第一樂章 紅色的零

第一樂章 紅色的零

1

在東京地檢署檢察官千草泰輔的家裏,這時剛用完晚餐。

一吃過飯,檢察官便躺下來休息,剛結婚時檢察官的妻子還曾經因此說過他。

「從醫學的角度來看,」當時檢察官這麼說。「飯後將身體躺平,可以預防胃下垂。」

「可是很難看呀。」

「我又不會在別人家這樣,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

「小時候我常被母親罵,」檢察官的妻子說。「說什麼吃過飯就躺下來會變成牛。」

「但是我又沒有變成牛。人變成牛這種奇迹,我可從來沒有看過。」

「她的意思是說太沒有教養了,所以不要那麼做。」

「教養和健康根本是兩碼子事,那種說法沒有說服力。」

檢察官躺在地板上絲毫不肯退讓,他的新婚妻子只有無奈地閉上嘴巴。於是,這個習慣到現在都沒改。

「茶泡好了。」

「嗯。」檢察官坐起來。「雨好像停了。」

「只是下了一下而已,不過倒是變涼快了。」

濕涼的空氣從敞開的窗戶流進屋裏。院子裏雨水沖洗過的樹木,因為清風吹拂發出滴答的水聲。

「好安靜呀。」檢察官才剛說完,玄關的門鈴便響了。

「會是誰呢?」

檢察官的妻子很快地拿了一張名片走回客廳,「有位先生找你,說是要跟你當面說明來意。」

檢察官接過了名片。

藝苑社出版部部長坂口秋男

「噢……」檢察官笑說。「這倒是稀客上門了。」

「你認識嗎?」

「嗯,在中城他女兒的結婚典禮上見過面,新郎是這家藝苑社的職員。這位坂口以上司身分代表致詞,說話很幽默,那天的致詞也很成功。」

說得更正確一點,檢察官和坂口秋男在那天並非第一次見面。

檢察官在學生時代曾擔任過S大學箭術社的幹事,坂口秋男則是T大學箭術社的社長,兩人在校際對抗賽時經常會碰面。然而,檢察官並不是一直記得這一段往事,而是直到今年元月參加朋友女兒的婚禮時,才再度記起坂口秋男這個人來。

「新娘的名字是弓子,新郎是T大箭術社的成員,這個結合真是令人驚喜。身為前箭術社社長的我,衷心為學弟能一箭命中美麗的弓子小姐的芳心而高興。同時也祝福這對新人的夫妻生活能箭無虛發,確實發揮一箭中的的絕技,明年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

他一語雙關的致詞剛說完,檢察官便想起來:「原來是T大的坂口呀。」

那一天喜宴結束后,檢察官主動跑去找坂口說話。

「我是S大的千草。」

「唉呀!」對方大喊一聲。「我就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偏偏就是想不起來。」

「那時真的是被你整得好慘……」

「彼此彼此。」對方笑道。「不過,我們真的是好久不見了。怎麼樣,一起去喝一杯吧?」

「好呀,為我們遙遠的青春乾杯。」

「好,就交給我吧。」棒槌學堂·出品

坂口走在前面帶路。他們去了日本橋一帶的酒吧,連喝了兩三間,每一間好像都是坂口常去的店。總之那天兩人都喝醉了,因為酒而醉,也因為回憶而醉。言談之中,青春時期的畫面不時飛躍而出。

「找一天我們再聚聚吧。」道別時,坂口提議。

「打電話到我辦公室來。」檢察官遞出名片說。「下一次換我請客。」

但是坂口並沒有打電話給他,也許是因為出版社很忙吧。但是說到忙碌,檢察官的工作也不惶多讓。結果這件事就一直擱著,坂口秋男的事也逐漸從檢察官的腦海中淡忘。

就在即將遺忘之際,坂口打電話來了,那是大約一個星期前。

「喲,」檢察官對着話筒里的人笑着說。「怎麼了?我還欠你一場好醉呢。」

坂口語氣明朗地表示,自那天之後工作突然變得十分忙碌,直到手邊企劃的文學全集告一段落,這才想再跟檢察官見個面。

那一夜,兩人在銀座的一家小酒吧碰面,坂口熱切地談論出版業的現況、文壇的軼聞趣事,檢察官完全處於聽眾的角色。對檢察官來說,出版業、文學是個未知的世界,至今從未接觸過。但是坂口對工作所投注的熱情,卻讓檢察官聽得心醉。那一夜告別時,兩人相約下次再見。

「幫我準備威士忌拿到客廳來。」檢察官一邊起身一邊交代妻子說。「今天的客人是個豪爽的酒伴。」

2

「這麼晚了,突然來打擾……」坂口低聲說,僵直的臉頰上浮現硬擠出來的笑容。他肩膀低垂,跟一個星期前相比,憔悴得簡直判若兩人。

「出了什麼事嗎?」兩人面對面一坐定,檢察官便開口問道。

「看你一副很疲倦的樣子……」

「千草兄。」對方的口吻顯得很性急。「才見了兩、三次面,我也很不願意這樣拜託你,可是我沒有什麼警方的人脈,所以只能請你幫忙。」

「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住在世田谷的等等力町,你認識世田谷警署的署長嗎?」

「認識,我曾經負責過那個轄區的一些案件。你找署長有什麼事嗎?」

「我想請你幫我引介。」

「這樣嗎……」檢察官說完,點了一根煙。

這樣的對話通常會有潛在的危險。在他還沒卸下公務人員的身分之前,不論是談話還是行動,都必須和他人保持一段距離。如果越過,就很容易讓對方和自己產生危險。

坂口秋男打聽世田谷警署署長的目的是什麼?

「來,先喝一杯再說吧。」

檢察官將妻子送上來的威士忌杯放在坂口面前,但對方卻無意伸手接過。

「千草兄。」他說。「我現在實在沒心情喝酒。」

「你被卷進了什麼事件嗎?」

「不是的。」他搖搖頭,然後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注視着檢察官的眼睛說。「事實上是我太太失蹤了。」

「嫂夫人嗎?」檢察官探出身體問。「什麼時候的事?」

「四天前,就是上個星期六。我確定下午兩點之前她都在家,之後就不見人影,沒有留言也沒有任何聯絡,就這樣子消失無蹤了。」

聽坂口這麼一說,已確知他要求引介世田谷警署署長的目的;但是知道目的后反而讓檢察官的心情更沉重。

坂口是不是誤會如果帶着檢察官的介紹信過去,世田谷警署就會給他特殊待遇呢?

當然只要申請協尋,警方就會進行必要手續,在制式表單上填寫失蹤者的長相、服裝、特徵等內容,必要時附上照片分發給轄區內的警署。有時看情形還會進行全國性搜尋。

但是所謂的「看情形」指的是跟重大案件相關的失蹤搜索,性質完全不同。

檢察官不知道看過多少張丟在文件箱裏變色發黃的失蹤人口協尋單;他還看過累積成冊又厚又重的報案單,就隨便丟在刑警的桌上。這也難怪,對刑警們來說,現實中出現流血、屍體的案件才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就算坂口秋男拿着檢察官的介紹信到世田谷警署去,應該也得不到任何特別待遇。

可是看着坐在眼前這個男人沉痛的神情,檢察官還是心軟了。

「關於失蹤的原因,你有什麼線索嗎?」

「沒有。」他回答。「就這次而言,我完全沒有概念……」

「就這次而言?你是說嫂夫人以前也離家出走過嗎?」

坂口的嘴角扭曲了。

他的表情肯定了檢察官的詢問。

3

「今年三月……」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后,坂口終於開口。「她曾經離家出走過一次。從傍晚時就不見人影,直到天亮才回家,也不算是外宿,而是一整晚在街上走着。」

「整晚在街上走着?這是嫂夫人自己說的嗎?」

「是的,不過我倒是毫不懷疑,因為這是有原因的。去年十一月,我們的孩子因為車禍過世了。說是車禍,其實是肇事逃逸,到現在都還沒有抓到兇手。我們只有這個孩子而已。我太太離家出走那一天,剛好和孩子出事時同樣是二十一日……」

車禍發生在去年十一月。

那一天,坂口的妻子帶着兒子浩一去丈夫公司的營業部長菊川大作的府上拜訪。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不過就是女眷之間的來往,她們一個月里會互相拜訪個一、兩次。

菊川家位於杉並區的下高井戶,由於主人家裏並沒有小孩,對沒有玩伴的浩一而言,這次的拜訪十分無趣。

等到兩人告辭走到門口,突然變得活力十足的小男孩擺脫了母親的手,從小巷子沖向大馬路。

「危險呀,小浩!」母親在後面小跑步地追趕着,車禍就在那一瞬間發生了。一部發出刺耳排氣管聲、疾駛而來的機車,撞上了浩一弱小的身體。

當穿着白色手織毛衣的浩一被撞飛起來,掠過坂口妻子的視野時,她昏倒了。

因此,她並沒有看到機車在幾十公尺前方稍微減速,車上戴着紅色安全帽的男人轉頭瞄了一眼后又揚長而去的身影。

目擊到這一幕的是路過現場的一名大學生,他立刻抱起倒在地上的浩一往附近的醫院跑去;而聽見尖叫聲后衝出來的小酒館老闆則背着昏倒的母親,送往跟浩一相同的醫院。

由於大學生熟悉醫院的位置,因而浩一的傷勢獲得迅速處理,但是兩個小時后,他還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坂口接到緊急通知趕過來時,妻子正因注射了鎮定劑而沉睡着。

因為事情發生在傍晚,街上飄起小雨,路上沒什麼行人,車禍的目擊者只有那名大學生,但他也不確定有看到戴紅色安全帽的男人。

雖然杉並警署將這個案件當成惡意的肇事逃逸來調查,但是最後還是沒能找到兇手。不過,由於署內也有人認為是母親的疏忽才造成車禍,使得警方失去了偵辦的熱情。

「我到現在還是對杉並署的處理方式很不滿。」坂口聲音顫抖地表示。「說什麼肇事逃逸,這可是殺人呀。戴紅色安全帽的男人究竟跑到哪裏去了?當時我太太每天都跑到車禍現場去,一個人獃獃地站在那裏。終於,二十一日那天晚上……」

坂口回到家是傍晚六點左右,沒看見妻子的身影。正好那一天是二十一日,他心中有不祥的預感。

他等了一個小時,人還沒有回來,心中更不安了,但他還是又繼續等了一個小時。

最後,他實在是等不下去了,便衝到附近的派出所去,請求派出所聯絡杉並署的警方到車禍現場找人。

「可是……」坂口說。「最終那一晚我太太並沒回家。我整個晚上不敢合眼,直到天快亮時,玄關門口傳來東西碰撞的聲音,出門一看,才發現她倒在地上。她因為太過疲憊,話都說不出來。我將她抱進房間后,問她是怎麼回事……」

她只是輕聲地道歉說對不起,便立刻陷入沉睡,一直睡到了傍晚,才好不容易恢復了體力,在坂口的詢問下說明那一夜的行蹤。

一如坂口所猜測的,她又去了杉並的車禍現場,一整晚都站在那裏,想找出那個戴紅色安全帽的男人。

她一邊注視着車禍現場,一邊和浩一的靈魂說話。

——告訴媽媽,殺死小浩的人在哪裏?

當時,她的耳畔似乎聽見了浩一的說話聲。

——媽媽,在那裏。

——媽媽,更前面那裏才對。

當她在那個說話聲的引導下舉步向前時,便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狀況,究竟走到了哪裏,她自己也不清楚。等到回過神來,人已經倒在自己家的玄關門口。

「千草兄。」坂口說完后,對着檢察官說。「這就是我太太唯一一次離家出走的真相,原因很清楚,可是這一次的情形我卻完全沒有頭緒。兒子去世,妻子又失蹤……這個負擔對我來說太沉重了……」

「我了解。」檢察官低下了頭。

4

在坂口秋男任職的藝苑社,員工之間成立了許多社團,有桌球、攝影、麻將、滑雪等集合同好的社團組織,其中有個社團名為「烏鴉白鷺會」。

烏鴉白鷺指的是黑白棋子。換言之,這是個圍棋同好會。今年四月,新進來一名叫藤卷的年輕員工,他在學生時代便參加過業餘選手權賽,也曾獲得棋院頒發的初段證書。

這個圍棋社,就以藤卷為中心成立了。由於成員中不乏第一次摸到棋子的人,大部分社員的棋技也不怎麼高明,所以便戲謔地將社團取名為「烏鴉白鷺會」,坂口也是熱心參與會務的成員之一。

這種關乎輸贏的活動,只要學會了就讓人入迷,大家一有空便想找人對弈。員工休息室里,一連好幾天下棋聲不斷。有的成員甚至買了便宜的棋盤,開始研究起棋譜,坂口秋男也在藤卷的鼓吹下買了整套的棋具。

坂口訂購的棋盤和棋子,在上個星期的十六日送到藝苑社,是藤卷熟稔的古董店老闆親自送來的。

「糟糕!」當時坂口說。「我本來想請你送到家裏的。」

「府上在哪裏呢?」

「世田谷的等等力町。」

一聽到是等等力町,古董店老闆面有難色。對於一個年近七十的老人家來說,的確是太勉強了,何況他的店遠在日本橋。

「好吧,我自己想辦法處理。」

棋盤厚四寸八分,腳高三寸八分,是榧木製的高級品。沉甸甸的棋石據說用的是北海道十勝產的黑曜石,總之是一套很有份量的棋具。

坂口自己有車,但每天搭電車通勤。因為妻子擔心先生要應酬喝酒,不肯讓他開車。

於是,他前往收發室。棒槌學堂·出品

「小牧。」坂口呼喚了在收發室里的少年。「不好意思,又有事要麻煩你了。你可以幫我把這東西送到家裏嗎?」

牧民雄是收發室僱用的少年,去年國中剛畢業,和父親兩人一起住在世田谷奧澤町的公寓。坂口和小牧兩人搭的電車路線相同,只差一站,因而坂口過去也常麻煩他做些私事,然後給個大約五百圓的酬勞,他似乎也當成是跑腿的外快。

那一天是星期六,下午坂口到休息室探了探,已經有幾名員工圍着棋盤在對奕了,藤卷也在其中。

坂口在眾人的邀約聲中,也坐下來拿起了棋子。一旦開始下起來便沉迷在比賽中,根本不記得牧民雄是什麼時候離開公司的。他和藤卷對奕了三局,雖說是新手下棋,不用花太多時間思考,但是最後一局下完時窗外已是夜幕低垂。

「一起去吃個飯吧?」坂口邀約。

「好呀。」

除了藤卷之外,另一名叫淺田的同事也跟着一起去,兩人都是在外租房子的單身漢。

吃完飯後自然就是小酌一番,三個人在公司附近的酒吧坐到九點過後。

「怎麼樣,要不要到我家去?」坂口醉眼朦朧地看着兩人問道。「今天送來了很高級的棋盤,我們用那個來下一盤吧?」

「第一次開盤,是嗎?」藤卷笑着說。

「是呀,真想聽聽用那個棋盤下棋的聲音。到我家來吧!」

「那就去打擾了。反正回到公寓也不會有老婆等我……」

「好,那就決定了。」

「不會被嫂夫人罵吧?」

「你胡說什麼,我家那口子早就訓練有素了。反正明天是星期天,你們兩個就睡在我家吧。」

「你說呢,淺田?」

「既然這樣子,當然不能臨陣脫逃啰。」

三個人有說有笑地離開了酒吧。

他們到達世田谷的坂口家,已經是十點過後了。坂口按了玄關的門鈴,卻無人回應,也沒人出來應門。家裏燈光熄了,顯得靜悄悄的。

「會不會不在家呢?」

「嗯,真奇怪。」

坂口推了一下門,門居然開了。

「真是太不小心了,你們先進來再說吧。」

坂口率先進入屋裏,打開電燈。送來的棋盤就放在客廳里,上面放着兩個棋盒。

「果然是不在家。」

「好像是吧。」

一陣不安掠過坂口心頭,酒醉的血管中彷彿注入冰冷的液體。

「沒關係,我太太有時候會回橫濱的娘家。大概是聊得太高興便住下來了吧,真是隨便的傢伙!」

已然喝醉的藤卷和淺田似乎毫不懷疑坂口這番說詞。

「喂,我們來好好下一局吧!」

看見藤卷取出棋盤和淺田開始對奕,坂口便走上二樓。

衣櫃的抽屜開着,平常應該是鎖上的才對。打開的抽屜里放着一本存摺,坂口對那本綠色的存摺還有印象。幾個月前,車站附近新開了一家T銀行的分行,在業者的推銷下,坂口也在那裏開了戶,平常的存取就由他太太處理。

坂口翻開存摺,發現一筆三十萬的現金被提走。這麼一大筆錢,應該不會沒說一聲就領走的。

(她究竟領走這三十萬要做什麼?)

提款日期是前一天的十五日。

這項發現更加深了他心中的不安。

從二樓下來時,藤卷和淺田正廝殺得如火如茶。

「我太太果然是去了橫濱,二樓有她留的字條。」

「是嗎?」兩人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坂口說的話。

坂口反而因為自己提到了字條,突然靈機一動繞到廚房,廚房有個專門用來記事情的小黑板。

(也許上面有寫些什麼。)

他打開電燈,看着小黑板,上面沒有他期待的留言。可是他的視線卻被記在小黑板中央的奇妙數字所吸引,那是用粉筆大大地寫下的三個0。

5

「慢點。」檢察官舉起手打斷對方的話。「小黑板上寫的零,是數字的0嗎?」

「是的。」

「不是隨手亂畫的東西?」

「不,應該不是。三個0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就在黑板的正中央。不過那個應該沒什麼意義吧?重點是,我太太沒有告訴我就提走了三十萬現金。」

「沒找到錢嗎?」

「沒有,只能說是我太太帶走了。換句話說,這次的離家出走和上次不一樣,不是臨時起意的。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猶豫要不要報警。這不是單純的失蹤,而是有計劃的。總之,我認為她是因為某種目的而離家的。因為不能讓藤卷和淺田知道,所以我將電話帶到二樓……」

「帶電話上樓?那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坂口開口說明。

坂口家為了讓每個房間都能通話,房裏都設有電話插座,也就是所謂的「插孔式電話」,只要多花一千圓的安裝費就能裝設。

坂口打電話到妻子在橫濱的娘家,在貿易公司上班的大哥夫婦和女傭三人住在那裏。

「我太太有沒有在府上叨擾?」坂口問道。

對方回答今天沒來,於是坂口說明了情況。

他們在電話中商量了一番,但當時還不能斷定是失蹤,便決定再多等一天。

由於同事可能會住在他們家,於是坂口拜託大哥讓傭人阿德嫂明天早上過來家裏幫忙,因為過去也曾經請阿德嫂來家裏幫忙大掃除,他們便答應了。

聯絡過後,坂口回到了客廳。他已經沒有心情下棋了,但還是得裝出平靜的樣子,他不希望讓出版社知道這件事。

他拿出威士忌,三個人開始暢飲,夏天的黎明總是來得很快。

「該睡了吧。」當坂口這麼提議時,窗外的天際已經開始發白了。

三人一起躺在榻榻米上,很快地便呼呼入睡。直到搭電車從橫濱趕來的阿德嫂發出聲響,才吵醒了三人。對於睡眠不足的他們來說,早晨的陽光似乎太刺眼了。

妻子的大哥擔心妹妹的安危,也在中午前趕了過來,兩人主要討論的重點還是那三十萬。帶着錢出走固然令人不安,但同時也讓他們產生她可能投宿在某處的猜測。大哥的意見是,目前還是先別把事情鬧大比較好。

等大哥回去后,阿德嫂留了下來。坂口請阿德嫂看家,自己則前往住在神田的介紹人家裏商量。他們夫婦的意見也一樣,介紹人的太太甚至說反正又不是小孩子,她應該馬上就會回家的。

最後,對方還露骨地質問他們夫婦之間的生活,才結束了這一次造訪。

就這樣,坂口空等了兩天。

「第三天,也就是昨天,我在上班途中想到了一個跟我太太聯絡的方法……」

「聯絡的方法……」

「請看看這個。」坂口從口袋裏掏出兩張折得很小的報紙。

「這是昨天的晚報,這是今天的早報。」

檢察官看着坂口指的位置,那是一則奇妙的廣告。

【附圖1】

「這就是……」檢察官抬起眼睛問坂口。「你聯絡嫂夫人的方式嗎?」

「是的。」

「那麼,這個比才是……?」

「是我太太。」

「是嫂夫人嗎?」

「我是在八年前結婚的。」坂口說。「訂婚之後,我常約我太太去聽音樂會,她也很喜歡音樂。那時,我曾收到一封信,寄件人只署名『比才』。打開信封,我立刻知道是她寫來的。我太太的名字是美世,美麗的美、世界的世。信里,她在美世的署名旁標上Bizet,也就是比才【注】,很像是喜歡音樂的她會想到的。說來不好意思,我被她的用心所感動,也決定想一個別名。我的名字是秋男,日文的秋也可以讀作shu,英文的男人是man,合起來的發音就是舒曼(Schumann)。這是我們青春時期無傷大雅的小遊戲,從此我們書信往來時的署名就都用比才和舒曼……」

【注】:日文的「美世」,可讀做bise,發音和比才很像。

「原來如此。」檢察官點點頭。原來這個男人也有如此浪漫的回憶呀。檢察官的妻子在他們結婚之後,曾有段時間喊他「泰輔」。檢察官不喜歡,便半靦腆半命令地說:「夫妻又不是朋友,喊聲老公就好了」。當時檢察官的妻子還故意裝傻地說了一句:「泰輔,最愛你了」【注】,然後一溜煙地跑開了。青春,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

【注】:日文的「泰輔」(TAISUKE)和「最喜歡、最愛」(DAISUKI)的發音很像。

「坂口兄。」檢察官說。「這篇廣告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嫂夫人並沒有任何的聯絡,我建議你還是向世田谷警署申請協尋失蹤人口比較好。」

「現在嗎?」

「沒錯。你說嫂夫人帶着三十萬,可是並不能保證『錢在她手上』呀。」

「我也是直到今天……」坂口一邊站起來一邊說。「才想到這一點。」

「署長那邊我會打電話過去的。」

「那就麻煩你了。」坂口客氣地低頭致意,臉上的表情比來的時候放心多了。或許是檢察官的態度讓他幾近崩潰的心得到了支撐。

檢察官的妻子送客人到門口,回到客廳后驚訝地說:「哎呀,怎麼一口都沒喝呢?」

「嗯,德國出生的舒曼,應該喜歡啤酒勝過威士忌吧。」

「什麼舒曼?」棒槌學堂·出品

「沒什麼。」檢察官笑着說。「家裏不是有《兒時情景》的唱片嗎?」

「你要聽嗎?」

「好久沒聽古典音樂了。」檢察官拿起威士忌杯說。

6

陽光一照射,昨夜下過雨的濕泥地便立刻曬乾了,白色的道路飄散著看不見的熱氣,加上不斷冒出來的汗水,使得內衣和襯衫都濕透了。

那天早上,千草檢察官一到辦公室后便呼喚事務官上前。

「今天只有下午的一場開庭吧?」

「是的,下午兩點開始。今天終於要宣判了。」

「我打算在論告中求刑兩年。就單純的恐嚇罪而言已經是最重的刑罰了。只是求完刑后,我卻感到法律的空虛。」

「為什麼?」事務官問。

「那個男人快三十歲了,而且有六次前科,所有的罪名都是恐嚇。兩年刑期對他而言只不過是休假而已,一出監獄肯定又會再犯。法律固然能將犯人送進監牢,卻也必須讓犯人出獄。他也宣稱會繼續犯案,我身為檢察官卻只能反覆嘗到這種空虛感……」

「檢察官難道不相信刑罰的教育價值嗎?」

「對某種人而言,」檢察官一邊點煙一邊說明,「刑罰這東西根本就毫無意義。我指的不是那些病態的犯罪者;而是有些正常人基於個人的信念進行某項罪行時,他其實並不害怕刑罰。當然對於沒有意思繼續犯罪的人來說,就沒有教育的必要,這時候刑罰反而變成了單純的復仇……」

話說到一半,桌上的電話響了。

事務官接完電話后說:「是世田谷警署打來的,那裏的偵查主任要找您。」

「我知道了。」

檢察官接過話筒,電話那頭傳來粗厚的聲音說:「千草檢察官嗎?」

「我是。」

「坂口秋男今天早上到本署報案了。」

「是申請協尋坂口美世的下落嗎?」

「是的,他提出了正式的申請。他說他是檢察官的朋友……」

「太好了,我本來想先打電話拜託你們的。不管怎麼說,當事人手上有三十萬的現金,這一點要多加註意才行。」

「關於這一點……」主任很快地說明。「我們刑警去調查過T銀行的分行了。坂口美世是在十五日上午將錢提出,那家分行剛開幕不久,上門的客戶不多,所以櫃枱的服務小姐記得很清楚。」

「當時她的態度有什麼異狀嗎?」

「這一點也問了。櫃枱小姐在交錢時還說如果之後用不着了,歡迎再存入銀行,結果美世高興地笑着說自己要出去旅行,搞不好這些錢還不夠用呢。」

「旅行?」檢察官不自覺地放大音量。「目的地是哪裏?」

「不知道。總之有三十萬的話,就算去香港或新加坡都沒問題吧。」

「新加坡?」

「沒有啦,我只是打個比方。總之,這個太太真令人傷腦筋呀。」

「那麼,就麻煩你們了。」

放回話筒時,檢察官的額頭滿是汗水。

「您朋友發生了什麼事嗎?」

對於山岸事務官的詢問,檢察官簡要地說明坂口美世的失蹤經過。

聽完之後,事務官說:「那倒是很令人擔心呀。」

檢察官看到他眼中浮現了好奇的神色,便問道:「你覺得比才會回來嗎?」

「這個嘛……」事務官側着頭說。「不知道耶,不過那個坂口美世如果跟比才作品中的《阿萊城姑娘》一樣的話……」

「那就不會回來了嗎?」

「應該不會回來了吧。那位姑娘可是個有情夫的多情女子呀。」事務官說完,不禁為自己的發言笑了。

檢察官也被逗笑了,但是一時之間,心頭閃過一個小小的疑惑。

美世的失蹤該不會跟男人有關吧?

而且,說不定坂口其實也知道?

這樣的疑惑絲毫沒有根據,但就是因為沒有根據,這個疑惑反而在檢察官的想像中開始生根發芽。

7

下午的開庭結束后,千草檢察官回到辦公室,一個正在跟事務官聊天的男人就笑着對他說:「好熱啊。」

汗水從男人肥胖的臉頰流向粗壯的脖子,原來是偵查一科的刑警野本利三郎。

「來旁聽嗎?」檢察官坐下來,拿起事務官端上來的冰水咕嚕咕嚕地一飲而盡。

「判決跟你的求刑一樣嘛。」

「畢竟有六次前科呀。」

「那傢伙已經是第三次進我們的監獄了。」

「我看第四次還是要麻煩你了。」

「多謝啦,那麼不可愛的犯人還真是少見。」

「有犯人是可愛的嗎?」

「當然有啰,當中有的還想讓他當我的女婿呢。」

「這種話可不能對你女兒說。」

「說了她也不會嚇到。我女兒是老么,今年才六歲。」

「對了。」檢察官說。「你來這邊是找女婿嗎?」

「當然不是,我有事來請教你。」

「是嗎?」

「千草先生玩過射箭對不對?」

「是啊,學生時代我是箭術社的幹事。那又怎麼了?」

「學校讀哪裏?」

「S大。」

「年齡呢?」

「喂!」檢察官一副受不了的樣子說。「你是在偵訊我嗎?」

刑警毫不在乎地繼續說:「反正千草先生的年紀不說我也知道,再來我想問……」

「什麼?」

「T大也有箭術社嗎?」

「有啊。」棒槌學堂·出品

「那麼你認識當時T大箭術社的社長坂口秋男嗎?」

「你說什麼?」一時之間檢察官睜大了眼睛。「坂口秋男怎麼了?」

「他太太四天前行蹤不明……」

「你……」檢察官驚訝地看着刑警肥胖的身體說。「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怎麼知道?那麼千草先生也知道啰?」

「回答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報紙上有尋人啟事。比才歸來吧。舒曼在等待。這個廣告還真是做作啊。」

檢察官臉上流露出近乎困惑的表情。

「那個廣告的意思,」檢察官說。「照理說只有坂口和他太太才看得懂。舒曼是坂口,比才是他太太,這件事應該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才對。」

「可是我就是知道呀。」

檢察官抑制住內心的焦躁質問:「所以,我才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聽一個少年說的。」

「少年……?誰?」

「牧民雄,跟坂口同一家出版社,在收發室工作的十七歲少年。」

檢察官說:「這件事你還是從頭到尾跟我說清楚吧。」

「當然,這就是我來的目的呀。」

野本從口袋掏出回聲牌香煙叼在嘴上。

野本刑警住在世田谷玉川尾山町,他都搭乘國鐵和東急田園都市線到總廳上班。

今天早上,野本刑警跟平常一樣站在田園都市線的九品佛站等電車。

等車的人群中,一名少年走過來對他低頭行禮,然後說:「請問您是野本同學的爸爸嗎?」

「您是刑警,對吧?」少年再一次確認般地看着他。

野本露出曖昧的笑容說:「你是……?」

「我是盛夫的同學。」

「那麼,你是N國中的……」

「是的,我叫做牧民雄,不過我只在那個學校讀過一年而已。」

「你怎麼會認識我呢?」

少年的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

「刑警先生不是來過學校教學觀摩嗎?體育課的時候,您曾經示範吊單杠給我們看……」

「噢……」野本這才想了起來。一想起來,他臉部的血液頓時往上沖。

那是前年的某個星期日,學校為了配合忙碌的家長,特別將父親觀摩日訂在那一天。

「我是母親,這次換你去看看盛夫上課的情形了。要知道生下這個孩子,可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他就這樣被太太趕出門,在難得的星期日去了學校。

打一開始他就對英文、數學課敬而遠之,還好還有體育課,所以他選擇在體育課的時候到學校去。

校園裏,學生們集合在單杠前面,這堂課教的是曲臂懸垂和上踢的技巧。

可能是都市小孩手臂都沒什麼力氣,幾乎所有學生都是一臉痛苦地掛在那裏,像只軟趴趴的毛蟲一樣又是扭腰又是亂踢。

(真是沒用的傢伙!)

看到這一幕,野本刑警不禁燃起了一股熱血。

他一語不發地從家長之中走出來,一把抓住沒人用的單杠,嘴裏喊著一、二、三、四,做出了漂亮的懸垂運動。十六、十七……他一邊汗流如雨一邊繼續做着,終於做到了第二十八下。

學生們開始鼓掌叫好,其他家長則配合野本幫忙計算,二九、三十……。野本咬着牙繼續做,數到第三十五下時,他終於力氣用盡,一屁股摔在沙地上。

四周響起一陣大笑。

——那是盛夫同學的爸爸呀?

——聽說是偵查一科的刑警。

——是大隊長嗎?

——不是,只是小刑警而已。

野本的臉紅透了,完全沒發現盛夫一臉快要哭出來似地瞪着自己。

盛夫從學校回來之後,有好一段時間不肯跟他說話。他太太也橫眉豎目地罵他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了。如今回想起來,還是忍不住冒冷汗。

「你就是當時的刑警先生吧?」少年這麼問了,野本也只能難為情地承認。「既然被你發現了,那也沒辦法。」

「所以呢?」檢察官邊笑邊問。「那個少年就跟你提起坂口妻子失蹤的事了?」

「沒錯。」

「可是坂口昨天才來過我家,他應該還沒跟任何人提起那件事才對。」

「少年說他是看報紙的廣告知道的。」

「這就奇怪了。」檢察官說。「他怎麼會知道比才和舒曼的意義呢?」

「那個少年以前去過坂口家好幾次,」刑警說明。「跟他太太好像很熟。有一次談到了音樂,他太太提到自己年輕時談戀愛曾有過這樣的事,少年便因此記住了,昨天一看到報紙廣告就立刻想起來。」

「嗯……」檢察官盤起了手臂思索。

牧民雄知道坂口美世失蹤的事。

他那一天將棋盤送到了坂口家。

而且這個少年還知道野本利三郎是偵查一科的刑警,並且叫住了他。

「野本,」檢察官說。「牧民雄應該有什麼事想跟你說。如果只是上司的太太失蹤的事,是沒有必要告訴刑警的。」

「當然,牧民雄還說了很重要的訊息。」

「他為什麼不跟他上司,也就是太太失蹤的坂口秋男說呢?」

「自然是有他的理由,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少年。」刑警眯着眼睛回想。

8

牧民雄在當天下午兩點左右,拿着受託的棋盤來到等等力町的坂口家。

坂口的太太美世到玄關來迎接他。

「哎呀,怎麼叫你送這麼重的東西來呢。老是這麼麻煩你,真是不好意思。」

美世一看到在大太陽底下走來的牧民雄臉上汗如雨下,便說:「你流了好多汗。我去弄點涼的給你喝,你先進來休息一下。」

牧民雄客氣地拒絕了,打算就此回去,卻還是拗不過美世的熱情邀約。其實每次都是這樣。

緊接着廚房的是一個四坪大的房間,平常兼作餐廳和客廳使用。牧民雄每次都是坐在那裏和美世聊個二、三十分鐘,這是他不為人知的一大樂趣。

美世擁有母親般的溫柔和超越自己母親的美麗,吸引著少年的心。美世只要一動,身上便散發出淡淡的香味。她一靠近少年說話,溫暖的氣息總是讓少年臉紅心跳。

這個房間的東邊和南邊各有一扇大窗子,在這個遠離馬路的住宅區里,陽光透過茂密的樹叢射了進來,使美世的臉頰散發着透明的嫩綠色光芒。

「我答應。」

「那我們勾勾手指。」

美世白皙的手指纏在少年曬得黝黑的粗糙手指上,少年渾身起了一陣甜美的顫抖。

「這個是謝謝你送這麼重的東西過來。」美世說完,遞出了一千圓的鈔票。

「不用了。」少年不肯接受。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少年逃跑般地往玄關走去。

少年一邊心想那個男人還在廚房裏嗎,一邊心跳加速地想着剛剛手指交纏的情景。

星期一到出版社上班時,部長叫他過去。

「謝謝你幫我送棋盤迴家。」坂口道完謝后問道。「我太太有說什麼嗎?」

「沒有。」少年回答。

「她有沒有要出門的樣子?」

「我沒有注意。」

「你沒有到家裏休息一下嗎?」

「有,部長夫人還請我喝冷飲。」

「你們聊了些什麼?」

「也沒什麼……」

「是嗎?」坂口想了一下后說。「好,沒事了,謝謝你。」便開始忙着翻閱文件。

牧民雄暗自對自己堅守和美世之間的約定而驕傲。

傍晚他回到公寓看見晚報的那則廣告時大吃一驚。以前聽美世提過的舒曼,竟然在等待比才的歸來!

部長夫人不見了嗎?

這跟那一天在廚房出現的男人有關係嗎?

部長什麼都不知道,正一無所知地等著太太回來。可是我和部長夫人勾過手指發過誓,不能違背她的期待。

星期二,早報上又出現了新的廣告。看着廣告上的文字,牧民雄覺得胸口很難受。

他想說,卻又不能說。

少年很迷惑,也許部長夫人出了什麼事。沒錯,那個男人在部長夫人失蹤的這件事上肯定扮演了什麼角色!

我得跟誰說一說才行,我一定要說出來。我只答應部長夫人「不能告訴部長」,如果跟部長以外的人說,應該就不算違背約定吧。

我要跟誰說呢?少年的眼睛這時捕捉到一個矮胖、看起來人很好的刑警……

「換句話說,」野本刑警很高興地說。「那個少年在掙扎著要不要將事情說出來時,剛好看見了我。想到我就是教學觀摩日時的刑警先生,那個玩單杠的叔叔,心想跟那個刑警說的話就錯不了……」

「少年有這麼說嗎?」檢察官故意壞心眼地追問。

「他當然沒說,但有說跟沒說還不是一樣。總之就是我人緣好!」

「牧民雄住在哪裏?」

「世田谷奧澤町。他和父親住在一個叫做新光庄的公寓裏,是三年前來到東京的,他的父親在銀座一帶的大樓當警衛。我聽牧民雄提起坂口曾經是T大學的箭術社社長,所以才過來問看看千草先生認不認識他。沒想到這世界還真小呀!」

檢察官邊聽邊點頭,表情越來越嚴肅。

「山岸。」檢察官呼喚事務官。「拿火車時刻表過來給我!」

「您要出去嗎?」

「不是,我要調查坂口美世的行動。美世在上星期的十五日去T銀行分行提錢時,跟櫃枱服務人員說要出去旅行,再加上小牧少年聽見美世對進來廚房的男人說,不管是第三、第四都不行。我想,這個第三、第四應該是指特急或急行列車的名稱吧。所以,你馬上幫我查一下所有叫『第三××』的列車開車時間。」

「第四呢?」

「應該不需要。男人預約的一定是『第三××』的列車,所以美世才會說不管是第三、第四都不行。這就像當對方提到白色時,我們會回答管你白色黑色;對方說熱的話,我們習慣回答管你是熱是冷,對方說過的話通常都會放在前面重複。」

趁著事務官在調查時刻表的同時,檢察官也打電話到藝苑社去。

「我找坂口部長……什麼,沒來上班?原因呢?生病嗎?謝謝。」

檢察官改撥坂口名片上印的住家電話號碼。

「坂口兄嗎?我是地檢署的千草,聽說你生病了……」

「沒有……」對方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檢察官仔細地聽着。「我只是覺得頭很重。關於那件事,我早上已經跟世田谷警署報案了。」

「對方已經通知我了。對了,待會兒偵查一科的野本刑警會到府上找你。」

他身邊的刑警嚇了一跳。

「有什麼事呢?」

「想借一張嫂夫人的照片。」

「我知道了。」棒槌學堂·出品

「坂口兄。」檢察官調整了一下呼吸后說。「我們目前掌握到一些事實。嫂夫人失蹤當天有一個男人到你們家去過,你知道是誰嗎?」

「是嗎?」坂口降低了聲調。「果然……」

「果然?你知道這件事?」

「不,我只是想像,或者說是猜測。」

「你想會是誰?」

「一定要說嗎?」

「事關嫂夫人的安危,還是請你說出來吧。」

「是一個叫津田晃一的男人。」

「記下來!」檢察官趕緊命令刑警。「麻煩你再說一次……」

「津田晃一,晃是日字下面一個光,一就是數字的一。」

「津田晃一,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昭和文科大學的學生。」

「地址呢?」

「中野,好像是住在一間叫做亞南庄的公寓。亞細亞的南方,亞南庄。」

「你為什麼會認為是他呢?」

「我兒子出車禍時,就是他抱着小孩到醫院去的。當時需要大量輸血,津田還親自輸血給他……」

「所以他應該是個心地很善良的學生啰?」

「一開始我也這麼認為,我太太也很感謝他,還到他住的地方拜訪。後來,這個男人竟然說他好像看過那個肇事逃逸的兇手……」

「嗯……他也是這樣跟警方作證的嗎?」

「不,他是在很久之後才這麼說的。因為他是唯一的目擊者,我太太自然相信他。他自稱是學生,平常在酒吧打工當酒保;但我看酒保才是他的本業,學生是業餘的。聽說,東京都里的酒吧他全都跑遍了。」

「然後呢?」檢察官催促他說下去。

「他說,那個戴紅色安全帽的男人跟某家酒吧的酒保長得很像,可是他不記得酒吧的名字……」

「他有說明紅色安全帽男人的長相特徵嗎?」

「沒有,他只是不斷地說很像、好像看過之類的,還說如果能到他以前打工的酒吧走一走,或許能想出來。我太太聽信他的話,還贊助過一、兩次費用讓他到處喝酒。」

「這根本就是惡意的詐欺嘛。」

「我也這麼想,所以告訴我太太不可以再接近那個男人,但是我太太似乎並不死心,那男人還趁我不在時來找過我太太一、兩次……」

「所以說,你猜想嫂夫人失蹤當天,津田可能來過家裏?」

「是的。那男人可能是藉口說發現了那個戴紅色安全帽的男人,想從我太太那裏騙走三十萬……這是我的猜測。但是,我不想因為自己的猜測傷害到別人,所以到目前為止我都沒提起這件事。」

「我懂,這一點我們會去調查的。待會兒刑警過去時,請你多多關照。」

檢察官放回話筒后馬上交代:「野本,麻煩你立刻去坂口家借美世的照片,地址是世田谷的玉川等等力町××號,然後順便到中野區的亞南庄公寓看看,調查津田晃一十六日的不在場證明和目前的生活狀況。」

「唉,我來的真不是時候。」

「你說那是什麼話!」檢察官生氣地斥責著。連一旁的山岸事務官都不禁倒抽一口氣,可見檢察官的語氣有多強烈。

「你忘了身為刑警的職責了嗎?!」

野本利三郎肥胖的身軀頓時像是被針穿過般地僵住了,他就那樣僵立着回答:「對不起,我立刻就去。」

看着野本刑警邁出步伐的背影,檢察官叫住他:「八五郎!【注】」

【注】:錢形平次與八五郎,野村胡堂所著《錢形平次捕物控》時代推理小說中的捕快搭檔。

檢察官用溫暖的目光注視着回過頭的刑警,說:「回來后,我們去喝一杯吧。」

野本刑警僵硬的臉頰立刻緩和了下來。

他的嘴唇顫抖著,卻以一種玩笑的口吻回答:「那還用說嗎,錢形老大。」

9

野本刑警出去時,檢察官的桌上已經放着山岸事務官整理好的「第三××列車一覽表」。

第三出湯<東京—修善寺>下午一點十五分

第三天城<東京—伊東>下午二點整

第三紀伊國<白濱—天王寺>無關

第三阿爾卑斯<新宿—松本>早上十點二十分

第三佐渡<上野—新瀉>下午一點整

第三信州<上野—長野>下午四點五十分

第三十和田<上野—青森>晚上九點十分

第三磐梯<上野—會津若松>晚上十一點四十分

第三松島<上野—仙台>下午四點整

「根據這張表可知,」檢察官說。「那個男人想要用來帶走坂口美世的列車只有一班!」

「哪一班?」

「第三信州。」檢察官說得很肯定。

事務官問:「為什麼您這麼肯定呢?」

「那個男人在坂口家廚房裏跟美世交談時,牧民雄心想該告辭了而看了一下手錶,當時剛過兩點四十分。然後,美世就回答男人說『只剩下兩個小時了不是嗎』。兩點四十分再加上兩小時,因此那班列車的開車時間應該是在下午四點四十分前後,所以符合的就只有第三信州了。」

說完后,檢察官打電話給世田谷警署的偵查主任。

「我推測坂口美世失蹤當天搭乘下午四點五十分從上野發車的急行列車『第三信州』,很可能有一名姓名年齡不詳的男人同行。請緊急聯絡該列車經過的地區,也就是埼玉、群馬、長野各縣警總部,並且保護該案主。據判斷她有可能遭到綁架,希望能特別留意。」

傍晚,野本刑警拖着疲累的腳步來到檢察官辦公室。

「照片借來了。」他將兩張3×5的照片丟在桌上,「可是津田晃一不在。據說他幾乎都不睡在那裏,老是到不同的女人家過夜,我們的線索還不夠掌握那傢伙的行蹤。」

「他十六日的不在場證明呢?」

「哪有什麼不在場證明。」野本苦笑着。「亞南庄的管理人說,他最近根本沒看到過那個傢伙。」

「房間裏面呢?」

「我進去看過了,一本書都沒有。倒是置物櫃里塞滿了裸女照和色情雜誌,還有就是衣櫥里掛着好幾十條領帶。」

「辛苦你了,總之我們去喝一杯吧。」檢察官站了起來。

野本跟在他後面走着。

「這樣,今天的工作總算結束了。」刑警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九點過後,檢察官回到了住處。雖然和野本刑警喝酒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但每次他都覺得吃不消。

野本一概不喝洋酒或是啤酒,獨衷日本酒,而且不坐下來對酌就覺得酒味盡失。

一旦酒酣耳熱,他就會將粗壯的手臂纏住檢察官的脖子,然後滿嘴酒臭味地唱起難聽的小調,歌詞也千篇一律。

男人就要讓男人欣賞

馬齒徒增是沒有魅力的

檢察官百歲,我九十九

我們要一起活到白髮蒼蒼

這傢伙的個性還真是不錯,檢察官邊想邊覺得好笑。微風拂過他酒醉的雙頰,沿着樹籬小道走着,只覺空氣中充滿了夜晚的味道。

「好累啊。」

大門一打開,檢察官便丟下公事包。「好累啊」這句話,已成了他這十年來的口頭禪,就像平常人打招呼說「我回來了」是一樣的。

「你回來了呀。」檢察官妻子拿起公事包說。「坂口先生來過兩次電話,好像有什麼急事的樣子……」

「是嗎。」他脫下皮鞋。

難道在卸下檢察官這個職業之前,我都沒有安歇的時候嗎?

他走到電話前面,撥給坂口。

「啊,千草兄!」對方的聲音顯得異常激動。

「有什麼事嗎?」棒槌學堂·出品

「發現重要的線索了!我剛剛上二樓打開我太太的衣櫥,想看看她帶了什麼衣服出門。結果看到一條白色桌巾揉成一團塞在裏面,我隨手將它拉開……」對方說到這裏便停住了。

「喂?那條桌巾怎麼了?」

「桌巾正中央畫着三個0,而且已經變色了,好像是用血畫的。桌巾也好像被沾著血的手指拿過,上面有血跡;衣櫥門板內側也有一些血手印。千草兄,我該怎麼辦……」

「我馬上過去,你千萬不要亂碰任何東西。」檢察官急切地交代完后掛上了電話。

檢察官在電話旁茫然地站了一會兒,便立刻要太太拿衣服來。

「我要出去一下。」

「這麼晚了還要出門,去哪裏?」

檢察官沒有回答,只是注視着空中,嘴裏喃喃地說着:「三個紅色的0……紅色安全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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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的組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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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樂章 紅色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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