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2 天空中的足跡

附錄2 天空中的足跡

她從混亂的夢中驚醒過來;她凝視着白色的天花板一、兩分鐘,直到她能讓自己相信: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個夢而已。

那確實只是一個夢。

帶着寒意的刺目的陽光從打開的窗戶中傾瀉進來。寒風吹動了窗帘,吹散了窗台上積的一層薄雪。這寒風給小小的房間帶來了生氣;桃樂絲.布朗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它似乎讓血液的流動加快了。

一切都很正常。她處在鄉村的小別墅里,那個她和父親還有哈利曾下樓在附近結冰的湖上滑冰的地方;也許還能輕輕的滑一下雪,如果能依照天氣預報下雪的話。雪確實下了。她本應為此感到高興的,然而處於某些理由,窗台上的景象讓她感到恐慌和震驚。

她一邊在溫暖的床上發抖,把衣服往上拉蓋住了下巴;一邊看着床邊的時鐘。她又睡過頭了,父親和哈利想必已經在等着她吃早飯了吧。她再一次告訴自己一切都很正常;儘管現在她已經全醒了,她仍知道那不是真的。昨天的不愉快感再一次籠罩了她:隔壁的托普漢姆太太,那個老潑婦、那個賊……

那是唯一會破壞這個愉快周末的事。他們一直渴望着去滑冰:鋒利的冰刀在冰上滑過時發出的聲音、拐彎時留下的長長的划痕,直插入晴朗、寒冷的天空的榆樹……但隔壁住着有着極壞習慣托普漢姆太太:她和她偷來的手錶一起住在那裏。她的存在破壞了一切。

別再想了!這樣鬱悶地想一點好處也沒有。別再想了!

桃樂絲.布朗特振作起來,起床了。她去拿睡袍和拖鞋。但放在椅子上的並不是她的睡袍;那是她的毛皮大衣。地上確實有一雙軟皮拖鞋:那本來是哈利為她從美國帶回來的,有着珠子裝飾的,用柔軟的鹿皮做的拖鞋;但現在那鞋底變得又冷又潮又硬,幾乎要結冰了。這時下意識的恐懼感籠罩了她,並且難以驅除了。

她關上窗戶,輕輕地走到浴室。有着白色亞麻窗帘和老舊木材味道的這所小別墅很安靜,以至於她能聽到樓下傳來的聲音;但只能聽到嗡嗡聲,分辨不出他們在說什麼。她能聽出哈利的又快又高的聲調,父親的稍慢和低沉的聲音,但還有一個最慢、最低沉的聲音不知道是誰。

出什麼事了?她匆匆忙忙地洗漱,更衣。他們不但已經起來,而且已經在準備早飯了:她能聞到煮咖啡的味道。但她動作很慢:儘管她睡了9小時,她卻感到神經衰弱、全身乏力,就像昨晚整晚沒睡一樣。

在猛地梳了一下她那棕色的短髮后,顧不上塗脂抹粉,她匆匆忙忙地下樓去。到了起居室的門前她突然站住了。在她父親和她的表弟哈利中間,站着本地的警察局長。

「早上好,小姐。」警察局長說道。

那個小小的起居室里的景象和人們臉上的表情是她終身難忘的。陽光傾瀉進來,照在了亮色調的粗紡的地毯和石制的壁爐上。透過側面的窗戶,她可以看見20碼開外的被雪覆蓋的草坪,以及僅僅靠一道有門的高高的月桂樹籬笆與草坪分隔開的,有着白色的耐久的木板牆的,托普漢姆太太的小房子。

在她進門時,屋內的談話戛然而止;一陣警告似的震動侵襲了她。她驚訝地注意到屋內人此時的表情:他們快速且面色陰沉地周圍掃視着,好像就算是個照相機也能讓他們驚訝似的。

「早上好,小姐。」警察局長重複道,並且敬了個禮。

哈利.范特納激動地插了進來。他原本就發紅的臉色現在更紅了;甚至連他那雙大腳、寬闊的肩膀和小而有力的雙手,看上去都激動不已。

「別說話,多莉[注1]!」他急切地說道,「別說話!他們不能強迫你說什麼的,直到……」

「我想,」她的父親慢慢的開口道。他往下看,目光掃過鼻子、他的煙斗,以及其他的一切除了桃樂絲。「我想,」他清清嗓子繼續說,「現在先別急着說,直到……」

「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先生。」警察局長梅森清了清嗓子,說道。「現在,小姐,很抱歉我必須問你幾個問題。出於我的職責,我需要提醒你你有權不回答,直到見到你的律師為止。」

「律師?我並不想見律師。為什麼我要見律師?」

梅森局長意味深長地看了她的父親和哈利一眼,像是要讓他們記住這句話。

「是關於托普漢姆太太的一些問題,小姐。」

「哦!」

「為什麼你會說『哦!』?」

「請繼續吧。要問的是什麼?」

「我明白了。小姐,你跟托普漢姆太太昨天是談過話嗎?一場小小的爭吵?」

「是的,你完全可以這樣說。」

「我能問問爭吵的具體內容嗎?」

「很抱歉,」桃樂絲說道,「我不能告訴你這個。這隻會給那隻老母貓一個起訴我誹謗她的機會!就是這樣了!她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噢,小姐,」梅森局長答道,他玩弄著一支鉛筆並在他下巴上劃了一道痕,「我想以她目前的狀況她不能告訴我們任何事情了。她現在躺在吉爾特福德的醫院裏,頭蓋骨被狠狠地砸碎了。請勿把她的情況外傳:她現在情況很不妙,生死只在一線之間。」

一瞬間桃樂絲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了,接下來則像是在很響地猛烈地跳着。警察局長直直地看着她。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說:

「你的意思是她出意外了?」

「不完全是這樣,小姐。醫生說她被一個很大的玻璃紙鎮砸了三、四下。你應該在她家的桌子上見過這個東西吧,嗯?」

「你的意思不是……你的意思不是說那是某個人乾的吧?故意乾的?那是誰?」

「呃,小姐,」梅森局長更加嚴肅地看着她,並且擺出一副清教徒的樣子,鼻子上有一小塊黑痣,「我決定告訴你,據我們目前所掌握的情況來看,那是你乾的。」

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發生。她一邊回想,一邊觀察他們:在日光照射下顯現的哈利眼睛旁的小皺紋,他匆忙梳就的發亮的頭髮,他那鬆鬆垮垮只拉了一半拉鏈的皮夾克。她想着儘管他有運動員般的體格,但他看起來一點用也沒有,甚至有點愚蠢。她的父親,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但那太荒謬了!」

「我希望如此,小姐。我真誠地希望如此。現在請告訴我,你昨晚上出去過嗎?」

「什麼時候?」

「昨晚上的任何時候。」

「是的。噢,不。我不清楚……是的,我想我出去過。」

「以上帝之名,多莉,」父親說道,「別再說話了,直到我們找到律師為止。我已經給鎮上打過電話了;我不想嚇着你,我甚至不想叫醒你;這件事會有合理的解釋的。它一定會有的!」

這不是她自己的感覺;這是她父親的悲哀神色影響了她。笨重,半禿頂,總在擔心着生意,總是在擔心着世界上的一切,這就是約翰.布朗特。他的殘廢的左臂和黑色的手套緊緊夾在他身側。他站在陽光之中,臉上寫滿了痛苦。

「我去看過她了,」他解釋道,「一點也不好看,一點也不。我倒不是沒見過比那更糟的情況,只是在戰爭中。」他指指自己的手臂,「但你還是個小姑娘,多莉。你不可能會幹出那樣的事。」

他的憂鬱的聲調似乎是在向她求證。

「請稍等一會,先生!」梅森局長提出,「現在,小姐!你告訴我你昨晚離開過這屋子?」

「是的。」

「在雪中?」

「是的,是的,是的!」

「你能想起具體時間嗎?」

「不,我想我忘了。」

「告訴我,小姐:你穿的鞋子是幾號的?」

「4號。」

「這真是一個很小的尺寸,是吧?」她默默地點頭。梅森局長合上筆記本,「好了,現在你能跟我走一趟嗎?」

小別墅有個側門。梅森局長沒有用手指去碰門鈕,而是轉動了把手把門打開。突出的屋檐使得門前的兩級台階保持乾淨,但除此以外,一層薄薄的雪像石膏一樣覆蓋着從這裏開始的整條小路,一直到那邊那所關上了的房子。

雪中有兩行腳印。桃樂絲很清楚這些腳印都是誰的。它們已經變硬,痕迹很清晰。一行像蛇行一樣從這裏的階梯出發,通過月桂樹籬笆組成的拱門,停在了托普漢姆太太的房子側門外的階梯上。另一行有着同樣的軌跡——有點模糊,間隔變大了——很明顯地那個人正在拚命地從那所房子往回跑向這邊的階梯。

那個無聲的恐怖的跡象擾亂了桃樂絲的記憶。不是一個夢。她確實幹了。在潛意識中她一直知道這一點。她還能記起別的事情:扣在睡袍外的毛大衣、濕的拖鞋裏的碎冰塊、在黑暗中盲目的亂闖。

「是你的腳印嗎,小姐?」梅森局長問道。

「是。呃,是的,這是我的腳印。」

「放鬆點,小姐,」梅森局長輕聲道,「你看起來臉色發白。過來這邊坐下;我不會傷害你的。」然後他的聲調帶上了怒意,也許是這個女孩獃滯、直率的態度刺傷了他作為公務員的自尊。「但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天啊,為什麼你要那樣做?難道是說,僅僅是為了砸開她書桌,拿走那些不值十鎊的小玩意?而且還根本不試圖在事後抹去自己的腳印?」他突然咳起來,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

約翰.布朗特的聲音聽上去帶着諷刺。「很好,我的朋友。非常好。這是迄今為止你第一次顯示出你的智力水平。我猜想你不會認為我的女兒瘋了吧?」

「我並沒有這麼想,先生。不過我聽說那些小玩意是她母親的。」

「你從哪聽來的?是你嗎,哈利?」

哈利.范特納拉上了夾克的拉鏈,緊緊地裹住了自己。他看起來試圖在表現出:自己是個總被每個人所迫害的好人;他其實想與全世界為友,只要別人願意的話。從他的容貌的細微變化中閃現出的誠摯讓人難以懷疑他的良好目的。

「看過來,爸爸,老傢伙。我不得不告訴他們;隱瞞事實是沒有好處的。我是在看故事時知道這個的——」

「故事?!」

「嗯,你愛怎麼稱呼都可以。他們總在調查,而且他們把事情弄得更糟。」他試圖讓他的話被大家理解。「告訴你,局長,你們正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就算是多莉跟托普漢姆太太為了珠寶的事吵了一架,就算她昨晚確實出過去,就算那些腳印是屬於她的,這就能證明她襲擊了托普漢姆太太嗎?倒不是說你們的調查不充分,但那就不能是個小偷乾的嗎?」

梅森局長搖搖頭。

「正因為那是不可能的,先生。」

「那是為什麼?我問你,為什麼?」

「告訴你也無妨,先生,如果你想聽的話。你應該記得昨晚剛過11點就開始下雪了。」

「不,我不知道。那時我們都睡了。」

「好吧,那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梅森耐心地跟他解釋。「晚上一半的時間我都呆在警察局。雪是大概半夜裏停的。你也可以相信這個,我們很容易能證明它的真實性。先生,你知道,托普漢姆太太直到半夜以後還活得好好的。我也知道,因為她打電話到警察局,聲稱她被驚醒,很緊張,覺得附近有個賊。因為這位女士總是這樣子干,」他的表情有點嚴峻,「平均每個月三次,所以我並沒放在心上。我想告訴你的是:她打電話的時間是12點10分,那時雪已經停了至少10分鐘。」

哈利猶豫了。梅森局長繼續耐心地說着:

「你看出來了嗎,先生?托普漢姆太太在雪停前並未受到襲擊。在她的房子周圍方圓20碼,覆蓋着乾淨、無暇、沒有印痕的一層雪。唯一的痕迹,任何形式的痕迹也好,就是布朗特小姐已經承認了的——她的腳印。」

接下來他惱怒地提高了音量。

「這不像是任何其他人所能幹到的。就算布朗特小姐不肯承認,我也絕對可以肯定沒有別的人能做到。你,范特納先生,穿着10號的鞋子;布朗特先生穿的是9號。穿着4號的小鞋子走路?啊哈!還要用鑰匙開門,狠狠地砸那個老婦人的腦袋,搶劫她桌子裏的物品,然後還要逃跑。如果雪上沒有別的腳印或者是任何形式的痕迹,誰能這麼干?誰可能會這麼干?」

桃樂絲現在可以用另一個角度來思考了。她想起了那個用來襲擊托普漢姆太太的紙鎮。它就放在托普漢姆太太那乏味的房間里的桌子上,是個沉重的玻璃球,裏面有幅風景畫。當你晃動它時,裏面會產生微型的暴風雪——這讓襲擊事件看起來更可怕了。她想知道自己是否在那上面留下了指紋。但是腦海中浮現出的是芮妮.托普漢姆的臉——芮妮.托普漢姆,曾是她母親最好的朋友。

「我恨她!」她說道。接着,毫無徵兆地,她哭了。

法恩斯沃斯.莫里斯-林肯.詹姆森法律公司的丹尼斯.詹姆森,猛地關上他的手提箱。當比利.法恩斯沃斯往辦公室里看時,他正在穿外套和戴帽子。

「嗨!」法恩斯沃斯說,「準備去薩里[注2]解決布朗特那個案子?」

「是啊。」

「嗯,還相信會有奇迹,是嗎?」

「並非如此。」

「那個女孩是有罪的,夥計。你應該清楚這點。」

「這是我們的事務,」詹姆森說,「我們要為我們的客戶盡責。」

法恩斯沃斯精明地看着他。「我從你的紅臉頰中看到,唐吉訶德在你身上復活了。年輕的理想主義的騎士[注3]要把美女從痛苦解救出來,他發誓——」

「我見過她兩次,」詹姆森說,「我是有點喜歡她。但是,僅僅用一點點的頭腦來想,我就已經不能理解他們竟然會把這樣異乎尋常的罪名加在她的頭上。」

「噢,夥計!」

「好吧,來看看這件事情。托普漢姆太太被人用一個玻璃紙鎮砸了數下。那個紙鎮上沒有任何指紋,顯示出所有的痕迹都被抹掉了。但是,在想到去細心擦拭掉她的留在玻璃紙鎮上的指紋之後,桃樂絲卻走回了她家,留下兩行清晰得從數英里的高空都能看見的腳印。這合理嗎?」

法恩斯沃斯沉思著。

「也許他們會說這個女孩失去了理性,」他指出,「先不管心理學那一套。你首先得解釋客觀的證據。神秘的寡婦孤身一人住在那所房子裏,唯一的傭人在白天才來。現在只有一個人的腳印,而且只有那個女孩才能留下那樣的腳印。並且,實際上,那個女孩也已經承認了。客觀上任何其他人都無法進出那所房子。你打算怎樣解釋這一問題?」

「我不知道,」詹姆森絕望地說,「我想先聽聽她自己的說法。有一樣東西,似乎從來沒人去傾聽過,甚至從來沒人關心過,那就是她對自己的看法。」

那天下午稍晚的時分,他在小別墅里見到了她。她動搖了他的想法的基礎。

當他拐進大門時,一縷藍色的微光照了出來,使得雪看起來變成了灰色。詹姆森在門前站了一會,盯着那排把這個屋子和托普漢姆太太的房子隔開的月桂樹籬笆。那個籬笆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大概六英尺高,在大門處被修剪成了哥德式拱門的風格。拱門前面,站着一個戴着鴨舌帽穿着雨衣的大塊頭,凝視着被雪覆蓋着的籬笆的上邊緣。不知何故他看起來有點臉熟。在他的肘邊,另一個男人,毫無疑問就是地方警察局長,正舉著個照相機,閃光燈對着天空一閃。儘管離得太遠,根本聽不見什麼,詹姆森卻有個古怪的感覺:那大塊頭男人正在捧腹大笑。

哈利.范特納——對他只有一點了解——在前門迎接詹姆森。

「她在那裏,」哈利解釋道,朝着面對着的房間點點頭。

「呃……請不要打擾她,好嗎?那些人到底在對籬笆幹什麼?」

他的目光穿越草坪盯着那邊。

「打擾她?」詹姆森話中帶着怒意。「我來這裏,是為了儘可能的幫助她。難道你或者布朗特先生就不能支持一下?難道你真的認為布朗特小姐,在她的理性驅使下,干出了那些人所宣稱的事情?」

「在她的理性驅使下?」哈利重複了一遍。在怪怪地看了詹姆森一會後,他不再說話,突然轉身,跑過了草坪。

然而桃樂絲,在詹姆森見到她的時候,並沒有給人留下她已經失去理性的印象。他一直以來都很欣賞她的坦率,此刻這種坦率讓他感到溫暖。他們坐在家常的,生着火的房間里,旁邊的壁爐上放着銀質獎盃——顯示出哈利在田徑和體操上的能力,還有約翰.布朗特的戰利品——那是早年在聖莫里茨[注4]獲得的。桃樂絲本人也是個喜愛戶外運動的女孩。

「給我的建議?」她說,「你的意思是,你要給我一些關於當他們來逮捕我時我該說什麼的建議?」

「是的,他們現在尚未逮捕你,布朗特小姐。」

她向他微笑。「我打賭我一定嚇着你了,是吧?哦,我很清楚我陷得有多深!我猜想他們現在只是在搜集更多的證據而已。另外,有個新來的男人,叫做馬徹的,是從蘇格蘭場來的。我真應為此感到榮幸。」

詹姆森坐直了。他現在知道為什麼籬笆邊那個大塊頭會讓他覺得臉熟了。

「難道是馬徹上校?」

「就是他。相當好的一個人,真的。」桃樂絲答道,用雙手捂住了眼睛。他能感到,在她輕輕的聲調下,她的神經被觸痛了。「然後他們就搜遍我的房間。他們沒找到那些手錶啊、胸針啊、耳環啊本以為是我從芮妮阿姨那裏偷走的東西。芮妮『阿姨』!」

「這些我都聽說了。但問題是:他們的目標是什麼?手錶、胸針、耳環?為什麼不能是你從其他人那裏偷的,而只能是她?」

「因為那些不是她的東西。」桃樂絲說道,突然仰望,臉色發白,語速也變快了:「那些是屬於我母親的。」

「小心周圍。」

「我母親已經去世了。」桃樂絲說,「我想它們並不僅僅是手錶、耳環這麼簡單。那只是個借口,是爆發的臨界點,是事件的導火索。我母親和托普漢姆太太是好朋友。當我母親還在世時,總是縱容她,『芮妮阿姨』這『芮妮阿姨』那的。但我母親想把那些小

飾物留給我,儘管它們不值錢。然而芮妮.托普漢姆『阿姨』若無其事地就佔有了它們,就像她佔有任何她能佔有的東西一樣。我一直都不知道,直到昨天。

「你了解那種類型的女人嗎?托普漢姆太太是個有魅力的女人:有貴族氣派,富於魅力。憑着無所顧慮的魅力,她拿走一切她能拿到的,以及期望繼續拿到的東西。我所知道的一個事實是她非常有錢,儘管我難以想像她是如何用這些錢的。她隱居在鄉下的原因是她太吝嗇,不敢冒風險去投資;而是選擇在鎮上揮霍。我從來就不能容忍她。我母親死後,我就不用再縱容芮妮『阿姨』了,儘管她覺得我應該繼續那樣。一切都變了。那個女人太喜歡說我們的閑話了!從哈利的債務,到父親不景氣的生意。還有我。」她停了下來,向他微笑。「我很抱歉給你造成了麻煩。」

「你並沒有麻煩我什麼。」

「但那的確很可笑,不是嗎?」

「『可笑』,」詹姆森冷冷地說,「不是我應該用的詞。那麼你跟她吵架了?」

「噢,一次輝煌的吵架,一次美麗的吵架。簡直是所有吵架之母。」

「什麼時候?」

「昨天。當我看見她帶着母親的手錶時。」

她看着火堆,在那上面銀質獎盃閃閃發光。

「也許我說得太多了,」她繼續道,「但我得不到父親和哈利的支持。我不怪父親:他為生意操了很多心,而且他那殘廢的手臂時時給他帶來不便。他只希望能平靜地生活。至於哈利,他也不喜歡她;但她迷上了他,這讓他感到滿足。他是芮妮阿姨那種類型的

個。』『多莉,干那個。』『老好人多莉,她不會介意的。』但我介意。當我看到那個女人帶着母親的手錶站在那兒,還擺出副同情的樣子在議論我們家請不起傭人,我感到有些事需要做了。因此我猜想我應該是做了某些事。」

詹姆森伸出手握住她。「好,」他說,「那你確實幹了嗎?」

「我不知道!麻煩就在這裏。」

「但的確——」

「不。那就是托普漢姆太太總是嘲弄的我的事情之一。你不知道你幹了什麼,當你夢遊的時候。

「很可笑吧?」她又停了一下,然後繼續道,「絕對太可笑了。但不是我!一點也不是!從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當我過於疲勞或者神經緊張的時候,就會夢遊。有一次我還下了樓,生了火,收拾桌子準備做飯。我得承認這並不是常常發生的,而且從沒發生過像這次這樣的事。」她試着笑。「但你覺得為什麼父親和哈利會那樣子看我?這是最糟的。我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是否一個謀殺犯。」

太糟了。

詹姆森也得承認這一點,儘管他的理智還在反駁。他站起來,在房間里踱著。她的棕色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他的身上。他不能把臉轉過去;他看得見她的臉上的每個角落的緊張。

「看着這兒,」他平靜地說,「這只是無稽之談。」

「噢,請別那樣說了。這不是憑空捏造的。」

「但你真的認為你去了那個女人家,到現在仍一無所知?」

「難道這能比生火還難嗎?」

「我不是問你這個。你真的認為你幹了那事嗎?」

「不。」桃樂絲答道。

這個問題達到了目的。她已經相信他了。他們之間產生了理解和共鳴,一股精神的力量和交流變得有如身體釋放的熱量般可感知了。

「在我內心深處,不,我不相信我幹了。我想如果我真的幹了我應該會醒過來。而且,呃——我的身上一點血跡都沒有,你知道的。但你要如何推翻那個證據?」

(證據。還是那個證據。)

「我確實穿過了那裏。我不能否認,當我回來時,已經半醒了。我在雪中站在草坪中間。我的睡袍外套著毛大衣;我能感到雪飄落在我臉上,還有我腳下濕了的拖鞋。我在發抖。我還想起來我在往回跑。就這些了。如果不是我乾的,那還能有誰干呢?」

「原諒我打擾一下,」一把新的聲音插了進來,「你是否介意,既出於字面上的意義,也包含着比喻義,讓我開燈照亮這裏?」

丹尼斯.詹姆森認識聲音的主人。一陣摸索電燈開關的聲音過後,馬徹上校帶着微笑和滿足的表情出現在他們面前。馬徹上校的17英石重的身子[注5]被裹在雨衣里,就像個帳篷那麼大。他戴着大大的斜紋軟呢的鴨舌帽。帽子下面他那滿是斑點的臉被凍得通紅;他還吸著煙,發出汩汩的聲音,那個大碗狀的煙斗似乎隨時都可能燒焦他的黃棕色的鬍子。

「啊,詹姆森!」他說道。他取下煙斗,做了個手勢。「原來是你。我想我看見你進來了。我不想闖進來的;但我想至少有兩件事布朗特小姐應該了解。」

桃樂絲快速地轉過去。

「首先,」馬徹上校緊隨着,「托普漢姆太太脫離危險了。她至少能像一個嘴裏吃滿了東西的說話者[注6],能說幾個詞了;儘管跟我們已經掌握的大致相同。其次,在你們的草坪外,我發現了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奇怪的物事之一。」

詹姆森吹了聲口哨。

「你見過這個傢伙了吧?」他對桃樂絲說。「他是『怪事匯總處』的頭兒。當警察們發現了奇怪的事情,也許只是愚弄或者笑話;但另一方面,也許就是嚴重的罪行,這時他們就會找他。他的頭腦非常清晰,這使得他每次都能成功解決事件。在我的印象中,他研究過會消失的房間,會行走的屍體,還找到了隱形的傢具。如果他出馬,只要他承認這件事是有點不尋常,你就要提防危險了。」

馬徹上校嚴肅地點點頭。

「他說的沒錯,」他說,「這就是我來的原因。他們認為我們會對腳印感興趣。」

「腳印?」桃樂絲驚呼,「你是說——」

「不,不,不是你的腳印,布朗特小姐。是另一個人的。讓我來解釋吧。我希望你們,你們兩個,從這窗戶向外看;我希望你們看看兩所房子之間的月桂樹籬笆。外面沒什麼光了,不過請認真地看一下。」

詹姆森走到窗戶旁向外注視。

「嗯?」他問道,「有什麼特別的嗎?只是籬笆而已。」

「正如你敏銳地指出,這就是籬笆。現在我要問你們一個問題:你認為有人能在那籬笆上面行走嗎?」

「天啊,當然不能!」

「不能?為什麼?」

「我理解不了你這個玩笑。」詹姆森答道,「但我會試着給出合適的回答。因為那個籬笆只有一兩英寸寬,它連一隻貓都承受不起。如果你打算站上去,你就會像一噸磚塊那樣掉下來。」

「完全正確。那麼如果我告訴你,有個至少重12英石的人很可能爬上去過,你怎麼說?」

沒人回答。這件事如此明顯地不合常理,以至於沒有人能夠回答。桃樂絲.布朗特和丹尼斯.詹姆森面面相覷。

「噢,」馬徹上校說道,「應該說看上去就像是有人爬上去過一樣。再看看那個籬笆吧。你看見那個拱門了嗎?就在那上面,在籬笆的上邊緣覆蓋的雪中,有一個腳印。那是個大腳印。我想通過分析腳跟的形狀能判斷出它的主人,儘管大部分已經模糊不清。」

桃樂絲的父親匆忙而步伐沉重地走進了房間。他準備說話,但當他看見馬徹上校也在時改變了注意。他轉向桃樂絲,她拉住了他的手臂。

「那麼,」詹姆森強調,「確實有人爬上過那籬笆?」

「我很懷疑,」馬徹上校說,「他怎麼能做到呢?」

詹姆森振作起來。

「看這兒,先生。」他平靜地說,「很正確,『他怎麼能做到?』我知道在你找到合適的理由之前,你不會就這樣子算了的。我知道這跟此案一定有關係。但我對是誰爬上了籬笆一點興趣也沒有。我也不會對他是否把紐約城[注7]也弄了上去有任何興趣。那個籬笆不會通向任何地方:它到不了托普漢姆太太的家;它只是用來分隔這兩所房子的。關鍵就是,兇手是如何不在雪上留下任何痕迹地穿過了60英尺的距離?我這樣子問你,是因為我相信你並不認為布朗特小姐有罪。」

馬徹上校臉上現出歉意。

「我知道她是無罪的。」他答道。

桃樂絲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晃動那個球形的沉重的紙鎮時的情景:微型的暴風雪在裏面產生了。她現在的神智也正如那樣被撼動和攪亂了。

「我就知道不會是多莉乾的。」約翰.布朗特開口了,突然地把手臂搭上了他女兒的肩膀。「我一直都知道。我就是這麼跟他們說的。但是——」

馬徹上校讓他停嘴。

「布朗特小姐,那個真正的小偷,並不想要你母親的手錶、胸針、還有項鏈、耳環那些東西。你也許會感興趣他到底想要什麼。他想要的是1500鎊的紙幣和金幣,也是塞在那個破舊的書桌里。你不是曾對托普漢姆太太是如何用掉她的錢感到好奇么?她就是這樣子用的。托普漢姆太太,根據她剛剛在半清醒狀態下的呢喃,僅僅是個普通的守財奴而已。她房間里那個難看的書桌,是任何盜賊所不會注意到的收藏財產的地方。任何盜賊,只除了一個人。」

「只除了一個人?」約翰.布朗特重複了一遍這句話,雙眼似乎靠攏了。

詹姆森突然產生了一個惡意的猜測。

「只除了一個你們都認識的人。你,布朗特小姐,被故意地嫁禍了。並不是有人恨你。這只是讓那個『紳士』避免痛苦和麻煩的最簡單、最容易的辦法。」

「聽聽他是如何乾的吧:」馬徹上校說,他的臉色陰沉下來,「你昨晚在下雪的時候出去了。但你並沒有走到托普漢姆太太家;你也沒在雪地上留下那兩行精緻的腳印。當你跟我們陳述你的故事時,你說你感到雪飄落在你臉上和腳下。這不需要特別的注意就明顯能看出那時還在下雪。你走進雪中,就像許多別的夢遊者一樣;然後你被雪和冷空氣迷迷糊糊地弄醒了;你在雪停的很久以前就回來了,雪把你留下的一切腳印全蓋住了。

「真正的小偷——他一直都醒著——聽見你回來和倒在床上的聲音。他發現了一個天賜的機會,可以讓罪名落在你頭上,而且你甚至會認為你自己犯罪了。他溜進你的房間,拿走了你的拖鞋。等到雪停后,他去了托普漢姆太太家。他本不打算襲擊她的;但她醒著,嚇了他一跳;於是,理所當然地,哈利.范特納把她打倒了。」

「哈利——」

桃樂絲幾乎是尖叫着說出這個詞的,然後戛然而止。她迅速轉過頭去看着她的父親;她直直地向前呆視;然後她笑了。

「當然,」馬徹上校說,「如同往常一樣,他會要他的(怎麼稱呼呢?)……他的『老好人多莉』來替他背黑鍋了。」

約翰.布朗特看上去如釋重負,但表情中仍帶着迷惑和不安。他對馬徹上校感到吃驚。

「先生,」他說,「我願意用我這隻正常的手臂來證實你的話。我有一半的麻煩都是這小子弄出來的。但你是不是在說瘋話?」

「不是。」

「我告訴你,不可能是他乾的!他是艾米麗——我姐姐的兒子。他也許很壞;但他並不是個魔術師。」

「你忘了,」馬徹上校說,「忘了還有一個10號的大腳印。你忘了那個有趣的景象:在連一隻貓都承受不起的籬笆的上邊緣,有個抹出來的模糊的10號的腳印。一個不同尋常的腳印。一個沒有着落的腳印。」

「但那才是整個麻煩的核心,」另外那人吼道,「雪地中的兩行腳印是4號的鞋子踩出來的。哈利不可能弄出這些腳印,比我更不可能。這是客觀上的不可能事件。哈利穿多大的鞋?10號。你不會認為他能把腳塞進正合我女兒腳的鹿皮拖鞋裏吧?」

「不能,」馬徹上校說,「但他可以把手塞進去。」

全場啞然。馬徹上校顯出一副夢幻般的表情;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

「憑着這副不尋常但卻極為實用的手套,」他繼續說下去,「哈利.范特納用手倒立走到了那邊的房子。對於一個訓練有素的體操運動員(那些銀質獎盃暗示了這一點)來說這件事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對於一個頭腦空虛又急需要錢的人來說,這個方案非常理想。他穿過了薄薄的積雪覆蓋的地面,雪的厚度不足以讓腳印顯出體重上的差別。而由於有突出的屋檐,門前的台階很乾凈,這很好地保護了他;讓他在兩端可以正著站。他有無數機會去弄到一把側門的鑰匙。很不幸地,籬笆那裏有個不太高的拱門。他的體重全支撐在手上,他得把腳彎起來越過拱門以保持平衡;他犯了個大錯,他的腳在籬笆的上面抹出了那一個沒有着落的腳印。實話說,我對這一方案真感到欣喜:這是一起上下倒置的犯罪;這留下了一個天空中的足跡;這是——」

「已經依法逮捕了,長官。」梅森局長從門縫中伸進頭來,下了結論。「他們是在吉爾特福德的旁邊抓住他的。當他看見我們在那裏拍照時,一定感到不妥了。他那些東西都帶在身上。」

桃樂絲.布朗特站了好一會,看着那個衣冠不整的胖傢伙在咯咯地笑。然後她也笑了。

「我相信,」丹尼斯.詹姆森禮貌地說,「每個人現在都很高興。對我來說,我今天已經經歷了兩次不愉快的衝擊;剛才曾經有一會我差點以為我還要再經歷一次。有一會我真的以為你要指控布朗特先生了。」

「我也是,」桃樂絲表示贊成,並對她的父親微笑。「所以我現在才這麼高興。」

約翰.布朗特吃了一驚。不過他吃驚的程度尚不及馬徹上校的一半。

「這樣的話,」上校說,「我就不太能理解你的想法了。我是負責『怪事匯總處』的,如果你在你家的閣樓上發現一個幽靈,或者在籬笆上方發現一個腳印,儘管給我打電話好了。但成功賦予了我們是因為,正如詹姆森先生說的,我所追尋的是明顯的真相。上帝保佑!如果你已經明確,這件罪行是某個能用手倒立行走的人所犯下的,我只能忍住痛苦,堅持這一觀點:你把這屋子裏的一個手臂有殘疾的人猜測為兇手是幾乎不可能成功的。」

[注1]多莉,Dolly,桃樂絲(Dorothy)的昵稱,以下同

[注2]薩里:英格蘭東南部一郡

[注3]原文為storm,但譯成「風暴」似乎意思不對

[注4]聖莫里茨:瑞士一個著名的風景區,是個美麗的小村莊

[注5]原文為seventeenstone,stone意為英石,重量單位,等於14磅(約6.4公斤),以下同

[注6]原文為after-dinnerspeaker,不過我不認為吃完飯的人會說話困難……

[注7]BigApple,紐約的戲稱;另外此處原文為ifhedancedtheBigAppleonit,dance的用法很奇怪,不好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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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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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2 天空中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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