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匕首

血匕首

一、萍水相逢

這是我的老友霍桑在早年時代,初試偵探學術時的紀錄之一。

他這一次的嘗試,雖也遭遇了不少曲折困惑,結果卻到底是成功的;而且成績的優異,不但使他在偵探界上奠定了不拔的基礎,又引起了他服務人群的興趣,使他獲得了發揮他的聆音察理,窺幽抉微的天才的機會,終於在社會間建立了不朽的光榮。因為自從我將霍桑從事偵探的經驗公開發表以後,在我國傳統上不容諱言的司法界的黑暗面,多少給予一些刺激而逐漸地革新。例如審案注重證據而摒棄酷刑;檢驗也已採用法醫,而那些不學無術的講作便逐漸歸於落伍而淘汰。總而言之,吾國司法界的一般狀況,已漸漸兒從迷信腐化和草菅人命的惡魔掌握中解放出來,而趨向於「憑藉理智」「利用科學」和「扶植人權」「推行法治」的光明途徑。這固然是我的老友所企求盼望的,但距離他的始願還不知相隔幾千里!原來所謂「革新」,只限於幾處通都大邑,而且還是表面而不徹底的,其他的一般情形,距離霍桑所企求的標的真還差得遠呢。

霍桑自從破獲了「江南燕」案以後,又結交了一個朋友,就是蘇州警署中的偵探鍾德——也就是「江南燕」案法律上的負責偵查人。鍾德這個人雖沒有特殊的聰慧,但他的克己奉公地勤於職司,也當得起勤慎二字的考語。他因為獲得了我朋友的助力,居然把孫家的那件失珠案原賊破獲,因此受到了上官們的信任和獎賞。鍾德倒也有東方人謙讓的美德,並不食德忘報,自居其功。他每次遇到同事們,總要稱佩霍桑的智能怎樣敏捷,怎樣神奇,有時也許還加上些超自然的渲染。

他常說:「孫姓的盜案簡直是霍桑一個人的功勞,我不過坐享其祿罷了。」

因着鍾德這般張揚,霍桑便得到了東方福爾摩斯的頭銜,他的名譽果然震動一時。可是鍾德有了這樣推功不居的美德,同事們也個個敬重他,他的聲名也同樣地一天增高一天。這真合得上古語所說:「唯不爭名,名乃歸之」。不過像鍾德這樣懂得這句古語的人,在現時代的社會間確是很少的了。

不到兩月,他署中有一位姓錢的科員調升到北平去辦事,就把鍾德連帶地舉薦到北平警察廳里去。

這年夏天,我們還住在蘇州。鍾德從北平寫了一封掛號信來,請我們兩個人趁著暑假的餘暇,往北平去遊玩一遭;他還附了兩張船票來,意思很是懇切,似乎有我們非去不可的樣子。霍桑得了這封信,非常歡喜,因為他久有遊歷故都的願望,此番有這機會,真是投其所好。我也很有遊興,因此也從旁贊助。我曾說道:「鍾德的盛情難卻,固然非去不可,況且今歲學潮洶湧,也發源於北平,我們到了那裏,還可以實地考察一下。」不料這考察的願望沒有實現,卻意外地遭遇了一件離奇的血案,使霍桑確定了他的畢生工作,又加深了我對於記述案情的興味。

霍桑就發了一個回電給鍾德,告訴他我們啟行的日期。我們立即着手料理行裝,接着就到上海來候船——那時霍桑和我都住在蘇城。等到輪船到埠,我們兩人一肩行李,就上了輪船。鍾德所贈的船票是頭等艙位,起坐很覺舒服,加了氣候晴溫,風平浪穩,我們也沒有患暈船的病。

在船上三日,我們結識了兩個同船的朋友。一位是徐品英女士,天津人,是個有健美體格的北方典型女性。伊在上海女校里讀書,因暑假回里。一位叫林叔權,是個身材高頎面目清秀的大學畢業生。他往北平去,也是為了遊歷,和我們的宗旨相同。這兩人的年紀都在二十以外,才具也都不凡。

我們萍水相逢地得到了這兩位新交,每晚上憑着船欄,享受着颯颯的海風,談談說說,很不寂寞。所談的問題,如文學哩,美術理,宗教哩,社會問題哩,婚姻問題哩,可說海闊天空,無話不談。這二人之中,論起學問來,固然是姓林的高些,但是他不喜多談,有時三言兩語,談言微中,有時竟默默緘口,彷彿別有什麼隱秘的懷抱似的。那女友卻很有辯才,談論的時候,滔滔不絕,簡直是一位飽受時代教育的女學士。

輪船到了天津,大家各自整裝上岸。那徐品英女士就在這裏和我們分別。但林叔權仍是同行,一同趁火車進京。從天津到北平,火車很快,不過兩三小時。可是在這兩三小時之間,我們反覺無聊起來。那就因為叔權本來是個靜穆寡言的人,比較品英女士,正是大相徑庭。他起初還跟着我們談談,後來距離目的地越短,他的言語也比例地越少。自從登了火車,他只是果坐着,好像入定的老僧。我猜想他好似懷着什麼不可告人的心事,但也不便過問,只得彼此默然枯坐罷了。

火車到了平站,鍾德已在站上守候,舊侶相見,當然分外親熱。我們才知道他自從升遷來平,派在總警廳中當一個一等偵探,位高俸厚,他自然很覺得意了。

他引領我們到一個萬福旅館,地點在正陽門外打磨廠,恰當繁盛的所在。那林叔權因和我們有同行的交誼,並且意氣沒契,就也同寓在萬福旅館。他的房間,恰和我們的相隔不遠。我心中很歡喜,因為他雖然緘默而近於詭秘,但旅行時多一個相識的人,總覺比沒有好些。

我們到北平的下一天,是國曆八月三日,星期一日,氣候在華氏九十度以下,陽光也並不太強。我們便和鍾德一同出去遊覽。去的時候,我們也曾邀叔權同行,但他說因着舟車勞頓,身子不適,推謝不去。我們雖覺得他的推辭好像不大真實,但也不便勉強,只得聽他。如此一連遊了三天,凡故都中的公園,熱鬧的街市,和餐館劇院等,都已約略嘗試。我們又訂定日期,預備暢遊名勝古迹。星期四是鍾德值差的日子,不能外出。我們一連遊玩了三天,蒸發了好幾身汗,也應該休息一下,便約定星期五再一同到陶然亭去。

八月五日,星期三晚飯畢后,我和霍桑在我們那間佈置簡潔而燈光幽淡的卧室中閑談,忽又想起林叔權來。因為我們出遊的時候,他總是託故推辭,不能不有些懷疑。

霍桑曾對我道:「這個人很神秘,好像懷着某種心事。你別向他多-嗦。他既不肯把他胸底里的隱事告訴我們,我們自然也不能相強。

我乘機問道:「你看他蘊藏着什麼性質的心事?

霍桑搖搖頭,答道:「誰知道呢?」他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補充一句。「看起來性質似乎很嚴重。」

「我們能不能向他問個明白?」

「如果有機會,我們或者可以明白,也未可知。」

霍桑這句判斷,我也認為很近情。論林叔權的舉止果然有些可疑。他雖不和我們同行,卻總是一個人獨出,每天歸寓,總要遲到黃昏時候。據他說,他在北平並沒有親戚。那末他天天往什麼地方去的呢?

我們因着約定了星期五游名勝的計劃,想給他一個信息。因為我們前三日游的,都是熱鬧所在,或者和他的旨趣不同,現在我們既然改變了遊覽的對象,自然不得不再邀他一次。

我計念定了,就拖了霍桑一同到叔權的房間里去。我們走到他的房門口,看見房門關着;我用手一推,卻是鎖得牢牢的。但那門隙之間,卻有一縷燈光透出,不知道內中有人沒人。那時我忽有一種奇異的直覺,好像在無形之中,這室中在醞釀出一種詭秘的空氣!

二、兇案

霍桑謹慎地舉起手指,在房門上彈了一下,卻沒有回答。

他向我說:「這裏面似乎沒有人。他還沒有回來!」

我點了點頭,舉起手錶一看,已是九點五十五分。因為我們晚餐罷后,又縱談了半晌,所以時光已是不早。

我回答道:「他此刻還不回來,你想他一個人往哪裏去的?」

這時甫道中恰巧有一侍者慢慢地走過來。

霍桑忙招招手,問道:「你知道林先生往哪裏去的?他要什麼時候回來?」

那侍者答道:「林先生用過晚飯才出去。他每次出外,總不告訴我們。他回來的時候也是說不定的。」侍者說完了,便又慢吞吞地走開了。

我們也打算回房去。不料剛要回步,我猛見有一個人急匆匆地走來。那人戴着一項闊邊的帽子,身體很高。我定睛一看,正是林叔權。他的面色發赤,顴骨和鼻尖上滿綴著汗珠,目光灼灼,氣息也然啡不定,似乎很乏力,又似乎正在發怒的樣子。

他一見我們,呆了一呆,接着忙招呼說:「兩位先生,要找我嗎?好,好,請到房裏去坐一下。」

霍桑含着笑容,回道:「正是呢,你此刻回來,可算巧極。已經十點鐘哩。我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回來,正要想回房去了。」

叔權開了房門,我們就挨次而進。坐定以後,霍桑先向叔權端相了一會,也不問他。我就把我們約游的來意告訴他。那少年低垂了頭,默默地不答,不住地用白巾抹他臉上和頸項間的汗。氣候果然是夏令,但他似乎比較敏感,因為霍桑和我都沒有感覺得這樣熱。接着,叔權忽而嘆一口氣。

他說:「二位的盛意很可感,我屢屢推卻。自覺不情已極。現在我告訴二位,我為了一樁心事,身心都被它束縛著,絲毫沒有遊興。這是我不得已的苦衷,並非不領盛情。還望你們見諒才是。」

唔,他果真是有心事的,前此我們所料想的,竟不期而中了!但他的心事究竟是為的什麼?霍桑所料想的性質嚴重,嚴重到什麼程度?他可能坦白地告訴我們?

霍桑答道:「林兄既有心事,我們自不便勉強。但是探勝攬奇的時候,少一位合意朋友談談,未免減少些興緻。」他領了一頓,接着又道:「我不知道林尼所說的心事,可能見示一H?我們雖屬淺交,但若有什麼可以儘力的地方,我們也很願意勉效一分綿薄。」

我也附和道:「我們同是作客,聲氣融洽,原不必分什麼彼此。」

林叔權向我們倆瞧了一下,忽把視線垂下了,卻不答話。

霍桑又說。「這幾天我見林兄的心神不寧,本來想動問,今晚上實在很冒昧,請你寬恕。」

霍桑將兩目注射在林叔權的面上,叔權也抑起頭來,二人的視線不期地相接。叔權又立即低下了目光,臉色益發通紅。

他呆了半晌,方才低聲答道:「霍先生,包先生,你們肯仗義相助,真是感激不盡。我到這裏來,的確有所圖謀,不過因着種種關係,不能不管守秘密。請二位原諒。」

我不禁大失所望,因此不由不疑惑起來。難道他會有什麼不軌的舉動?

霍桑立起身來,答道。「林兄既須秘密,我們當然也愛莫能助。但我有一句忠告,作事宜處處謹慎,萬萬不可使氣躁進。此後你若使需用我們,但一招喚,我們都願意效力。」

那少年略略抬起頭來。眼眶一紅,幾乎要流出淚來。

他額聲答道:「霍先生的忠言良箴,真正難得。兄弟的事,不得動力,恐怕終難成就,早晚也許就要求教。不過我的事情雖秘密,卻並沒有一些兒曖昧不正當的意味。請兩位不要誤會。」

霍桑憶道:「林兄,你別說這話,我們都明白的。再會罷。」

我們回到了自己的室中,我的手錶上已指十點三十分鐘、我覺得叔權的話有些兒藏頭露尾,很是難忍。

我向霍桑問道:「你聽叔權的口氣,可能測知他所謀的事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正當不正當?犯法不犯法?

霍桑忽嗤然地笑道:「你問得很奇怪,有些兒不合理。

「何以見得?

「要知道正當的事,也有犯法的;不犯法的事,也有不正當的。這兩句話怎麼可以並為一談?」

「那末你先說他的事正當不正當。

「這很難說。我觀察他的情形,有兩種可能的假定:第一,他的秘密彷彿關涉國事,因為他的辭色之中,往往流露一種理直氣壯激昂慷慨的態度。可是今晚上他的神態忽又改變了。因此,我又有第二種假定。他的臉上滿蘊著怒氣,又似乎現出羞赧的樣子,有什麼話不便啟齒,很像是一個情場中受挫的敗卒,失敗了也說不出口。這又似乎他所謀幹的,不外戀愛問題。總而言之,二者之中,必居其一,正當不正當,還是你自己去估量罷。

我說:「那末犯法不犯法,你也須下個見解。須知這城中軍警森嚴,上官們軌法。固然不打緊,倘使我們小百姓偶然有什麼失錯,准教你立刻會討苦吃。我們遠道作客,也應當注意這一層。

霍桑道:「這話不錯,但是我也不能斷定。你要知道凡是秘密的事,即使未必盡干法紀,但是去犯法的界線一定也不甚遠。叔權所圖謀的事,他既然說還沒有成就,這犯法不犯法的斷語,就也不能預下。

我覺得這話全是空洞的理論,仍舊摸不著頭緒。我正想再問,忽見霍桑搖一搖手。

他說:「包朗,你別為着旁人的事喀蘇不清罷。我們連日奔波,也不免疲倦,今晚且早些地安眠,明天休息一天,準備後天游陶然亭;此外還有故宮西苑西山等名勝,也須去玩玩,那才不辜負這一遭。

他說完了就解衣登榻,使我沒法再問。我也把叔權的事丟了,不使它留在腦中擾亂我的神思。果然神思一寧,我著枕便睡,直到次朝醒覺,鐘上已指七下。

我起身盥洗時,見霍桑已先起來,正伏在洞開窗口的桌子上披覽故京的全圖。

我問道:「霍桑,你早飯吃過沒有?一清早起來幹什麼事?

霍桑道:「我在這裏打算明天的遊程。你已梳洗好了嗎?我們可一同吃炸醬麵。」他就順手把電鈴掣了一下,吩咐侍者送面進來。一會,有一個管電話的小廝也踉蹌地進來。

他高聲喚道:「三十六號霍先生,警廳中有電話來,等先生回話。

霍桑就立起身來,隨着那小廝出去。不一會,霍桑回進來時,臉上忽現出一種急速的神氣。

他不待我問,先開口呼道:「包朗,電話是鍾德打來的。他說今天早晨發生了一件非常奇特的兇案。他馬上要去勘驗,招我們同去。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暗想我們才到此地,就會有什麼兇案。並且這案發現的日子,又恰當鍾德的值期。我們的游期不是要被連累了嗎?這正是太湊巧了。

我答道:「我沒有成見,去不去隨便。但你的意思可是要去幫助他嗎?

霍桑說:「不是,我們不過跟着去參觀一下,廣廣見聞。他這時在廳中等我,一定十分焦急。我們不可延滯,立刻走罷。他忙戴了帽子,並將應用的物件塞在袋中,不由我分說,拉着我就走。我沒法拒絕,只得忍着飢,跟隨他往警廳里去。

三、一隻金錶

我們的車子到達警廳時,鍾德已迎了出來。

他忙上前招呼道:「你們來了!我已等候好久哩。我們不能再耽擱了。」他把手一揮,就有一輛馬車疾駛過來。我們見他急不可耐的模樣,也沒回答,就依次上車。

鍾德在開車以後,又氣吁吁地說;「這件案子發生在化石橋,屬於第二分區的轄境。今天早晨六點鐘時,區中得到了兇案的信息,立即前往檢驗。據說這是件謀殺案,情節奇怪得很,因此立刻報告到總廳里來。今天是我的值期,我一得這信息,特地請二位一塊兒去。因為據我測度,這案子既然說得上奇怪,少不得又要煩勞霍夫生相助了。

霍桑低垂了頭,默默不答。

一會兒車子已到化石橋西。我們下了車,有一個攀上奔過來,向鍾德行了一個舉手禮,使返身引導,走入一條僻巷。巷內有一圈短皤,另有一個警士守在門前,彷彿是人家的後園。

我們進了國門,就見一個穿警長制服的警官,上前和鍾德招呼。

他說道。「醫官才到,正要等先生來一同檢驗。」

鍾德點點頭,穿過一方圓圓,就隨着那警官進入一所平屋。我們也跟着過去。

這屋子就是發現兇案的所在。我們一進了門,便覺陰慘慘地有一種凄黯冷寂的景象。屋中的窗都是半掩著,有一個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坐着,就是醫官。高醫官的座位不遠,有一個直但侵的屍體躺在地上。

死者也穿着白色法蘭絨的西服,左襟上血清殷紅,瞧了很是可懼。這時我對於屍體的經驗還不多.不覺打了一個寒顫,連忙把視線移向別處去,不敢註定在死人的身上。

那蜃子是分隔的,不很寬廣,一壁擺設了一張涼床。靠窗有一張書桌。書桌的旁邊,本有一張茶几和兩把椅子,此刻一把已翻倒在地,茶几上的一個彩色花瓶也倒在桌子腳旁,打成粉碎。此外除了一隻旅行皮筐和一張洗面桌子以外,更別無長物。但那桌子的抽屜和皮筐的夾層,一件件都打開着,分明有人搜尋過什麼似的。照情形看來,這屋中顯見有人劇烈地打過架。

霍桑和鍾德二人並肩站立在屍旁,口講指畫地似在商量什麼。接着鍾德捲起了衣袖,屈了一足增下來。他先把屍體的頭面側一個向,我便瞧見死者的面貌。

他的年紀約摸二十七八歲,皮膚細白,五官很清秀端正,生前顯然是一個美少年。但這時候他的兩眼豁張,沒光的雙瞳之中,似乎現出一種怨恨刻毒的神情,煞是怕人。那死灰色的嘴唇也開而未閱,露出一副雪白的牙齒,卻又緊緊地咬攏著;彷彿他臨死時曾遭受十分痛楚,所以留下了這一副皺眉咬牙的猙獰狀態。

那醫官也已踢了下來,伸手解開死者的衣服,查驗傷處。死者的衣服雖是完整,但他的硬領和領巾都已松解。那領巾本是魚白色的,但這時領巾的一角已染了血液,變成了深紫,和他的紡綢襯衫粘住在一起。那醫生既已解開了衣鈕,那致命的傷痕立即顯現出來。那傷口在胸膛的左分,血清模糊。一時也辨不清楚。醫生先用了放大鏡在傷處照察了一會;又用一支小尺量了一量;又用手撫摸他的心窩;本后又就他的四肢審視一遍,似乎沒有發見別的傷痕。醫生站了起來,向鍾德點點頭。

那醫官低聲說:「致命傷只有這一處,但不見兇器。我來說明那傷痕,你記着罷。……傷在左胸第二肋骨之下,距離心臟約一寸四分。傷口長一寸二分;闊度,左面約三分半,右面近心窩處約一分半;深度,約有二寸。致傷的兇器似乎是一種單鋒的匕首,鋒利而背厚,故而刺人的時候,刀尖已傷著心球,因而喪命。但刀鋒雖是犀利,卻已有些生鏽。好似經久不曾用過。你瞧這傷口上面,還留着些銹痕。這便是傷象的實情,你都記明了嗎?」

醫官說時,鍾德握了鉛筆、在一本小冊上不住地亂畫,等到醫生說完,鍾德也已停筆。

鍾德點點頭,答道:「都已記清楚了。但還有一層,死者在什麼時候被害,你能不能計出?」

醫官又把死者的手肢牽動了一下,摸著自己的下額,答道:「約模有十個小時了罷。此刻已過八點鐘,就時間上計算,大約在昨晚十點左右死的。

鍾德又記下了,問道:「這個時候可算得確定嗎?」

醫官道:「我敢說不會有多大的錯誤。

鍾德答應了,又向穿制服的警長招招手,說道:「胡區長,請你把這兇案發見的經過說一遍。」

那區長便道:「今晨六點鐘時,敝區第二十九號崗位的警上,來區報告,說化石橋西面小巷中出了一件謀殺案。我一聽得這個報告,立刻趕來。我到了此屋,所見的情形,和現在沒有兩樣。當下我就問那音立和屋中的一個僕人。因為警士在站崗的時候,聽了那僕人的報告,才得知凶耗的。

「據僕人說。死的人叫陸子華,是他小主人許守明的朋友。死者寄寓在此間,已經有三個星期,只有他一個人伺候。昨天晚間,死者用過了晚飯,接客談話,原是好端端的。不知怎麼,今天清早起來,忽已被人殺死。至於他被什麼人所殺,又為了什麼緣故,我也曾問他,他說毫不知情。剛才我已打發這個僕人往內宅去請他的主母,以便讓你先生來問話。停一會,你可以細細地問伊。

鍾德且聽且執筆記在冊上。他停了筆,看看時計。

他皺眉說道:「怎麼這樣慢吞吞的?他們主僕還不出來?」他又回頭向醫官道:「洪醫官,你的公務很忙,盡可以先話便。倘有什麼疑難之處,我再來請教。

醫官點點頭,提起了皮包,舉步要走。霍桑忽閃身過來,向醫官打了一個招呼,似乎要止住他援行的模樣。我們自從進了屍屋,霍桑便靜悄悄地站在旁邊,努力運用他的敏銳的觀察,除了在視察傷口時,低低地發一聲「奇怪」的驚呼外,沒有發表過一句話。此刻地忽阻住了醫官,分明要發表意見哩。

霍桑已走近醫官,開口問道:「先生的診斷很確切,我很佩服。不過有一節還有些疑惑:當死者被害的時候,從被刺到氣絕,這中間約有多少時候?」

醫官向霍桑瞅了一眼,吶吶然答道:「這個問題一時很難下斷語。若從傷勢上觀測,刀入以後,必經過一番的掙扎轉側,然後斃命。這掙扎轉側的時間,我現在雖還不能證明。但最少總有兩三分鐘。」

霍桑忙應道:「先生的見解很合鄙意,謝謝。」他鞠了一個躬,很謙恭地送醫官出去。

在霍桑和醫官交談的時候,鍾德似乎等得不耐煩,重新又蹲在屍旁,搜檢死人的衣袋。不一會,他已摸出了許多東西,如手巾,墨水筆,銀鈔紙幣等等。末后,他又掏出一隻金錶,那是在死者褲子的前袋裏的。

鍾德一見了表。然而高聲喊道:「霍先生,我已導得了一個證據!你過來瞧瞧!

四、誰是兇手?

當鍾德高呼的時候,那聲浪中也含着得意的成分,似乎已得到了破案的跡兆。霍桑正送了醫官進來。鍾德便笑嘻嘻地把在屍在中摸得的一隻金錶,雙手捧給霍桑。霍桑接了表一看,也眉聳目張地現出很驚奇的狀態。

他說:「這表已經擊壞,蓋面的玻璃碎了,旋破條的機鈕也鬆動脫落,兩枚時針也受損不動,果然很有研究的價值。但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它可以做被害時刻的證據?」

鍾德答道:「是啊。你瞧,表上的時針恰正停在十點,合著洪醫生的說話,豈不是兩相符合了嗎?」

霍桑點點頭。「對,對。包朗,你也來瞧瞧。這表確有關係,你得留意著。」

我連忙接過了表。那是一隻四號的時式金明表,機鈕已鬆動了,玻璃也碎完,已沒有半塊存在,但見有細細的碎屑嵌在周圍,顯見擊壞的時候用力很猛,故而玻璃已碎成蔭粉。表面上的兩支針也已微微曲報,長的指在十二點略差一些,短的指在十點。這顯然就是什麼時候用武碎表的顯明證據。

我仍將表還給霍桑。霍桑又在表上端相了一會,默默地思索。

他說道:「鍾兄,這表的玻璃碎了。你再摸摸他的表袋,裏面有沒有碎片留存。」

鍾德摸袋的結果,果然得到了幾片碎玻璃。霍桑取過玻璃.在表面上拼湊了一會;接着,他忽把目光四射,彷彿要尋覓什麼;霎時間他用手向書桌底下指了一指。

他說:「桌子下面亮晶晶的是什麼東西?不是一粒螺甸或子嗎?」他說着立即飾著身子把那東西拾起來,果然是一粒扁圓的螺甸鈕子。

鍾德忙走近去驗視,說道:「這鈕子像是裝在西服的袖口上的。你看怎麼樣?」

霍桑道:「很對,我也這樣想。我們看看死者的衣袖,這東西是不是他身上的。

鍾德果然把死人的手抬了起來,驗看那袖口。兩袖上各裝一鈕,都完好無缺。

鍾德便道:「不是他的。那大約是兇手的了。」

石桑忽喊道:「唉,這裏還有一塊碎玻璃片!」他就在屍體左邊的地上拾起那片玻璃,又在表面上合了一合;接着他便一起交還給鍾德。「這表和這鈕子,你且收藏着,將來或須用它做個證據。」

鍾德接過了塞在袋中,也把他的電炬似的目光向四下亂瞧。他陡偽奔到屋的一隅去,僂下身子.好似又瞧見了什麼。我隨着他瞧去,果見牆壁下面有一小堆黑灰。

霍桑問道:「這是什麼灰?」

鍾德道:「彷彿是紙灰。」

霍桑道。「那末,你也得留意著,這次或者也有關係。

這時那二區的胡區長走進來,拉拉鍾德的條角。

他低聲說:「『許姓的主僕出來了。

鍾德點點頭。就走了出去。我和霍桑也跟着走到外室。

原來這一所平屋本不算小,只因分隔了內外二室,就覺不甚寬暢。這時外室中坐着一位中年婦人,年紀約有四十多歲,衣服樸素,容態很莊重。旁邊站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僕,灰白的臉上帶着驚惶之色,低着頭不動。那婦人看見鍾德走近去,便離座起立。鍾德也上前彎了彎腰。

他柔聲問道:「夫人可是姓許?是這裏的主人嗎?

那婦人道:「正是,自從先夫逝世以後,我主管着家務,向來都是很安寧的。不料今天出了這一件怕人的兇案,真是意外的不幸!」伊的談吐透示出伊分明也有相當的教育。

鍾德說:「我知道死的叫陸子華,但不知跟夫人什麼稱呼。」

婦人道:「他是小兒守明的朋友,從前他們倆在上海同過學的。一個月前,小兒往上海去遊玩,跟他會面,隨後他就帶着小兒的手書到這兒來寄寓。我因情不可卻,只得允許他暫住。但因家裏沒有壯丁,小女也年紀大了,未便同居在前面正屋中,所以把這園屋讓給他,叫他從園門進出,以免嫌疑。他住在這兒已經三個星期,我派福興在這裏陪他。每日三餐,也是從內宅中送來的。這三個星期中,彼此倒也相安無事。不料今天有這非常之禍,我實在是夢想不到的。

鍾德又問道:「這陸子華交往的朋友是哪幾個?他到北平來,究竟幹什麼勾當?夫人諒來都知道的罷?

婦人皺着眉峰,答道:「他來的時候,自己說是遊玩,但他交往的朋友究竟有幾個,我並不知道。因為除了他偶然到正屋裏去和我閑談片刻以外,我也不常見他的面。先生還是問問福興,也許可以有些端倪。

鍾德道:「那末,他在北平有沒有什麼仇人,夫人也不知道嗎?

婦人道:「不錯,我和他起先本來沒有見過面,所以他所往還的是哪些人,都不認識。他有沒有仇人,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鍾德沉吟了半晌,才道:「令郎現在哪裏?」

婦人道:「小兒還在上海,住在振華旅社七號。」

鍾德向霍桑瞅了一瞅,霍桑使一個眼色,似乎叫他不必多說的樣子。鍾德會意了,就向婦人道一聲歉,送伊重回內宅去。

鍾德向那少年僕人打量了一會,就向他問道。「你就是何俊陸子華的揭興嗎?」

僕人戰戰兢兢地答道:「先生,是的。」

鍾德道:「你既然是伺候他的,他為了什麼事被害,那個兇手是誰,你總應該有些知覺啊。

福興一聽,面色越發灰白,顏聲答道:「先生,兇手是誰,我——我實在不知道。我不能亂說。

霍桑介面說:「那末,你就將你所知道的說出來。」

福興點點頭,說道:「昨晚晚飯過後,有一個客人來着陸先生。他們談了好久,後來不知道為了什麼,忽地爭吵起來——」

鍾德突然插言道:「囑!爭吵起來?這個客人是誰?」

「他的姓名我不知道,但我已見過他兩三次。他來的時候,總是在傍晚或晚上。」

「他的形狀怎麼樣?大約什麼年紀?」

「他身穿白色西裝,身體很高,上嘴唇上有些黑須,好似燕子尾巴。約摸有三十多歲。他還戴一副黑眼鏡,看上去很有些成勢。」

鍾德一句句記下了,又道:「好。以後怎麼樣?」

福興道:「當下我在房中聽得了,就走進這屬子來,瞧瞧他們為着什麼爭吵。陸先生一看見我,立刻叫我退出去,並叫我先睡,不必再伺候。我自然只能依他就回到房裏去,一會兒便睡著了。以後的事,我都不明白。直到今天早晨——」

霍桑忽揮手止住他道:「什麼?客人還沒有去,你倒先自安延?」

福興說:「這是陸先生吩咐的。他每逢晚上有客,總教我先睡。送客關門,都是他自己出去。先生,這不是我偷懶。」

霍桑詫異道:「奇怪!……但你說他們爭吵的時候,你曾進去瞧過。那時候他們倆有沒有動手?」

福興道。「沒有,不過因為他們談話的聲音越談越高,我才走進來。要是他們動了手,我自然也不敢就回房題哩——

鍾德接着問道:「那末,他們談的什麼?你總應該聽得一些。

福興想了一想,才道:「起先我僅聽得高聲談話,聽不出什麼,直到我走近到這裏,才略略聽得幾句。那客人道:『我有憑據的!……准教你沒處立足!』……我又聽得陸先生厲聲喝道:『你敢嗎?……你敢嗎?』……他們說到這裏,我已踱了進來。他們馬上停止,別的話我都沒有聽見。」

鍾德道:「照你說,你一進來,他們的爭吵就也停止。是嗎?

福興道:「正是,當下我聽了陸先生的吩咐,就回房裏去睡。我睡的時候,還聽得他們重新談話,但已不像先前那麼喉嚨響。所以我也漸漸地睡著了。」

「你睡了以後,就不聽得再有吵鬧的聲音嗎?

「我——我沒有聽見,就是那客人什麼時候去的,我也不知道。

霍桑忽又問道:「你的卧室不是就在那園中的小屋子裏嗎?假使這裏有些聲響,你一定是聽得出的。是嗎?

福興期期地答道:「先生,你話不錯,不過我若是睡著了,那又說不定一定聽得。

霍桑又瞧着他問道:「當你昨夜裏進來的時候,可記得幾點鐘了?

福興道:「我記不清楚……大約在九點鐘的光景。」

鍾德一聽這話,忽拍着手掌,說道:「是了,據我想來,那個客人一定是殺人的兇手!

霍桑忽回過頭來,冷冷地說:「何以見得?」

鍾德道:「莫說別的,單論時間問題,豈不是已兩相符合?

霍桑道:「唔?符合?據你的見解,死者是十點鐘被害的,那客人在九點鐘還留在屋中,你就疑心他行兇嗎?但你須知九點到十點,相隔一個鐘頭。一個鐘頭時間不能算短,盡可以干出不少事情。你怎知道這一點鐘中間,那客人不離別而去,而另有一個人入屬行刺?

鍾德受了這一次駁法,略有些掃興的顏色,怏怏地說。「這樣說,不但那客人可疑,或者還有別的兇手。但這兇手又是誰呢?」

五、推究案情

鍾德的神情似乎很抱慚不安,停了一會,他有氣無力地抬起眼睛,向霍桑凝注著。

他婉聲問道:「霍先生,你所說的固然是很合情理的,但你對於這來客的見解究竟怎麼樣?」

霍桑沉吟地說。「這是很容易明白的。據福興說,昨晚九點鐘時,主客們已有爭吵的情形;既然如此,他們倆的感情當然已經破裂;那本那客人若要行兇,勢必就在這個當兒。你說對不對?」

鍾德道:「但是如果大家再僵持一個鐘點,等到十點鐘然後下手,似乎也可能。」

「不,當那客人開始爭吵的時候,福興曾闖進來過。他既知道僕人就在近邊,也應有些顧忌。所以我測度情勢,料想那客人必不久便會;這個人既去以後,或者停了一刻兒再來,或者另外有他人入屋。這問題既還沒有實際的證據,我此刻也不能說定。」

鍾德默想了一下,連連點頭,似乎很折服我朋友的議論。原來鍾德有一種脾氣,起初受了駁潔,自然未免悻悻不樂;但一經霍桑劑解明白,他也就能幡然眼膺。這「服善從長」四個字,在以前他已表現過,也便是鍾德的長處。

霍桑又回頭問福興。「你說你從回房以後,就漸漸睡着,直到天明沒有聽得一些兒聲響。這話果當真嗎?」

福興把兩眼望着磚地,答道:「真的,只因我很貪睡,一經入夢,便不易醒覺。我實在不敢撒謊。」』

「那來,你把發見屍體的情形,再照實說一說。」

「今天早晨六點鐘的以前,我看見這裏的園門一半開着,心中很寬奇怪為什麼陸先生起得這樣早。我便悄悄地踱了進來,到得此地——」

霍桑突的止住他道:「你就踐進了國門嗎?」

福興咬着嘴唇,戰慄著答道:「不是,不是,我說我走進這屋子,因為我起身的時候,先向園門一望,見門半開着,便立刻走進這屋子裏來。

霍桑把一手撫摸著下頓,又向鍾德瞧了一瞧。

他繼續問道:「你說下去。以後怎麼樣?」

福興道:「我一進屋子,瞧見了這可怕的形狀,嚇得掉了魂。我一時沒法,忙奔出去報告警士。不一會,就有一個警士到這兒來查驗防守。我也伺候着沒有離開,直到胡區長第二次來,吩咐我去請生母,我才回到內廳去。

霍桑背負着手,沉吟了一會。「從這屋子通內宅的門徑,平日是否關斷,或者隨時可以相通的?」

福興答道:「這門並不關斷,但陸先生除了偶然進內宅去閑談以外,所有朋友們往來和他自己出進,都是走園門的,從沒有假道內宅。

「他到內宅里去閑談有過幾次?」

「不多,大約間日一次。

「他專跟你主母一個人談話嗎?」

「有時候他也跟小姐交談。

鍾德一聽這話,精神陡的一振,便插嘴道:「他也和你家小姐交談嗎?談些什麼?你可知道?

福興道:「他們總談些學校里的事情。因為我們小姐今年十九歲,也是在一個中學校里讀書的。

鍾德道:「你家小姐;除了這陸子華以外,有沒有別的男朋友來往?

福興瞪目道:「這事我不知道。但夫人家教很嚴,男朋友上門是不常見的。

「那末這陸子華的朋友是些什麼樣人?」

「有幾個年紀大的,像是些做官的老爺們,也有些像學生。不過每逢陸先生有朋友來,他總不許我等在旁邊,所以他們談些什麼,我都不知道。

鍾德繼續道:「此外你還有什麼話可以告訴我們?

福興搔搔頭皮思忖了一下,才道:「還有——還有一個人,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關係。

「你不要管有關無關,姑且說出來。

「昨天傍晚,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闖進園門裏來,但那個人立即就退出去的。

「你認識他嗎?

「不,我沒有見過他。

「怎樣打扮?

「穿一件藍色團花紗的長衫,有些兒鬍子,像——也像是個官老爺。

「他來做什麼?

「他說他要找人。

「可是找陸子華?

「不,他說他要找一個姓黃的人。我回答沒有,他就退出去。不過臨走時他還向這屋子裏看了一看。」

這時霍桑有些不耐煩的樣子。他摸出表來一看,便道:「唉!已經九點半鐘了,我們還沒有進早餐。鍾兄,我們少陪了。停一會我們在寓中恭候,再見罷。」他向我招一招手,不等鍾德的答話,望外就走。

我也跟着出屋,剛走到一所小屋子前,霍桑忽又停了步。

他指著小屋說:「這便是福興的卧室了。」

這小屋是附着平庸造的,過了此盡,就是園門。我正在觀察,忽見鍾德從平屋裏淚了出來,走到霍桑面前,停足聽他的吩咐,好像他是受了霍桑暗示的招呼,才溜出來的。霍桑一見他走近,果然湊着他的耳朵說了一會,才分別出園。

我們到得街上,喚了兩部黃包車,一直歸寓。在車行的時候,我心中很覺得納悶。我們清早起來,餓著肚子來瞧這樁的案,卻毫無結果。因為案情是非常迷離的,兇手為誰,原因為何,一時都摸不著頭緒。霍桑也許多少有些見解,可惜他守了主客的分際,不肯多發議論。我雖懷疑,也不便問他,只能到了旅館再打破這個疑團。車行很快,但因我心中着急的緣故,還覺得十分遲慢,直到鐘鳴十下、我們才到旅館。

我們一進房間,霍桑忙喚侍役送炸醬麵進來。這時霍桑似乎餓極,一口氣吃完了,方始放下碗筷。食罷,大家吸煙無語,我再耐不住,一時卻又不知從哪裏說起。

我想了一想,便開口問道:「霍桑,你臨走的時候,和鍾德咬着耳朵說些什麼?

霍桑吐了一口煙,答道:「我向他囑咐三件事。

「哪三件事?

「第一,要想個法子招尋一個證人,證明陸子華確在什麼時候死的。第二,須得再搜尋死者所有的東西,或者更可以得到些證據。第三,我叫鍾德把那僕人福興拘留着,以備細細地研究。

「拘留福興?難道福興是兇手?

霍桑略停一停,又皺着眉頭道:「我何曾說他是兇手;不過這僕人很有些可疑。……至於有沒有兇手,我此刻也不能斷定。

我吃了一驚,詫異道:「這是什麼話?沒有兇手?

霍桑吐著煙,低倒了頭不答,他的耳朵似故意偏向著房門。

我又問:「你說陸子華是自殺的嗎?如果是自殺,兇器到哪裏去了?況且他屋中的情形,也都能符合自殺的理解嗎?

霍桑受了我一番駁潔,才抬起頭來,含笑答道:「老友,你別信口誣人。福興是不是兇手,和陸子華究竟是自殺或被殺,我並沒有下一句斷語啊。你如今一個人自說自駁,又何苦呢?

我想了一想,果然自己有些心急,並不是他的意見。

我也笑道:「是的,我委實太冒失。但你對於這案子究竟有怎樣的見解,也請你明白些說說。

霍桑點點頭,答道:「見解固然是有的,但你的問題太泛,不知說哪一節好。

「你看這案子的動機是什麼?

「唔,很難說。」

「會不會是戀愛糾紛?譬如那許家的女兒——」

霍桑忽搖頭阻止我。「包朗,別太性急。動機問題,此刻還不能憑空推論。他和許姓女子有過交往,可是他還有官僚模樣的朋友。內幕的情形太複雜,我還沒有把握。

我停了一停,又說:「那末你姑且把發案的情形測度一番。好不好?

霍桑應道:「『好。案發的時間,據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是在昨夜十點鐘。我雖還有一些兒疑惑,不敢確定,不過相差一定也不很遠。

「在案發一點或半點鐘以前,一定有一個人到他的屋子裏去。這人的來意,似乎在要求什麼東西。陸子華不肯,那人就用武力威嚇。但就他接客的時間,他吩咐福興的說話,和福興所聽得的口氣等種種情勢上測度,似乎陸子華這個人,行為本來不很正當,並且他本來有什麼隱秘的事被那人把持着。

「當他們威脅口角之時,恰被福興瞧見。據我推度,福興一退,他們仍必繼續口角;口角不決,因而動手用武,也是勢所必然之事。室中揭瓶的傾翻,和紐落表碎等種種情形,就是他們打架的成績。打架的結果,是否一死一逃,或者另有別情,我還不能說定。但無論如何,福興總有些知覺。據他說他退出之後,他們重新緩和地談論,他沒有聽得什麼聲響。這真是一派鬼話。我所以疑心他,就為着這一層。

我道:「那末可是福興有通同的嫌疑?

霍桑不即回答。他把目光向房門那面一瞥,閃動了一下。接着他才壓低了聲音回答;「這也難說,所以我叫鍾探員要細細地研究。

「還有那個找錯人家的人——就是穿藍紗長衫有鬍子的舊官僚神氣的中年男子,你想有沒有關係?」

「找錯人家,原是常有的事,不足為奇。那也許沒有關係。不過在沒有得到其他佐證以前,眼前也不能輕下斷語。

「此外你有沒有其他見解?

「我對於兇器和牆壁下的紙灰,也有一個意見。似乎那人見陸子華死了,怕人偵查蹤跡,所以在各處搜檢一遍,將凡與他有關係的文件信札一起燒了,目的自然是要滅跡。等到他事畢離屋,那兇器也就被他帶出去了。」

我尋思了一下,答道:「你猜度的很近情理。但你現在所說的這個人,可說是福興所瞧見的有燕尾須西裝的人?」

霍桑搖頭道。「我對於這一層真和你一祥同在悶葫蘆中。一個人或者兩個人,必須有了佐證,才能夠說。至於那個有燕尾須穿西裝的人,固然也是案中的要角,我們的朋友鍾德一定也會注意到的。」

我沉吟了一會,又問:「你說的大概情形,我很贊同。但你剛才說陸子華死的時間,你還不敢深信,特地叫鍾德尋覓證人。這是什麼緣故?難道你忘了死者碎表上的時刻恰正停在十點鐘嗎?」

霍桑恆點了點頭,並不回答。他突然表現一種出我意外的舉動。他從椅子上跳起來,直竄到房門口去。我猛聽得砰然一聲,房門開了,門外面站着一個穿西裝的少年。

六、我已發現了一個兇手

那直僵僵站在房門外的一個人,就是我們同船的林叔權。叔權定了定神,便低了頭走進房來,又悄悄地反手把門關了,露出一種詭秘和謹慎的神氣。他的兩眼睜睜地向霍桑注視着,兀自不做聲。這不免使我有些驚異。我從燈光中瞧見他的面色灰白中帶責,額角上綴著汗珠,兩隻眼睛也空洞洞地含着什麼優戚怨恨似的。

霍桑招呼道:「林兄,可是有什麼見教?請坐下來講。」他自己先坐了下來。

叔權不自在地坐了下來,才慢吞吞地回道:「正是,昨晚承先生指示,還允許幫助我,所以今天特地來求教——但——但是——對不起,方才我聽得二位所談的兇案,那死的人可就是住在化石橋西巷許宅裏面的陸子華?」

霍桑陡的跳起身來。「林兄,你也認識他嗎?」

叔權點點頭道:「不但認識,並且和我很有關係,此刻我來求教的就為了他!」

我本來也已坐下,聽到這裏,也驚詫得站了起來。我們對於這件案子,正苦暗中摸索,沒有頭緒,不意這位林叔權是和死者熟識的,那真是夢想不到。他還說他和死者很有關係。這關係是什麼性質呀?

我不禁插口問道:「林兄,你也知道陸子華已被人刺死了嗎?」

叔權點點頭。「知道的。方才我聽你們的談論,已經完全明白。我本來是來請教的,因着聽得了兇手的字樣,就忘了顧忌站住了。我很覺抱歉。」他說時彎了彎腰。

霍桑斜乜着他,說道:「林兄,我想你在房門外已經站了好一會了罷?」

林叔權羞愧似地低着頭。「唔,我真該死!不過這件事跟我有關係,我委實按捺不住。請先生們原諒。」

霍桑道:「那末你聽了我們的談論,』方始明白,起先還沒有知道陸子華的死嗎?」

叔權道:「沒有.但他既然死了,我和他的交涉勢必愈覺棘手,不得不請求先生們的臂助。

霍桑慢慢地應道:「那末你和他有什麼樣的關係?你要和他交涉的又是什麼?」

叔權抹抹額上的汗液,整理思緒地沉吟了一下,開始說:「我和他本來是同學。我此番到北平來,就因受了一個人的囑託,向他討取某種物件。不料我和他接談了幾次,他總是推三阻四地搪塞著,沒有結果。現在他忽然死了,我所受的委託不是更難成功了嗎?」

霍桑道:「你的意思,可是因為他已經死了,不能討回你所要求的東西,因此要我們相助?」

「對,正是如此。」

「那末你所受的委託是什麼性質?所謂某種物件究竟是什麼?請坐下來先說說明白。

大家坐定以後,叔權嘆一口氣,說:「論理,我受人家的囑咐,這事是應當守秘密的。可是此刻情勢如此,不得不權宜行事,我只能據實說出來。我是受了一個女子的委託,所要求的東西是一張女子的照片和三封情書。書中的署名是『佩玉』二字。這兩件東西本來是一個女子的,誤落在陸子華手裏,所以要向他討回。我和那個女子也是朋友,因同情於伊的處境,才遠道而來。不料我見了子華,他不肯將書件交出,又不直言拒絕,只是一味地敷衍推倭。今天他突然被人刺死,我當然更沒有辦法。我想起二位曾允許我相助,況且現在貴友正擔任偵查這件案子,倘然肯惠助一臂,我真是感激不盡。

霍桑摸出紙煙來吸著,低頭想了一想,才答道:「死者的遺物,我已經叮囑敝友鍾探員仔細檢尋,少停就有信息。但我觀察情形,似乎案發以後,已經有什麼人在室中搜查過;並且屋角里還有一堆紙灰,緊要的東西,大概已經沒有取得的希望。我只怕愛莫能助,有負林兄的囑託。

叔權忙道:「霍先生,倘使你們肯替我儘力,總可以設法。那信件和照片本不一定在死者的遺物裏面,最好另外想個法子——」

霍桑介面道:「什麼?你知道那信件不在遺物裏面嗎?

叔權吞吐道:「不——這是我的推想。你想他既然不肯把那書信和照片交還我,又怎麼肯隨便放在室中?因為他那裏我已經去過三四次了。

「你昨天也去過的嗎?

「是的,在午飯過後。

「昨天只去過一次嗎?

叔權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垂下了,又開始抹汗,好像不很自然。

霍桑道:「你往日去見他,大概在什麼時候?見了面,談的又是什麼?

叔權道:「『我去時總在日間,見面之後,我除了向他討還書件以外,不談別的。但他總是一味游移。昨天他又約我今天一定交還,不料他忽而被人謀死。這個人太狡猾了,這可算得是應得的後果!但我的任務卻因此失敗了。我又怎能回去復命?

霍桑冷冷地說道:「我聽你的語氣,似乎說死者生前,行為不端,因而被人謀斃。是嗎?

叔權又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先生請原諒,我現在不願再提他的往事。

霍桑吐了一口煙,答道:「我問這一層,就為了你要尋求的信件。因為要尋求書件,既不能在遺物裏面去尋覓,就不得不先謀破案。現在案情迷離,不可究活,那末你要尋求信件,又從哪裹着手?」

叔權疑遲著道:「那末先生的意見,可是說破獲的案和那尋求信件,這中間有相互的關係鳴?

霍桑斜跟着他,沉着應道:「是啊,而且關係很密切。換一句說,要得到信件,非先破案不可。

叔權緊閉了嘴,果視了半晌,分明在考慮怎樣作答。

一會,他方始說:「如此,我可以略舉一二。他以前的性情本是很和婉的,近來忽大改常度,一意孤行,往往和伺學們爭執反對。因此之故,或者有人和他結怨,也說不定。但結怨的是誰,我委實絲毫不知。

「你可知道他到北平來為了什麼?」

「我不知道。」

「席了你以外,有誰常到他的寓里去?」

「我不知道。請霍先生原諒。

霍桑皺着眉峰,把煙灰彈擊了些,靜默地吸煙,室中忽而沉寂起來。

一會,林叔權又說:「霍先生,你對於這兇案的偵查究竟有沒有把握?

霍桑淡淡地答道:「還難說,但我已假定丁這案子的關鍵;關鍵一得,就不難破獲其相。那時你所要尋求的東西。或者也就可以一起解決。

叔權憶道:「果真?但你所說的關鍵是什麼?」

霍桑高聲道:「那關鍵就是犯案的兇器。」

叔權忽然離座起立,駭異道:「兇器?兇器使是關鍵嗎?」

霍桑點點頭。「正是,我一得到兇器,對於全案便有成竹!」

叔權走到法渠面前,伸出一隻手來,和霍桑緊握了一下。

他用一種極懇切的聲音,說道:「那末我希望你早得兇器,能夠徹究這件疑案,同時為我解除困難。少停貴友的信息來時,遺物裏面有沒有我那信件,希望你告訴我一聲。」他鞠了一躬,就匆匆地辭別出去。

我產生了滿腹的疑團。這林叔權和陸子華究竟有什麼關係?他的話是否完全可靠?除了他自述以外,還有沒有別種隱情?我默想了好一會,又有一個人闖進我們的房間里來。我的疑問就不便就提出來。

那來人便是鍾德。他的一隻腳才跨進房門,就高聲喊道:「霍先生,這案子已經有把握了!我已發見了一個嫌疑兇手!

霍桑驚怪道:「果真嗎?那人是誰?

鍾德振著喉嚨說;「那人叫做林叔權!

七、袖口鈕子

這話一進我的耳朵,彷彿有一股電力直刺我的神經中樞,我的全身不由不跳了一跳。我回頭瞧瞧霍桑,似乎也很驚異,但不久便即鎮靜如常,並不像我那麼震動。

他柔聲問道:「林叔權?你怎麼知道的?

鍾德忙從衣袋中摸出一張紙來。我們接過來一看,是一張滲墨紙。紙的一面完全凈白,另一面卻有幾個墨水筆印的潦草不整的反體字,但盡可辨認得出。第一行有四個字:「叔權可殺。」第二行有「林林」兩個字,下面又有六個字:「林賊——可殺,可殺。」除此以外,更有許多墨印,但都縱橫復沓,不可辨別。

鍾德笑道:「霍先生,你看怎麼樣?

霍桑疑滯地答道:「你可是認為這紙上的字就是死者的手筆?

「是啊。他寫的時候,胸中必定充滿了怨氣,所以不期然而然地把那結怨人的姓名寫了出來。」

「這滲墨紙你是在他的書桌上找到的?

「正是,在他寫字枱的抽屜里。不過我們先前勘驗的時候,這紙有字的一面,向下覆著,所以我倉卒間不曾瞧見。現在我們既已得了這個憑據,豈不能算他是一個嫌疑兇手?

霍桑搖搖手道:「鍾兄,你且別急急下這斷語。方才找叮囑你所辦的事,你都已辦妥了沒有?」

鍾德一團高興,卻得不到霍桑的獎譽,好像一盆炭火驟然間遭受冷水的澆淋,未免顯現出不愉快的神氣。

他緩緩說道:「電報已經拍出了,屍身已經由許家的女人在格殮,屋子也有人看守着。我已經將福興拘禁了,但還沒有細問。至於招尋證人一事,我已印了幾千份白話的貧楊傳單,派探伙們四處去張貼探訪,或者有些效驗,也說不定。」

霍桑點頭道:「這法子也好。關於死者的遺物,你總已仔細搜查過了罷?但除了這一張滲墨紙,可還有別的東西?」

鍾德搖頭道:「沒有,我想這一張紙。也盡可以做破案的線索了。」

霍桑低頭沉思了一會,才道:「那末你可知道這林叔權是什麼樣人?」

鍾德很有把握似地答道:「據我測度,或者就是那個有燕尾須的傢伙——不過這株叔權三字,似乎很熟,可惜我一時竟想不起來。」

我的心頭突突亂跳,暗想鍾德和林叔權雖沒有見過面,但他曾聽得我們說起過,此刻他竟已忘掉了。叔權的嫌疑罪名,似乎尚可延滯一時,但我不知道路桑能不能為他掩滿到底。叔權的命運只能等霍桑來決定了。

我正在反覆凝想,心中很代叔權擔憂。不料我仍一抬頭,忽見眼前一亮,那個穿白帆布西裝的林叔權已悄悄地踱了進來!

叔權先向霍桑問道:「我聽得侍者說,貴房裏有害,該必是貴友來報信了。這一位可就是鍾德先生嗎?」

霍桑還沒有回答,鍾德便站起來答應。

「兄弟便是。訪問貴姓?」

叔權不假思索,直截答道:「鄙姓林,草字叔權……」

鍾德呆了一呆,大驚道:「嗜,你就是林叔權?——就是——唉,林先生,你不是和陸子華有交誼的嗎?」

叔權點點頭,向鍾德泉瞧著,好像還不明白對方所以驚詫的理由。

鍾德立到沉下臉來,瞧着我們倆說道:「對了1現在我已記得林叔權這姓名,以前曾經所得二位提起過好幾次。他是你們的朋友!霍先生,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我要對不起了。」他說罷,從袋中取出一張公文,注視着叔權。「林先生,現在請你同我到去廳里去走一遭。這一張就是掏票!

叔權的面色頓時像死灰一般,退後一步,驚駭地問道。「這是什麼話?你要拘捕我嗎?我犯了什麼罪?

鍾德道:「你有罪沒罪,此刻還不能證實。但這拘票上的理由,就是『嫌疑兇手』四個字。」

叔機急得渾身不住地發抖。他靠住了板壁,已無可再退,冷汗從面頰上流下,眼睛的四圈也頓時紅起來。

他嗚咽著說:「我有兇手的嫌疑嗎?這真是太荒謬了!霍夫生,你難道不能替我做一個見證?

這時我耳朵中聽了他的聲音,眼睛裏見了他的形狀,不由不引起同情,希望霍桑能夠說一句公道話,替他洗刷洗刷。三個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理桑身上,專等他發言解決。霍桑卻撫摸着他的下頜,神態閑暇,顯著該不打緊的樣子。室中完全靜寂。

一會,他才抬頭向林叔權道:「林兄,敝友一定是窄了長官的命令來的,我也沒法挽回。但你如果當真無罪,我一定搜集了證據,替你辯白。便在你且委屈忍耐一下里。

叔權額聲道:「霍先生,你若肯相助,眼前就有確據,何必搜集?剛才我聽你們說,昨晚案發的時候是十點鐘。那時候我不是和你們兩位在敞房中談話嗎?此地距出事的所在很遠,最少需二三十分鐘的路程。我沒有分身之術,又怎能有兇手的嫌疑?就是這一點,你們豈不能替我證明?

叔權這幾句話原是事實,我當然也願意給他作證的。若使霍桑能承認一下,那絢票也不難據情銷度。不料霍桑的意思卻和我相反。

他仍冷冷地答道:「林兄,請你原諒。此刻拘票既出,無論怎樣,你不得不往警廳去走一下了。辯白的事,如果可能,我一定儘力,請你放心——」

鍾德忽發出一陣冷笑,說:「夠了,夠了。不用辯哩。林先生,訪問你祖口上的鈕子到哪裏去了?」

叔權又像霹靂當頭似地震了一震。他不知不覺地舉起白帆布的衣袖一看,果然只剩右手袖口上的一枚,左袖上的一粒螺甸鈕子卻已失去。這時他彷彿失了知覺,倚著板壁,兩眼獃獃地注視在地上,呼不做聲。鍾德又從衣袋中掏出一粒螺甸鈕來,送到叔權右袖口上去比了一比。

他便說:「林先生,你自己也瞧見了罷?這兩粒袖鈕,兩兩比較,竟絲毫無異。我們別說廢話,趕快走罷。」

鍾德上前拉住了叔權的手,開始出房。叔權似乎出了神,身體的行動已經失卻自主。他並不抗拒,不發一言,跟着就走。但我看見他的面上帶着紙灰的顏色,益發凄楚可憐。我見了很是心酸,但可惜沒有解救的能力。那有能力的霍桑,卻又偏偏現著冷靜的態度,分明在袖手旁觀。我眼睜睜瞧那英爽磊落的少年被牽進黑暗的監牢裏去,我的情感上引起了異樣的反應。一種抱不平的觀念,不覺本能地從我的心坎中透發出來。

八、血刀

鍾德把林叔權捕去以後,室中形成完全的靜寂。涼風習習地從窗口溜進來,我還覺熱灼得像發燒。我滿腔里充塞了義憤,覺得霍桑未免太不重友情。這個少年雖是初交,但他的言行都很純正。他到底為什麼不肯說一句公道話?我們默坐了一會,已是午膳時候。等到午飯過後,大家吸了一支煙,我不能再耐下去。

我說:「霍桑,我剛才看見叔權被捕的情形,很是可憐,你為什麼默默地旁觀,不替他辯護一句?」

霍桑微笑着應道:「這是他自作自受,我怎麼能給他辯護?」

「自作自受?這話有什麼意思?莫非他果真是兇手?」

「我不是說這層。但他既然要我們相助,卻又滿口說謊,我又怎能助他?這不是他自作自受嗎?

「他說的都是謊話嗎?

「大半都不可靠。

「你從哪方面知道的?

「他的第一句答話已經不實在。

「唔?」

「你問他陸子華刺死的事是否知道,他說在門外聽了我們的談論,方才知道。後來他又說,他僅在田間到陸子華那裏去過。這都是假的。其實他到我們房門外偷聽的時候,我們已經談了一半。他說案情都已明白。我就知道是他早就明白的,並不是偷聽了我們的談話才明白的。

「你怎樣知道他沒有完全聽得我們的談論?

「他來的時候,你正在問福興有沒有通同的一句。那時我忽覺有足聲停住在門外,接着門鈕又微微一動,似乎有人要進來的樣子,忽而又停止了。我知道有人在偷聽,但也並不在意,略頓一頓,便繼續說話。後來我突然開門,才發覺偷聽的是他。

我回想了一下,點點頭。我又問道:「即此一層,你就斷定他是預先明白案情的嗎?

霍桑抹一抹嘴唇,答道:「不,還有一層,你也該覺察。他說他來見我,特為着要求我們的幫助,可見他必已預知陸子華死了,沒法取回書件,才到我們的房中來商量的。後來他卻說他本來沒有知道,到房門外才聽得的。但你總知道聽得是偶然的,求助是特意的。他的話豈不是兩相矛盾?

我不覺連連點着頭。「那末他所以隱秘不說,可是他自己真有兇手的嫌疑?」

霍桑皺眉說:「這一層就是我現在要設法解決的。不過在沒有得到確切的證據以前,還不能說定。

「據我想來,他的嫌疑固然不能免,但說他就是兇手,我敢說決非事實。

「你有什麼見解?

「他不像是個殺人行兇的惡漢。

「『人不可貌相』。你這話太空泛。」

「我也有證據。」

「唔?什麼?」

「因為叔權說的不錯,昨晚案發的時候,他的確正在這旅館中和我們談論。這就是確切的證據。」

霍桑向我瞧著,反問道:「你說的發案的時候,莫非就把碎表的時刻作標準嗎?」

「是啊。你難道不贊成?」

「唔,你太粗心了!」

我不禁懷着疑團,瞠目問道:「為什麼?」

霍桑道:「你可記得我們驗表的時候,我曾把表給你瞧過,叫你留意一些?我不知道你究竟留意過沒有。」

我獃想了半晌,沒有話答。室中又靜寂了好久。

霍桑又接言道:「我告訴你里。那碎表上應該注意的地方,便在兩枚長短針上。你總也看見那兩針的尖頭,都有些彎曲的樣子罷?這是什麼意思?那顯然是錶停了以後,被人將兩針向前略略移動過。因為表機既壞,針軸也自然不能活動,那兩針便受迫彎曲。因此,我知道表碎的時候,大概在十點鐘以前,九點鐘以後,並不是恰正十點。」

我暗思針尖彎曲的緣因,起初我當真沒有留意,霍桑既然注意到,所說的果然很合情理。

霍桑又遭:「還有一點,可以做錶針轉動過的憑證。表那被擊碎時必定藏在袋裏,那是很明白的。論理,表面上已碎的玻璃,一定都在袋中。但當我檢驗的時候,把碎玻璃拼合了好久,總覺不完全,後來在地上又抬起一塊,才算大體合攏了。從這一點上,可知那表被擊碎以後,又曾從袋中取出來過的。為什麼呢?那當然是為了要移動表外的緣故。那不是很顯明的嗎?」

我應道:「對了,對了。但據你的意見,碎表和移針的人,一個還是兩個?」

「當然一個。」

「倘是一個,是不是就是叔權?」

「那自然也不消多說。」

「也有證據嗎?

「你要什麼樣的證據?你不見他的袖口鈕子也落在屍室中嗎?這證據你可滿意嗎?從這一著上,可以推知他和死者必曾有過打架的情形。現在由打架聯想到碎表,總也不能算得突兀了果?

我目注視着霍桑的臉,打算觀察他的神色。他的面容沉着,顯得他所說的確有把握。

我又說:「那末你更由碎表移針,聯想到行兇殺人。是嗎?

霍桑仍毫無表示地緩緩答道:「包朗,你的揣度人家內心的能力,真覺得可驚!你怎麼知道我心中有這樣的聯想?我已經說過,在得到實際的證物以前,兇手是誰,我實不願下什麼斷語。

「你所說的實際證物,究竟是指什麼?可有一個輪廓?

「有兩點:第一,兇器未得,尚待搜查;第二,陸子華確在什麼時候致命,還有碎表和移針是否同時,都須確切地證明。

「還有別的嗎?

「還有那個有須的人到底是誰?並且那僕人福興和這件兇案究竟有什麼隱情?這些都須先偵查明白,才可下最後的斷語。你得知道,一句話關係人家的生死,怎麼可以輕易亂說呀?

我頓了一頓,又問道:「福興這人,就你的眼光觀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霍桑皺眉道:「這個人很不可靠。我瞧他慌張的模樣,好像懷着什麼鬼服似的。我的疑點,就在洪醫生的一句話。他說察死者的傷勢,自受力到氣絕而死,至少須歷兩三分鐘。試想這兩三分鐘的中間,死者受傷既深,一定十二分痛楚,怎會沒有呼號的聲音?並且當二人毆打之際,也決不會寂然無聲。這些聲音福興自然是應該聽得的。他卻滿著不說,使深案的火隔着一層障膜。這是最可恨的!

霍桑立起身來,走近窗口,深深地吸呼了一會,然後取出一支紙煙,引火吸著。他低垂了頭,在室中踱來踱去。彷彿在思索什麼。我沒有說話再問,也摸出了一支白金龍紙煙,靜悄悄地吸著,心中憂慮著叔權的命運。停了會,霍桑忽止步歸座。我瞧他的麵包,似乎已想着了些頭緒。

我問道:一霍桑,你想些什麼?」

霍桑吐了一口煙,答道:「我打算進行的方法。」

「你將從哪方面進行?」

「第一步,我們應找尋兇器。

「那自然是很要緊的。但你往哪裏去尋?」

霍桑忽又走神不語,低倒了頭,傾耳而聽。我也覺得室門上有彈指的聲響,就答應了一聲。

一個侍者開門進來,手中提着一個小包,雙手交與霍桑。

他說道:「先生,這是即刻從郵局中寄來的。」

霍桑受了包,那侍者便退出去。我走近去一看,是一個硬紙的紙包,長約六七寸,闊二三寸,包面寫交「本城萬福旅館三十六號霍桑先生收。」下面寄件人的署名,卻是空泛的駝市街王寄,但左角上另有「樣子」二字。

霍桑很是詫異,細細地視察了一下,便小心將紙包剖開。硬紙裏面,還里了許多厚紙,一連四五層,才發見包內的東西。我和霍桑都不覺大吃一驚。

紙包中是一把犀角柄的寬鋒的匕首,刀鋒已有些兒銹,並且隱隱帶着血痕!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九、電話

我我呆視了一會,霍桑先恢復鎮定。他重新搜尋那包裹的紙,但一張張揭開以後,連紙角都沒有一片。霍桑又把刀細驗了一下,放在桌上,又取過包面的硬紙,審察上面的字跡。

他忽然搖搖頭,駭異道:「奇了,奇了!這兇器是誰寄給我的?我真夢想不到。

我忙道:「你認為這刀是一種兇器?」

霍桑點點頭道:「正是,就是刺殺陸子華的兇器。

「當真?」

「自然。你可記得子華的傷勢是一寸二分長,二分半闊?這刀的中部有一寸三四分,但近尖處略略狹些,合了一寸二分,恰得其當。並且刀背的闊度,也是三分半;刀尖上的血痕,顏色很新鮮,況且又滿著銹痕,合了我們所擬想的兇刀,沒有絲毫兩樣。你還不相信嗎?」

「你說得這樣有憑有據,我怎麼能不信?你起先正要想法尋這兇器,現在這刀忽然生了腳似地送上門來。我想你一定很歡喜罷7」

霍桑卻並無歡喜的徵象,但沉着臉兒答道:「兇刀固是我所急要求得的,但如此得法,卻出我的預料,又不免使我驚奇。……包朗,你試想一想,這刀究竟是誰寄給我的?」

我搖頭答道:「霍桑,你這個難題,我要繳白卷了。」

「你難道一些意見也沒有?」

「據你起先的推測,似乎這兇刀是被兇手帶去的。那末除了兇手本人,別的人是不能有的。可是兇手犯案以後,所以要把兇刀藏去,目的不過要使偵探的沒有證據,無從着手,因而逃免他或伊的殺人的罪責。既然如此,此刻那兇手為什麼忽又自己把兇器顯露出來?推論情勢,真可說是太自相矛盾了!

「對啊!這真是不可思議!那人把兇刀寄給我,必也知道我是鍾德的朋友,現在正助他偵探。那寄刀人的意思,明明要破露這疑案的真相,比較我先前所擬度的畏罪藏匿的推想,便覺南轅北轍了!

我一轉念間,忽而生出一種理解:那犯案的兇手,或者有兩個人本是互相串謀的,一個人行兇,另一個人當然知情。現在這二人中忽然生了怨隙,一人意圖報復,就把兇刀盜出,要使案情破露,送另一個人到法網裏去。因此我們才有這意外的發現。

霍桑忽含笑說道:「包朗,你在想什麼?不是想這案件中有兩個人牽涉嗎?」

「是啊。你既然猜中了我胸意思,可也贊成嗎?

「不,我毫無成見。因為我們若就這一方面着想,就有種種複雜的問題:譬如這兩個人是誰?林叔權?福興?有燕尾須西裝的人?那穿藍紗長衫有鬍子的人?還是另外有個不曾被發見的人?這都不容易解決。

「那末,你有什麼見解?」

「沒有什麼。因為一切太空洞了,不值得虎資腦力。目前我們不妨討論些比較實際的問題。」

「在你的意中,什麼才是比較實際的?」

「我們姑且就這刀上研究研究,或者可以得些跡象。

「你方才已經把封面驗過,可有什麼端倪?

霍桑指著那色皮紙,說:「我看見郵票上的郵印是第十三支局,並且就在本日上午寄出,寄時當作樣子,並不曾掛號,故而郵局中並不重視,不疑是刀。但是漫不檢察,那辦事人也未免疏忽。那『騾市街工』字樣明明是假託的,不值得細究,但我知道那人所居,必定在近邊,故而投寄時就在附近的十三支局中。我還知道那人很精細,熟悉郵務規章,又是個知識分子。你但看封面上標了『樣子』二字,欺股高員,並且他所用的是鉛筆,所寫的字跡也怪怒非常,便可概見其餘了。

我接過紙封一看,上面的字跡果然很淺淡模糊。

我問道:「你可認識這個字跡?

霍桑搖頭道:「不知道。這字很古怪,一定是那人故施狡猾,用以避人家的偵察。

「那人一方面要使案情顯露,另一方面又不願人知道他是誰,大約是恐怕連累的緣故。是嗎?

「正是。

「那末這刀的本身可也有些跡兆?

霍桑重新拿了桌子上的刀,忽提起精神似地應道。「有的。這刀很精緻,是一種古董。但看它的犀角柄上,銀著『梅仍世珍』四個精楷,娟秀可愛,可見它的最初的主人,必定非常珍重,因而希望子孫們世世寶守。但歐陽子說得好,『物聚久而無不散』,這也是一定不易之理。「世珍』二字,不過當時人聊以自慰。若論實際,自古至今,湯盤周鼎,有幾個人能夠水寶無替呢?」

我道。「據你的見解,可是說這古刀已經換了主人?」

霍桑皺眉道:「這也難說,我不過臆度膨度罷了。若使不是,那末柄上的四個字,就很有研究的價值。」他用手搔援頭皮,又撫摸他的下頓。

我正要再問。忽而房門上又有剝啄之聲,接着走進一個管電話的小憧來。「

「霍先生,警廳里鍾先生有電話。

霍桑沈吟了一下,忽向我道:「包朗,你去替我聽一聽,大約他又發現了什麼。我此刻方打算一個計劃,很不願因此中斷。你快去罷。」

我急急走到電話房中,握筒一聽,果真是鍾德。我先對他說明我替霍桑回話的緣故。

他說:「我方才得到一個車夫的報告,昨晚八點鐘時,有一個穿白色西裝的人,在正陽門前坐他的膠皮車,直到化石橋西面的巷口。那人下了車,直入巷中,狀態好像很匆忙。這人是有短須的,戴着墨晶眼鏡,和福興所見那個和陸子華爭論的人恰巧相同。這人在晚上還戴着墨晶眼鏡,顯見有什麼不法舉動,故意掩避,防被人家瞧見。這個人必和這兇案有關,因此我已叮囑各區警上,嚴密偵緝,早晚或許就能得手。」

我答道:「這是你的新法廣告的效果,可喜之至。此外可還有什麼發現?」

鍾德道:「上海的電報也已接得回復。許守明已離去振華旅社,不知去向,質證的一層,恐不允又多周折。但霍先生有沒有發現什麼?」

我也把我們二人所猜度的種種情勢和接得兇刀的事,約略告訴了他。他很是驚奇,就約我們人同到警廳中去面談,並且要借重霍桑的力,向叔權和福興二人,細細地研問一番。因為這兩個人都是咬緊牙關,百問不得一答,他真苦役法對付。我答應了他的約,就把電話掛斷。

回到房中,我正要將鍾德報告的話告訴霍桑,忽見他正一個人在室中踱來踱去,踱時點頭摩掌,好似很得意的模樣。

他一見我,光高聲問道:「鍾德說些什麼?可是叔權已有了口供?」

我答道:「不是。他非但沒有口供,兀自閉着嘴,連一句話都不說。鍾德正等你去替他究問。」

我又將鍾德所得到的車夫的報告,和上海回電的事申說了一遍。

霍桑笑道:「如此,他對於那有須西裝的男子,也已得了些線索。是嗎?……不過我對於那人卻已能夠指實是誰。我不是比他更進一步了嗎?

十、證人

我聽了霍桑最後一句的話,未免有些兒懷疑。因為霍桑從未離寓,怎知道那有須的人是誰?莫非他故作戲言,姑以自快?

我答道:「你說你比鍾德更有進步,是真的嗎?還是和我開玩笑?

霍桑立刻斂了笑容,答道:「難和你玩笑?老實說罷,我對於這件兇案,不但比鍾德有進步,簡直已得到了全案的綱領。你聽了不是要更加詫異嗎?

我果然十分驚怪。因思當鍾德的電話來到以前,他還是在搔頭摸耳的狀態中,顯見尚摸不著頭緒。怎麼片刻之間,他竟能得到全案的綱領?

霍桑忽又道:「包朗,我們為了這件兇案,已足足忙了一天。天這樣熱,腦力既已憊乏,體力也有些疲勞了。我們的確應該休息休息。我想晚飯過後,同你到天樂園去看一出《南北和》。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越發奇怪起來。兇案還沒有結束,他竟自安閑起來!

我道:「你要去看戲?那末怎樣答覆鍾德?」

霍桑道。「他要我去究問叔權和福興二人嗎?這是他的本分,他自己應該細問,我不能越俎代包。況且證據還沒有完備,我即使去了,也不中用。你可以打一個電話回復他,說明我的意思——但有一件事,你代我囑咐他:就是那懸賞的傳單,還須多發幾張,若使能在這一層上注意,再招得一二個證人,那才有效用。不然,我也是無能為力的。」

他說完了,從桌子上取起了那張故京全圖,重新翻閱。我見他如此,知道我如果再問,結果一定是自討沒趣。我不得已,懷着疑團走到電話間去,依言把話轉告了鍾德。

這晚上我被霍桑堅邀,只得隨着他同去看戲。次日霍桑一早起來,忽又邀我出遊。

我又抗議道:「疑案不曾了結,你哪裏來的這種遊興?

霍桑道:「今天是星期五,本是我frJ預定游陶然亭的日子。鍾德雖因兇案的里礙,不能如約,我們沒有拘束,總可以去的。

「那末那件兇案的事呢?」

「那自有鍾德負責,我們原不過從旁協助。你何必這樣認真?

「但你既然幫助朋友,也應當有始有終,怎麼事還沒成功,你卻中途放手?

霍桑反問道:「誰對你說中途放手?我不是已告訴過你嗎?證據沒有完備,我也無能為力。無能為而強為,必致勞而無功。你怎麼還沒明白?」接着他又含笑說道:「包朗,我想你的性情真有些奇怪。當案子初發生時,你往往抱着省事主義,惟恐我牽入案中,生出是非。此刻你又急不可耐,恨不得立時抉破案中的底蘊。你須知時機成熟,疑團自然會破,白白地躁急也沒有用。你暫且忍耐些罷。

我聽他這番談話,覺得我的心急好奇,的確被他一言道破,就也不敢多說,只得跟着他去遊玩。那一天我們清早離寓,直到上燈時才回。游的時候,天氣雖比上一天熱些,但霍桑的興緻很高,似乎已把那兇案完全拋在九霄雲外。我卻總覺得種種疑團,真像骨鰱在喉,不上不落。

這案子究竟如何?案中兇手是否就是林叔權?假使不是他,又是哪一個?叔權所受託的信件是否別有隱情?霍桑在這方面有無端倪?他能否使物歸原主?此外如兇刀的來歷怎樣?有須的西裝男子是誰?那穿藍長衫的舊官僚到底有沒有關係?還有福興是不是通同?種種疑點,橫塞在我的胸中,彷彿把我裝在悶葫蘆里,十二分難堪。因此,我的遊興自然不得不大打折扣。

我們歸寓的時候,我已遍體汗淋,十二分疲乏,忽見有一封信留在寓中。霍桑拆開一看,那信是鍾德送來的。

他向我點頭說道:「包朗,據鍾德說,他已得到了福興的實供。那末去結案的時期大概可以更近一步了。我想這消息你總是歡喜聽的。

我的疲乏的精神果然因此一振。我們洗澡完畢以後,我忙問他這案子究竟什麼時候可得解決。霍桑回說明天,並囑我就電話中約定鍾德,以備明晨會唔。我當然是欣然承諾的。

下一天八月八日,星期六,天氣照樣晴朗。我破曉起來,完畢了梳洗早餐的例行事務,立即拖了霍桑同往警廳里去。我因着急於要瞧瞧這兇案的解決,真所謂心急如火。車子到了警廳門前,恰見鍾德也正從外面回廳。

他一見我們,便招呼道:「霍先生,一日沒見,使我望穿了眼哩!」他隨即引我們進入廳中。

霍桑坐定以後,方始答道:「你昨晚寫信給我,不是說福興已經供實了嗎?

鍾德道:「正是,今天我一早出去,就為了要證實他的說話是不是實事。

「結果怎麼樣?

「果真是實事。我都已證明了。

「他供些什麼?他有沒有與聞兇案?

「沒有。他說當案發的那一晚,他實在是偷宿在外面,沒有住在園子裏的小屋中。所以屋中出事的情形究竟怎樣,他都不聞不知。

霍桑點頭道:「唔,他在初供的時候,就露出這一層破綻。那末他先前所說在九點鐘時看見陸子華和一個西裝來客爭論的事,也是偽造的嗎?

鍾德道:「據他說這倒完全是事實。還有傍晚時有一個穿藍紗長衫的人找錯屋子的事,也不是虛構——不過我覺得這個穿藍長衫的傢伙,也許並無關係。自從九點鐘時,他受了子華的吩咐,才悄悄地溜出,往他的情婦家裏去。到了下一天早晨回宅,他忽見子華已經被人刺死。他當然很驚恐,又不敢把外宿的事直說出來,因此嚴守着秘密。直到我把兇手的罪名用來恐嚇他,他才不得不吐露真情。

「我又問他的情婦的所在,據說距離許宅不遠,在巷東八十一號,是一個媳婦。今天我特地去查問了一回,那晚上他在九點過後到伊的家裏,偷宿的事果然不是虛造。霍先生,你若要親自問問他,我可以把他喚來。

霍桑似乎很失望,搖頭道:「他既已吐實,何必再問?可惜這一番事實,對於這案子的解決,仍舊沒有什麼益處。……你可曾細問過林叔權?」

鍾德道:「說起叔權,真是可恨!我已問過他好幾次了,他總是閉口無言。前晚上包先生告訴我移動錶針的見解,我覺得他更是可疑。但他既不肯說,我因為他是二位的相識,又不便怎樣難為他。我真是沒法可施。現在只有仗霍先生的大力,設法叫他實說,這案子才有解決的希望。

霍桑皺着眉頭答道:「實說不難,但沒有證據,雖是實事,說出來恐也不能使人相信。

鍾德道:「把證人的事,昨天我又加派了人四齣通告,如果有人能報告關於那晚上兇案的事,賞兩百元,無奈直到如今,除了那個車夫之外,沒有第二人來——霍先生,恕我冒昧,你究竟懷着什麼見解,一定要得到證人?」

霍桑忽直截答道:「你要知我的見解嗎?我認為林叔權是沒有關係的,在法直立刻把他釋放。你也能聽我嗎?」

鍾德果然呆住了說不出話來。我不禁暗暗替那少年歡喜。

少停,鍾德才說道:「右使霍先生能有充分的理由和證據,我自然唯命是從。

霍桑微笑道:「來了,來了。鍾兄,你不是要充分的證據了嗎?這個我早已說明,現在還不能辦到。

「那末你姑且隨便說說。行嗎?」

「好,據我個人的理想——」

這時忽有一個位差的匆匆地走進會客室來。

他向鍾德道:「鍾先生,外面有一個人求見,據稱是為了報告領賞來的。

霍桑忽驚喜地立起身來,說沈「好了!這來的人或許就是我意中要找尋的證人。快叫他進來。

那值差的應聲而去。於是室中的三個人都屏息靜氣地等那報告人的消息。

十一、霍桑的見解

那報告人穿一件黑粗布的短農,糙米色土布的褲子,身材比較矮小,形狀像是工人。他進得客室,住了腳步,用手抹著汗,向室中人亂瞧,有些局促賽怕的樣子。

鍾德立刻們道:「你來報告消息嗎?」

那人點點頭,仍開不出口。

鍾德道:「那末你叫什麼名字?做什麼生意?所見證的又是什麼?一件件據實說出來,不得說說。」

那人又用手背在嘴上抹了一抹,才戰戰兢兢地說;「我叫王謹言,做木匠的,住在化石橋東西金獅巷內。大前天五號晚上,我在我的朋友案三家裏喝酒。我吃罷了晚飯回家,從化石橋經過。我走到橋西小巷口,猛聽得有呼喊的聲音——「哎喲!哎喲卜地喊了幾聲,忽而又停止了。我有些汗毛凜凜,忙住了腳步,定了神細細辨認。那聲音似乎從巷中透出來的。但是我回頭一瞧,巷中黑漆漆的煞是可怕,我又不敢進去。因此我自譬自解,以為這或者是病人喊痛的聲音,沒有什麼希罕,便過巷回家。

「到了前天傍晚,我在茶館里喝茶,聽說化石橋的西巷中出了一件命案。我才想起前晚所聽得的聲音,諒來和兇案總有關係。但我守着多吃飯少管事的主見,仍把那回事藏在肚裏,不敢告訴別的人。

「昨天歇工回家的時候,我忽聽得人家談著警察局中懸賞的佈告。我想這回事既有關係,報告了官,或者有些用處,我也可以得到——得到兩百元的賞錢——」

鍾德沉着臉瞧著那木匠道:「你的話都實在嗎?

王謹言道:「句句實在。先生,你盡可以去查問。」

霍桑攙言道:「你聽見聲音在什麼時候?這是我們所必須知道的。你要領賞,必須確實證明這點才是。」

王謹言道:「這個自然。我記得那時候是十點鐘。」

霍桑軒眉道:「十點鐘?你果真記憶清楚嗎?」

那木匠很堅決地答道:「清楚的。因為我從秦三家裏出來的時候,他家的小鐘上,十點還少五分,秦三家在那小巷的西面八十八號,相去不遠,最多五分鐘工夫就可以到的。因此我確實知道那時候準是十點。

霍桑道。「秦三家裏鍾走得準不準?當你告別的時候,秦三可也曾瞧過鐘上的時刻?」

王謹言道:「他家的鐘很准。他是在布廠里做工的,他每天到廠上工,都照着這鐘動身。我走的時候,不但秦三瞧過時刻,還有那跟我們一同喝酒的李麻子也一同起身。秦三挽留我們,曾指著鍾告訴我們時候還早。我們不肯留,就辭了出來。因此,我才記清楚那時候還沒有到十點。

鍾德抬身,像要插嘴請問,霍桑忽揮揮手阻止他。

他向鍾德道:「行了,行了,此刻不必多說。你把王謹言和他的兩個朋友的姓名住址記下了,等證明白了給貨。」他回頭來向王木匠道:「後天開庭的時候,你仍須到庭作證,別的就沒有你的事了。

鍾德似乎還有些半信半疑,卻又不得不依。他就領了王謹言到外面去照例登記。一會兒他又回到客室中來。

他問霍渠道:「你看他所說的可能當得憑證?

霍桑點頭應道:「這就是我所要得的確據。

鍾德道:「確實的憑據嗎?

「是的。

「那我有些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麼?

「據洪醫生所假定的,和表上所指的時刻,加上王謹言的報告,固然是符合的。不過你前天又假定表面的針是經人移動過的,碎表的時刻並不是恰在十點。這中間究竟怎麼樣,我委實有些模糊。

霍桑道:「這也不能怪你。我告訴你。碎表是一個時間,陸子華氣絕呼喊,又是一個時間,你把這兩件事分別清楚了,疑團自然明白。」

鍾德呆瞧著霍桑,詫異道:「霍先生,你的意思究竟怎麼樣?我真是在悶葫蘆中,請你老人家從速說明了罷。」

霍桑微笑着答道:「可以,可以。據我的推測,那晚上叔權往子華寓所,是在八點鐘以後。他既到那裏,和子華談了半晌,就爭論起來;爭論不已,途不免彼此動手。直到表既碎了,鈕子也落了,這武劇才告結束。隨後叔權也就離屬回寓。當他離去時,大約在九點半鐘左右,陸子華還是安然無恙。後來林叔權第二次再到防寓去,那時子華卻已中刀死了。所以我先前說叔權無罪,根據就在這層。」

鍾德仍瞠目答道:「你確知子華的死,在叔權爭鬥離屋之後,和他全沒關係嗎?

霍桑點頭道:「是,果真沒有關係。」

鍾德尋思了一下,又緩緩說:「叔權既不是兇手,那末兇手大概是那個有須的人了。」接着他忽又想起了什麼,驚呼道:「著了,我起初為了這個人,已賽傳各區巡警,準備把他緝訪到案。但霍先生不是說叔權往陸寓去的時候,在八點以後嗎?據前天那個車夫的報告,他送一個穿西裝的人往化石橋西巷中去時,也在八點鐘以後。如此,叔權和那西裝有須的兇手,一定曾在於華的屋中會面過的。現在我們但向叔權細細研問,就可以知那西裝有須人的蹤跡。對不對?

霍桑帶着微笑,應道:「不對,不對,而且也不必。我早已明白,那個穿白西裝戴黑眼鏡有須的人,不是別人,就是林叔權的化身!

我又不覺大為驚怪。霍桑說得好像鑿鑿可證,似乎他曾親身目擊的模樣。有須的人真是林叔權嗎?他到底有什麼根據?這真是立之又玄!

鍾德也驚怪地問道:「那人就是叔權化裝的嗎?這真是太奇怪了!那末你既說叔權不是兇手,兇手又是誰呢?我看你所得到的兇器,來由如此詭秘,其中必有一個兇手可知。但若合了你的見解,這兇手又明明落空!我到底向哪裏去找尋呢?」

霍桑忽而立起身來,把一手在鍾德的肩上拍了一下,說道:「鍾兄,你所說的種種疑點,我若使一條一條解釋起來,不免要費時費話。現在我們不如同去瞧瞧叔權,讓他自己說明,豈不更直截了當?請你就引導罷,不必耽擱了。

鍾德的神氣上滿懷着疑團,和我恰有同病。他勉強引路,低着頭不做一聲。我跟在後面,心中也很不自在。一則懷疑,一則又替霍桑擔憂,深恐叔權也許不肯實說,或者說了出來,卻和霍桑所測度的不同,那豈不要被鍾德昭笑?

我們到了待質所門前,那看守的受了鍾德的命令,便把叔權領到所外。我們一見了面,未免彼此黯然,大家相覷無言。我見叔權雖還沒有審實下監,但那待質所的風味,和他心中優懼的意念,已把他的英俊的氣概完全改變了。

鍾德把我們引進了一所小屋子,關了門,大家坐下來。鍾德正要申說來意,林叔權忽先自發言。

他道:「霍先生,包先生,兄弟是個說慌的囚犯,實在沒有顏面和二位相見。

我不禁接嘴說:「林兄,你不要說這話,我們也能諒解你的處境。

叔權嘆了一口氣,說道:「兄弟已受審多次,始終抱定不理會的宗旨。實在因為事勢如此,說也無益,倒不是緘口為妙。請二位原諒。

霍桑向他瞧了一瞧,柔聲答道:「林兄,你誤會了。我們今天的來愈,原在使你脫罪。你若不肯實說,豈不自討苦吃?」

林叔權但搖了搖頭,閉口不答。

我又婉勸說:「林兄,你就把那晚上出事的始末從實說出來里。我們必儘力援助。你何必堅持自誤?」

權權冷笑了一聲,答道:「我還希望脫罪嗎?嘿嘿嘿……好,霍先生,包先生,你們既然要我實說,我就實說了里。那晚上陸子華被制,行利的就是我的刀也是我家的珍物。刀柄上有字,眼先生你總已驗過。事實如此,我的罪名想必盡可以成立,旁的事情不必再深究罷。

十二、實供

我們一聽此話,不禁相顧變色,大家都沉默了。霍桑雖還勉強鎮定,但是一縷灰白的顏色已籠罩了他的臉部,竟也沒法掩蓋。

他向那少年注視了一會,才慢慢地說:「林兄,你這話一定是違心之論。大概你為了某種隱情,並且還懷疑我們,所以忍心誣服,不前實說。但你還得三思。你縱然不惜一身,也須為蔡佩玉想想。你不曾托我把伊的照片和信件——」

叔權忽抬起頭來,大聲道:「照片和信件怎麼樣?霍先生,你已經尋得了沒有?」

霍桑瞅了他一眼,故意緩聲答道:「你若要知道信件的消息,請你先把實在的情形說一遍。這就是我的交換條件。不然,莫說你白白死了,人家還要怨你失信負心呢?」

這幾句話很有力量,比鋼刀還鋒利,竟能直刺叔權的心坎。他呆立了一會,眼眶一級,禁不住流出淚來,接着他又低垂了頭默想。霍桑也不催促。我們都靜默地等著。

一會,林叔權才哽咽著說:「好罷。霍先生,你既逼着我說,我也再不能隱瞞了。我先說我和子華的秘史:我和他本來是同學,先時彼此很投契。因為子華為人圓滑非常,交際手段,誰也不能及他。那時我先交識一位女友,就是蔡佩玉,——」他抬頭瞧著霍桑。「級先生,我記得那天我只告訴你佩玉二字,現在你連伊的姓都已知道。想必你對於那信件已有了端倪。是嗎?

霍桑點點頭,卻不答話。

叔權又說:「子華因着我的介紹,就也與佩玉認識。起初他們也不過是論文辯理,筆墨上的交誼;後來他愈接愈近,百計獻媚,竟然喧賓奪主起來。佩玉和他的感情一天天深密,自然和我一天天冷淡。那時我心中的苦痛,真是不可言喻。

「霍先生,你總不會嘲笑我果?實在因為佩玉丰姿綽約,伊的學間既出眾,秉性又溫婉,絕不是一般尋常女子可比。這樣的一個心上人,一旦被陸子華奪了去,真好像剜去了我的一顆心!」

霍桑點頭應遵:「我瞧那女子的面貌,媚而不挑,庄而不冷,果然是一個好女子,無怪你要失意傷感了。」

叔權忽挺直了身子,張大了眼睛,精神陡然振作起來。

他高聲道:「霍先生,你能下這樣的評語,莫非你已見過伊的照片?

霍桑直截答道:「是的。但你且先把原委說明,照片的事往後再說。

我很覺詫異。霍桑從哪裏尋得伊的照片?我怎麼毫無所知?或者他所說的出於虛造,不過藉此慰慰叔權的心,以便他肯盡情吐露?但評語雖能虛造,那女子姓蔡,他又用什麼法子知道的呀?

叔權接續說:「那時佩玉和我疏冷的緣故,漸漸地被我探問明白。原因是子華憑着他的利嘴,花言巧語,一面把我毀壞,一面又竭力地獻媚奉承。並且他的面龐又好,仗着金錢的魔力,加意裝飾,果然連佩玉的慧眼一時也給迷增過去。

「不過世間的事,若單靠著作偽,斷不能持久,所以在清場上角逐,制勝的工具,也逃不出一個『誠』字。子華雖僥倖一時,贏得了美人的青睞,但為時不久,他的神密暴露了,立刻成了一個萬眾共棄的奸賊。原來五四運動以後,各地的青年都從時代的巨浪中覺醒過來,民氣勃發,正似太平洋中的怒濤,一起千丈。但是一般昧良的官僚軍閥,看見了這種情形,未免有些頭痛,因此想出了一個賄買的法子,派人帶了金錢,到上海去買通學界。因為他們知道上海是民潮發動最劇冊的中心,學生又是中堅分子,他們的眼光所以就專註於此。

「那時陸子華信馬賦閑沒事,便與北方派來的一個人互相接洽。他就想運動學生界中的敗類,打消他們革命的壯志。

「那派去的人就是許寧明,從前也和陸子華同過學。那時予華雖已離了學界,但學界裏面和他有交誼的人卻還不少。他又自仗了交際的乾材,便擔任此事,預備發財做官。不料他事機不密,不久已被人覺察。於是消息傳到了我的耳中。我聽了這信息,又驚又喜——驚的是不料子華喪心病狂,竟會幹這樣的勾當;喜的是預料佩玉芳知道他如此,一定要南殘他的人格而和他絕交。那我也可以伸伸宿怨了。」

他吐了一口氣,股上也透出了一絲紅色。頓了一頓,他繼續解釋。

「我因着公誼私情的責備,便儘力探取於華的隱秘。不到一個星期,我已經覓得他的秘密信一封。那信中的意思,要策動同學們,打消他們的愛國運動。我一得到那信,就當作鐵證,立刻把原委告訴了佩玉。佩玉果然異常氣憤,立誓與他斷絕,並向我道歉,聲明前此的流冷,實因誤信了子華的讒言。

「那時我心中暢快極了。佩玉隨即寫了一封信,向子華討回照片,和從前伊寄給他的信函。子華卻置之不復。隔了幾天,錢忽聞他已經港來北平,目的就為了運動的事有所接洽,多分是他親自來領賞聽命的。自從子華來平以後,佩玉終目憂悶,自悔自怨,深思照片落在賊手,一旦他的隱秘宣露,伊的純潔的芳名也不免同被玷污。因此,我不忍伊鬱郁抱恨,便自傳奮勇地冒險來平。我決意要把伊的照片等取回,交還我的愛人,才完成我這一樁心愿。

「不料事與願違,我到了此地,忽然遭此變端。我自身遭了無妄之災,還是小事,但使我的愛人望穿秋水,難求珠還,我真是死不瞑目!霍先生,你若使果真能尋回原物,送交佩玉,我真是萬分感恩!霍先生,你能夠允許我嗎?」

這故事使我們三個人都很動容,但大家都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一會,霍桑溫和地答道:「林兄,請放心,我決不辜負你的囑託。但子華到底是怎麼樣死的?」

叔權又嘆了一口氣,才道:「霍先生,你要我實說,我本也願意,但從情跡上說,我委實已有口難辯。現在你一再迫我,我已不能不說,能不能見信,任憑尊裁罷。

我到這裏的第二日,便往許宅去見於華,因為我動身時,已預知他寄寓在許家。第一次見面,他知道我為了信件照片而來,似乎很驚訝。他當下就拒絕不肯,我一時着急,就用言語恐嚇他。他若不把信件交出,我立刻要揭露他的陰謀。他聽了果然有些懼怕,就允許下一天交還。等到第二次會面,他又說信件不在手邊。我怕他脫逃,便假說此次來平,有不少同伴,他若故意規避,或企圖潛逃,一定沒有好結果。後來我和他雖又見面多次,但他終是游移推倭,沒有結果。

「直到星期三晚上,我等得不耐煩,吃了晚飯再去見他。因着彼此的言語衝突,決裂了好幾次——有一次竟被他的僕人瞧見。最後我和他就打起架來。他先預備動手用武。我一立起身,他就把手伸入他的褲袋,似乎摸索什麼。我防他有槍,立即發出一拳,打中了他的腹部。他也回拳打我,大家就互相掙扎。一會,他自知力不能敵,便放了手重新和我婉商,約我下一天清晨,一準交還,說得很確定。那時候我也沒有別法,只得再允許他一次,隨後我離了許星回寓,就和你們兩位相見。

「那時候你們似乎很注意我的行徑,但我因着佩玉的關係,事情既沒有完全決裂,還不敢宣佈秘密,這實在是情勢所迫,並非故意欺瞞。這要請你們原諒的。」

霍桑點點頭道:「那時我已窺得一二,也曾用微詞相勸。可惜你不覺得,以致遭受這一次飛災。後來我曾問過旅館的侍者,據說那晚上自從我們回房以後,你一個人又悄悄地出去,直到深夜才回。你不是第二次又到子華那邊去的嗎?」

叔權應道:「正是,我為了那信件和照片的事,心如箭穿,反來覆去,再也不能睡。我私忖我和他既已決裂過一次,何不趁此機會,索性在他室中搜索一回?因為他約我下一天早晨交出,說不定為了脫身之計,仍是謊說。我聽信了他,豈不又落他的圈套?因此我決意乘着夜間再往化石橋去。無論如何,我得向他取回信件和照片,免得他私自進了,或者別生他計,更多周折。

「我再到那裏時,已過十一點鐘,但園門仍虛掩著沒有下鎖。我一進內室,燈光雖有,卻很黯淡,又不見子華。我喊了一聲,也沒有人答應。我更前進一步,低頭一看,子華已直但僅躺在地上!他的白衣上都是鮮紅的血漬,煞是可怖!

「我定了定神,伸手一摸,他的額角已經冷得像冰。他已經被人刺死了!」

鍾德處於旁聽的地位,始終沒有開口。這時他見叔權略略停頓,就用帶着懷疑的口氣問話。

鍾德說:「照你說,子華的死,似乎是另有一個人行刺,與你無干。那末,刺他的又是誰?」

敵機還沒答話,霍桑忽搖搖手插口。

他道:「鍾兄,你別打斷他的話。那行刺的是誰,我早已知道了。」

十三、沒法投遞的信

霍桑的話是含有強烈的刺激性的,不但我和鍾德詫異,連叔權也似乎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驚怪地問道:「霍先生,你果真知道嗎?那末我還有一線生機哩!

霍桑點點頭。「你儘管放心,不必憂慮到這一層。你再說下去。那時你發現了子華的屍體,怎樣處置的呢?」

叔權繼續道:「我看見子華既死,屋中又不見一人,料他必已被人謀害。至於謀害他的人,我猜想或者就是他的僕人,或是別有一客。因為子華和我境商的時候,曾告訴我那晚上還有他客要來,叫我快去;並且當決裂之前、他的僕人也曾一度進來。這時我叫喚不應,連那僕人也不見,我因而懷疑這兩個人。但這是我在事後誰想的結論。

「當時我心中很慌,又怕遭嫌疑,急於想逃回。同時我又想到佩玉的信件,何不趁勢捏一搜?我因放大了膽,四處搜檢,不料勞而無功,不但沒有尋得信件,連和他有關係的一切函和,也不留一張。我沒法可想,正要退出,忽見子華的胸口露出一把犀角的刀柄。我仔細一看,又不覺吃了一驚。

鍾德乘林叔權略略停頓的機緣,問道:「為什麼吃驚?行刺當然是有刀的啊!

霍桑接嘴道:「這刀是林兄的東西,差不多留着姓名,怎禁他不吃驚呢?」

叔權連連點頭道:「是啊。這是一把古匕首,是我家世傳之物。當初我和他同學的時候,他偶然見了此刀,十分喜歡。他曾向我道:『他日疆場有事,我若能身懷此刀,為國宣力,倒也是男兒快意的事!』我聽了他的豪語,很欽佩他,就把這把刀贈送了他。不意未上疆場,他自己倒死在刀下。

「那時我一見之後,就想這刀起先必在子華的身上,後來或被囚人奪去,他便反遭其害。我因想我出入此屋,雖很神秘,但難保無一二人知道我的蹤跡。現在他忽然被刺,我已難免連累;若使偵探們把此刀為證,柄上有我家『梅鶴堂』的堂名,蛛絲馬跡,豈不要加重我的嫌疑?我就決意把刀藏過,免得後來牽涉。

霍桑瞧着他道:「你藏刀以後,不是還有過其他的舉動嗎?」

叔權點頭道:「是的,我把刀拔了出來,里藏好了,又從他身上摸索一遍,瞧瞧有沒有關係我的東西。我忽又在他的褲袋中摸出一隻碎表。

「這錶停在九點三十二分,那是當我和他掙扎之時被我打碎的。我想論起時刻來,這表和我又很有關係,不如索性將針移到十點。因為在那時候,我記得正和先生們在寓室中談話,萬一我不幸被疑,也可請二位管我做個見證。

鍾德冷冷地說:「你這樣子設計周到,足見你真是聰敏!

林叔權受了這句諷刺,但向那偵探瞅了一眼,仍自顧自說:「當下我自以為設防甚周,沒有破綻,便悄悄地回到寓中。不料當我和子華爭扭的時候,我的衣袖上的扭子被他拽落,我自己卻並沒覺察,後來就被這位鍾先生當做憑證。那是我想不到的。

霍桑微笑着道:「『這就是所謂『由賽一疏』。凡作偽的事,無論如何,總不能免意外的疏忽。你當時來往陸寓,形蹤既秘,並且用假須和黑眼鏡喬裝着,可算得周密極了,但到底難逃人家的覺察。

叔權張目道:「我喬扮有須人,你也已知道了嗎?

霍桑道:「不但這一點,就是你和我談話時,你雖竭力掩飾,不肯吐露真情,其實你的神色語氣,卻早已把你的秘密告訴我了。」

叔權的臉上一陣通紅,很抱羞似地說道:「正人面前說謊,慚愧!慚愧!不過這也是出於不得已。霍先生,請你原諒我的苦衷。但眼前我所說的話,我敢把良心作證,沒有半句虛偽。

鍾德也不覺現出悟解的樣子,點頭道:「你這一席話,若和霍先生的理解印證起來,果然符合。但那把刀既已回到你的手中,為什麼又送給霍先生?這東西不是你寄給他的嗎?」

叔權遭:「是的,是我寄的。因為案發以後,我因關懷着信件,愈覺得沒法可施,特地求霍無生相助。據霍先生說,要得信件,必須先查明案中的真相;而案中的關鍵,又在那把兇刀上面。我一時急昏了沒了主意,利害如何,不暇考慮,等到談罷回房,我就把刀拿出來里好,交給侍役,教他送到郵局裏去。我希望霍先生得了刀,立刻能把真兇查明,那時我的信件和照片也可以物歸原主。其實這舉動和我先前的把刀收回,分明是兩相矛盾的,可是我當時因着急待破案,竟顧不到。但即此一層,也可見我的心跡,子華的死實在不予我事;不然,我自己既已行兇,又豈肯把兇器給人,自露我的罪跡?

鍾德沉吟了一會,才答道:「論你的供詞,果然已合了關節,但真的既不是你,勢必另有一個,須待霍先生指明白后,這案子才可結束,你的罪嫌也才可解除。

霍桑緩緩答道:「要指明也並不困難。

鍾德道:「不但要指明,還得把他緝獲到案,方稱圓滿。因為現在案情的一部分既已顯明,我們知道那有須的人就是林君。林君既非真兇,福興又沒有關係,那本行兇的人究竟是誰,我們反沒有把握。霍先生,我怕你雖能夠指明,而逮捕的一著,或者還要費些手續,對嗎?」

霍桑微微笑了一笑,答道:「鍾德兄,請你不必擔憂。那行兇的人委實已不勞你逮捕,他早已伏了法哩!

鍾德忽變色詫異道:「囑?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又鬧玩笑?」

霍桑道:「這事關係人命,誰敢鬧頑笑?難道你至今還沒有領悟我的意思?」

鍾德又急又慚,兩隻手在身旁東摸西捏,臉上的顏色也變得忽紅忽白。

他搭訕地說道:「你不是說行刺的就是那穿藍紗——」

霍桑忙接着說道:「不是!行刺的就是陸子華。

「什麼?」

「換一句說,陸子華的死是陸子華自己下手的!

這話一出,我們都驚奇出神,大家想不到他會有這一句斷語。彼此的眼睛裏彷彿在交換著一句疑問:「陸子華竟是自殺的嗎」?鍾德更是詫異。他的雙目瞪住了,汗在面頰上流,口也張開了,獃獃地向霍桑瞧著,連一句話都沒有。

霍桑又接續說:「你們不是有些奇怪嗎?其實論情究勢,原是很顯明的。子華既已為叔權搞發了秘密,他的前途也就完了,而他所愛的女子又被叔權奪了去。他在羞懼交並的心理狀態下,不得已而出於自殺,也是情理中可能的事。試瞧他把古刀藏在身上,初意也許本想用來刺殺叔權的。後來他因力不能敵,沒法對付叔權,等叔權去后,才憤而自殺。但當他自殺之時,還故意留叔權的姓名在澎墨紙的後面,並且就利用叔權給他的刀,那可見他雖自殺,卻不是沒有嫁禍子叔權的用意。他分明有『吃砒霜葯猛虎』的意思,用心也相當險惡。你們若把這種種疑點細想一番,就也不致把『自殺』兩字當做稀奇的名詞了。

我這時驚喜交集,心中的感想紛亂已極。因為叔權的疑障既經剖白,殺人的罪名當然可以洗刷,這原是我所最盼望的。但據霍桑的理解,陸子華竟屬自殺,這又不是我的意料所及。他的理論上的理由雖很充足,但沒有實際的證據,非但在法律上不能定城,即鍾德也未必就能信服。

鍾德果開口問道:「霍先生,你的論斷真是出我意外。我想你總有物質的憑據可以證明的罷?」

全桑點了點頭,應道:「正是,我若沒有確切的證據,也斷不敢貿貿然發表這種看似駭人的議論。鍾兄,子華自殺的證據,就是他的傷痕。當時你雖也驗過,但因為不見的刀,使你立刻抱定了一個被殺的見解,對於那致命的傷痕,便不會仔細研究。我常說當偵探的人,耳目要靈,心思要細,而購中卻萬不可預在成見!你在這案子上就不免犯了成見的病。」

鍾德的領骨上有些紅斑,眼睛裏也漏出怒光,但不答話。我和叔權也忍制了呼吸靜聽。

霍桑繼續道:「現在先說說那傷痕。它在他左胸的第二肋下,自上下斜,長一寸二分;那是兇刀的闊度。左端闊的三分半,右端闊約一分半,又明明是刀背刀鋒的分別。從這傷勢觀察,可見他執刀自殺之時,必定用的右手;刀鋒向著掌心,和尋常人執刀的姿勢沒有差別。因為我們的左右兩手,就生理上講,本來沒有強弱之分,但大多數人,多慣用右手,故一切舉動,都是右手居先;執刀時更不必說。並且我們執刀時,刀鋒必多向外,那自然就對掌心,這也是一定不移的。因此可知凡人右手執刀而自殺,那傷處必居於左,而鋒日又必向右。這是可以試演而明的。鍾兄,你試把子華的傷痕,印合我的理論,不是恰正相符嗎?」

室中沒有人答話。鍾德更開不出口。

霍桑價了一停,又遭:「若說他人奪刀行兇,情節上便有衝突。因為若像這樣的傷痕,必是那人左手執刀;行刺之時,子華又須在睡夢中,那的手才得從容反刺。可是就情勢洲應,事實上聽不會有些事實。

「更進一層,於半死時,身穿白法蘭線西裝,但他的。硬領和領巾,卻已松解著;似乎他自殺時,先把領由解開,以便下刀。若是被殺,那行兇的人,又哪裏能夠這樣子自由自在?這也是一個顯明的證據。總而言之,子華的死是出於自殺,此刻已可以說沒有疑義了。

「現在我對於信件一事,尚須請林兄原諒,因為此物已無法尋覓。據我測度,當子華未死以前,必已把那照片等燒了。但瞧屋角的紙灰,可為佐證。林兄雖不得原件,但他回國上海財,說明了緣由,諒來也可以圓滿復命了。」

林叔權忽瞠目道:「霍先生,你不曾尋得照片和信件嗎?那末你又怎麼能知道佩玉的姓氏和面貌?」

霍桑正要回答,忽有一個穿制服的警士,氣喘險地闖進門來。他一見鍾德,立正了把手舉了一舉。

鍾德立即問道:「黃升,你今天不是在屍屋裏面看守的嗎?可是有什麼消息?」

「正是。我得到了一封信。」

「一封信?寄給陸子華的嗎?」

那苦上隨手摸出一封又厚又大的信來,答道:「不是,這信是陸子華寄給一個在上海的許寧明的,但那人改了地址,所以退了回來。」

霍桑突的挑起身來,將黃升手中的信奪過,急忙着了一看。他大聲叫道:「好了,好了!這案子可算得完全解決了!」

十四、結案

我們又是相項詫異了一陣,不知道深信中藏着什麼玄妙。我走近者時,信面上寫明「上海振華旅社七號許守明收」;下面寫了北平正陽門內化石橋許宅陸子華寄」字樣。左邊一角,又標了「快郵」二字,後面粘了二角二分郵票,並且印了許多印章。

這時霍桑已擅將那信拆開,忽又高聲呼道:「唉,原來他還有這種妊計、真是誰也想不到的!諸位,請讀了這封信,就可以明白他用心的險惡,和自殺的情由了。」他就將信交給鍾德。

我一眼瞧去,忽然看見一張女子的照片。那女子的年紀,約摸十七八歲,圓臉潤姿,盈盈含媚,身上裝飾樸素,越見得嫵媚天然。照片的右角上,寫了一行蠅頭小楷;「蔡佩五小影」五個字。照片之外,還有佩玉具名的情書三封;書中的語意,無非是些卿卿我我相慕相悅的情話。這玩意兒青年們有過經驗的很多,想必自能體會,不必我把它背出來了。我一見這照片和信,便知這就是叔權所要尋求的東西。但方才據霍桑的料想,此物已經被子華燒毀,現在怎麼又在信中?

鍾德高聲說道:「唉!這一張信紙是子華寄給許守明的,讓我來讀一遍,解解大家的疑團。」

他放聲念道:

「守明同學兄鑒:我到得這裏,已是三星期了,雖曾晉謁過他們幾次,卻終是因循敷衍,沒有一個着落。他們言外之旨,似乎要先見功效,然後取酬。但你想空口白話,怎能成事?我遠道冒險而來,舍了聲譽,背了良心,非但一文不得,反要自掏私囊。這真是大使人難受!此刻我後悔已晚,不但聲名掃地,沒有顏面再見舊日的同伴,即我的。心坎中人,也已被那

可殺的叔權奪去。

「叔權是我的情敵,現在他忽已來平,向我索回佩玉的書信和照片,其勢洶洶。據說他已挾得我的秘證,倘不還他,他將宣佈我運動學生界的陰謀;加我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我受了他一番奚落,又羞又懼,實覺難堪。我問心內疚,覺得這世界中再沒有我的立足地了!

「但我若白白而死,使極權志送意滿,贏得嬌妻,奏凱而歸,我雖死也不瞑目。因此我已想得一個報復之計,特把那女子的照片和信寄給你,請你代我印成銅版,分發給佩玉的親戚朋友。如此,佩玉的名譽掃地,伊的未來命運也可想而知,而我的被棄的私怨,也可發泄一二。

「至於叔權方面,我自有相當的方法處置他,決不使他逍造自在。惟此奉委之事,你必須為我儘力。須知我今日有此結局,雖由我自己食利忘義,然若非你做引線,我或不致出此。我並非怨你,但希望你依言而行,成全我報復的計劃,那就感激不盡了!後會無期,前途珍重!八月三日陸子華白。」

我等鍾德讀完,不禁咋舌駭異,暗想這賊設心狠毒,竟要破壞蔡佩玉的終身。幸而此信退回,伊的令譽可全,否則伊一生榮辱,後果正不忍設想。我因想到當這教育尚未普及新道德尚未建立的時代,青年女子,智力既未健全,交際之間,真是不可不慎之又慎。

霍桑整了整衣襟,伸手向鍾德道:「鍾兄,恭喜你。此案的記障既揭,證據也已齊備,後天開審,若能據情而斷,當然可以了結。那時林兄的嫌疑,也可以昭雪,我們應當迎接歡賀哩。」他說完了,熱烈地和鍾德握一握手,便辭別了敵機,拉着我離開普廳。

我們回到離中,我已急不可耐,立刻要求霍桑詳細地解釋一切。他怎麼能夠預知案情,竟如此洞若觀火。霍桑被我再三請問,才燒了一支紙煙,把案中的蘊微一件一件替我創解。

他說道:「當我驗屍的時候,一看見那特殊的傷痕,就已疑為自殺。但那時候不見兇器,室中又有爭鬥的情形。有此疑問,我便不敢立時指他自殺,免得人詫為奇談。

「我當下審情度勢,知道子華既屬自殺,無論爭鬥和致命,不會是同時,即碎表和移針,也必在兩個時間。

「後來叔權忽來陳,我一聽他的話,便知他說謊。其實他上晚和我們相見時的神情慌張,顯見有過鬥爭之事。那時他一定方從陸子華處回來,他卻謊說只在田間去過。這真所謂掩耳盜鈴。後來他忽為鍾德所捕,這倒出我意外。但當時我知道他確與兇案有關,愛莫能助,自然不得不袖手旁觀。

「我又向旅館中的侍者查問,才知星期三晚上,叔權送我們回房以後,自己又悄然獨出。我更覺得所料的不錯。叔權和子華必先有爭鬥;爭罷以後,叔權回寓,就和我們相見。後來他又出去,似乎已在子華自殺以後,故而他能自由移動錶針。但子華的死究在何時,兇刀又在何處,都沒有確證,一時還不能索解。所以我仍不能即時宣佈。

後來我很想得到福興的實在供語,並請鍾德注意懸賞的事,求一個見證。因為子華死時,必有呼號的情形,我前已說過。福興雖不可靠,或者有行路之人聞聲報告,也可破其疑團。因為那巷中雖沒有鄰居,但幸而不深,如果有聲響,必能送到行路人的耳中。後來果然如我所料,這疑點才得到了解釋。」

我會意地說:「你既已早知陸子華出於自殺,種種疑點自然都能迎刃而解,故而對於那有須的人和那穿藍紗長衫的人,和陸子華的朋友們,無怪你都不大注意。但那有燕尾項的人就是叔權所喬裝,你又怎樣知道的?」

霍桑吐了一口煙,笑道:「這很容易,說破了不值一錢。我起初就疑心那個人或就是叔權改扮的。等到我接待四刀以後。從各方面推索,覺得那寄刀的人除了叔權再沒有別人。因為包面上寫『樣子』二字,可見那人是受過教育和有郵政常識的人;並且字跡掩避,分明那人是和我們相識的;還有刀柄上『梅鶴』二字,顯見是梅妻鶴子林處主的出典,和姓林的顯有關係。當下我乘你去接鍾德電話的時候,忙向侍者說明了原因,就到他的房中去搜索了一回。」

我詫異道:「你曾到叔權房中去搜過的?當時你為什麼秘而不宜?」

霍桑彈去了些煙灰,答道:「你沒有可我,我何必多說?並且事實上我也沒有馬上說明的必要啊。」

「那末搜索的結果怎樣?」

「我在他的箱中尋得一片菱角式的假須,一副黑眼鏡和一方染血的手巾。那手巾是襄刀所用的。因此刀的來由更可不言而喻。除此以外,我還發見一張女子的照片。」

「佩玉的照片嗎?」

「自然是蔡佩玉的。照片上面還標著姓名,不過那是蔡佩玉贈給林叔權的,不是贈給陸子華的。

我又問道:「那末,那陸子華所有的佩玉的照片,你也沒有見過?永華把信件照片寄給許守明,你當時也不曾料想到馮?」

霍桑皺緊了雙眉,微嘆道:「正是,慚愧得很!這是出我意想外的。起初我以為子華在自殺之前,必已把照片信函等燒毀,牆壁下的紙灰,可算憑跡。其實我並沒有把灰驗過,貿貿然指說,真是未免荒唐。我只想到子華既死,照片的存在與否,似乎已沒有多大關民。不料他死不改悔,竟有這種責謀。他真可算得窮凶極惡,幸虧守明遷了住址,才把這險惡的局勢挽回過來。不過我自己的魯莽疏忽的過失,也是不能寬恕的。

我又問道:「還有一件事。許守明為什麼改遷寓所?並且遷往哪裏?為什麼不留示地址,才致那情退還?這幾點你有什麼見解?」

霍桑答道:「這也不難推想而知。許守明往上海去,本也是受了官僚們的賄賂,企圖秘密地打消學生運動,他的行綜自然是鬼鬼祟祟的。他所以朝遷暮改,也是情理中應有之事。據我臟度,或者他也受了人家的攻擊,不能安居,此刻已離了上海,或是更有意外之事,也未可知。這個人我們回上海以後,總也可以查明白的。」

八月二十九日法庭開審的那一天,我和霍桑都到庭質證。因者證據完備,案情不辯而明。林叔權果然以無罪並釋,那信件和照片等也都歸結了他。林權權脫了罪嫌,感念霍桑的好意,真是不能用言語形容。

這案子發表以後,平津二處的報紙,雖因着牽涉政界的內幕,不敢把案情盡量宣四,但那一級明白詳情的人都交口地稱讚程桑。不但如此,鍾德的身價也因此增高了幾倍。後來我們補足了故宮西山諸名勝的潛移,同船回到上海。林叔權和他的意中人蔡佩玉相見,自然有一番悲喜交集的情況,我這裏也不必多費筆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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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青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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