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無法審判的罪人

第十七章 無法審判的罪人

菊川醫生昂然的說:「沒錯,我殺了人。但我並非瘋狂,也非視人命如草芥,我只是為正義而行動。為了在大惡萌芽之際就予以根除,我不得不以毒攻毒!」

在東京地方法院的八王子分院開庭審判菊川。距慘劇結束之日,已經半年多。

在神津恭介邀約下,我也來到這棟灰色的建築物。結果竟然從站在被告席的菊川醫生口中聽到這可怕的話!一瞬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而老法官的眼中也掠過一道銳利的光芒!

老法官凝重的開口:「這麼說,被告是承認起訴書中所記的一切罪行,而且還相信自己的行為是正確了?」

「不錯。律師主張並且申請替我做精神鑒定,但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精神異常。我的行為暴露,被逮捕之後,如果我企圖自殺,機會多得是。但自殺而規避責任,是弱者的行為,我期待能活着發表自己的信念。現在,機會終於來臨了,我希望能稍對自己的行動加以說明。」

即將被判刑的罪人,儘管他是何等兇殘,犯下多少罪行,也一定會感覺某種壓力,那是自己的力量始終無怯抗拒法津之畏懼,亦即是對社會之屈服。

但是,這次事件的兇手卻毫無懼色,這種態度和那些背後有強大的組織力量在支持的政治犯非常類似。他到底有什麼力量可仗恃呢?已經孤立無援、活在冰冷的監獄里的他,藉着什麼方法來獲得這種自信和信念?

法官默默領首,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關於殺人的方法,調查紀錄、報告上所記載的事項,各證人的證言,我完全承認。至於我的心情,至目前為止尚未向任何人說過……反正,思想這種東西只有存在個人的腦海內才有生命,一旦寫在紙上,特別是成為拘泥於形式的法津用語時,將只剩其形骸。不過,我仍不得不抗議!我並非為了博得同情,要求減刑,只是想坦誠的吐露自己的良心。」

法庭中旁聽的人,甚至連一聲咳嗽也沒有。

「法官先生,我所出生、成長的八坂村的窮困狀況,不知你是否親眼看過?那裏是山間的僻遠之地,土壤貧瘠,氣候惡劣,村人們常為當日之糧發愁。我是村裏唯一的醫生,纏綿病榻的村人大多連前來看病的錢也沒有。為什麼呢?原因是紅靈教!

「三十年前在這村裏創立的紅靈教,有一躍天下的風靡之勢,還向關東一帶伸展羽翼,擁有無數信徒。結果,即使在已完全失勢的現在,紅靈教總壇仍藏有數千萬的財產。這是沒有絲毫能力,只如行屍走肉般的瘦弱老人一生所斂積的不義之財,相對的,八坂村及附近村落卻只剩下荒廢、貧困、飢餓、無數的舜齋之私生子,和無數家庭的不幸與幻滅。

「萬物是由地、水、火、風四元素所構成,加入靈氣,亦即是生物!這是在科學進步之下,數百年前早已被摒棄的觀念。但一般無知大眾卻非常容易接受這種觀念。

「如果只是這樣還好。但他們卻去嘗試所謂的靈氣治療法。我是具有醫師資格的人,並不否定病人的精神狀態對疾病的治療和痊癒會產生影響。但是,如果像紅靈教所謂的,萬病皆能藉靈氣治療法怯除,來免可笑。

「只要接受醫生治療,應該可以完全回復的人們,究竟有多少人因此被奪走生命呢?

「家母也是犧牲者之一。

「另一方面,被施術而傳染惡性皮膚病者比比皆是,但是,他們卻厚顏無恥的說是體內的毒素被靈氣排出體外,如果病情惡化,則又說是信仰不虔誠所致,至於教祖家人,生病時卻請名醫診治。對他們來說,群眾只是用來犧牲的羊群,不費血汗奪取其辛苦結晶的愚民,這簡直是法津無法制裁的最典型兇惡人物,戴上合法面具的兇殘罪人。

「不僅如此,女人的貞操對這些飢狼而言乃是最甘美之餌。他們這些自以為是特權者、神的使者之人,對女人的貞操根本視若糞土!

「藉靈氣治療法之名被關在房內的女性,有的被催眠、有的被麻醉藥迷昏,在不知不覺中遭舜齋毒牙之噬。有人因此仰藥自盡,有人因而發狂,而這些只是世人所知的極小部分,佔全體微不足道的比例。

「舜齋可能厚顏無恥的保證來世的幸福,但來世是天國,今世卻是地獄!」

聽了這番話老法官也情不自禁黯然低頭。這實在是令人錯覺不知是誰在審判誰的瞬間。

「我在父母對紅靈教的詛咒下成長,藉着正統醫學的素養,能完全拂去少年時代的惡夢,而冷靜的觀察紅靈教的殘害徐毒。

「如果這邪教永遠喪失生命,我可能會一笑置之吧!但它卻如不死鳥般的,又想從冰冷的徐燼中轉生,亦即,它想藉戰後失去所有精神支柱和根基,陷入動搖、混亂深淵的人們之苦惱和焦慮為餌,企圖再次復活。

「卜部六郎為麻藥中毒所苦惱,當他被從紅靈教總壇逐出時,透過千晶姬請求我的支援,我被帶經地底通道,來到祈禱所內的神龕時,他已奄奄一息了。我忍不住想笑,這就是邪教的真面目嗎?這就是自稱擁有超凡能力,可以預言之人的真正形象?

「他怕被人知道自己屈服於正統醫學后,好不容易奠定的基礎勢力又會全盤崩潰,所以,故意選擇在洞窟上建造祈禱所,和外界秘密溝通。

「我答應暫時繼續替他注射嗎啡,因為我想親眼看清紅靈教的真相!結果,我了解許多事情,諸如利用鯰魚使榊樹枝晃動,癲痛發作昏倒時隨便劃下的字句,假託是神的預言……

「這樣還無所謂,畢竟,那都只是兒戲。令我悚然的是,香取兄弟正基於自己的利益,想讓紅靈教再次復活!而且,哥哥幸二擁護舜齋,弟弟睦夫卻和卜部六郎勾結,企圖建立新勢力。

「這兩人對紅靈教的相同點是毫不尊敬和相信,他們憧憬的只是紅靈教過去的收穫,只着眼於將來的利益。睦夫為了增加同黨,就利誘我加入他的計劃。

「我再也不能對此種陰謀視若無睹了。我相信,藉此兩派分裂,對抗的機會,將邪教的真面目向世人揭穿,揮下一殺多生的利劍,乃是上天賦予我的使命!

「幸好,一個絕佳機會來臨了。時子來找我幫她墮胎,當然,胎兒的父親是舜齋!

「時子對於全家遭受紅靈教的迫害刻骨難忘,而現在,她自己又成為犧牲者之一,當然,她心中燃燒着憤怒和詛咒之火,於是,成為我的最佳武器!

「女傭是家裏的成員之一,在複雜的犯罪事件中,而且很容易被忽略,尤其是像時子這樣愚鈍、缺乏創造力的女人,不易受到懷疑。

「但她卻能實行別人所擬訂的計劃!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我毫無良心苛責的計劃殺害舜齋和他的三個孫女,卜部六郎、千晶姬、香取兄弟。最初,並不包括時子在內。

「我讓卜部六郎說出殺人的預言,再將預言確實付諸實行,其方法是利用地、水、火、風四項元素。讓他預言並沒什麼困難,只是給他所需要預言的內容就行了,更何況第二次以後,他很幸運的被禁閉在我的醫院,一切就更容易進行了。

「關於第一次殺人,我已不想多說,一切都和調查報告所寫的完全相同。令我困擾的是第二次殺人之前,調查陣營方面加入了神津恭介這意料不到的人物!我並不認為他能妨礙我的計劃。雖然,他也是一位天才,但其才能還不足以分析、綜合已遂行的犯罪之跡。我雖明白他的能力比不上自己,但無庸置疑的,他一定比時子的能力更強!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得不考慮殺死時子封口。我相信,如果時子被殺,調查當局一定不會懷疑她是共犯,所以第一次的殺人就成為完全的不可能犯罪,何況,事實上時子早就死在舜齋手上了。」

法庭內起了一陣騷動,法官擊槌表示肅靜勿語。

被告繼續說着:「問題在於誘出烈子。我設法讓千晶姬相信睦夫是背叛者,他為了烈子和所能得到的遺產,企圖再背叛卜部六郎。雖然看起來聰明,但千晶姬畢竟是女人!為了愛情,簡直和瞎子沒有兩樣。她憤怒的想對睦夫進行殘忍的報復,這也是她為何說出睦夫和自己之間的關係之原因,她相信睦夫是命案的兇手……」

這實在是語言難以形容的冷酷、恐怖之奸計,即使像神津恭介這樣智慧超凡的人,也無法想像得到。

「我當然明白烈子和睦夫的關係,也估計到,一旦烈子被殺,睦夫會因證據不足而被釋放。因為睦夫、烈子對我是無條件的信任,我假稱睦夫獲釋而誘出烈子,但我沒料到的是,睦夫比我意料的更早獲釋!然而,這也只是加快我殺死他的機會而已。毒殺時子是早已預定的計劃,只不過,地點改在房內!」他拭拭額上的汗珠,繼續說,「接下來輪到千晶姬。這女人讀過女子中學,之所以會當上巫女,有很不可思議的理由。

「她曾和我相戀。同時和卜部鴻一也有關係,算是典型的娼妓型女人!紅靈教的毒血生下了這樣的女人,但是她毫不以為恥,甚至以和更多男人有關係為傲。能制服這種女人的只有動物般的獸力,這也就是沒有教養的卜部六郎會獲得她芳心的原因。

「這女人活得愈久,對世間的毒害愈深,因此,我只好揮動邪之劍,使那魅惑男人之肉體回歸塵土!」

他的話中滿含熱情,兩眼如火焰般燃燒:「最遺憾的是未殺死舜齋、土岐子和香取幸二。不過,此一邪教已陷入完全毀滅狀態,在八坂村裏,沒有人會再去相信它,所以,我的願望總算達成了。上天一定站在正義的一方!

所謂正義難道是這種血肉模糊、凄慘萬分的表現?

「我認為懲制大惡的小惡當然該被原諒!在過去,這樣做根本不是犯罪,在將來,應該也不會被視為犯罪。不,只要人類受邪教之毒所苦惱,這就是永遠的問題,紅靈教僅是其中一例罷了。

「我親自想除掉此弊害。現在,法律打算審判我,沒關係,耶穌基督也曾被法律送上十字架!可是,現在歷史對他的評斷又是如何?

「我在此預言,就如同耶穌基督能被人類理解一般,幾十年後,我的行為也會獲得認同!甚至被尊奉為第二救世主!」

法庭里已響起陣陣怒罵吼叫。

「肅靜!」法官凜然的叫着,「今天的公開審判到此結束,二十一日下午一日對被告宜判。」

「起立!」菊川的公開審判就這樣結束了。

我在心情的強烈震撼下,久久說不出話來。被戴上手銬帶走,卻仍昂然不俱的菊川,令我情不自禁打個寒顫。

神津恭介的臉色也是一片鐵青。

我們在人潮推擁下走出法庭。

「神津先生。」

背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是卜部鴻一。

和事件當時相比,他的氣色好多了,而且顯然也胖了不少。

我怔了一下。就算是一種策略,他也曾被恭介視為命案兇手,很難說對我們不抱有敵意!但是,他的態度很自然,唇際浮現見到老朋友般的懷念微笑。

「卜部,你也來了?」

「是的。這可真是一流的演說呢!」

我們並肩走着。

「宅邸里的人怎樣呢?」

「舅公仍是整天不停的念咒禱告,吾作陪在他身邊。雖然發生那樣的慘劇,他似乎認為只是在夢幻世界裏發生一般,見到我們時,也沒有絲毫動搖之色,看情形,很快就會如枯末一般的長眠吧!我和土岐子結婚了,很抱歉沒邀請你們參加婚禮。目前我們住在淺川。」

神津恭介似乎怔了怔:「那實在太恭喜你們了,我由衷的希望你們能永遠幸福。

「謝謝!」

在這剎那,我眼前卻明顯的浮現那被詛咒和死亡陰影所籠罩,如廢墟似的宅邸影像。或許,那宅邸會在沒有人造訪,永遠封閉的情況下,慢慢被人們所遺忘。其中,一位如能劇的面具,也如木雕傀儡般、喪失感情的老人,正寂寞的燃燒生命的餘燼……

走廊的房間角落,現在一定還飄舞著死亡的陰影和詛咒之聲,血腥氣息永遠無法從宅邸中洗凈,宅邸內的每一處,都留下可怕的過去之回憶!

當我正想着這些時,恭介突然問:「卜部,還有一件事想向你請教。」

「什麼事呢?」

「你在十年前的預言。當時,你說我們兩人的命運在十年後會因某犯罪事件的契機,互相迸出火花。這件事,你怎能如此確實的預言呢?」

鴻一搖頭:「神津,你誤會了,我指的並非這次的事件。從一高時代開始,對你的才能,我就有很強烈的競爭意識,希望和你在同一人生途徑上相互競爭。你的分析力、正義感、實行力等,從骨相學上就可充分了解,而依你和松下的關係,大致可以想像你終會走上罪案調查這條路。所以,我專攻法津,希望成為津師,希望能在法庭上和你進行一場對抗。」

原來如此!說穿了,也沒什麼奇怪之處。

「是嗎?那或許是我想得太多了……」恭介摸著額頭,沉思著,「還有一件事……當時你為何要自飯店逃走?」突然,恭介問。

卜部鴻一停下腳步,臉上浮現勝利的微笑。我從未見過人類臉上會有如此冰冷、如此可怕的笑容!

「神津,在這一點之上,我贏你了。因為,在第一次殺人發生以後,我就已識破這件命案有兩個兇手。」說完,他極盡輕蔑的瞥了怔立當場的神津恭介和我一眼,頭也不回的快步離開。

「松下,你明白這句話的意義嗎?」神津恭介痛苦呻吟似的問。

「到底怎麼回事?」

「他知道殺害澄子的兇手是誰,卻未說出兇手的姓名!」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良久,我們沉默著。

最後,恭介才脫口說出:「或許正義終究比不上邪惡之力吧!在這世上,這種無法審判的罪人還多得很!」

瞬間,在我眼中看來,這英俊貌美的天才神津恭介,似乎驟然蒼老了十五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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