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紫竹

第八篇:紫竹

臨安的三月,還是乍暖還寒的天氣。夜已經深了,街上已是冷冷清清。偶爾只有打更的孑孑蹣跚而過,悠悠的吆喝,漫長的尾音在街巷中曳著:「小心……咯,火燭……咯!」一句還沒吆喝完,聲音已經是離得遠了。

深院的高樓里,暗昏昏的紫楠木大床上寂寂的垂著珠羅紗帳子。似是有窗戶沒關緊吱溜溜的鑽了風進來,床頭上空懸著金鈎忽地微微盪了起來。

「呀!呀!——」錦繡堆里,驀然伸出一雙青白的手,憑空一氣亂抓,腕上金釧叮噹亂響,伴着有一聲沒一聲的尖利喘息,「別過來!別跟着我!」

「怎麼了?二夫人,怎麼了!」外間的嬤嬤聽得動靜,夾衣也來不及披,屐著鞋慌慌的跑了進來,撩開帳子,看到那個女子直挺挺的坐了起來,眼睛還閉着,卻臉色蒼白直伸兩手、在面前一味亂抓。嬤嬤連忙抬手抓住那隻在半空亂抓的手,推着她的身子,一疊聲的喚「二夫人」。

「可是又做了噩夢?」也不知過了多久,見夫人終於定住了神,緩緩睜開眼來,嬤嬤才舒出一口氣,輕聲問。

被稱為二夫人的女子,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正從夢裏醒來,睜開了眼,在黑夜裏依然不住的喘著氣,手回過來用力壓着心口,感覺那裏依然突突跳的厲害:「李嬤嬤,替我倒一盞酸梅湯來……渴得緊了。」

李嬤嬤自個兒摸黑走到前間里去,一邊細細娑娑的找東西,一邊沉沉嘆了口氣:「二夫人,近幾個月老是做惡夢,我看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用不着罷——這一年來請大夫花的錢還少么?怎麼治也都沒睡過一個好覺。」二夫人的聲音在錦帳後傳來,疲倦慵懶,「便是老夫人她老人家不說什麼,西邊院子的那位又該私底下罵我拿喬做態、顯得多金貴了。」

「那些嚼舌頭、二夫人怕她們什麼?也不看看百花曾家今日的名頭、有多少是憑了二夫人您的打點操勞?老夫人也說了,兒媳婦裏面只有二夫人您算是頂得一個男子……西邊院子裏那位說到底不過是個小妾,論大小、還不如二夫人呢!」屏風外有瓷器相碰的聲音,李嬤嬤好容易摸到了白日裏喝剩下的酸梅湯,傾了半盞在杯子裏,一邊不屑的罵,「二夫人是念過書的,心性兒也好,換了我,早忍不得這口氣了。西邊院子裏那個三夫人除了吃喝花銷,哪裏為曾家出過一分力!」

「出力?人家可好歹生了個兒子……我有什麼?」身子倦倦的,靠在床頭上,紫檀木硬硬的硌痛她的後背,二夫人閉了眼,在黑夜裏淡淡道,「百花曾家在南渡后能憑着種花養花換得今日,不是我譚意娘託大、的確至少也有我五分功勞——但是這算個啥呢?我怎麼說都是個二房續弦,跟你們康二爺是半路夫妻,又沒生個一兒半女……」

「老夫人心裏疼著二夫人的,不怕別人嚼舌頭。」聽得平日裏爽利能幹的二夫人話里居然有了消沉的意味,李嬤嬤連忙安慰,摸黑進了內間,把酸梅湯遞到她手上。

喝了一口,抿在嘴裏半晌才咽下去,二夫人的聲音沉沉的有些苦澀:「老夫人?老夫人也上了年紀,總不能當長久的靠山……你看二爺多少日子沒來這邊了?三夫人生的雖然不是長子,但是長房裏大爺夫妻死的早、留下那個遠歌又瘋瘋傻傻的——曾家這份家業,眼看着跑不出二少爺手裏。到那時候,西邊院子裏那位才有的得意呢。」

李嬤嬤嘆了口氣,也不說話了:其實她一直擔心的也是這個,若是將來老夫人一日不在了、遠橋二少爺當了家,只怕東院二夫人這邊就不得安穩了。

「好悶……要落雨了么?」沉默了半晌,感覺室內空氣都要凝滯,暗夜裏二夫人喃喃了一句,下意識的摸索著找東西扇風,好緩解這片刻的窒息。

手指在錦褥間探著,在枕頭下碰到了一件硬涼的物件——是扇子。

二夫人忽然彷彿呆了,將枕頭下一直放着的扇子拿在手裏,這是一把紫竹骨的絹扇,已經很有些年頭了,竹上都被把玩出了溫潤玉一般的手感,只有今日白日裏剛換上去的那根扇骨還是稜角突兀的。

枯坐了半晌,彷彿想起了什麼,李嬤嬤驀然開口:「啊呀,對了,今兒我聽見老夫人屋裏的丫頭芍藥兒說,本來給二少爺訂親的那個白螺姑娘忽然改口了,死活非遠歌大少爺不嫁——老夫人愛這個白姑娘,竟也答應了。西邊院子這下子面子可丟的大了!」

夜裏,嬤嬤說着日裏的小道,語氣卻是有幾分幸災樂禍:「二少爺混世魔王似的自然巴不得不成親,可西頭那位卻氣了個半死,整日裏摔盆砸碗的罵個不休呢。」

「啊……白螺白姑娘么?」靜靜靠着床頭坐着,二夫人眼裏卻驀然亮了亮,不出聲的吸了一口氣,「在天水巷,開着一個叫做花鏡的小花鋪的那位?」

「是啊,夫人前兩天不還去過她的鋪子裏一趟?」李嬤嬤對主人的脾氣知道頗深,笑了起來,「二夫人是想看看到底她是什麼樣的女子吧?夫人一向聰明,事事爭先,長房媳婦還沒入門就早考慮到這一節了。」

說着說着,好似想到了什麼,嬤嬤忽然幸災樂禍起來:「不知夫人看了她覺得如何呢?據說是個美人兒啊,聽臨安城裏的人說她也是個厲害人物,嫁給了大少爺,這下子一向空乏的長房也算是得了大臂助——二房多了個對頭,可有的鬥了。」

「花鏡……那人…那人簡直是個花妖啊!」二夫人語氣卻無半分的歡喜,臉色在暗夜裏沉了下去,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聽說在她那兒買了花的主顧,家裏就多少要出事。還有人說,她養的那隻白鸚鵡說起話來比人還聰明——這種妖邪的不祥人,怎能進我們曾家的門!」

「呀,那不過是街坊間的無聊傳言而已——天子腳底下,哪有這等事。」李嬤嬤笑了起來,「二夫人一向吃齋信佛也罷了,不至於這樣吧?夫人這樣的善人,哪怕什麼妖邪!」

「善人?」在大屋寂靜如死的夜裏,二夫人輕輕展開扇子,伸出手指摸著扇面,陡然間彷彿驚起了心中什麼東西,全身顫抖不可控制。

「夫人,你這扇子上有血。」

——白日裏花鏡裏面那個白衣女子的話驀然響起在耳邊。

那一日,她託言去買紫竹補扇骨、實則想看看曾家未來長房媳婦是如何女子。然而那個白衣少女的眼睛卻從一開始就讓她心驚肉跳,冷漠得彷彿看穿一切,在她買了那盆紫竹說回去修補扇骨時,那個白衣少女忽然在花架那邊伸過手指,輕輕在顧客手中拿的扇面上一抹,翻轉手腕,柔白如雪的手指竟然有一點殷紅!

她驚得渾身一震,手中的紫竹扇啪的一聲掉落地面。

絲絹的扇面上,是黃山谷的真跡《桃花仙人圖》,一片紅雲瀰漫,然而,那分明是桃花,怎麼會是血呢?怎麼……怎麼會還有血呢?

都已經十多年過去了,就算地底的白骨也該化了灰吧?……怎麼還有血呢?

「江南……就是這樣呀?」站在檐下,看着外面連綿的細雨,一臉風塵困頓的灰衣大漢有些感慨地喃喃了一句。話音未完,一陣風夾着細雨從檐外撲過來,雖只是如牛毛般的細蒙蒙,撲在臉上、卻讓長條大漢抽了抽鼻子,陡然爆出了一個噴嚏。

「他娘的,這毛毛雨可真粘乎——還不如關外白毛風來得乾脆些。」立春早過了,灰衣漢子卻還穿着一件破了好幾處的羊皮襖子,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盯着下個不停的雨,壓着嗓子狠狠罵了一句。

罵了這句,忽然想起什麼,大漢連忙左右看了看,有些不安的跺着腳,眼睛再度盯着青石板街道的盡頭——該沒錯,早上來的時候自己問過鎮上的人,這裏就是周泰的老家。

自己天剛亮到了這雙妃鎮上,就找到了地兒過來敲門,卻不見有人答應,在檐下等了大半天,遇上鄰居走過,他陪着小心問了一下,才知道自從周泰犯了案充軍寧古塔后,留下渾家福娘靠賣花為生——想來是一早出去還未回來。

「阿嚏!」風一緊,吹到檐下來,灰衣漢子忍不住又是一個噴嚏,更為不耐的雙腳交替著跺地,袖着手,看着石板巷的盡頭,眼睛裏急切的神情越來越盛。

福娘……王福娘。大漢心裏念著這個名字,困頓不堪的臉上也漸漸流露出一絲異樣,鷹隼一樣銳利的眼裏也透出一點熱力,急切盯着石板街的盡頭。

該是怎樣的女子?真的如同周泰那小子說得那樣天上無對地下無雙?

「哎哎……鐵塔李,你…你不知道……我女人可是個美人兒……。她是雙妃鎮人吶!那裏…那裏……出過兩個貴妃……」風雪裏,大頭周泰的頭上落滿了雪花,乍一看上去活像個大雪球,然而從他那凍得發紫的嘴唇里,斷續喘著氣吐出的句子卻是極其誘惑——特別是誘惑著這些流放寧古塔、已有數年沒見到女人的犯人,「咳咳……我打賭,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福娘美……她、她那個水靈……掐一下……嘿嘿。」

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周大頭……周泰因為犯了窩贓罪被人告發,發配到寧古塔已有八年,算是老人了。八年來,每個剛過來的苦役都會聽他喋喋的說起家裏仙女般的女人,眼裏流露出艷慕的光。

「她的眼是桃花眼,眉毛和柳葉一樣……身段玲瓏的……嘿嘿,那小腰兒,一隻手就能圍的過來。說話聲音糯糯的,好聽,聽的人都要化了。」

冰封雪塑的北國、啃著發黑的窩窩頭燒着嗆人的馬糞時,從周泰的描述里,那些因為長年苦役而麻木僵死的眼睛重新閃亮起來,想像著那個煙雨空朦的江南,那個桃花含笑柳葉拂水的地方,緩緩走來的是如何美麗水靈的女人,圍着火堆的那一雙雙眼睛裏,都閃著渴慕而燃燒的光,在稻草堆里反覆輾轉難以入眠。

周泰那個小子,人猥瑣家世也貧寒,小眼睛裏總是一副色眯眯的樣子——怎麼就能娶到這麼一個老婆呢?從寧古塔往南走的這一路上,灰衣漢子就一直在不停地想這個問題,一直想到了雙妃鎮。

終於來到了江南,站在屋檐下,灰衣大漢依然有些做夢般不確定的恍惚感。

他抽了一下鼻子,左顧右盼,見沒人過來,再次試着推了推門。木板門很是殘破了,一推就發出吱呀的聲音,門框上新年貼的對聯沾了雨水,軟軟塌了下來,流下淡淡的紅色水跡,染上推門人的手。

灰衣漢子不知為何震了一下,手下意識的縮進懷裏去,掂了掂揣著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把舊摺扇,似乎有些年頭了,被人在手裏把玩的久、紫竹的扇骨上已經透出溫潤如玉的光澤。

「該來了吧……」看着天色已經慢慢暗下來,灰衣大漢喃喃說了一聲。

雨還在無休無止的飄着,飛絮遊絲一般,粘粘的惹得人難受。大漢不停地跺着腳,彷彿這樣就可以把滿身的雨絲震落下去,眼神越發煩躁起來——因為煩躁,還透出一絲絲的兇狠,讓這個落拓的漢子看起來眼神有如鷹隼閃亮。

噠。噠。噠。

空空的青石板巷上,忽然傳來清晰的足音。灰衣大漢驀然回頭,看着街盡頭走過來的一個人——一個紅衣女子,提着一個漆編提盒,打着傘從街那一頭走過來。

灰衣漢子眼睛一閃不閃的盯着走過來的女子。漸漸地走近了,可以看到那個女子身量嬌小,髮髻上簪了一朵玉蘭花,瓜子臉,柳葉眉,眉目間有着雙妃鎮女子獨有的靈秀。灰衣漢子的心猛地一跳,忽然間有些喉嚨發乾——是這樣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女子吧?

那個紅衣女子提着提盒,然而眼神活潑潑的四處亂溜,舉止有些輕佻。看到檐下灰衣漢子盯着她的眼神,紅衣女子臉上騰的紅了一下,轉開頭,卻忍不住還是溜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抬手掠掠髮絲。

不是福娘……這個該不是王福娘。

灰衣大漢猛然吐出一口氣,站在檐下,看着這個女子的一串柔媚的小動作,自己對自己搖了搖頭。

福娘該不是這樣子的。

「嘿呀,不是我吹牛,我家娘子可是端莊文雅、知書識禮的——難得吧?她們王家,本來還是雙妃鎮上的書香世家呢……雖說後來破落了,可我泰山大人,嗯,據說也還是個秀才。」那時候大頭周泰這樣吹噓著,胖胖的臉在馬糞的火堆旁發亮,「當年我家娘子的陪嫁里,金銀財寶沒有,嘿,就陪嫁了一把扇子過來——你說希奇不希奇?上面畫的人兒花兒倒是不錯,可破扇子能頂啥用……不過我也不嫌陪嫁輕了,嘿嘿,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

苦役們多半是市井貧寒之徒,本身識字的人就不多,更不用說娶個識文斷字的老婆。聽到周泰這樣的吹噓,人人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起來。

周泰那個小子,人猥瑣家世也貧寒,怎麼就能娶到這麼一個老婆呢?

想到這裏,灰衣大漢雙腳交互跺著的速度加快了,不耐的聳聳肩,抖掉一些雨水,看着那個提盒的紅衣女子——果然不出他所料,經過門前時她飛了一眼給這個盯着自己看的漢子,腳步卻絲毫不停地過去了。

灰衣人那時已經不再看她,依舊自顧自轉過了頭,看着街的那一邊。

江南的煙雨空朦一片,彷彿一幅水墨畫卷慢慢展開,裏面,全部都是黑瓦白牆、桃紅柳綠。依稀有士女打傘走過,絹傘上綉著各種各樣精緻娟秀的圖案。雖然如今宣和末年,北方因為金國的不斷侵擾已經大為動蕩,但是這個長江以南的地方,還是一片的安寧景象。

灰衣人看着,眼裏陡然就是有些發熱——對,對,就是這樣的。他從胸臆里吐出一口憋了幾個月的濁氣來——就是這樣的。這就是周泰描述給他聽、在他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江南水鄉。沒有冰天雪地,沒有白毛颶風,沒有馬糞的味道,也沒有無數擠在一起長年不洗澡的人的體臭。

他終於從寧古塔來到了這裏,也終於要看到周泰描述了千百次的女人。他的手袖在懷裏,然而眼裏卻有止不住的熱切和激動。

「你找誰?」在灰衣人看着延綿的雨簾出神時,耳邊卻忽然傳來了女人溫婉的問話。

不過是一句話,卻讓鐵塔似的漢子霍然全身都是一抖。灰衣人有些顫慄的回過頭去,眼裏有驚喜的意味,一邊哆嗦着手從懷裏掏出那個作為信物的紫竹扇,一邊喃喃道:「我、我來找周泰的娘子福娘……」

「我就是呀……」挑着擔子的女子應了一句,然而看到他手裏的摺扇,女子擱下了擔子,一步跨上石階劈手便是奪了過來,「你、你怎麼會有我家官人的東西!你——」話音未落,她拿在手裏展開只是一看,臉色大變,抬頭問來客,聲音微微發顫:「你怎麼會有我家官人的東西?」

灰衣漢子在王福娘抬頭的時候,終於看見了她的臉——在這之前,雖然只是聽周泰描述過,但王福娘的臉已經在他心裏出現過了千次萬次,雖然每一次都不相同,但都是美麗秀雅不可方物的。

——然而現在站在他眼前的、真正的福娘卻……

「魏先生遠道而來,寒舍簡陋無甚招待,隨便用一杯茶吧。」將客人迎入房內,女子的聲音已經回復了平靜,隨之遞上的是一個托盤,托盤是紅木的,但是已經很舊了,暗暗的發黑的顏色,襯得放在上面的藍花瓷套杯分外晶瑩。

「多謝…多謝弟妹。」灰衣漢子魏勝有些尷尬的將滿是塵土污垢的大手在破襖子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端起了茶盞,趁機抬眼看了一下從後堂端茶上來的福娘。

周泰那小子…這一點倒是說得沒錯,他的渾家果然是個看起來知書識禮的女人。這等談吐身段,哪裏是市井裏平日常見那些婆娘可比的?魏勝低頭喝了口茶,眼角餘光看到拿着托盤的那雙手——雖是操勞過了,但依然十指尖尖白皙柔嫩,盈盈不足一握。

只可惜,顯然情人眼裏出西施這句話不是蓋的——眼前周泰的渾家,容色卻是平平,只勉強可稱中人之姿。細眉細眼,鼻子有些塌,臉上有幾粒白麻子——即使和方才在街上看見的紅衣女子相比,也是遠遠不及。

魏勝眼裏不由得閃過一絲失望——千里奔波而來,看到的卻是這樣的女子,他忽然就有一種被欺騙的憤怒感覺。陡然間,猶如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到了椅子上。他終於覺得一路奔走、已經累得要命,便毫不客氣的咕嘟一聲將端上來的茶喝光。

剛將茶盞放下,抬袖擦擦嘴,卻看見福娘端上茶后就退到了一邊,也不說話,只是低了頭,將手裏那把紫竹扇翻來覆去的看——灰衣大漢魏勝心裏微微一窒,訥訥說不出話來。

「魏先生…魏先生是從寧古塔那邊來的,不知、不知外子在那邊可好?」那雙柔白的手攤開摺扇,拿在手裏細細看了半天,福娘的手微微發抖,遲疑了許久,終於對着遠道而來的灰衣客出言詢問,細細的眉毛緊蹙著,彷彿生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周泰……」魏勝有些遲疑,看了看福娘手裏的紫竹扇,終於下了決心,「周泰死在寧古塔了!——和人去山裏伐木,結果大樹鋸斷了壓在他身上……」

「啪。」

輕輕一聲響,扇子直直的從福娘手裏掉到了地上,女人怔怔盯着地上的扇子,眼淚忽然大滴大滴的掉了下來,卻不哭出一絲聲音。

魏勝再度有些尷尬的抬起破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不知道說什麼好,鷹隼般亮的眼睛也黯了——他最看不得女人哭,一時間訥訥無措:「弟妹,弟妹你節哀……」

王福娘的肩膀劇烈的發抖,眼淚一連串的落下來,打在扇面上,撲簌簌的。

「周泰去之前,從炕下摸出這把扇子、說是你的陪嫁,囑咐我如果遇上大赦,能從寧古塔活着出來,就去一趟江南給你送來——」魏勝將早就準備好要說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舒了口氣,斜眼覷著那個女人,嘆了口氣,「這扇子他一直當寶貝一樣收著,壓在炕上的枕頭底下……」

王福娘沒有他意料中的那樣大哭大叫,她只是彎下身子,撿起那把紫竹扇,定定看着。

那把扇子魏勝一路上已經看了無數次——他是個粗人,也看不出什麼,只記得扇面上畫着紅紅的桃花林,林子裏面有個小小的庵堂,庵堂門口站了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似乎也是有年頭的畫了,白絹透黃,然而滿扇的桃花和老人卻依舊活龍活現。

「這是黃山谷畫的《桃花仙人圖》……我家傳了幾輩人。後來、後來當了我的陪嫁……」福娘哽咽著,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扇面上,她顫顫地抬手,用袖子去擦白絹上的水漬,一邊有些遲鈍的喃喃反覆,「剛聽說大赦了,可怎麼……怎麼就死了呢?怎麼就死了呢?怎麼就會死在那頭了呢?」

「說起來,是周兄弟命不好……他不過是個窩贓罪,想來流放幾年碰到上個月的大赦,也該回來了。」魏勝看見她不停地流淚,臉色有些發白,心裏覺得有揪,只好揉着手在座位上低下頭訥訥說,「他在草料場還總是誇弟妹美貌賢惠,天天念著,可不想……」

想拿起茶盞來作作樣子喝一口,可一端起來才發現早喝空了。於是灰衣大漢更加尷尬起來,抬起手用破袖子擦了一下額頭。

福娘抬手擦著扇子上的水漬,擦著擦著,不知為何,手忽然一顫。

「你看我,光顧著自己哭……」女人收起了摺扇,拭著淚,勉強一笑,「魏先生遠道而來,就為送個信兒,我還沒好好謝你。」

魏勝看到她拭了淚,不再啼哭,心裏才自在了一些:幸虧這個女人的脾氣倒是和周泰形容的相合,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是好。灰衣大漢舒了口氣,將擦汗的破袖子放下:「弟妹不必客氣,在寧古塔那頭我和周泰也算是個好兄弟。他最後託付我,我自然為他跑一趟江南。」

福娘看着灰衣大漢放下破袖子,眼睛哭得紅腫,卻定定看着,點頭嘆道:「看魏大哥風塵僕僕衣衫襤褸,想來一路也辛苦了——家裏清苦,也沒什麼好招待的,大哥少坐,等福娘稍微做幾個小菜為大哥果腹。」

大約是感激這個陌生人千里迢迢的送丈夫遺物回鄉,福娘已改口稱他為「大哥」,聽得魏勝心頭一熱。說罷,也不待他客氣推卻,已經轉身進了內堂。

外間只剩了他一人,魏勝臉色有些異樣,遲疑了一番,卻起身走到了門邊,轉身欲出。然而外面梆子聲響起,有巡街的人走來,他立刻退了一步回房,關上了門。

外面還在下雨,天色卻已經黯了,魏勝想了想,還是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性子倒是如周大頭誇的一般好……可為什麼竟然相貌差了那麼多?」有些沮喪地,灰衣大漢若有所失喃喃自語,卻驀然而止——已成為寡婦的女主人正新端了一盞熱茶上來,眼睛還腫著,卻是殷勤相勸:「菜飯馬上好,魏大哥該是餓了,先喝盞茶吧。」

女人走入了內堂,許久未出,只有飯菜的香味慢慢透出來。

魏勝百無聊賴的喝着茶,靠在椅子裏看着四周——這確實是個清貧的家,除了幾張桌椅以外別無長物,卻料理的井井有條,顯出了女主人的持家有道。

「雖然長相是差了點,可人真不錯……大頭周泰還是有福氣的——」灰衣大漢喃喃自語,然而說着,猛然打了個寒顫,不再說下去,連忙喝了幾口茶,看着窗外。

外面天色已經黑得透了,雨應該還在下,卻無聲無息。

魏勝坐在椅子裏,看着看着,漸漸覺得有些疲憊起來——這一路從寧古塔到江南,他吃了多少苦頭。好容易如今到了雙妃鎮,見着了想見的人,緊繃着的神經陡然就鬆了下來,居然在人家外堂里就覺得犯困。

福娘還沒出來,飯菜香氣從內堂透出,可裏面是寂靜地。魏勝陡然有些心驚,想到這是個念過書的女人,看性子也是端莊貞潔,如今乍聞丈夫凶訊,該不會尋了短見罷?

然而,正在他睏乏中胡亂猜測剛要起身去看的時候,輕輕的腳步聲從內堂轉出,福娘已經一手端了一盤菜走到外堂,放在魏勝面前的桌子上,微笑:「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魏大哥將就著隨便吃一些。」

他舒了一口氣,抬手擦擦額頭的汗,掩不住疲憊的對女人笑了笑:「弟妹客氣了。」

福娘看着他抬起的袖口,眼神變了一下,只是笑着布好菜,收拾了空茶盞走開:「魏大哥慢慢先吃,廚下還有幾個小菜,等我一併炒了端上來。」

「不用如此客氣……」魏勝的話還沒說完,福娘又已經下了廚房。燒好的是一盤筍片炒肉和一盤素幾,都是江南平常的小吃,然而卻香氣撲鼻——對於長年在塞外苦役的人來說,不啻於珍饈美食。魏勝雖然覺得乏了,但是聞得菜香,還是忍不住食指大動。

「周泰那小子……果然福氣不小。」吃了幾筷子,他嘆息著咽了一口菜,看着旁邊廚房牆上映出的女人身影,家庭溫暖而平靜的氣息瀰漫着,讓長途跋涉后的人完全鬆懈了下來。看着那個聲音,灰衣大漢眼裏漸漸有了明瞭的神色——實在是個好女子。

情人眼裏出西施,就是這般的道理吧?

「魏大哥,魏大哥。」迷濛中,陡然聽到女人喚他的聲音,溫婉恬靜。魏勝驀的從記憶中醒過來,睜開發澀的眼睛,看到了桌上點起的燈火和福娘歉意的眼神:「菜才炒好,讓大哥等得久了。來來,快趁熱吃。」

「辛苦…辛苦弟妹了。」他說着,然而一開口就有些失禮的打了一個大哈欠,發覺困的不行了,抬手拿筷子都有些乏力。面前擺着滿滿一桌菜,雖然都不是什麼名貴珍饈,但是色香味俱全,顯出女主人的廚藝。

福娘在桌子那一頭坐下,殷勤給他挾菜,眼睛因為剛哭過還是紅紅的,然而眼波卻是有些奇異。魏勝這樣見多識廣的人看了心裏也是平白的一跳,倒不是想起什麼香艷旖旎的事兒,反而隱隱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居然就這樣死了……」吃了幾筷子,看見魏勝一臉疲乏欲睡的模樣,福娘也停了筷子,卻不再勸他多吃,自顧自的又從袖子裏摸出那把紫竹扇,端詳了半天,嘴裏喃喃重複,「居然就那樣死了……我還以為他會遲早回來,卻不想就這樣被人殺了。」

最後四個字,彷彿尖刀一樣刺入灰衣大漢的心裏。他登時睏乏全消,睜大眼睛盯着眼前這個女人,厲聲問:「你說什麼?」

「我說,我丈夫真是冤枉,以為可以回鄉,卻就這樣被你殺了。」王福娘也不抬頭看他,只是低頭看着扇面,好像剛才滴上去的淚水還沒幹,她再度伸手拿出一塊手絹去細細擦著,嘴裏卻是冷冷道。

「胡說!」魏勝又驚又怒,一手往懷裏摸去,便想拍案而起,然而忽然間臉色一變——動不了!四肢彷彿被定住了一般,軟軟的不聽使喚,他下一句的語氣便立刻軟了下去,「胡說,弟妹莫要亂猜。我是好心趕了那麼遠的路過來送個信兒,弟妹也是明白人,不要亂猜。」

「亂猜?才不是亂猜。」福娘低着頭,桌上的燭火映着她的臉,細眉細眼的女子五官平常,然而眼神卻是如同冰雪般冷醒,微微冷笑着,將擦過扇面的絹子抬起,轉給他看,「是這把紫竹扇告訴我的!」

魏勝的眼睛忽然就凝固了,定定看着福娘手裏那塊手絹——

血!有淡紅的血色,抹在雪白的絹子上!

這……這怎麼回事?明明那時候看過了,扇子上沒有……灰衣大漢的喉結上下滾動,好半晌,訥訥說不出一句話。

福娘的手將手絹握的很緊,湊到他面前來:「你說,我丈夫是被木頭壓死的,死前才摸出扇子托你轉交——那麼,這血怎麼來的?」她頓了頓,細長的眼睛裏冷光流動,映着燭火有些令人驚心,淡淡道:「你不會沒看過扇子,不過扇面上畫的是桃花,血濺上去了也不顯,幹了輕易就看不出來。不但你看不出,我剛接了扇子也沒覺着什麼……不料方才擦掉上去的眼淚,卻擦出血跡來!」

「我想起來了!」魏勝訥訥了半天,臉色灰白,終於想起了一個理由,忙忙的開口,「我帶扇子給你時,路上摔跤受了傷。想來就是那時濺上去的——弟妹你別多心。」

「是么?」福娘定了定,終於抬眼看他。長大的漢子被藥力定住了,在桌那一頭滿頭冷汗,女人闔上摺扇,低頭笑,曼聲再問了一句:「那麼,我再問你,我丈夫的衣服,怎麼會穿到了你身上?——不要欺我八年沒見他了,你袖口破了,露出裏面夾衣,夾衣袖子上的那個補丁,我親手縫上去的,記得清清楚楚呢。」

魏勝額上的汗更多,下意識的想把手往袖子裏縮,忽然驚覺身體早已不能動。

「你還要不要再對我說,是我丈夫死前把貼身的衣物都給了你?……」福娘掠著髮絲,在燭下抬起頭來,眼神盈盈,卻銳利如針,嘴角噙著一絲冷笑,「當然,你要那麼說我也沒的挑刺兒——誰叫我沒在寧古塔親眼看到呢?不過——」

女人頓了一下,忽然抬頭冷冷看了他一眼:「不過,不要以為我沒見過世面就以為好欺負。你說你是遇到大赦被放回來的。可大赦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上個月初九——我雖然是婦道人家,不知道外面世事,可丈夫流放關外,也是天天打聽着朝廷什麼時候開恩啊……大赦到現在不過一個月多,那點時間,哪裏夠你從寧古塔一路趕到雙妃鎮來?」

福娘的眼睛雪亮:「你不是大赦放回來的。你是自己逃回來的,對不對?」

魏勝滿額是汗,看着這個女人的眼睛——福娘的眼睛眯成細長的縫兒,細細的眉毛也蹙了起來,帶着說不出的奇異神色,他忽然覺得手腳發冷——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原來頭腦這般的厲害。

「不過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殺了我丈夫,為什麼還要特意到雙妃鎮來一趟?」福娘的眉頭蹙得更緊,第一次眼睛裏有不確定的疑慮,看着燈下的來客。

魏勝看到她的細眉細眼,映在燈下,更顯出五官的平庸,他額上已經不在冒冷汗,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有些自嘲的搖頭,驀然說了一句話:「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說完這句話,灰衣客彷彿也知道自己的可笑,放聲大笑起來——誰信呢?誰相信、他千里風塵僕僕來到這個雙妃鎮,就是想看那個叫「王福娘」的女子一眼?

多少次了……聽到這個名字,從大頭周泰嘴裏說出來,帶着誇耀和曖昧,那江南靈秀的水氣和脂粉的馥郁彷彿在邊塞苦役的犯人們中瀰漫,引起眾人嫉妒的嘀咕。那時候,他坐在被雪堵住的木屋門口,用馬糞火堆烘烤著雙手,眼神也不由一熱——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真的…如同大頭周泰誇口的那麼無雙無對?

白毛風在他們出逃的時候捲來,雖然吹散了追來的官兵,卻也將這兩個從寧古塔越獄逃跑的犯人逼入了茫茫的森林內。齊膝深的大雪裏,他和周泰深一腳淺一腳的先後走着,按照白日裏雪暴背後稍微可見的日光來分辨方位,朝着南邊不停地走。

一路上他不說話一句話,節省著每一絲體力,希望能運氣好一些,能在遇到一些路過的獵人或者散居的鄂倫春人,要不然,他們多半撐不到走出森林、便要凍死餓死在這片林海雪原中。

「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風雪裏,周大頭一邊跺着腳,跟着他走着,卻不像他那樣沉默,只是在一邊喋喋不休的誇耀。

「住嘴!」已經聽了好幾天同樣的話,再也忍不住,他不知是煩躁還是嫉妒的猛然斷喝一聲,回身兇狠的盯着這個同伴。

「幹嗎,想想媳婦兒也不行?咳咳……這冰天雪地的,如果不心裏念著點啥,我怕我就走不動了……」那時候,周泰仰起那顆大頭倦極的看了同伴一眼,冰花已經結在了他眉毛和鬍子上,因為寒冷和飢餓,他腳步虛浮。

「奶奶的。」無話可說,他只好罵了一聲,自顧自的拖着腳步在齊膝的雪裏繼續前進。然而心裏卻驀然有些空洞:他魏勝又有什麼人可以念著?本來就是個棄兒,長大了混成市井一霸,為非作歹,終於一日因為酒後殺了另一個青皮無賴、就被判了流刑充軍到寧古塔來……妓館酒樓的姑娘他也不是沒玩過,但是這會兒的大風雪裏,居然卻一個人的臉都再也想不起來。

還有誰會念着他……他又可以念著誰?……

「她可真俊,柳葉眉,眼睛水靈靈的,一轉……呵,一轉,就能把你的魂兒都勾跑了……」一路上,喘著氣,周泰卻依舊喋喋不休,描述著遠在江南水鄉的美貌妻子,眼裏忽然有曖昧的笑意,「說起來……咳咳,雙妃鎮的女子漂亮的多了去了,卻,卻沒有一個有她那樣……那樣的女人味。……」

他越發聽着煩躁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出來的乾糧快吃光了所以飢餓,只覺得心裏有無數只爪子在不停地撓著,抓着,撕裂著,他狠狠的盯着依然精神飽滿的周泰,心裏不知是什麼樣的感覺——這小子,心裏念叨著要回去見媳婦兒,所以才那麼起勁吧?

他又能念著誰?……他閉上眼睛,極力想搜索記憶中哪怕一張熟悉的臉,然而,始終是徒然。忽然,他看見有人對他笑起來了——白皙的瓜子臉,柳葉眉,水靈靈的眼波,舉止卻文雅嫻靜……那個女子在腦海里,對着他笑起來了。那是,那是……

那是王福娘!

那個從來沒有見過、只憑大頭周泰每日的念叨而描述出的女子,就忽然在他腦海里活了起來,遠遠近近的對他笑。

他忽然就邁開了腳步,感覺全身血脈都活了起來,只想早日走出這個見鬼的樹林——走着走着,聽到周泰依舊嘮嘮叨叨:「我打賭,雙妃鎮出過的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她美……」

不知為何,這一次他沒有覺得煩躁,反而呵呵笑了起來,第一次出言附和:「沒錯!一定、一定是很美……」每聽大頭周泰說一次那個女人,腦海里那個影子就清晰了一分,他心裏對自己說: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然後,去看她。

多麼可笑的事情……只是憑着大頭周泰的描述,他就對那個沒有見過一次面的女人着迷起來。多麼可笑的事情——然而,即使可笑,卻是那樣惡劣環境裏,他活下去的力量。

風雪,風雪,還是風雪。樹林,樹林,還是樹林……

不知道走了幾日,帶出來的乾糧已經快要吃完了,可沿路還是沒有見到一絲絲人煙。大頭周泰體力已經支持不住了,然而精神還是很高亢,只是也沒有力氣再喋喋不休的誇自己的老婆了。

每天可以走路的時間只有三個時辰,很快天就黑了。找了個避風雪的山坳,他和周泰筋疲力盡的倒了下去,裹着破棉襖,瑟瑟發抖。他覺得自己的腳已經沒有知覺了,於是坐下來放開綁腿,用力揉搓自己的小腿——一邊摸著懷裏僅剩的三個硬的象鐵一樣的饃饃,計算著這樣下去,兩個人是無論如何不能走出這片林子了。他的眼神就沉鬱下去,冷冷的盯着旁邊同樣死狗一樣和衣躺下休息的大頭周泰。

周泰的手揣在懷裏,大約是一直握著那把命根子一樣的紫竹扇,乾裂的咀唇翕動着,想來還在不停地默念著,給自己打氣。

他的手探入了積雪底下,摸索著,摸索著……指頭終於觸到了一塊凍得冰冷的石頭。紅腫的手吃力的舉起石頭來,用盡了全力,對着那顆大頭砸了下去——悶悶的一聲響,鮮血和腦漿陡然如同桃花般在雪地上盛開,轉瞬被凍結成冰花。

他蹣跚走過去,俯下身從腦袋被砸的稀爛的周泰身上掏出剩下的乾糧,然後毫不客氣的將同伴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來,一重重的裹在自己身上。最後,他從死人已經凍僵的手裏,那把作為信物的紫竹扇硬生生扯了出來,揣入懷裏。

腦海里,那個瓜子臉,柳葉眉的女子,用水靈靈的眼睛,對着他笑。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看看周泰的渾家,是不是如同他整日提的那樣又漂亮又賢淑……」自知今日已無法逃脫,也算是經歷過生死劫難的灰衣大漢不再震驚,反而冷定了下來,呵呵大笑着,回答,「只是想看看你……王福娘。」

福娘怔住了,手裏的摺扇輕輕啪的一聲落到桌上,人也沉沉坐回椅子裏,發楞。

「看…看我?」女人用手支著額頭,低着頭喃喃重複了一句,細細的眉目間不知掠過了什麼樣的神色,猛然間從唇間嗤出一聲冷笑,「漂亮?……是不是白皙豐潤,柳葉眉,桃花眼,一笑一個酒窩?……那個死鬼,是不是這樣說?」

「不錯。」看到福娘奇異的笑意,魏勝有些奇怪,卻只是應了一句。

細眉細眼的女子鬆開手,仰起頭,讓桌上昏暗的燭火投到自己有些扁平的臉上,側頭問來客,眉目冷冷:「那麼,你說呢?——這麼遠跑過來,是不是很失望?我丈夫他騙了你。」

普普通通的臉,映着明滅不定的燭火有一種奇異的陰暗變化,女人的眼睛陷在陰影里,閃出幽幽的光芒,不知為何,魏勝看在眼裏竟然心中莫名一驚——這個女人,不簡單……至少周泰那傢伙說對了一點,他的渾家不是個普通女人。

「他是你漢子,情人眼裏出西施,那也是有的——」不得已,魏勝不好直承自己的失望,只有這般說了一句。

「哈哈哈哈!」他一句話未落,忽然間,桌子對面爆發出了駭人的笑聲,驚得灰衣大漢頓住了後面的話,驚詫莫名的看着陡然間在燈下大笑起來的女人。

「情人眼裏…咳咳,情人眼裏出西施?」一直都是淡定從容的王福娘陡然笑得失控,劇烈的笑聲里,咳嗽著,連連握著自己前襟的衣服,在燭下笑,「什麼西施?麻油西施么?……那死鬼、那死鬼到死,都念著那個賤人!」

魏勝驀然怔住,定定看着女人在燈下顯得有些扭曲了的笑臉,有淚水從那細細的眉眼裏流下。「你說……周泰說的那個人……不是你?」有些不可思議的,他怔怔問。

王福娘陡地止住笑聲,轉頭看他,咬着牙,冷冷道:「不錯!是那個死鬼勾搭上的賤人——『白皙豐潤,柳葉眉,桃花眼,一笑一個酒窩』——是不是?就是孫小憐那個賤人!在前街住着,開着個麻油店,老是穿大紅衣服,扭著身段走在街上勾男人的眼睛。」

魏勝吸了一口氣,想起在檐下時看到那個走過的紅衣女子。髮髻上簪著玉蘭花,眼是桃花眼,眉是柳葉眉,身段玲瓏的,舉止活潑輕佻——就是她?

「是她?我方才見過了……」訥訥的,他說了一句。

福娘冷笑着,那眼睛斜覷他:「好呀,那你也不算冤枉跑了這一趟——到底也讓你給碰上正主兒了!怎麼樣,那個小娘是不是夠撩人的?」咬着牙說着,淚水卻忍不住從女人眼中一連串滴落,她的手用力抓着那把紫竹扇,低下頭,肩膀微微發抖:「那死鬼……那死鬼真的是鬼迷心竅了……麻油西施是什麼女人?狐狸精!——而且她是誰家的寡婦?是那個死鬼的叔伯!那死鬼知不知道這亂人倫的事、如果一旦被族裏人發覺,就逃不過沉豬籠點天燈?——雙妃鎮上周氏宗族,對這等亂倫的事兒何曾手軟過……」

魏勝聽得呆了,看着女人伏下身去,痛哭,斷斷續續的說着。

「真是豬油蒙了心啊!……我要勸,也知道是勸不進去的,為了不撕破臉,也只好當作不知道。可我、可我也不能看着那死鬼等著被人發覺、拉去浸豬籠吧?」福娘的手用力抓着紫竹扇,指節發白,魏勝聽得有輕輕「嚓」的斷裂聲響起。

「怪不得周泰那小子含含糊糊不說是姘婦……這種亂了人倫勾上叔母的事兒,說出來場子裏也會被罵豬狗!」魏勝慢慢明白過來,有些忘了自己的處境,憐憫的看着燈下痛哭的女子,點點頭,「也幸虧他後來犯了事、去寧古塔做了苦役。」

王福娘陡然不哭了,擦了眼淚,在燈下抬起頭,冷冷笑了笑,咬着牙,說了一句話:「他是冤枉的——那一年鎮上鬧了盜匪,是我把一些細軟藏到他房間床下,然後就去官府暗自出首,說我家漢子和賊人有勾結,窩藏了贓物。」

「你?……是你把周泰送進去的?!」灰衣大漢陡然覺得額上冷汗冒出,本來已經橫了一條心不顧今日的死活了,然而聽得這樣的話,依舊感覺有寒意從心底冒起來。

「我要讓他和那個狐狸精分開!」福娘蹙起了細細的眉,眼神執拗而凌厲,然而卻含着淚光,「不然他八年也活不到!說不定就被拖去浸了豬籠!我什麼法子都能用,只要他離那個賤人遠遠的!——窩贓罪按律不當死,這我也打聽過了。」

魏勝看着這個相貌普通的女子,忽然說不出話來,感覺有什麼壓迫着自己。太聰明了……這樣的女人,如果換了他是周泰,何嘗不感到敬畏懼怕?

「但是……我沒想到那死鬼會為此送了命。死的好…死的好!」說着說着,但是女人的手卻是再也忍不住的顫抖起來,她再度掩面慟哭,「居然…居然就死在那邊了!我、我還一直以為他會回來……會改了性兒,好好的回來過日子……你也說他誇我賢淑知書識禮,看來他雖然被那個狐狸精勾了魂,可心頭好歹還念着我一點兒的……我想這一次遇到大赦他回來了,如果給他生個胖兒子,或許就會栓住他的心……可是,那死鬼居然就這樣…就這樣死在那邊了!」

痛哭的女子驀然從掌中抬起淚痕斑斑的臉,冷厲的盯着灰衣大漢,眼神可怖。

「你麻倒了我,是要拿住我解去告官嗎?」在福娘這樣的眼光下,魏勝這樣死裏逃生過來的江洋大盜都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訥訥問。

福娘冷笑起來:「告官?再抓你去寧古塔么?——再讓你逃一次?」

女人的眼裏都是恨意,然而卻是陰沉而森冷:「你是逃回來的……是不是?反正沒有人知道你是誰……甚至沒有人知道你今天來過這裏……」

魏勝陡然覺得不好,然而不待他詢問,福娘已經站了起身,進了後面的廚房,傳來瓶瓶罐罐碰撞的聲音,不知道她在找什麼東西。轉而,灶下傳來噼噼剝剝的聲音,濃煙和火氣一陣陣透了出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要幹嗎?

他心裏莫名一陣驚慌,感到有什麼極大的危險在步步迫近。他極力想活動手足,然而依然因為麻痹而絲毫不能動彈。正在他勉力掙扎間,陡然覺得一陣冰涼,有什麼東西從頂上一直澆了下來,透心透骨的涼。

「你要幹嗎?——」魏勝驚駭莫名,脫口問,聞到身上奇異的香味。正在遲疑,忽然看到福娘放下提壺,轉身拿起了桌上的燭台,站到他面前。那燭光映着她的臉,一明一滅,女人的眼裏,有瘋子一般的瘋狂和冷慎。

「香么?那可是上好的小磨香油呀……麻油西施那裏買的呢。」

王福娘詭異的笑起來。然後,手一傾,燭台「啪」的一聲,落在他衣襟上。

那夜雙妃鎮的大火,幾年後依然讓說起來的人心驚膽戰。

不僅僅是因為那起火的火勢特別旺,蔓延了半條街,更是因為跟那一場火有關聯的,還有兩條人命——火滅了以後,在周泰家裏找到了被燒成一段焦木的周泰媳婦兒,蜷縮在桌邊。那個出名能幹賢惠的女子,苦等了流刑的丈夫八年,眼看着大赦令下了就要團圓,卻被這一場火活活燒死。

也有人說那火來得蹊蹺——那是鎮口上的廟祝,想起了那一天白日裏,曾有個外地來的灰衣大漢在鎮口詢問過周泰家的地址,那大漢穿的破破爛爛,一臉風塵僕僕,眼睛冷厲,看上去就不像個老實本份的人……

撲滅了火,青石街前後鬧了一夜,個個忙亂無比。所以誰都沒發覺一街之隔的麻油鋪里發生了什麼——一直到第三天,風流小寡婦孫小憐沒有扭著身子出現街上,才有人想起去麻油鋪看一看——打開門,隨着麻油香味飄出的,是濃重的血腥味。

看着房裏鮮血橫飛的樣子,破門而入的人忍不住轉身奪門而出,蹲下嘔吐起來。

一夜之間,兩起命案。雙妃鎮上報了府里太守,然而查了半天,一個個街坊都盤問過去了,最後卻只能懷疑起那個當天在雙妃鎮露面過的灰衣客。一定是那個陌生的外來客乾的。太守派衙役查了半天,卻毫無辦法。最後只能以疑兇在逃而結案,問了鎮口那個被灰衣人問路過的廟祝,畫了像、到處張貼著榜文懸賞捉拿。

「呵……」金華府的城門口,出城的一個女人提着包裹,正準備揮手叫一輛驢車,卻無意中抬頭看了一下榜文,微微笑了一下。然而,很快她笑意就不見了——

「住手!你瘋了!難怪…難怪周泰不要你!誰會要你這樣的女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簡直瘋了!你是個鬼!」

火球陡然燃起的剎那,她聽到火里那個殺人兇手看着她,聲嘶力竭的大吼。

王福娘低下頭去,撫摩著懷裏那把紫竹扇,扇骨已經有一條被她生生捏斷了,她有些愛惜的撫摩著,嘆了口氣:「我瘋了?……我、我不過都是為了那個死鬼好。為他我甚麼都做了,還是留不住他……我真的瘋了么?」

她的手,慢慢攀上了自己的臉,輕輕撫摩。那裏,眼角有一滴淚緩緩流下來。蓬門未知綺羅香,擬托良媒亦自傷——想她王福娘,也算是自幼聰穎過人、知書識禮,卻因為家世貧寒,嫁給了周泰這個市井俗人。嫁了本也認了,可即使是這樣一個粗俗之極的丈夫,用盡了全部心力卻依然留不住。

那以後,便是靖康之亂,便是傾國,便是南渡……世事翻覆,滄海橫流。

改名換姓的她孑然一身飄零於亂世之中,即使有着那樣的聰穎才智、縝密頭腦,在歷史巨大的洪流中,還是身不由己的被卷著、隨波逐流的走一步是一步。

她也曾在荒村中躲入柴堆下避開亂兵,也曾在官道上看着逃亡的人一個個死去,也曾在過江時看到水裏漂滿了屍首……改名為譚意娘的她,心驚膽戰的一天天捱著,不知道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里,會倒在哪一條路邊死去。

——一直到她在一個山洞中,遇到了同樣是躲避兵荒的曾家一家人。

也算是流落間的相互照顧,慢慢地她被那一家人接受,最後嫁給了剛在亂兵中失去妻子的曾家二子曾元朔當續弦。那樣的亂世里,也顧不上什麼三媒六聘——這也是曾家有人至今都覺得她不夠名正言順的緣故。

南渡后家國漸漸穩定,曾家在臨安站穩了腳也開始重操舊業做起花木生意,曾老夫人以前就是徽宗宮廷里園子總監的遺孀,一身花藝算是天下獨步,世道一穩定,這花木行業就又慢慢興旺起來。

譚意娘本來也就是做過種花的活兒,便是除了幾個男丁外家裏能幫上手的人了——她的吃苦耐勞和聰穎才幹,在那幾年裏漸漸展露,不到幾年裏就學會了曾家種花的技藝,以一品「金盞出玉花」的牡丹新品,獲得高宗皇帝大讚,露了頭臉。

她又是個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地女子,待人接物聰穎幹練,長袖善舞,玲瓏八面。在她的幫襯下、百花曾家的名頭已經上達天聽,除了大內每季都指定曾家進貢各色花木之外,更成為臨安城裏富戶大宦家出入的常客。曾家二夫人譚意娘的名字,也算是臨安城裏一個響噹噹的名號了。

也是靠着她自身的本事,雖然出身卑微,可在漸漸發達的百花曾家裏面、卻是誰也不敢看不起她半分——包括她那個已經開始厭棄妻子,在外頭拈花惹草的丈夫曾元朔。

外人看來,做曾家二房的媳婦又能把持家政,她譚意娘是過得風光滋潤的——然而,只有貼身的嬤嬤知道她每夜每夜的都從噩夢裏驚醒。

從來沒有人知道,在穩定優裕的生活里,那兩個人被她殺死的人,總是從夢裏血淋淋的伸出手來一把拉住她,把她拚命的拖向一個黑不見底的地獄深淵……

「你的眼裏沉澱著恐懼。」

在花鏡這個小鋪子裏,聽到那個彷彿洞徹一切的白衣女子說話,看着她手指上那一抹奇異的殷紅,忽然間長年以來的偽裝和積壓的恐懼莫名的失控,紫竹扇從她手指中掉落在地,她失神的望着白螺驚叫起來:「你怎麼知道……你怎麼都知道!你是妖怪!你是妖怪!」

「看來你也是個聰明能幹的女子……卻因為狹隘的一時情緒就做了那樣的事。」看着瀕臨崩潰失聲痛哭的她,白螺的聲音卻是帶着深深的嘆息意味,「妒忌?報復?究竟為了什麼呢?居然將這樣聰穎縝密的才能、用在了殺人上……」

「你、你要告發我么?你有什麼證據!」她驚懼的看着白衣少女,然而雖然慌亂,腦子卻依然清晰,顫聲反問。反正事情過去了那麼久,早已經沒有任何對證。

「我才不管別人的事。」白螺抬了抬手指,那隻白色的鸚鵡撲簌簌飛過來,停在她手上,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看着譚意娘,「逝者已矣,生者活着就是贖罪……那麼久的事了,那些血、就讓它永遠的埋下去罷。」

譚意娘抬起眼,驚疑不定的看了看眼前的白衣少女,然而白螺的眼睛冷漠的沒有一絲溫度,但是眼底里,卻有看不清的悲憫——

女子以夫為天,可是,難道除了這個「天」之外、除了愛情婚姻之外,就看不到別的東西了么?

女人也應該有抱負的……但是在這個世間,那些禮教,那些熏陶,那些自她們一生下來就無所不在的氛圍和言論,卻彷彿是無形的枷鎖,時時刻刻要求着她們封閉自己的知性,一生的仰望着自己的「天」。

白螺長長的嘆息,然而仰望天地,卻知道自己對這個世間無可儘力。

自從湛瀘將花鏡再度送回她身邊后,再加上謫入凡塵三百年的修行,天界中的靈力慢慢恢復到了她身上——然而,看得到別人的過去未來,卻同樣是意味着要分擔起別人生命的重量——那樣的沉重感和挫敗感,是西天上那些主宰者們幾百年來反覆讓她感受到的——他們要告訴這個背天逆命者:你根本無能為力!

然而,即使如此,要她低頭,那卻是經歷萬劫也做不到!

譚意娘走出門去,只覺外面陽光分外刺眼,腳下似乎踩着棉花,軟軟的沒有絲毫力氣。懷中揣著的紫竹扇幾有千斤重,她扶著牆壁踉蹌的走,眼裏是極度的虛弱和恐懼。

妖怪……那個女子是無所不知的妖怪!她居然能洞察自己的秘密……

不可以,怎麼可以再讓她進曾家的門?!如果這種事被曾家人知道了,那麼…那麼自己便是萬劫不復。這件事,必需永遠、永遠的埋下去!

扶著牆,不住的喘著氣,女人眼裏驀然煥發出了狠厲的光。

宛如十多年前、她決定殺了魏勝和孫小憐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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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紫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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