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第02節

黑暗世界

諸位,人的本能是驚人的。一發覺是在棺材裏,我的胳膊和腿便一下子產生驚人的魔力。拚死的時候會產生拚死的力氣。如果不立刻衝破棺材,好容易蘇醒的我,性命連一小時,半小時,不,連十分鐘也難保。因為棺材裏的氧氣幾乎沒有了,我會像一條離開了水的鯽魚一樣,嘴一張一合著窒息而死。

我在堅固的棺材裏像頭猛獸一樣亂蹦亂跳,可是怎麼也沖不破木板。這會地空氣越來越稀薄,不光氣透不過來,眼睛都漲得要突出眼窩了,鼻孔、嘴裏難受得要流出血來。

我已經是在拚命。不是板破,就是我粉身碎骨。我拚命地掙扎。

於是,啊,太好了,棺蓋發出嘎喳、嘎喳的破裂聲,緊接着像刀子一樣尖銳的空氣哆哆地吹了進來,吹到臉上涼嗖嗖的。啊,空氣太美了。

你們不知道空氣是多麼甜美吧?假如也遭遇到我這樣的處境,你們就會深有體會了。

我張大鼻孔和嘴巴,儘可能地、貪婪地吸著那甘美的空氣。吸著吸著,我覺得我身心全都恢復了。我感到真的復活了。

於是,我扳住木板的裂縫,用力衝撞。這回其使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將棺蓋沖開了。

不用說,我從棺材裏跳了出來。在我跳出棺材的同時,突然嘩啦一聲巨響,什麼堅硬的東西從我頭頂上嘩啦啦地掉了下來。我跳出棺材的時候,怎麼會掉下碎石頭來?我並不怎麼感到奇怪。可是後來知道了,這些發出巨大聲響掉下來的東西,對我的生涯具有重大的關係,沒有那些我說不定不會成為這樣一個重犯呢。

卻說我一跳出來,頓時驚愕不已。能夠這樣輕易地從棺材裏跳出來已經很不簡單了。如果是埋在土裏,即使衝破了棺材,上面排下土來,也會把我活活壓死的。真見鬼,看來我的棺材可能是放在什麼地方,還沒有理到墳墓里。好啊,好啊,我到底得救啦,只要能回家就行啦。

可是,怎麼這麼黑呀?黑得簡直空氣都像墨汁染過了似的。

等等,等等,用手摸一摸,也許能知道大概的情形。我像個瞎子一樣伸開雙臂,用腳探索著往前邁步。

有牆壁。可是這牆壁多麼粗糙啊,好像是石牆。順着牆壁走了一會兒,碰到一塊冰涼的鐵板,用手一摸,像是一扇門,一扇巨大而堅固的門。

奇怪呀,我究竟是在哪兒呢?

啊,知道了。看我多糊塗啊。我家的墓不是在普通的土裏,像昨天說的那樣,那塊地方被叫作「諸侯老爺之墓」,是一個西洋式的石窟,一種開鑿在半山腰裏,壘上石頭,用灰泥加固的山洞,那裏面放置著歷代祖先的棺材。

一明白是在我家的墓里,我驚恐至極,不禁渾身發抖起來。完了,我不能重見天回了。

棺材還能衝破,可是,這座石窟靠一兩個人的力量是沖不破的。宛如水泥地下室的石窟怎能沖得破?唯一的出口被厚厚的鐵皮門封上了,外面還掛着堅固的鐵鎖。

可是,先別急,說不定忘記上鎖了呢。

我使儘力氣想推開那扇門,用身子撞,然而只是轟轟地響起可怕的回聲,鐵門紋絲不動。還是鎖上了。

我絕望了。

只要不是我家裏死了人,也許五年、十年、或者二十年才能夠打開。

啊,上帝啊,你怎麼這樣殘忍!為什麼要讓我蘇醒?是要讓我活過來,再殺我一次嗎?是要讓我再嘗受一次死的痛苦嗎?

這回的死可不像從懸崖上摔下來那樣痛快,是餓死,是一點一點地、一分一分地被奪去生命。這不是太殘酷了嗎?!

是我生前有什麼罪孽?我愛朋友、疼妻子,不要說人類,就連線蟻之輩我也未曾加害過呀。可是,可是我卻要受到這種前所未有的地獄的磨難。

我嘗夠了。死了一回,飽嘗了悲哀和痛苦。那種痛苦是無法描繪,世人都未曾經歷過的。可是,死一回還不夠,還要讓我再經受一次人間最大的痛苦。嘗夠了。我實在受不住啦。不論怎樣都不能從這個石窟里跳出去嗎?

我像瘋子一樣狂喊著要出去。我不停地吼叫,最後竟像孩子一樣哇哇地哭了起來。鹹鹹的淚水流進了我的嘴裏。

可是,我的狂喊和哭聲只是在四面的牆壁上產生迴音。變成二、三倍的怪聲,再回到我自己的耳朵里。石窟是在冷冷清清的郊外的半山腰裏,那兒的小道除了我家舉行葬禮以外,很少有人走過,就是再喊,又會有誰來解救呢?而且,即使有人聽到我的喊聲,他不僅不會來救我,反倒會嚇得一溜煙地逃走的。

當知道痛哭狂喊都沒什麼用,我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時而被棺材絆倒,時而撞到牆壁上,胡亂地奔跑起來。雖知道完了,卻仍來回地搜尋,指望牆壁的什麼地方有一絲縫隙。

跑着跑着,我迷失了方向。出口在哪兒?剛才衝破的棺材在哪邊?怎麼摸也摸不到了。我被孤零零地丟在陰間一樣的黑暗之中了。

想到黑暗是無邊無沿的,我由於不可名狀的孤獨感而將身子縮成一團。

我從來沒有像那時那樣痛切地感到過無聲、無色的黑暗世界的恐怖。

先前因為一心要逃出去,所以還不覺得那麼可怕;可是當永遠不能從這個黑暗世界裏逃脫的命運已定,黑暗的恐怖便緊接着襲來。雖是一座墳墓,長眠在那裏的卻儘是我祖先的屍體。那料並不怎麼可怕,只是什麼也著不見,什麼也聽不見,成了無邊的恐怖,緊緊地包圍着我。

啊,我要光亮,董火般的光亮也好。眼睛看不到東西,我實在受不了。同樣是死,我寧願在光亮下死去。若在這樣的黑暗中死去,便不知道通往天堂之路,糊裏糊塗地走,只會掉進地獄里。啊,可怕!

我安定不下。因為我到處摸索,都是一片黑暗,無法逃出黃泉。

大寶庫

光!光!光!我一味想着光。忽然,彷彿是上天的啟示,我來了靈感。

我想起了少年時代一件不可思議的往事。十七歲的時候,我給父親送葬,曾來過這座石窟。那次,和尚是在石窟里念經的。那是借什麼光念的呢?對了,對了,當時,棺材前面擺着一座像是從外國進口的稀奇古怪的蠟台。那蠟台不是廟裏的,是我家的。可是,我在我家的倉庫里從來也沒有見過那樣一座稀奇古怪的蠟台。那麼,蠟台會不會一直放在這座墓里呢?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要是有蠟台,說不定會有點剩下的蠟燭呢。

這一線希望使我精神大振。這回可不能瞎跑亂撞了,我要沿着牆壁,仔仔細細地在石窟里轉上一圈。

我心裏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七八下,懷着抽彩票一樣的心理,慢慢地走了起來。在石窟里轉了半圈的時候,我摸到一根冰涼的鐵棍。

你們想我是多高興吧。有啊,有蠟台啊,蠟台上面的蠟桿上,還插著三支點剩下的蠟燭呢。

我欣喜若狂,慌忙將手插進口袋,因為我口袋裏平時總裝着火柴。可是,啊,這是怎麼回事!上帝啊,上帝,我怎麼這樣不幸!

其實,仔細想來,沒料到這一點,而那樣欣喜若狂,實在是太蠢了,哪有屍體穿着西服入殮的。我被套上了白壽衣。白壽衣的袖子裏豈能裝着火柴。

摸到了蠟燭都因為沒有火柴而眼睜睜地看不到光亮,這命運不是太捉弄人了嗎?

我一氣之下,抓起沉重的蠟台,狠命往地上摔去。

忽然,除了蠟台的聲音外,還聽到一聲輕微的聲響。咦,這是什麼?好像蠟台上放着什麼東西。通常蠟台上放的是……喔,火柴。難是火柴。誰都會將點着了蠟燭的火柴隨手放在蠟台上的。

我在鋪石的地上邊爬邊摸。在黑暗中找小東西可不容易。然而,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到底找到了。啊,摸到了,真是個火柴盒。

我用顫巍巍的手指划著了火柴。叭的一聲,像火藥爆炸似的刺眼的火光直射眼帘。我扶起蠟台,點着了三支蠟燭。石窟里像太陽出來了一樣豁然明亮起來。因為習慣了黑暗,我被刺得幾乎睜不開眼睛。

我藉著燭光,將石窟里環視了一番,只見沿着牆壁,並排擺着十幾副棺材。都是我的祖先。

然而,我想說的並不是棺材,不是那種陰鬱的事。

俗話說幸運總與幸運相聯。一回碰上蠟台這樣的好運,於是第二個好運又接踵而至,而且,是比上一回大百倍、千倍,不,不,大百萬倍的好運。

燭光照亮了我剛才打破的棺材。我看了看那副棺材,於是發現,那副棺材的旁邊,還擺着一副沒有蓋子的大棺材。

唉呀,除了我,還有被活埋的嗎?我覺得蹊蹺,仔細一瞧,棺材裏鼓鼓囊囊的裝着什麼,不是屍體,是金光閃閃的東西。

地上也灑了不少,好似金色的沙粒,熠熠發光。

我「啊」地驚叫一聲,跑過去捧起地上的沙金,將棺材裏金光閃閃的東西抓了一大把。

是錢,是金幣。有日本的、中國的以及不知是哪個國家的大小不一的金幣、銀幣、戒指、手錫和各式各樣的工藝品。打開鹿皮口袋,裏面裝着許許多多的鑽石,令人眼花塗亂。這些財寶約值幾十萬元,或許還遠遠不止哩。

我一陣暈眩。不是高興,是害怕!因為這種地方是不該藏着這麼多財寶的。是我經受不了石窟里的恐怖,頭腦不正常了?是在做夢?不然就是我瘋了。

我擰了擰臉,啪啪地拍了拍腦袋,似乎沒什麼異常。奇怪呀,我砸破的棺材,祖先的棺材,石牆,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惟有這副裝着金子的棺材是幻影,這怎能令人置信?

別急呀。

剛才破棺的時候,好像有個沉甸甸的東西摔下去似地響了一下,接着,一些堅硬的東西嘩嘩啦啦地從頭上掉了下來。哦,是它,就是這副珠寶棺材。

發現這副棺材,我便抬起頭朝上看。果然,牆壁的上方有塊擱板似的東西,底下支撐的圓木倒了一根。

明白了,明白了。我從棺材裏跳出來的時候,撞倒了這根圓木,於是擱板傾斜了,擱在上面的珠寶棺材掉下來,蓋子也在那時摔掉了。

我呆愣愣地大睜着眼睛,心裏想着是夢怎能這樣合乎情理?看來這是真的呀!可是墳墓里藏着這麼多財寶卻令人費解……忽然,一樣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珠寶棺材的側面,畫着一個一寸大小的紅骷髏。那好像是什麼圖章。

「紅骷髏」,「紅骷髏」,呀,好像在什麼地方聽說過。咦,是什麼呢…倔,對了,是海盜的徽章。是十幾年來一直逃避官廳,在中國東海一帶施展淫威的海盜王朱凌期。記得這些我曾聽人說過,也在報上看到過。

原來,我家的墓被那個赫赫有名的海盜當作寶庫了。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可仔細想來也並不怎麼奇怪。

干海盜這種朝不保夕,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陷身囹圄的行當,也許就需要這樣一個秘密金庫。因為,要是交上好運,刑滿獲釋,將那些財寶取出來,還能夠舒舒服服地歡度餘生呢。而且,比起他的祖國中國,還是日本的海岸安全些。另外,墓里十年、二十年才有人進去一次,就是進去了,誰也不會特意將那疹人的地方查看一番的。哈,把墳墓當成收藏財寶的倉庫,真是別出心裁,到底是個做賊的!

我的眼睛果真沒有看錯。我由於被活埋而得到了巨萬之富。

我蹲在棺材旁邊,像孩子一樣玩弄著金幣。金幣都是裝在小袋裏的,在棺材摔落的時候,袋口破了,撒了一大片。我小心翼翼地將那些金幣塞進原來的袋子裏,接着,像個孩子似地數着,將那些袋子拎出來,堆在地上,總共五十幾袋。此外,在摔掉袋子的棺材底層,像廢紙一樣成相成捆地塞滿了主要是日本、中國的大批鈔票。

我興緻勃勃地數了數,光日本鈔票就有三萬多,加上中國鈔、金銀珠寶,總計恐怕不下一百萬元。

餓鬼道

然而,這些儘管是賊的財寶,卻畢竟是屬於他人的。堂堂大牟田子爵豈能搶奪賊偷來的財寶!對了,去報告警察吧。固然會遭到海盜痛恨,可是讓這麼多財富白白地埋藏在這裏是沒有意義的。又相寸,就這麼辦。

我一面點着頭,一面像要到警察署報案似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動身前去。然而,我猛然清醒過來。

糊塗蛋,都想了些什麼?別說去警察署,連這座石窟也休想走出一步啊!

「錢要多少,給多少,救救我吧!

假如這不是遠離村莊的石窟,只要叫喊一聲,人們就會從四面八方趕來營救的。

「我有一百萬元,統統給你,把我救出去吧。」

如果這座石窟有主人,而我被監禁了,那麼僅這一句話就能馬上使我獲得自由。

想到這些我懂得,在這種地方,巨萬之富也同石頭一樣。比起百萬巨富,還是一片麵包、一杯水更寶貴。這是多麼古怪的要求啊。事實上,我肚子都餓得前腔貼著后腔,喉嚨都幹得冒煙了。

像做夢,像童話一樣發現了巨大的財寶,我曾一時欣喜若狂,因此當明白這些財寶如同石頭時,便頹然沮喪起來。

真是命運的惡作劇啊!讓我失望了,又讓我狂喜;剛讓我狂喜了,又讓我一個跟頭栽在九泉之下。每反覆一次,我的痛苦、恐懼、悲哀都二倍、三倍地加劇。

我倚着裝有百萬財寶的棺材,渾身精疲力盡,半晌沒動一動。別人見了,準會以「絕望」為題給我塑個像吧。絕望之極,智慧和力氣全不知哪裏去了。

忽然,一股懦弱之情乘虛湧來,淚水從我那木獃獃的眼裏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瑙璃子!瑙璃子!她現在怎麼樣了?或許她美麗的臉蛋上也掛着淚珠,在為心愛的丈夫之死而凄然悲咽吧。啊,我好像清楚地看見了她那令人思念,滿是淚水的臉蛋兒。

瑙璃子!瑙璃子!別哭,哭我也回不去啊。倖存的你不久又能過上快活日子的,不要哭,好了,擦擦眼淚,笑一笑,讓我看看你那可愛的笑臉。

啊,瑙璃子笑了,笑了。我要對着她那美麗的前額、面頰、香唇、胸脯,親吻百遍、千遍。

可是,現在再也辦不到了。我嗚嗚地哭了,哭啊哭啊,哭個沒完沒了。

僅僅隔着一層牆壁,一扇鐵門,外面就是自由世界,有太陽,有月亮。一想到不能衝破那僅只一層的障礙,我便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癱軟下來。

我忽然想起了曾經讀過的大仲馬的(基度山伯爵),書中的主人公鄧蒂斯就被關在地牢裏十幾年。

我不由得將鄧蒂斯同自己的處境加以比較。究竟誰更不幸?鄧蒂斯有嚴厲的獄卒看守。其實還是有人看守的好,說不定獄卒能夠接受懇求,給人自由呢。而眼下的我,就是懇求也沒有獄卒啊。

沒有獄卒,就沒有人一天送來三頓飯。鄧蒂斯沒有餓死之憂,因此他才能掘開堅固的灰泥牆,完成歷時數年的越獄計劃。

若是我,恐怕花上十天、二十天,就能夠鑿開這道石牆了。可是,我卻沒有人給送飯。

啊,我竟然羨慕起那個驚心動魄的故事的主人公鄧蒂斯,這處境是多麼凄慘啊!

可是,我要堅持到最後一刻。

我忽然想效法鄧蒂斯的故智,我把蠟燭豎在地上,將鐵制的蠟台當武器往石牆上猛搗。我渾身汗淋淋的,一邊哭,一邊吼,一邊揮動着蠟台,休息了又干,休息了又干,足足幹了一個多小時。

可是,呀,怎麼回事?我沒料到蠟燭會燃盡,剛在牆壁上掘出一個五六公分深的小洞,石窟里又一團漆黑了。

看不見就沒法干。鄧蒂斯是有光亮的。沒有光亮,沒有吃的,怎麼幹得下去?而且,石牆決不止一層,足有一尺多厚,十分堅固。

我趴在地上,已經不哭了。就是想哭,由於幹了一個多小時,體內的水分已經耗盡,淚已幹了。

好長時間,我像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我迷迷糊糊地做了夢,夢見了一堆熱氣騰騰、又香又甜的饅頭,夢見了笑盈盈地偎在我懷裏的瑙璃子。食慾與愛情交替地折磨着我。

少時,飢腸轆轆的空腹終於出現了肉體上的疼痛,肚子像刀絞一樣疼痛難忍。

我聲嘶力竭地叫喊,痛得滿地打滾。我不停地叫着:讓我死!讓我死!我實在受不了這比死還難受的苦痛。

那麼,不能自殺嗎?

事實上,我想到了自殺。因為沒有利器,便用蠟台的尖子戳我的胸脯。可是諸位,雖說痛苦是難忍的,要是用槍和利器也罷了,可用蠟台能自殺得了嗎?這不是太殘酷了嗎?

我終於放棄了自殺的打算,可是又產生了比自殺更可怕的念頭。

啊,我不想說這一點。這太難為情了。可是若不說實話,那就不叫自白了,我就乾脆說了吧。

我呀,我拿着蠟台,在黑暗中慢慢地爬了起來。

爬不多遠,我碰到了一副棺材。這是一大排祖先的棺材中最前面的一副。

這就是我的目的物。我舉起蠟台,猛地朝那副棺材的蓋子上砸去。一下、二下,不一會兒,蓋板吱吱啦啦地破了。

諸位,我真的瘋了。我變成了一頭遙遠的遠祖時期的野獸,你們猜,我砸破那副棺材究竟要幹什麼?

食肉獸

我終於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可是不自殺,倒又想出了一個現在想來也毛骨悚然的主意。我昨天說過,在那座墓里,我們家祖祖輩輩的棺材擺了一大排。因為習慣是從裏面依次擺過來,所以最前面的棺材裏一定裝着最新的死人。

我在十七歲那年參加父親的葬禮以後,就再沒有進過這座墓。可是,因為本家族的人都可以埋到這裏,所以最前這副棺材裏,說不定裝着意想不到的新屍呢。哎,我的親戚里最近是誰死了?

腥,對了,是親戚家的女兒千代。雖然是親戚,因長期以來同我家關係不睦,平時很少來往。然而,同葬在一座墓里是祖先傳下來的習慣,死了人還是要葬到這裏來。

一知道是干代,我就按捺不住了。從沒餓過肚子的諸位,是想像不出我當時的喜悅的。你們一定會皺起眉頭,認為不管怎麼說……

然而,可鄙的是,我嘻嘻地笑了起來,像食肉獸發現了獵物那樣貪婪地抽動着鼻子,饞得垂涎欲滴。

我握著鐵蠟台,喀味喀味地朝那副新棺材爬去。不知道是怎樣把棺蓋砸開的,我已經什麼都顧不得了。

我幻想着年輕姑娘那豐腴的肉體。那肉體以異常的扭力,誘發了一頭野獸的食慾。我變成了一頭兇殘的食肉獸。

我一打開棺蓋,就伸進一隻手在裏面摸。手指先碰到的是冰涼、密厚的頭髮。我咕嘟咕嘟地咽著唾沫,歡喜得忘記了一切,握緊頭髮就猛往上提。

在要往上提的當地,我用力過大,一屁股摔倒在地。原來頭髮報上什麼都沒有。我以為是肉腐爛而使頭髮脫落了,又把手伸進去摸了摸,是乾巴巴的頭蓋骨,上面有兩個窟窿似的眼窩和沒有嘴唇的呲露的齒列。

胸脯和腹部除了一副骨頭架,一點兒肉都沒有。肉和內臟被蛆吃得一千二凈,連那些蛆也都死絕了。

唉,那會兒我是多麼失望啊。我幻想着年輕姑娘那豐滿的肉體,不顧一切地用盡僅存的最後一點氣力,絕望之極,甚至連動彈一下的力氣也沒有了。我手還伸在棺材裏,身子頹然癱了下去。不過現在想來,那對我來說倒是非常幸運的。

因為,那時候棺材裏哪怕還有一點點腐肉,我都會抓起那生了蛆的人肉,大口大口地吞下肚的。人吃人肉,世上還有比這更殘忍、更卑劣的罪孽嗎?僅僅因為這些,我就會不敢重見人世的。

然而,這是後來想的。當時我餓得頭腦發昏,什麼良心,統統給丟到一邊去了,因此哪裏是感到幸運,竟絕望得抽抽略略地哭了起來。雖然哭,已經流不出眼淚,也哭不出聲來,只是面部肌肉一顫一顫地抽動,光有哭的表情。

那樣癱了一會兒,一種不甘罷休的心情油然而生,人求生的慾念是多麼頑強啊!我又握著蠟台站了起來。並不是身上有站起來的氣力,是求生的本能的力量使我運動的。

我已經不是一個人,甚至也不是一頭野獸,而可以說是個胃精,是個固執得驚人的食慾化身。

不知哪來那麼大的力氣,我像一台機器似地挨個兒將十幾副棺材的蓋子撬開,撬開了就換,撬開了就摸。我心裏想,說不定由於陰錯陽差,裏面摻著新死人的棺材呢。

然而,那當然是竹籃打水,徒然無獲。所有的棺材裏都是一具乾枯無肉的骷髏。

就這樣,我終於撬到墓中最裏面的一副棺材。這裏面裝的,可能就是設計這座可限的石窟的那位祖先吧。不用打開棺蓋,準是一具骷髏。我險些不打開了。可是我的固執已超越了理性,像一台自動的機器一樣不肯停手。我開始撬那最後一副棺材。

事後想來,由於在那副棺材中安息的那位祖先設計出這座外國式的墳墓,致使我落至如此慘境,因此大概是那位祖先的魂靈為了對我表示歉意,而鼓勵著心力交瘁的我;把我引到這最後一副棺材前面來的。

如果在前一副棺材那兒就死了心,而不打開最後這副棺材,我就不可能還活到今天。最後那副棺材是我的大救星。

我撬開棺蓋。不,不是撬開。這副棺材好生奇怪,我用蠟台尖兒一揭,好像沒釘釘子似地,棺蓋毫不費勁地一下開了。我猜想肯定還是屍骨,一隻手伸進去摸了摸。

可是,不知怎的,不論怎樣摸,裏面什麼都摸不著。不光沒有屍骨,連棺材底也摸不到,摸到哪兒都沒碰到東西。

我陡然一驚,不由得抽出手,原地縮成一團。這副棺材確實沒有底子。不僅沒有棺底,棺材下面既沒有灰泥地,也沒有土。我趴在棺材上,喜地感到一股涼風從下面習習吹拂到我的臉上。

思維能力大為衰退的我,沒能即刻意識到這意味着什麼。棺材沒有底,風從下面吹來,這一不可思議的事實使我駭然恐怖起來:莫非是我真的瘋了,才產生了這種不合理的錯覺?我對我自己害怕了。

然而少時,我頭腦里忽然閃出一個疑問:朱凌谷是怎樣將那些財主運到這座墓里的?正面的門沒有特殊的鑰匙是打不開的;四面的牆壁也沒有一絲縫隙。

什麼地方准有一條僅他們知道的秘密通道。哦,為什麼我先前沒想到這一點呢?早點兒尋找那個秘密人口就好了。

不,不,就是找了也看不到啊。若沒有祖先的指引,恐怕我永遠也找不到這條通道。

把棺底掘開,做秘密的進出口,這主意多妙啊。因為從上面看並沒有什麼異常,除了我這樣的特殊情況外,是不會有掘祖先棺材的不孝子孫的,所以,海盜的這個秘密進出口是永遠安全的。不愧是海盜王,辦法真高妙。

我今天能夠這樣對諸位說話,是完全托海盜朱凌谷的福,托他修的暗道的福。

你們想我當時是多麼高興吧。我曾絕望得詛咒上帝,甚至想自殺。苦愈深,則喜愈大。

我已經自由了。能會愛妻,也能同摯友川村談天了。原先的快樂生活在等待着我。我欣喜之極,總感到好像一切全都是假的。不會是做夢吧?要是夢就別醒!因為在如此欣喜之後,若再度絕望,那我立刻就會一命嗚呼的。

我高興得渾身發抖,兩手扒在棺材的邊沿上,腿伸進下面的洞裏,輕輕地試了試。有!有!腳尖碰到了在地上挖的階梯似的東西。千真萬確,我終於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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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髮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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