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寂寞的雛雞

第五幕 寂寞的雛雞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雞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雞也很冷很寂寞吧。

面對霧越湖的中庭廣場,沒有一點陰影,白得讓人以為是某個國度的神殿——一個根本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國度——如果真的存在的話,一定也只存在於遙遠的神話時代,一個夢幻般的國度。

太陽快要下山了,天空一片昏暗,厚厚的雲層微透著風化后的繡球花顏色。剛才颼颼狂吹的風暫時停止了呼吸,雪也變得不可思議的溫柔,無聲無息地從空中飄落下來。

好安靜,彷彿整個字宙都被消音了,時間的流逝也凍結了。

一時,四周籠罩在無限的寂靜中。

鋪着純白絨毯的廣場一隅,躺着一個人的身軀。身體朝向湖面,雙手向前延伸橫躺着。身上裹着幾乎跟白雪溶成一體的白色蕾絲,烏黑的長發像扇子一樣散開來,胸前鮮艷的血綻放成深紅色花朵。

那種姿態簡直就像正在祈禱中、突然斷了氣的巫女,也像被鑲在廣場這個巨大畫框中的一幅畫。

一雙眼睛正在陽台上俯視着這幅畫,那是一雙沒有感情的乾涸玻璃眼睛——雉雞標本的眼睛。雉雞收起深紫色的翅膀,伸直長長的尾巴,黑色的嘴巴微張著,好像隨時會尖聲叫起來。

1

「她」在厚厚的透明玻璃的另一面,拚命敲打着;舉起白皙纖細的手,張大嘴嘶喊著。聲音被牆壁阻隔,傳不到這邊來。不久,她的拳頭開始滲出血來,染紅了半面玻璃牆。

深月、深月——我夢囈般呼叫着她的名字,可是,我的聲音一定也傳不到那一面。

深月——她在求救,一定是的,她想打破這面牆逃到我這裏來。

我這麼確定后,握起拳頭,舉起手往牆壁上揮去。這一擊,玻璃牆壁龜裂出蜘蛛網般的細紋。接着,「嘎鏘」一聲,四角玻璃突然變成了金色畫框,畫框中鑲著跟她一模一樣的美女肖像畫。畫在灰色牆壁上左右搖晃着,越來越劇烈,嘎噠嘎噠震響着,突然間就掉下來了。

當——響起了笨重的聲音,我的頭蓋骨也產生了共鳴,咯嗒咯嗒震動着。餘音呈環線運動在我頭顱中繚繞着。

我彷彿從黏度極高的泥沼中爬上來,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

震響的餘韻還微微殘留着,那不是夢中的聲響,而是現實中的聲響——好像是日光室的長箱形掛鐘敲響的聲音。

我輕輕搖著灌入鉛般沉重的頭,看看自己的手錶,眼睛朦朦朧朧的,好不容易才看清楚時間是下午5點半。再看看日期,不用說當然是顯示11月18日星期二。

我一時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剛才好像是趴在餐桌上睡著了。不只是頭部,連全身都覺得麻痹;眼睛的焦點無法固定,眼皮也沉重得一不小心就會闔上;喉嚨乾涸,舌頭上有某種苦昧。

到底是什麼時候睡着的?這裏是……對了,這裏是二樓餐廳,大家聚在這裏喝茶,槍中跟的場談論著戲劇的事……

當我覺得意識開始模糊時,還來不及察覺不對勁,就已經喪失了思考能力,只覺得身體好像在波浪中蕩漾著……

這之前,我記得我看過裝飾架上的時鐘,當時大約是3:45。

我努力撐起趴在桌上的無力身軀,環顧四周。坐在餐桌四周的槍中跟甲斐兩個人,都趴在手臂上沉睡着。槍中隔壁的的場,從椅子上掉下來,躺在胭脂色的絨毯上,旁邊滾落着白色的咖啡杯。從她上下起伏的肩膀,我可以確定她還活着。

「槍……」我驚慌地想叫醒槍中,可是,不由得闔上了嘴。

深月呢?她不見了。在我沉睡之前,明明還坐在我斜對面的她不見了。我跳起來,撞倒椅子,踩着宿醉般的步伐,繞到餐桌另一邊。我以為她跟的場一樣,從椅子上摔下去了,可是,地上也沒有深月的身影。

我整顆心都在顫動作響,莫名的不祥預感襲向我,我面向隔壁沙龍。通往沙龍的門敞開着,我看到沙發上向後仰的忍冬醫生的禿頭,還聽到輕微的打鼾聲。

包括忍冬醫生在內,有三個人睡在沙龍里。其他兩個是躺在「忍冬圖案」絨毯上的名望奈志,以及躺在沙發上的彩夏,還是不見深月的身影。

她到底跑到哪裏去了?我打開圖案玻璃門,走進日光室。面對前院的玻璃外一片漆黑,我左右觀看,都沒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

我又跑到圖書室去看,確定她也不在那裏之後,立刻拔起穿着拖鞋的雙腳,步伐蹣跚地衝到走廊。不祥的預感,讓我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彷彿踩進半睡眠中的朦朧狀態,讓這個預感瀰漫着噩夢般的陰影。

走廊很暗,沒有開燈。照亮中庭的燈光,從落地窗透進來,微微照亮了腳下。

我往左平治,想去深月的房間看看。當我跑到盡頭的轉彎處前時,雙腳的拖鞋都已經脫落了。

「蘆野!」我向微暗的空間呼喊,「蘆野,你在哪裏?」

在藍色雙開門前面一點,有一條側廊,蘆野的房間就在這條側廊上的右邊。

「蘆野!」我又叫了一聲,隨即「唔」地停止了呼吸。我發現我要去的那個房間的門敞開着,一個全黑的人影突然從那扇門的背後跑出來。

「誰?!」

那個黑影個子嬌小纖細,不理會我的呼喊,很快穿過了走廊。他整個人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長相,但是,看得出來行動不是很方便,走路時好像拄著拐杖,拖着一邊的腳。

「誰?!」我大叫一聲衝過去。可是,人影很快打開對面房間的門,唰地被吸走了一般,消失在那個房間里。

我跑到那個房間前,距離並不長,我卻喘息不已,心臟跳得好快,彷彿就要炸開來了。我先試着打開黑影鑽進去的那個房間的門,可是,打不開,從裏面鎖上了。我立刻放棄,右轉回頭往敞開着的門衝進去——這裏就是深月的房間。

「蘆野……」聲音凍結在半空中,微暗的房間里一個人也沒有。

可是,我注意到散落在床上的衣服——黑色毛衣、黑色長裙、白色襯衫……是她今天穿的衣服。還有,正面陽台的落地窗也開着,外面的寒氣不斷灌進來,凍結了整個房間。

我深深吸一口氣,戰戰兢兢地往敞開的落地窗走去。心跳得比剛才更快,我彷彿聽到了越來越激烈、越來越尖銳的心的傾軋聲。

不會吧……

窗外陽台上的積雪,只有小孩子打過雪仗般坑坑巴巴的凌亂痕迹,但沒有夠鮮明的足跡。不過,大約到胸部高度的欄桿前面,好像有什麼奇怪的東西。

我走到窗戶前,才看清楚那是什麼東西。深紫色的翅膀、白色條紋的尾巴——是那隻雉雞;放在走廊盡頭門廳的那隻雉雞標本。

此時,我確定已經發生了不可挽回的事。

下雨了,下雨了。

北原白秋的《雨》,第三段歌詞。

小雉雞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雞很冷也很寂寞吧。

我用力甩著麻痹的頭,企圖否定自己的想法。我告訴自己,不可能發生那種事,絕對不可以發生這種事……

身體好倦,腳也站不穩,我像個故障的機器娃娃,搖晃着頭走進陽台。太陽已經下山,天空一片漆黑。風停了,雪靜靜地飄着。

我走到雉雞標本旁邊,伸出雙手握住欄桿。屏住呼吸把身體探出欄桿外,俯視外面燈光照射下的廣場。於是,我看到了橫躺在那裏的深月。

無盡的絕望湧上來,嘶吼的衝動躥到喉頭。我想壓抑,卻怎麼也壓抑不住。那一點都不像我聲音的凄厲叫聲,瞬間劃破了籠罩着四周的寂靜。

2

我握著欄桿,站在原地盯着白色廣場。剛才自己的叫聲,還在耳際拖曳著長長尾音。

她——深月,被殺了!

認清了這個事實,我的身體還是無法採取下一個行動。我全身麻痹,不僅手指頭都無法動彈,連眨一下眼睛都辦不到。

是因為受到深月被殺的事實的打擊,還是發現了這個現場的打擊?當然都有,但是,除此之外,浮現在眼前的死亡景象,簡直就像一幅遠離世間的「畫」,也是讓我全身動彈不得的原因之一。我的心的一部分,好像被活生生扯離現實,丟入某人虛構出來的幻想模型庭院中。強烈眩暈的分裂感侵蝕着我,讓我的身體凍結了好一陣子。

直到從某處傳來不屬於我的叫聲,我才從困住我的束縛中稍微得到解脫。我抬起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右斜前方——廣場對面突出部的三樓,有個截斷傾斜屋頂的風雅露台,聲音的主人就在那裏。黑色人影背對着房裏的燈光,在逆光和距離的阻礙下,一時看不清楚是誰。不過,從體格來看應該是那個鳴瀨管家。他一定是被我的叫聲嚇著了,沖了出來,發現了廣場上的屍體。在他探出欄桿的身影背後,又出現了一個人。個子比他矮一點,應該是白須賀先生。

我好不容易才把手從欄桿挪開,走回房間。可是,身體的麻痹感還是沒有退去,廣場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眼底,頭也依然有強烈的分裂感。

深月被殺了,被殺了!被殺死榊跟蘭的同一個兇手殺死了。

我步伐蹣跚地走到走廊,看到對面剛才黑影進去的門還是緊緊關着。我振奮起精神,再走向那扇門。我下定決心,如果打不開,撞也要把它撞開。我邊想,邊握住了門把——門已經沒有剛才的阻力,門閂已經拉開來了。我打開門,裏面一片漆黑。

「有人在嗎?」

我對着黑暗喊,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手在牆上摸索著燈的開關。

「不要躲了……」

燈亮了,照出房間的光景。是跟其他房間同樣構造的客房,傢具蓋着白布單,房間里一個人也沒有。

是我在陽台的時候溜走了,還是剛才走廊上的人影只是我的錯覺?我沒有時間再去思考這件事,再次用力地甩甩頭,衝到黑暗的走廊。我知道我必須趕快把這件事告訴大家,於是,我在走廊上平治著。

剛才的麻痹感和分裂感已經逐漸退去,但是,好像還是有看不到的網從頭上網住了我,讓我的身體變得非常遲鈍,糾結在一起的雙腳更激起了我的焦躁感。總覺得兩邊的牆壁正發出怪聲,扭曲歪斜地向我傾軋過來。

當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衝到餐廳時,摔到椅子下熟睡着的的場,已經清醒正要站起來。槍中跟甲斐還維持剛才的姿勢,趴在餐桌上。沙龍里的三個人,也完全還沒醒來。

「啊,鈴藤先生。」起上半身的女醫,看到我進來,叫住了我。

「我到底怎麼了……」她扶着眼鏡,不停地轉動着脖子,舌頭還沒辦法控制自如。

「剛才——我好像聽到很凄厲的叫聲。」

看到我大口喘著氣,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她才咕嘟吞了口口水,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用手撐著桌子站起來,看着我的臉。

「她——」我從乾燥的嘴唇中,吐出沙啞的聲音,「這次是她……」

「她?」的場皺起眉頭,瞪大了眼睛,「你說她——難道是……」

「是蘆野,她被殺了,死在廣場上!」

女醫尖叫一聲,可能是聽到這個聲音,趴在桌上的槍中動了一下肩膀。

「大家都睡著了,我也睡著了,這期間有人殺了她。」說完,我全身無力地當場跪在地上。剛才看到的廣場光景,啪嘰啪嘰在我眼前閃爍著。

為什麼會這樣!我在心中嘶喊著。

那麼美的深月!在幾年後生命即將燃燒殆盡、靜靜活着的深月,為什麼會成為連續殺人案的第三個犧牲者呢?

的場像浮遊在半空中般,腳步蹣跚地衝出餐廳。我握緊拳頭,發出野獸般的呻吟聲,敲打腳下的絨毯,兩下、三下不停地敲著,酸麻的疼痛深深侵入了心扉。

我用力咬着嘴唇,咬到嘴唇滲出血來,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3

最先趕到廣場的是末永耕治,因為當我驚聲尖叫時,他正好在一樓備餐室。備餐室在廚房跟正餐室之間,他一聽到叫聲就衝到正餐室,從窗戶發現了異狀。

的場從走廊回來后,我跟她分頭叫醒大家,一起衝到樓下。

被叫醒的人,都是先揉揉眼睛、甩甩昏沉的頭、用拳頭搓搓太陽穴。大概是還處在意識朦朧的似夢非夢狀態,所以聽到又發生兇殺案,也幾乎沒有人當場就做出正常的反應。

女醫帶着我們,從正餐室的落地窗走到陽台上。拖鞋已經脫落的我,光着腳走下廣場,站在積雪中,茫然看着兩個醫生檢驗屍體,完全顧不上已經冰冷的腳。

「兇手好像給我們下了葯。」蹲在屍體旁的忍冬醫生,慢慢撐起肥胖的身子。

「葯嗎?」槍中表情沉痛地說,他跟忍冬醫生一樣,都還穿着拖鞋。

「沒錯,」醫生皺起圓圓的臉,用舌頭舔著厚實的嘴唇,「你不覺得嘴裏有苦味嗎?喉嚨也很乾渴吧?」

「嗯,的確是。」

「恐怕是我帶來的安眠藥。」

「你是說有人偷走,讓我們吃了?」

「沒錯,我要回房間檢查我的皮包才能確定。」

「可是,什麼時候讓我們吃下的呢?」

「槍中,」我沉不住氣地插嘴說,「先把她搬到屋裏去吧。」

把她搬到裏面,然後當成日後要交給警察的橫死屍體,跟榊和蘭一樣搬到地下室去嗎?我對我自己說出來的話感到難過、後悔,要把她搬到地下室去,還不如讓她埋在純白的大雪中——我心中掠過這樣的想法。剛才從二樓陽台看到的光景,又成為一幅鑲在巨大畫框中的「畫」。

「說得也是,」槍中悵然地點點頭,「忍冬醫生,您已經檢驗完了嗎?」

「反正再看也看不出更多線索了。」老醫生手貼在光禿禿的額頭上,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如你們所見,死因是被刀子刺中胸部。大概是讓她吃下安眠藥,等她睡着時瞄準目標刺下去的,一刀貫穿了心臟。」

染紅白蕾絲布的鮮血,被飄落的白雪覆蓋掩沒。只看到中央一帶,突出一把黑色的刀柄。

「兇手殺了她之後,就把她從陽台扔下來。幸虧有大雪當墊背,身體並沒有出現明顯的傷痕。不過,還是太殘忍了。」

深月的雙手祈禱般伸向湖面,纏繞身體的白蕾絲布下,好像沒有穿任何衣物。她眼睛緊閉、嘴唇微闔的臉龐上,沒有一點因痛苦或恐懼而產生的扭曲皺紋,她安詳而美麗。這是因為在睡眠中死去,幾乎沒有任何疼痛感嗎?或者,這就是她的「捨棄」

——從對生的執著中得到了自由?

「她的身上沒有遭到凌辱的痕迹。還有,身體還殘留着微微的體溫,所以,應該是剛死沒多久,頂多只有兩個小時左右吧。

不過,這次也不必做那一類的檢驗了。的場,你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的場看着屍體,無言地搖搖頭。

這期間,雪還是不停地下着,平靜了一段時間的風也開始再度增強。跟今天早上抬蘭的屍體時一樣,由我跟槍中、名望三個人抱起深月的屍體,在冰凍的風中,走上陽台的階梯。

手握著欄桿,站在陽台上悵然看我們的彩夏,用沙啞的聲音呼喚著深月的名字。我沒有看她的臉,但是我知道她哭了。甲斐抱着膝蓋,蹲在落地窗前面。從他不停微微抖動的肩膀,可以看出這件事對他造成多大的衝擊。

從正餐室走到走廊時,正好碰到白須賀先生。我們停下腳步,他也在我們抱着的深月身旁停了下來。

「啊,」穿着墨綠色外袍的屋子主人,在俊秀淺黑的額頭上刻畫出深深的皺紋。他注視着深月的臉龐,壓抑著聲音說:「太殘忍了!」

從來沒有表現過任何心境變化的他,現在完全變了一個樣,嘴角的招牌微笑不見了,表情充滿了悲哀。他緊緊閉起眼睛,痛苦地猛力抽動一下肩膀,搖了好幾次頭。他一定是在深月的臉上,看到了四年前往生的妻子。

「槍中先生,」白須賀先生看着抬着屍體雙腳的槍中,說,「這到底是……」

「我知道您一定很生氣。」槍中打斷他的話,吐出心中的沉重負擔,「我只能說我完全無計可施,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現在就卸下我偵探的職務。」

白須賀先生頓時綳起臉來,用憤怒的眼神瞪着槍中,但是隨即轉身背向他,舉起一隻手來示意「不要再說了」,走進正餐室里。目送他走後,槍中面向默默在一旁的的場,用十分疲憊的聲音說:

「的場小姐,麻煩你帶我們去地下室。」

4

把屍體放在地下室的那個房間后,我們就直接上了二樓,因為槍中說要去案發現場——深月的房間看看。剛才帶路的的場,也跟着我們一起去。

在開着燈的房間里,我聽從槍中的指示,說出我發現屍體的經過。我努力依序說明,可是,大腦還沒有從打擊中清醒過來,聲音不斷顫抖,根本沒辦法好好說完一句話;描述得既沒要領,又不清不楚。

大致聽完我說的話后,槍中用犀利的眼神,仔細看了房間一圈。

「兇手把跟我們一樣沉睡的深月,抱到房間里殺死,殺死她的地點是……」槍中走到衣服散落的小型雙人床邊,「在這床上吧?嗯——你們看,床單上有血跡。兇手在這裏脫了她的衣服,用蕾絲布裹住她的身體,再刺穿她的胸部。那條蕾絲布應該是掛在那個窗戶上的窗帘吧?」

槍中說得沒錯,面對中庭的垂直拉窗上的窗帘,已經被拆下來了。

「至於那把兇刀……」槍中說到這裏,面向悄然佇立在房間角落的的場,「那是這房子裏的東西嗎?你清楚嗎,的場小姐?」

「應該是收在餐廳餐具櫃里的小刀吧,我好像看過那把刀柄的顏色。」

「可以請你稍後確認一下嗎?」

女醫點點頭。槍中離開床邊,往敞開的落地窗走去。

「兇手殺了她之後,就把屍體從這裏扔到廣場上。鈴藤,」槍中回過頭來問我,「你來的時候,陽台上沒有足跡嗎?」

「我來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當我衝到這裏時,陽台上的積雪好像被刻意踩踏過,坑坑巴巴的,非常凌亂。現在上面又鋪上了一層新雪,連我的腳印都快消失了,根本無法辨識出兇手的足跡。

「是兇手故意弄成這樣的,真是個毫無破綻的人。」槍中嘆口氣,走到陽台上,「這就是那隻雉雞嗎?是放在那邊走廊盡頭的東西吧,的場小姐?」

的場小姐從槍中後面往陽台看,回答他說「是的」。

「又是『雨的模仿殺人』嗎?」名望奈志在胸前摩擦著雙手,說話時吐出來的氣息,凍結在冰冷的空氣里。「《雨》的第三段歌詞是『小雉雞呃喔呃喔啼叫着」對吧?」

「嗯,」槍中注視着被大雪覆蓋的標本,接着說,一小雉雞很冷也很寂寞吧』,所以把雉雞標本放在積雪上。不過,這並不是『小』雉雞,只是看起來比一般雉雞小。」

「這是帝雉,棲息在台灣高山的品種。」的場小姐補充說明,「聽說比日本的國產雉雞稍微小一點。」

「原來如此,羽毛的色調也跟日本雉雞差很多。」說着,槍中又嘆了一口氣,「這樣一直放在外面也不是辦法,拿到裏面來吧。我想,上面應該不會有兇手的指紋吧。」

他蹲下來,從口袋掏出手帕,用手帕包着手,以免留下自己的指紋,然後握住雉雞站立的木製台座,把標本拿進房間里,放在床上。

「對了,鈴藤,」風不斷夾帶着白雪,從落地窗吹進來,槍中邊關上落地窗門,邊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說,「你說你看到人影從這個房間走出來?」

「是的。」

「可不可以說得詳細一點?」

槍中說完,瞥了的場小姐一眼。的場小姐的表情僵硬,直盯着自己的腳下。

「長得怎麼樣?有什麼特徵?」

「我不知道,」我無力地搖搖頭,含含糊糊地說,「走廊上沒有開燈,所以看不清楚……那個黑色人影——大概是穿着黑色衣服吧,體格瘦弱,走起路來好像不太利落。」

「拄著拐杖嗎?」

「看起來很像,啊,不行,我還是不能確定。」

「你說他從這個房間出來,沒錯吧?」

「應該是。」

「跑出來后又躲進了對面房間,是嗎?」

「嗯,我看到他跑進去了。我追上去,想打開門,可是打不開,好像鎖上了。後來我又去開一次,門閂已經拉開來了,可是裏面一個人也沒有。」

「你有什麼意見,的場?」槍中轉面向女醫,「鈴藤看到那個人影時,大家都在餐廳跟沙龍睡著了。所以那個人當然是這個房子裏的某一個人吧?」

的場還是看着自己的腳,不做任何回應。

「你認為會是誰呢?」槍中再問一次。

她從容不迫地抬起頭來,說:「可能是他眼花了吧?」

女醫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說話的語氣也非常堅定。

槍中有點生氣地說:「眼花?不會吧。」

「很抱歉,我認為鈴藤先生的話並不可信,因為他剛剛從沉睡中醒來,又很慌張。而且,他不是說走廊很暗嗎?再加上安眠藥的藥效還殘留着,所以產生了錯覺。」

「說得太勉強了吧?」槍中聳聳肩,轉向我這裏。「鈴藤,你沒有話要反駁?」

現在的我,根本沒有氣力跟她爭論,甚至消極地認為,既然的場如此堅持,或許那真是我的錯覺。於是,我緩緩地搖搖頭。

槍中碰了一鼻子灰,很不高興地聳聳肩,但是沒再碰觸這個話題。他再看了房間一次,就把我們趕向房門。

出了深月的房間,槍中直直穿過走廊,打開對面的房間的門,觀察房間內部。

「這是什麼房間?」他回過頭問的場。

「是客房,不過不能使用。」女醫淡淡地回答。

「為什麼不能使用?」

「暖氣設備壞掉了,沒有暖氣設備怎麼可以讓客人住。」

「哦,」槍中摸著戽斗似的下巴,盯着的場的臉說,「什麼時候壞掉的?總不會是最近的事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星期六為各位準備房間時,鳴瀨才注意到這個房間的暖氣壞了。」

「這個房子包括這個房間在內,一共有十間客房嗎?」

「是的,大廳夾層二樓有兩間相鄰的大客房,專門用來招待重要的客人,不過,現在完全不使用了,所以一共是十間。」

「我知道了。」槍中喃喃說着,關上了房門,「本來十間的客房,一間不能使用,變成九間。除了餐廳椅子的數目之外,這個家還用房間的數目顯現了預言。」

聽到「預言」兩個字,反應最敏感的人是我。我彷彿被冰冷的手打了一巴掌,猛然抬起低垂的頭,用沙啞的聲音說:「槍中!」

「嗯,什麼事?」

「老實說……」我把幾小時前發生在大廳的事告訴槍中——名叫美月的已故白須賀夫人的肖像畫突然從牆壁掉下來。

槍中眼鏡下的眼睛瞪得斗大;的場小姐也用手捂住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名望奈志吁了一口氣,露出痙攣的表情,誇張地攤開雙手。

「的場小姐,看來我們得相信你昨天說的話了,」槍中從喉嚨深處勉強擠出聲音來,「這個房子確實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而且越來越明顯了。」

5

白須賀先生沒有像昨天早上或今天早上那樣召集我們,我們自己在晚上7點半后,再度聚集在二樓餐廳。

現場的空氣沉悶得無可救藥,沒有人想開口說話。彩夏邊揉着哭腫的眼睛,還邊嗚咽著;甲斐低垂著頭,肩膀不停地顫抖著:名望把嘴巴抿成乁字形,雙手環抱在胸前;忍冬醫生不知道帶了幾包糖來,還是咬着他的糖果,只是顯得有點難以下咽,還用嚴厲的眼神窺伺著其他人的表情。

包括的場小姐在內,每個人都坐在剛才喝下午茶的位置上。

空杯子和大托盤也還放在餐桌上,唯一不同的是,我斜對面的位子上,已經不見深月的身影。

「大家都不說話也不行啊。」槍中沉重地打開話匣,「該討論的事,就得提出來討論,這是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懂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大喊一聲「我受夠了」。

我真的受夠了。但是,不管兇手是誰,即使現在找出了兇手又能怎麼樣?人死不能復生,深月已經不會再活過來了,不管怎麼做——即使把兇手大卸八塊,也不能再看到深月美麗的微笑了。

可是,我不能在這裏說出我內心的想法。接觸到槍中的眼光,我也只能默默地點點頭。

「首先,醫生,」槍中面向醫生,「您檢查過您的葯了嗎?」

「的確是被偷了。」醫生嚴肅地眯起了圓圓的鏡片下的眼睛,「皮包里排裝的安眠藥,一整排被偷走了。」

「那些分量足夠讓我們所有人睡着嗎?」

「當然,一般人只要吃一粒就會呼呼大睡了。這種葯的藥效非常快,但是維持不久。我剛剛看過,至少偷走了十顆。」

「對不起,醫生,您的皮包里經常裝着這麼多的安眠藥嗎?」

「怎麼可能,只是這次比較特別。因為不久前製藥公司的業務員給了我一些樣品,我就一直丟在皮包里沒有拿出來。我這個人本來就不太會整理東西……」

「皮包一直放在您的房間里嗎?」

忍冬醫生點點頭,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掌拍打臉頰說:「我真的太粗心大意了,可是,我實在沒想到會被利用在犯罪上……」

「您最後一次打開皮包來看是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啊。鈴藤跟乃本——啊,不對,是矢本,他們說要安眠藥時,我把皮包拿來這裏,給了他們一人一顆,那是我最後一次打開皮包。」

「葯是在那之後被偷的,也就是說任何人都有機會。」

「的確是這樣。」

「問題是怎麼讓我們吃下去的。」槍中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桌上的空咖啡杯,「您說過藥效非常快,那麼,最可疑的就是在這裏時喝的紅茶以及小餡餅,或是那之後喝的咖啡,問題應該出在這三種東西上。」

大家的視線,很自然地集中在坐在槍中隔壁的的場臉上,因為我們當時吃的紅茶、點心、咖啡,全是她為我們服務的。

「是我不好,」的場突然激動地說,「都是我不好,一定是我……」

「什麼意思?」槍中問。

她露出憂鬱的表情,轉過頭去看着她斜後面放煮咖啡器的木製餐車,說:「那時候,那個煮咖啡的機器里,有一人份的未使用咖啡豆。」

「未使用的咖啡豆?一開始就在那裏?」

「是的,我想應該是之前本來有人想煮咖啡又作罷了,所以留在裏面,就直接再往上加進了新的咖啡豆。」

「我懂了,你是說安眠藥摻雜在咖啡機里原有的咖啡豆中。」

「我應該提高警覺,問問大家是誰留下來的;或是直接就把它倒掉。」

「事情已經發生了,再責備你也沒有用。」槍中無奈地看着手中的咖啡杯,「原來是摻在咖啡里了,難怪那麼苦。」

這時候,默默聽着他們對話的名望奈志,突然緩緩站起身來,往房間壁爐走去。大家正懷疑他想幹什麼時,他突然瞥了一下壁爐旁的藤製垃圾桶,驚嘆一聲「喲」,就把手伸進了垃圾桶。

就這樣,他拉出了一張銀色的排裝葯的包裝。

「你們說的好像沒錯。」

槍中從名望手中拿過排裝葯的包裝,放在桌上的杯子旁,又面向女醫說:「在警察來之前,最好保留這些杯子不要洗,可以嗎,的場小姐?」

兇手應該是在早上發生屍體騷動之後,到下午大家聚集在這裏喝茶之間,從忍冬醫生的皮包里偷走了安眠藥,任何人都有機會。偷偷潛入這間餐廳,把偷來的葯先放進煮咖啡器里。這樣的事也是大家可能做得到,包括這個家裏的人在內。

兇手企圖把葯摻在咖啡里讓我們喝下,趁大家睡着時,進行他新的殺人計劃。

要在咖啡里加入安眠藥,簡單來想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把安眠藥溶在煮咖啡用的水壺裏;一種是混在咖啡豆里。若着重於藥性,應該是前者比較佔優勢。因為可以確認葯是否完全在水中溶化了,而且不管任何人煮咖啡時都不會產生懷疑。只是這樣的事情準備比較費時,因為要等大量的安眠藥完全溶於水中,要花很長的時間,有它的危險性。

就這一點來看,後者只要把安眠藥放進煮咖啡器里,再加入適量的豆子就行了,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好準備工作。實際上兇手也是採用了這個方法。如果咖啡豆放在煮咖啡器里引起他人的懷疑:或安眠藥沒有完全溶化,被過濾器過濾掉了,沒有出現預期的效果,也只要在當下中止計劃就行了。只要不嫌隨機應變的作戰方式麻煩,這可以說是最安全的方法。

「如果兇手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人,」槍中冷冷地掃視餐桌邊的每一個人,「那麼,這個兇手會假裝喝下被他摻了安眠藥的咖啡,等大家都睡着之後,再把咖啡處理掉。犯案后再回到這裏假裝睡覺,直到有人醒來引起騷動為止。」

我回想當時跟的場一起叫醒大家的情形,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可是,好像沒有人的反應特別不自然。說不定兇手辦完事後,自己也吃下適量的安眠藥,混進了「被下藥熟睡」的一群中。

「總之,就是我們喝下咖啡睡著了,才讓兇手有下手的機會。」槍中特意隱藏感情般淡淡地說着,「確定大家都睡著了之後,兇手就把深月帶到房間,殺了她。的場,你確認過刀子了嗎?」

女醫點點頭,往餐具櫃看去,說:「本來放在那裏的小刀,果然不見了。」

「聽到了吧?兇手脫了她的衣服,用蕾絲窗帘裹着她的身體,再用那把刀刺進她的胸部。忍冬醫生,濺出來的血呢?」

「大概是因為刀子沒有拔出來的關係,並沒有噴出太多血;而且,裹在身上的蕾絲也有吸血效果。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也在兇手的盤算中,總之,兇手身上說不定完全沒有濺到血。當然啦,如果做魯米諾爾試劑反應的測試,即使少量的血也可以檢驗出來。」

「只能等警察來嗎?」槍中皺着眉,咂了好幾次嘴,「可是,兇手也可能一開始就注意到這一點,自己也先脫了衣服才下手;或是很小心地在犯案后沐浴過。」

「那就只好向兇手投降啦。」忍冬醫生說完,自己做出投降的動作。

「說得沒錯。」槍中附和他,用力閉上眼睛。雖然極力保持冷靜,不過還是看得出他承受了相當大的壓力。我彷彿又聽到了他剛才對白須賀先生說的話——我希望可以卸下偵探的職務。

6

「最大的疑問是,為什麼是深月?」名望奈志打破一時包圍四周的沉默說。

「為什麼是深月?」他又重複一遍,懊惱地看着雙手環抱在胸前的槍中,說,「槍中,你認為呢?殺了榊跟蘭,我還勉強可以理解,這兩個人本來就很容易跟人結仇,或讓人反感,可是,深月……」

沒錯,他說得一點都沒錯。我難過地望着半空中,嘎吱嘎吱地磨著牙齒。我實在不相信有人會討厭深月,像討厭榊跟蘭一樣。她美,卻從不誇耀自己的美,是個非常內斂沉靜的女孩。她思慮周詳,絕不會做出輕率的舉動,也很懂得怎麼去體諒他人。

用這樣平凡庸俗的話來形容她,也許有人會笑說這只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但是,不管別人怎麼說,我的想法都不會改變,也不想改變。

「對不起:」的場小姐開口說,「可不可能從劇團內的立場、利害關係,找出他們三個人被殺的共通動機?」

「什麼意思?」槍中反問她。

女醫不是很有把握地說:「我對劇團不是很了解,這是我自己隨便猜測的,譬如說,為了爭奪下一次公演角色之類的。」

「好齷齪,」槍中縮著肩膀說,「如果是一流的劇團還有可能,像我們這種小劇團,根本體會不到那種齷齪的事。」

「是這樣嗎?」

「如果真是因為這樣的糾葛而萌生殺意,也不必連續殺死榊、蘭跟深月三個人啊。如果名望跟甲斐想爭取下一場戲的主角,那麼他們只要殺死榊就行了。如果是彩夏,只要殺死蘭跟深月或她們其中一人就行了。怎麼想都不可能為爭角色殺死三個人。」

「那麼,可不可能是這樣的動機?」的場小姐繼續述說她的意見,「故意製造事件,讓劇團出名?」

「喲,你是說我為了讓大家注意到我的劇團,殺了演員們?」

槍中攤開雙手,憤憤地說,「太荒謬了!如果真是這樣,我也會選人殺啊,蘭還沒什麼關係,榊跟深月的死,對『暗色天幕』而言是致命的打擊啊。即使劇團因此成名了,剩下幾個三流演員也演不了戲啊。」

「喂,槍中,你說這種話太傷人了吧?」被說成「三流演員」的名望奈志,皺起又濃又丑的眉毛,瞪着槍中。

槍中嘟著嘴巴,不理名望奈志的抗議。的場對這樣的槍中說:「那麼,反過來說,有人跟你有仇呢?」

「跟我有仇?嗯……所以殺了我重要的演員,想讓我這個團主陷入困境中?」

「對。」

「因為這樣殺死三個人嗎?我不記得我做過什麼讓人如此恨我的事。」

「可是……」

「其實,我也想到了一個動機。」槍中說着,看了我們大家一眼。他犀利的眼神,讓大家的表情都僵硬起來。

「那就是——」槍中欲言又止,很快地搖搖頭說,「算了,」他又轉向女醫,「反正我說了,你也一定會否認。不過,我還是不會放棄對你們的懷疑,兇手未必在我們這幾個人當中。」

一直低垂著頭的彩夏,聽到槍中這番話,猛然抬起頭來,往我這邊看。她嘴唇抖動着,好像想跟我說什麼。

下午在禮拜堂,我們曾談過四年前在橫濱白須賀家的火災起因,可能跟這次事件的動機有關。我猜她大概是想跟我說,要不要把這件事說出來吧。

我雖然注意到她這樣的反應,卻什麼都不想說。沒錯,那可能成為殺死榊的強力動機,而榊的女友蘭被殺,也可從這裏得到解釋,可是——眼前又浮現外面燈光照射下的四角形廣場和橫躺在廣場上的深月。她的身體裹着純白的蕾絲布,烏黑的頭髮散開成扇子的形狀,胸前的鮮血像綻放的花朵,閉着眼睛的美麗臉龐顯得十分安詳。

問題是深月的死!

如果真是那樣,為什麼深月也得死呢?這個房子裏的人,為什麼要殺死跟已故白須賀夫人長得一模一樣的深月?

我暗自搖著頭,終於按捺不住從椅子上站起來。

「怎麼了,鈴藤?」槍中訝異地問我。

我像個只會搖頭的機械人,遲緩地搖著頭,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

「對不起,請讓我離席,我想一個人清靜一下。」

7

走出餐廳,我直接前往一樓的大廳。

沒有開燈的大廳,一片漆黑。我在樓梯平台的牆壁上摸索,找到了燈的開關。按下開關,迴廊上的燈泡——攀緣在牆上的黃銅骨架,呈現出草木的曲線,骨架上裝着附有燈罩的電燈泡——亮了起來。

牆壁上的燈泡不多,所以寬敞的挑高空間的光線比白天時暗多了。走到黑花崗岩地板的大廳時,光線就更黯淡了。我想應該還有別的電燈吧,迴廊下通往禮拜堂的階梯附近,也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鳴瀨已經交代末永來修理過了,那幅肖像畫又像往常一樣,懸掛在壁爐上方的牆壁上。我被吸引了般站在畫前,抬頭看着她泛著寂寞微笑的臉龐。

被迫來到這棟霧越邸,已經整整三天了。這個時候,我們本來應該已經回到東京,在熟悉的狹窄天空下,各自過着平穩而無聊的生活。當然,也有人沒辦法這樣,例如榊由高,因為8月那件案子,可能一回到東京就會被警察帶去偵訊;和榊同時被懷疑與案件有關的蘭也是一樣。可是,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被某人奪走了生命。

如果那一天沒有遇上大雪,平安回到東京——明知這麼想毫無意義,我的意識還是拚命逃向虛無的假設中。

那麼,名望奈志也許可以說服妻子,避開離婚的厄運。甲斐大概會為了湊幾十萬還給榊而到處奔走。彩夏可能正為三原山火山爆發的事大驚小怪。槍中還是一樣邊經營他的正業,邊構思劇本。而我呢,一定是一個人待在骯髒的公寓中,懶散地寫着雜文賺錢。還有——還有深月……

——我活不長了。

這是幾個小時前,我在這裏跟她之間的談話。她所說的字字句句,都彷彿成了遙遠的往事。

——我覺得心情很平靜,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不希望拿別人的心臟來延長自己的生命,因為我不認為我有那樣的價值。

我告訴她不可以放棄,她回給了我一個美麗的微笑,說「謝謝」。她說她忍不住想告訴我這件事,還說她希望我知道她的秘密。

「嘎噠」的劇烈聲響,在我耳邊回蕩。那是肖像畫在我們談完那段話之後,突然從牆上掉下來的聲音。跟深月同名同長相的已故白須賀夫人的畫,以「掉落」的方式預言了她的將來——短短几小時后的將來……

此時,一個頗理論性的思考在我腦中浮現,——這個房子是個鏡子。

昨天傍晚,的場小姐這麼說過。

——外來的訪客,最關心的就是自己的將來,為將來而活。

對各位而言,現在的時間通常只是接續未來的一瞬間。所以,這個房子會映出這個現象,如同跟各位的心態產生共鳴一般,開始看到各位的將來。

她還說,包括她在內,住在這棟霧越邸的人們,都對將來毫不關心。我想他們都是失去了所愛的人,厭倦世間,寧可活在最珍愛的過往回憶中,才會躲在這樣的深山房子裏,過着平靜的生活。所以,對他們來說,這個房子永遠不可能成為「映出未來的鏡子」,那麼……

被醫生宣告很難活過30歲的深月說,她已經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放棄了自己的未來。亦即,對未來一點都不積極——也就是對自己的未來失去了興趣。沒錯,就跟住在這屋子裏的人一樣。

可是,這個房子卻「動起來了」;這個房子以「動作」映出了她的未來——即將被殺死的命運。這樣的矛盾,該怎麼解釋呢?

如果的場說的是真的(啊,我也開始相信這個家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了!),那麼,在那一刻,這個房子應該「跟深月的心態產生了共鳴」。也就是說,至少在那一刻,她所說的和所想的不一樣,「並沒有放棄她的未來」。也許是我自己太自作多情,我懷疑是不是在跟我談過之後,讓她死寂的心產生了某種程度的波動?

如果真是這樣,實在太諷刺了。當她對已經放棄的未來開始心動時,這個房子立刻感應到她的改變,預言了她的將來,而這個將來竟然是不久之後降臨的死亡。

我站在那裏抬頭看着肖像畫,兩手緊握,指甲深深嵌入了手掌中,手臂不斷顫抖著。我努力鎮定下來,卻怎麼也鎮定不下來。

如果那時候我把肖像畫掉下來的現象,更慎重地視為這個房子的一個「動作」,提醒自己深月可能是下一個遇害者,也許……

在我不停詛咒自己的同時,對殺死深月的兇手的憎恨與憤怒,也不斷湧出意識表層。當榊跟蘭被殺時,我並未如此憎恨兇手。有的只是遇到這種非尋常案件的震撼,以及對兇手就在這個房子中的事實所產生的不安與害怕,頂多只是這樣而已。身為這個社會的一分子,我認同「殺人=壞人」的社會規範,但還不至於為這個理由去「憎恨」一個犯罪者,因為我的心還沒有完全適應這個社會。

可是,現在我打從心底感到憤怒與憎恨——對奪走蘆野深月生命的兇手;對這個兇手的行為。

為什麼非殺了深月不可的疑問,開始佔領我的思緒。我可以感覺到,剛才佔據心中的徹底絕望心情,已經逐漸變質了。

即使知道誰是兇手,她也不會回來了。即使強烈憎恨這個兇手;親手打死這個兇手,也不能讓她重生了,可是——我想質問兇手,為什麼要殺她。我想知道兇手為什麼一定要殺她,我迫切地想知道。

我控制不了手臂的顫抖,眼淚不知不覺地滑落下來,模糊了我仰望肖像畫的視線。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裏站了多久,當背後腳步聲逐漸靠近時,我才被拉回現實的洪流中。

「槍中先生很擔心你呢。」

我回過頭,看到的場小姐正從樓梯上走下來。她接着說:

「你還是回上面去吧。」

「會議已經結束了嗎?」

我用沙啞的聲音問她,她默默點點頭,在樓梯口停了下來。

「討論出什麼結果了嗎?」我問。

「你走了以後,我應槍中要求,把房子裏的人都叫來了。不過,老爺並沒有來。」

「結果呢?」

「我們問過所有人,下午4點左右到5點半之間的不在場證明。所幸,在這一段時間內,這個房子裏的人都有不在場證明。」

「真的都有嗎?」

「嗯,鳴瀨一直待在三樓休閑室跟老爺下國際象棋。」

「三樓的休閑室……在深月房間斜對面嗎?"

「是的。」

當時,我在深月房間的陽台上大叫后,出現在三樓露台上的人影,果然就是鳴瀨跟白須賀先生。

「那麼,井關和末永呢?」

的場繼續回答我說:「那個時間段內,他們各自待在廚房跟備餐室。井關在廚房工作,末永在備餐室修理損壞的櫥櫃。廚房跟備餐室之間的門開着,所以他們彼此都可以看到對方。」

「是嗎?」

我又回過頭去,越過肩膀仰望壁爐上方的肖像畫,不由得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接着,我仰望挑高大廳的天花板,又很快低下頭來俯視自己腳下。好一陣子,女醫什麼話也沒說,就那樣看着無法剋制自己情感的我。

「我了解你的心情。」

過了一會兒,的場小姐這麼說。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聲音讓我覺得好溫暖好溫柔,我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很愛她——很愛深月小姐吧?」

我正要開口回答她時,她緩緩地搖搖頭阻止了我,說:

「要不要一起去溫室?」

「溫室?為什麼?」

「我想在那裏放點花。」女醫平靜地看一眼裝飾架,「她真的跟夫人長得一模一樣,我剛見到她時,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我想,她應該是想為美月、深月——這兩個同樣年紀輕輕就去世的「Mitsuki」,在這幅肖像畫前供上花朵吧。

我點點頭,跟在女醫身後。

8

「關於四年前的火災,」正要彎入通往溫室的側廊時,我下定決心問的場,「你說是電視起火引起的事故,今天下午我想到——」走在前面的的場,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着我,「我想起那個電視是李家產業的產品,我想你們老爺應該也……」

我還沒問完,女醫就回答我說:「他知道。」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榊就是李家產業社長的兒子?」

「我知道這件事,是在昨天榊先生死了之後,在電視新聞聽到的。」說完,女醫用非常詫異的表情看着我,「就是因為這樣,槍中才懷疑我嗎?」

「不,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想到這一點,我還沒告訴他,這是我自己的猜測。」

「你認為是我們之中的某個人,為了復仇而殺了榊?」

「我是說有這種可能性……」說到這裏,突然覺得自己說的話很不得體,頓時噤口。

「絕對沒有這種事。」她堅決地說,「我——不,我們在這裏,過的是與『憎恨』這種東西無緣的生活,這裏就是這樣的地方。」

我當然不可能因她這一句話,就消除了我對這一家人的懷疑。但是,我開始相信至少兇手不會是這個女醫生——雖然沒有確鑿的理論性根據。

走在側廊上時,的場小姐叫我等一下,說要拿一個花瓶,自己走進了右邊一排房間中的一間。過了一會,她拎着一個暗綠色的花瓶出來了。這個渾厚的玻璃花瓶,有球形的胴體、細長的頸子。

到了溫室,女醫直直走到中央廣場,掃視一屋子的蘭花。好一會兒,她才指著一叢盛開的喜姆比蘭說「這個不錯」。喜姆比蘭挺直的花穗上,爭相綻放着許多白花,嬌小可愛,看起來非常樸素雅緻。她把花瓶放在圓桌上,往那叢花走去。

我跟在她後面往裏面走時,通道上的一個鳥籠吸引了我的目光。淡綠色的鳥籠中,有一隻黃色小鳥棲息在杯狀的窩巢中。這隻鳥好像就是女醫在喝下午茶時提到的,那隻叫「梅湘」的金絲雀。它還活着,只是看起來很沒精神。聽說會唱歌的金絲雀中,純黃色羽毛的德國種的聲音最好聽。可是,我只看到它微微地呼吸著,身體都沒動一下,更不要說聽到它的叫聲了。

「怎麼了?"

我正彎腰盯着鳥籠看時,的場小姐拿到她要的花,回到通道上,站在我旁邊這麼問。

「這隻鳥……」我指著鳥籠,「它就是你說的梅湘嗎?」

「啊,沒錯。」

「好像真的很虛弱呢。」

「是啊,我也是只聽末永說而已,現在才剛剛看到。——末永一直想不通為什麼,因為昨天還健健康康的。」她注視着籠子裏的小鳥,百思不解地說,「聽說金絲雀是很好養的鳥,不太容易生病呢。你覺得有問題嗎?」

「沒有。」

我們沒有再多談關於鳥的事,就那樣走回了廣場。其實,我是覺得蠻奇怪的,不過,並不認為跟事件有任何關聯。

的場在圓桌上把剪來的蘭花插進花瓶里,徐徐地說:「我覺得槍中這個人,有很多不可思議的地方。」

「怎麼樣不可思議?」

「我也不會說,」她結結巴巴地說,「例如思考方式、興趣,還有性格等等。」

「你是說特立獨行嗎?」

「跟特立獨行又不太一樣。」女醫緩緩搖搖頭,「舉個非常簡單的例子來說,他經營古董店,又經營戲劇活動,在我看來就是非常不可思議的組合。」

「說得也是。」我在腦海中描繪著這個十年朋友的臉——擁有藝術家氣質的瘦削的臉。我突然想到一句話,就不經意地說出來了:「說不定,他也對活着沒有多大興趣。」

「這……」女醫驚訝地眨着眼睛,「說古董品我還能理解,可是,戲劇演出跟那種想法有什麼關聯呢。」

「這是我自己的感覺,他所創作的戲劇都是那種樣子,怎麼說呢,應該可以說是『死之生』吧。」

「死之生?」

「這個形容很奇怪吧?可就是這種感覺。今年秋天演出的戲劇,出場人物都是國際象棋的棋子,沒有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劇本本身充滿了人類齷齪的世俗味,可是,那只是在外部操縱棋子的某個人的屬性、意志,棋子本身都只能淡淡看着自己的命運,接受這樣的命運。彷彿早已覺悟到,自己一開始就跟齷齪的世俗之『生』無緣——這就是我所謂『死之生』的意思。」

「啊。」

「還有,他也很喜歡用『走向死亡之生』的題材。拖泥帶水地走向死亡,不斷傾斜滑落而下——一種一開始就只有朝向『滅亡』的力量。」

我把湧向心頭的感想,一一說給她聽。看着的場小姐疑惑的表情,我自己也很懷疑自己為什麼變得這麼饒舌。

「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的『生』——自己活着的意義,也有所堅持;他說他在尋找『風景』,在這個風景里,他可以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意義。他曾經說過,他創辦『暗色天幕』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啊,對不起,我一個人說個不停,又說得這麼詞不達意,你一定聽不太懂。」

「不會的,沒這種事。」她嘴巴這麼說,還是掩不住困惑的表情,「那麼,鈴藤先生跟其他團員,也都有槍中先生那樣的意識嗎?」

「應該沒有吧。」我搖搖頭,「通常,演員的心,只會跟非常世俗的『生』產生共鳴,『死之生』或『邁向死之生』之類的東西,幾乎跟他們無關。」我哽咽了一下,說:「只有她——蘆野不是那樣子的。」

「你呢?鈴藤先生。」

「我嗎?」

我沉默下來,看着圓桌上的花瓶。綠色的不透明玻璃花瓶,從形狀跟艷麗的配色來看,應該是中國的「乾隆玻璃」。清朝時代所製作的玻璃俗稱「乾隆玻璃」,大多是這種不透明的東西。

據說,為了讓色澤盡量接近中國非常珍惜、視為權力象徵的「玉」,所以,特意混雜了許多不純物質。

「我沒有槍中那種知識和鑒識眼光,但是,我也會被古美術品或工藝品深深吸引住。不過,我覺得我是被他們各自從中散發出來的種種『生』的形態吸引了。」

「什麼『生』的形態?」

「例如這個花瓶,」我看着桌上的玻璃花瓶說,「創作者的心與其灌注的熾熱視線,會挑起我的興趣,就像它本身的美一樣,不,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喜歡讓自己神遊在信匣里的信里,以及器皿上縱橫交錯的談話中……」

「你好羅曼蒂克。」的場微微一笑,拿起插好白色蘭花的花瓶說,「我們走吧。」

9

我們離開溫室,回到大廳。的場小姐把花瓶放在裝飾架中央收藏木屐的玻璃箱旁邊,閉起眼睛來默禱。我站在她旁邊,抬頭看着肖像畫,拚命壓抑洪水泛濫般湧上來的悲哀與憤怒。

「鈴藤先生,你對這個房子有什麼看法?」的場小姐離開壁爐,這樣問我。

「叫我怎麼回答呢?」我沒聽懂這個問題的真正含意,有點驚慌,但是,很快會意過來,回答她說:「現在我開始相信你昨天說的話了——這個房子有不可思議的地方。只是以常理來判斷,實在很難認同這種事,所以,還是有一半無法相信。」

「我並不要你相信,我要說的是,也可以從那個角度來看這個房子。」

「不,」我搖搖頭看着女醫,「你說過這個房子是一面鏡子,會映照出來訪者的未來。」

的場再度看着牆壁上的肖像畫,點了點頭。我又問:

「那麼,的場小姐,對住在這個房子裏面的你們而言,這個房子是什麼呢?是不是也會映照出什麼來呢?」

「你還記得剛才去溫室途中我所說的話嗎?我說我們都拋開了恨與怨的痛苦情感,才生活在這個房子裏,這房子就是為我們這種人存在的。」

「你是說你們的心是向著過去,而不是未來嗎?這個房子映出了你們這樣的心態嗎?」

「你要這麼說我也不否認。」

我看着女醫的臉,一時說不出話來,她也無意再繼續談下去。石砌牆壁外的颼颼風聲陡然增強,包圍了我們四周的沉默。

「來到這裏后,我一直有一種感覺,」過了一會兒,我緩緩看着微暗的大廳,說,「覺得這個房子好像在『祈禱』;這個房子的每一個部分、每一個收集品,都結合成一體,各自向某種東西誠摯祈禱著。」

「祈禱?」的場重複著這個詞,把手貼放在穿着灰色背心的胸前。

我繼續說:「那也許是建造了這個房子的人的祈禱;或是被收集在這裏的每個收集品的創作者的祈禱;或是收集了這些收集品的人的祈禱。」

「也許是吧,是創作者的祈禱;也是收集者的祈禱。」的場眯起厚厚鏡片下的眼睛,凝視着遠方。

「說不定我們家老爺也跟槍中先生一樣——如你剛才所說——有厭惡生、傾向死的心態。而且,說不定這就是這個房子、這個建築物自古傳承下來的……」

說到這裏,的場緩緩搖搖頭,說:

「不對,我收回剛才說的話,老爺跟我們絕對沒有被『死』吸引。吸引我們的不是死,而是……」

「而是什麼?」

「不知道。」的場有點迷惘地喃喃說完,向我點頭致意說「該走了」,然後轉個身又說:「鈴藤先生,你最好也回二樓去。」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說:「我想去禮拜堂坐一下,可以嗎?」

「請便,不過,最好還是不要一個人獨處比較好。」

「我知道,謝謝你。」

「那麼,我走了。」

我目送的場離去后,一個人走向禮拜堂。

牆壁上的燈泡發出微弱的橙色光芒,在禮拜堂內刻畫出清楚的陰影。冰冷的空氣讓我的身體顫抖,我盯着祭壇上的耶穌的表情,走在中央通道上,在前排右側的椅子前停了下來。

「鈴藤!」

有人在背後喊我,我立刻聽出來是誰的聲音。回頭一看,果然是矢本彩夏,她站在門後面看着我。

「怎麼了?」

我驚訝地問她,她才從門後面鑽出,說:

「我擔心你,所以來看看你。」

「擔心?你擔心我嗎?」

「是啊,我怕你自殺跟深月走了。」她說話的語氣一點都不像開玩笑。

「怎麼可能!」我的嘴角自嘲般地抖動了一下,「放心吧,我沒那種勇氣。倒是你,怎麼可以一個人隨便走動呢。」

她好像想跟我說什麼,腳拖着地走過來。走到我旁邊時,突然看着我的腳說:

「啊,鈴藤,你只穿着襪子呢,會着涼的!」

被她這麼一說,我才發現自己的腳已經凍得毫無知覺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她,就這樣坐在椅子上。

「你剛才跟的場說了什麼?」彩夏在我身邊坐下來,試圖打探消息。

「你遇到她了嗎?」

「剛才在樓梯跟她擦身而過。不過,我在樓梯平台聽到了你們說話的聲音。你們談了些什麼?」

「很多——幹嗎,看你一臉懷疑的樣子,」

「因為……」

「你還是懷疑她嗎?」

我再看了彩夏一眼,不禁大吃一驚。她為深月的死而哭腫的眼睛已經復原了,可是,神情卻黯淡得令人不寒而慄,我從沒看過她這麼沉重的表情。

「因為……」彩夏不安地回頭看入口大門,用比平常低沉而且穩重的聲音說,「深月比我們都確定這個房子還有另一個人存在。」

「咦!」

「昨天最先提出這個問題的是甲斐,其實,最害怕的還是深月。」

「到底是怎麼回事?」

「把知道太多的人殺掉滅口,這種事不是常有嗎?而且,我們今天不是也在這裏說過,被殺的都是比較醒目的人,深月也很醒目啊。」

「你是說的場從比較醒目的人開始下手?」

「我是說那個『另一個某人』!」彩夏很正經地說,「的場是為了保護這個人,特地來監視我們的。」

那個在屋子裏徘徊的黑影,不時發出堅硬的拐杖撞擊聲,躲在陰暗處盯着我們的人。他濕淋淋的眼,像對血十分饑渴的野獸,舔著舌頭,咽著口水,屏住了喘息聲。而那些家人,卻拚命想隱藏他兇殘的爪子。

剎那間,我心中清楚浮現出那個黑色人影——在這個禮拜堂看到的那個影子、在裏面樓梯看到的那個影子、穿過微暗走廊的那個影子……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這時候,突發的某種異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那聲音夾雜在外面捲起旋渦的風聲中,在禮拜堂里回蕩著。

彩夏「啊」地驚叫一聲,我也大驚失色地抬起頭來往上看。

「啊!」我在擴展開來的視界中,找到了異聲的來源,不禁發出了喘氣般的聲音,「啊,怎麼會這樣……」

右前方牆壁上的彩色玻璃圖案,出現了異狀。以「創世紀」第四章為主題的圖案,某一部分出現了白色龜裂。左邊的人物——跪着的該隱頭部,整個粉碎開來。

10

我跟彩夏走出禮拜堂時,已經是快晚上9點多了。正要上樓梯回到二樓時,碰到神色慌張,從上面衝下來的男人——甲斐幸比古。

「怎麼了?」

我看到他那身打扮,嚇了一大跳。他的砂色對襟毛衣上穿着茶色皮衣,手上拎着自己的旅行袋。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他想現在離開這裏嗎?

「我已經受不了了!」甲斐蒼白著臉,一再地搖頭,「我不能再待在這裏了!」

「別這樣,外面還……」

「不要阻止我!」他變了一個人似的,用粗暴的聲音說,「我要出去!」

「甲斐!」

「甲斐,你怎麼了?」彩夏衝上前去,抓住他的手。

「放開我!」他用力甩開彩夏的手,肩膀劇烈地抖動着。「很抱歉,」他頓一下,用力吸口氣,「我要開他們說的那輛車逃離這裏。」

「不要胡鬧了,不可能的!」

「你讓開,鈴藤!"甲斐用力推開上前阻擋的我,猛然沖向通往玄關的黑色雙開門。

「等一下!」我叫住他,他看都不看我一下,就消失在門外了。

「快叫大家來,不阻止他的話,會有危險!」我命令傻傻地站在樓梯下的彩夏,自己則跟着甲斐衝出去。

門後面是挑高二層樓的門廳,十個榻榻米左右的空間里,擺着一套還蠻高級的會客桌椅。甲斐打開門廳右側牆上的門,進入應該是玄關的地方。

「甲斐!」

我喊住他,他瞬間停下腳步,背對着我猛搖頭。我對他說:

「不要這樣,冷靜一點!」

「不要管我!」

在大雪封閉的房子裏,同伴一個一個被殺——處在這種異常的狀態中,是不是已經快讓他崩潰了?他害怕殺人魔的魔手下一次會伸向自己,所以在絕望無助的心情下,不願意繼續留下來,決定離開這裏。

甲斐打開門廳的門時,霎時「颼」的一聲,吹進了冰凍的強風。甲斐瞬間猶豫了一下,很快又握緊旅行袋,不顧我制止的呼叫聲,衝出外面。

我也跟着出去。

玄關門階上覆蓋着乘風而來的厚厚白雪,雖然已經鏟過雪,積雪還是相當高。踏出去的腳,膝蓋下全陷入大雪中。

「甲斐!」風聲吞噬了我的呼喊,大雪在冰凍的黑夜中激烈狂舞著。

「甲斐,快回來啊!」

這時候,他已經走出幾米遠,胸部以下都埋在大雪中。他奮力撥開柔軟的新雪,像游泳般前進。

這簡直就是自殺行為,他想走到的場小姐說的前院對面的車庫,可是,在這麼深的積雪中,根本不可能走到那裏。

我衝出去追甲斐,可是,走不到幾步,腳就被大雪困住,醜態百出地趴倒在雪上。寒冷的空氣像針一般,戳刺着我只穿了襯衫、對襟毛衣的身體。只穿了襪子的腳,再也承受不住寒凍,開始感覺到麻鈍的痛感。

我試着爬起來,又重重摔下去,企圖撐住身體的手腕,窩囊地沉入積雪中。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甲斐是否會在這個雪地中喪生?剛才在禮拜堂看到的現象——整個碎開來的臉,是不是顯示出了這樣的狀況?

「甲斐……」

當我好不容易站起來時,大雪和黑暗已經吞噬了他的身影。

11

那之後不多久,彩夏就把槍中他們都找來,鳴瀨跟末永也隨後趕到。

槍中跟名望奈志正要衝出去時,鳴瀨攔住他們,先打開前院所有的燈,然後準備好手電筒跟鐵鍬,才讓槍中、名望、末永三個人去追甲斐。我用雙手緊緊抱住凍僵的身體,站在門階的屋檐下看着他們。

不久后,甲斐被他們三個人帶回了。他好像是走到車庫前就動彈不得了,身體冷得像冰一樣,意識也呈現半昏迷狀態,不過幸虧撿回了一條命。

12

晚上10點半。

騷動終於平息了,我們疲憊地躺在沙龍的沙發上。甲斐服下忍冬醫生給的營養劑跟鎮靜劑,稍微恢復平靜后,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的場小姐為我們沖泡了熱騰騰的綠茶,可是,沒有人敢喝。

因為即使不是直接懷疑她,也怕又會被誰下了葯。當她問起要不要吃晚餐時,大家一致搖頭表示不要,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

「對了,剛才井關告訴我說,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的場發現大家都沒喝,自己先喝了一口,突然想到似的說,「她說廚房餐具櫃里的銀色大湯匙,有一根變形了。」

「湯匙?」槍中皺起眉頭問,「被折彎了嗎?」

「不是的,好像被折彎又被折回來的感覺,有點變形了。」

「不是本來就那樣嗎?」

「我也是這麼說,可是,她很堅決地說絕對不是,因為她向來很仔細處理餐具。」

「哦,難道是有超能力者嗎?」槍中摸著濕濕的頭髮,不以為意地說,「湯匙又不能殺人,應該跟事件無關吧。」

「對了,的場小姐,」忍冬醫生開口說,「這裏的食物沒有問題嗎?」

「這一點不需要擔心。」的場回答說,「井關是個很勤勞的人,火腿跟乳酪都是她自己做的,其他也還有很多存糧。」

「可是,已經四天了呢。」老醫生還是顯得很不安,兩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無力地吐了一口長長的氣。

「您餓了嗎?我替您準備一點吃的吧?」

「不用了,謝謝你。」忍冬醫生無精打采地揮揮手,「我今天晚上沒什麼胃口。不過,電沒有被切斷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如果連電都被切斷了,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您說得沒錯,我們雖然有自備發電機,可是從來沒有用過,不知道能發揮多大的功效。」

外面暴風雪的聲音,從日光室的玻璃牆壁穿透進來。胸前口袋裏的香煙所剩無幾,我從中拿出一根,無心聽大家談話,只聽着暴風雪的聲音。那個摔壞的煙具盒已經被拿走,換上一個藍色大理石的圓形煙灰缸。

想到剛才禮拜堂的彩色玻璃圖案裂開來的那一幕,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這棟房子雖經過整修,但畢竟是老舊了,玻璃被強風吹裂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可是,我已經無法把這件事當成「純粹的偶然」。甲斐現在雖然平安無事了,可是……

這件事我已經告訴了槍中,他只是面帶難色地點點頭,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喂,鈴藤,」兩個醫生的對話停下來后,四周又陷入沉默中。槍中打破這個令人窒息的沉默,對我說:「你想過犯罪的本質嗎?」

「犯罪的本質?」我不太了解他的意思,反問他。

「殺人就是犯罪,幾乎沒有人會反駁這種說法。對受過一般社會洗禮的人而言,這是一種常識,可是,如果說殺人這個行為本身帶有『犯罪』的屬性,就會有很多人產生懷疑了。」

我逐字思考槍中所說的話。槍中繼續說:

「一個世紀前,法國的社會學家愛彌爾·杜爾克姆曾經說過,『並非因為某種行為是犯罪行為才遭到指責,而是因為我們指責那種行為,那種行為才成為犯罪。』」

「這好像是一種反論嘛。」

「也就是說,殺人這種行為,本身只是單純的『殺死人』的行為,不是壞事也不是好事。就價值而言,應該說是完全『中間性』的東西。要等到該社會成員的意識總體——杜爾克姆將之稱為『集合意識』——賦予這個行為『犯罪性』的負麵價值,才會因應這樣的認定產生反應,讓這個行為成為犯罪。總而言之,『犯罪性』並沒有實體存在,純粹只是社會——集合意識的認識格局,以及反應方式而已。」

同樣是殺人,有人要面對大家公認的死刑制度,有人則是在戰爭等特殊狀況下採取的行為,不被視為犯罪。我不知道該不該用這麼單純的例子,來詮釋槍中所說的話。

「所以,以偏激的理論來說,犯罪應該可以說是社會製造出來的。事實上,60年代以後開始流行的所謂『標籤論』的犯罪理論,就是要仔細研究、分析,對某種行為冠上犯罪這個標籤的過程。」

大家都聽得目瞪口呆,我也很疑惑槍中為什麼開始在這裏上起課來。

「你們覺得這樣的主張如何?」槍中繼續說,「要怎麼樣才能消除社會上所有的犯罪呢?答案就是——取消所有的法律。」

「槍中,」我不耐煩地插嘴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總之,我一開始這麼想,就深深覺得偵探這種行為,真的是很無聊的行為。」

說着,槍中的臉上浮現出自嘲的表情。

「有人說,推理劇是恢復秩序的戲劇,說得一點都不錯,偵探的任務就是揭發被賦予負麵價值的他人行為,恢復集團秩序。

這個集團有社會所謂的『正義』,而這個正義也是來自於社會所製造出來的價值;其背後更有以『民主多數』這個字眼來粉飾的無聊權力結構。不管願意與否,偵探都得意識到這些,真的是很令人討厭的圖示。

「有些警官,很明顯就是那種圖示的典型人物。請你回想一下校園紛爭的光景,我無意美化學生們的運動,但是,你想想暴力棒和警棒、火焰瓶和催淚彈——這兩者之間的暴力,究竟有什麼不一樣?不過是以硬鋁合金的盾牌為界線,劃分成腐敗權力下的『正義』,以及會妨礙到這個正義的『惡』。不管個案的狀況有多少差異,只要以犯罪名義來揭發,並制裁他人的行為,就是一種仰仗低級權力的暴力,對吧?」

「我了解你的意思,可是,你幹嗎突然談起這種事?」我非常不諒解地看着槍中,「難道你想以這種理由來同情兇手?」

「同情?怎麼會呢!這是我本身的問題。自己親近的人被殺了,我當然非常憤怒,不能原諒兇手。可是,我一想到自己被迫站在偵探的立場,不得不仰賴自己平常最討厭的社會權力結構,就覺得……」槍中聳聳肩,面向默默聽說話的的場,「你好像想說什麼。」

「啊,沒有。」女醫推推眼鏡鏡框。

「還說沒有,都寫在臉上啦。我知道不該在這種時候喋喋不休地說一堆無聊的話,我都知道。」

槍中把眼睛眯成一條細線,企圖甩開迷惘似的搖搖頭。

「今天我說過,我有一個關於事件動機的想法,那就是一」

槍中停下來賣個關子,輕輕眨一下眼睛,說,「『兇手為什麼一定要在這棟房子裏犯案?』——這恐怕是這次事件的重要關鍵。就某些方面來說,『暴風雪山莊』對兇手來說是最危險的狀況,他為什麼選擇在這裏犯案;為什麼非犯案不可,我現在還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打算循這條線索來調查,說不定……」

他大概是要說,這麼做也許可以揭開真相吧。

「可不可以轉告白須賀先生,再給我一點時間?」

槍中好像真的察覺到了什麼線索,可是,即使我現在要求他說得具體一點,他也不會告訴我的。跟他交往了這麼久,我知道當他以這種吊人胃口的方式說話時,再怎麼問他都只是白費力氣。那種不學也罷的「偵探惡習」,他似乎是天生就具備了。

「今天晚上你們打算怎麼辦?」的場小姐問槍中,「大家都不休息嗎?」

「這……」槍中看着我們說,「大家的臉色都很不好,這也難怪啦。」他又轉向女醫,露出非常疲憊的神情說:「總不能這樣彼此監視下去吧,不睡覺也只能熬到一個限度,該休息的時候我們會休息的,而且會把房門鎖好。」

13

晚上11:50,我們各自回到自己房間。外面的雪減弱了一些,風聲也安靜下來,白色的雪在深沉的黑暗中以奔放的曲線飛舞著。我擦擦玻璃窗上霧蒙蒙的水蒸氣,從溫暖的房間透過窗戶章著外面,追着甲斐出去時的暴風雪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樣。空氣中飄蕩著的寂靜與我們正面對的血腥現實似乎完全無關。

我離開窗邊,坐在床邊。摸摸胸前口袋裏的香煙,發現只剩下一根,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上了火。

在上升的煙霧中,我看到房間的門,視線不由得移到剛才在無意識中拉上的門閂。我沉浸在尼古丁溶入血液后的輕微暈眩中,突然——

下雨了,下雨了。

不知道是哪個小孩的聲音,開始在我耳邊哼起那首歌。

我想去外面玩,沒有傘,

紅色木屐的夾腳帶也斷了。

是北原白秋的《雨》,被殺死在八角形溫室里的榊由高的屍體,隨着旋律浮現在我腦海中。他的後腦部遭白秋的書敲擊,頸子上纏繞着自己的皮帶……被搬到中央廣場的屍體,呈現兩手環抱身體的不自然姿態。水從吊在半空中的洒水壺灑出來,淋在他身上,腳邊還放着一雙紅色木屐。

兇手為什麼要用「雨的模仿殺人」?我覺得這個原因是整個事件的關鍵。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願意,也在屋裏玩吧。

我們來折色紙,來玩摺紙遊戲吧。

在湖面上的海龍塑像背上的希美崎的屍體,也跟榊一樣,後腦遭打擊,脖子上纏繞着繩子……身旁有用這個家的信紙折成的紙鶴,暗示著《雨》的第二段歌詞。

我發現圖書室有一本書上下顛倒放置在書架上。那本骯髒、凹角的書,是西條八十的詩集。恐怕兇手就是用這本書當兇器,敲打蘭的後腦部;至於另一個兇器,就那樣纏繞在蘭的脖子上。

那根繩子沒什麼特殊,就是一條尼龍線,他們說是這個房子裏的東西。

對於蘭的死,我最大的疑問是為什麼屍體不是在房子裏面,而被搬到戶外的那個噴水池上。這樣的安排顯然跟「雨的模仿殺人」矛盾,兇手這麼做,有什麼特別意義嗎?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雞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雞也很冷很寂寞吧。

第三個是(啊……)蘆野深月,她全裸的身體裹着白色蕾絲,被扔在中庭廣場上。這次是刺殺,被餐廳餐具櫃里的小刀刺進胸部……深紅的血,在雪白的風景中綻放開來——這個連續兇殺案中,第一次出現了血。在陽台上俯視廣場的雉雞標本,暗廳了《雨》的第三段歌詞。

現在我才想到,兇手殺死深月時為什麼要採取那麼麻煩的行動。如果只是要進行「雨的模仿殺人」,那麼,任何場所都可以,例如,可以在日光室殺了她,再把雉雞標本放在那個地方。難道這樣做不行嗎?非得剝光她的衣服,替她纏上白色蕾絲,再把她丟到廣場上不可嗎?除了這些具體疑問之外,每當我用稍微冷靜下來的頭腦,回想這三件案子時,總會有一種很突兀的奇妙感覺,而且越是去意識它,感覺就越強烈。

究竟哪裏不對,我看不到清楚的輪廓。那種頗為曖昧、只有感覺的感覺,很像不協調的合音。就像在整齊的樂團演奏中,隱隱出現的微妙不和諧音符,讓人覺得很不舒服,彷彿神經被針戳刺著。

是我太敏感了嗎?要說不對勁,所有的東西都不對勁,這棟霧越邸本身不就是嗎?可是……

難道是因為看過幾次那個黑影而引發疑心?或是其他……例如那個溫室天花板上的十字型龜裂?這棟房子所顯示的各個「動作」中,只有那個龜裂的意義至今不明。至於其他——難道是因為溫室有一隻鳥變虛弱了?或是剛才的場小姐提到的變形的大湯匙有什麼奇怪之處?

我想不出所以然來,越想越曖昧、越模糊。

總之,兇手是模仿《雨》的歌詞,殺死了三個人。但是,這個兇手究竟是誰?為什麼選擇了《雨》?

最後一根煙燒到煙屁股時,我從床上站起來,走到書桌前坐下來。打開抽屜,拿出那疊信紙,握著跟信紙放在一起的筆。我不是要寫信給誰,而是想做個筆記。

我在信紙——紫色直寫用的信紙——的第一張,寫下跟事件相關的所有人的名字。模仿槍中昨晚給我看的不在場證明及動機一覽表,按那樣的順序把名字排列出來。

首先是「暗色天幕」的相關人:

·榊由高(李家充)

·名望奈志(鬼怒川茂樹)

·甲斐幸比古(英田照夫)

·蘆野深月(香取深月)

·希美崎蘭(永納公子)

·矢本彩夏(山根夏美)

·鈴藤棱一(佐佐木直史)

·槍中秋清

另一位客人:

·忍冬准之介

還有住在霧越邸裏面的人:

·白須賀秀一郎

·鳴瀨孝

·的場Ayumi

·末永耕治

·井關悅子

這之中,榊、蘭、深月三人是被害人。他們之中,不可能有一個人還活着。我握好筆,在他們的名字上方打「×」。也就是說,我想在這張紙上使用「排除法」。

我根據第一次案件發生時的不在場證明,再刪去三個人——槍中、我跟甲斐。犯案時間被鎖定在16日晚上11:40,到第二天凌晨2:40之間,這三個人在這段時間都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彩夏說17日凌晨12點到2點之間,她在深月的房間跟深月聊天,這不算是很完整的不在場證明,所以,這個階段我只在三個人的名字上打了×。

第二次事件,可以刪除哪些人呢?犯案時間應該是深月目擊到走道燈光時的18日凌晨2點前後,可是,在這段時間內,沒有人有不在場證明。雖然有人說女性不太可能辦到,可是後來大家又一致認為未必如此。所以,在第二次事件中,沒有可以刪去的因素。

至於第三次事件呢?那樣的犯罪行為,沒有腕力的女性很難做到,因為必須把沉睡的深月從餐廳拖到她的房間,脫下她的衣服殺死她后,再把她從陽台丟出欄桿外。依常理來判斷,不可能是女性所為。所以,在這個階段,應該可以刪除彩夏、的場小姐、井關悅子三個人。

彩夏的確沒什麼力量,有一次我看到她幫忙搬小道具,連不怎麼重的桌子或其他東西,都無法一個人搬起來,還被旁人嘲笑。在劇團中,她的運動神經也是數一數二的差,這樣的她,絕對不可能做出那種事。

可是老實說,的場小姐跟井關小姐就很難說了。的場小姐的個子比一般女性高,體格也好,我第一次看到她時,甚至以為她是男生。所以,她很有可能辦得到。井關個子嬌小,看起來不是很有力氣,可是,實際上如何也很難說。

經過慎重的考慮,我認為只能刪去彩夏。——×又多了一個。

剩下的人之中,除了的場小姐之外,其他四個住在這裏的人,都有第三案件的不在場證明。在案發時間內,白須賀跟鳴瀨在三樓下國際象棋,井關跟末永分別在廚房跟備餐室,站在彼此都可以看得到對方的位置。除去共犯的可能性,就可以憑這個不在場證明將他們刪除。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在四個人的名字上打了×的記號。

最後只剩下三個人——名望奈志、忍冬醫生、的場小姐,兇手應該就在這三人之中。

我在記憶中搜索著可以刪去的因素,突然想起喝下混有安眠藥的咖啡時的情景。我喝了一口沒加糖的咖啡,苦得皺起了眉頭,可是,坐在我旁邊的忍冬醫生,還是一樣在咖啡里加了一大堆砂糖跟牛奶,津津有味地一口氣喝下去——我的確看到他喝下了咖啡。

對的場小姐,我也有同樣的記憶。她跟身旁的槍中交談著,時而緩緩地啜一口咖啡。我就坐在她對面,看得清清楚楚,那種喝法一點都不像是「裝出來的」。如果是裝出來的,她現在就可以成為一流魔術師,舉行大型表演了。也就是說,她的確也喝了那杯咖啡。

兇手將安眠藥加入咖啡的方法,絕對是我們事後所探討出來的那個方法。兇手事先把足量的安眠藥放在煮咖啡器里,跟咖啡豆混在一起。所以,當時煮的咖啡,全都有安眠藥的成分存在;忍冬醫生所喝的咖啡、的場小姐所喝的咖啡,都是一樣。在服下那種安眠藥的狀態下可以行兇嗎?我的答案是——不可能。

我在忍冬准之介跟的場Ayumi的名字上打了×,於是,只剩下名望奈志一個人。

沒有物理性的資料可以刪除他,就機械性判斷來看,他應該就是案件的兇手。可是,想起他在各種場合的言行、表情、說話聲調,我緩緩地搖搖頭,實在很難相信他是那種會殺死三個同伴的男人。

如彩夏所說,他平常就會用言辭來折磨人,已經可以藉此散發內心的壓力,根本不需要在這種時候殺人。總覺得,怎麼樣都很難把名望奈志跟殺死榊、蘭、深月的兇手聯想在一起。不過,我也知道不可以只憑我對他的感覺,就將他刪去。

突然,我想到一定可以刪去他的理由。之前居然一直沒想到這一點,我不禁想嘲笑自己的愚蠢。名望奈志有「刀刃恐懼症」,連餐具的刀叉都不敢碰的他,怎麼可能用小刀殺死深月?如果他是兇手,絕對不會選擇用刀刺殺的方法,他可選擇敲擊頭部或其他方法,而且絕對可以成功。

槍中雖然沒有說,應該也已經想到這一點了。或是,在深月死後的「討論會」中,當我離去后,名望本人已經以這個理由來強調自己的清白了?

我在名望奈志的名字上打×,於是,14個與案件相關的人,通通被我刪除了。我放下筆,深深嘆了一口氣。既然這14個人都不可能是兇手,那麼,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兇手是這個房子裏的另一個人。想到這裏,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如果我剛才做的排除法沒有錯誤,那麼,兇手絕對是住在這個家裏的第六個人——那個黑影。

——不是常有「禁閉室狂人」這種事嗎?

——模仿殺人這種事,只有瘋子才做得出來。

大家所說的話,在我耳邊徘徊著。

——深月比我們任何人都確定,這個房子裏還有另一個人。

——鋼琴聲很小,聽不出來彈的是什麼曲子。

——不是常有這種事嗎?知道太多的人被滅口,不是常發生的事嗎?

我不由得看了一下門閂,在寂靜中豎耳聆聽。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物,不過,如果兇手真是「住在這個房子裏的第六個人」,那麼,他(或是她)的殺人動機只可能是發狂,否則他根本沒有理由連續殺死突然來訪的三個客人。他那麼在意於「雨的模仿殺人」,也是因為發狂所致……

由此,我推論出一個可怕的事實。

北原白秋的《雨》不只三段,還有後續歌詞。

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還下不停。

香和煙火都燒盡了。

這是《雨》的第四段歌詞,而最後的第五段是——

下雨了,下雨了。

白天也下,晚上也下。

下雨了,下雨了。

兇手還會配合剩下的兩段歌詞,再殺死兩個人嗎?「不可能吧!」我低聲喃哺說着,緩緩地從椅子站起來。拿起排列著打了×的14個人的名字的信紙,走向床鋪。

現在時間是凌晨12:30,我拿着信紙,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

我做出了我自己的結論——兇手就是住在這個房子裏的第六個人。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結論的可信度有多少。

我想起槍中在沙龍對的場小姐說的話——「兇手為什麼一定要在這個房子裏犯案?」——這是案件的重要關鍵。他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我側身躺着,再看一次剛才的筆記。難道我的排除法有錯?

聽槍中的語氣,好像不認為動機只是單純的「發狂」。他到底在想什麼?到底發現了什麼?

我盯着信紙看,突然發現了一件奇妙的事。怎麼會這樣?我眨着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那些並排的文字,撐起上半身,再度確認自己有沒有看錯。

「真的是……」

我的確沒看錯,可是,這又怎麼樣呢?說不定只是單純的偶然,根本不具任何意義。我沒再多想,把信紙丟在床頭柜上,又躺回床上。

14

在朦朧睡意中,我聽到歌曲。

在緊繃的空氣中,斷斷續續刻畫出一個一個音符般的聲響,音色清澈悲戚——是音樂盒的聲音。演奏的曲子是令人懷念的童謠,在很久以前——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聽過。不知道是在小學音樂課時學過,還是曾經聽母親唱過。

我動了一下嘴巴,想配合旋律哼唱那首歌,可是,我很快閉上了嘴巴。我猶豫、困惑、不解,因為合不上音調,不管我怎麼唱,都無法唱出歌來。奇怪,太奇怪了,好像哪裏不太對勁。

音樂盒的音色,逐漸改變;演奏的曲子也開始變形。那個音樂聲夾雜在尖銳高亢的風聲中,傳入我耳中,我猛地張開眼睛。

我發現自己仰躺在床上,居然連毯子都沒蓋就睡著了。房間里的燈還亮着,我看看手錶,時間是即將凌晨2點。我是這樣躺着想事情時,不知不覺睡著了。

窗外傳來銳利的風聲,我想暴風雪應該還是很劇烈吧。我緩緩起身,覺得頭腦像蒙上濃霧般茫然,大概是睡姿不好,有點噁心頭痛。我撐起身子,兩手壓着太陽穴。此時,我又聽到夾雜在風聲中的微微音樂聲。

我全身僵硬。

那是小型鋼琴——禮拜堂那架鋼琴,現在有人在彈奏著。究竟是誰?是的場小姐嗎?這個時間,她在禮拜堂彈鋼琴?

鋼琴彈的是我曾聽過的歌,雖然被風聲截成片片斷斷,我還是聽得出來,那憂鬱的旋律是舒伯特的《死與少女》。

我合攏對襟毛衣前襟,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在那個旋律的吸引下,直直往門走去。身體會毫不猶豫地採取這種行動,可能是因為還有幾分意識殘留在朦朧的睡意中,我拉開門閂,走到黑暗的走廊。可能是建築物構造的影響吧,鋼琴的聲音變得更微弱——微弱到似有似無。

我把右手貼在牆壁上,踩着地毯前進。走廊的空氣非常冰冷,每走一步,體溫好像就跟着下降一度。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都沒想到要叫醒隔壁的槍中。看來,我的意識果然還沒完全清醒。明知這是很危險的行為,我還是打算獨自走向禮拜堂。

就在我走到盡頭左轉,正要打開通往樓梯平台的雙開門時,背後突然有人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叫住我。

「鈴藤!」

我雖沒有驚聲尖叫,卻嚇得心臟差點從嘴巴里跳出來。我回過頭看。

「甲斐!」

從壯碩的體格,看出緩緩向我走來的人影,就是甲斐幸比古。

「這種時候你怎麼在這裏?」我縮回正要打開門的手,問他。

心想他不會又想一個人沖入大雪中吧?他現在應該已經知道,那等於是自殺的行為。

「你呢?為什麼在這裏?」他壓低聲音問我。

「你沒聽到嗎?」我說,「好像有人在禮拜堂彈鋼琴。」

「嗯,我也是聽到那個聲音才出來的。」

「你沒事了嗎?心情平靜下來了嗎?」

「對不起,我那時候心很亂。」他的聲音畏畏縮縮,沒有一點精神,聽起來甚至有點發抖。

在我們對話期間,鋼琴的聲音還持續著。我透過黑暗看着甲斐僵硬的臉,說:「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好。」

打開門,我們走到探出挑高大廳上方的樓梯平台。用手摸索著,打開迴廊的燈。

鋼琴的聲音變大了,彈奏的音符也比剛才聽得更清楚了。幽暗沉重的旋律,步調非常遲緩,果然是《死與少女》。這是舒伯特20歲時寫的有名歌曲,後來成為他的遺作D小調弦樂四重奏中第二樂章的主題。

我們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

滾吧!

滾吧,死亡使者!

不要碰觸我年輕的身軀。

我想到可以配合這首曲子高歌的馬吉亞斯·克勞迪烏斯的詩,這句話是少女對降臨的死神說的話,死神回答她說:

少女啊,把你的手給我,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請躺在我柔軟的胸前,平靜地沉睡吧。

當時,對我述說自己命運結局時的深月的臉,彷彿被幽暗沉重的旋律呼喚出來似的,在我心中蘇醒過來——年紀輕輕就被宣告死亡,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的深月,還沒覺悟到那一刻來臨,就被帶到另一個世界……

走到中間夾層迴廊的轉角處前,旋律突然停止了。我跟甲斐面面相覷,然後加快了腳步。可是,聲音沒有再度響起,難道是發現有人接近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盡量不讓鞋子發出聲音,小心翼翼地通過迴廊。到了大廳,我們毅然走向禮拜堂的門。

迴廊下方有幾階樓梯。禮拜堂入口處的雙開門,右側那一扇微微開着,寬度剛好可以讓一個人的身體通過。裏面的燈亮着,微弱的橙色光線,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開出一條窄路,從門縫投射出來。

我走在前頭,沿着這道光線走下樓梯,甲斐走在我後面。

再也聽不到鋼琴的聲音了,我屏住氣息,從半開的門縫窺伺裏面的情形,視線直接飛到祭壇左邊放鋼琴的地方。可是,鋼琴前面沒有任何演奏者,微暗的禮拜堂內也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有人在吧?」我往裏面踏進一步,鼓足勇氣大聲說,因為我想對方可能躲在某個陰影中,「剛才明明還在彈鋼琴,現在一定,躲在某處吧?!」

「鈴藤,」跟着我進來的甲斐,畏首畏尾地說,「可能是發現我們,已經跑了吧。」

「也許吧,可是……」我還是覺得很奇怪,又對那個看不到的人大喊一聲:「有人……」

背後——門外面,突然響起「叩吱」的微微聲響,我大吃一驚,沒再說下去,停下正要往裏面走去的腳步,慌忙轉過身去。

甲斐也跟着轉過身去,可是,他好像嚇呆了,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一下。我從背後推他,硬把他推到外面。

「是誰!」我尖聲叫着。

漆黑的人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移動着。好像正好爬到最後一個階梯,正要踏入大廳。剛才,我們沿着投射出來的光線進入禮拜堂時,他(或她)就躲在旁邊的黑暗中,屏氣凝神地看着我們。

「等一下!」

我也有點驚慌了,明明只要衝出去,追上人影就行了,我卻在上樓梯的第一個台階跌倒,整個人往前趴下去。

這期間,人影已經繞過階梯,往斜上方的大廳右邊移動。拐杖敲擊的聲音,配合他不自然的動作震響着。我爬起來,走到第二、三階時,照亮大廳的微暗燈光,突然全滅了。深深的黑暗像一張漁網罩住我們,瞬間什麼也看不到了。

「鈴藤!」

甲斐站在我後面,聲音抖得厲害。我也一時腳軟,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幸虧有禮拜堂投射過來的微弱光線,才能朦朦朧朧看到東西的輪廓。我衝上樓梯,往人影前進的方向跟進。甲斐好不容易才走到我旁邊。

「鈴藤。」他無助地叫着我。

「噓!」我阻止他,注視着人影可能逃逸的地方。那裏應該是禮拜堂門前的右手邊——擺設人形的櫥櫃附近吧。我向前一步,張大眼睛去看,可是,什麼也沒看到。濃密的黑暗,淹沒了附近的空間。

「你在那裏吧!」

我用過度緊張的高八度聲音說完后,黑暗中「嘎噠」響起某種聲音。

我跟甲斐幾乎同時叫出聲來,兩個人搖搖晃晃地衝到門口,從微開的門縫鑽進去。

外面的燈光從面對中庭的落地窗投射進來,稍微沖淡了走廊的黑暗,可是,已經看不見人影了,耳朵只聽到外面呼嘯的風聲,還有自己狂亂的心跳聲。

「鈴藤,」甲斐呻吟般地說,「那到底是……」

「去找找看吧,」我把手貼在胸前,緩緩地做了一個深呼吸。

「我們分頭去找,不,最好還是不要分開。」

「可是……」

甲斐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了,我鼓起勇氣來,率先邁出了步伐。我向前走幾步,看看右彎的側廊,側廊上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他逃進這裏了嗎?或是……

此時,中央走廊另一頭那扇門的後面,突然亮起了燈。我先聽到微微的腳步聲,然後就看到門上的毛玻璃映出龐大的黑色影子。我吸口氣,嚴陣以待。回頭看一下甲斐,他像個恐懼的小孩,縮著身子杵立在走廊上。

門打開,人影出現了,但是,從身影可以看得出來,不是剛才那個人。高高個子,寬碩的肩膀——跟我發現深月屍體時。在三樓陽台上看到的身影一樣——是鳴瀨管家。

「怎麼了?」他踩着沉着的步伐,向我們走來,用缺乏抑揚頓挫的沙啞聲音對我們說,「你們知道現在幾點了嗎?我聽到有聲音,所以過來看看。」

「剛才有人在這裏,」我回答他,「而且還在禮拜堂彈琴,那個人到底是誰?」

「你在說什麼?」鳴瀨在距離我兩米的前方停下來,用無動於衷的聲音反問我。他的睡衣上披了一件深藍色外袍,在微暗中,又在這種狀況下,讓他看起來真的很像最初那一晚彩夏所形容的雪萊夫人筆下的怪物。

「一個拄著拐杖的人,臉色非常蒼白,那張臉——」

說到這裏,我才想到那可能是能面具。那邊的裝飾櫃里,的確有一個區域收藏着各種能面具。他拿了其中之一。

「我看您是在做夢吧?」鳴瀨瞪着我們,冷冷地說,隨即向前走一兩步,伸出手來抓我的肩膀,「請回房去。」

「我們真的看到了。」

「已經很晚了,請回房去。」

鳴瀨用嚴厲的聲音,重複這句話。在我後面的甲斐低吟幾聲,慌慌張張地轉身離去。落荒而逃般的鞋聲,在走廊上喀噠喀噠響着。我甩開管家緊緊嵌在我肩膀上的手,心不甘情不願地倒退著走。

「晚安。」鳴瀨冷冷說着,在我眼前關上了門。

15

不得不回二樓的我,一邊壓抑心中無法平息的悸動,一邊摸索著大廳的電燈,摸到幾個開關,就按下了其中一個,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燈頓時大放光明。被照得通亮的空間比白天都還亮,剛才的經過仿如一場夢。

我走到裝飾櫃前面,也就是剛才那個人影藏身的地方。櫥櫃中各式各樣的日本人形,像我之前所看到樣子排列著。人形左邊那一區——大約三分之一的空間,陳列著許多能面具。

「果然是!」我看到櫥櫃的玻璃門,有一扇是開着的,不禁喃喃對自己說着。

開着的玻璃門後有三層架子,中間那一層整齊排列著幾個能面具,最前面的地方空出了一個位置。這一層的能面具都是女面,有般若、橋姬、泥眼、瘦女、小面、孫次郎……那麼,被抽掉的應該是「增」吧。

我想起漂浮在黑暗中的那張陰森森的臉,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那時候好像被鬼壓住般的感覺,又從身體各處冒出來。

那他到底是什麼人?難道就是殺死三個人的兇手嗎?

我抖動肩膀,深深吐一口氣,再甩動混亂的頭,走向樓梯。

我再也沒有力氣去探視甲斐或叫醒槍中,就那樣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間,鑽進毛毯里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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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越邸殺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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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寂寞的雛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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