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嬗變

第二十章 嬗變

風!與其說是風,不如說是火焰。在令人窒息的悶熱中整整忍耐了一個下午的都市,傍晚時分,終於發了狂!嗚嗚嗚嗚,從滾燙的喉嚨里咆哮出了一股股熾熱而猛烈的氣流,剎那間,飛沙走石,暴土揚塵。從華貿橋橋頂向下望去,道路、樓宇、汽車、行人……都被打了磨砂一般,變得粗糙而模糊。偶爾見到一個膠袋緩緩飛過,彷彿有人朝半空吐了一口痰似的,髒得讓人作嘔;所有的樹木都像瘋了的女人,把綠色的頭髮搖得快要脫離頭皮一般恐怖,報亭小販像臨盆孕婦似的哭叫着,追趕一張張飛散的報紙;原本就堵塞的交通,變得更加擁堵,那些排起長龍的汽車不約而同地高聲鳴笛,為狂風吶喊助威;滾燙的風把每根汗腺都煮開了鍋,但正因為風的滾燙,熔化了皮膚,堵住了毛孔,逼到絕路的汗液,在皮膚下憤怒地溢流開來,把血液燒沸了,人就像燉鍋里的狗肉,不停地咕嚕著……風用無形的手,將墨汁一遍一遍地刷向天空。於是陰暗一層層地覆蓋、疊加,當風勢稍緩,就迅速凝固成大團大團的烏雲,鋪滿了整個天空,不斷地壓下來,壓下來……當狂風再次開始它聲嘶力竭的吼叫時,巨大的雲團就搖搖欲墜,彷彿在頃刻間就能把下面這個在它的陰影中瑟瑟發抖的城市砸成齏粉!頂着沉沉的烏雲,呼延雲站在橋頂上,一動不動地向西凝望着。過去他心情一不好,就喜歡站在橋上眺望遠方。迄今還留在蕾蓉記憶中的,是他那無奈的嘆息:「心裏一憋悶了,看看大海,望望星空,就會好很多。可是這裏離大海太遠;城市的天空,又早已看不見星星。只好登到高處,望一望遠方……」「這樣,就會好一些嗎?」

「也許會好一些吧!」他笑得有些迷惘,「就是……就是在告訴自己:路,還很遠很遠;外面的世界,還很大很大……」有時香茗也會陪他上橋散步,多半是在傍晚。每次,他都望着橋下那柏油似的緩緩流動的車輛,還有神情麻木地行走着的人群,不厭其煩地提出同一個問題——「他們是將死,還是已死呢……他們想過這些問題嗎?」沒有答案。仰頭,都市,上空,流雲。現在,他站在華貿橋的橋頂上,站在熾熱而猛烈的風中,站在莽莽的烏雲之下,又在想什麼呢?蕾蓉、林香茗、劉思緲、馬笑中,已經在他的身邊佇立了很久很久,也跟他一樣,凝望着大橋下面那個龐雜而倉皇的都市,不約而同地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迷惘和壓抑,像鉛塊一樣充滿了胸膛,因而沉默著,沉默著……「王軍抓住了?」他問,問得那麼突然。「沒有,被我們擊斃了。」香茗說,然後把前後經過,包括剛才緝捕徐誠,都詳細地講了一遍,「只是王軍到死也沒有承認是他殺害的陳丹,綁架的小郭。」呼延雲「哦」了一聲。「你怎麼到這橋頂上來了?」蕾蓉說,「心情又不好了?」沒有回答。「呼延,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擔心小郭?王軍雖然被擊斃了,但是我們只要全力以赴地審訊徐誠,總能找到小郭被拘禁的地點……」「沒用的!」三個字,從呼延雲的唇齒間突然爆發出來。他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語氣太重,愧疚地望了一眼蕾蓉,但是又清晰地低聲重複了一遍:「沒用的。」「沒用……」蕾蓉呆住了,「為什麼?」呼延雲不敢看她的眼睛,把目光重新移向大橋下面,才慢慢地說:「因為……因為無論是王軍,還是侯林立——甚至徐誠集團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是殺害陳丹、綁架小郭的真兇。」「什麼?!」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我剛才在市局裏說,小郭的推理,隱藏着一個很嚴重的邏輯錯誤。講到一半,被衝進來的白天羽給攪和了。」

「什麼錯誤?」林香茗詫異地問。呼延雲說:「咱們能不能達成如下共識:徐誠集團的人要殺害陳丹,動機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通過藏在花中的竊聽器,得知了癱瘓患者自理平台很快要投入使用,陳丹很可能會『說出』指證兇手的關鍵性證據。對不對?」大家都點點頭。「那就不對了。」呼延雲說,「我記得癱瘓患者自理平台的事,於護士長只在護士休息室里對咱們幾個講過,還有後來劉思緲一不留神在樓道里說出過一句,充其量再把當時在場的胡楊、白天羽以及吳佳算上。徐誠集團的人並不知道這件事啊。而且劉思緲說出來的時候,112房間的門,已經被於護士長關上了。我後來試驗過,房門只要關上,在樓道里說話,裏面是聽不清楚的,更別說藏在花莖中的一個竊聽器了——這麼一來,徐誠集團的人,殺害陳丹可就完全沒有動機了啊。」大家一時間大眼瞪小眼,都說不出話來。呼延雲接着說:「當然你們也許會說,有可能是小喬或潘秀麗在112房間聊天時,把癱瘓患者自理平台的事情說了出去,或者出於其他什麼原因,導致徐誠集團對陳丹動了殺機。可我要告訴大家的是,即使這樣,徐誠集團也絕對不會派人在7月10日的深夜殺害陳丹!」「為什麼?」林香茗問。「因為完全沒有必要。」「完全沒有必要?」「對,完全沒有必要!」呼延雲說,「陳丹被轉移到icu之後,我在112房間,向於護士長問了一個問題:陳丹,她真的很危險嗎?於護士長的回答是:她,看樣子很可能活不過今天晚上……這段對話,徐誠集團的人一定通過竊聽器聽到了。那麼既然陳丹『很可能活不過今天晚上』,徐誠集團即便是真的想殺她,聽完這段對話,還有什麼必要派殺手,冒險闖進有警方值班的小白樓,殺害陳丹——那不是畫蛇添足嗎?」身後汽車沉悶地駛過,像要把橋樑壓斷似的,發出惡狠狠的隆隆聲,震得人一陣陣心慌。

呼延雲接着說:「通過推理,小郭給兇手開列了三個特徵:1.他住過萊特小鎮的『臨時居所』;2.他進過小白樓並知道右邊的門是壞的;3.他是個左撇子。而只有王軍完全符合這些特徵,所以他是真兇。但這三個特徵——衡量兇手的這三把尺子,刻度真的精準嗎?」「首先,小郭提出的問題是:陳丹是怎麼來到24號別墅的?她通過沒有發現水鑽等推理,得出結論:陳丹被帶到24號別墅時已經昏迷,而24號別墅附近沒有車轍,所以陳丹是被兇手先用車拉到『臨時居所』,弄暈后再背進24號別墅的——我不同意她的這個結論,因為陳丹到24號別墅還有一條『暗道』,等會兒我再告訴大家……」「但是我們後來發現,萊特小鎮里確實有個『臨時居所』,而且還找到了芬妮就在這個『臨時居所』里被分屍的電鋸啊!」林香茗說。「我不否認王軍是殺害芬妮的真正兇手,但他真的殺害了陳丹嗎?」呼延雲搖了搖頭,「我先來談談小郭開列的兇手另外兩個特徵:他進過小白樓並知道右邊的門是壞的;他是個左撇子。」「就在昨天下午,我和小喬護士一起回到小白樓,發生了一件事,小喬護士幫我推開玻璃門時,上手就把右手伸向了那扇壞掉的右門,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個人,那就是馬笑中……」「我?」馬笑中指著自己的鼻子,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對,就是你。」呼延雲說,「咱們這幫專案組成員中,數你跑小白樓跑得最勤,可是我記得每次你都因為差點推倒壞掉的右門,挨於護士長和小喬護士的訓。為什麼?因為人的記性並不是那麼好,還因為我們對壞掉的門,總有這樣一種想法:今天是壞的,過兩天也許就修好了吧?所以下次照樣會推。」「嗯!」馬笑中搔了搔腦袋,「還真是這麼回事兒。」「但是7月10日的夜裏,兇手沒有推那扇右門,一下也沒有。他如果習慣使右手,進去時推,右門應該向里傾斜;如果他是左撇子,出來時推,右門應該向外傾斜。但是那扇門既沒向外,也沒向里。」呼延雲說,「小郭的結論是:兇手來過小白樓,所以知道右邊的門是壞的。這個我同意。但是我也覺得有點奇怪:兇手怎麼記性這樣好?怎麼就不像常人一樣想『壞門已經修好了呢』?他的行為似乎就是在刻意避開右門,似乎就是要把『兇手進過小白樓並知道右門是壞的』這個特徵塞到辦案人員懷裏。因為如果沒有這個特徵,我們就無法把嫌疑對象鎖定在一定的範圍里;有了這個特徵,再結合左撇子的推理,王軍就成了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我想說明的一點是:有個人曾經執刀闖進小白樓,來到陳丹的病房,結果被潘秀麗嚇跑了,這個人逃跑時把右門向外推,這是左撇子才能做到的,所以我相信他就是王軍。可另外一個問題就來了,潘秀麗說,他拿着一把刀,在陳丹的病床前站了整整30秒——小郭當時也注意到了這個疑點——外面有隨時可能進來的護工,而他居然在這個房間里整整站了30秒,卻沒有任何作為,那麼他的目的是什麼?」呼延雲輕輕地搖著頭,「我想了很久,突然得出一個很可笑的答案:他根本就沒有目的。」「他根本就沒有目的?」蕾蓉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困惑不解:「什麼意思?」「意思是說,王軍很可能是被一通以醫生名義打來的電話,比如說陳丹在醫院裏想見他之類的話騙去的。陳丹被割去乳房,引起警方對萊特小鎮的關注,咱們夜探小鎮,他因為襲警,還被抓進市局,他也確實想了解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戴上墨鏡、帶上刀就去了。這些都是最基本的隱蔽和防身手段,足以證明他並沒有太當回事。」呼延雲說,「結果一進病房,他就傻了,昏睡中的陳丹,根本不可能想見他,他本能地意識到有人想陷害他,於是拔刀在手,結果被潘秀麗誤以為他要殺人。」「在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我開始重新審視整個案件,發現越來越多的疑點。」呼延雲緊蹙眉頭說,「比如,萊特小鎮是王軍殺害芬妮的地方,他為什麼要在這裏殘害陳丹,並打電話引起警方的注意,這不是引火燒身嗎?再比如,在陳丹被割乳的現場發現的那根大腿骨,後來被證明是芬妮的。兇手如果是想嚇唬陳丹,用其他動物的骨頭就行了,也方便得多,為什麼偏偏要從芬妮的碎屍中拿來大腿骨放在現場呢?這一切一切,都有某種『刻意』的氣氛。對,就是這兩個字——刻意!」「直到我閱讀『通匯河北岸無名女屍分屍案』的卷宗,才找到答案,卷宗上記錄着:在發現芬妮碎屍的那個土丘上,發現了三趟足跡,其中,第一趟和第二趟是同一個人的,第三趟的步態特徵和前兩趟雖然相仿,但出現了擦挑痕,這是小腳穿大鞋的表現。思緲,是不是這樣?」

劉思緲點了點頭。「可貴的是,思緲在附於卷宗後面的紙上寫下了自己的懷疑:第一趟足跡是尋找埋屍位置時留下的,第二趟足跡是實施埋屍行為時留下的,那兇手為什麼還要走第三趟?他應該從此遠離埋屍地點,避免嫌疑才對啊!」說到這裏,呼延雲一聲長嘆,「思緲啊思緲,你都已經想到這個份兒上了,為什麼就不能再想一步,答案就在眼前:第三趟足跡當然是某個人從裝碎屍的袋子裏拿走芬妮的大腿、並放下火柴盒時留下的啊……」「啊?」劉思緲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先問你個問題。」呼延雲說,「他為什麼每次作案,都要放下一個火柴盒?」這個問題,林香茗替劉思緲回答了:「1號兇嫌屬於有組織力罪犯,放下火柴盒,通過火柴盒裏每根火柴的燃燒程度,來提示警方:他還要繼續殺人!」「香茗,你只說對了一半。」呼延雲說,「他放下火柴盒,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那就是讓我們把每一起案子都『串連』起來,以為這些案子都是同一個人做的,是一起系列殺人案。把芬妮的大腿骨放在陳丹被割乳的現場,也是這個目的。後來警方發現裝有芬妮的碎屍的袋子,不是馬上就和陳丹割乳的案子併案了嗎?當我們在作為『臨時居所』的20號別墅,發現電鋸上有芬妮的骨屑,不是想當然地就認為陳丹的案子也破獲了嗎?」林香茗說:「那麼,你的結論是?」呼延雲慢慢地說:「土丘上的那個擦挑痕,雖然很微小,卻讓我看到了另外一個身影。我隱隱約約感覺到:真正的1號兇嫌並不是王軍——更精確地說,並不是王軍一個人。王軍殺死並掩埋了芬妮,後來又殺害了娟子,這些確實是他乾的。但是從土丘挖走大腿、在犯罪現場放下火柴盒、殘害陳丹的卻是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在背後,像鬼魅一樣時隱時現,他才是陳丹案件的真正策劃者、實施者和操縱者。他用火柴盒、用大腿骨、甚至故意用左手割下陳丹的乳房,刻意地把我們的視線引向王軍,引向徐誠集團,而我們——甚至王軍,都確確實實像木偶一樣,被他牽着走。無論是香茗的誤闖貳號公館險些被罷官,還是小郭的推理直指王軍是真兇,都是這個鬼魅在作祟!」

風本來小了一點,突然又爆發了,但這一次,吹散了瀰漫的沙塵,把籠罩着天地的淺黃色紗帷呼啦啦掀開了!萬物都好像在泉水中洗過一遍似的,清晰極了。烏雲低得舉手可觸,雲和天的縫隙間,傳來隱隱的雷聲,很沉悶,也很壓抑,像是大戰前的火力試探。劉思緲嘆了口氣:「真沒想到,這個案子竟會這樣複雜。」「確實,這個案子是我遇到過的最複雜、最棘手的案件之一。」呼延雲的口吻,平靜中藏着一絲感傷,「坦白地講,如果真正的1號兇嫌在割掉陳丹的乳房后,就此住手,那麼我真的束手無策,但是後來他殺死了陳丹——恰恰就是他殺死陳丹的過程,讓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充滿了驚異。「破解案子的關鍵,就在郭小芬的那句話中——『兇手殺完了人,進入一個空無一人的房間,他的目的無非兩個:或者是拿走什麼,或者是放下什麼。』」呼延雲的聲音凝重,「當小郭從花中找到竊聽器的時候,我們都以為兇手進入112,是為了拿走竊聽器,但是我剛才已經推理過了,恰恰因為有這個竊聽器,恰恰因為徐誠集團能聽見我和於護士長關於陳丹生命垂危的對話,他們不會派人來殺陳丹。這就把一個問題再次推到了我們面前:兇手在緊張的殺人過程中,跑到112房間去做什麼?」「我再三考慮這個問題,郭小芬的話依然清晰地在我的耳畔迴響——『兇手殺完了人,進入一個空無一人的房間,他的目的無非兩個:或者是拿走什麼,或者是放下什麼。』也就是說,偵察的關鍵在於:找到小白樓里多出了什麼,或者缺少了什麼。於是我昨天下午再次仔細地查看112房間,終於發現:確實少了一件東西——那盤《黑色星期天》的音碟!」「我當時就想不通了,兇手拿這盤音碟做什麼?我怎麼想,絞盡腦汁,就是沒有答案。」呼延雲咬着手指的關節,像是在沉思中自言自語,「但是不管怎麼講,先要逐個排除曾經出入過小白樓的每個人拿走音碟的可能。結果問了一圈,誰也不承認拿過。我認定,其中有個人在說謊,音碟一定是被他拿走了,他不想讓我知道這件事,因為這看似莫名其妙的舉動中,藏着兇手真實身份的答案!」

「結果,今天下午,我聽到了一個讓我震驚的消息:白天羽承認自己拿走了音碟,原因僅僅是害怕陳丹再次受到驚嚇……」呼延雲說完這句話,彷彿往自己身上拋了一抔土,猛地沉默了。烏雲如怒。雷聲,彷彿濤聲,滾滾而來,長長而去。「說啊!」馬笑中急得直跺腳,「你倒是接着說啊!」呼延雲長嘆一聲:「白天羽的話,對我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我不能不面對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112房間既沒有多出什麼,也沒有缺少什麼,換句話說:兇手既沒有拿走什麼,也沒有放下什麼,他去112房間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終於醒悟:我們大家可能都被郭小芬設下的迷魂陣給套住了。」「郭小芬設下的迷魂陣?」香茗搖搖頭,「我聽不懂。」呼延雲說:「我說的一點都不誇張,郭小芬無意中給她自己、給我們所有人,都設了一個大大的迷魂陣!我想把小郭的話再重複一遍——『兇手殺完了人,進入一個空無一人的房間,他的目的無非兩個:或者是拿走什麼,或者是放下什麼。』這句話的後面沒有錯,但是前面卻有一個大大的漏洞。」「什麼漏洞?!」劉思緲感覺:呼延雲的推理簡直令人發瘋!「郭小芬的話,隱含着這樣一個意思:兇手是先到icu殺了陳丹,後進的112房間。」呼延雲攤開手,面對着大家說:「可是,誰能告訴我:兇手為什麼不是先進的112房間,後去icu殺死了陳丹?!」「啊?!」每個人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個字來。半晌,百思不得其解的劉思緲說話了:「即便是你說的那樣,又有什麼區別呢?兇手先到112房間去,原因依舊應該是他要拿走或者放下什麼東西啊?」「不對!」呼延雲猛地抬起頭,雙目如炬,「如果兇手是先進的112房間,後去icu殺了陳丹,就多了一種可能!」一道閃電,像金色的利劍,劈開了獸脊似的雲層,斷裂的雲邊,殷出鮮紅的血色。

「什麼原因?」劉思緲的聲音發顫。呼延雲說:「他……錯……了!」啪啦啦!一個震耳欲聾的霹靂,在頭頂響起!大橋像被攔腰劈斷一樣劇烈顫抖,路上的車窗玻璃不約而同地發出粉碎般的嗡嗡聲。橋頂上的每個人都肝膽俱裂,誰也沒有聽清呼延雲的話。「你說什麼?!」劉思緲大喊,「你再說一遍!」呼延雲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走——錯——房——間——了!!」六個字,不亞於驚雷。喘息。唇齒間,氣若遊絲。彷彿疲於奔命,卻看不見盡頭……還要跑下去。繼續。「他走錯房間了,因為他不知道陳丹被轉移到了icu。」呼延雲說,「這就使我斷定,兇手應該是這樣一個人:1、他進過小白樓並知道右門是壞的——小郭的這個推理仍然有效;2、他知道癱瘓患者自理平台很快要投入使用——否則無法理解兇手為什麼早不動手,偏偏要在7月10日夜裏殺人;3、這個人在7月10日夜裏沒有不在場證明。4、最重要的一點——他不知道陳丹已經從112房間轉移到了icu。」「下面,我拿上述4個條件,套在曾經進出小白樓的每個人身上,看看誰能全部符合。」「首先,是徐誠集團。這個集團由於竊聽器的幫助,知道陳丹已經從112房間轉移到了icu,卻並不知道癱瘓患者自理平台很快要投入使用,可以肯定,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會是真兇。」「然後是白天羽、習寧以及其他幾個來小白樓探望過陳丹的同學。他們在7月10日深夜,一起去錢櫃唱歌了,這個不在場證明非常可靠,可以把他們從嫌疑名單上剔除了。」「下面,我想重點說說吳佳。」呼延雲說,「吳佳在7月10日下午的某個行為,非常可疑,那就是當於護士長談起癱瘓患者自理平台時,他在門外偷聽。早在大學時代,我就知道這位老師表面上道貌岸然,其實和許多女同學都有過不正常的關係。他和陳丹有沒有瓜葛,值得懷疑。可是,按照我開列的條件,他雖然符合1和2,但是陳丹被從112房間轉移到icu時,他在場,不會走錯門。另外白天羽證明,7月10日深夜陳丹被害的那段時間,吳佳在花壇邊的長椅上抽煙,利用校園內機動車限速路標,我小小地測試了一下白天羽的視力,非常好。而且我找學校的清潔工問過了,7月11日早晨他在花壇邊的長椅上,確實掃到一大堆煙頭。」

「還有一點。」呼延雲說,「香茗,你還記得不記得,咱們以前讀過一篇推理小說,日本作家津村秀介的《證人和兇犯的錯位》?」林香茗想了想,點點頭:「記得。」呼延雲說:「那篇小說講述的故事大致是這樣:甲是殺人真兇,他沒有不在場證明;乙是警方主要懷疑對象,卻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甲為了逃避嫌疑,就向警方證明,兇案發生時,乙和自己在一起,表面上看是他給乙做不在場證明,其實等於間接地給自己做了不在場證明。他的詭計給警方製造了很大的困惑。」「嗯,確實是這樣的情節。」林香茗說,「這個……跟吳佳老師又有什麼關係呢?」「白天羽和吳佳兩個人。白天羽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他說案發時間看到吳佳在花壇邊;吳佳沒有不在場證明,假如他是兇手,當我問他同一時間有沒有看到白天羽時,他應該說『看到了』,這樣一來他也有不在場證明了,可是他的回答是『我坐在花壇里想事情,沒有看到任何人』。一句話就否定了自己的不在場證明,這說明他心裏沒有鬼,所以我馬上就斷定,他和兇案無關。」「原來是這樣。」林香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另外一個嫌疑程度不亞於吳佳的,是胡楊。他和被綁架的章娜、被殺害的陳丹以及那個神經質的習寧,都有過關係。」呼延雲停頓了一下,接着說:「他進過小白樓並知道右門是壞的,或許從劉思緲不小心說出的話中,也猜到了癱瘓患者自理平台很快要投入使用,但是他知道陳丹被轉移到了icu。此外,他還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而這個證明,就在一杯茶水之中。」「茶水?」大家又都糊塗了。呼延雲說:「7月10日下午,咱們到小白樓去,看到胡楊站在梯子上維修監控攝像機,梯子下面站着小喬,手裏端著一杯茶水。等我們進了護士休息室,她給咱們每人倒了一杯白開水。當時我就覺得好奇,我們是客人,維修人員是在工作,一般情況下應該反過來啊:她給我們應該沏茶,給胡楊倒一杯白開水——最低限度,一視同仁總可以吧,為什麼我們的『待遇』比胡楊差呢?我這個『小心眼兒』,從茶水中嗅出了一股特殊的味道,那就是女人戀愛時的甜蜜。」

「很不幸,我得承認,胡楊這種把玩弄感情當成主要娛樂方式的深沉型熟男,還是很有魅力的。」呼延雲嘲諷地說,「小喬也不幸成為了他的獵物。7月10日夜裏12點整,說是去吃夜宵的小喬,其實是回宿舍和等在那裏的胡楊幽會去了,宿舍樓看門的老大媽,向我證實了這件事。」「至於賈魁,屍檢結果證明,他的死亡時間很早——比陳丹還要早,所以他不可能是殺害陳丹的真兇。」「還有潘秀麗和於護士長,她們不僅知道陳丹從112房間轉移到了icu,而且一個重要的特徵幫助她們擺脫了嫌疑,那就是——身材。」呼延雲說,「和監控攝像機拍攝到的兇手對比,潘秀麗太胖太矮,而於護士長身材非常好,凹凸有致,不要說現在是夏天,就是冬天,她裹上多少層衣服,也很難改變體型,一件普通的白大褂,根本無法掩飾。更何況她要殺死陳丹,有的是辦法,搶救中動點手腳就行了,頂多算一起醫療事故,根本用不着大半夜的化裝冒險……」頭頂,雷聲不休,勢如擂鼓,像在催促着什麼,但大橋之上,呼延雲卻猝然沉默了下來。「完了?」蕾蓉問。他搖了搖頭。「沒有完,你就接着講啊,為什麼總是欲言又止呢?」蕾蓉說,「你還沒有告訴我們兇手是誰啊?」馬笑中掰著指頭一算,「似乎所有的嫌疑人,呼延雲都用『條件』套過一遍了,沒有一個全部符合的啊。」「難道說沒有兇手?陳丹是自殺的?」劉思緲冷笑一聲,「那可真是稀奇了。」呼延雲看了她一眼,把嘴閉得緊緊的,上下唇像牙齒一樣咬合著。「呼延。」蕾蓉輕輕一呼,「你就說吧。」呼延雲望着她,目光痛苦而無奈,蕾蓉忽然想起,小的時候,當他做錯了什麼,請求原諒的時候,就是這樣的表情。「好吧……」呼延雲說,「剛才馬笑中說得沒有錯,當所有的嫌疑人,都被我用推理的方法一一否定了犯罪的可能之後,我就不得不面對一個痛苦的、然而必須做出的抉擇:把嫌疑目標擴大到曾經多次去小白樓探視陳丹、了解案情的專案組的每位成員。」

「什麼?」馬笑中大叫了起來,「你小子有病啊?!」「馬笑中!」林香茗說,「讓呼延講。」「香茗,謝謝你。」呼延雲說,「對不起,請大家原諒。無論推理的結果是什麼,請你們原諒我。因為……因為我是個推理者,我只想找到事情的真相。」剎那間,寒冷了。熱浪似的風,突然冷卻了下來,吹打在身上,散發出一股潮濕的腥氣。在海邊,在暴風雨即將到來的前夕,就是這樣的感受。「我們這條船,就要被掀翻了嗎?會有人落水嗎?」蕾蓉想,心猛地揪緊了。站在這灰色的大橋上,她不禁抓住了鉛色的橋欄桿,彷彿暈船的人緊緊抓住船欄。「我懷疑的第一個目標是郭小芬……」「操!」馬笑中粗魯地打斷了呼延的話:「你他媽真的是瘋了!你怎麼能懷疑到小郭的頭上?」「我為什麼不能懷疑小郭?要不是7月10日夜裏我在樓下小店喝酒喝到12點半——店裏的夥計可以證明——那麼我連自己都要懷疑呢。推理的前提是懷疑一切。」呼延雲冷冷地說:「小郭雖然失蹤,但也可以理解為她用這種方法把自己製造成受害者,擺脫犯罪嫌疑啊。」「你瘋了,你他媽的絕對瘋了!」馬笑中嘴角噴著白沫子說。呼延雲沒有理他,接着說:「當然,小郭不是兇手。7月10日下午,她根本就沒有和我們一起去小白樓,而且當天夜裏她一直在報社加班寫稿子,沒有離開過報社,這一點,和她一起加班的同事可以證明。」「第二個,劉思緲。」呼延雲說,「劉思緲雖然符合條件1和2,也沒有不在場證明,但她是親眼看着陳丹被從112推進icu的。僅這一點,她就不會是走錯了門的兇手。而且——對不起,我的評價可能有些失禮:思緲的身材比於護士長還要好,即便穿上白大褂,她也扮不成兇手的樣子。」劉思緲冷笑了一下。「姐姐。」呼延雲叫了一聲蕾蓉,「你在陳丹遇害前根本沒有去過小白樓,沒有見過陳丹,所以你不可能殺害她,杜副處長和林科長也一樣。」

蕾蓉苦笑了一下。「至於你,馬笑中——」呼延雲說(馬笑中惡狠狠地瞪着他),「陳丹從112房間轉移到了icu時,你在場。何況,你的身材和潘秀麗差不多,監控攝像機里拍到的那個兇手,肯定不是你。」……所有人都在等待呼延雲繼續推理,但是——但是他再次閉緊了嘴唇。乾燥的嘴唇,唇紋滲出一絲血。沉默……沉默?你怎麼能沉默?!一秒——或者半秒,大橋上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你不能沉默啊!你為什麼這個時候沉默啊!你的沉默是什麼意思啊?!就像繩索套在脖子上,越套越緊,勒到皮膚,勒到肉……終於勒到骨頭了,咯吱作響。令人窒息。「呼延!」蕾蓉忍不住一聲怒喝。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用如此嚴厲的口吻對這個小弟說過話:「你還沒有推理完……」後面那句,幾乎是用哀求的聲音說出來的。「還有一個人……」呼延雲說出的每個字,都像是在咳血,「還有一個人……他來過小白樓,知道右門是壞的,他從於護士長那裏清楚地聽說了癱瘓患者自理平台要投入使用的事,他目睹了陳丹的瘋狂掙扎,卻因為上級的命令,提早離開了小白樓,因此完全不知道陳丹被從112房間轉移到了icu的事情……」風,將香茗的秀髮拂起,絲絲,絮絮,像是黃昏被遺忘在天邊的一片雲。「他是誰?」林香茗問。「就是你——香茗。」呼延雲抬起頭,凝望着他的眼中,一片水光,「你才是殺害陳丹的真正兇手。」雷聲、風聲、車輪聲、橋身的震動聲……所有的嘈雜,都消失了,像被過濾一樣。世界變得很安靜很安靜,烏雲那博大的陰影,羽翼一般覆蓋在熟睡了的世界上,萬籟俱寂,萬物休止,一切猶如冬天的凌晨,靜謐得恍惚間一片潔白。你——胡——扯!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從劉思緲那冷若冰霜的身體中吶喊出來!蕾蓉差點滾下淚水,她記得讓家屬認領無名屍體時,每每聽到的就是這樣凄絕的聲音。

劉思緲臉色蒼白,渾身都在哆嗦:「香茗根本不可能去殺一個……一個那樣的女人,他為什麼殺她?她有什麼資格配讓香茗殺她?!」「我也只是猜測,猜測……」呼延雲不敢正視她那刀子般的目光,「兇手用枕頭悶死陳丹之後,將枕頭重新墊在了她的頭下。在這個小小的動作中,體現出的是……是一種愧疚,一種無奈,一種……一種愛憐。」「胡說八道!」不知不覺間,劉思緲已經站在了林香茗的身前,像要用血肉之軀擋住奔涌而來的岩漿,「你說香茗會愛上陳丹?這怎麼可能!」然後,她拉着香茗的胳膊說:「我們走!不要理這個瘋子!」林香茗沒有動,他輕輕說了一句「思緲,等一等」,然後心平氣和地對呼延雲說:「呼延,你說我是兇手,那麼我殺害陳丹總要有一個理由,一個動機吧?」「你割掉陳丹的乳房是什麼動機,我還不知道。」呼延雲說,「但是你7月10日殺害陳丹的動機,我卻是知道的。」「你說說看。」「我相信你在割掉陳丹的乳房時,是化過妝的,fbi訓練出的高級探員,易容術的水平非常高。所以你根本不擔心陳丹後來會認出你。」呼延雲說,「但是白天羽曾經講過,陳丹的聽力非常好。而7月10日下午,一連串的巧合,使陳丹聽出了你。」「聽出了我?」呼延雲說:「白天羽一聲慘叫,奔出了112房間,因為他發現陳丹很恐懼的同時,看到了張偉貼在玻璃上的臉,就想當然地以為陳丹恐懼的原因,也是害怕張偉那張醜陋的面孔。而張偉告訴我,他從外面往裏看,陳丹的臉『並沒有側向我這邊』。換句話說,陳丹並沒有看到張偉——那麼她究竟在恐懼什麼?」他停了停,接着說:「在調查的過程中,我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白天羽說陳丹當時『害怕極了,身子一個勁兒地哆嗦』,張偉說陳丹當時『身子發抖,還不住地畏縮』……」「這又怎麼了!」劉思緲咬牙切齒地說,「和香茗有什麼關係?」

「無論白天羽還是張偉,他們給我傳遞的是同樣的信息——陳丹很害怕。我問他們陳丹還有沒有別的動作,他們都說沒有。」呼延雲說,「這就讓我起疑了,因為當我跟在香茗身後走進112房間時,看到的陳丹不僅僅是恐懼,還有掙扎,那掙扎太劇烈、太瘋狂,以至於傷口裂開,滲出鮮血。我在這掙扎中得到一種印象是——陳丹很絕望,她似乎是發現了殘害她的兇手,要和兇手同歸於盡!」「什麼原因讓陳丹恐懼?又是什麼原因讓陳丹掙扎?當我躺在112房間的病床上時,突然『聽懂了』,那就是香茗的腳步聲。」呼延雲說,「我們可以回想一下,那天下午112房間里的場景:外面天昏地暗,風聲大作,屋裏陰沉憋悶,陳丹被困在病床上一動不能動,一定程度上,『還原』了她被割乳那天傍晚的情境。如果香茗只是普通的走路,陳丹未必能聽出。但是恰巧在此前,馬笑中撞翻了小喬拿的兩瓶藥液,一地玻璃碴子。而香茗在上面走過,清醒中的陳丹一下子就聽出了,這正是在地下室走在碎玻璃上的兇手的腳步聲!她頓時感到恐懼……」「但這時她還僅僅是恐懼,因為香茗走到一半,沒有進112就回到了護士休息室。等白天羽一聲慘叫跑出112,恐怖的氣氛使陳丹的精神緊張得像一根快要綳斷的弦,就在這時,她聽到那腳步聲再次響起,踩在碎玻璃上,沒錯,就是那個兇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突然出現在門口。她一下子驚呆了!她看到了誰?」呼延雲有些激動,「她看到的是那個也許曾經愛過她,把她從24號別墅救出,給她最後希望的人!在極度的痛苦和絕望中,除了自殺式的掙扎,她還能怎麼樣?她還能怎麼樣!」一滴水,落在香茗潔白如玉的面頰,慢慢地滑落,融化似的,像一滴淚。「而你在她的目光中,一定看出她識破了一切。癱瘓患者自理平台馬上要投入使用,陳丹一旦『說出』真相,你就徹底完了。」呼延雲艱難地說出最後幾個字:「所以……所以你就殺害了她!」

「證據呢?」香茗凝視着他,「你有什麼證據?」呼延雲沉默不語。「證據?」香茗又問了一句。「這都是他的胡猜!」劉思緲兇狠得像冬天的母狼,她再次拉住了香茗的胳膊,要拉着他下橋。「香茗。」呼延雲的目光和口吻都像在哀求,「你了解我的……」香茗的口吻,平靜如水:「請出示證據,否則,你剛才講的一切,僅僅是推理……」呼延雲伸出了手指,指向停在路邊應急車道的「巡洋艦」。「香茗。」呼延雲低聲說,「兇手當時戴着橡膠手套、口罩和醫生帽,穿着白大褂,腳上套著藍色布製鞋套,急匆匆地走出醫院。上了車,把車開到荒僻的地方,然後摘下手套、口罩和醫生帽,脫下白大褂,最後摘掉藍色布製鞋套,並付之一炬……應該是這個程序吧?」「如果我是兇手。」香茗說,「應該會這樣做。」「那麼,現在這巡洋艦的剎車和離合上,一定還留有你犯罪的鐵證。」呼延雲說。「什麼鐵證?!」「β-葡聚糖靜脈營養液。」呼延雲說,「殺害陳丹的時候,兇手不小心打碎了β-葡聚糖靜脈營養液的瓶子,那麼鞋套上肯定沾上了營養液,我想他在匆忙中,應該先坐進車以後才摘的鞋套,這樣一來,剎車和油門上一定也沾上了這種黏附性很強的液體。現在,我們如果在『巡洋艦』的剎車和油門上檢驗到這種營養液的成分——這種營養液全市都斷貨了,仁濟醫院只有一瓶,灑在陳丹被害的icu地面的液體在現場封鎖前就被潘秀麗擦乾淨了,『巡洋艦』的車鑰匙又一直在你的手裏——你能向我們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嗎?」電光閃爍,照出香茗那慘白的臉。緊接着,頭頂一陣清脆的雷鳴,聽在耳中,彷彿天地間一片打碎玻璃的聲音。「還有小郭,只要她被救出來,也可以指證你……恐怕她無意中覺察了你是真兇,才被你綁架的。但是我了解你,香茗,無論你出於什麼理由殘害陳丹,但是你絕對不會傷害一個無辜的人。所以你今天的行為太反常了,十萬火急地要把徐誠重新緝拿歸案,表面上看是要尋找小郭失蹤的線索,事實上我認為,你是要阻擋徐誠參加地鐵貫通儀式,使這個儀式中止。」說着,呼延雲又將手指指向橋下的華貿地鐵站,「因為小郭和章娜就在施工時留下的側洞裏,一旦儀式啟動,側洞被封,她們就沒命了……我雖然不知道你打算怎樣處置她們,但是我堅信她們還活着。」

灰白的地面上,頃刻間,落滿了豆大的雨點。香茗仰起頭,閉上眼,雨打在他皎潔的臉上,濺起碎玉似的花。空氣中充滿了潮濕的氣味兒。下雨了,終於下雨了……他長長地、舒暢地吁了一口氣:「呼延留下,你們其他人……先下橋去吧。」一直拉着他的胳膊的劉思緲,神情僵冷,像被封凍了千年的雪女。聽到香茗的話,突然驚醒了似的,打了個哆嗦,撲在香茗的懷裏將他緊緊地抱住,一句話也不說,淚水滾滾地、無聲地滑下面頰。香茗輕輕地撫摩着她的長發。秀髮上的水珠,沿着修長的指尖滴落,猶如珠簾線斷。劉思緲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在美國留學那麼多年,今天,是你第一次抱着我。「思緲,和大家一起下橋去,好嗎?」香茗輕輕地說,怕吵醒她的夢似的。思緲戀戀不捨地鬆開手,離去前,只說了一句話——「記得我。」然後就頭也不回地和蕾蓉、馬笑中一起,向橋下走去。華貿橋的橋頂上,只剩下了兩個人。四目對視,中間隔着雨幕。很近,又似乎很遠,很模糊,又似乎很清晰。「其實,從你加入專案組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我輸定了。」林香茗對呼延雲說:「你的推理水平還是那麼好,簡直就像親眼看到了似的。」呼延雲沒有回答。他只是凝視着香茗,被雨水打濕的目光,痛楚而陌生。「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到我的?」香茗比他更從容。呼延雲慢慢地說:「娟子曾經告訴過小郭,賈魁和陳丹在夜總會裏推搡過。陳丹惡狠狠地跟賈魁說,他的死期快要到了!賈魁很害怕。小郭以為,賈魁怕的是陳丹剛剛傍上的王軍,這是不可能的,否則,為什麼賈魁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經常能撞見王軍的天堂夜總會?找死嗎?那麼,誰才是讓毒品販子兼老江湖賈魁害怕的人?我當時的直覺是:應該是一個警察,而且不是個身份普通的小警察——這個人才是陳丹倚仗的後台。」

「還有,7月10日夜裏12點31分到39分,小白樓出現了短暫的空白期,小喬和豐奇都不在,而就在這短短8分鐘的時間裏,兇手毫無阻擋地實施了殺人。事後的調查表明,小喬和豐奇的離開純屬意外,根本沒有兇手的操縱。那麼兇手儘管化妝成醫生,也應該很緊張、很警覺吧,可是在監控攝像機上,我們看到的他非常從容。我想了很久,原因只有一個,兇手的身手非常好,好到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把守、值班,遇到阻擋,放倒就是,在所有進出過小白樓的人中,只有思緲和你有這樣的身手,連王軍都不敢如此地肆無忌憚。」「但是最終讓我把懷疑的目標鎖定在你身上的,是小郭推理時提出的那個問題——陳丹是怎麼到達萊特小鎮24號別墅的?小郭說現場勘察的結果,別墅附近沒有發現任何汽車輪胎的痕迹。其實是有的,只是誰也不會注意到。」呼延雲說,「那就是你那輛『巡洋艦』的車轍。6月18日夜裏,你用這輛車將昏厥的陳丹送到萊特小鎮西牆外,背進地下室囚禁。6月19日傍晚再開來,割下她的乳房。離開后,再以『接到報警電話』為借口,帶着警員,開上『巡洋艦』趕到西牆外,即便偵察中發現同一種車痕軋過兩三道,也會以為是警車找路或者倒車導致的。」「厲害!」香茗長嘆一聲。「香茗……」「嗯?」「我說的對嗎?」「什麼?」「你殺陳丹是因為……因為感情的事?」「也可以這麼說吧。」「香茗!」「嗯?」「別再……你他媽的能不能別再偽裝了?!」一聲怒吼!烏雲被吼聲震得一顫,落下了更碎而更密的雨。一雙紅得像要迸出鮮血的眼睛,兩片微微顫抖的嘴唇。對不起,呼延……我該說什麼呢?你想知道什麼呢?知道了又能有什麼意義呢?我從來都不會解釋我自己的啊。從小到大,我記憶中最深刻的,就是在白熾燈下,爸爸媽媽無休無止的爭吵,地上除了各種被砸得粉碎的東西,還有他們的影子像離開水的泥鰍一樣抽搐、甩動,而我只能躲在黑暗的房間里低聲抽泣。你肯定不了解在已經破碎而勉強維持的家庭長大的孩子,是一種什麼樣子,就像是被櫃門碾住了的手指頭,咯吱咯吱越壓越緊,疼啊疼啊,流血了骨折了,就是不能鬆開,如果鬆開一點點,也是為了下一次咯吱咯吱壓得更緊,更疼,直到骨頭壞死……變黑。

我就是那根被櫃門碾住的手指,我就是那塊壞死、變黑的骨頭。後來他們終於離婚了,都嫌我是個累贅,我就跟着奶奶過。在奶奶的嘴裏,媽媽是天底下最壞最壞的一個人,她做了對不起爸爸的事情,和別人在一起了。所以儘管大家都說我長得很好看,上學時那麼多女孩子給我寫紙條幫我包書皮約我逛公園請我看電影,我都懂,但我都拒絕了,因為我很害怕很討厭女人,我一看到女人接近我,就清楚地聽到了櫃門碾來的咯吱咯吱聲。和你在一起的高中三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你那麼高傲又那麼正直,你堅信人生沒有解不開的謎,你相信自己的智慧能戰勝一切困難。我跟在你的身邊,不僅有強烈的安全感,而且還驚訝地發現,原來推理能剖出人心最深處的黑暗,發現導致我們每一個人痛苦的根源,也就是說,如果我也有你這樣的本領,就能走出一直煎熬着我的心的家庭破碎的陰影。我想活在陽光下,活得快樂一點,像你一樣敢愛敢恨敢哭敢笑——這成為了我報考警官大學的最重要最直接的原因。可是,我們都太單純太幼稚了。大學時代,為了揭開那些殘酷的真相,你經歷了許多坎坷和磨難,甚至被當成精神病人。我永遠不會忘記赴美留學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你家看你,你剛剛因為毆打那個無恥的學生會主席,被學校開除。屋子裏一片黑暗,你坐在窗台上,把自己沉浸在溶溶的月光里,頭髮蓬亂、目光如裂地背誦着什麼,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你背誦的是魯迅先生的《墓碣文》:「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我害怕極了,怕你瘋,怕你死。其實我知道,你會死——但不會瘋,你到死都會是這個世界上最清醒的人。在機場告別的時候,你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再回來了!絕對不要再回來了」!說完你轉身就走。我獃獃地望着你的背影,淚流滿面……四年後……我還是回來了。

許局長的信任和期許,讓我的心中充滿了理想和期待,要在遏制國內犯罪上大展身手。對美國——我已經厭倦了。在匡蒂科市的聯邦調查局行為科學組總部,每到夜晚,我打開窗帘,黑暗和夜風一起湧進房間,我就看到那些像腐臭沼氣一般的物慾,無限地膨脹著,膨脹著,遇到一點挫敗,就沉在下水道中,變成黑色的、血腥的、舔著毒舌的暗流,一有機會,就漫溢出地面,變成一起起兇殺、強姦、放火、搶劫、吸毒、濫交……我不喜歡那裏,儘管我要研究犯罪,但是我希望和犯罪保持一定距離,而不是生活在其中。回國之後,我才發現,短短數年不見,這裏已經變得和美國如此相像。激增的殺人案件,累積如山的命案卷宗,面對着它們,我經常有萬劫不復的沉重感。那些殘忍的殺戮方式,那些將無辜者折磨致死的花樣手段,是你想都想不到的。人們都變成了失去所有感覺的低等生物,只能憑着最最原始的本能活着,比如……比如沒有愛情的性交,比如沒有理由——甚至連借口也不需要的殺戮。我想,一定是有問題了,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了!但是我找不到癥結所在,唯一的期望是你能告訴我真相。可是回國后,我聽說了你的事情,很痛心,也很不以為然,不過是一個長相一般、品質低劣的女人,值得你那麼痛不欲生、終日酩酊嗎?我找你聊過,我想勸你回來,我需要你這個朋友,我需要你的智慧,需要你不畏懼任何黑暗的勇氣,可是不行,你變老了,才26歲,但是你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到……老到我在你的眼中看不到明天。我孤獨極了。這時我遇到了陳丹……就在一年前,就在這樣一個下雨的日子。那是個雨夜,我從三個流氓的手中,把她救了出來。她驚恐萬狀地看着我,然後撲到我的懷裏,哇哇大哭。我抱着她,哄她笑,雨停了,月光灑在她濕漉漉的臉上,猶在不停抽搐的小鼻子,就像白色蝴蝶的翅膀,一扇一扇的,我一下子就痴了。

我要送她回家。她說:「我沒有家……」我問她怎麼回事。她就跟我講了繼父殺害她媽媽的經過,她一點都沒有掩飾身體被玷污的事情。甚至還告訴我,由於貧困,她一面上著大學,一面到夜總會做小姐掙錢的事情。我驚訝極了,呼延,如果你看到那個夜晚她楚楚動人的神情,還有臉上浮動着的純潔的光芒,絕對不會想到她是一個那樣的女人。但是我把她送回學校,告別的時候,還是發誓,不能和這樣的一個女人糾纏在一起。我必須遠離她,今生不再見她。誰知她記下了我的手機號碼,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每天都打電話給我,就說想再見我一面。到了最後,她在電話里一句話也不說,就是不停地哭泣,那種哭聲,就是石頭人也會心碎。隔着電話,我彷彿又看見了她那像白色蝴蝶的翅膀一樣一扇一扇的小鼻子,結果……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我永遠也忘不了再見到她的那一刻。她站在一棵粉盈盈的大榕樹下,遠遠地看到我,眼裏立刻就泛起了淚花,我傻獃獃地站着,手足無措,結果她撲了上來,一股香氣湧進了我的懷抱,我感到一陣眩暈,緊緊地抱住了她。然後……然後她做了一件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她在我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我齜牙咧嘴,但是我不敢掙扎,牙印清晰極了,滲出血來。呼延你看,我的胳膊上現在還留着這個牙印。從小到大,我身邊的女孩子,都在向我展示她們多麼可愛,多麼美麗,或者多麼優秀,但是陳丹……她用這個「咬」的行為告訴我——她需要我把她留下,縱使是身體上的一段傷痕。我們在一起了。最初的那些日子,甜蜜而美好。有時我發現她捂著小腹疼得一身冷汗,知道是過去生活糜爛導致的,就帶她上醫院檢查、治療;有時她說一句髒話,我會沉默到讓她覺得異樣,從此很長的一段時間她都不再講那樣的語言;有時她叼起一根煙,我會把煙從她的唇間拿下,丟進垃圾桶;有時她看見一個媽媽抱着孩子嬉戲,會怔怔地哭泣,我就抱着她,任她的淚水打濕我的肩膀,我用強有力的臂膀告訴她,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將為她驅散過去人生道路上的陰霾,把她從彎曲、泥濘的人生軌道上,拉回佈滿溫暖陽光的正途。

但是有一點我是做不到的,那就是她的吃穿都要最高檔的,很快我的積蓄就為之一空。呼延,你要知道,我只是個警察,而且還算得上廉潔奉公,我根本沒有多少錢,我的可憐的薪水還要贍養我那含辛茹苦、而今已老態龍鐘的奶奶。當我真誠地把這一切告訴陳丹,希望她生活節儉一些時,她不停地冷笑,最後說了一句:「沒錢你玩什麼女人啊?」我驚呆了!我震驚的程度,不亞於你剛才推理出兇手走錯房間時,頭頂那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難道,我付出的感情,在她看來,和其他人沒有任何兩樣,只是……只是玩女人?!很快我知道了更加讓我痛徹肺腑的消息,原來就在她和我熱戀的日子裏,居然依舊在瞞着我,到夜總會裏當小姐,和別的人——任何付得起錢的人,發生關係……「你怎麼能這樣?!」我憤怒地朝她怒吼。「大家不都是在玩兒嗎?」她無所謂地笑着,點上一根煙,「何必那麼認真?」我被扔進無底洞了,我在黑暗中不斷墜落,墜落,墜落……我想放棄,可是我又戀戀不捨,因為我付出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愛情,誰知道竟然是這樣的結果。我的心在流血,陳丹很清楚,可她還在一刀一刀地捅過來,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有時在街上,我看到她被一個嘴臉粗鄙的男人攬在懷裏,有說有笑地走着,手裏拎着剛買的名牌服飾,看到我,她滿不在乎……終於有一天,我發現,傷痕纍纍的心靈,已經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這樣下去,我會死掉的。我找到陳丹,勸說她——甚至是懇求她,結束把自己當成玩物的遊戲,像個人一樣活着,但是沒有用,她只是冷笑。後來我說,在雨夜裏我救過你一次,這回你能不能良心發現,救一救我?她說:「對不起,我沒有心。」我感到自己像被一錘打碎的瓷瓶,嘩啦啦地粉身碎骨。而也就在這一瞬間,那些慘無人道的罪行,那些最為恐怖變態的謀殺,它們埋在地層深處的、污穢得汁液淋漓的根源,像暴露在探照燈下一樣明明白白。一切就在簡簡單單這四個字之中——

「我沒有心」!沒有心的人,不再是人,所以,無論殺人,還是被殺,都成為了理所當然的事情。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的痛苦。我懂得了你的絕望,你的酩酊,那不是為了一個女人,而是為了所有美好夢想的徹底破滅,為了自己在醜惡現實面前的一敗塗地,無路可走。我想起了你背誦的《墓碣文》中的一句:「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真的是「抉心自食」啊!還記得在冥山骨灰堂咱們的一段對話嗎,我對你說:「我和你一樣,也有感情上的潔癖,黑暗中,就剩這麼一縷皎潔的月光,還被踐踏……」你點頭了,你還記得。那麼,你應該不會忘記我接下來的話吧,那段話貌似勸你,其實是講我自己的啊——「我不希望你就此沉淪,變成一個對世界充滿仇恨的怪物,成天想着報復那些傷害過你的人,用別人的鮮血彌合自己的傷口,最後你會發現,那註定是對自己的反噬,把自己的心、血、肉都一寸寸撕裂、咬碎,那太痛苦,太痛苦!」真的,我說的正是我自己,正是對《墓碣文》最好的註腳——不是嗎?!「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在無數個失眠的黑夜,在鋼針插入骨髓般的創痛中,我咯吱咯吱地抉心自食,當我把自己的心快要吃盡,當我也變成了沒有心的人的時候,我清楚地聽到了自己嬗變的聲音:寒光閃閃的獠牙從牙縫中頂出,背脊上生出吸血蝙蝠式的、骨骼上覆蓋着灰色皮膜的翅膀,血一點點變冷,甚至變成了和鱟一樣幾近黑暗的藍色……我要報復!我是犯罪學的專家,在這個世界上,我非常清楚,除了你呼延雲,我所做下的案子,沒有任何人能夠破解。而你,已經成了浸泡在酒精里的「廢人」。那時,陳丹被徐誠「包」了。這個人,是我最仇恨的對象。他干盡了壞事,卻倚仗着欺詐、剝削積累起來的巨大財富,擁有至高無上的社會地位,甚至法律也對他無能為力。但是我知道,森林裏最兇猛的野豬,也敵不過一個小小的陷阱,而我要親自為他挖掘這個陷阱。

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觀察他和他的走狗們的行動規律,萊特小鎮、天堂夜總會、貳號公館……凡是他們經常涉足的地方,我化裝之後,都追蹤過、探測過、觀察過,我要尋找到那個可以置他們於死地的「死穴」。一個深夜,我看到王軍把兩袋東西埋在了通匯河北岸的一個土丘上。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埋下的可能是屍體。等他走後,我換上他穿的那種號碼的鞋子,模仿他的步態特徵,上去刨開土,打開袋子一看,居然是碎屍——一個大膽的犯罪計劃立即在我心中形成了。我迅即把一截大腿從袋子裏拿出,將正好帶在身上的天堂夜總會的一盒火柴全部倒出,把其中一根架在兩塊石頭間划燃,從頭燒到尾,火柴棍很粗,燃燒后也很結實。然後我就將這根碳化體放回火柴盒,再放上4根沒有燃燒的。將火柴盒放進裝屍袋,再把袋子埋回去。開始實施計劃之前,我決定還是給陳丹一個機會,最後的機會。我想看看她還有沒有的救。6月18日傍晚,我化妝成一個富商的樣子,在一個酒吧里找到陳丹,僅僅在一起跳了個舞,喝了瓶紅酒,我就對她說:「有沒有興趣來點更刺激的?」由於我刻意改變了聲音,她根本聽不出來,立刻向我飛著媚眼:「刺激?你能給我多大的刺激?」……她沒有心。後來的事情,正如你推理的那樣。我親手割掉了她一向引以為傲的乳房,折斷了她的手骨,往她的嘴裏灌硫酸……我要讓她嘗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那一刻報仇的快感,真是用語言都無法形容的啊。有一個剎那,我的冰冷、僵硬的心,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那就是當她在救護車上醒來,目不轉睛地望着我,不停地流淚,被抬進手術室的一瞬間,被淚水泡得發腫的眼睛,還濕漉漉地盯着我看……我想,我也許做錯了。但是誰憐憫過我呢?我狠下心來想。按照計劃,我會像走在隊列最前面的嚮導,將警方的全部注意力一點點引向徐誠和王軍。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張偉那個混蛋的一則報道,居然引發了白天羽的表弟的魔性,他開始了一場瘋狂的變態割乳殺人!看着一具具慘不忍睹的屍體,一個個還沒有綻放就凋零的生命,我感到天旋地轉,搖搖欲倒!死了這麼多人,流了這麼多血,誰的罪?誰的罪?呼延你剛才說過一句話,我絕對沒有想傷害任何一個無辜的人——這是真的啊!可我還是不能原諒自己,儘管我瘋了似的緝捕真兇,但在我內心的最深處,有一個聲音,一個高亢得湮滅不掉的聲音,一直在喊:真正的兇手,是你!是你!是你!我不敢閉上眼睛,因為那些血淋淋的無辜者的屍體,總是會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她們身上受的每一刀,歸根結底,都是我捅下去的啊!

中間還發生過一件事,現在也可以告訴你了,賈魁也是我殺的……什麼?你早就猜到了。我和陳丹交往的最初,一直隱瞞着身份,因為我隱隱約約覺得,和一個做小姐的人談戀愛,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後來她還是知道了。案發後,我知道她有寫日記的習慣,害怕她在日記中寫到和我的交往,害怕日記本落在警方手裏。所以才和思緲一起去華文大學,在她的宿舍,得知日記本失蹤,我十分震驚,這等於在我的脖子上套了一根不知何時會勒緊的絞索。經過仔細查尋,我得知了日記本被賈魁用重金買走了。於是在警方搜查賈魁租住房屋的前夕,將日記本偷走了。那個日記本上,幾乎每一頁紙都佈滿了坑凹,那是被淚水打濕的結果,在上面,陳丹寫下了母親慘死的經過,寫下了對賈魁刻骨的仇恨,寫下了她如身陷地獄一般不得解脫的痛楚。看完日記,我感到從頭寒到腳,如墜冰河。我忽然覺得,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受害者,然後再用傷害別人來解脫自己的痛苦。這個世界好像一個血的漩渦,人們都在其中攪拌著,誰也逃不出去……我把賈魁誘騙到椿樹街那棟灰樓的402房間,在他當年殺死陳丹母親的地方,親手殺死了他。本來,我想等陳丹康復后,把她接回家裏,養她一輩子。只有殘缺的她,才能永遠為我所擁有。我這種心態,真的是畸形了吧。但7月10日下午,當我衝進112房間的時候,我從陳丹仇恨的眼神、瘋狂的掙扎中,知道她認出我來了,她在我的胳膊上,用指甲掐出血來,正如當初的牙印。我沒有辦法,我必須殺死她。要知道一個郭小芬已經讓我忐忑不安,更何況還有你呼延雲……留下陳丹,早晚我的罪行會暴露出來。所以,那天夜裏,我化裝成醫生來到小白樓,先走進112房間,發現裏面是空的,退回到樓道,見icu開着燈,擰開房門,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陳丹,就用枕頭將她悶死了。小郭搞不懂兇手為什麼在現場滯留了兩分鐘之久,其實我是站在她的屍體邊,梳理了一下她紛亂的頭髮,合上她睜開的眼皮,把枕頭重新墊回她的頸下……

我的淚水,一滴滴地落在她潔白的面頰上。……我從醫院出來,剛坐進車裏,摘下口罩,發現章娜就站在車窗外面看着我。她是到小白樓找胡楊的。那天的報紙上都刊登了捕獲了2號兇嫌的新聞,我的照片到處都是。她認出我來了,我怕她說出在殺人時間看到我在現場,只好把她綁架了。暫時沒有地方放,就想起我在配合施工單位進行安檢時,看到華貿地鐵站下面有幾個廢棄的側洞,於是帶着她從無人監管的施工通道下到地下,把她放在側洞裏。至於小郭,她前天晚上跟蹤我,被我發現了,我問她怎麼懷疑到我,她說她在家中擦完地,覺得都擦到了,這時家中小貓站起身,身子下面卻是乾的。她就想起陳丹被割乳的24號別墅附近,沒有發現任何汽車輪胎的痕迹,說不定也有這樣一隻貓,一隻伏在那裏、誰也不會注意到的貓——那就是我的「巡洋艦」。無奈之下,我只好也綁架了她,也放到那個側洞裏。我想,反正徐誠被捕了,20號線貫通儀式一時進行不了,回頭找個時間再把她和章娜轉移走,將來怎麼辦,再說吧。誰知徐誠今天下午被提前釋放,而且是直接去參加貫通儀式,為了保證小郭的生命安全,我才迫不及待地把徐誠重新緝捕。你放心,小郭沒事的,很安全,昨天晚上,我怕她身體支撐不住,還專門去給她注射了葡萄糖……呼延,你怎麼了?你不要哭,不要哭,這一切早就該結束了。當我把白天羽的表弟逮捕那一刻,我就一直在想,自己也應該向那些無辜的死者贖罪。剛才聽到你精彩的推理,我心裏……呵呵,我心裏其實挺高興的,我知道你又回來了,可是我走得太遠了,太遠了,我回不了頭了……「香茗!」淚流滿面的呼延雲大喊著,聲音里好像夾雜着血絲:「香茗……你想自殺,對不對?」香茗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雨水順着他的發稍流到臉上,那張冰雕一般俊美的面容,彷彿在融化。「香茗……男子漢大丈夫,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

香茗一愣:「什麼?」「就在抓住2號兇嫌的第二天下午,你懇求我幫助你抓住1號兇嫌……救救那些被害的人們!你還記得嗎?」呼延雲抽泣著說。香茗微笑着,雨水在翹起的嘴角,積起一彎銀色。「你記得。那麼好,你去自首吧,因為現在還有兩個人沒有得救,你得幫我救救他們……」傾斜的雨線像一支支透明的羽箭,打在呼延雲的嘴唇上,他一面「噗噗」地吐著咸濕的雨水,一面奮力地大聲說,「這兩個人,都是這起案件的受害者,我要他們活下來——一個都不能少!」「誰?」香茗想了想,指著大橋下的地鐵站,「你說小郭和章娜?我相信此時此刻,蕾蓉已經派人把她們救出來了。」「不對……不是她們!」呼延雲使勁搖著頭,「是另外兩個人——一個是你,還有……還有剛才走下大橋的一個人。」林香茗佇立在傾盆的大雨中,獃獃的。「你……你剛才也看見了,沒有你,思緲就不能活!」呼延雲睜圓了眼睛,「你已經害了不少人,你不能再害她了!她是愛你的,這個世界上,只要還有一個人真正地愛你,你他媽的就沒有資格自殺!不錯,你是曾經從人變成了鬼,可這不完全是你的錯……我也差一點就被仇恨和絕望攫取了心靈,變成了厲鬼啊!但是無論怎樣,這個時代還有思緲,還有郭小芬,還有蕾蓉——還有許許多多沒有被黑暗征服的靈魂,如果你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個,如果你真誠地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懺悔,如果你不是個用死亡來逃避贖罪的懦夫,你就要活下去,就要重新開始,我要眼睜睜地看着你從鬼……重新變成人!」茫茫大雨,覆蓋住了天與地。香茗幽黑的瞳仁里,閃出了一道晶瑩的水光。華貿地鐵站a口,猶如倒扣的水晶船的屋頂上,雨水蜿蜒流淌,像縱橫交錯的一條條懸河。呼延雲獃獃地坐在石階上,看着無數警察,在明晃晃的燈光下穿梭著。警服的黑色與燈光的白色,在灰色的雨幕背景下,交織成默片時代的快鏡頭,匆匆得有些不真實。

他抬起積壓了太多雨水而略顯沉重的眼皮,看到被救出來的章娜趴在胡楊的懷裏,哇哇大哭,想給她做筆錄的女警,站在她身邊發獃。胡楊摟着章娜不停地說:「寶貝,別怕,別怕,有我呢……」不遠處,郭小芬披着一條白色毛巾,坐在一張綠色的毯子上,面容有些憔悴,獃獃地望着地面。忽然晃進一條影子,上前抱住了她,在她的頭髮上、臉蛋上不停地親吻著,一望即知,是郭小芬的男朋友,剛剛從上海趕過來。郭小芬還是獃獃的,沒有任何反應。都結束了嗎?都結束了吧!那就……走吧!呼延雲站起身,抹了一把臉,濕漉漉的,不知是雨是淚,昂起頭,大步向外走去。……郭小芬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她看到了蕾蓉。「姐姐。」她掙脫了男朋友的懷抱,站起身,「我……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蕾蓉凝望着她:「是呼延雲……他的推理。」郭小芬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他……他在哪裏?」「出去了,剛剛。」蕾蓉說。郭小芬甩掉肩膀上的毛巾,拔腿就往外衝去,傘也沒有拿一把,男朋友在後面聲嘶力竭地喊她,可是喊聲馬上就被嘩嘩的大雨聲掩埋掉了。她跑啊跑啊,一直向前。沉重的雨水打得她連頭都抬不起來,更別提看見什麼了,一些模模糊糊的浮動的影像,時而擋住她的路,時而羈絆住她的腳步,她把他們她們或它們統統撥開,不停地向前跑!跑!跑!!有一個過街天橋。她衝上去,腿一打軟,膝蓋在台階上磕出了血,她竟毫無感覺,衝到橋面上,扶著欄桿焦急地張望——可是,那雲,那電,那雷,那風,還有那將天地織成一片混沌的瓢潑大雨,遮擋住了一切視線,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她放聲大哭起來,這是她被救出后的第一次哭泣,任淚水在臉上滂沱,就像眼前的大雨一樣,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悲傷,所有的夢魘,所有的絕望,都在這暢快淋漓的號啕中,沖刷得乾乾淨淨!突然……雨停了。雨真的停了。她揉揉眼睛,眼睛又酸又疼,可她還是努力睜開,繼續望去,望去。在一座座巨大墓碑似的大廈之間,長長的街道向前延展着,烏雲依然沒有散去,收起了黑壓壓的雨傘,卻依舊黑壓壓的人群,無聲地蠕動着,蠕動着……還有,還有——她看見了!看見了!她一把揪住心口的衣服,身體不由得探出橋欄,以為哭乾的淚水,一瞬間,再次盈滿了眼眶!她看到:就在那黑壓壓的、無聲蠕動着的人群中,一個高傲的藍色背影,堅定地向遠方走去,越去越遠,越去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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嬗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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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嬗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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