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棕色帆布包

第四章 棕色帆布包

第一節

吉敷和留井坐着川上駕駛的警車來到佐佐木家。雖然已經是深夜了,但家裏仍燈火通明。佐佐木佳子站在門前等他們,見警車開近了,就邁著穩健的步子走了過去。

坐在後座的吉敷打開車門,佐佐木德郎的妻子彎下身子,好像要上車。

吉敷輕輕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回去了。吉敷下了車,站在深夜的馬路上。本應安安靜靜的住宅街道不知從哪裏傳來酒鬼的叫嚷聲。吉敷突然想起了茂野惠美。

「我們想調查一些事情,方便的話能到你先生的書房去說嗎?」

留井也從副駕駛座上下來,他好像不明白吉敷的意思,於是留井站在那裏,看看吉敷,又看看佐佐木佳子。

短暫的沉默后,佐佐木佳子說:「我不介意。」

「我們去書房談還能接到東京醫院的電話吧。書房有電話嗎?」

「有的,可以把電話轉到書房。」

「那就拜託了。我們進去吧。留井警官,車上的應急工具里有一字螺絲刀嗎?」

「啊?」留井愣了一下,說「我知道了」,然後急忙把頭伸進車子,告訴了川上。

進了門廳,又進了佐佐木德郎的書房。佐佐木佳子打開燈,給吉敷他們拿來兩把椅子。其中一把看起來是佐佐木德郎以前坐的椅子。

佐佐木佳子把桌子上的黑色電話機拉過來,說了句「電話可以轉到這邊」,然後就走了出去。

留井十兵衛好像想說些什麼。等她走進走廊,留井轉過頭對吉敷小聲說:「沒關係嗎?她不會逃跑吧?」

吉敷搖了搖頭,說道:「沒關係的。」

佐佐木佳子回來了。她拿了張小凳子放在地上,又把房間角落裏的小瓦斯爐點好,然後在凳子上坐了下來。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一直沒有說話。

吉敷沉默著。留井好像不知道吉敷的打算,於是也沉默著。房間里只有爐火的聲音。突然,佐佐木佳子打破了沉默:

「會逮捕嗎?」

「逮捕誰?」

「我。」

「不會。」

「為什麼?」

「因為夫人您不是兇手。」

浩一的母親抬起了頭。

「您在等電話嗎?現在您腦海中只有電話吧,對嗎?所以我們也想在這裏和您談。

「什麼電話?」留井問道。他還不知道佐佐木浩一出車禍了。吉敷簡要的告訴了他。

「這種事……哎……」吉敷感慨道。

「夫人只想着減輕一點兒子的責任,所以魯莽的說了那些話。但夫人也不了解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您先生和兒子捲入的這起案子,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佐佐木佳子一臉茫然。

「不知道。」她搖了搖頭,「請您告訴我好嗎。」

吉敷看了看手錶:

「現在是十一點五十分,離零點還有十分鐘。雖然已經很晚了,但情況緊急,也只能這麼做了。夫人,您家附近是不是住着浩一的同班同學——一個叫山崎的女孩兒?」

「是的,小清,山崎清。」

「哦,她叫這個名字啊。我想讓您給山崎清打個電話,就說『抱歉這麼晚打擾,但是浩一出了車禍,現在病危。他讓我轉告你把今天早上寄存在你那裏的棕色帆布包拿過來。可以的話,你能現在送到我家來嗎?』。怎麼樣?請您馬上給他她打吧。」

佐佐木佳子拿起電話,好像又猶豫了一下。她轉過手腕,瞥了一眼手錶。下定決心后,撥了號碼。

「喂,您好,真對不起,這麼晚打擾您。是山崎家嗎?我是佐佐木佳子,真是抱歉。那個,小清在嗎?太好了。小清啊,我是浩一的母親。不好意思,這個時間給你打電話。其實,是浩一出事了,他出了車禍,現在在醫院。對,車禍,嗯,還不知道。醫生說,就看能不能撐過今天晚上了,今晚是個坎兒啊……嗯,對,是啊……

那個,浩一有一個淺棕色的帆布包在你那裏吧?他說要用那個包,你能送到我們家來嗎?真是對不起啊,現在已經這麼晚了。對,我不在醫院,我現在在家裏。是嗎?那就拜託你了。真是過意不去,那我在家等你。」佐佐木佳子放下了電話。

「這樣可以嗎?」

「很好。」吉敷說道。

「她把包拿來之後,如果她說想和你一起等電話,你就把她帶到這兒來,但不要告訴她我們在這裏;如果她什麼也沒說就回去了,那也沒關係。畢竟已經這麼晚了。對了,東京醫院的電話也是很晚的時候打來的吧?」

「是的,大概兩個小時以前。」

「那時候電車和飛機都沒有了吧。」

「是啊,我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了……」這時候,吉敷第一次看到這位母親眼中含滿了淚水。看來,之前她是被這巨大的悲劇弄得精神恍惚了。

「如果您坦白罪行、被逮捕了的話,就沒法去見你兒子了。您當時是怎麼打算的?」

「嗯……」但她好像什麼也不想說。

「是哪家醫院?」

「築地第三醫院。」

「哦,築地第三醫院啊。」

吉敷知道那家醫院。時間一分一秒的走,三個人很拘束坐在那裏。吉敷看着地板上的那塊鍍錫鐵皮。突然,門廳的門鈴響了。佐佐木佳子一下子抬起頭來,她剛要站起來,又轉過去看了看吉敷,好像在等他的指示。吉敷用眼神示意她去開門,佐佐木佳子這才放心的站起來,朝門廳走去。

書房裏,隱約能聽到佐佐木夫人和山崎清在門廳的談話。吉敷面無表情的盯着牆上某一個地方。留井好像有些心神不安,在一旁看着吉敷。

半掩的房門突然打開了,首先出現的是山崎清緊張不安的臉。

「呀。」吉敷說道。

「啊……」她的臉色有點陰沉。她戴着眼鏡,手裏拿着淺棕色的帆布包。

「請坐。」吉敷伸出手來,示意她坐在剛才佐佐木佳子坐的那張凳子上。她身後的走廊里想起了小跑的聲音,顯然,那是佐佐木佳子又去搬凳子了。

「那個,佐佐木君……?」小清站在凳子前面,小聲說道。她把包放到腳邊。留井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個包。吉敷也目不轉睛的看着。淡棕色的帆布包終於出現在眼前了。

「浩一在東京的醫院。你是不是以為他在鹿兒島的醫院啊,不好意思。但是病情正如電話里說的那樣。」

「是車禍是嗎?」

「嗯。」

「嚴重嗎?」

「就看能不能撐過今晚了。」

「嗯……」山崎清露出茫然若失的表情。

「吉敷警官,您能快一點告訴我們嗎?這個包里裝的是什麼啊?」

吉敷點了點頭,沒看留井。

「山崎小姐,你看過這個包里裝的是什麼嗎?」

「沒有」。她搖頭說道。這時候,佐佐木佳子拿着一把椅子回來了。

「這個包,是今天早上佐佐木君寄存在你這裏的?」

女孩兒低下了頭,咬着嘴唇。

「啊?吉敷警官,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佐佐木浩一今天回過鹿兒島?」

「山崎小姐,你說呢?」

女孩兒低着頭,一言不發。

「他是不是讓你不要告訴別人,特別是不能告訴警察?你進來的時候不知道我們在這裏吧?」

「怎麼回事,吉敷警官?難道浩一是從鹿兒島返回東京后出的車禍?」

「我想他是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吧。他意外地殺害了茂野惠美,所以着急返回東京,讓人們以為他一直在東京。我想他是當天坐飛機回的東京吧。回到東京后,他給母親打了電話,又刻意在東京和別人接觸。但是這樣一來他就沒有錢了。這就導致了這次的交通事故。」

「什麼?!什麼?!這是怎麼回事?!我完全糊塗了!」留井大聲喊道,「吉敷警官,您能詳細解釋一下嗎?」

「當然,我現在就解釋。山崎小姐,沒事了,我已經全都明白了。佐佐木君現在身受重傷,面臨着生命危險。你現在說出來他也不會生氣的。今天早上你見到佐佐木君了吧?」

女孩兒終於點了點頭。

「嗯。你接到了他的電話?」

她又點了點頭。

「那時候浩一是不是說讓你幫他保管這個淺棕色的帆布包,但不要打開看、也不要告訴他的家人?」

「嗯。但是剛才浩一母親打電話說起了包的事情,我就以為浩一告訴了母親,所以……」

「你把包帶來了啊,這就好。在路上碰到你的時候你戴的項鏈墜也是浩一給你的吧。」

「是的。」

「留井警官,佐佐木夫人,破案的關鍵就是那個項鏈墜。以項鏈墜作為突破點,幾乎所有的謎題都解開了。」

「項鏈墜是指……?」留井說道。

「就是剛才我說的東西。山崎小姐,你現在戴着嗎?請給我看一下好嗎……」

女孩兒把項鏈從脖子上摘下來,交給了吉敷。

「你看,這個是空的彈殼。從這裏開一個孔,把項鏈穿過去。」

「那麼這是……」

「對,就是五色町發生的M幫會與關西黑社會之間的那起槍戰。槍戰後留下了流彈,浩一從流彈里撿到了這枚子彈。」

「啊。」留井感嘆道。浩一的母親也聽得目瞪口呆。

「浩一君在五十九年年末拾到這顆子彈,想做成項鏈墜送給山崎小姐。但是,這顆子彈在六十二年變成了空彈殼。對普通人來說,子彈不是可以輕易得到的東西。而且這枚子彈不是打獵用的散彈,而是二十二口徑手槍用的子彈。在日本,如果不是警察是得不到這種子彈的。

也就是說,浩一在五十九年年末拾到的那枚子彈就是現在的這個空彈殼。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可能。那麼,這枚子彈在五十九年年末到現在這段時間裏被發射過。還有其他的可能嗎?沒有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了。

吉敷停頓了一下。山崎清夜抬起頭,屏住呼吸,仔細聽着。

「此外還有一點。前幾天我們去你家走訪的時候,你沒提起過浩一把那枚子彈的彈殼做成項鏈墜這件事。也就是說那時候你還沒有這個項鏈墜。但是,我們在天文館路遇到的時候,你已經戴着這個項鏈墜了。換句話說,那時候浩一已經把項鏈墜送給你了。再換句話說,你今天見過了浩一。你不太可能給浩一打電話,那麼應該是浩一給你打的電話吧。也就是說,他有事要聯繫你。那麼他是為了什麼事而聯繫你呢。還有,他為什麼返回鹿兒島呢。我想這和茂野惠美的死有關。之後,他把礙手礙腳的行李寄存到你這裏。為什麼說這行李礙手礙腳呢——因為他要坐飛機。如果有沒法帶上飛機的行李,就要辦託運,耽誤上下機的時間。而且他的行李就是這個淡棕色的帆布包,只有這一個可能了。所以我推斷這個帆布包應該在你那裏。」

「請稍等一下,吉敷警官,這麼說的話,浩一手上應該有一把手槍……」

「不是的,留井警官,沒有手槍。」

「沒有手槍?那是怎麼發射子彈的?這可能嗎?此外,射擊的目標是誰呢?那把二十二口徑的手槍是不是殺過人?」

「沒有,沒有殺人。雖然最終導致有人死亡,但這枚子彈並沒有打在任何人的身上。」

「那目標是哪裏?他是向著那裏發射的子彈?」

「是這裏。」

吉敷從椅子上站起來,走了兩步后停了下來。他的腳邊是那塊小小的鍍錫鐵皮。「留井警官,剛才我說讓你借我一把一字螺絲刀。」

吉敷邊說邊單膝跪下。留井用螺絲刀的刀柄方向對着吉敷,遞給了他。吉敷接過來,把刀尖使勁插到鐵皮與地板之間。然後他握著刀柄,用螺絲刀做槓桿,撬了兩三下。鐵皮鬆動了。

「把鉗子給我。」

吉敷像外科醫生一樣冷靜地說。留井又把鉗子柄遞給吉敷。吉敷用鉗子夾住捲起來的鐵皮一角,用力一拉——地板上想起釘子落地的聲音,鐵皮被揭開一部分。又伴隨着更大的聲響,鐵皮離開了地面,吊在吉敷手裏的鉗子上。

「你看,在這裏。」吉敷把鉗子和鐵皮放在地板上,用右手食指指著原來被鐵皮蓋住的地方。那裏有一小塊黑色的圓形金屬深深嵌在裏面,很明顯,那是顆子彈。

「這個就是空彈殼裏的子彈,打在了這裏。」

「啊,真的是!原來這個鐵皮蓋住的是枚子彈啊。原來如此。不過,這個是用手槍發射的嗎?」

「那現在我們把它挖出來,查一下手槍痕迹就知道了。」

「查一下手槍痕迹?為什麼呢?」

「因為沒有手槍痕迹。」

「沒有?是因為用了改造過的手槍嗎?」

「不是,不是用的手槍。」

「那是用的什麼?」

「是那個房間里的某樣東西。」

吉敷回頭指著背後那扇窗子。

「是老虎鉗。」

「老虎鉗?」

「對,佐佐木浩一房間的操作台上放着的老虎鉗。」

「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因為浩一一直憎恨他的父親。」

「憎恨……」

「對。他的父親精英意識強烈,不喜歡浩一做其他事情、只讓他好好學習,總把考不上一流大學就斷絕父子關係這種話掛在嘴邊。浩一一直恨着他的父親,所以當他在五色町撿到這枚子彈時,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想,能不能用這個來射殺父親呢。」

「但是怎麼用老虎鉗發射呢?」

「像這樣,用老虎鉗夾住一部分空彈殼、固定住,然後通過中廳,瞄準父親書房裏的椅子。你看,從這裏可以看到浩一的房間。那麼,從浩一的房間肯定也能透過這扇窗戶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父親,這樣就可以對準父親的身體。」

「那麼怎麼做呢……啊!在彈殼後面……」

「對,用鎚子敲彈殼的後面。浩一可能覺得,雖然這樣發射子彈,命中的幾率很小,但總是可以發射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那麼浩一就這麼做了?!」

「沒有,他沒做。不管多恨父親,作為一個兒子,浩一肯定還是下不了狠心。所以他只把子彈裝在老虎鉗上瞄準好,但並沒有走到用鎚子發射的那一步。也許他並不是真的想這麼做。」

「啊,這樣啊。」

「是的。浩一把子彈裝置在自己的房間里就慢慢的把這件事給忘了。」

「幸虧浩一沒這麼做啊。子彈不是隨便敲一下彈尾就可以發射的,必須準確地擊中底部中央的一個像針尖一樣的東西才行。手槍是有這種構造的。用鎚子敲的話,子彈可能當場爆炸,發射者本人也有可能受傷。可能的發射方法是,用釘子頭之類的東西頂住子彈底部中央,然後用鎚子砸釘子。不知道浩一是不是也想到了這些。除了危險,用這種方法也很難保證子彈按照預設方向發射。」

「那為什麼……」

「為什麼最終發射了?」

「嗯。」

「這完全是偶然,浩一自己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真的是很恐怖的突發事件。」

「什麼?!」

「是因為櫻島的火山灰。」

「火山灰?火山灰的話……啊,是屋頂嗎!」

「是的。昭和六十年的時候,櫻島的火山灰把浩一房間的房頂壓了下來。很可能是房間的一根橫樑掉下來,有什麼尖銳的東西正好碰到了子彈上突出的針頭,正正好好敲中了子彈底部的中央。」

「什麼!」

「對,真讓人難以置信。子彈發射時,浩一和母親在廚房,這對他來說也是超乎想像的事情吧。」

「那,子彈呢?」

「我想,橫樑是正正好好掉了下來,所以子彈像從手槍里發射出去一樣,穿破浩一房間的玻璃,又打破了這扇書房的玻璃,從坐在椅子上的佐佐木的背後擦過,打進了地板里。所以,本應不受任何破壞的書房卻單單破了塊玻璃。那是因為子彈穿過了玻璃。」

「但是,但是,聲音呢……槍聲的話……」

「沒有槍聲。不,應該說是有槍聲,但聽不到。因為屋頂掉落的聲音很大,把子彈發射的聲音蓋住了。」

「原來如此……那麼,是火山灰發射了這枚子彈?」

「不必大驚小怪,真正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面呢。」

「哦?」

「屋頂掉落、子彈發射的時候,壺井正好在這個院子裏,就在這扇窗戶外面。」

「啊,對啊!」

「子彈擦過壺井的耳邊,嚇得他魂兒都飛了。」

「啊,然後……」

「然後佐佐木德郎誤以為是站在窗外的壺井襲擊自己。當然,這是誤解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這就是他殺害壺井的動機!」

「恐怕是這樣啊。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了。佐佐木和壺井並不熟,按理說沒有理由要殺他。佐佐木正是因為壺井要殺他,所以決定先下手為強。

之後,壺井去找茂野惠美,突然說要放棄佐佐木。這樣想來終於可以理解了。」

「原來是這樣啊!這下可誤會大了。壺井知道佐佐木以為自己要殺他,也只能放棄接近佐佐木的計劃了。」

「不對,不是那樣。留井警官,您說錯了。雖然我也只是推測,但我覺得壺井不是那麼想的。壺井可能反而認為是佐佐木要殺他。」

「啊,這樣啊!」

「雖然不知道是誰在背後射擊,但壺井認為這是對自己的警告,警告自己不要靠近佐佐木。總之,壺井感到受到了威脅——不許再接近佐佐木。」

「原來如此。」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佐佐木在東京見到壺井並送給他茶綠色夾克和鴨舌帽的時候,壺井應該有時間辯解的。壺井一直認為佐佐木要殺自己,所以一直到死,他也不知道其實是佐佐木以為自己要殺他。」

「原來是這樣啊。」

「我猜想,屋頂掉落之後,佐佐木在鹿兒島街頭偶然看到了壺井,所以不顧前因後果就開始跟蹤壺井。

壺井在鹿兒島西站買了車票,坐上電車。佐佐木也跟着上了車。之後,壺井在博多換乘新幹線,前往東京。佐佐木也隨後去了東京。壺井到了旗田賓館,那時候是六十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因為那一天是工作日,佐佐木迫於無奈,破天荒請了一天的假,所以公司的出勤記錄顯示那一天佐佐木缺勤。不過佐佐木只要再用一天休息日的時間就夠了。之後兩天是星期六和星期日,白領一族的佐佐木像偵探一樣跟蹤著壺井。」

吉敷慢慢的講述著,好像也在講給自己聽。大家顧不上接話照應,屏住呼吸,睜大了眼睛聽着。

「壺井去東京的理由是為了見『百合』的池上玲子,讓她介紹在中山賽馬場工作的朋友。但是事情進展的不太順利。因為壺井一直以為池上的那個朋友是男性,但其實是位女性。」

意志消沉的壺井走出『百合』,等在外面的佐佐木走上去,裝作偶然遇到,跟壺井打招呼。當時佐佐木穿着新買的淡綠色的薄夾克,戴着那頂鴨舌帽,他打算把這身行頭送給壺井,也就是說把這兩件衣服當做誘餌。

第二節

佐佐木請壺井吃了晚飯,還灌了他很多酒,然後說自己住在TP賓館,叫壺井一起去看看。其實在此之前,佐佐木已經考察了附近的賓館,最後把TP賓館作為殺害壺井的地點。

進了賓館,佐佐木說『對了,在安全樓梯那邊可以看到東京鐵塔,傍晚正好涼快,能看到在房間看不到的美景』,然後就把壺井騙到了安全樓梯。壺井跟着佐佐木走是有理由的,因為不管怎麼說,他之前是想接近佐佐木的。

走到安全樓梯,兩個人並肩欣賞東京鐵塔。這時候,他按計劃問壺井要不要這件新的夾克和帽子。估計也是看出壺井覬覦這身新衣服吧。

壺井接受了,佐佐木心裏暗喜,於是壺井讓佐佐木先拿着自己的衣服,穿上新的夾克。就在壺井穿上衣服的那一瞬間,佐佐木用力把他推了下去。

這是個很聰明的做法。讓喝醉了的人換上新衣服,這時候,那個人是沒有任何防備的,只要一推就可以把他推下去。而且,發現屍體的人會認為死者一直穿着這件衣服。只要最後把帽子仍下去,就可以讓壺井的形象發生很大的變化。

更聰明的地方在於,換了衣服就拿走了大部分能說明壺井身份的東西。男人一般都把身份證等放在上衣口袋,所以警方過了很久才得以確定壺井的身份。那些能證明壺井身份的東西都留在佐佐木手裏的外套里了。

殺死了壺井后,佐佐木急忙離開了現場。他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想把這些危險的東西都燒掉。但是,他卻在壺井衣服的口袋裏發現了兩件有意思的東西。」

「兩件?是兩件嗎?」

「對,兩件。一件就是那件A報紙的剪報。不知佐佐木當時抱着什麼樣的想法,把那則剪報帶回鹿兒島、保存在書桌抽屜里。

另一件東西可不得了。要說那是什麼,我覺得……如果我推測的沒錯的話,那應該是投幣存包櫃的鑰匙。」

「投幣存包櫃的鑰匙?」

「對,估計不是東京站的投幣存包櫃,就是龜戶站的。鑰匙上寫着存包櫃所在的車站,所以佐佐木拿着鑰匙,找到了壺井寄存東西的柜子。打開之後,卻有一個驚奇的發現——那就是這個包。」

吉敷指着地板上那個淺棕色的帆布包。

「這個?!」

「對,就是這個。佐佐木把它帶回了鹿兒島,然後悄悄藏在書房的某個角落。夫人,您沒注意過嗎?」

「啊,是嗎。浩一好像注意過,他很好奇裏面到底裝了什麼。」

「吉敷警官,我也很好奇啊。這裏面到底是什麼啊?現在還不能看嗎?!」

留井喊道。佐佐木佳子和山崎清好像也這麼想。

「好吧,請打開看看吧。茂野惠美說『大家都被那它害了』,『它』就在這箱子裏面。」

留井迫不及待的拉開拉鏈,拉鏈被拉開的聲音撕裂了黑夜。拉開拉鏈后,留井用雙手使勁打開了帆布包。

「啊!」

留井大叫一聲。裏面塞滿了一萬日元大鈔。留井把手伸到底下,底下也是一萬元鈔票,不是報紙。

「五千萬,不,這該有一億了,或許還不止。總之是一大筆錢啊!這就是導致這麼多人死去的原因嗎……」

吉敷彎下身,突然從裏面抽出一張,惡作劇似的在留井面前晃了晃,然後把手伸到右邊的褲子口袋,拿出了一個打火機,開始燒那張鈔票!

「喂,吉敷警官!」留井叫道,「你在幹什麼?!你瘋了嗎?!」

一萬元紙鈔在吉敷手裏變成了一把灰,黑色的粉末紛紛揚揚的飄到地上。

「留井警官也來試試?」吉敷啞著嗓子說。

「別,別說傻話了!這樣做會被免職的。」

「是嗎,這種機會可能這輩子沒有第二次了哦。壺井不是也在酒吧干過好幾次這樣的事嗎。您不用這麼擔心,這只是紙屑而已,這種東西連一日元都不值。」

「您說什麼?!」

「這不是真的錢,是假的,這是偽鈔。」

「什麼?偽鈔?!」

「對,是偽鈔。」

「偽鈔、偽鈔……對啊!這是件偽鈔案啊!」

「對。這是壺井合三用自己的一技之長打造的一生的傑作。這次的案子就是圍繞這些偽鈔轉來轉去。」

「啊,怪不得,怪不得壺井合三到處在酒吧上演燒錢的把戲。」

「對,不是他愛慕虛榮,而是因為這是他自己做的紙幣。」

「原來如此。對了,那麼他接近佐佐木和中山賽馬場……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這個啊,好不容易製造的偽鈔,讓壺井陷入了不得不用的困境……」

留井警官,我還是按順序來講吧。這個偽鈔事件本來是鹿兒島M幫會為主、關西T聯聯盟協助的一個計劃。這個計劃牽扯到大量的金錢,是幾年一度的大計劃。可以想到,在開始實施計劃時肯定要經過很多研究和推敲。」

「哦……那這又是為什麼呢?」

「十年一度的機會——能放心使用假鈔的機會在昭和五十九年十一月的時候到來了。準確的說,從昭和五十九年十一月一日開起,這個偽鈔計劃正式開始實施。」

「五十九年十一月一日……對啊!新舊紙幣的更替!」

「對,那天是新紙幣發行的日子。十一月一日之前從沒有人見過新的紙幣。所以,只要能獲得新紙幣的設計模板、製造出精緻的假幣,就可以在那一天放心的使用。」

「原來如此!」

「十一月二日、三日、四日,也是千載難逢可以使用假幣的日子。所以M幫會和T聯盟認為絕不能錯過這幾天。估計他們已經拿到了新紙幣的設計方案,只差具體操作了,而接到他們發出的訂貨要求的就是壺井合三。和壺井交代這件事的是M幫會的岡本。壺井使出平生本領,做出了現在我們看到的這樣厲害的作品。但是……」

「火山灰?!」

「對,火山灰!那時候鹿兒島發生了空前的降灰,經濟陷入麻痹。很多商店陸續關門。大型偽鈔計劃也只得縮小規模。

但是這樣一來,原本期望獲得巨大利潤的T聯盟受到意外損失,於是找M幫會算賬。但遇到這樣的天災。M幫會也沒辦法。數次糾紛之後的結果就是五十九年的那場槍戰。M幫會名存實亡,而那些假鈔也幾乎沒有使用,都留在了壺井手上。」

「原來是這樣!」

「M幫會的岡本覺得很對不起壺井,因為是他直接去找壺井做這份工作的。所以,岡本囑託他的情人茂野要好好對壺井。於是,茂野每個月都會給壺井錢。

而壺井想把手頭存的這些假幣花掉,所以他想盡辦法要接近佐佐木和中山賽馬場。他並不是在策劃搶劫,而是想鑽空子把那些假幣換成真幣。這樣的計劃他自己一個人就能完成。」

「嗯,的確。」

「但壺井的性格又是馬馬虎虎的,所以計劃進行的並不順利。他很不走運的接連遭受挫折。比如,M幫會和T聯盟槍戰中掉在路上的一顆子彈,居然轉了一大圈后,威脅到了他的性命。仔細一想,他還真夠倒霉的。」

「哎……這個案子真是錯綜複雜啊,因果關係也很混亂。」

但是,吉敷警官,沒想到這些偽鈔因為壺井的死亡到了佐佐木德郎的手上。那佐佐木本打算怎麼處理啊?」

「對,這就是這個案件有意思的地方。在這個案子裏,各個角色關於如何安全的替換假幣,開展了一場智慧的較量。最初,黑社會團體考慮趁新舊紙幣交接之時,採用人海戰術,花掉假幣;第二棒的壺井則想瞄準進行現金運輸的場所,把假幣大量換成真幣;第三棒的佐佐木嘛,不愧是金融行業的專業人士,他想到了一個好主意,那就是新宿縱火案。」吉敷停頓了一下。

「您在想什麼呢,吉敷警官?佐佐木用的方法是……?」

「我還沒有掌握內部情況,但估計是這樣。佐佐木把這些假幣拿出來給人看。」

「拿出來給人看?」

「對,假裝這些是真幣,拿給人看。」

「拿給誰?」

「保險公司。佐佐木由於工作關係,和保險公司來往密切,肯定有很熟悉的保險公司的職員。而且他積累了長年的信用,保險公司的人也知道佐佐木經常運輸大量現金。所以佐佐木憑藉現有的關係,沒有經過保險公司的現貨調查就用這些假幣獲得了保險合同。」

「啊,原來如此。」

「然後佐佐木就把假幣放到包里,陪同兒子去東京參加考試。估計佐佐木編造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向保險公司說明這次攜巨款去東京的事情。之後就製造一起事故,趁機消滅這一億元假幣。」

之所以選擇東京,是因為鹿兒島治安相對較好,損失一億元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可能性不大。

但在東京,這樣的事情層出不窮。所以他僱用新宿地下的流浪漢演出了那場縱火案。為了能獲得保險公司的賠償,他原封不動的照搬五十五年K帝都巴士縱火案的手法。因為這種變態狂犯下的案子,有時候會有追隨者再次犯案。此外,即使巴士着火,包里的東西也不一定能燒着,所以佐佐木囑咐流浪漢,一定要先點着他的包。但流浪漢認真得過了頭兒,只顧著往佐佐木包上倒汽油,以至於自己被巴士乘客逮住,只能以縱火未遂結束了這場表演。指使流浪漢縱火的佐佐木急着往巴士外面逃,被開來的計程車撞飛了,他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但不可思議的是,那輛計程車里坐的是佐佐木的兒子浩一。可能當天早上佐佐木以工作上的事情為借口,和浩一分開了。

浩一肯定也嚇壞了。但是計程車司機因為驚慌失措,根本沒注意浩一的行動。浩一沒去看父親,而是上了巴士。他看到那個他一直很在意的帆布包,於是快速的把包拿了出去。包一旦被燒成灰,就很難看出曾經調過包了。為了以後能圓這個謊,浩一用自己裝文具的包換掉了父親之前拿的包。」

「啊,這個案子真是波瀾不斷啊……」

「涉案的人物一個個的拿出看家本事,卻又由於幾乎接近恐怖的偶然因素,製造出無比複雜的狀況。

這樣一來,德郎拿的假幣就到了浩一手裏。浩一本來以為是一大筆錢,但後來仔細一看發現都是假幣。雖然紙質和真幣很像,但仔細辨別的話還是可以看出破綻的。他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說不定浩一已經有了什麼計劃,只是他沒有時間實施計劃了,因為出現了一個障礙——茂野惠美。

雖然不知道茂野對這個案件了解多少,但現在看來,她應該是發現了壺井受岡本所託、製造假鈔一事。之後,假鈔留在了壺井手上,他為了用掉假鈔,努力接近佐佐木,後來又去東京找茂野的朋友。當然,她也推測到了這筆假鈔現在所在的地方,也就是——這筆假鈔兜了一大圈,最終落到了佐佐木德郎兒子的手裏。

之後,她問我浩一住在哪裏,而我不知不覺就告訴她浩一在K賓館。於是她馬上去東京找到了浩一,讓浩一把假鈔拿出來。但浩一拒絕了。浩一拒絕的原因是至今尚存的為數不多的謎題之一。

浩一一直不答應,於是兩個人一起坐新幹線回到鹿兒島,一路爭吵不斷。這一部分都是我的推測,並非親眼所見。

兩個人一直吵到了鹿兒島西站H樓樓頂,並且扭打了起來。惠美像以往一樣喝得醉醺醺的。不知是因為不小心還是浩一推了她,惠美從屋頂摔了下來。」

「不可能!」

突然,山崎清說話了,眼睛裏閃著淚光,「佐佐木君那麼好的人,他不會做這種事的。」

「你這麼想嗎?但是浩一的母親還想替他頂罪來着。我想,浩一君把自己做的事情都告訴母親了吧。對嗎?」

「沒有,浩一不是這麼說的。他說那個人喝醉了,在扭打時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

「這樣啊。總之浩一君急忙離開了現場,給你打了電話。除了你,他沒有別人可以託付。」

山崎清雙手捂住臉,可能是為男朋友的這種孤獨而哭泣吧。

「之後,浩一告訴你替他保存這個包,不要告訴外人,並且把之前用空彈殼做好的項鏈墜送給了你。然後他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坐飛機回了東京。」

但坐飛機花去了很多錢,浩一隻剩一些零錢了。他給家裏打了電話,又見了朋友,以製造不在場證明,之後他已經沒有錢回鹿兒島了。」

吉敷這麼一說,浩一的母親也掩面痛哭。

山崎清抽泣著說:「對不起,那時候,他問我能不能借給他一點錢,但,那時候我沒帶錢……」

「他,他向我借該多好啊……」母親說道。

吉敷繼續冷靜的說道:

「浩一走投無路,只能拿出幾張假鈔作為最後的辦法。雖然他知道不能用,但事已至此,別無選擇。他一邊擔心會被識破,一邊在東京站窗口排隊。而他之所以不去自動售票機,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用的是假鈔。他害怕在眾目睽睽下鈔票被自動售票機退出,那樣的話可能會遭到車站工作人員的懷疑。

於是浩一去綠色窗口排隊。但那個時候他也很不走運,恰巧那個窗口的工作人員接到電話,讓浩一去旁邊的窗口買。

冷靜思考一下的話,會發現他根本不必立刻逃跑。但內心極度恐慌的浩一以為自己使用假幣一事被識破了,於是倉皇而逃。他覺得可能有人在追他,所以拚命的跑,跑上了行車道,最後被卡車撞倒了。」

母親的低聲啜泣變成了嚎啕大哭。

「不知是偶然還是諷刺,佐佐木浩一君竟和父親遭遇了同樣的事故……」

吉敷想說,「這是不是父親的召喚吶」,但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大家都被它害了,果真是這樣啊。」留井不無感慨的說道。

「對,正如惠美所說,那一億元的假鈔從一個人手裏轉到另一個人手裏,摧毀了他們的命運。」說着,吉敷停了下來。

佐佐木佳子和山崎清的哭聲還在繼續,而且好像會永遠繼續下去。

留井湊到吉敷耳邊,輕輕說道:

「這還真是個複雜的案子啊。我從來沒碰到這麼糾結的案子。以前的案子,都只是打架、偷盜什麼的。這次學到了很多東西啊。」

這時電話響了。兩個女性都停止了哭泣。佐佐木佳子抬起頭來,用懇求的眼神看着吉敷。

「我來接嗎?」吉敷問道。

佐佐木佳子點了點頭,眼中滿是淚水。吉敷拿起電話。

「請問是佐佐木附府上嗎?」對方說道。

「是的。」吉敷回到。

「這裏是築地第三醫院。」

「佐佐木夫人在這裏,就在我的旁邊。」

「那請您轉告他,佐佐木浩一君沒事了,已經活過來了。」

「哦,是嗎!」吉敷格外高興。

「但今後行走可能有些障礙。」

「是嗎,這樣啊。」

「總之沒有生命危險了,已經過了那道坎兒了。」

「我明白了,我會轉告她的,謝謝您特意打電話來。」

吉敷放下電話,又看到佐佐木佳子那懇求般的眼神。吉敷笑了笑。如果醫院傳來的是最壞的消息,那可真的讓人無法接受。

「已經沒事了,浩一君活過來了。」

「太好了!」山崎清在旁邊叫道。她們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相擁而泣。

「但可能以後走路會有一點問題。」

「沒關係,沒關係,我不奢求什麼了,太好了。」佐佐木佳子哭着說道,「我坐明早第一班飛機去看他。」

「大家都被它給害了。」

吉敷腦海中又浮現出茂野惠美臨終時說的這句話。但是,被「它」害的最後一個人終於撿回了性命。

「我可以打個電話嗎?」

徵得佐佐木佳子的同意后,吉敷拿起電話筒,撥了東京一科的電話。撥完號后,吉敷看着窗戶,玻璃一片漆黑,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

吉敷本以為小谷會來接電話,但電話是別人接的,他說小谷在休息室里睡覺。

「那你轉告他,事情都解決了,我明天回東京。」

吉敷放下電話,看到留井的眼神有些飄忽。馬上,那眼神中又恢復了意志,露出對吉敷的讚揚和慰勞之情。吉敷稍微笑了笑,但內心並未感到輕鬆。

2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沒有降灰。

茂野在大阪的親戚開着客貨兩用的小貨車來到了鹿兒島,把她的遺體放在載貨台上搬走了。車身上寫着「小田佛具店」。

看來茂野在高中的時候,被收留在佛具店裏。在那種鬱悶的地方待上兩天,肯定會逃跑的。想到這,吉敷在心裏笑了。

「準備辦葬禮嗎?」吉敷問道。

「不辦了。因為這孩子也沒和我們一起生活過。」五十左右的叔叔說道,「我們打算送去火葬場,然後把骨灰放在自己墓地里。這已經足夠了。」

吉敷也覺得這樣已經可以了。

吉敷也打電話問過「城堡」的老闆娘,老闆娘也說「葬禮就不辦了吧」。畢竟辦葬禮是要花錢的。

茂野的叔叔要走的時候,吉敷情不自禁的問道:「有給惠美的多餘的排位吧?」

叔叔從儀錶盤下面找出了一個什麼字都沒寫的廉價的牌位:「這種的可以吧?」

吉敷接過牌位,回禮告別。叔叔十萬火急的開車趕去火葬場了。

「留井警官,我們兩個人個給茂野辦個葬禮吧。」吉敷說道。

「啊?在哪裏?」

「在那孩子的屋裏。」

「但我們進不去吧。」留井說道。

「能進去。」吉敷回答。

他們坐車到了獵戶公寓,吉敷打開旁邊電錶箱的小門——鑰匙藏在電錶箱後面。

屋裏里沒有變,內衣散落的到處都是。因為外面是晴天,屋裏稍微有一點暗。

脫下鞋,吉敷走進屋子,把窗帘打開一條縫。屋裏一下子變得亮堂了。

吉敷把那個沒寫名字的牌位放在牆邊。惠美曾經穿着內衣靠在那裏。牆旁還倒著一瓶威士忌,於是吉敷拿來杯子,喝了一口,喝完后遞給了留井。留井的表情很嚴肅,他也喝了一口,又把被子還給吉敷。吉敷把杯子放在牌位前面,杯子裏還殘留着一點琥珀色的液體。

「再見了,酒鬼女孩兒。」吉敷心裏輕輕說道,「在天堂別再喝酒了。」

「好了,那我們走吧。」留井說道,他沒有合掌就轉身往走廊走去。突然,他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包東西,放在了杯子旁邊——那包已經碎成粉末的拉麵。

看到這包面,吉敷胸口隱隱痛了一下。吉敷覺得應該合掌祭拜一下,所以他面朝那包拉麵,雙手合掌,閉上了眼睛。

這時,在黑暗中,惠美的笑臉若隱若現,她開口說道:「我是不會變老的。」吉敷馬上睜開了眼,「真是個命苦的姑娘啊,」吉敷苦笑道。人死去了,就永遠停留在死時的年齡。惠美一語成讖。

走到走廊上,吉敷關上房門,把鑰匙放到電錶箱裏。吉敷自己都覺得這個葬禮過於簡單了。但如果太冗長,惠美也會覺得無聊吧。

「現在我們做什麼呢?」

在往電梯走的路上,留井問道。

「吃一點飯後我就去機場了。」吉敷回答道。

走出公寓大廳,太陽炙熱的灼燒着大地。這種天氣很適合為她舉辦葬禮。

「那我帶您去吃您喜歡的拉麵吧。然後一起去機場……」

「不用,我們吃別的吧。」

「今天我也想吃點別的。」吉敷馬上說道。

「是嗎,那我們走吧。」

吉敷未經考慮,就用沙啞的聲音表示贊同。

第三節

吉敷一回東京就直奔佐佐木浩一所在的築地第三醫院。出事後的第二天,浩一可以開口說話了。佐佐木佳子把椅子讓給吉敷,吉敷聽到了浩一詳細的講述。大體上和吉敷的推理是一致的,但一些細節上有所不同。以下是事實的真相。

首先是裝在老虎鉗上的那枚撿來的子彈,這和吉敷推測的一樣,不是直接夾住子彈,而是把子彈裝在一個粗細正好的管子裏,再用老虎鉗夾住管子。因為子彈要瞄準一樓,所以管子自然是傾斜的。子彈放置的很好。

浩一雖然擺好了這樣的裝置,但他說心裏並不恨父親。他也想過要殺死父親,但另一方面,他也很佩服父親的勤奮刻苦以及自制力強的性格。這年頭的親子關係可真複雜啊。

所以二月十日早上當他看到自己乘坐的計程車撞倒了父親,他萬分驚訝。相撞的那一瞬間,他還不知道被撞倒的是自己的父親。計程車司機下車去看被撞倒的人時,浩一拿着包下了車,朝人群聚集的方向走去。這時候,他看到父親倒在地上,半個身子出現了臨死前的痙攣。

由於受到了巨大衝擊,浩一很想吐,他離開人牆,往巴士跑去。他聽到現場有人叫了救護車,所以他只想着要逃開人群、躲到巴士裏面。這時,他通過敞開的巴士後門看到地板上放着父親非常在意的那個旅行包。

以前去父親房間的時候,浩一曾看到父親很小心的往包里塞東西。他問父親裝的什麼,父親說是和工作有關的非常重要的東西,不能告訴孩子。

但浩一進巴士並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看看裏面到底裝了什麼,而是覺得那麼重要的東西,自己應該替父親拿回去。

巴士的乘客都跑到父親那裏去了,車上空無一人。因為那個可疑的男的往車上撒了汽油,車上應該有很強的汽油味兒。吉敷問浩一,那時候聞到味道不覺得危險嗎?浩一說當時自己感冒了,鼻塞,聞不到味道。

但他知道帆布包和汽車地板上的液體是汽油。他把自己的包放在地上,拿出手帕擦拭帆布包的提手。這時候,巴士前門突然開了,司機走上車來,浩一馬上跑下車去。緊接着,巴士就着火爆炸了。

如果浩一說的是真的,那麼有可能是巴士司機出了某個閃失,點着了車上的汽油。司機雖然什麼也沒說,但有可能是他自己叼著煙就回到了車上。

火焰從車窗噴出,浩一跑到別的地方避難。他遠遠的看到救護車來了。看到父親被擔架抬到了車裏,浩一就走了,但馬上他又臉色蒼白的回來了——准考證不會被燒了吧。但幸運的是,只有準考證裝在了上衣口袋裏,此外口袋裏還有錢包。

浩一走進新宿站,在一根柱子後面打開了父親的包,他大吃一驚——裏面塞滿了一萬元紙幣。他覺得不能把這個包帶去考場,所以他把包放到投幣存包櫃里,坐電車去了J大。因為覺得害怕,所以浩一此後不斷的往存包櫃里續硬幣,一直把包放在那裏面。

浩一一直以為那些錢都是真幣。這也是自然的。一名高中生的錢包里很少能出現一萬日元的紙鈔。

浩一以為這筆錢是父親替公司保管的財務,公司可能會找他來取。奇怪的是,浩一從沒想過和母親商量。

但來找他拿錢的不是公司的人。而是茂野惠美。浩一以為這是公司的錢,斷然拒絕了惠美的要求。但也是這個時候,浩一從惠美口中知道了那筆錢都是假幣。

浩一非常吃驚,但他還是不願把包給惠美。理由是因為惠美的樣子讓他覺得不放心,她身上的酒氣、對人的態度、遣詞用句,甚至走路方式都不像好人。浩一想,與其交給她還不如交給警察呢。所以,浩一把包帶回了鹿兒島,一路上兩個人不斷的爭吵,惠美甚至還動手搶包。避開人群,浩一逃到了H樓樓頂,惠美也追了上去。在那裏又是一番爭論。

惠美突然笑了起來,說:「我們把這些錢從樓頂上扔下去吧。」說完就動手從浩一那裏把包搶了過來,往扶手欄桿那邊走去,打開了拉鏈。浩一衝上去,又是一番扭打,惠美喝多了,自己不小心掉了下去。

浩一驚慌失措,逃離了現場。想了很久后,他想出一個好主意。他給自己的同班同學山崎清打了電話。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他馬上坐飛機回了東京。之後的事情就和吉敷的推理一模一樣了。

「昭和六十年你的父親在天文館路上暈倒了,那也是你乾的嗎?」

「是的」。浩一坦白說。他想要報復一直對自己嘮叨的父親,就從學校化學實驗室偷了一點藍色液體,在口罩里放了一點。因為父親的書房不鎖門,所以很容易進去。父親一直把口罩放在中間的抽屜里。但是他不記得藥品的名字了。

「但是現在父親不在了,我覺得自己真的做錯了……」浩一說道。他的聲音第一次顫抖了。

新紙幣的設計模板,是造幣局內部的一個人把製作流程拍下來、泄露給了大阪的T聯盟。這件事情現在還在調查中,但據稱造幣局有人最近突然變得很富有,估計兇手馬上就能浮出水面了。

另一個可疑點就是保險公司。一個投保一億日元的投保人在東京死了,這種情況下,保險公司應該立刻向搜查總部報告才對。

保險公司沒有報告是因為和佐佐木生前私交很好的保險公司職員一直閉口不談。他受佐佐木之託,草草立下保險合同,之後他看到關於佐佐木死亡和巴士縱火案的報道,也看破了佐佐木原先的計劃。為了逃避責任,他一直緘口不言。

的確,對包裏面的一億日元不查不看就訂下保險合同,這是這個職員的重大失誤。但證券公司和保險公司就像親戚一樣,兩家公司的職員很容易陷入這種馬虎又危險的關係。

但是,這是因為佐佐木和保險公司職員關係很熟才發生的,這只是個案。可以說,在保險公司有這麼熟悉的關係,也使得佐佐木可以想到並實行那樣的計劃。但他到頭來卻丟了自己的性命。這又是佐佐木的不幸。

尾聲

幾天後,佐佐木受到了留井從鹿兒島寄來的包裹。打開一看,裏面塞滿了拉麵。吉敷正納悶,這時他看到了留井夾在包裹里的信。

前略。前日您特地來訪,對您的智慧,在下深感敬佩,獲益良多。萬分感謝。

與您告別後,我在車站前面散步,看到一家中華蕎麥店的招牌上寫着「清湯制勝」,於是想起了您。這種麵條非常美味,而且店裏也賣袋裝的。一問才知道,這是鹿兒島獨有的,於是當即買下了一些,打算給您寄去。

我是單身,所以想先試試這種面味道如何。具體的料理方法請見下面,用這種方法做出來的面味道最好。

(以下,留井詳細說明了麵條的烹飪方法,因為與本案無關,在此省略。)

此外,在那之後我又打聽到一些信息,可以作為對這次案件的補充。

昭和六十年八月二十三日,佐佐木在鹿兒島市內看到了正要去東京的壺井,他不假思索的追到了東京。經過調查,這一點得到了進一步落實。佐佐木以為壺井要殺害自己,於是悄悄埋伏在壺井身邊。此外,我們也問了壺井的房東,佐佐木曾去那裏打聽過壺井這個人,同時他也知道了壺井準備在八月二十三日搬出公寓。

而且,房東還妄加猜測、多管閑事的告訴佐佐木,壺井和M幫會有關係、搬出去后可能去東京或大阪、看來是要去投奔黑社會裏的朋友等等。這樣一來,佐佐木更確信壺井是要殺害自己了。

在下認為,這樣一來,佐佐木特意向公司請假、跟隨壺井去東京的行為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後,天氣逐漸變暖,但東京那邊還是有些寒冷吧。請多保重身體,祝您的事業更上一層樓。期待您再來鹿兒島,不管您什麼時候來,請一定告訴在下。下次再敘。

吉敷竹史殿下敬啟

留井十兵衛敬上

和留井的包裹前後腳到的還有一個電話。這個電話使得這次案件成為吉敷永生難忘的記憶。

拿起聽筒后,那邊傳來一個沙啞低沉、帶着鼻音的女聲。

「是吉敷先生嗎?警官吉敷先生?」她的開場白很奇怪。

「是我。」吉敷應付著回答道。一聽聲音,就知道是酒吧的女招待,而且是很不正當的那種。這種女人怎麼會給自己打電話呢,吉敷覺得很納悶。

聽到吉敷的聲音,那個女人突然高聲叫道:

「啊,太好了!終於聽到你的聲音了!」

吉敷第一次接到如此放肆無束的電話。一般人打來電話時,都格外的敬畏、客氣,畢竟這是警察局,而且還是命案組。

吉敷想好了如何回答她。但對方沒給吉敷說話的機會,她接着說道:

「警官先生,您的聲音可真好聽啊,難怪那孩子對你着迷呢。」

「可以的話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還有,那孩子是指誰?」

「是茂野惠美哦。」

吉敷一下子認真起來。

「我從初中開始就一直和她一起玩,一塊兒做了好多壞事兒,也一起找男人。我們做的壞事我都記得呢,就像我記得那孩子一樣。

但是那丫頭雖然也喜歡過幾個男人,卻從沒對誰著過迷。她說都是玩玩的,她一直瞧不起男人。她去了鹿兒島,好像喜歡上一個小混混,但她對我說那也假的,她根本沒對他着迷。她是個個性很強的人,但過得很寂寞,她也想身邊有個人。但那丫頭從小就是孤零零一個人,都是我在身邊陪着她。」

「你是誰?」

「我?我叫做池上玲子哦。」

「你喝醉了吧?」

「要是沒醉,敢給警察打電話嗎?!」

「現在可是凌晨三點。」

「從昨晚開始就放開喝了,時間無所謂。」

「真沒想到啊,你這樣不耽誤工作嗎?」

「那種工作,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不幹了。反正有男人在,還是能吃上飯的。」

「也是。」

「喂,警官先生,你回答我,你喜不喜歡茂野惠美?」

吉敷吃了一驚,沒有說話。

「喂,你說啊,為什麼不說話了?」

「這種問題不是能對着一個酒鬼回答的問題。」

「你別兜圈子了,你隨便回答點什麼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你不喝酒的時候再打過來。」

「我特別喜歡那丫頭,她對我來說比兄弟姐妹都重要。世界上再也沒有那麼好的孩子了。」池上玲子好像哭了起來,「警官先生,你知道我現在在看了什麼嗎?」

「不知道,我們連面都沒見過。」

「我在看了警官先生的臉。」

「你說什麼?」

「是警官先生的肖像畫。那丫頭來的時候,費了好大勁兒畫出來的。」

「……」

「那丫頭真的、真的很喜歡警官先生。她見了我就一直在說警官先生的事情。她說你能去她的公寓,她特別特別開心。」

我第一次見到惠美那樣。像少女漫畫里那樣開心的大笑,比女高中生還純情。

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我在聽。」

「我真是嫉妒,不,是生氣。不知道她到底被一個什麼樣的人迷成這樣,我很想見見。她還說要馬上回鹿兒島給你做拉麵。真是受不了她了。

雖然我一再挽留她,她還是說要帶着拉麵趕快回去,回鹿兒島見你去。」

這是真的嗎——

「但是,她去找浩一取假鈔了。」

「她是想把假鈔帶回去交給你,她只是想幫你的忙。這不是明擺着嗎!你可真遲鈍啊!你這麼遲鈍怎麼當警察啊。」

如果真如池上所說,那佐佐木浩一和惠美是為了相同的目的而爭搶那些假鈔了。為什麼會這樣!

「所以,警官先生,拜託你不要忘了那丫頭。她這麼努力的為你付出,要是到頭來被你忘得一乾二淨,那丫頭就太可憐了。」

吉敷沒有出聲,點了點頭。

「真的,那就太可憐了。」池上哽咽著說,「我生平第一次因為這種事情求人,但她實在太可憐了……」

「我明白。」吉敷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一定,一定不能忘記。」

「啊。」

「我就是為了說這個,才給你打的電話。我不說了,這麼抽抽搭搭的會耽誤工作。再見。」

「等一下。」

「怎麼了?」

「是池上小姐吧?」

「對。」

「謝謝,謝謝你給我打電話。」

吉敷這麼一說,那邊沉默了片刻,只聽到抽泣的聲音。池上在努力忍住哭聲。

「那就好,幸虧給你打了電話。你果然是個好人,惠美看男人沒看走眼。那麼,再見了。」

池上掛了電話。吉敷還是把聽筒放在耳邊,然後慢慢的舉到鼻尖,他看到了話筒里裝的小揚聲器。

對刑警吉敷來說,從這個小機器里傳出過成千上萬悲痛的消息。而這一次,最讓他心痛。

他放下聽筒,坐回到椅子上,閉上眼,想到在東京某個狹窄的房間里,有一個人正在為茂野惠美而哭泣。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利欲熏心的人,千方百計把假幣弄到手並企圖換成真幣,最後丟了性命。有一心守護愛情的女子,想為自己喜愛的男人立功卻命喪黃泉;還有為這種痴情女子而在偷偷哭泣的女人。一摞假鈔,竟牽扯出這麼多事端。

而這樣的戲劇一定會以悲劇結尾。這完全是一場鬧劇!

吉敷心頭突然湧上一股怒氣。人都是傻瓜。為什麼人這麼脆弱。兩下、三下、四下,吉敷不停的搖著頭。漸漸的,衝動平息下來,就像濁水慢慢澄清一樣,他明白了——自己的憤怒都是由悲傷而起。

在這場悲劇中丟掉性命的人,還有在他們走後為之哭泣的人,到底誰更難過?吉敷心想,或許這些根本不算什麼,或許最難過的人是自己。

想到這裏,吉敷的眼眶濕潤了。吉敷假裝用手去扶額頭,趁機用手指抹掉了眼淚。這是他第一次為案件的當事人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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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之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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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棕色帆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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