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藥王谷

第五章 藥王谷

藥王谷看上去不過是個平常的山谷,但是奇花爛漫,勝過世上任何一座花園。一路走進去,空氣中浮動着花香與清苦的葯香,混成一種無以言喻的特殊味道,超塵脫俗。

央落雪一踏進藥王谷,弟子們都迎了上來,他問:「杜師叔呢?」腳下並不停留,弟子也快步跟着他,回稟道,「中醫苑裡,正在急救一名病人。」

「禁苑情形怎樣?」

話音才落,腳下便隱隱一顫,藥王谷深處似在隆隆作響,緊接着,又是一下。央落雪臉色微微變了變:「震動這樣頻繁么?」

「是。我們都很擔心裏面的……」說着猛然止住,看了央落雪身邊的百里無雙一眼。

百里無雙知道禁苑是藥王谷中的禁地,就如同北凌樓之於娑定城一樣,甚至還更加神秘,因為禁苑只有藥王谷當家人可以進入。她站住腳,向央落雪道:「你去忙,我在這裏等你。」

「你避諱什麼?早晚都是藥王谷的人。」他彎了彎嘴角,「這事雖然急,卻算不上大,很快便會辦妥。」

弟子聽得目瞪口呆。「早晚都是藥王谷的人。」——一怔之間,央落雪與百里無雙已經往前去。

不多時,兩人已經到走谷中最深處。最後一幢屋子後面,是大片的石壁,後面是連綿起伏的群山。石壁高且陡,如果從頂上看,藥王谷坐落在懸崖底下。

央落雪指著山壁邊上一座竹屋,道:「那是我的屋子,去裏面等我,我一會兒便出來。」說着,手撫在身邊的山壁上,不知動了哪裏的機關,石壁札札連聲,露出一條甬道來。

央落雪踏進去,腳下忽然一顫,整個山壁都抖了抖,甬道上方的石塊隱隱顫動,竟有石屑落下來,要退出已然不及,忽然身後衣袂聲響,「錚」地一聲,長劍舞起一團烏光,將兩人身形護在裏面,百里無雙的眉頭微微皺起:「你的弟子就這樣讓你一個人犯險么?你難道連隨從護衛也沒有一個?」

「論武功我還算是谷里的第一高手呢。」央落雪說,口氣雖然輕鬆,但眉頭卻已皺起來,「奇怪,禁苑從來沒有這樣過。」

百里無雙看着這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甬道,以及頭頂不斷落下的石屑,知道他不能退,也不會退,便揮着劍一路護着他進去。甬道空氣沉悶,一直通往群山的內部深處。

震動越來越厲害,落下來的已不止是小石塊,深處隆隆之聲不絕,百里無雙吸了口氣:「再這樣下去,只怕我們兩個都要被埋在這裏。」

央落雪兩隻眼睛黑沉沉,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她身子一輕,已被他帶得向前掠去。

黑暗中只能憑記憶認路,掠得太快,好幾次她都能感覺到前面的他身形一顫,顯然是撞上了石壁上突出的石塊,她道:「慢點——」他卻已站住,原來整個甬道已到了盡頭,兩人一停下來,旁邊石壁他道:「你站在這裏,無論如何千萬別出聲。」

他的聲音輕且緊繃,百里無雙點頭:「知道了。」

他的手按到石壁上去,札札之聲又起,另一條甬道慢慢露出來,柔和的光線隨之湧出來,央落雪的身影沒進裏面。

那條甬道頗為安靜,但外面的震動仍然沒有停止,大小石塊落下來,再走出這條甬道一定非常困難。不知道藥王谷里怎麼會有這樣危險的地方。這樣的震動如果波及開來,整個山谷都要變成一堆亂石。

空氣里充滿大量的粉塵,吸入咽喉,肺里倒出一股岔氣,衝到嗓門就要咳嗽出來。她忍住,劍氣鼓盪起來,石屑落近她周身半尺,便在虛空中彈開來。

便在這一刻,百里無雙驀然感覺到空氣中起了一層奇異的波動,那些細小的粉塵在虛空中消弭無痕,震動停止了,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掐斷,又像是控制這些石塊的思路忽然停滯。央落雪方才進去的那條甬道忽然打開,眼前湧現大片大片柔和的光,水一樣將她淹沒,無形的力道把她往前扯。

「仙人,不要——」央落雪的聲音自光中傳來,充滿焦急,但卻遏然而止。

到處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光,她什麼也看不到,身體好像撞上了什麼東西,感覺像是穿過一層薄霧,眼前清明起來。

眼前是一個雪白的世界。

分不清哪裏是天,哪裏是地,也不會清山峰和草木。所有的一切都是白的,唯一的顏色是央落雪。黑的頭髮,淡紅的唇,天藍色的袍子。他整個人原本看起來是極清淡的,但到了這裏,他成了唯一的鮮明。

他保持着一個詭異的姿勢,身子往前傾,一手伸出去彷彿要抓住什麼東西。

啊,那是一隻袖子。

雪白的,就像這天地一樣顏色的袖子。袖子底下,是一條手臂,手臂連着的,是肩膀,肩膀之上,是一張臉。

那是一個白衣人。極白的衣,極白的膚,極白的發,整個人似冰雪雕成。他不像是真人。白得不像真人,美得不像真人。那五官的美麗竟有種叫人窒息的力量,看不出性別,看不出年紀。這樣的人,根本不是塵世應有。

這樣一個人,目光落在央落雪的手上,開口了:「你的師父沒有告誡過你么?你們不能碰我的。」

他的聲音就像他的人一樣美,像兩塊冰晶輕輕相碰時發出來的聲響。

央落雪就如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縮回手。

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碰到仙人。

哪怕是一根手指,一片衣角。

師父帶他進來的第一天就這樣告誡他。

指上還留着那異樣的觸覺,在握住仙人手臂的一瞬,像是有什麼東西透過掌心竄進他的身體里,心裏滑過一陣寒意。然而沒有時間深究,他快步攔在仙人身前,躬身道:「甬道震動厲害,若不是她的護送,弟子沒辦法進來。」

他的聲音里有說不出的緊張,百里無雙還是第一次看到央落雪這樣恭謹謙卑地跟人說話,他的衣袖輕輕波動,那是因為手臂在衣下顫抖,他忽然跪了下去,「請仙人放過她。」

「你以為我要殺她么?你錯了,我已經百多年沒有看到玉虛宮的劍氣,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仙人說着,望向百里無雙,「你這劍氣還不到玉虛訣的半成,怎麼就下山了?」

他的衣色、膚色、發色,都和這天地一樣一樣雪白半透明,一眼望去,根本看出這裏還站着么這一個「人」。百里無雙微微吸了口氣,連央落雪都要誠惶誠恐的人,她不得不拿出十二萬分的恭敬對待,躬身施了一禮,道,「在下娑定城百里無雙。並不是什麼玉虛宮弟子,也沒有聽過玉虛訣。抱歉打擾了前輩清修——」

她的話沒能說完,一道晶瑩光芒由仙人的指尖發出,照在她的眉心上,她只覺得有一道淡淡涼意在一瞬間走遍了全身,仙人收去瑩光,「咦」了一聲,「居然不是玉虛訣?居然是劍氣自動進入你體內……這是什麼法門?」

說着仙人的目光一頓,落在她手裏的重離劍上,微一抬手,劍自動落到他手上,他看了看,鬆開手,重離劍飛到百里無雙手上。

百里無雙已然呆住。

作為娑定城的當家人,大大小小的場面多少見識過,但,沒有一次,有這樣詭異。

據說有某些詭異的武功練了之後會令人的相貌也變得詭異,她原本以為眼前這個人就是如此。但,此刻她已經明白了:他根本不是人。

不是人。

「這樣重的煞氣,你居然能克得住……好好修行,有一天劍氣充盈紫府,玉虛宮的人會來接你。玉虛宮……那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呵……」他的聲音里似有眷戀,輕地吐出一口氣,「你們去吧,我累了,要歇息了。」

央落雪躬身告退,仙人忽然叫住他:「藥王。」

他叫他藥王,百里無雙很奇怪。雖然藥王已逝,但央落雪一直沒有舉行繼任谷主的儀式,江湖上,人們仍然稱他「藥王谷大弟子」。

不過,如果這裏只有藥王能進來,那麼,對於這個白衣人來說,進來的人只有這一個名字吧?

央落雪回身聆聽吩咐。

「下次,帶你的弟子來吧。」

央落雪不明白他的意思:「在下尚未收徒。」

「那麼,你得快些選好下一任藥王了……」

冰雪般的人兒這樣說,他的身影淡下去,淡下去,直至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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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出了甬道,奇花爛漫的藥王谷重新出現在眼前,充滿花香與葯香的空氣撲面而來,百里無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而轉即,她這口氣又提了起來,臉色大變,迅速拔出重離劍。

央落雪問:「怎麼了?」

「劍上的煞氣……」她震驚地、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被除去了。」

「這把劍被他握過了。」

就在一握之間除去的?她怔怔問:「他……到底是什麼……?」

央落雪沒有回答,卻問:「你參加過知書大會吧?」

百年前一位高人設立問武院,同時設立閱微閣,閣中有知書人未卜先知,能知天下事。每三年閱向閣會召開一次知書大會,每一次邀請十人。

這一天能上閱微閣的,都是天下頂尖人物。百里無雙自然也在內。她立刻想到閱微閣中奇異的流光與劍氣,以及將綠葉化成童子的神通。

當年設立問武院的高人,並不是普通人,而是在望舒山修行的劍仙。雖然不知為何要插手俗世中事,但江湖的確因為他的插手而有了百多年的太平。

「你是說,『他』也是劍仙?」

「不,他不是使劍,他只救人。或者說,只救仙。」央落雪道,「你還記得我跟小研講過的故事么?」

……從前天上有一位神仙大夫,他的醫術很高明,可以治好所有的病痛,但是每救一個人,他自己的身體就會受到傷害,可是他還是不停地救人,最後慢慢地衰竭。

……他最好的朋友最後把他送到了一個時間過得很慢很慢的地方,在這樣一個地方,他可以活得長一點。

他那種平平淡淡的,彷彿不含一絲情感的語調彷彿還在耳旁,百里無雙一震,「他就是那個因為緩慢衰亡而不得不來到人間的仙人——」

「你看到那株藤蘿了么?」央落雪指著一片開滿淡紫小花的花架給她看,「那叫風滿鈴,根、葉、花、莖都可以入葯,只生長在申州人煙罕至的深山裏,每年只有七天開花,每次只開七朵。」

「這裏少說有上千朵。」

「這就是因為他在這裏的緣故。」央落雪目光掠過整座山谷,「這裏所有的花草藥材,長年不枯不謝不萎,不分四季,也不分地域,只要世上有的,都可以在這裏種活。」

百里無雙已經明白,「那你需要為他做什麼?」

「他的那位朋友,當年留下一段咒語。他每每情緒不安的時候,就需要有人念給他聽。聽完之後,他便安睡。像今天之後,一年之內,禁苑都會很安靜。」

這就是,藥王谷永遠不缺奇花靈藥的原因。

用守護仙人作為交換,仙人賜予這個山谷永遠的豐茂。

但也有幾條禁忌。

比如,沒有響動時任何人不得入內。

比如,任何情況下不得碰觸到仙人。

碰觸了之後會怎樣呢?

央落雪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右手指尖搭上左手脈門,脈相平穩,沒有異常。

那時看着仙人袖中一片流光飛向她的位置,那一刻的焦急,好像整顆心都要燒起來,什麼也不顧上了。

好在是虛驚一場。她仍好端端地在面前。她的臉上因為甬道中的混亂沾了不少灰塵,他用溪水沾濕手,替她把臉上的一點污痕拭去。指下肌膚光滑,似溫玉,令他心神一盪。

百里無雙的臉也微微發紅。雖然已經知道了彼此對自己的意義遠遠不止是朋友,但兩人一直是以朋友的方式相處,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細膩親密的舉動。

這一刻空氣好像都起了一絲變化,她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弄得灰頭土臉,得洗澡。」

「嗯。」央落雪也站起來,指上彷彿還帶着她肌膚上的餘溫,這滋味奇妙又怪煩亂,走了幾步,他忽然回頭道,「誒,你很煞風景啊。」

百里無雙板起臉:「你想怎麼樣?」

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看出,她這臉板得太假,眼睛裏還有藏也藏不住的慌亂,面頰也微微發紅。

可是央落雪偏偏看不出來,他被問住了:他想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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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沐浴過,央落雪給她臂上的傷口換藥。她新沐后的發散發着淡淡的清香,似一隻撩人的手,輕輕在他鼻尖上晃動。他剋制着自己目不斜視,一面問:「我記得那天你跟展元動手時,傷口兩天之後就連疤痕都看不見,這次為什麼這樣慢?」

百里無雙嘆了口氣。當初從烏刃手裏拿回重離劍的時候,她以為兩成劍氣就夠用,誰知竟被重離划傷了手臂。她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現在,要全力施為,才及得上以前的隨意施為。

指尖順手搭上她的脈門,央落雪道:「你體內的劍氣變弱了,自己感覺得到么?……還有這眉心紅芒,好像也沒有初次見你時紅。」

「這劍氣我從來都沒弄明白過。」百里無雙撫了撫額頭,這樣一刻不願去想這個,一手擱在桌上,冰冰涼,原來桌子也是竹制的。不止桌子,地板、椅子、茶几,甚至床,都是竹制的。她微笑道:「在這裏消暑應該不錯。」

央落雪薄薄的嘴角彎起來,「豈止消暑?無論消春消秋還是消寒,藥王谷都是絕佳之地。」

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弟子進來回稟:「大師兄,杜師叔請你去中醫苑。那名病人突然出血,怎麼都止不住——」

「連師叔都止不住么?」央落雪站了起來,順手握住她的手腕,她微微一掙,他卻問她,「幹什麼?」

「你去救人,我去做什麼?」

「娑定城等你回去,你並沒有多少時間留在這裏。所以,能夠待在我身邊的時候,就好好待着。」他對着她微微一笑,如靜蘭般美好,「放心,不會讓你在旁邊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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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王谷有三個醫苑。上醫苑主治所有疑難雜症,兼作谷中大夫平日裏修研醫術所在,央落雪主理。下醫苑看風寒痢疾跌打損傷之類小症,是新弟子們呆的地方。中醫苑主治內外重傷,杜子新主理。據說杜子新原本是名門之後,祖上世代都是御醫,因為想要修習更精深的醫術,他丟了原本的姓名,也丟了世家身份,來到藥王谷,藥王就是看在他這份熱忱上,認為他醫道極高,自己已經不夠資格做他的師父,而代先師收徒。

原本醫術並不分內外,但藥王認為每一名大夫都有自己所長和所短的地方,因此分出個個醫苑,讓弟子們各展所長。

到了醫苑裡,百里無雙才知道世上最血腥的地方並不是戰場,而是這裏。一名病人躺在床上,鮮血已經濕透了全身,還沒有進門,濃厚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百里無雙總算明白了央落雪為什麼吃素,很少有人能在那樣血淋淋場面之後還能紅肉白肉咬下口吧。

當中一名大夫穿墨紫長衫,見到央落雪,眼睛一亮,迅速讓出主位,央落雪一看癥狀,並沒有多問,下針封住病人血脈,下手如風,道:「師叔為什麼不封他璇璣穴?」

「他的氣脈已經受損,封了璇璣穴會只怕斷絕他的氣脈。」

「用半封針即可。」

「那套針我還差幾分火候,可不敢輕易嘗試。」

「不試他就沒命了——五沸湯準備了么?」

「在這裏。」

「灌下去。」

出血很快止住了,情況穩定下來。兩位大夫在水盆里洗手,杜子新低聲道:「那位姑娘的模樣很像一個人。」

央落雪薄薄的唇彎起來:「不是像,就是她。」

杜子新微微一驚:「娑定城的大小姐來藥王谷可不是小事,我去安排接風的宴席——」

「不必了。」央落雪望向屋中另一端的紅衣女子,眼角自然而然地,暈出一絲笑意,「她由我來招呼,你不用管。」

他的笑容令杜子新微微一怔。

央落雪,很少這樣笑。

這個驕傲的少年,一向連笑容都充滿傲氣的啊。而此刻,這笑容如此溫柔,直令人如沐春風。

杜子新上下打量他,驀地明白了,笑起來:「好啊——」

央落雪沒等他說完,拭凈了手,將百里無雙拉到他面前。百里無雙微微俯首,口稱「前輩」。

杜子新笑道:「若論身份,我當不起娑定城大小姐的禮。但若論輩份,我卻要老著臉受一受了。何必叫前輩?你跟他一樣叫我杜叔便好。」又說了幾句,才想起讓百里無雙在這樣的地方久站不太好,忙讓兩人出去。

央落雪便牽着她的手往外走,一面問:「你想做什麼?歇會兒?在谷里逛逛?還是去谷外看看?」

百里無雙微微一笑:「自然是客隨主便。」

「那就去谷外吧。」央落雪道,陽光下一頭長發似緞子一樣閃著光,「在娑定城多承你照顧,喏,到了這裏,隨便買什麼,我來付賬。」

百里無雙看了他一眼:「你需不需要喬裝打扮?」

「我跟你不同,谷外要是有病人,早就送進來了,不必等我出去——你這是什麼表情?你在想什麼?」

她一付欲笑又忍笑的樣子。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要喬裝,只有打扮成女人……」

「嗒」,他彈了一下她的眉心,那淡紅色的一線迅速地淡下去,她捂住額頭,簡直有幾分吃驚。

那尊貴的紅芒從來沒有被這樣對待過吧?

尊貴的大小姐也是一樣吧?

他的心情忽然雀躍起來,飛快地,唇印在那線紅芒上。一碰即收。

她的臉嗡地燒起來。

他已笑着,拉着她的手,向前掠去。

谷中來往的弟子,只瞧見兩人那時的笑容就像這一刻的晴空,最清澈的明朗,沒有一絲塵埃。

因為那個時候,他們知道所愛的人就在身邊。他們知道,彼此就是自己這一生選定的人。

而誰都沒有發現,紅芒在那一刻,徹底消失。她的額頭光潔,再沒有一絲痕迹。待央落雪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紅芒才隱隱地,露出一線。

但已經極淡,極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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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雖然谷外人人都認得央落雪,但並沒有像娑定城的人圍百里無雙一樣圍着他。自他所到之處,一律受到極熱忱的歡迎,有兩家茶樓老闆為了請他到自家喝茶險些打起來。央落雪道:「我這次到這家喝,下次去那家喝,不就成了么?你們莫要掃了我的興。」

那家茶樓老闆連忙道:「神醫難得出谷,下次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但今天神醫既然說了,我可記下了!我家有極上等的大紅袍,等著神醫和這位姑娘來!」

這家的老闆忙將他請上雅間,揀了最上等的茶品點心送上來。百里無雙見央落雪握著茶杯出神,道:「他不是說過這套茶具剛買來還沒有用過么?你還嫌棄什麼?量他也不敢蒙你吧?」

「不是……」央落雪看着她,眸光悠長又輕柔,「我在想,我們什麼找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倆的地方,才有清靜吧?」

「可是,你不能離開藥王谷太久,我也不能離開娑定城太久。能像這樣清閑幾日已經不錯。」

這是事實,所以可以在一起的日子,要格外珍惜。

喝完茶,央落雪又陪着她逛了一陣。衣裳、首飾、脂粉、小玩意……她好像沒有一樣想要的。不錯,她最喜歡的是劍。可她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鑄劍師,難道還需要到別的地方買兵器?央落雪攏著眉頭走了一陣,忽然,眼前一亮,將她拉進一間珠寶行。

店鋪里各式金銀玉器琳琅滿目,他挑了一支玉簪,兩人對首飾等物都是外行,但這支簪通體水瑩瑩,簪頭卻有一點血紅,如暈如染,渾然天成,顯然不是俗物。

老闆原本不肯收錢,央落雪笑道:「白拿的東西,我怎麼送人?」

老闆方知其意。央落雪扔下銀子,將簪子插進百里無雙的髮髻里,再將原來那根烏木簪抽出來。

只可惜縱然他抽得很小心,還是把她的髮髻弄亂了。大半的頭髮散開來,他又聞到了那清霧一樣的香氣。

百里無雙「誒」了一聲,忙去挽頭髮。央落雪拉住她的手,索性將她的另一半頭髮也打散,「就這樣。」

頭髮放下來的百里無雙有股說不出的俏麗宛轉,看着她,他覺得有雙手輕輕地在心尖上捻了一下,又一下。

一點點癢,一點點疼。

他的手從她的手腕滑到指尖,將她的整隻手握在掌心。這是雙鑄劍的手,不像一般女孩子的柔若無骨,修長手指有驚人力量,掌心也有淡淡的繭。可是它躺在他的掌心裏,就似一朵花。他怕握得重了,會傷到花瓣。輕了,又怕握不住。心裏的情緒說不清,甜蜜又惆悵,他的另一隻手伸出去,攬住她的肩,將她擁到懷裏來。

他身上淡淡的葯香,撲到她面上來。些微的慌亂和甜蜜,她低聲道:「這裏這麼多人……」

「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往上揚起來的語調,淡淡的輕悅嗓音,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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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時天色已經暗下來,月光極好,花草的香氣更加濃郁,百里無雙問:「我的屋子在哪裏?」

「這裏。」

「這是你的屋子。」

央落雪走進去坐下,頭靠着椅背,長發如水垂下來,「我的屋子就是你的屋子。」看着她,薄薄的嘴唇彎起來,微微一笑,「放心,我比你大方。我起碼還多為你準備了一張床,不會讓你跟我擠一張。」

卧室里果然有兩張床,中間隔着一張小几。

那一夜睡得很安靜。畢竟兩個人連接趕了這些天的路,到了之後又沒有休息。

第二天,百里無雙跟央落雪去看展元。

展元在下醫苑打雜。杜子新原本不肯,但見他再三肯請,也只好同意。央落雪和百里無雙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將一株株人蔘切片。

曬乾了的人蔘極堅實,弟子們切起來很費力,但對他來說卻像切菜一樣簡單。沖這一點,他就很受下醫苑的弟子們歡迎。見到兩人,展元驚喜地站了起來,讓座。

央落雪坐下,問道:「我聽說你還在學聽脈?」

展元笑了笑:「有時醫苑裡忙,我胡亂聽一下。」

央落雪知道他說得謙虛,他內息深厚,對脈息的了解可能勝過下醫苑裡任何一個新弟子。

小研坐在一邊,手裏拿着一把絹扇,用手指一點一點撫摸著扇上的刺繡,臉上顯出怡然的表情。她對兩人的到來沒有任何反應,百里無雙問:「這扇子好玩么?」

她沒有回答,臉上仍帶着怡然的笑。忽然,道,「哥哥!這扇子上綉了三朵花,兩個花苞,八片葉子!」

展元握住她的手,輕輕搖了兩下,輕聲道:「是,小研說對了。」

央落雪過去搭了搭她的脈,已經明白:她聽不見了。

現在,她只剩觸覺。再過些日子,她會連這唯一的知覺都失去。

她在他面前一點點地腐朽,但作為「神醫」,他一點忙也幫不上。

長發從肩上滑下來,垂在頰邊,遮住了他的面頰。百里無雙看不到他的表情,卻在一瞬間感覺到他整個人變得黯淡。

他們沒有多作停留,她知道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比讓他承認「絕症」兩個字給他更大的打擊,她也沒有說話,悄然握住他的手。

天氣仍然很好,晴空萬里,花香浮動,央落雪忽然道:「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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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她到了一所竹屋裏。竹屋比別的屋子開闊,廳上兩排長長的竹椅,不像是待客的地方,倒像是學堂。

「這是我師父的屋子。小時候,我就坐在這裏。」他在第一排第一個位置坐下,身邊空曠寂靜,卻又依稀看到那些少年的影子,他問,「你見過我師父,還記得他的樣子么?」

「身形很高,眼睛很亮。」她回憶著十歲那年見過的中年男子,「聲音很動聽。」

「他是那種,看上去很平和,但遇事會很嚴厲的人。我沒有父母,從小在他身邊長大。」他的眼睛裏彷彿有層霧氣,聲音里也有一層霧氣,他道,「我一直把他當神一樣崇拜,立志要成為他那樣偉大的醫者。他應該也是喜歡我的,因為那麼多弟子裏面,我的資質最出眾。但他常常用一種很奇異的眼神看我,我開始不知道什麼意思,後來在我十二歲那年,他對我說,『你空有醫術,沒有醫道,要成為名醫不難,卻成不了良醫。』」

每個人的記憶里,都有一些被時光深埋的往事。這些事平時不願提起,久而久之彷彿忘記,但是,你知道的,你自己知道的,它一直沒有過去。

一直梗在那裏。

梗在央落雪胸膛里的,把他變得偏激驕傲又敏感的,就是這句話。

「他死了,死的時候把藥王的位置留給我。雖然他一直說我沒有醫道,但他不能無視我的醫術。可我還不想坐那個位置,我想等能夠治癒一切病症的時候,我才會坐上去,然後大聲告訴他,不管醫術還是醫道,不管名醫還是良醫,那在我眼中什麼都不算——我,是古往今來最優秀的大夫,沒有任何疾病可以難住我——我一直想着有這樣大聲告訴他的一天……」

他一直堅信自己會有這樣一天。他一直覺得自己很成功。雖然有點能耐的大夫就會被人們叫做「神醫」,但自從天下人知道「央落雪」三個字后,「神醫」兩個字,就只代表他一個人。

天下只有一個神醫。

央神醫。

可是,會有這一天么?從容,小研,都令他無能為力。

百里無雙默默地走過去,坐到他身邊,張開雙臂,環抱住他的腰,頭輕輕擱在他的肩頭。

她沒有說話,因為她懂得他的驕傲。

治癒一切的病患,是他永遠的追求,就像她永遠追求着鑄出更好的劍一樣。這樣的追求就算有再多的挫折也不會停止,因為這已經成為他們活下去的目的。

「但是,落雪,你真的錯了。」她低聲說,「我不懂得藥王的醫道是什麼,但,像你只看難症不看小症這種想法,不是正統的醫道。當然,你的醫術彌補了這一點,人們希望的只是能夠解決病痛的一雙手,而不是這雙手的主人到底在想什麼。但藥王不同,他關注你自身的修為,他希望你能夠更優秀,所以他以醫道要求你。落雪,如果不是因為看重你,如果不是因為疼愛你,你師父不會對你說那樣的話。」

央落雪看着她,她的話像是穿透地這些年的歲月筆直地投進當年那個少年的心裏,就像巨石投進水面,他說不出話來。

「至於真正的醫道是什麼,你還有很長的日子慢慢來。也許每個人的道理都是不同的,你師父的未必就是你的。」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輕輕地,親了親他的面頰,「別用『神』作為目標來要求自己,那樣太辛苦了。只要是人,就會有辦不到的事,治不了的病……」

央落雪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眼眸之間隱隱光芒閃現,就像那天他過來牽她的馬一樣。她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咳了一聲:「好了,我不說這些大道理了,總之你自己——」

她的話沒能說完。

央落雪吻住了她。

空曠清涼的竹屋裏,陽光灑下來,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飛舞。令她想到了娑定城外那個廢棄的小院,以及對着鏡子換下衣服的心情。

淡淡的迷濛,像夢一樣的不真實。

好像自己變得不再是自己,好像世界已不再是原來的世界。

「把眼睛閉上。」

他的唇還在她的唇上,漏出來的聲音低低地含糊著,像誘哄,像安撫,又像命令。她感到他的手臂緊緊地攬在她的肩上,他身上淡淡的葯香充盈了她整個肺腑。她的眼睛閉上了,不得不閉上了,她已經沒有了睜開它的力量。

這樣的一刻,像是過了億萬年那麼長。兩個人靜下來,她的額頭抵着他的肩,呼吸不穩,他將下巴擱在她的頭上,久久地沒有出聲。

心裏清晰地知道,今後一生會有無數次回望,永遠記得此刻。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臉上還有紅暈,神情卻已平靜下來,兩隻眸子光輝透亮,「我想你要開始研治救小研的葯了。」

「嗯,就算是絕症,在她死之前,我都要試一試。」

「冰路霜鐵也已經從崑崙運到了娑定城,我也要回去鑄劍了。」

「我送你回去。」說着他微微一頓,眸子裏有異樣光彩,「順便上門提親。」

「你的時間更緊,不用送我。」百里無雙的臉色好像也紅了紅,神情卻很磊落,眼神光亮:「我們不要管那些虛禮。一年之後,虛余寺桃花開的時候,我們在那裏見面。」

「虛余寺么……」桃花,石階,夕陽軟紅的光線,彷彿都在眼,央落雪薄薄的唇彎了起來「也好。」

「倘若這一年內你另有佳人,也不必知會我,我在山上等不到人,就自然領會。」

「嗯,省得當面說清,多好。」見她似笑非笑瞪他一眼,他攬住她,道,「除非我死了,不然,爬也爬到山上去。」

這聲音說得低,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胛,感覺到微微的震顫。

這是約定,也是誓言。

兩個人都確信對方會去。因為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會去,因為知道那是自己一生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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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兩江湖之絕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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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藥王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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