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生

兩生

[一]

「兩生」的正篇和續篇,時間隔得相當遠,在小說的形式上,是不適宜聯結在一起的,但必需一起寫出,因為它們之間是一體的。

「兩生」的正篇和續篇,都是非人協會六個會員之中,最神秘的會員--阿尼密先生的經歷,「正篇」是他在非人協會的會址中,對其餘五個會員講出來的,「續篇」是相隔很多年以後的事,是他的經歷。

口口口

阿尼密顯然喜歡陰暗,遠超過喜歡光亮,所以,他一直坐在陰暗的角落。

阿尼密也顯然真的不喜歡說話,但這時,他已然要推薦會員,他自然非說話不他的第一句話,給非人協會會所的大廳,帶來了異乎尋常的沉靜,盡避他講那句話時,語音清楚,語意也沒有任何混淆之處,可是聽到的人,還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阿尼密說什麼?他要推薦一個未曾出世的人?

一個未曾出世的人,就是根本不存在,什麼也沒有;既然什麼也沒有,如何能成為推薦的對象?

但沉靜盡避沉靜,沒有人懷疑阿尼密是在開玩笑,阿尼密是如此不喜歡說話,二十年中聽不到他二十句話,他絕沒有理由浪費一句話來開玩笑的。

還是阿尼密自己,最先打破沉默,他道:「我推薦一個未曾出世的人,一個……應該說,快將出世的人,大約再過五個月,他就可以誕生了。」

這一次,大家聽得更清楚了,的的確確,最神秘的會員,阿尼密先生,他要推薦的新會員,是一個還未曾出世的人,但當然不是不存在,如果是五個月之後出世,那麼在母體之中,他已經是一個初具人形的胚胎了。

阿尼密又道:「我加入非人協會的時候,我的恩人,海烈根先生--」

當阿尼密提到「海烈根先生」之際,其餘五個會員,都有肅然起敬的神情。

海烈根先生,就是上一代的唯一會員,他們六個人,全是海烈根先生引進非人協會的,他們對海烈根先生都有一種對父親一般的崇敬。

阿尼密頓了一頓,又道:「大家一定還記得海烈根先生對我的介紹,他說,我已經勘破了生命的奧秘,勘破了生死的界限。」

卓力克先生道:「是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一直都不明白。」

阿尼密笑了一下,他仍然在陰暗角落之中,是以他的那對有着奇異神採的眼睛,看來有一種幽綠的光采,就像是一對幽靈的眼睛一樣,他的語氣很平淡,說道:「其實,這一句話,一點也沒有什麼深奧的意思,我只是一個靈媒。」

阿尼密這句話一出口,其餘五個會員,不禁一起「啊」地一聲。

因為,自從二十年前,海烈根先生介紹阿尼密入會以來,他們一直有討論過這個問題,當海烈根先生還沒有死的時候,他們也曾詢問過,但是海烈根先生卻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你們自然會知道的。」

而由於阿尼密是如此不喜歡說話,所以他們也沒有問過阿尼密,這個謎,在心中一直悶了二十年,直到這時,才算有了答案,原來阿尼密是一個靈媒。

在得知了這個答案之後,五個會員,心中實在是十分失望的。

「勘透了生命的奧秘」,這句話聽來,可以引起無窮的想像,但一說穿,只不過是一個「靈媒」。就大不相同了,「靈媒」只不過是一種走江湖者的的職業,自稱可以見到死去的人的鬼魂,也可以和已死的人通消息,如果說那可以算是一種職業,那實在不算得是高尚的職業。

鎊人雖然只是「啊」地一聲,並沒有說些什麼,但是他們臉上的那種神情,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阿尼密立時道:「各位,應該相信海烈根先生的推薦。」

阿尼密這樣一說,五個會員臉上的神情,立時變得嚴肅了起來。

的確,他們本來心中已經很有點輕視阿尼密的意思了,但是,阿尼密提醒了他們,海烈根先生,是不會隨便叫人加入「非人協會」的,他,一定具有加入「非人協會」的特殊條件。

瘦長會員緩緩地道:「一般來說,靈媒可以使死人和活人之間有着某種溝通的,你--」

阿尼密道:「不錯,我有這種能力。」

范先生和那身材結實的會員,一起咳嗽了一下。

另外三個會員,則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因為阿尼密對這個不可思議的問題,實在回答得太肯定了。

阿尼密像是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引起了別人的疑惑,所以,他立即說道:「我必需來解釋一下,經過我的解釋之後,各位或許就會覺得,能夠和死人溝通,其實並不是如此之神秘的了。」

阿尼密先生平時不講話,這時大家才發現,他講起話來很喜歡用「其實」如何,「其實」如何那種口氣。

范先生笑了一下,道:「正要請教。」

阿尼密略頓了-碩,黑暗之中,那兩點暗綠色的光芒,忽然熄去,可以想知,他是閉上了眼睛,然後,那兩點幽綠的光芒,又接着閃動了兩下,才聽得他再開口,道:「死人和活人,根據現在的科學水準來看,實在是完全一樣的,一個人一分鐘之前是活人,一分鐘之後就死了,他整個身子的化學成分,完全是一樣的,重量相同,骨骼的數目相同,身體內的一切,全部相同,但是,死人和活人,卻是不同的。」

范先生大聲道:「當然,死人沒有生命,活人有。」

阿尼密先生笑了笑,他的笑聲根神秘,聽來有點令人不寒而慄,他道:「是的,死人沒有生命,活人有生命,可是生命是什麼?誰能看得到,摸得着?人失去了生命就變成死人,可是生命實際上是完全虛無的東西,根本不可捉摸。」

卓力克道:「世界上有根多東西是不可捉摸,但是存在的,例如無線電波。」

阿尼密道:「對,其實這就是我想解釋的要點。人在活着的時候,體內的細胞,全在進行活動,而其中,思想細胞的活動,是人的活動的主體,我的意思,就是腦細胞的活動會產生一種極微弱的電波,每一個人,每一秒鐘,只要他的腦細胞還在活動,腦電波就一直在播發出去,世界上有二十多億人,實際上,就像有二十多億座無時無刻不在發射著微弱電波的電台一樣。」

瘦長會員道:「我仍然看不出這和你靈媒這一行,有什麼關係?」

阿尼密吸了一口氣,人人都可以聽得他吸氣的聲音,道:「太有關係了,每一個人所發出的腦電波,強弱不同,有的人強,有的人弱,強的腦電波。能呈遊離狀態,存在於空間而不消失,而我,有着其他人所沒有的能力,我能夠接收較強的腦電波。」

范先生立時道:「那就是說,人家在想什麼,你可以知道?」

阿尼密卻又道:「不是這個意思。」

鎊人都不出聲,一面在細想阿尼密的話,一面在等着他繼續解釋。

阿尼密又道:「每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都有大量的腦電波散發出來,那是一個人自知自己的生命快要結束了,在他有生之年,一定有許多事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也有許多事,是他的見解,而還沒有發表的,全在臨死之前的一剎間,散發出來,那時侯,他可能連講話的能力也沒有了,但是,他的腦細胞,還在活動,還有產生腦電波的能力。」

卓力克先生長長叮了一聲,說道:「我明白了,你所謂和死人溝通,其實並不是真正和死人有所溝通,只不過是如同死人生前有一篇遺囑,只不過只有你一個人可以讀到它,是不是?」

阿尼密道:「可以這樣說,但是還不完全,根據我的心得,一個人臨死之前的腦電波,特彆強烈,當它迫不及待地發出來,呈遊離狀態之際,它能自己重新組合,產生新的思想,而這種思想,是和這個人原來活着的時候的思想相同的。」

五個會員互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顯然他們都認為,阿尼密的解釋已經夠清楚,或許是由於他腦部的構造,與眾不同,所以,他能夠接收到呈遊離狀態的腦電波,使他能和一個已死的人,作思想上的溝通。

但是,他們還不明白,那和阿尼密要介紹一個新會員,有什麼關係?尤其是阿尼密曾說過,他要介紹的會員,就是一個還沒有出世的人。

瘦長會員站了起來,走了兩步,道:「阿尼密先生,你剛才已經說過,你要介紹的那個新會員--」

阿尼密忽然也站了起來,他不但站起來,而且,還從陰暗的角落中,走了出來,使燈光可以照到他的身子和他的臉上。

他的臉色,看來十分蒼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灰色,雙頰陷下去,再配上他那一對幽綠色的眼睛,看來實在是十分駭人。

他望着各人,道:「是的,我這樣說過,我是十分認真的,因為這樣的事,對我來說,也還是第一次,但是我確信,這件事,是實實在在發生著。」

范先生用誠懇的語調道:「請說吧!我們對你的話,並沒有任何懷疑。」

阿尼密道:「五個月前,逝世的寶德教授,你們一定知道的了?」

五個會員又互望了一下,點着頭,表示他們知道這個人。

口口口

寶德教授反手按著自己的后腰,長時間坐着不動,使他的腰際有點酸痛,但是他的雙眼仍是湊在顯微鏡的接目鏡上,全神貫注地看着。

黃熱病的病原體,在高倍數的顯微鏡下,扭動着,看來異常醜惡,就是這些要放大三十倍才能看得到的東西,每天都奪去上千人的生命,寶德教授已經成功地將它分離出來,培養成功了。

從明天起,寶德教授就可以開始尋找它的抗體,發明醫療黃熱病的藥物,再進一步,還可以製造防止黃熱病發生的疫苗,大約要五年的時間,熱帶性的黃熱病,就可以受到徹底控制了。

當寶德教授想到這一點時,他的心情異常愉快,直起身子來,小心地將切片取下,放進切片盒中,又將桌上的培育箱,小心地搬進一個鋼櫃之中,鎖了鋼櫃,試了一下的確已經鎖好了,才轉回身來。那培育賴中,有着無數的黃熱病的病原體,如果不小心,讓培育箱中的病原體「逃」了出來,那麼,整個耶加達,就會成為疫區,上百萬人會死亡。

寶德教授一面轉過身來,一面脫下了白色的罩袍,實驗室中只有他一個人,陪着他的是各種儀器和書籍,寶德教授有兩個助手,但是今天,這兩個助手,一早就向他請假,離開了實驗室,以致使寶德教授這時沒有傾訴成功的喜悅的對象。

也由於這個原因,他更加要快一點回家去,去見紅霞。紅霞是寶德教授的「小妻子」,不但人家這樣說,就是寶德教授自己,也同樣以「小妻子」來稱呼紅霞,因為他們兩人的年齡,相差了四十年。紅霞今年才十九歲,他們是去年才結婚的。

紅霞如何會闖進寶德教授的生命之中,連寶德教授自己也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回憶。在他的記憶之中,他的生活,離不開實驗室,白罩袍,厚厚的書本,顯微鏡的鏡頭,試管,和一切與細菌有關的事物。或許是他看慣了各種奇形怪狀的細菌,所以當他面對着人的時候,他的眼光總是悄然的,陌生的,好像根本不覺得對方存在一樣。

紅霞本來是他的兩個助手中的一個,是他那一系中成績最優秀的兩個學生之一。另一個助手是倫諾,一個膚色劉黑,雙目深陷,衝動而又好學的印度尼西亞小夥子,常常自認自己是真正的棕色人種。

開始,一切都是那麼正常、刻板,在寶德教授看來,紅霞和倫諾,全是一樣的,穿着白罩袍的一個助手。

寶德教授在最近的一年來,一直在從事黃熱病病原體的分離工作,工作進行得相當緩慢,但是也相當的順利,那一次的事情,可以說完全是偶發的。

倫諾有事,早離開了實驗室,紅霞也準備離開了,正在將一組有着細菌培育試液的試管,放進安全的鋼櫃之中,寶德教授正在記錄他研究的心得,當他在振筆疾書之際,聽到了一下玻璃的碎裂聲和紅霞的一下驚呼叫聲,寶德教授立即轉過頭來,看到紅霞的手中,提着半截碎裂了的試管,面色白得比白色的罩袍尤甚,而白色的罩袍上,染著十幾點淺黃色的細菌培養液。

寶德教授陡地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整個人彈了起來,紅霞打破了試管,沾在她身上的培養液之中,每一滴內,就有上億的細菌,都是足以致命的毒菌。

紅霞顯然也知道她做錯了什麼,所以她的臉色,才會一下子變得如此煞白,而且,她看來完全不知所措,寶德教授大叫着彈了起來,奔向盛載消毒液的噴筒,提起噴筒來,對準紅霞,像是提着滅火筒,對準了一堆熊熊燃燒着的烈火一樣,按下噴射掣,消毒液發出「嗤嗤」的聲響,噴向紅霞,寶德教授一面噴著消毒液,一面叫道:「脫下來,將身上的衣服,全脫下來。」

紅霞起先,還只是獃獃地站着,消毒液已經淋得她全身都濕透了,不過她隨即明白了寶德教授的意思,她脫下白罩袍,脫下了身上的衣服。

當她赤裸地站在寶德教授的面前之際,寶德教授仍然不斷向她的身上,在噴著消毒液,直到一筒液體,全部噴射完畢。

紅霞想說話,但是口唇顫動着,沒有發出聲音來。

她只是站着,不動,任由淺紅色的消毒液,順着她的肌膚,向下滴著。

而寶德教授也呆立着不動,他一樣想說些什麼,可是也一樣地發不出聲音來。

在科學研究上,寶德教授已經有過好幾項極其輝煌的發現和發明,但是在他五十八年的生命之中,他卻第一次發現,一個少女的胴體,是如此之美麗,那麼美麗,簡直是難以形容,也無法抗拒的。

紅霞突然哭了起來,撲向寶德教授,同時緊緊地抱住了他,紅霞的哭泣,可能是因為剛才所受的驚恐,實在太甚了,但是當寶德教授也抱住了她,雙手觸到她光滑,豐腴的背脊之際,他吻了她。

紅霞在兩個月之後,就成了寶德教授的「小妻子」。

婚禮是在醫院裏舉行的,並不是因為寶德教授是一個權威的醫學家,而是紅霞還沒有離開醫院。

那次的意外,寶德教授雖然行動迅速,可是細菌逸出之後的蔓延,更加迅速,可能當初,只是極少數量的毒菌,沾到了紅霞的五官,未被消毒液所消滅,這一小撮細菌,就侵入了紅霞的體內。

紅霞在足足發了三十天的高燒之後,才被從死亡的邊緣上搶了回來,可是,她不再是一個學業優異的醫科大學生,而變成了一個對外界的事物,幾乎一無所知的人,她的腦部,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她變成了白痴,盡避她美麗的外形,一點沒有變化,可是她已成了白痴。

當寶德教授決定要和紅霞結婚之際,整個學術界,為之轟動,寶德教授的許多朋友,紛紛勸阻,當時的印度尼西亞,還在荷前的統治之下,荷蘭總督曾經勸過三次,當寶德教授一定堅持自己的意見之際,總督立時向荷蘭皇家科學院報告這件事。

有三位科學院的院士,其中包括兩位是寶德教授中學時期的同學,特地從荷蘭來到耶加達,勸寶德教授改變主意。不過,寶德教授的決定,已經沒有什麼力量再可以改變的了。

一個如此著名的荷前科學家,娶了一位荷蘭殖民地的少女,而且這個少女還是個白痴,這件事,無論如何,是極之轟動的。

不過寶德教授卻不理會人家怎麼說和怎麼想,他在結婚之後,只是全心全意,愛着紅霞,照顧她的一切生活起居,和她說着她聽來根本毫無反應的話。在別人看來,寶德教授像是一個大傻瓜,但是寶德教授卻知道,自己找到了第二生命,在書籍之外,他有了精神上的另一寄託。

時間過得很快,寶德教授結婚已經快一年了,實驗室中原來是兩個助手,紅霞去了之後只有倫諾一個人,在這一年之中,倫諾對工作很努力,幾乎是日以繼夜,寶德教授對他也極滿意。

但是有一點,是寶德教授始終耿耿於懷的,那就是自從實驗室中的那件意外發生后倫諾和他很少講話,尤其是在結婚之後,除了工作上必需之外,倫諾簡直是一言不發。

不過,全神貫注於工作的寶德教授,也沒有多去注意這件事,他只不過發覺這個年輕人,本來就已經陰沉的神情變得更陰沉而已。而今天,病原體被成功地分離了出來,倫諾卻不在實驗室中。

寶德教授有迫不及待的感覺,他要快點趕回家去,告訴紅霞,他的工作,已經快告完成了,當他的工作完成之後,他就可以挽救成千上萬人的生命。

盡避他知道,紅霞在聽了他的話之後,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但是他必需早一點讓紅霞知道。

他鎖上了實驗室的門,走出了建築物,大學的校園中,顯得出奇地靜。

寶德教授搖著頭,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這樣,你越是想碰到一些人,傾訴一下你心中的歡愉,可是卻偏偏一個人也見不到,但是當你希望能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你身邊就會有數不清的人了。

寶德教授一直向外走着,當他來到學校門口之際,才見到了看守校門,傳達室的老力。老力至少有七十歲了,行動已經很蹣跚,當寶德教授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吃力地推上學校的鐵門,而當他回頭看到寶德教授之際,他現出十分驚訝的神色來。

寶德教授像往常一樣,和老力打了個招呼,道:「老力,你好。」

老力滿是皺紋的臉,牽動了幾下,啞著聲音,道:「教授,你……到哪裏去?」

寶德教授微抬着頭,吸了一口氣,道:「回家去--怎麼?有什麼事發生?」

老力搖著頭,聲調很急促,說道:「有事發生,所有的人全躲起來了,我是說,你們,荷蘭人,全躲起來了,教授,你還是別回家的好。」

寶德教授皺了皺眉,老力的話,聽來雖然沒頭沒腦,但是寶德教授是明白的。目前是印尼極度混亂的一個時期,日軍南下,荷蘭自顧不瑕,印尼的民族主義運動,開展得如火如荼,不時有示威,暴動,老力這樣說,一定又有大規模的暴動發生了。

寶德教授想了一想,道:「我不怕,我和你們是好朋友,是不是,老力?」

老力的笑容很苦澀,一面點着頭,一面卻又搖著頭,道:「是,可是,你膚色和我們不同,你畢竟是荷蘭人,今天的情形有點不一樣,你可知道蘇加諾出獄了?」

寶德教授微笑着,道:「我在實驗室里,已經整整兩天了。」

他略頓了一頓,才省悟地道:「難怪倫諾走了,原來有着這樣的大事。」

他說着,還是推開了大鐵門,閃身走了出去。

有着「演講台上的獅子」之稱的蘇加諾的出獄,是印尼民族主義運動的參加者的一件大事。

蘇加諾的演講帶有極度的煽惑力,這個儀容豐盛的印尼人,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使得他的同胞,跟着他的意念去走。當寶德教授離開了校園,看到了街上冷冷清清的情形之後,他知道,蘇加諾一定又在發表演說,而所有的人,一定全趕到廣場,去聽他的演講了。

街道上的確很靜,只不過有一些婦孺,和一些中國人,還留在店鋪里,寶德教授的住所,離學校並不遠,他一直都是步行來往的,但這時,他卻希望有一輛車子,因為這種寂靜,人不尋常了。在極度的寂靜之後,一定是狂熱的爆發,世事運行的規律,幾乎全是一樣的。

寶德教授轉過一條街,就在他剛轉過街角之際,喧鬧的人聲,像是火山爆發一樣,傳入了他的耳中,寶德教授陡地站定,在他面前,是一條只有兩百公尺長的短街,街道兩邊,都是一些中國人開設的商店。

剎那之間,他所看到的情形,令得他目定口呆,他看到上千個印尼人,呼叫着,揮着拳頭,火把,木棍和鐵枝,自街的另一端,涌了過來。

那情形,就像是顯微鏡中看到的上億細菌,侵入人體的組織一樣。

這上千個印尼人,叫着,奔著,搗毀著一切他們經過地方的所有的東西,衝進兩旁的店鋪之中,拖出在店鋪中的人來。

寶德教授睜大了眼,他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被抓着頭髮,拖了出來,她的尖叫聲被上千人的呼叫聲所淹沒,十幾根鐵枝立時擊下,有一根鐵枝,插進了她的胸口,她倒了下來,人潮繼續前涌,在她的身體之上,踏了過去,就像是倒在地上的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捆用舊了的黃麻。

有幾家店鋪,已經著了火,從店鋪中衝出來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奔出十步以外,就一個一個倒了下來,向前衝來的印尼人,完全像是瘋了一樣。

寶德教授也陡地叫了起來。

他高舉著雙手,用印尼話叫着:「不!不!快住手!快停止暴行!」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去,他的叫聲,也淹沒在上千人的怒叫聲之中,陡地之間,他面上被一根木棍,重重地擊了一下,濺出來的血,使得他的視線模糊,看出去的一切,像是都蒙上了一層血腥。

寶德教授的身子,搖搖欲墮,他想抓住一個人,好讓他站得穩住,他叫道:「我是你們的朋友。」

他實在連他自己的叫聲也聽不到,在上千人的吼叫聲中,他只聽到一些口號,在高叫着打倒侵略者,他的身子東歪西倒,他已經在那些印尼人的中間,在捱了太多的棍子之後,痛疼已經麻木,或許是他的頭臉上面完全是血,所以,已經分不出他是白種人還是棕種人了,打擊沒有繼續臨在他的身上。

寶德教授實在無法再支持下去了,他看出來。眼前動亂的一切,全是一片暗紅色,自屋中被拖出來打死的人也是暗紅色。

就在這地獄般的一片暗紅色之中,寶德教授突然看到了張熟悉的臉。那是他實驗室的助手,倫諾。

寶德教授大叫了起來:「倫諾。」

他一面叫着,一面跌撞著,推開他身邊的一些人,向倫諾奔了過去。

倫諾也轉過了身來,那的確是倫諾,他向倫諾伸出手來,希望倫諾能夠扶住他,可是,倫諾卻高聲叫了起來:「打倒荷蘭帝國主義份子。」

寶德教授還未及有任何反應,自倫諾手中揚起的木棍,就已經劈頭擊了下來。

寶德教授發出了一下絕望的叫聲,那一下木棍的襲擊,他或者可以經受得起,但是,揮動木棍的是他的學生,他卻經受不起,在大叫一聲之後,他就昏迷了過去,許多人繼續打他,直到另外發現了目標,才又踏着他的身體,奔向前去。

那一場小小的暴動,究竟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的生命,在極度的痛苦之中結束,完全沒有統計,因為那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一場只有一千人的暴動,燒了一些店鋪,死了一些人,那在充滿大規模暴行的地球之上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對於阿尼密來說,如果不是寶德教授恰好在這場小小的暴動之中喪生,他也不會知道,有過這樣的一場暴動。

阿尼密是半年之前,由一個朋友的介紹,而認識了寶德教授的,寶德教授曾和阿尼密就人類腦部活動一事作過詳談。

寶德教授的目的是,是想阿尼密能夠對他的妻子紅霞的白痴狀態,有所改進,但是阿尼密卻無能為力。

阿尼密住在耶加達郊區的一幢屋子中,寶德教授死亡之際,他完全不知道。

阿尼密那時,正坐在一張藤椅上,閉着眼,在靜靜地思索著,這是他的習慣。

突然之間,他聽到了寶德教授的聲音,在他的耳際道:「阿尼密,我的朋友。」

阿尼密睜開眼來,他的身邊並沒有人。

阿尼密陡地震動了一下,立時又閉上眼睛。他在一剎那之間,已經知道,寶德教授死了。

和死人「通話」,對阿尼密來說,是很尋常的事,他那時「聽」到的聲音,實際上,只不過是他接收了寶德教授遊離腦電波,再刺激他聽覺神經的一種反應。

阿尼密嘆了一聲,他回答道:「教授,上星期我還見過你,發生了什麼事?」

他又聽到了寶德教授的話,道:「我也不知道,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阿尼密,我的朋友,我不能就這樣放棄,我的研究,已經成功了,它可以挽救上萬人的生命,我一定要繼續下去。」

阿尼密仍然閉着眼睛,他作為一個「靈媒」已經有很多次和死人「交談」的經驗,他知道這種「交談」,和與生人的交談不同,死人的話,他所能接受到的,幾乎毫無例外地,極其固執。

這一點,阿尼密也可以解釋,因為,人死了之後,在臨死之前的腦電波,雖然呈遊離狀態,而且能夠受到與之「交談」者的腦電波影響,而自由組合,作出回答。但是在遊離狀態中的腦電波,絕及不土人在活着的時候,源源不絕發射出來的腦電波。活着的時候,數以億計的腦細胞,不斷地在活動着,腦電波可以有無數的組合而呈遊離狀態的一組,只不過是人臨死之前所發出來的,它只能重新組合,而不能再增加,臨死之前的意念如何,就算是組合的變化一樣,可以有很多,但是這種意念,卻是絕對不可能再改變的了。

所以,阿尼密知道,和死人「爭辯」,是最沒有用的事,因為死人不會改變他的主意。阿尼密知道這時,寶德教授已經死了,他之所以還能「聽」到寶德教授的說話,那是因為寶德教授一定死得極不甘心,在他臨死之前,他還有一點時間,將他的腦電波,大量發射出來之故。

阿尼密嘆了一聲,說道:「教授,你已經死了,但是你的研究工作,會由你的助手繼續做下去。」

寶德教授的「聲音」,有點嗚咽:「不會的,倫諾不會對我的研究有興趣,一個從事研究怎樣救人的人,是不會殺人的。」

阿尼密想盡量使得「談話」輕鬆一點,他道:「殺人?倫諾是一個很不錯的小夥子,你怎麼會以為他會殺人?」

寶德教授的聲音,有着辛酸的、苦澀的笑聲:「不是我以為他會殺人,第一棍打中我的就是他,接着是另外許多人,他們不斷地打我,直到我仆倒在地上,然後,他們在我的身上踏過,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不願意死,我要將我的研究工作繼續下去,老天,只差那麼一點點,我就可以成功了。」

阿尼密又嘆了一聲:「可是,你已經死了,老朋友,你已經死了啊。」

寶德教授卻很固執:「是的,我知道我已經死了,我知道得很清楚,生命是怎樣離開我的,正因為我知道自己會死,所以,我和你的認識,很有用處,你和我提及過人的腦電波,又曾對我說過,人臨死之際的腦電波最是強烈,可以呈遊離狀態而存在,有時,甚至可以強烈到刺激他人的腦電波,使這個人的視覺神經受感應而看到形像,這就是許多人會看到鬼的原因。」

阿尼密有點無可奈何:「是的,的確是這樣,不過,一組再強烈的腦電波,其實什麼也不是,根本是看不見摸不到的。」

寶德教授仍然固執地說道:「你也曾經說過,強烈的遊離腦電波,可以使物體產生電流的感應。」

阿尼密抹了抹手心的汗,這樣固執的「鬼魂」,在他來說,也是第一次遇到。他點着頭:「是的,可以使物體因為產生電磁感應而移動,但是那隻不過是一點點簡單的動作,例如使一隻杯子,自桌子上跌下來,或者使一張椅子翻倒,等等。據我所知,最強力的一組腦電波,遊離存在於蘇格蘭的安迭斯古堡中,它們能使古堡沉重的木門,自動開啟和關閉,那是著名的鬼屋,我不能同意,你還有能力,可以繼續你的研究工作。」

寶德教授聽來是完全不聽勸告的了:「不對,你曾經過告訴我,說是希臘的安里島上,有一個漁民,他是根本不懂英文的,但是有一晚,他忽然用英文寫下了數十篇極其優美的詩篇。」

阿尼密舉起雙手:「對,我詳細地研究過這件事--」

寶德教授一定是十分急迫了,他竟然打斷阿尼密的話,說道:「還有,中國人喜歡的扶乩,你也許作過詳細的研究,你的研究,結果是--」

阿尼留在冒汗,他用手抹去了汗,挺了挺身子。

阿尼密在抹了汗之後,叮了一口氣:「對,這一切全對,我的研究結果是,那是由於,一旦遊離的腦電波在某種情形下,譬如說,在催眠的情形下侵入了另一個人的腦組織,影響了被侵入者的腦部活動所致--」

阿尼密「講」到這裏,陡地停了下來,雙眼睜得極大,雖然他一點也看不到什麼,可是他就像看到寶德教授,站在他的面前,發出狡猾的笑容一樣。

阿尼密幾乎是「叫」了出來的:「不,教授,你不是想利用你強烈的腦電波,侵入他人的腦中吧?」

阿尼密聽到了寶德教授的笑聲,聽起來的確帶點狡猾的意味:「為什麼不?我正準備這樣做。」

阿尼密吞下了一口口水,或許由於他太緊張了,是以他在吞下口水之際,喉間發出了「咯」的一下聲響來,雖然他和寶德教授在不斷地「交談」,但是那「咯」的一聲,卻是唯一可以聽到的真正的聲響。

阿尼密真有點的緊張,這是他未曾意料到的情況,他搖著頭:「教授,如果你這樣做,我不能判斷在道德上是不是犯罪,但如果你侵入了一個人的腦子,這人就會變成『鬼上身』,他本人不再存在了,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你等於謀殺了這個人。」

寶德教授立時回答:「你說得很對,我也想到過這一點,但是我的情形不同,有一個人,我可以完全不需顧慮會損害到她。」

阿尼密陡地想起,道:「她?你的意思是紅霞?」

寶德教授的反應極快:「對的,紅霞,紅霞是白痴,她現在完全沒有思想,而當我決定這樣做之後,我趁着我的生命,還有短暫時間的剩餘,當那些印尼人,一腳一腳的在我身上踏過去之際,我將我畢生所積聚的知識有系統地想了一遍,我相信,它們全部存在於空間,可以進入紅霞的腦部。」

阿尼密有點口吃地:「你……臨死之前,如果真有強烈的意念,要做到這一點,應該是可以做得到的。」

寶德教授的笑聲更狡猾:「所以,快點去看紅霞,不,快點來看我吧。」

阿尼密極其疲倦地點了點頭,他立時站了起來。

紅日朗朗,阿尼密的心情很異樣,他曾和許多「鬼魂」有過接觸,他也相信,以寶德教授臨死之前,那種強烈的要將他的研究工作繼續下去的願望,一定會散發出比普通人強烈許多倍的腦電波,那麼,他的願望,是有可能達到的。

阿尼密站了起來之後,立即作出了決定:去看紅霞。

當阿尼密駕着車,駛進耶加達市區之際,零零星星的暴動,仍然在繼續著,他要加快速度,擺脫一小群印尼人的追趕,才能來到寶德教授的住所。

當他走進寶德教授的住所之際,看到了另外兩個荷蘭人,一個是荷蘭藥商,另一個是政府人員,阿尼密曾經見過他們一次。

那政府人員一見阿尼密,就攤著雙手說道:「實在太不幸了,寶德教授竟然會死在一群暴徒手下,想想看,他畢生都從事著救人的工作。」

阿尼密說道:「你不必再說這些了,紅霞呢?」

藥商道:「那白痴--」

藥商才說了兩個字,阿尼密就向他瞪了一眼,由於阿尼密的眼神,是如此詭異和陰森,令藥商打了一個寒噤,不敢說下去。

政府人員道:「幸而她不知道什麼叫悲傷,所以她一點也不覺得怎樣--」

他頓了一頓,現出疑惑的神情來,道:「你是怎麼知道寶德教授的死訊的?事情才發生了三小時,我也是才接到這個消息。」

阿尼密並沒有回答,因為他根本就是個不喜歡說話的人,他向前走了,就在這時,一個印尼老婦人奔了出來,用印尼話叫道:「快去看,太太她……她……」

老婦人是寶德教授雇來照顧紅霞的,這時她慌張得連話都講不下去,阿尼密連忙向內走去,政府人員和藥商,跟在後面。

他們才來到卧室的門前,就聽到「砰」地一聲響,卧室的門,打了開來,紅霞一手扶著門,站着。

她的身子,劇烈地發着抖,口唇也在顫動着,汗珠像雨一樣地自她的額上流下來,誰也看得出,她正在極痛苦之中。

藥商首先失聲叫了起來,叫道:「快快請醫生。」

阿尼密冷冷地道:「不用。」

他踏前一步,抓住了紅霞的手,紅霞的手板,也立即緊緊地握住了阿尼密的手。

阿尼密直視着紅霞,他詭異的雙眼,閃閃生光,口中不住地道:「教授,慢慢來。」

政府人員和藥商駭然互望,而紅霞的神情,變得更痛苦,她全身都被汗濕透了,衣服貼在身子上,口中發出一種怪異之極的響聲來,雙眼瞪得極大。

藥商忍不住又失聲叫了起來,道:「我去找醫生。」

他一面叫着,一面返身就奔了出去。

阿尼密仍然握著紅霞的手,他已經可以感到,同樣緊握住他的手的,不是紅霞,已經是寶德教授,寶德教授需要支持,他一定遭遇到了極大的困難,不然,是不應該出現這樣情形的。

藥商一面在向外奔著,一面還不斷發出可怖的叫聲,因為那時紅霞的情形,實在太令人害怕了,阿尼密也不由自主喘起氣來,突然之間,他又聽到了寶德教授的聲音:「我不能成功,她的腦組織全被病菌破壞了,我無法成功,她的腦組織完全不能接受腦電波,也無法發出腦電波,我不能成功。」

阿尼密立時作出了回答:「放過她,找另一個人吧,你正使她蒙受極大的痛苦。」

阿尼密將他的想法,接連傳達了兩次,他像是聽到了一下長長的嘆息聲,陡然之間,在劇烈顫抖著的紅霞回復了平靜。

她雖然還滿臉是汗,有着剛才痛苦掙扎過的痕迹,但是前後相差,只不過一秒鐘時間,她的神情,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就象是什麼也未曾發生過一樣,在她臉上所浮現的是那種茫然的,對她身外所發生的一切變化,全部無動於衷的那種神情。

阿尼密也嘆了一聲,他慢慢地鬆開了紅霞的手,他知道,寶德教授的那一組腦電波,已經放棄了進入紅霞腦中的企圖,他會去找另外一個人。

阿尼密當然無法知道,那組腦電波會去找什麼人,但是他卻可以肯定,寶德教授是一定不肯就此算數的,因為寶德教授在臨死之際,他的願望是如此之強烈,已經是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將之改變的了。

藥商帶了醫生趕到,紅霞已經完全恢復了寧靜,阿尼密沒有對任何人說出真相來,因為他知道,就算他將他知道的源源本本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他的。非但不會有人相信他,而且還要斥之為荒誕無稽,人類有許多弱點,就是以為自已所能預料得到的時代,是最先進的時代,人類在如今,還看不到腦電波的奇妙的存在,所以用現代科學的眼光來看,那的確是荒誕的,但是,現代科學是多麼的可笑,在科學的大道上,二十世紀的人類,只不過剛起步而已。

阿尼密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在等著寶德教授,再來和他通訊息。

阿尼密一直等到了午夜,才又得到了寶德教授的信息:「我考慮了很久,你說得對,如果我侵入一個人的腦部,實際上,等於是將那個人謀殺了。」

阿尼密噴著煙:「事實上,只怕也不可能,你要侵入另一個人的腦部,就必需先排斥這個人腦組織所發出的電波,就算你的腦電波特彆強烈,能夠暫時壓制原有的電波,你也要不斷受到原有電波的干擾。」

寶德教授的回答,來得遲了好久:「那麼,我應該怎麼辦呢?」

阿尼密想了一想,才有了回答:「你要去侵佔一個已經有思想的人的腦部,那情形,等於是你用同樣的周率,去發射聲波一樣,像無線電台,同樣周率的兩個無線電台,是一定要互相干擾的,你何不選擇一個,未有過的周率呢?」

寶德教授嘆了一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尼密挺了挺身子:「去找一個腦部組織已大致完成,但是還未有思想的嬰兒胚胎。這是我的意見,不但你可以將你自己的思想,毫無保留地注入,而且,你可以有更多時間,來完成你未竟的理想。」

阿尼密對自己的建議,有點緊張,如果寶德教授真照他的話去做,那麼,這無論如何,是一件對生命有極褻瀆的事,他感到自己是在侵犯造物主的權力了。

寶德教授的反應極快:「多謝你提醒我,我決定這樣做,再見,我的朋友。」

阿尼密身子震動了一下,他還想和寶德教授討論一下細節問題,但是已得不到任何信息了。

他知道,電波的速度,和光相類,這一下子,寶德教授的腦電波,可能已經到了千里之外,進入了一個嬰兒的才形成的腦組織之中的了。

他舒了一口氣,他知道,從現在起至多五個月之後,世界上就會產生一個極其偉大的人物,這個人,一生下來,就是生物學,醫學界的權威,因為他承受了寶德教授的全部腦電波,他根本就是寶德教授。

阿尼密又想起了中國人的古老傳說:人死了之後,到一個叫作「陰司」的地方,每個死人的靈魂,都要喝一碗「孟婆湯」,喝了「孟婆湯」之後,就會將以往一生的一切經歷,盡皆忘懷,又去投胎,開始另一個一無所知的新生命。

如今,寶德教授的情形,和中國人所謂的「投胎」是很相類的。所不同的是,他沒有喝「孟婆楊」,他記得他前生的一切。

口口口

「非人協會」的大廳中一片靜寂。

每一個會員的視線,都集中在阿尼密的身上,而阿尼密已講完了他的故事。

范先生輕輕咳了一下道:「阿尼密先生,你是說,再有五個月,寶德教授就會出世?」

阿尼密道:「正確地說,應該是至多還須要有五個月,因為,從他死直到現在,已經快半年了。」

瘦長的會員道:「你知不知道他找到了甚麼地方?甚麼人?何時出世?」

阿尼密搖頭道:「全不知道。」

卓力克先生吸了一口氣,道:「不知道也不要緊,那一定是十分容易找的,試想想,一個才出世的嬰兒,就有了寶德教授生前的一切知識,這樣的嬰兒,一定轟動全世界,根本不勞我們去找。」

阿尼密緩緩地道:「是的,我也這樣想,所以,雖然他去得太勿促,我沒有機會和他作進一步的交談,但是我也不覺得有甚麼損失,因為我根本不需要去尋找,他只要一出世,我一定會得到消息的。」

鎊人都點着頭,一個一出世就有着寶德教授這樣學識的嬰兒,當然會轟動一時,那是毫無疑問的事情了。

阿尼密又道:「我之所以要推薦他入會的理由,是因為他是世界上唯一有過兩次,或者更多的生命,但是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記得前一次生命的事。」

卓力克先生立即點頭表示同意,說道:「而且,他比我們,多了一倍的時間,來從事他的工作,時間本來是人類最大的敵人,他雖然未曾克服時間,但是,他至少使時間延長了一倍的。」

范先生道:「誰說他沒有克服時間?說不定,當再下一次他面臨死亡之際,他還可以再來一次,將他兩生所積聚的知識,再來一次『投胎』,如果這樣繼續下去,時間對他的威脅,就完全不存在了。」

身材瘦長的那位會員嘆聲道:「這才是真正的永生不滅,毫無疑問地,他可以成為我們的會員。」他講到這裏四面看了一下,顯然所有人全同意了,他才接着道:「我也要推薦一個會員,我所要推薦的,是一個--」

這個會員和他要推薦入會的新會員的事情,必需暫時擱一擱,因為阿尼密的故事,還沒有結束,結束的只是正篇,還有續篇,未曾開始,所以在時間方面,要跳躍一下,這一跳,是三十年的時間。

從阿尼密在非人協會的大廳中,說出了他和寶德教授的交談之後,時間一直不停地向前進。

從那一刻開始,阿尼密就一直在等著,等候着傳出一個偉大的,從來也沒有的嬰兒誕生的消息,可是他卻一直沒有等到這個消息。

在接下來的幾年之中,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戰事最激烈的幾年,阿尼密雖然覺得焦急和驚詫,驚詫於他何以未得到再生的寶德教授的消息,可是他的心中,還有一定的安慰,他想,戰事如此激烈,世界各地的消息傳遞,都受到阻隔,所以他才未得到任何信息的。

但是,一九四五年之後,戰事結束了,再接下來,除了韓國和越南的戰爭,堪稱大規模行動之外,全世界是在一片昇平之中,但是阿尼密仍然得不到任何信息,好幾次,他集中精神,想和寶德教授「通話」,但是一點結果也沒有,這種情形,可以使阿尼密肯定,寶德教授那一組腦電波,一定是不再在遊離狀態中,而是有了寄託,也就是說,是在一個人的腦中。但是,這個人在那裏呢?

一直到了一九六O年,阿尼密無法再等下去了,算起來,再生的寶德教授,應該已是二十歲出頭的人了,何以還一點沒有他的消息,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於是,阿尼密決定去尋找。

阿尼密的第一個步驟,是遍訪世界各地,有成就的,和寶德教授前一生,作相類似研究的學者,他希望在這些學者之中,發現再生的寶德教授,因為,二十歲以上的寶德教授,無論如何,早應該在學術上,出人頭地的了。

阿尼密足足花了兩年時間,從事這項工作,在那兩年之中,他足跡遍世界,會晤了超過一千名以上的這方面的專家,可是,他失望了。

他沒有找到寶德教授。而令他肯定寶德教授並不在那些人之中,是有充份理由的,因為那些專家,權威,他們目前的研究工作,甚至還沒有達到寶德教授的水準,由於接之而來的一連串暴動,戰爭,寶德教授當年研究的成績,已經蕩然無存,研究者需要從頭做起,他們之中,有的遵循着寶德教授早期已經發表過的報告的方向在繼續,有的自辟方向,但是沒有一個取得顯著的成績。

如果這些專家的腦中,有着寶德教授已積聚的一切知識,那是不會有這種情形。阿尼密覺得十分失望,寶德教授到那裏去了呢?或者說,他那一組強烈的充滿了知識的腦電波,到甚麼地方去了呢?

阿尼密並沒有放棄,他繼續在高級知識份子之中,尋找寶德教授,又花了兩年,他才改變了方法,他仍然旅行世界各地,但是不再在專家身上着眼。

他設想,寶德教授的「投胎」行動,可能受到了若干的阻礙。生命畢竟是奇妙的,不可捉摸的一件事。寶德教授事先也未曾料到,他要佔據紅霞的腦部,會受到障礙,那麼,誰又料得到,他想進入一個胚胎之際,是不是會有意外呢?

所以,有可能,寶德教授並不能保留他原來所有的知識,不過,阿尼密堅信,只要寶德教授的腦電波,能成功地進入一個人的腦中,那麼,這個人必然和普通人有着完全不同之處了。

所以,他第二步的目標,放在年輕而在科學上已有成就的人身上。

這次的目標更廣,他足足花了四年的時間,而仍然一無所獲。

阿尼密已經幾乎要放棄了,因為他想到,那一組呈遊離狀態的,由寶德教授臨死之際,發射出來的腦電波可能已經原因不明地突然消散了。

如果這組腦電波已經消散了的話,那麼,他的努力就完全是白費的了。

阿尼密因為想到了這一點,而休息了半年之久,直到他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極其稀少,才又開始行動。

這一次,他的目標又變更了,他到處尋找一個人出世就有異樣特徵的嬰孩。他要找的是一個一出世就能表達自己有思想的嬰孩,譬如說,一出世,就會說話的嬰孩。

他一面旅行世界各地,一面通過各地的報紙,電台,電視,刊登廣告。一時之間,他的這種行為,反倒成了世界性的花邊新聞。

這樣,在失望的期待中。又過了五年,算來,已是寶德教授逝世之後三十年了。

阿尼密的臉上添了不少皺紋,頭髮也全變得銀白色了,所沒有改變的,是他那一雙眼睛,仍然充滿了神秘而又懾人的光芒。

在寶德教授逝世三十年的那一天,阿尼密又來到了印尼的首府耶加達。

在這三十年之中,印尼經歷的變化,也是驚人的,它早已成了一個獨立國家,而且,還經過一切劇烈的政變,蘇加諾也已經下了台。在和阿尼密有關的方面,紅霞也早在十多年前死了。

阿尼密在到達耶加達的第一天,就來到寶德教授下葬的一座公墓之中。寶德教授的葬禮,當時在十分草率的情況下進行的,他的屍體,一直靜靜地躺在這座公墓的一角,沒有人掃祭。

阿尼留在寶德教授的填前,站着,一動不動,直到午夜,他知道人所發出的腦電波,和這個人的肉體,有着一種微妙的聯繫,在一個已死的人的屍體近處,特別容易接到這個人臨死之前所發出來的腦電波。他希望能和寶德教授,再有聯絡。

但是阿尼密的等待,所帶來的是再一次失望,公墓中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阿尼密在超過八小時的佇立之中,沒有得到寶德教授的任何信息。

阿尼留在凌晨兩點回到酒店,第二天一早就醒了,打開報紙,報上照例有他刊登的廣告,找尋一個一出生就能說話的嬰孩,這個嬰孩,約在三十年之前誕生。

阿尼密所住的是一座著名的酒店,住客全是有身份的人,而阿尼密在廣告之中,是寫明聯絡地點,所以在酒店的餐廳,酒吧之中,他成了一個眾所矚目的怪人。

便告一連刊登了三天,那一天晚上,當他從外面回來時,一進門,一個侍者便對他道:「阿尼密先生,有一個人等著見你。」

大酒店的侍者,都是受過訓練的,侍者口中不說「一位先生」,而是說「一個人」,由此可知,這個人,一定不會是甚麼受歡迎的人物。

丙然,阿尼密循着侍者所指,向大堂的一角看去,他看到一個人站着。那個人,穿着一套已經洗得發白了的舊軍服,手中拿着一頂舊草帽,看來是一個生活極潦倒的人,不過,看上去,他站在這裝飾華麗的大酒店大堂之中,倒也沒有甚麼局促不安之感。

侍者補充道:「他說,是看了你的廣告之後來的。」

阿尼密「哦」地一聲,近六年來,他的廣告,第一次有了效果,有人來找他了。

阿尼密不敢希望甚麼,這個人可能是窮極無聊,看到廣告上有高額的賞金,所以來胡混一番的,但是他還是直向那個人走了過去。

他來到那個人身前,伸出手來,道:「我就是阿尼密,閣下是--」

那人忙道:「葛克,葛克少校。」

阿尼密略揚了揚眉,打量著這個自稱葛克少校的人。

梆克少校看來有點像軍人,但是可以肯定,近十年來,他的生活一定極不如意,以致使他原來軍人的氣概所剩無幾了。

阿尼密也無法從他的衣着和外形上,來判斷他是哪一國軍人,他只好道:「少校,你好,你是看到了我的廣告來的?你能提供我什麼消息?」

梆克少校的神情有點忸怩,他道:「我怕我不能提供給你什麼消息,但在多年之前,我有一段經歷,不,我聽到的一些事,可能對你奇異的搜尋,有點幫助。」

阿尼密點了點頭,他喜歡葛克少校這樣說法,這表示他並不是想來混騙什麼,在這種情形之下,或者他真可能提供些什麼有用的消息。

阿尼密道:「請到我的房間去。好么?」

梆克少校連連點着頭,他們一起進了升降機,來到阿尼密的房間之中,葛克少校主動地要求喝酒,當他幾乎一口氣喝去了半瓶威士忌之後,他才抹著口說道:「我是個混血兒,父親是荷蘭人,母親是印尼的女傭--」他苦笑了起來,接道:「我大約是最倒霉的人了,荷蘭人統治時期,不將我當荷蘭人,印尼獨立了,又不將我當印尼人。」

對於葛克少校的訴苦,阿尼密並沒有什麼興趣,所以他只是道:「看來你也很有成就,你是少校。」

梆克「哈哈」笑了起來,通:「少校?我應該自稱少將的,日本人來的時候,我和十幾個混血兒,一起退到森林去打游擊,我領導他們,就成了少校。」

阿尼密作了一個無所謂的手勢,道:「要是你能幫助我,請你告訴我。」

梆克少校又喝了一杯酒,才搓着手,坐了下來,道:「日本軍隊打進來的第二年,我被日軍通緝,離開了爪哇島,逃到了西里伯斯,一直向東逃,有時,坐着獨木舟在海上流漂,經過了伯魯島、索蘭島,最後,就到了新畿內亞。」

阿尼密皺了皺眉,他雖然有點不耐煩,但是他並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所以沒有打斷葛克少校。

梆克少校繼續說道:「在新畿內亞我住了三年之久,在這三年之中,我有好幾次,到達--幾乎到達過新畿內亞的心臟部份,我可以算是文明人到達新畿內亞最深入的一個了。」

阿尼密又點了點,葛克少校又道:「有一次,我記不清楚正確的日子了,在一個土人部落之中,我聽得一個土人,說了一件有關奇怪的嬰孩的事。」

阿尼密陡地緊張了起來,挺直了身子,又作了一個手勢,示意葛克少校,可以繼續喝酒,葛克少校老實不客氣,又連喝了兩杯,才道:「這個小村落,在地圖上是找不到的,只怕到如今為止,還不曾有文明人到過,我因為長期在土人部落中生活,所以學會了七種他們的語言,你或許不知道,即使只隔一座山嶺,由於他們根本不相來往之故,他們的語言是不同的。」

這一次,阿尼密也忍不住了,道:「你只管說有關那個嬰孩的事。」

梆克少校道:「好的,那個土人是部落中很有地位的一個勇士,他們這個部落,雖然已經是文明人所不到的地區,可是再向腹地下去,在新畿內亞的中央山脈之中,還有着根本與世隔絕的土人部落,根本是他們這些土人部落也去不到的地方--」

看到阿尼密又皺着眉,葛克少校忙搖着手,道:「我快要說到正題了,那個奇怪的嬰孩,就在新畿內亞腹地深山中的一個部落之中,是經過了許多人的口,輾轉傳了出來的。」

梆克少校望定了阿尼密,道:「這個嬰孩,在出世后不久,就會說一種十分奇怪沒有人聽得懂的語言。」

阿尼密急急地問道:「什麼語言?他講了些什麼?」

梆克少校搖著頭,道:「不知道,沒有人聽得懂。」

阿尼密的雙眼,閃閃生光。看來他正在深思,葛克少校又拿起了酒瓶來。

可是這一次,他還未曾從瓶中斟出酒來,阿尼密就突然走向前來,伸手將酒瓶,自他的手中搶了過去。

梆克少校睜大了眼,苦笑了一下,這樣的待遇,他像是受慣了一樣,所以也沒有什麼特異的反應,只是聳了聳肩,站了起來道:「對不超,我說的事情,對你一點用也沒有。」

阿尼密望定了葛克少校,沉緩地道:「你完全弄錯了,正因為你所說的,對我有用所以我想使你保持清醒,不要你喝醉。」

梆克少校睜大了眼,一臉感到意外的神情,阿尼密已問道:「你見過那個孩子沒有?」

梆克少校道:「當然沒有。」

阿尼密又道:「那麼,是誰對你說起有這樣的一個怪嬰孩的?」

梆克少校苦笑了起來,道:「先生,事情已將近三十年了,我怎麼還記得清?」

阿尼密忙又道:「那麼,你是在什麼地方聽到這件事的,總可以記得吧?」

梆克少校雙眼斜睨著阿尼密手中的酒瓶,阿尼密吸了一口氣,道:「少校,要是你提供的消息,能幫助我找到我要找的人,我可以買下世界最大的酒廠送給你。」

梆克少校的喉際,發出了「咯」的一下聲響,面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動了幾下,他嘆了一聲,說道:「阿尼密先生,我認為,你的承諾,還不如現在送我一瓶酒來得實惠一點。」

阿尼密道:「為什麼?你不相信我會給你重酬?」

梆克少校搖著頭,道:「我並不懷疑這一點,只是我認為你根本無法找到那個傳說中的嬰孩吧。」

阿尼密的神情有點兇狠,他陡地向前踏了一步,道:「我一定要找到他,我在世界各地尋找他,已經足足三十年了,我不在乎多化三十年時間,我一定找到他。」

梆克少校又吞下了一口口水,阿尼密的神情緩和了些,道:「已經有了線索,應該可以找得到的,新畿內亞不過是一個島,就算踏遍了全島,也要將他找出來。」

梆克少校望了阿尼密半晌,然後,學着阿尼密的口氣道:「新畿內亞不過是一個島。」

阿尼密揚著眉道:「怎麼,我說錯了?」

梆克少校攤了攤手,道:「沒說錯,但是你這樣充滿著信心,就表示你根本未曾到過新畿內亞。」

阿尼密承認道:「是的,我並沒有到過新畿內亞,但是那並不能改變事實,它仍然只是一個島。」

梆克少校喃喃地道:「等你到了那裏,你就會改變了,你不知新畿內亞有多大,我敢說,它是完全與文明世界隔絕的,在中央山脈腹地中的那些土人部落之中,就算爆了一顆氫彈,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也不會知道從來也沒有文明人可以進入那些地區,在那些地區生活的土人,當然也無法通過佈滿了毒蛇蟲蟻的原始森林,和高山峻岭,和其他的人接觸。」

阿尼密卻還是充滿了信心,道:「你說的話也不盡實在,那個奇怪的嬰孩的事,還不是傳了出來。」

梆克少校道:「好,你要去找,我是沒有理由阻止你的,是不是?」

阿尼密道:「你也阻上不了,由於你對新畿內亞的了解,我請你做響導。」

梆克少校十分高興,通:「那太好了,阿尼密先生,你知道,我失業很久了。」

阿尼密道:「我們明天就出發,第一個目的地,就是你聽到當地土人講起有關那個奇怪的嬰孩的地方,那是什麼所在?」

梆克少校道:「是一個小村莊,當地土人,叫他們的那個村莊叫克蓬。」

阿尼密道:「好,就從這個叫克蓬的村莊開始吧。」

[二]

當他們在飛機上,已可以看到連綿的海灘。起伏的上崗和濃密的森林之際,葛克的手指,在一幅精細的新畿內亞地圖上移動着,道:「大約是在這裏,這種小村莊,地圖上是不記載的。」

阿尼密轉頭向著地圖上看了一眼,沒有出聲。

梆克少校又道:「我不認為那地方可以供飛機降落。」

阿尼密道:「誰說我準備直接飛到克蓬去?我們的飛機,將停在海邊。」

梆克少校呆了一呆道:「然後我們--」

阿尼密道:「我們步行去,一個部落一個部落的去找我們要找的人,我想你當年被日本人追捕時,不見得是坐着豪華汽車逃命的吧。」

梆克少校苦着臉,道:「阿尼密先生,那是三十年之前之事了,那時,我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現在我已經快六十歲了。」

阿尼密冷冷地道:「我看你身體可以支持得庄,說起年紀來,我比你老多了。」

阿尼密一面說着,一面已經將飛機的高度降低,在空中看來,海水在連綿不絕的海灘上,濺起來的白花形成一條直與天際接壤的白線,夕陽映得海水通紅,景色壯麗,嘆為觀止。

飛機終於在海邊降落,那是一個很寧靜的海灘,當他們來到海灘上之後,天色已經迅速黑了下來,向前望去,不到一百公尺,就是郁蒼的森林。

阿尼密和葛克少校兩人,都背着沉重的背包,向前走去,葛克少校每向前走一步,就回頭向飛機看上一眼一直到來到了森林中,再也看不到飛機為止。

一到了森林中,簡直是一片漆黑了。

阿尼密走在前面,他略停了一停,就從背包中取出一大電筒來亮着,電筒才一亮,葛克少校就大叫一聲直撲過去,將電筒搶了過來,立時熄去。

阿尼留在黑暗之中,看不到葛克少校的神情,但是他卻聽得出,葛克少校在吁吁地喘著氣,接着他叫道:「你真的一點也沒有在森林中生活的經驗,不能有亮光,有了亮光,你會受幾百種敵人的攻擊直到你死了,還不知怎麼死的。」

阿尼密立時道:「對不起,真的,我沒有在森林中生活的經驗。」

梆克少校像是餘悸未息,又說道:「你可知道,在這個地方,至少有一百種以上的昆蟲,是有毒的,你看見過有毒的飛蛾沒有?在新畿內亞的森林中,至少也有二十種以上不同的毒峨。」

阿尼密「哼」了一聲,說道:「照你那麼說--」

梆克少校大聲道:「照我說,我們根本不該在夜間走進森林來。」

阿尼密的回答,來得很快,道:「我們總不能避免在森林中過夜的,事情總得有個開始,就從今天晚上開始吧。」

梆克少校嘆了一聲,道:「好,不過求求你,千萬別亮着電筒,跟着我會找到一處可以過夜的地方。」

阿尼密道:「當然,你是響導。」

梆克少校苦笑了一下,在黑暗中久了,阿尼密可以看到他在前面,小心移動着腳步,阿尼密跟着他,走過了一里左右,聽到了水聲,林木也稀疏了些,眼前變得明亮了一些,他們來到了一條小河旁,阿尼密和葛克少校,爬上了河邊的一塊大石,躺了下來。

阿尼密問道:「到克蓬去還有多遠?」

梆克少校道:「沿這條河向上遊走,如果我沒有記錯,大約經過十幾個村莊,就可以找到克蓬了。」

阿尼密表示滿意,閉上眼睛,葛克少校望了他一眼,道:「先生,請原諒我的好奇,你真的相信,在腹地的土人部落中,有一個生下來不久就會講另一種語言的怪嬰存在?」

阿尼密並沒有睜開眼來,只是說道:「是。」

梆克少校笑了起來,道:「那嬰孩講的是什麼地方的語言?」

他在這樣問的時候,語氣很輕挑,顯然是充滿了諷刺的意味,可是阿尼密的回答卻很正經,道:「荷蘭語,或者是英語、德語、法語和拉丁語。」

梆克少校聽了阿尼密這樣的回答,坐了起來,道:「先生,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阿尼密道:「當然不是。」

梆克少校笑了起來,道:「如果真有一個會說那麼多種語言的人,生活在中央山脈腹地的部落之中,那麼他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

阿尼密也不禁睜大了眼睛,問道:「為甚麼?」

梆克少校道:「這還不容易明白?山裏的土人只會說最簡單的語言,這個人就算會說全世界語言也沒用。他只好自己對自己說。」

阿尼密的身子,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葛克少校並不是一個有甚麼大智慧的人,可是他這兩句話,倒是有極大理由的。

阿尼密又閉上眼睛,剎那之間,他想起了根多事來。河水在他身邊潺潺地流過,葛克少校的鼾聲在他的身邊響起來,但是阿尼密卻睡不着。

阿尼密幾乎是胡思亂想,一直到天亮,葛克少校阻止阿尼密用河水,他們沿着河岸向前走,兩小時后,到了一個土人的村莊中。

那村莊中的土人,看來並不像想像中那樣與世隔絕。村中的女人,都有花布裙子穿,老人的頭上,也扎著花布,一個上了年紀的土人,甚至有一隻打火機,不過這隻打火機早已經用完了汽油,只有火石還沒有磨完,每板動一下,就有幾點火星冒出來。

梆克少校同當地的土人交談著,喝着土人製造的烈酒,頗有如魚得水之樂。阿尼密雖然是「非人協會」的會員,但是總不是萬能的,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也只好聽葛克少校安排一切。

他催著葛克少校,向村莊中的土人,詢問那個嬰孩的事,但是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他們大約逗留了一小時,就繼續向前去,天色將黑,他們到達了另一個村莊,就宿在那個村莊中。

一直到了第四天,他們才到了克蓬。

阿尼留在這幾天中,也已經習慣了森林中的村莊中的情形,他們越向內陸走去,所見到的村莊,也越是原始,克蓬只不過是幾十間茅屋所組成的,就在河邊不遠處,那條河。像是沒有盡頭一樣,大多數的村莊,都在河邊。

在他們到達克蓬的時候,就有七八個赤身露體,挺著大肚子的孩子,跟在他們的身邊,葛克少校用土語在和他們交談著。

有兩個孩子,聽了葛克少校的話之後,向前飛奔了出去,當他們來到那十幾間茅屋近處的時候,看到一個乾瘦的老人,向前走來,隔老遠就叫道:「葛克,葛克。」

梆克少校也奔了過去,叫道:「阿隆,阿隆。」

阿尼密猜想,阿隆多半是那個老人的名字,他和葛克自然是舊相識。

阿尼密看到葛克和阿隆兩人,奔到在一起,行一種奇怪的見面禮,互相用自己的鼻子,用力擦著對方的鼻子,然後,葛克少校轉過身來,用極興奮的聲音叫道:「阿尼密先生,快過去,阿隆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阿尼密急急忙走了過去,阿隆看到阿尼密,有點疑懼的神情,葛克不斷地說着,又做着不同手勢,阿隆走了過來,阿尼密只好也和他擦著鼻子。

屋子內的大人都奔跑了出來,所有的人包括女人在內,除了下體有一種用樹枝纖維織成的「布」遮掩之外,全是赤裸的,皮膚又黑又粗,頭髮短而捲曲但是和非洲大陸的土人,又有着顯著的不同,這些土人,究竟是什麼人種,人種學家一直在爭論不定。

阿隆在接受了阿尼密的禮物--一柄鋒利的小刀之後,笑得合不攏口來,帶領着阿尼密和葛克,到了一間茅屋之前,大聲呼喝着,一個女人頂着一隻竹筐,走了過來,竹筐中是一種黑色的果子,葛克少校立時取起了一個來,津津有味地吃着,阿尼密也學着樣,出乎他的意外之外,這種難看的果子,味道十分甜美。

梆克少校和阿隆講了很多話,才轉過頭來,道:「阿尼密先生,阿隆說,他曾聽得人家說過兩次,有關那嬰孩的消息。」

阿尼密覺得自己全身的神經,都緊張了起來,在經過了三十年之後,他畢竟有了消息。

梆克少校又道:「第一次聽到,和我曾告訴你的一樣,但是第二次,卻是赫林部落中的一個人告訴他的,說是有一個人,會說奇怪的話,做奇怪的事。」

阿尼密連忙問道:「這個人就在赫林部落中?」

梆克少校搖著頭,道:「不是,那個赫林人,也是聽來的。」

阿尼密皺了皺眉,葛克少校道:「先生,看來我們仍是無法成功的。」

他一面說着,一面指著遠處的高山,道:「赫林部落就在那上的後面,在克蓬,沒有人翻過那山頭過,所以那邊的情形如何,完全不知道。」

阿尼密有點不經意地說道:「那也不要緊,赫林人曾經來到過這裏,這就證明是可以走得通的。」

梆克少校苦笑了一下,說道:「赫林人不同。」

阿尼密有點惱怒,道:「有甚麼不同。」

梆克少校攤了攤手,道:「赫林人是為人所共知的土人部落,也是最強悍的一族,他們會製造一種十分猛烈的毒藥,而他們的嗜好,就是獵制人頭。」

阿尼密不禁抽了一口涼氣,失色道:「獵頭族。」

梆克少校道:「不錯,但是據赫林人說,他們和山裏的那些部落相比,他們簡直是極其溫和的了,而那個嬰孩,究竟是在甚麼地方,赫林人也未必知道。」

阿尼密呆了半晌,才道:「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去。」

梆克少校又向阿隆講了一回話,才道:「阿隆說,前幾年,有一個全身都是白色的人--我想是白種人,也不聽他的勸,一定要深入腹地去,結果就沒有回來,到他們這裏來換酒喝的赫林人說,這個白人的頭,縮小之後,也還是白的。那個白人可能是一個大人物,因為曾有軍隊來克蓬找過他,許多白人一起來,但是他們也沒敢進山去。只在克蓬詢問了一番就走了。」

梆克少校講到這裏,直視着阿尼密,停了片刻,才道:「先生,那個白人是甚麼人?你應該知道的。」

阿尼密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他的臉上在冒汗,他的聲音也有點苦澀,那個白人在新畿內亞「失蹤」,是轟動世界的大事,他自然知道的,他道:「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仍然要去。」

梆克少校哼了一聲,道:「先生,你要去只管去,我可不去了。」

阿尼密沒有出聲,葛克少校又道:「就算你答應送給我十座酒廠,當我的頭,被縮小了掛在赫林人的屋子前,或是不知道在甚麼部落,被他們的孩子當球踢的時候,我是一滴酒也喝不到的了。」

阿尼密道:「你說得對,我沒有理由強迫你跟我去,可是我還是要去。」

梆克少校和阿隆又講了兩句話,本來,四周圍的土人,不住地發出聲音,但是剎那之間,全靜了下來。

梆克少校道:「阿尼密先生,他們是在表示對你的尊敬,因為你做他們不敢做的事,先生,我要提醒你,他們是世代居住在這裏的土人。」

阿尼密苦笑了一下,他的決心也不禁有點動搖了。

直到現在為止,他可以說,還沒有得到有關再生的寶德教授的任何有關消息,所得到的,只不過是經過了許多人口的傳說,而且極其簡單,循着這種傳說追尋下去,是不是能找到再生的寶德教授,完全不可知,可是只要他再繼續下去,他就得準備死亡。

阿尼密吸了一口氣,所有的土人都沉默著,好一會,阿尼密才道:「他們既然曾和赫林人打過交道,至少該可以告訴我,如何和赫林人相處。」

阿尼密這樣說,那就是表示他還是要去。

梆克少校呆了片刻,又和阿隆說了半晌,才說道:「阿隆說,赫林族人,最喜歡喝他們釀製的一種酒,你要討好赫林人,最好帶點酒去。」

阿尼密道:「那就簡單了。」

梆克少校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道:「不過,赫林人如果對你太好感了,他們會將你的頭割下來,縮小幣起來,好讓你和他們永遠在一起。」

阿尼密有點惱怒,道:「說來說去,你無非是以為我不會有成功的希望。」

梆克少校攤了攤手,不敢再說甚麼,阿尼密也不再睬他,自顧自走了出去,來到一株芭蕉樹下,將寬闊的芭蕉葉,一條一條撕開來。他也在想整件事,從頭到尾地想一遍,他想找出一個結論,三十年來,他致力於這件看來極其虛無的事,是不是真有價值?

這是很難下結論的事,因為這件事,是人類歷史上從來也沒有過的事。如果這件事得到了證實,那麼,人類的發展史,完全要改寫,在某種意義上而言,相等於人的生命,可以無限制地延長下去。

阿尼密吸了一口氣,他決定繼續下去,三十年來,在毫無線索的情形下,他都沒有放棄,如今有了線索,怎可以不追尋下去?

他轉過身來,道:「少校,請你對阿隆說,我要大量酒,去和赫林人打交道。」

梆克少校向阿隆說了幾句話,阿隆立時大聲地叫了幾下,所有的土人,都以極尊敬的眼光,望着阿尼密,在土人的心目中,這個看來衰老的,面目陰森的老人,是他們從來也未曾見過的勇士。

當天晚上,村落中的土人,為阿尼密舉行了一個「晚會」,土人用樹葉作戰裙,舞著生了銹的戰刀,整夜跳着舞蹈,阿尼密自己,卻在茅屋之中,盤算著從明天開始,他要一個人行進的路程。

第二天,阿隆已經準備好了阿尼密所要的酒,酒裝在粗大的竹筒之中,一端用泥封著,每一節竹筒,有三尺長,阿尼密一個人,自然不可能帶得大多,他盡他的力量,帶了六節,紮好了負在背上,由阿隆帶領土人,送到了路口,阿尼密一抬頭,望着前面連綿不斷的山巒,和鬱郁蒼蒼的森林,開始出發。他可以說是一個超越現代文明的文明人,但這時,卻步向地球上最原始的地區。

他向前走着,不多久,連道路也沒有了,他只好揮着刺刀來砍路,當他前進了約莫十來碼之際,看到葛克少校在前面,一大叢龍舌蘭前站着。

阿尼密略停了一停,葛克少校道:「先生,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阿尼密沒有出聲,只是望定了葛克,少校吞了一口口水,道:「先生,你要明白,你要去的地方,你要見的那些人,連赫林人和他們比較起來,也可以算是文明人。」

阿尼密道:「我明白,謝謝你提醒。」

梆克突然「呵呵」笑了起來,道:「先生,我不知道你究竟為甚麼要去找那個人,但是你的意志是如此堅決,我想這件事一定是極有價值的,好了,我也參加。」

阿尼密又呆望了葛克少校片刻,道:「歡迎你參加。」

梆克少校好像本來準備期待着有熱烈的歡迎的,阿尼密的態度冷淡,使他多少有點失望,以致他呆望着阿尼密,一時之間,不知道說甚麼才好。

阿尼密走向前去,道:「我不表示太樂觀,因為前途太艱險,你總有退縮的時候。」

梆克少校一副遭到了侮辱的神情,漲紅了臉,大聲道:「除非你放棄,不然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阿尼密按住了少校的肩,道:「好了你已經參加了一件整個和人類的未來,有極大關係的壯舉,比起來,和人類第一次踏上月球不知要偉大多少。」葛克少校睜大了眼睛,阿尼密道:「我會原原本本講經過給你聽的。」葛克少校興奮了起來,分了三個竹筒,負在肩上,兩個人一起向前走去,接連兩天,他們只是與植物為伍,在濃密的叢林中走着,第三天,翻過了一座山頭,從山頭向下望去,下面是一個盤地,面積不是很大,再向前望,仍是連綿不絕的山嶺。當天晚上,他們宿在半山腰上,到午夜,一陣連續的鼓聲,使他醒了過來,葛克少校來到阿尼密的身邊,低聲說道:「赫林人。」

阿尼密側耳聽了片刻,鼓聲一直在連續著,他道:「你懂得他們的鼓聲?」

少校道:「不完全懂,但是我聽得出,鼓聲之中,有着歡樂的意思,可能是赫林人正有什麼喜事,如果是那樣就好了,我們明天去,送上這六筒酒,可能會得到根好的待遇。」

阿尼密沒有出聲音,他向下面望去,在濃密的樹林掩映之中,好像看到有一點火光閃耀着,除此之外,就什麼也看不到了,在濃稠如漆的黑夜之中,完全充滿了神秘和不可知的事。阿尼密嘆了一口氣,他在想,在比較詳盡的世界地圖上,日本的東京,和新畿內亞的腹地,看來是隔得如此之近,大家全是地球上的一個島上的一處地方,但是兩地之間,文明和原始的距離,卻幾乎等於人類整個文明史,相差五千年。從這一點上也可以看出,人實在是人渺小了,渺小到了連天體中億萬星球中一個極小的星球,人本身所居住的,已經住了幾十萬年的地方,到目今為止,還有太多未知數。

阿尼密閉上了眼睛,他並沒有睡着,只是在沉思,而葛克少校在自顧自講了許多話之後,倒響起了鼾聲。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開始下山,下山是完全沒有路徑可循的,他們有時攀越懸崖峭壁,有時要撥著樹上的藤,向下落去,在真正無路可走時,他們甚至只好踴身跳過去,如果失足的話,世界上絕不會有任何其他的人知道他們到了何處。

就在眼底下的那片盤地,可是他們足足花了六個小時,已經過了正午,才算接近,也就在這時,只聽得一陣吆喝,五六個土人,自濃密的灌木叢中,沖了出來,高舉著木竿上綁着鋒利石塊的石矛,同他們跳躍而來,葛克少校的反應十分快,他立時高舉由他載負的三筒酒,高叫:「阿隆,阿隆,尼齊,尼齊。」

事後,阿尼密才知道,「尼齊」是葛克少校所懂的唯一的赫林人語言,意思是酒。他這時的那句話,意思就是:「我有阿隆那裏得來的酒。」

這句話,當然產生了很大的效力,那五個土人,立時放下了他們的石矛,向前走來,葛克少校忙將竹筒遞向前去,並且示意阿尼密也那樣做。

那五個土人走向前來,用力嗅着,在竹筒外,其實是嗅不到什麼酒味的,可是也許是由於赫林人的嗅覺特別靈敏,所以在他們塗着顏料的臉上,都現出滿意的神情來,而且不斷叫着:「尼齊,尼齊。」

在那五個赫林土人的帶領之下,阿尼密和葛克向前走着,葛克一面向前走,一面苦笑地望着阿尼密道:「希望能找到劉郎。」

阿尼密道:「劉郎是誰?」

梆克道:「劉郎就是常到阿隆那裏去的那個赫林人,他是唯一和外界接觸的赫林人,他會講阿隆那個部落的話,我也見過他兩次。」

他們在交談著,那五個赫林人中的兩個,叫嚷着,向前奔去,這時侯,阿尼密和葛克,也已經看到赫林人聚居的村落了。

在未曾目睹赫林人的居屋之前,阿尼密絕難想像到,赫林人竟有着相當高的住屋文明,他們利用天然的樹榦,每在樹榦之間,搭上離地約有五尺高的「地板」,然後,用木柱圍起來,上面蓋着整齊的芭蕉葉,就成了「屋頂」,他們聰明的並不將被用來作「屋柱」的樹弄死,那一些大樹,依然枝葉繁茂,那樣,就減輕了屋頂的負擔。

正當阿尼留在欣賞赫林人的住屋文明之際,葛克的身子,卻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指著那些屋子,道:「先生,你……看,這些屋子的門口--」

那些屋子其實是沒有「門」的,只有供人出入的口子,但是沒有用來掩蔽的「門」,循着葛克所指看去,阿尼密也注意到,那些屋子的「門口」都掛着或多或少,一弔一串的,球形的,黑漆漆的東西。

阿尼密一生研究通靈,也接觸過不少人的屍骸,可是這時,他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他吸了一口氣,道:「那些,全是人頭?」

梆克少校連嘴唇都變白了,可是他還是掙扎著,說了一句自己以為很幽默的話,他道:「我不以為那些是人腳。」

阿尼密還沒有來得及再講話,已看到那兩個叫嚷着奔向前去的赫林人,在叫了幾聲之後,每一間屋子裏,都有赫林人奔了出來,男女老少都有,不下兩百個之多,一出屋子,就向他們奔了過來,轉眼之間,就將阿尼密和葛克兩人,團團圍住,不住叫嚷着,葛克的身子發着抖,他像是求饒一樣,攤著雙手,叫道:「劉郎,劉郎。」

阿尼密雖仍保持着縝定,可是卻雙手不住的冒冷汗,幸而那些赫林人只是包圍住他們,叫嚷着,並沒有什麼別的行動,又過了一會,人叢中陡地靜了下來,讓開一條路,兩個人在人叢中向他們走來。

走在前面的一個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因為在他的額上,頰上,全貼滿了天堂鳥的羽毛。

新畿內亞特產的天堂鳥,有着夢幻一般美麗的羽毛,阿尼密注意到,貼在那個赫林人額上和兩頰的,全是天堂鳥的尾翎,而且毛色新鮮,顯然時常更換,看來,在附近的森林中,是這種珍貴禽鳥的原產地。

這個赫林人的打扮,既然有異常人,那麼,他自然是赫林人的族長了。

和族長一起走過來的,是一個看來很乾癟的老頭子,葛克一見到了他,就像見到救星一樣,叫道:「劉郎。」他一面叫着,一面又急急說了好幾句話。

那乾瘦老頭子直來到了葛克的面前,打量了葛克半晌,在那段時間內,葛克簡直就像是待決的囚犯一樣,他勉力裝出要劉郎認識他的姿態來,因為要是萬一劉郎竟然不認得他,那麼他就麻煩了。

餅了好一會,劉郎臉上的皺紋,忽然都湊到了一起,他叫了起來,道:「葛克!」

在那一剎間,葛克少校顯然已到了可以支持下去的極限,他陡地鬆了一口氣,身子搖晃着幾乎倒了下來,阿尼密忙過去將他扶住,劉郎轉過身去,對族長講了幾句話,族長吆喝一聲,立時有十幾個人走了過來,將葛克和阿尼密,連拖帶扯,來到了一間茅屋之中。

茅屋中並沒有什麼陳設,除了正中的一根木柱,木柱上刻着些圖案,但是最觸目驚心的,自然是掛在木柱上的那一大串人頭,縮小了的幹人頭,還可以清楚地辨別出五官來,至少有十二個以上,阿尼密打量了幾眼,他甚至可以肯定,其中至少有一個,是白種人的頭骨縮制而成的。阿尼密感到一陣噁心,連忙偏過頭去。

但是有一點,倒是令阿尼密放心的,那便是,他們已經肯定受到了友好的招待,族長已經打開了一個竹筒在大口大口喝酒。

在阿隆的部落里,阿尼密也曾喝過這種用不知名的果實釀製的土酒,知道這種土酒的酒精成份極高,他真怕族長這樣喝法,喝醉了之後,會凶性大發。所以,他向葛克少校低聲道:「快講正經事。」

梆克少校點着頭,將劉郎拉在一邊,不斷地說着話,間中,劉郎用一種詫異的神色望着阿尼密,講了大約十分鐘,劉郎點着頭,到了茅屋的門口,叫了起來,不一會,有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劉郎又指著那進來的土人,講了幾句。

這時侯,阿尼密完全不知道葛克和劉郎交涉的情況如何,他全然不懂赫林人的土話,所以只好等著。

事實上,葛克少校也不懂得赫林人那種音節高亢,急促的土語,幸好他和劉郎都會講阿隆那個部族的土話,他通過劉郎,和通過劉郎叫進來的那個土人交談著,大約又談了二十多分鐘。

在那段時間中,臉上貼滿了天堂鳥羽毛的族長,什麼事也不管,只喝着酒,和砸著嘴,向阿尼密笑着。

然後,葛克少校向阿尼密招了招手,阿尼密忙走了過去,葛克少校指著那土人道:「有結果了,阿尼密先生,這個人,在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曾經為了追獵,翻過了他們赫林人認為神聖而不可侵犯的一個山頭,見過另外部落的土人,那個奇怪嬰孩的傳說,就是他帶回來,又傳了出來的。」

阿尼密忙問道:「那嬰孩在那裏?」

梆克少校苦笑了一聲,通:「據這土人說,他也沒有見過那個嬰孩,只不過他聽得出那邊的土人部落中的人說起,他只聽到了而已。」

阿尼密也苦笑道:「那怎麼找得到?」

梆克攤了攤手,道:「當然很困難,不過他說,山那邊的土人部落,是一個十分友善的部落,那邊物產豐富,土人從來也不殺人。」

阿尼密皺了皺眉,道:「他懂得那土人部落的語言?」

梆克又回頭問劉郎幾句,劉郎則轉頭問那土人,那土人的回答,又傳譯了過來。葛克少校高興道:「那邊土人部落的語言,和阿隆那一族是差不多的。」

阿尼密道:「好吧,總算越來越近了,我們向前走。」

梆克偷眼向族長看去,族長已經醉倒了,鼾聲大作,天堂鳥的羽毛,在隨着他的鼾聲而起伏着,葛克又向劉郎說了幾句,劉郎領着他們出去,許多赫林人又圍了上來,葛克和阿尼密急急向前走着,一小時后,已經沒有赫林人再跟在他們的身後了,他們才鬆了一口氣。第二天,他們翻過了又一座山頭見到了另一個土人部落--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之中,他們平均每隔兩天,就翻過一座山嶺,遇見另一個土人部落,可是幾乎毫無例外地,他們遇到的那些土人,都指著高山,說消息是從山那邊傳過來的。

越向腹地進發,所遇的土人,便越是落後和原始,到最後他們已幾乎要放棄之際,所遇到的那一個部落的土人,還逗留在石器時代,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穴居,阿尼密真懷疑他們之間,是不是有語言,因為,他們發出的聲音,和狒狒的叫聲,實在沒有什麼多大的差別。

這個部落的土人,所居住的地點,是在聳立的高山包圍的中心,在一些山崖上,有許多天然的岩洞,土人就住在這些岩洞之中,用原始的石塊,獵取野獸來充饑,阿尼密和葛克,都帶着完備的攀山工具,也經過了三日三夜,才翻過了山頭,發現了這一族穴居人。

當他們在一片平崖,被大約二十多個穴居人包圍着的時候,阿尼密的心中,極其沮喪,他長長的嘆了一聲,說道:「我看沒有希望了。」

梆克少校也道:「是的,阿尼密先生,再向前去,我們可能穿過新畿內亞會到達它的北岸,你看這些人,你看看這些人。」

阿尼密又嘆了一聲,圍在他們身邊的那些穴居人,眼球轉動着,發出莫名其妙的聲音,阿尼密在這些日子學會了不少土人的簡單語言,他試着說出了十幾種,想和那些土人交談,可是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梆克少校道:「算了吧,我看世上沒有人會懂得他們的語言。」

阿尼密無意識地揮着手,對葛克少校的話,表示回意,可是就在此際,突然,在離他們不遠處,傳來了一個顫抖的聲音,道:「對,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世界上沒有人懂得這種語言。」

一剎那之間,阿尼密和葛克少校兩人,都僵硬得無法轉動脖子,回過頭去看一看那聲音的來源,要不是他們兩人同時聽到了聲音,他們一定會以為那是他們多日來辛勞所產生的幻覺。

那兩句話,是純正的荷蘭語。

阿尼密首先轉過頭去,在那一剎間,由於實在太激動和突然,他張大了口,本來是想叫「寶德教授」的,可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不過,這時候,他就算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他也知道,自己的搜尋,已經有了結果,三十年來的搜尋總算告一段落了。

梆克少校也立時轉過頭去,他同樣張大了口,但是卻也一樣出不了聲。

他們都看到,在他們的身後,有一個山洞,那個山洞的洞口,有着其他山洞口所沒有的一件東西--一張草帘子,遮著洞口。

阿尼密終於發出了聲音,他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寶德教授。寶德教授。」

那山洞口的草簾掀動,一個人,慢慢地現身出來。

阿尼密和葛克兩人,睜大着眼,他們看到一個人,用一根木棍支撐著,自山洞中慢慢地走出來,那人的身上,也沒有衣服,和其他土人一樣,只是下體圍着一塊獸皮。他一樣膚色極黑,有着捲曲的頭髮,皮膚上有着因為營養不良而來的白屑。眉骨特別高,以致雙眼看來深陷,他看來完全是一個原始的,還處在石器時代的穴居人。

可是,阿尼密卻又清楚地聽到過,有純正的荷蘭話,自那山洞中傳出來。

剎那之間,阿尼密心中想,或者,寶德教授還在洞裏,還沒有出來。

就在那土人現身之際,才來圍着他們兩個人的穴居人,都現出了一種根奇訝的神情來,發出聲響,紛紛向後退了開去,這種反應,顯然表示他們對那個土人,懷有相當程度的恐懼。

阿尼密望着那穴居人,那穴居人也用他混濁的、黑褐色的眼珠,望着阿尼密,過了半晌,他又開了口,仍然是極其純正的荷蘭話,聲音也依然在發顫,道:「阿尼密,我的好朋友,你終於來了。」

那穴居人的聲音發顫,同時,他慢慢揚起發抖的雙手來,那穴居人出來的時候,是用一條木棍支撐著身子的,他的左腿,明顯地曾受過極度的傷害,當他的右腳碰到地面之際,左腳離地還差著半尺,他是一個玻子。

所以,這時侯,當他的雙臂發着抖,向上揚了起來之際,支持他身體平衡的那根木棍,跌在地上,他的身子,也陡地向左,側跌了下去。

也就在這時,阿尼密發出了一下呼叫聲,陡地奔向前去,將那個穴居人緊緊抱住,叫道:「寶德。寶德教授。」

穴居人也緊緊地抱住了阿尼密,兩個人的身子,都在劇烈地發着抖,他們都爭着在講話,可是自他們口中所發出來的,卻全是連他們自己都聽不清楚的一種混雜的喃喃之聲。那是由於他們的心情,實在太激動了,激動到無法可以清楚地說出話來的程度。

梆克少校在一旁呆立着,盡避阿尼密已對他說過寶德教授的事,但是這時侯,他雙眼睜得極大,真正怔呆了,一個穴居人,但不是穴居人,而是寶德教授,這是無論任何人都無法接受的事實。

阿尼密恢復正常,他一面扶著寶德教授,一面彎下身,拾起了木棍,交給寶德教授,深深地吸著氣道:「寶德,你是世上唯一有過兩次生命的人。」

寶德教授面肉抽動着,突然發出了極其凄酸的笑聲來。

阿尼密仍然扶著寶德教授,他心中有着太多的問題,想要求得答案,他望着寶德,現在的寶德,和以前所認識的那一個荷蘭人,當然一點也不相同,如今在他面前的,完全是一個穴居人,可是那隻不過是外表,這個穴居人,到如今為止,還可以說是世上最權威的熱帶病理學專家,他仍然是寶德教授。

阿尼密勉力使自己鎮定,也企圖使不住發抖的寶德教授鎮定起來,他放慢聲調,說道:「寶德,你--」

寶德喘著氣,道:「看在上帝份上,先別問什麼,你們有酒么?」

梆克少校在一旁,急忙自行囊中,取出一隻扁平的瓶子來,遞了過去,寶德接住了瓶子,他的手,因為劇烈地發着抖,甚至無法打開瓶蓋,還是靠阿尼密的幫助,他才能喝到瓶中的酒。

他不斷喝着,一口又一口,酒順看他的口角,流了下來,流在他裸露的,干而且粗糙的皮膚上,被突出在皮膚外的肋骨所阻。

阿尼密已經知道,寶德教授的情形絕不像三十年前。他們「商量」的那樣順利,其中一定有過不為人知,但是極其重要的變化。

如果不是有了變化,寶德教授是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等寶德喝去了大半瓶酒之後,他才肯停止,抹著口,望着阿尼密,又道:「你為了找我,這些年來,到過不少地方吧。」

阿尼密道:「是的,我到了世界每一個角落。我本來以為找你是很容易的,因為你必然是一出世就驚世駭俗的。誰知道--」阿尼密也不禁苦笑了起來,向葛克指了一指,道:「要不是在耶加達,遇見了他,憑着一點傳說,我是不能見到你的了。」

寶德教授「喃喃」地道:「耶加達,耶加達……」

他一面說着,一面身子又發起料來,阿尼密說道:「慢慢來,我們已經見面了,就算化上一年的時間,慢慢談分別後的情形,不要緊。」

寶德又凄然她笑了一下,道:「那麼,請到我的穴洞中來。我在這裏很孤獨,一種你無法想像的孤獨。」

梆克少校低聲道:「這一點,我早就說過了。」

阿尼密望了葛克一眼,的確,葛克早就說過這一點,他說過,寶德會是世上最寂寥、痛苦的人。

阿尼密和葛克,一起跟着要拖動身子的寶德,進了穴洞之中,穴道中很黑暗,阿尼密和葛克少校,要過好一會,才能看清穴洞中的情形,洞中其實也沒有什麼東西可看的,除了一角,鋪着由干樹皮編出來的席子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

那時,寶德已經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雙手捧著頭,阿尼密也找了一塊較平整的大石坐下來,望着在他對面的寶德,心中感到一陣難過,他真難於想像,學識豐富的寶德教授,是如何過那原始的生活,過了三十年之久的。

在他們進穴洞之後,其餘的穴居人,遠遠地在穴洞之外守着,不時發出點古怪的聲音,但是,並不進洞來侵擾他們,阿尼密點着一支煙吸著,首先打破沉默,道:「寶德,怎麼一回事?」

寶德慢慢地抬起頭來,在陰暗之中,他的濁黃色的眼珠,看來更加黯淡,不像是屬於一個生人所有的,他的口唇掀動着,過了半晌,才道:「一切都和我臨死之前想像的一樣,那時離開了紅霞,向前走,想找一個母體內的嬰兒,以供我去寄託--」

阿尼密揮了揮手,但是卻沒有出聲音,他本來的意思,是想問寶德,當時他的感覺是怎樣的,但是一轉念之間,他卻沒有問出來,因為他覺得那實在是一項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那時,寶德教授根本是不存在的,他的身體留在耶加達,造成他有思想的,只不過是一組極其複雜組合的腦電波而已。

寶德望了阿尼密一眼,又道:「或者你是想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怎麼樣的?」

阿尼密點了點了頭,寶德苦笑了一下,道:「完全像是一個夢,和做夢可以說是完全一樣的,我並不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存在,就像是做夢一樣,身子雖然躺着不動,但是人卻可以到任何地方。」

寶德接連幾次強調「和做夢一樣」,阿尼密和葛克兩人都點着頭,這種感覺,他們是完全可以領會的,他們自然沒有像寶德教授那樣的經歷--人死了,腦電波卻還存在,但是他們都做過夢。

寶德又道:「在我想用紅霞作我的寄託之際,我設想得很好,可是紅霞的腦組織,已完全破壞了,我完全無法達到目的--」

他講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然後,以一種極焦切的聲音問道:「紅霞還好嗎?」

阿尼密嘆了一聲,道:「她死了。」

寶德的身子震動了一下,過了好久,沒有出聲,然後才又道:「我像是身在夢中一樣。向前走着,好像走得很快,我只覺得無法停止,海洋在我的腳下,迅速移動,我實在走得太快了--」

寶德又望了阿尼密一眼,阿尼密嘆了一聲,道:「是的,你那時,是以無線電波的速度在移動,那是和光速幾乎一樣的。」

寶德咳嗽了幾聲,道:「一切是突如其來的,我覺得我有寄託,我一定是進入了一個初生嬰兒的體內,我感到一陣極度的痛楚,那種痛楚,是來自全身的每一個神經末梢的,我忍不住大叫了起來,於是,我又一次聽到了我自已的聲音。」

寶德教授,這時已漸漸恢復了鎮定,所以他敘述的聲音,也平靜得多了,而阿尼密和葛克兩人,都帶着一種夢幻一般的神情,因為寶德這時的敘述,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他是在講述,他如何獲得第二次生命的事。

寶德吸了一口氣,通:「我聽到了我自己的聲音,我在叫:我在什麼地方?可是我想發出的聲音,和我發出來的聲音,完全不同,我想問我在什麼地方,但是發出來的,卻只是哭聲。」

寶應講到這裏,聲音又急促了起來,道:「我既然發不出我要講的話,只好看清楚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可是,我睜大眼,只看到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到。」

阿尼密雙手緊握著拳,道:「為什麼有這樣的情形?」

寶德望着岩洞的頂,聲音仍然根平靜,道:「實在很簡單,不過事前我沒有想到,你也沒有想到,我和你都以為只要進入一個嬰兒的體內,就可以代替原來失去的軀體了,可是事實上,嬰兒的視覺,聽覺,以及聲帶,都無法負擔着一個人正常的工作,嬰兒的聲帶,只能作簡單的震動,只可以發出哭聲來。」

阿尼密閉上眼睛一會,他有點不敢想像,這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一個人,思想成熟,什麼都會想,可是他的身體,卻完全不能依照他的思想來行動。這隻有一個全身癱瘓的人,才差可比擬。

寶德繼續道:「或許你以為,情況最壞,不過是和一個全身癱瘓的人一樣,是不是?但是事實上,絕不是那樣,嬰兒感受到的痛楚,簡直是不可忍受的,皮膚碰到任何粗糙的東西,都是徹心的疼痛,那簡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太……可怕了。」

寶德講到這裏,好像是在重新體驗當時的痛苦,以致他的身子,在劇烈地發抖,他是抖得如此之可怕,使得阿尼密不得不走過去,用力按住他的肩頭。

寶德抖了好一會,道:「我最先有的能力,是聽覺。我可以聽外界的聲音了,我在感覺上,知道我一定是進入了一個十分貧困的家庭之中,但當時我還是很樂觀,因為我再生的家庭,就算再貧困,也不要緊,有我在,我可以很快地使整個情形改變,我依然是我,我的軀體雖然變成了一個嬰兒,但是我依然是我,是不是?是不是?」

寶德急切地問著,阿尼密忙安慰他道:「是的,一點也不錯。」

寶德教授雙手掩住了臉,聽自他喉際發出來的聲音,他像是在啜泣。

餅了好一會,寶德才又道:「當我可以聽到外界的聲響之後,那大約是七八天之後的事,我就覺得不妙,我聽到的人的交談聲,全是音節十分簡單,我根本聽不懂的話,我拚命想弄清楚自己是生活在什麼人之間,但直到我可以看到他們之前,我無法知道。」

阿尼密道:「嬰兒可以看清東西的時間,也不需要太久的。」

寶德道:「是的,大約是出生之後,五十天左右。我需要的時間更短,我想,大約只有三十天左右,我就第一次可以看到東西了,我看到的是一個穴洞,和自己睡在干樹葉上,同時,看到了有人在我身邊走着,阿尼密,你以為我需要多久才能判定我在什麼地方?」

寶德教授的神情,凄苦到使阿尼密不敢正視他,他轉過頭去,道:「你一眼就可以知道自己是在一群穴居人之間,可是,你一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寶德連聲道:「是的,是的,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些是穴居人,而我,是一個小穴居人,我……我不知道這個穴居人部落,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阿尼密沉重地說道:「是在新畿內亞的最深腹地。」

寶德苦笑了起來,喃喃地道:「新畿內亞的最深腹地,哈哈,新畿內亞的最深腹地。」

阿尼密大聲問道:「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為什麼不嘗試離開這裏?」

寶德像是沒有聽到阿尼密的問題,只是自顧自道:「又過了兩個月,我的聲帶,已經可以發出複雜的震動了,我可以說話了。」

寶德講到了這裏,又發出一連串的苦笑聲。

在一連串的苦笑聲之後,寶德道:「我會講話了。可是,那有什麼用?我對他們說什麼?荷蘭語?英語?我的話在這群人之間,根本沒有人聽得懂,我根本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當我第一次說話之際,所有的穴居人全部嚇呆了,他們不知做什麼才好,只是盲目奔跑,有的簡直就膜拜著,我想他們一定是嚇呆了。」

梆克少校道:「我想他們一定是驚駭到了極點,所以,這件事才有機會傳出去。」

寶德又道:「十個月之後,我可以行走了,當然,我會做許多穴居人不會做的事,可是有什麼分別,我是一個穴居人,一個與世隔絕的穴居人。阿尼密,我的想法不錯,可是不幸的是我錯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間,我的思想,我的語言,完全無法向任何人傾訴,他們知道我和他們不同,可是他們絕無法了解到我和他們不同的程度是多麼遠。完全沒有人知道我,沒有一個可以了解我的才能,我的天賦,完全沒有,這些穴居人,只是庸庸俗俗,和其他動物一樣,為獵到一頭山豬而興奮,掘到了一點有甜汁的草根而爭吵,他們完全不知道,在他們之間,有一個完全和他們不同的人。阿尼密,比較起來,這種心靈上的痛苦,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

寶德一口氣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雙手緊握住阿尼密的手臂,道:「我生錯了地方。實在太錯了,我竟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間。他們是那麼愚昧無知,而我就生活在他們之間。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思想,而我就要和這種人生活在一起。」

阿尼密只覺得自己的喉頭髮干,他只好重覆著剛才已經問過的那個問題道:「你難道沒有想過要離開?」

寶德道:「當然想過,我在兩歲那一年,就已經開始要離這裏,可是,我的思想,並不能使我的身軀飛起來,這--」

他輕拍著自己的腿,又道:「這就是我第一次想離開的結果,我只不過跌了一交,就變成了跛子。」

梆克緊握著拳,道:「你應該再試。」

寶德道:「試過,可是在跛了腿之後,你以為我還有多少機會?」

梆克少校不再出聲了,一個跛子,想要走出新畿內亞的腹地,那可以說,是絕對沒有任何機會的。

穴洞中靜了下來,外面,天色已經黑了下來,穴洞中自然更黑暗,只有寶德的喘聲,每一下嘆息聲,都充滿了這三十年來,他生在錯誤環境中的悲苦。

阿尼密只好道:「好了,現在一切全過去了,你和我們一起走,將你的事,告訴世人,這是人類歷史上從來也未曾有過的事,你是第一個有兩次生命的人,你可以繼續你的研究,你可以成為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一個人。」

寶德低着頭,道:「一個穴居人?」

阿尼密大聲道:「你不是一個穴居人,你是寶德教授。」

寶德又苦笑了起來,道:「不論你怎樣說,我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再見到你。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一定會盡你一切所能來找我的,我默默地忍受着無邊無涯的寂寞,那種寂寞,比一個人關在黑獄之中,還要恐怖。在黑獄中,你根本看不到人,在這裏,你的四周全是人,可是全是穴居人。」

梆克少校揮着手,道:「還等什麼?我們現在就走,離開這裏。」

寶德長長地叮了一氣,阿尼密和葛克兩人,已經一邊一個,將他扶了起來。

阿尼密道:「寶德,你可知道么?早在三十年之前,我已經推薦你加入了一個協會,非人協會。」

寶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由阿尼密和葛克扶著,出了洞口,這時,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在外面,有着幾堆簧火,那些穴居人就圍在簧火邊,火光映着他們濁黃的眼珠,個個望走了他們三個人。

阿尼密道:「我們連夜下山去,再也不要在這裏多逗留半秒鐘。」

阿尼密說着話,他感到寶德的身子在向下沉去,頭也垂得很低,他忙道:「寶德。」

他的叫喚,並沒有回答,葛克陡地叫了起來,道:「他……他死了。」

阿尼密忙將寶德放了下來,是的,寶德死了,已經停止了呼吸,三十年來悲苦的煎熬,就是一個希望在支持着他的生命,希望突然實現了之後,支持力消失,他就死了。

阿尼密站着,他好像又「聽」到了寶德的話:我又自由了。我絕不會再試一次取得他人的軀體,絕不會。再見了,阿尼密,我的朋友。

阿尼密抬起頭來,看到火光映着眾多穴居人的臉,遠處,是一片濃黑。

口口口

當寶德教授的第二次生命,又結束了之後,阿尼密埋葬了屍體,曾經試圖想和那群穴居人接觸,了解一下在這三十年之中,寶德教授曾經如何生活的。可是阿尼密卻一無所得,因為穴居人的言語,是如此簡單。根本無法用他們的語言,來表達稍微複雜一點的事情。阿尼密發現穴居人的語言,除了表達他們如何去得到食物之外,簡直沒有別的用途,那一群穴居人,和一群狒狒,實在沒有多大的分別。

阿尼密和少校離開了穴居人聚居之處,又經過了許多崇山峻岭,離開了新畿內亞在耶加達和少校分了手,依照他的諾言,買了一間規模相當大的酒廠給了少校。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阿尼密幾乎每一天,都試圖和寶德教授「接觸」,他是一個有特殊能力的靈媒,在他的一生之中,有着無數次和已經死了的人「接觸」的經驗,可是這一次,他卻無論如何,無法再和寶德教授取得任何的聯絡了。

在那一年的「非人協會」的年會中,他又和其他的會員,在那座古堡中見面。雖然時間隔了三十年,但是那座古堡,卻一點變化也沒有,只不過「非人協會」,卻多了幾個會員。

阿尼密在會中,向各會員報告了他終於找到了寶德教授的經過,在他講完了之後,所有的人卻一聲不出,過了好一會,才有一個會員問道:「這是悲劇,寶德教授難道不能選擇?他的第二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間,是偶然的不幸,還是必然的?」

阿尼密用手撫着他那已滿是皺紋的臉,緩緩地道:「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接着他頓了一頓,又道:「我記得,三十年之前,當我推薦寶德教授入會之際,大家都說過,要是寶德教授能夠有第二次生命的話,你們也想試一試,現在是不是還維持原意?」

又隔了很久,才有人出聲,幾個人異口回聲地道:「不,一次生命已夠了。」

阿尼密苦澀地笑了起來,道:「是的,一次已經了。要是像寶德教授那樣不幸在一群穴居人之間……」他的笑聲,越來越苦澀,又道:「在一群穴居人之間,白痴比天才幸福得多,才學和知識是一種極度的痛苦,寶德教授實在太不幸了。」

鎊會員全不出聲,因為大家都可以清楚地明白這一點,他們的沉默,自然是為不幸的寶德教授,作無可用言語表達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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