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楔 子

這是一個凄涼的夜晚,天上沒有星星,只有一拱秋月,銀白色的月光,掩飾著整個大地,使這一片松林顯得更寂靜、更沉默。偶而吹來的夜風,沐洗著這青城山上的寒林奇石。凄涼的秋蟲,提高了它們的嗓子,交織成一片聽來頗為斷腸的夜曲。

青城山麓之下,由那片松林之後,徐徐馳出了一匹駿馬,這馬一身純黑,四蹄如雪,鞍上扣擐挺坐着一個劍眉星目的中年人。

雖然他已是三十幾歲的人了,然而,他那一雙亮若晨星的眸子,斜飛出頰的長眉,令人乍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二十歲許的英俊青年。只是他緊鎖著雙眉,不時的吁嘆著,令人一望即知,他深陷在苦悶和哀傷之中。

現在這匹駿馬已馳上了山坡,他用右手勒住了韁繩,展目下視,可一窺無遺的瞧見那些松林、房舍,然而這些都不是他目光停滯的地方。

現在我們可看出,就在這片松林之後,蜿蜒里許的山畔,聳峙著一座極為雅緻的別墅。月光之下,白石砌的牆上滿爬著菝楔藤蔓。高牆之內,修竹蒼松。夜風之下,花葉婆娑,隱隱地現出些畫棟雕梁,好一所古雅巨大的宅院!

這中年人目視着這所巨宅,凄涼的面容之上,竟自掛了一絲笑容。

猝然間,只見他拉過了身後的佩劍,扳指按簧,嗆的一聲,已抽出了這口長劍,然後把這口晶瑩四射的劍,交向左手,抽下了那個黑牛角也似的劍鞘,低頭痴痴的玩弄了一會,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思潮。他感到手上濕濕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麼竟會哭了。

他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長嘆了一口氣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好蠢!」

於是他把那像黑玉似的劍匣,湊近了唇邊,立時就由匣內傳出了一陣凄涼低沉的笛聲。原來這劍鞘的頂尖,竟原有一個小孔,莫怪乎那曲調是如此的凄婉動人了。

夜風之下,那哀傷的調子,隨着風飄揚出去,宛若一個臨終者的呼救之聲,如泣如訴,令人聞之肝腸繞結,不克自己!

一曲終了,他頹然的止住,仰空長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自語道:「這事情太突然了……為什麼會在這時候發生?可憐的孩子!他還沒有出世……我恐怕永遠也見不着他了……」

正當喃喃自語着,哭泣著時候,突然,由遠處傳來一陣得得的蹄聲。

他連忙拭乾了臉上的淚痕,露出一絲期望的笑容,他似乎竟又像從哀傷中復活了過來。

他遙視着那匹雪白的名駒,由那巨宅內竄出,一路撒開四蹄,直往自己立處馳來,須臾,已在近前。

馬上的人,竟是一個綺年玉貌的少女。她穿着一身黑綠的馬裙,披了一件水綠色的披風。她是那麼的喜悅,遠遠的笑着,招着手,就像一束被風舞動着的石榴花,那麼活潑,那麼甜!

一霎那,兩匹馬已迎在一起了。她嬌柔無力的喘著,興奮而又驚奇的問道:「如石,你……真想不到,怎麼會今天來,日子還不到呢!為什麼吹這麼傷心的曲子?我差一點沒哭……」

這少女說着,竟天真的笑了起來。如石含着笑,一展右臂,就像捉小雞似的,把這少女隔馬抱了過來,逗得她格格地笑作一團。

然後他抱着她下了馬,輕聲對她道:「幼梅!我太想你,實在等不到後天,而且……」

幼梅一皺那兩彎小眉毛,嬌笑着投入了他的懷抱。如石緊緊的擁着她,用他那微微發燙的唇,吻着她的額角,這少女只是閉着眼,讓他享受着溫馨。

漸漸兩人都沉醉在膩愛里。她像夢囈般的說道:「甘哥!……什麼時候你才能帶我走呢?……這種日子偷偷摸摸的,我真怕……如石!我不能一天不見你,你知道我每天都在想你……有時候明知道你不會來在窗口,痴看着這片松林,等着你的笛聲!……有時候明知道你不會來……」

「但是!……」說着她害羞的瞟了他一眼,低下了頭,小聲的又接道:「像今天……我真沒想到,真開心死了!」

甘如石頗為感激的親了她一下,打斷了她的話,顯得很冷靜的說:「幼梅!我知道你的心,我何嘗不是一樣的想着你,……只是……」

這少女不由嫣然一笑,翻了一下那雙大眼睛,俏皮的道:「只是什麼呢?別賣關子了,快說呀!是不是要帶我走了?」

甘如石苦笑了一下,低下了頭,慢慢的答道:「幼梅!我……我馬上就要走了!」

此言一出,幼梅大吃一驚,一挺嬌軀,掙開了如石的雙臂,她幾乎要哭了,連連的問道:「什麼?……你說什麼?你要走?」

甘如石不由拉起她一隻手,勉強笑道:「你呀!可真是一個小孩。你別急呀!我又不是一走就不回來了?……我會很快回來的!」

幼梅仍然悲傷驚懼的問道:「你到哪裏去?要多久回來?你可不要拋下我不管,你知道我是不能離開你的。」

說着她竟嚶聲的哭了起來。

甘如石凝視着眼前的少女,心中宛如刀扎,他連連的點頭道:「我會回來的,最多兩天!兩天我就回來……」說着繼續拉她入懷。

幼梅這才止住了哭聲,甘如石看着她秀麗如花的面容,皎潔的月光之下,她已破涕為笑,蘋果似的面頰上,現出了一對淺淺的梨渦兒。

甘如石此時心中不禁又愛又痛,他猜想着自己此去,恐怕很難再回來了,就許自己會血濺青鋒,永別了這可愛的戀人,同時還有她肚內尚未出世的孩子。

想到此,他幾乎流下眼淚來,他強忍着,咬着下唇,禁不住長吁了一口氣。幼梅不由敏感的問道:「甘哥!你怎麼了?我看你今天神色可不大對勁,你到底上哪去呀?」

甘如石笑道:「沒什麼!只是今天我有些奇怪的感覺罷了,平白生了些閑愁而已……哦……」

他說着像猛然想起了一事,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緞所扎的小包,遞給少女道:「幼梅!我忘了送你一件禮物!」

幼梅笑接過問道:「什麼東西?你怎麼會好好地想起送我東西?」

甘如石笑嘆道:「你真多心,我這就是為了愛你才送東西的……不過希望你現在先別打開,一直到明天晚上才許看。」

幼梅笑道:「那是為什麼?」

甘如石笑道:「你別問!等你打開時,你一定會大吃一驚……這樣不是更有意思嗎?」

幼梅含笑着點點頭,還在手上掂了兩掂,覺得沉沉的,也不便多問,只羞道了聲:「謝謝你——如石!」

於是二人又擁在了一起,盡情享受這也許是最後的片刻。

似這樣差不多一直偎依了整整一個更次,輕憐蜜愛,軟語溫存,幼梅已經完全陶醉了!她不停的傾訴著、編織著未來的一些美景,包括她們的婚姻、事業,還有未出世的孩子。甘如石只是痛心的聽着,很少答話。

又過了片刻,他估計著時間已經差不多了,這才狠著心,對懷中的幼梅道:「幼梅!你該回去了吧!再晚了就不大方便了!」

幼梅聞言點了點頭,哂然一笑道:「好!我回去。不過你要抱我上馬,而且……」

甘如石應着,已把這可愛的少女抱上了馬背,笑問道:「而且什麼?」

幼梅臉一紅道:「親我一下……」

這句話,竟使這年青的俠士,陡然間流下了眼淚。他瘋狂的擁著幼梅,吻着她臉上的每一個地方。幼梅帶着無限的安慰和驚駭,接受了情人的別禮,她說道:「甘哥哥!讓我走吧!你能再為我吹一次那劍匣兒么?一直等我到家。」

如石擦乾了淚,只是點着頭,遂即抽出了劍,舉起那半截空空的劍鞘兒,湊近了唇邊,幼梅也跟着帶轉了馬,接着一陣悠凄的笛聲,就像沙漠中的孤客吹弄著海螺似的凄涼。漸漸地她孤寡纖柔的倩影,在馬上一瞬間已消逝在小林的那頭了。

甘如石繼續吹着空匣,直到他的眼淚已整個迷失了視線,才輕輕的放下手,插好劍。現在再也看不見那位天真明潔,曾使他銷魂的可人兒了。

茫茫夜色里,他帶轉了馬頭,一逕向山上跑去。身後的長劍,擊碰在鞍上,發出鏗鏘的聲音,他是去赴那個可怕、殘酷、死亡的約會去了……

流出的淚,被風吹乾了;但吹乾了卻又有新的眼淚流下。

他看見了一顆大黃果樹,於是就下了馬,又抬頭看了一看天,不由顯得很急促。

微聞他自語道:「是時候了……」

突然身後一聲冷笑道:「甘如石!你果然來了,你可知我兄弟找你三年了?」

如石連忙回身,月光之下,由林內踱出了兩個不過二十上下的英俊少年,他們並排而出,帶着仇恨的目光和冷冷的笑,慢慢地走了出來。

甘如石不由長笑道:「葉之文、葉之武,好兄弟……你們來了……你兄弟等了我三年,可憐的甘大哥不也等了你們三年么?今夜月明風輕,正是聊天的好時候……」

這二少年一行近,才看清,竟是一模一樣的面容,方面大耳,螓首厚頷,氣宇不凡,竟是一對孿生兄弟。所不同處,僅是前者葉之文唇下多了一顆豆大的紅痣。

那葉之文未等甘如石把話說完,竟一聲叱道:「姓甘的!你這人面獸心的東西!你還有臉跟我兄弟說話?……你今夜休想逃得活命,乾脆說一句,準備怎麼死吧?」

甘如石不由臉色一紅,遂冷笑了一聲道:「葉之文!不錯,我做錯了……要是我並不想逃,今夜如能死在你兄弟劍下,也沒有什麼值得遺憾……」

一旁的葉之武聞言,竟似顯得不忍,微微冷笑一聲道:「甘大哥!你撫心想一想,當初你本是一孤兒,我父是如何恩育你成人,不想你……竟勾引我母成奸……」

說到此,那甘如石不由以手撫面,狂叫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兄弟!我求求你!」

那葉之文冷笑道:「彼時我兄弟年幼,又當投師在外……三年前返家,你這狠心的東西,竟將老父……」

說到此,那甘如石已由地上猛一站起,膛目道:「你父親怎麼了?我可沒有……」

葉之文已叱了聲道:「怎麼了?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告訴你,是你害死我父親的!」

甘如石聞言,頭一陣昏,差一點坐倒在地,他心中狂叫道:「天啊!這怎麼可能?想不到葉老伯死了,我竟蒙上洗不清的罪名了!……我又怎麼向他們解釋?」

他腦中這麼想着。葉之文竟似瘋狂一樣的撲了上來,掌中劍作勢即將劈下,那葉之武卻叫了聲:「大哥且慢!」

他說着上前一步,用手中劍一指甘如石道:「甘大哥!你要明白,父母深仇,不共戴天!你誘我母,殺我父,凡為人子者,豈能不報此仇?否則豈不遭天下人恥笑?」

說着他低下了頭抖聲道:「但是,我們自小情同手足,我兄弟自幼又蒙你傳授了不少功夫,雖然以後曾遇名師,但你總算對我兄弟有恩……總之,今夜我兄弟與你誓不兩立……」

說到此頓了一頓又接道:「因此你不妨抽出劍來,如果你有本事,我兄弟死而無恨;如果你沒本事,那也是你應得的報應,你看如何?」

甘如石此時心如刀割,他想着:這事情是冤枉的,但是他的嘴還未開,葉之文已挺劍而上,厲叱道:「就是這樣,姓甘的看劍!」「白蛇吐信」,分胸就扎。

甘如石閃身讓過,不由一跺腳,淚流滿面的道:「之文!我今夜來此,本沒存着偷生之念,但是事情絕非如此……」

說到此竟然苦笑的搖頭又道:「不過,我說你也是不信,現在沒有什麼說的了,今夜我若死在你們手中,只怪我學藝不精,我孤身一人,你們盡可高枕無憂!」

他說着話,已反手按動佩劍啞簧,寒光閃處,那口「銀河劍」已撒了出來,冷夜裏青光閃爍,直如一泓秋水,照映着面色,可看出面色的蒼白。

他此時已豁出一死,已無意再行分辯,冷然道:「你兄弟一齊上吧!」

那葉之文再也忍耐不住,一挫腰,已撲近了甘如石,掌中劍「長虹貫日」,帶起一陣清嘯,直往甘如石當胸「旋機穴」就點。

甘如石待其劍到,猛然凝神靜志向外一滑右足,一翻右腕「火中取薪」,手中劍疾如電閃,直奔對方雙足就削。

葉之文一劍走空。他兄弟因隨南海一鶚蕭次恭練了一身驚人的功夫,故此劍招上實有獨到的功夫。這一劍走空,手中劍猛然一翻,劍轉身滑,猝然抖出,這一式更險,竟用「金蜂戲蕊」的招法,盪起一片劍光,直向甘如石面前就劈。

甘如石初一接招,已覺出對方果然已功力大進,今夜想要逃出他劍下,可萬難了!

想着,因見葉之文這一式,完全是進步欺身,他竟向後一仰身,手中劍就勢向上一磕,「嗆琅琅」一聲大震,兩刃相接,擊起一片火星,兩下各自一撤身。二次進身,那葉之文已殺上眉梢,他竟然向下一圈劍,向前一聳身,身劍合一,竟自向甘如右石肋上猛扎過來。

甘如石身形往左一晃,葉之文的劍,貼著右脅旁刺空遞了出去,他竟向下挫腰,「揮手南國」,手中劍向外一揮,又是嗆的一聲,火星四濺,自己就覺這隻右臂一陣酸麻,心想這葉之文好大的腕力。

就聽得那葉之文一聲厲喝道:「哪裏跑!」

倏地騰身躍起,掌中劍就在身形一長之際,已猝然抖出「長虹貫日」分心便刺。

二人這一遞上招,直同奔雷迅電,風捲殘雲,霎時之間,已是二十招上下,各人俱把一身功夫,全部展開。

那種棋逢敵手,將遇良才,一對上手,可謂驚險萬分。絕妙處,真有一羽不能駕,蟲蠅不能落的地方,起如驚鴻一瞥,落似沉雪瀉地。緊湊處,只見閃閃劍影,忽進忽退,倏起倏落。就連一旁的葉之武,也不禁為之栗然!

至此,那葉之文才知道這甘如石,竟然有此身手!方才輕視之心,一掃而凈。正逢甘如石掌中「銀河劍」施了一招「倒剪梅花」,全身側仰,雪亮的劍鋒,直向葉之文右腕上削來。

葉之文豈敢怠慢,猛一擰腕,劍隨身轉,已到了甘如石的身後。這突然的轉身,實在是太快了,不容那甘如石掉過身來,他竟以「玉女投梭」的式子,向外猛一抖劍,寒光一閃,劍尖已臨肋下。

甘如石嚇得猛然抖臂,身才拔起尺許,那葉之文已容他不得,冷笑了聲:「你還往哪裏跑?」

猛然一分右腕,「大鵬單展翅」,向外一揮,甘如石可險到萬分了!

好個甘如石!在這種情勢之下,他依然斜著身子,仗着一身純功,便竄出了七八尺。

葉之文的劍,由他的右側肋面滑過,中衣盡開,甘如石不由驚出一身冷汗,身才一落地,猛覺身側疾風襲至,他想轉身,但是可來不及了。

只見他一頓雙足,「金鯉倒穿波」,反竄出三丈,身才站定,竟有人以「海燕掠波」的絕快身法,倏起倏落,已經捷如飛鳥似的,撲近到他身前。

看之下,竟是那葉之武,掌中一支玉簫,一落地已冷笑道:「家兄的厲害,你已嘗過了,再試試我這把傢伙!」

話一了,已騰身撲上,手中玉簫「撥風盤打」,直朝甘如石「曲池穴」就點。

甘如石驚魂未定,又來煞星,此時他神智已亂,大吼一聲,「夜戰八方」向外一揮劍,想逼退對方撲來的身勢,但是這葉之武身法竟似較乃兄尤快,身軀在空一個盤旋,一帶左掌,已兜到了甘如石的身後。二次抖簫,隨着猛轉之式,竟挾著一陣急嘯,倏地向甘如石腦後「玉枕骨」上砸去。

式子是既疾又猛,甘如石至此,可真有些亂了手腳,尚怕那一旁的葉之文抽暇下毒手,更為此分了不少心。見葉之武這一招好快,只好縮頂藏頭,右腳隨着矮身之式,向後一探,刷的一聲,已甩過身來,這口「銀河劍」再不留情,「白鶴亮翅」,直向對方脅上劈划而去。

奈何這葉之武掌中玉簫,乃其師南海一鶚蕭次恭的早年兵刃,展開了不但能打三十六處大穴,暗中可按著三十六路巧打施喚,按三十六天罡,一招分三式,共一百單八手,化南北武學為一脈。這一施展出來,確是捷如電閃,實虛不測,點、打、封、吞、吐、忽前忽後,或進或退,端的厲害。甘如石時候一久,不自主的氣息喘喘,汗如雨下。

此時甘如石掌中劍「金針引線」,直穿葉之武右頸。葉之武一聲冷笑,手中玉簫,竟用「倒提金爐」「烘雲托月」連環二式,身軀猛一翻,這桿玉簫向上猛一揮,但聽嗆琅琅一串大震。

銀光起處,甘如石虎口盡裂,鮮血泗滴,掌中劍竟被葉之武那種超人臂力振脫,直飛上半天。

他已嚇得臉色蒼白,就地一滾,已倚在樹下。眼前一聲厲叱,人影一閃,一口利劍,直往他前胸扎來。就在此千鈞一髮之間,猛聽得那葉之武驚叫一聲:「大哥!」

葉之文劍已出手,猛地擰臂盤身,怔視着自己弟弟道:「難道不殺他?」

葉之武此時眼都直了,他並不答哥哥的話,卻直着眼走近了甘如石,用手抖指著甘如石的前胸,抖聲道:「這……東西,你那來的?」

甘如石此時臉色蒼白已極,他用着乞求的臉色,看着這對兄弟,抖聲道:「我情願死!這……東西給我吧!……」

說着他右手緊緊的抓着懸在頸上的一面玉鎖,他雙手抓着他,眼淚源源的流出,他想:「這是她送我的……如今我不能再失去它了……」

他的前衣盡開,那是葉之文劍削破的。

突然之間,這對兄弟,都像木人一樣的怔住了。這面玉鎖是母親一向不離身的東西,記得他兄弟臨走之時,母親的話:「孩子!娘曾把那面玉鎖送給了一個可憐的人,那人是娘永遠愛的,你兄弟要遇見此人,不管他如何,你們千萬不能殺他……」

想不到這人竟是甘如石!剎那之間,這兄弟二人,呆如木雞,真箇是又羞又憤!他們這才知道,並非全是他引誘自己的母親,而母親也同樣愛着他……

這是多麼令人想不到的事!想着想着他們竟悲憤的淌下淚來……目視着眼前的甘如石,見他緊抓着那面玉鎖,那種從容等死的態度,這是何等深的愛力,促使他有此勇氣啊!

看到此,葉之文、葉之武自覺再也沒有勇氣,揮劍去殺這麼一個人……

葉之文目視着他,咬着下唇,良久才泣聲道:「懦夫!我們不殺你,從今天起,我兄弟發誓,一輩子決不見你……」

葉之武補道:「一輩子也不見母親……」

說着他兄弟一齊翻身,淡月疏星之下,這一雙兄弟揚長而去,漸漸消失了。

甘如石像瘋子似的長笑着,他抓散了束好的長發,狂叫道:「甘如石!甘如石!你的臉,你的臉到那去了?你還有臉活着?」

漸漸地由地上站起,踉蹌走着,拾起了地上的劍,只聽他嘴中喃喃的念道:「你們都罵吧!……我是該死的……」

說着他竟倒轉劍尖,對着自己的前胸,他的手是那麼抖,竟是無力紮下,終於他向地上一扒,一時鮮血四濺,那口長劍已貫胸而過……

他仍睜著那雙明亮的眸子,閃著不可侵犯的神光,那兩片殷紅的嘴,顫抖著,誰也不知道他說些什麼……只是隱隱聽到:「幼梅!……幼梅!可憐的……」

最後他垂下了眼皮,滑下了兩粒晶瑩如珠的眼淚——那是為一個他最愛的人流的。否則他會毫無聲息的死去,即使連這兩滴眼淚也不會流……。

仍然是同昨天一樣的夜晚,冷府的閣樓中,有一個美艷如花的少女,孤獨坐在昏燈之下,面對着窗外青城山麓的那片松林,她雙手捧著一個錦緞的小包,她的心顫抖著,手也顫抖著。

似乎有一種預兆,顯示出這包裹中的東西,將會帶給她可怕的打擊,她腦中細細回憶著昨夜的情景,如石交給她這包裹時的表情,不由更覺得害怕!

她想:「他會不會棄我而去?所留下的只不過是一份紀念的禮物呢?」

幼梅這麼想着,芳心怦怦亂跳,越發不敢打開了。忽然她想到往日如石那種頑皮的情形,也許這其中是一件古怪的東西,故意來逗我,說不定他也許就在窗外偷看呢!

幼梅這麼想着,不由自主向窗外瞟了一眼,空靜靜的沒有一個人。

於是她打開了這個小包,裏面是一本厚厚的線裝書,封面是「心原秘笈」四個大草,寫得龍飛鳳舞,十分蒼勁。

她覺得詫異萬分,心想:「我一點武也不懂,甘哥送我這個做什麼呢?」

她想着,翻開來看看,其上滿是朱文篆體,密密麻麻,像蠅頭一樣寫滿了每頁,一點也不懂。偶見幾幅圖影,也都為坐功、出掌、行卧的姿態。

正在翻閱,卻由書內滑出了兩封信,幼梅的目光才一接觸它們,不由一驚,連忙彎腰拾起,第一封上卻寫着:「冷幼梅親展」五個字,並無落款。

當下先顧不得再看那一封信,連忙拆開,不由得一陣急抖,心中喊道:「天啊!……他真的是要走了么?」

她才看了幾行,不禁花容失色,全身幾乎都癱了,珠淚滾滾奪眶而出。她不敢大聲哭,因為怕驚動了家人。

似這麼一字一淚的讀著,信中大略是交待了一下赴約的經過,自忖今夜難逃活命,因怕她傷心,故不敢當時明言。仇人是一對孿生兄弟,只寫了姓葉,並沒說出名字。只略言此次赴約,完全是自己當初不慎,種下禍根,怪不得這一雙兄弟,囑令幼梅萬不可記仇彼兄弟。孩子出世成人後,更不可告訴他父親是為誰所殺。

並言自己一死,幼梅既有身孕,早晚定會被她家人發覺,便是死路一條,不如早早出走,故已另寫好一信,請幼梅持訪一故人隱士,可將出世之子交其撫養。至於幼梅,他說還年青,可另擇佳士而嫁等語。

看到此,幼梅已泣不成聲,扒在床上幾乎痛心欲絕!泣了半天,再繼續讀下去,略見其書道:「生男取名子梧,生女取鳳怡,必令學藝。所留心原秘笈,為早年得之青城山上二樵夫,雖知為世上奇珍秘本,可惜竟是參解不透,可留以贈余後人,或有巧合,也未可知。所託故人隱士,為一年長文士,惜滿腹經文,不精武技,余已有函請吾愛面交,一切瑣事,諒彼自會善於料理。余之兒女,可先隨其研習經文,容日後漸長,可請該故人代為物色高人俠土,授彼等武功。然不可以余死因相告,以免復仇怨怨相報,何時可了!……余所痛心者吾愛也!生不能相期以共守,死必以忠魂常相依……命矣!晚矣……其又能奈何?……走筆至此,不勝悲愴,泫然淚下不知所云,吾妹忍能笑耶?……揮淚執筆,尚乞吾妹節哀自珍,則余鬼靈亦有所安,不負所乞矣……」

幼梅閱信至此,早已數度昏絕,珠淚不知竟染濕了綿被一大片。她萬料不到,竟這麼就永別如石——自己永生的愛人,而他所留給自己的竟是如此一個千斤的重擔,她必須要孤痛一生,扶育,哺養……

雖然信中曾囑意自己可擇賢而嫁,但是我冷幼梅又豈是那種能移情別戀的女人?……她想着竟又昏了過去。

等到她再次蘇醒時,已是午夜了,桌上的殘蠟,已燃到頭了,流了一大灘紅紅的蠟淚。她才又翻身拾閱起那另一封信,只見封面上寫着:

「幼梅妹面呈

尹老夫子一波親啟

愚鄉晚甘如石拜上」

於是幼梅又哭了一陣,才把這幾件東西一起包好。

她才想到如石的屍身,此時必已暴陳在青城山,她必需要去找到他……

片刻之後,在這個小松林內,出現了一匹孤獨的馬,載着一個斷腸的人,如飛似的向青城山上馳去。

此時月亮已經隱沒了,秋蟲仍然在爭鳴,不知道它們是在歌頌這蕭瑟的秋夜,還是在為這個可憐的女人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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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樓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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