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第五部分

第三十一章

「藍金死了?!」我感到一陣不安,畢竟大魔王都很能苟延殘喘。

「你看。」師父左手手掌在我眼前亂晃,兩個銅板大的紅疤觸目驚心地躺在掌心。

師父嘆氣道:「藍金在危急時刻,將氣劍轉插向我急拍的手掌,刺穿了我的掌心。」

阿義張大了嘴,問道:「所以咧?」

師父不再說話,眼神陷入深沉的困惑。

許久,師父搖搖頭,說:「今天就說到這吧。」

我跟阿義難以接受故事正逢精彩處,卻被生生停掉的事實,阿義說:「師父,有話就快說!」

師父重重敲了阿義的腦袋,說:「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在令人無法置信,也是世人將我當作瘋子的原因,所以……」

師父擦乾滿臉的眼淚,說:「以後再說吧。」

那晚,師父就真的沒再提起那件虛無飄渺的往事,只是專心教阿義行氣過穴,而我,則努力地將百步蛇、青竹絲、鎖鏈蛇的蛇毒逼出體內。

過了一小時,師父搖了搖我,我睜開眼睛,掌中一片黑霧。

「這傢伙真有超人智慧?」師父疑惑地問着我,阿義訕訕地站在一旁,想必完全無法領略行氣的奧秘。

「一開始都是這樣的。」我認真地說,師父只好站了起來,繼續指點笨槌子阿義。

※※※※※

此後,阿義每晚都跟我一起練功夫,我們的成績隨着我們體內不斷積聚的內力,一路下滑。不,只有我下滑,阿義則完全沒有下滑空間。

過了幾天,在媽不能置信地摸著牆上的劍痕時,「窟窿」一聲,我的房間正式剩下兩面牆。

冬天正式到了,夜夜,我體內自行運轉的內力行遍周身百穴,縱然深夜寒風凜冽,我卻暖烘烘地入睡。要是功夫發揚光大,第一個要倒的企業,就是賣棉被的。

過了兩個月,我終於在課堂上聽到阿義狂吼的聲音,他總算是摸到竅門了。

「你們真是太卡通了,要不是我見過淵仔那一兩下,我死也不信你們在練武功。」阿綸說。

我們也曾經叫阿綸跟着我們一起學功,但他一臉的沒興趣,不過他倒是很好奇:我們何時可以將學校里的蔣公銅像一掌打碎?

「還會冷嗎?」我抓着乙晶的小手,在攝氏十度的寒流中。

「不會……你的內力好像越來越強啰?」乙晶笑着,酒渦好可愛。

「被你發現啦?我好像真的蠻有天份的,至少,比念書有天分。」我說。

「你真的不想再念書了?」乙晶常常這樣問我,表情頗為擔憂。

「我不知道,也許不會再念書了,也許過一段時間再說吧。」我總是苦笑。

面對乙晶這個問題,我常常會陷入一種困惑。

這樣無止盡地追求高強武功,在即將步入一九八七年的冬天,對一個國一生來說,究竟有什麼意義?

師父若到處展示他驚人的武學造詣,早就是世界級的名人了,賺的錢也一定又快又多,但他深信功夫的珍貴不在世俗虛名,而是為了公理正義,就跟卡通人物一樣。

所以師父也禁絕我們將功夫展現給別人看,只說:「現在的世界裏,真正懂得功夫的極其稀少,這都虧藍金斷送了當年江湖上的武學傳承,不過這樣也罷,要是壞人也懂得武功,那黎民百姓就糟糕了。」

「所以會武功的就剩下我們,保衛國家救同胞就容易多了?」阿義說。

「沒錯,以後你們也要仔細挑選善良、仁慈、勇敢的徒弟,將維護正義的責任一代代傳承下去。」師父摸著阿義的頭。

「嘿嘿,那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除暴安良?我已經看幾個流氓很不爽了!」阿義興奮地說。

「你那叫血氣方剛!」師父斜掌重敲阿義的腦瓜子,說:「要是你胡亂施展功夫,我廢了你全身筋脈!」

「唉……」我也忍不住說:「師父,現在的社會有警察,輪不到我們行俠仗義的。」

師父輕蔑地說:「那些捕快跟賊人都是掛在一塊的,哪個朝代都一樣。」

我跟阿義只能苦笑。

第三十二章

一九八七年,寒假,師父帶我跟阿義來到王功海邊,乙晶不安地跟在後面,拿着用鐵桶裝的薑母茶。

這是乙晶第一次看我們練功,師父特準的。

「師父!今天是除夕啊!」我脫光衣服,在蕭瑟的海風中看着乙晶。

「師父我好冷!」阿義的牙齒髮顫,也脫光衣服,在死灰色的天空下發抖。

師父大聲說道:「阿義你這笨蛋,運內力禦寒!」

阿義無辜地叫道:「師父!弟子內力不足!」

我也跟着叫道:「師父!過完年再說吧!這海一年到頭都賴在這裏,跑不掉的!」

師父用力敲着我跟阿義的頭,罵道:「有這麼漂亮的姑娘在這裏看着,你們好意思退縮?」

我看着滔天大浪拍著海岸,浪花飛激,還是忍不住討饒:「師父!會死的!」

阿義趕忙附和:「這麼大的浪!誰都會被捲走的!百分之百一定死!」

師父一腳一腳將我倆踹向海里,海水都淹到膝蓋了。

「會死的!師父!」我叫道,看着岸上一臉恐懼的乙晶。

「我放二十五條毒蛇咬你,你死過了嗎!」師父一掌抓着我,一掌抓着阿義,又喊道:「你們兩個聽着,阿義,你要找到這個鐵盒子,才准上岸,不然我一掌送你回老家!」

說完,師父將喜年來蛋卷禮盒往海里隨手一擲,落入海中,大約有二十五公尺之遠,鐵盒裏裝滿石塊,一下子就沈入海里。

阿義哭喪著臉,抓着師父,簡直就要跪下來了。

師父無情道:「再不快去,鐵盒子被浪給捲走了,你照樣要撿它回來!」

阿義咬着牙,喊道:「師父!」

師父跟着喊道:「又幹嘛?」

阿義大吼一聲:「我死了一定做鬼找你!」說完,就慢慢走向海里。

師父在後面提醒道:「氣沉雙腳長白穴、長黑穴,閉氣聚神,一步步慢慢來!不要怕海里的暗流!只要你雙腳釘住,沖不走的!」

阿義只剩下頭在海面上,仍舊吼道:「反正我死掉一定去找你!」

然後,阿義就沉進海底了。

我看着乙晶在遠處猛搖頭,又看了看師父,說:「師父,我去救阿義回來!」

師父從懷中拿出一枚生鏽的鐵球,說:「阿義的鐵盒很近,你不必擔心,倒是你……」

說着說着,師父將鐵球甩將出去,鐵球直直飛向無數白浪之中,鑽進一片黑藍。

我傻了眼,說:「那至少有兩百公尺啊!」

師父微笑道:「你行的。」

我大叫:「我不行的!」

師父哈哈一笑,說道:「你身上的內功很不錯了,行的!」

我幾乎快哭了,叫道:「再丟一次,近一點!」

師父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輕聲道:「嘿!傻小子!我故意丟得遠些,好讓你在妞兒面前威風一下,你還不快快潛進海里。」

我慘道:「師父,你故意丟得遠些?你是說……那個距離對我來說……太遠?」

師父笑着說:「雖然遠了點,但威風得很啊!」

說着,一掌將我推入海里。

我一滑,腳底吃痛,原來是礁岸下尖銳的岩石立即割傷了我。

我只好大大吸了一口氣,沉進海里。

在冬天的海底,還真非得運起內力驅寒不可。

我雙眼無法睜開,倒不是怕水,而是滾滾暗潮沖得我無法睜開眼睛。

既然看不見,要找到那枚見鬼的鐵球,該從何找起?

我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在海底想穩穩地站着,已經是門高深的學問了,海底的暗潮比表面的浪花要巨大、可怕,無止盡地推着我、吸着我,我運起七成內力才能勉強站好,當我要往前推進時,我簡直運起了十成十的功力!

在海底行走……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恐懼感,也許跟師父當年在地穴中跟藍金對決時一樣可怕吧?我承受着越來越深的壓力,極為緩慢地走在海底,一邊認真思考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我是瘋子嗎?

為什麼師父把鐵球丟下海,我就要傻傻地走在冰冷的海里,用那麼危險的方式練功?這種行徑,簡直跟師父幻想從三百年前怪異地跳到現代的想法,一樣瘋狂。話說回來,也許練師父的武功會練到走火入魔,我讓二十幾隻毒蛇一起咬住我的行為,正跟走在海里找鐵球一樣瘋狂。

第二個問題,我在海底都這麼辛苦了,阿義呢?

我的內力若是換算起來,大約是二十五條毒蛇的份量,而阿義的內力指數,已經停留在三條毒蛇很久了,我如此奮力才得以往前,阿義一定悶壞了吧?我跟阿義在前來王功的公車上,測試過兩人憋氣的時間,我是二十三分鐘,阿義則是七分鐘,唉,還好阿義的喜年來蛋卷禮盒丟得不遠,要是阿義撐不住,也會游上水面喘口氣吧。

第三個問題,我有能力找到鐵球嗎?

師父讓毒蛇咬住我,讓我逼毒練功,雖然過程驚心動魄,但師父總是暗中照看着我……那這次……我也應該能安全地找到鐵球吧?師父也許正在後面默默走着,暗中照料我跟阿義,我們的小命應該是安全妥當的。

所以,我要趕緊找出發現鐵球的方法,以免辜負師父的期待。

第三十三章

海底,艱辛的海底。

我極為勉強地睜開眼睛,只見混濁的深藍。

我走了多遠?

抬起頭來,海面似乎離我已有一段好長的距離,當時我還沒學過三角函數,不懂從海底的角度與距離海面的長度,計算出鐵球與我之間的步距,但我漸漸感到難受,閉氣的痛苦充塞在穴道里,暗潮不停撞擊着我胸膛,我的內力已經到達極限了。

此時,我也走到我決不願繼續往前的地帶。

海溝。

那是一種極為黑暗的恐懼地帶。

完全看不到底,只有感覺到巨大的潮水漩渦在海溝里嘶吼,而海溝就像海中的地獄一樣,突兀地自海底斷裂、深陷下去,要是我沒睜開眼睛,一定會摔下去,被大海吞掉。

我沒氣力了。若要探出水面呼吸,一定會被捲走,因為師父並未教我們如何游泳,所以我決定往回走。正當我想轉身時,突然,我看見一個人飛快地從我眼前衝過!

那人的手裏還抓着一隻禮盒!是阿義!

我看着阿義四肢無力地被暗潮捲走,猶如巨手中昏迷的螻蟻般,無力感頓時湧上心頭,阿義瞬間便會葬身在海溝里!

我的氣力本已不足,此刻卻勇氣倍增,雙眼死瞠,盯着被漩渦吸入海溝的阿義,順着潮退狂猛的巨勁,發足往海溝里狂奔,潮漲時便勉力慢步向前,終於,我意識模糊地爬下海溝,抓起昏迷的阿義,運起早已不存在的內力,竭力爬出海溝深淵。

我抓着阿義,神智錯亂地在海底走着,走着,茫然搜索著應當看護着我們的師父,我的內力已經消失殆盡,支撐着我的,是阿義瀕死的危機感。

師父該不會找不到我跟阿義吧?

還是,師父根本就沒跟在我們後面?

我沒有力量了,只能抱着阿義,跪在寒冷的大海里。

只剩下一個方法了……

師父,求求你找到我!

我握緊拳頭,回憶起王伯伯那張醜惡的嘴臉,激發狂猛的殺氣!

殺!

「沒事了。」

我睜開眼睛,體內一團火燒得正旺。

師父微微笑,坐在我身後,一手貼著阿義,一手貼着我,我看看身旁的阿義,阿義蒼白著臉,紫色的嘴唇微微張開,我想喚聲「阿義」,卻只是吐了口鹹水。

阿義睜開眼睛,虛弱說道:「謝啦,師父他這死沒人性的……」

我點點頭,又吐了口鹹水,弱聲說:「師父?」

師父歉然道:「我看到一隻鯊魚往一群釣客游去,我怕鯊魚傷人,所以先走過去將鯊魚趕走,一回頭,你們已經不見了,海里模模糊糊的,我緊張得不得了,幸好你及時發出殺氣,我才辨認出你的方向,將你們倆抓上岸。」

我的眼睛大概持續翻白吧,我無力道:「師父,去你的。」

師父一陣臉紅,說:「別再說了,是師父不好。」

乙晶紅着眼,坐在我身旁,說:「我以後再也不看你們練功了,嚇都嚇死了。」

師父的手離開我跟阿義的背心,說:「沒事了,你們繼續行氣過穴,喝點熱薑湯就好了!」說着,兩手捧着裝滿薑母茶的鐵桶,運起內力將薑母茶煮沸。

我跟阿義一邊發抖一邊喝着熱薑湯,看着浪濤洶湧的陰陰大海,我勉強笑道:「嘿嘿,其實裏面比外面可怕一萬倍。」

阿義縮著身體,點頭道:「沒錯,要我再下去一次,乾脆殺了我。」

我看着熱薑湯冒出的熱氣,握著乙晶的手說道:「嗯,死也不下去了。」

師父並不說話,只是愧疚地坐在一旁。

後來,過了幾天,我跟阿義居然又在海里走來走去,莫名其妙地尋找師父亂丟下去的重物,至於為什麼,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們都是瘋子吧?

而那天除夕夜,我告別阿義跟乙晶后,便拉着師父到我家作客,一起吃年夜飯,而那場年夜飯,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除夕夜。

那天,爸還沒回台灣,家裏倒是塞滿一堆稀奇古怪的親戚與客人,居然還有我痛恨的王伯伯,家裏的客廳擺上三大桌豐盛的年夜菜,死大人們忙着抽煙打屁,成打的不知名小孩在沙發與走道間來回翻滾著,扮演金獅王跟銀獅王等等電視人物,大家有說有笑的,我倒像局外人似的。

我站在餐桌旁,發現沒自己的位子后,便拉着師父上樓去,打算待會到廚房捧幾個菜,跟師父在「穴」里享用比較溫馨的年夜飯,而師父傻傻地跟在我後面,對我的決定沒有意見。

正當我們走上樓梯時,我終於被媽發現。

「淵仔,吃年夜飯!」媽看見師父跟在我後面,於是又說:「老師也一請用餐吧!」

師父彬彬有禮地拱手作揖,眼神示意我一同下樓用餐,我悻悻拉着師父,站在擠滿了死大人的餐桌旁。

「淵仔去哪玩啦?一身髒兮兮的?哎呀,老師也真是的,也陪淵仔玩成那樣子,哈哈。」張阿姨這胖婆娘看着我笑,從客廳角落拉着張椅子要我坐下,我看了看,又拉了張椅子給師父坐,兩個剛剛從海底爬出來的臭鹹魚,就這樣擠進原本就十分擁擠的圓桌。

第三十四章

這真是一場糟糕透頂的年夜飯。

我跟師父身上的臭味熏擾著客廳,而我自顧自地夾菜給師父,兩人默默吃着飯,但餐桌上的人個個皺起眉頭,媽忍不住開口:「淵仔,你帶老師去洗個澡,再回來吃飯吧?」

我看了看師父,師父紅著臉點點頭,於是我站了起來,想帶師父先洗個澡。

「好臭。」王伯伯笑着說。

我的腳步停了下來。

我斜眼看着王伯伯的肥臉,他被我看得渾身不自在,打個哈哈說:「聽說淵仔最近成績不大好,嘿嘿,還請老師多多教導教導淵仔。」

我銳利的眼神瞄到王伯伯的臟手,正放在媽的大腿上。

我看了師父一眼,便徑自走到王伯伯身旁。

王伯伯嘻皮笑臉道:「淵仔,這麼快就跟王伯伯討紅包啦?」說着說着,王伯伯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親切地揉着我。

「王伯伯。」我冷冷地看着這頭肥豬。

「好乖。」王伯伯笑眯眯地說。

「去死。」

「啊?」

我抓住王伯伯的手,輕輕一扭,沒有什麼狗屁「喀擦」聲,王伯伯的豬手立即脫臼。

「啊……啊……」王伯伯滿臉大汗,驚慌地嚷着。

我拿起桌上的半溫半熱的火鍋,慢慢地淋在王伯伯的頭上,王伯伯手痛得不敢亂動,又被我淋上鮮濃的火鍋湯。

客廳的人全都吃驚看過來,張阿姨的筷子跌在地上。

「再讓我看到一次,你的手就像這面牆一樣。」我瞪着臉如金紙的王伯伯,放下火鍋,走向掛着假畫的牆壁,一掌橫劈出去,牆壁悶聲崩開一塊缺,岩沙瀰漫。

所有親戚都傻了眼,連媽也張大嘴巴,我不理會大家詢問的眼神,拉着神色自若的師父到廚房拿了四樣菜,上樓吃飯,也不洗澡了。

我跟師父坐在地上,拿起菜就吃,除了王伯伯的哭聲外,我沒聽見樓下有任何聲響。

「對不起。」我嘴巴里都是菜,不敢看着師父的眼睛。

「不。你有你自己的決斷。」師父狼吞虎咽著,看着我繼續說道:「你有你自己一套正義,我相信自己的徒弟。」

我感激地說:「師父,謝謝你。」

師父搖搖頭,抓了把長年菜塞進嘴裏,說:「我才要謝謝你這小子,請我到你家吃頓年夜飯。」

我看着師父,想到師父落寞的一生。

姑且不論師父錯亂自編自導的武俠往事,師父在這世界上,應該有親人吧?要不,就算師父是渡海來台的老兵,也該有朋友照應吧?

「師父,你……你在這西元一九八七年,有親人嗎?」我問,雞腿好吃。

師父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說:「我也搞不太清楚。」

我又問道:「搞不清楚?師父後來還有結婚嗎?」

師父搖搖頭,說:「沒啊!我念念不忘花貓兒,怎麼可能跟別人結婚哩?倒是有個自稱我女兒的女人,佔去了我員林的窩,害我不想回去,唉,這怪事就別提了。」

我感到有些好笑,又有點蒼涼,一個武功奇高的老人,竟被自己的女兒趕出家門,有家歸不得,師父只好夜夜睡在八卦山的樹上,偶而教功夫教得太晚,才待在「穴」跟我窩著睡。

我看着蒼老的師父,想着這幾個月來,師父教我練氣擊掌的種種,師父的後半生混沌潦倒,瘋瘋傻傻,他對正義的希望與執著,全寄托在我跟阿義的身上……

「打電話叫阿義來吧!」師父說道。

「今晚也要練功?」我問,拿起話筒。

師父點點頭,於是我撥給了正在毆打親戚小孩的阿義,叫他過來練功。

半小時后,阿義從樓下爬上了「穴」。

「給你們的。」師父從背袋裏拿出兩個陳舊的紅包袋,遞給了我跟阿義。

師父的笑容擠開了臉上的皺紋,說:「以後要好好練功啊!」

我跟阿義緊緊握著紅包袋,我的心裏澎湃著一股想號啕大哭的衝動。

「師父,你真夠義氣。」阿義笑着收下,又說:「弟子一定會好好練拳,消滅武林敗類!」

我也說:「師父,雖然你老是不肯把故事說完,不過我知道藍金還沒死,對不對?你放心!總有一天我跟阿義會殺了他!」

師父的神色大為激動,摟着我們說道:「好!總有一天掛了他!」

那年師父給我的紅包袋,裏面裝着兩張綠色的一百塊錢。

那個紅包袋,現在一直一直都放在上衣口袋裏,陪我踏上一段不能回頭的路,一直溫暖着我的胸膛。

第三十五章

整個大過年的,我跟阿義都在王功海里走來走去,而乙晶也一直都在岸上,守着一桶薑湯。

在海里行走,可以鍛煉的項目可多了,在海底站穩可以練出極佳的平衡感,要能自由操控內力,才得以行走自在,在海溝中必須承受強大的壓力與恐懼……雖然我盡量避免走進海溝。

有時候,師父會叫我們在海底練掌,在海底,一切都變得沉重緩慢,凌霄毀元手慢吞吞地拍擊著海底礁石,將我們的青春印在深深的大海里。

初六,乙晶回到學校上輔導課,我跟阿義則繼續功夫特訓,清晨時我們持續在海底打撈垃圾,直到中午吃過飯後,師父便開始教我們凌霄劍法。

師父交給我們一人一枝筆直的樹枝后,於是,三人在海灘上開始了劍影流梭的習劍課程。一開始,師父只是簡單地講述劍法擊刺攻防的大要點,並說:「劍法絕對不能拘泥於劍形招式,所謂有法即有形,有形便會有破綻,是以劍法無法,方為上乘劍法,若要無法,則須劍走快意,招去無蹤。」

阿義聽得一臉迷惘,我則默默認同,畢竟這個道理在武俠小說「笑傲江湖」中,風輕揚教令狐沖獨孤九劍時,便曾說過類似的話。

是以,師父並未仔細教導凌霄劍法的奧義,反倒是花了許多精神在訓練我跟阿義在出劍招時的身法走位,教導我們如何以快速的身形補足招式上的貧瘠。

「師父,要不要先仔細教教劍招啊?一下子就要我們無招勝有招,會不會太快了?」我問,並竟我的劍招頗為凌亂,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殺傷力,或許師父應當先教我凌霄劍法的基本招式。

「我忘光光了。」師父嘆了口氣,說道:「三百年了,這些劍招我全都忘得一乾二凈,只記得劍意……也罷,反正師父年歲有限,就直接帶你們進入較高的層次。」

師父接着要我跟阿義自由施展心中的劍法,並從旁觀察,師父說:「劍法要能完全歸屬於自己,才是活的劍法,就算你們看過師父出招進擊的方式,也不能囫圇吞棗地學,要將師父出招的意念轉化成自己的劍意,才是上乘武功。」

阿義並不想學劍招,所以非常愉快地在海灘上瘋狂亂劍,師父看了搖搖頭,說:「這種劍法的確是無招中的無招,可惜全都不堪一擊。」

師父看着手中的樹枝,嘆道:「藍金這畜牲說對了一句話,劍是拿來殺人的,不是拿來練功的,真正的劍法,若要殺人,只要一招就足夠了。淵仔,阿義,你們仔細瞧瞧。」

說着,師父的身影急晃,在我倆的身旁飛快地竄來竄去,突然,師父的樹枝在我們身旁的幾塊大石上凌厲疾刺,閃電般的出手!

師父急停在目瞪口呆的我們面前,問道:「淵仔、阿義,師父總共刺出幾劍?」

阿義開始數着身旁大石頭的數目,我則脫口而出:「十七劍。」

師父驚訝地說:「是十九劍,不錯不錯,那你倒說說看,師父哪一劍真正殺了石頭?」

阿義搶著答:「每一塊!」

我想了想,指著兩塊大石頭說:「好像是這兩塊吧?」

師父點頭稱許道:「不錯,你的確很有天分。」說完,師父輕輕踢著那兩塊:「被殺掉」的石頭,石頭登時碎出兩條劍縫。

阿義乾笑道:「師兄果然不愧是師兄。」

我自己也很驚訝,我居然大概瞧出師父風馳雷電的出手,心中很是高興,也許在這個連原子彈都發明出的現代世界,我可稱得上是古老時代兵器的天才。

黃昏時,在往彰化市的空空蕩蕩公車上,師父依然比手畫腳地教我們身形挪移的技巧,看得幾個乘客莫名其妙的,我跟阿義則專註地瞧著師父扭來扭去,在心中形塑著屬於自己的劍意。

我跟阿義就這樣,每天清晨到中午間間斷斷在海底行走,下午在海灘上練劍,不,是創劍,偶而,我跟阿義也會效法以前的師父,在海潮中、海底揮劍,但是樹枝往往承受不住潮水的力勁折斷,師父說:「傻瓜,要將內力灌輸到兵器上,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跟阿義試了好幾天都辦不到,只好回到岸上跑跑跳跳劍擊。

只有到了晚上,我才回到冷清的家中,一天又一天,直到正式開學,我跟阿義的功夫經此特訓已然突飛猛進,阿義能夠對抗七種蛇毒了,我也可以對抗三十六條。我應當可以更強的,只可惜師父說他抓不到那麼多條蛇。

不過,一堆蛇盤在「穴」里,總是帶來惡爛的腥味。

※※※※※

有一種東西,叫正義,

正義需要高強功夫。

第三十六章

開學后不久,爸回來了。

我的「穴」因此再也不是「穴」了,幾個臨時工重新砌好了兩面牆,也順便把樓下客廳牆上的大洞補起來。

也因此,家裏的客廳又淪陷了,成為死大人們言不及義的歡樂場所。

我也不多說什麼,還沒脫下制服,書包還掛在肩上,就一掌一掌將房間打出一個大洞,足足打了十六掌,才將房間「復原」完畢。不過我沒有將師父後來一劍凌空砍掉的那座牆一併轟掉,畢竟強風從兩方向灌進來,東西都給吹得亂七八糟。

爸當然很生氣,把我叫到客廳訓了一頓,各位叔叔伯伯也好言規勸我不要亂拆房子,我只是冷冷聽着。

以前的我,還會努力陪着笑臉,假裝很享受死大人惡爛的溫情,但現在,我連朝那些死大人正眼看一眼,都覺得浪費時間。

叔叔伯伯一邊好意規勸我當個好孩子,一邊質問我哪學的功夫,而一九八七年當時的台灣跆拳道館開得到處都是,所以我隨口說是練跆拳道已經練到黑帶。

反正爸根本就不清楚、也不願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學過跆拳道。

王伯伯的手裹着厚厚的中藥,散發濃烈的麝香氣味,坐在爸爸的旁邊亂嚷嚷,講述着我除夕夜時凶神惡煞的模樣,爸越聽越氣,畢竟我使他大失面子。

我靜靜地聽着,滿腦子都是變化無端的劍招,直到有東西刺向我的臉,我才恢復神智。

恢復神智時,我的手指夾着一支雞毛撢子,一支原本要揮打我臉的雞毛撢子。

而,王伯伯的左手拿着雞毛撢子。

他竟然要代替我爸教訓我?

「左手吃飯方不方便?」我看着王伯伯那隻豬。

「你還敢說!還不快把手放開?」王伯伯氣得大叫。

「以後你就用懶叫吃飯。」我左手指夾着雞毛撢子,右手抓着王伯伯的完好的左手,輕輕轉了一圈。

我背起書包,去廚房拿了兩個菜上樓,客廳里則被王伯伯的哭聲佔據。

沒有人敢攔住我,沒有人敢叫住我,我就這樣上樓,關起房門,拿高音笛練劍,幻想自己正在使黃藥師的玉簫劍法。

※※※※※

又過了幾個月,師父跟我在小小的房間中身法騰挪,劍影霍霍,師父以假想敵的角色啟發我改善攻擊的方式,屬於我自己的劍法便一點一滴地型塑出來。

阿義也會跟師父在房裏來場怪異的龍爭虎鬥,阿義的怪劍雖然依舊亂中無序,但在數十次攻防演練后,居然也創造出一種詭異且極少重複的劍招,很能在兇險的情況下以奇招另師父大吃一驚。

「你們兩個最近都很有長進,很好很好,淵仔承襲我的快劍,阿義則悟出奇形怪劍,都很好,而拳腳招式大抵由心而發,跟劍法無法一樣,以絕快的身法靈動補招式不足,日夜練習,隨心創招,磨出自己的手腳。過幾天我們便開始練輕功,輕功有成的話,對身法大有益處,劍法拳腳都能更上層樓。」師父嘉許道。

「師父,你在藍金屠殺武林時躲起來練劍,不是悟出什麼掌劍雙絕?你不是說掌劍雙絕驚天地泣鬼神?怎不教教我們?很難嗎?」我大汗淋漓地說,摸著剛剛用來當劍的桌腳。

「對呀,就算不教我們,也使給我們看看,讓我們開個眼界。」阿義同樣滿身大汗,手中的扯鈴棒敲着地上。

師父難為情地說:「其實我也忘了,三百年了,一牛車的事都忘的一乾二淨。」

我張大嘴說:「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阿義也笑道:「哇!不是說那藍金也沒死?那師父遇到藍金怎麼辦?唯一制敵的最強武器就這樣忘光光?」

師父坐在我床上,爽朗地說道:「忘光光也無妨,與藍金生平最後一戰或可期,或不可期,更是無法預算,我年歲已大,藍金雖小我幾歲,卻也敵不過歲月催人,加上天大地大,說不定兩人永無碰面之時,都將白髮而死吧。」

我問道:「雖然天大地大,但藍金終歸是師父的仇敵啊,為什麼師父不到處找他報仇?」

師父從布袋中拿出一個黑鍋子,說:「報仇雖然也是正義,但我一直記着祖師爺的教訓,既然藍金可能在廣大天下的任何一處,我找着他的機會便十分渺茫,與其花巨大時間尋找他復仇,不如說,培養正義的力量才是我最重大的責任,而這股責任將來也會加在你們的肩上,你們一定要青出於藍,一定要身懷絕世武藝,一定要相信自己,如此才能跟社會裏無窮無盡的邪惡力量搏鬥。」

師父說着說着,已從布袋裏拿出一堆簡單食材,阿義問:「吃火鍋?」

師父點點頭,說:「我在山裏摘了些野菜,宰了些小獸,用內力滾燙鍋湯就可以吃了,這也是功夫的好處。」

於是,師徒三人將山間野味胡亂丟進鍋子,加了些水,便輪流用內力煮火鍋,香味四溢。

第三十七章

用內力滾燙的火鍋特別好吃,且非常值得推廣成全民運動。

不必耗電,也沒有燒木炭的空氣污染,還可以鍛煉身體,隨手可吃。

題外話,此後,我們師徒三人便常常用內力煮火鍋、煮稀飯、滾白煮肉、燙青菜吃,師父偶而會將內力鼓盪到極致,用極燙的手掌來個山筍快炒山兔,為內力大餐加菜,不過我跟阿義都不吃師父的快炒就是了。師父的手好臟。

師父一邊喝着野菜湯,一邊說:「以後你們練完輕功以後,不管是偷襲或是逃跑的本事都夠了,師父便帶你們真正行俠仗義,體驗真實的武林。」

阿義點點頭,說:「不過,我們到底要偷襲誰還是暗殺誰?被警察抓起來的話怎麼辦?」一邊舀起火鍋湯里的紅蘿蔔。

師父說:「到時候就知道了,師父晚上教你們武功,白天你們上學堂,師父就到處調查為惡之人,唉,每個社會都有行惡之人,有的出手教訓一頓便算,有的卻必須斬之後快。」

我兩掌搭著鍋子,運著內力說:「師父,現在社會不大一樣了,警察雖然有好有壞,不過好的警察還是佔了大部分,為什麼不把壞人抓給警察就好了?」

阿義也說道:「對啊,我看電視里的好人,他們的朋友雖然被壞人殺掉了,但好人把壞人抓住后,雖然很想一槍殺掉壞人,但最後還是很硬氣地說一聲什麼交給司法來審判啦之類的,就把壞人交給警察了。」

我繼續附和道:「電影的最後都是好人拿槍指著壞人的頭,壞人一直在求饒,然後有一堆好人圍着他們,一直鬼叫叫好人不要衝動,說司法會給你一個公道,要不然就是哭着勸好人把槍放下,說什麼「你要是開槍殺了他,不就跟他一樣了嗎?」這種話,那個好人雖然一堆親人都被殺了,但最後都會無奈地把槍放下,罵壞人一兩句就交給警察處理了。」

阿義來上一句:「不過那個壞人常常有夠笨的,還會趁好人轉過身時偷襲好人,才讓好人有不得以殺了壞人的結尾。」

師父說:「你們在說什麼我都沒看過,不過,師父不會幹預你們心中正義的樣子,總有一天,你們都會成為大俠,都會遇到棘手的局面,也會被迫面對出手的壓力,不過,只要你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師父都相信你們。」

我跟阿義當時聽得不很明白,不過在我的心中,師父的話正跟武俠小說里的正義情境開始對話。

金庸武俠小說里,很少看見警察,也就是捕快。

古龍武俠小說里,常常看見捕快,但都是遜腳或惡人,真正調查離奇命案緝兇的,卻是不具衙門身分的陸小鳳、楚留香等人。

而武俠小說里的世界,總沒看過大俠殺了壞人後去衙門說明案情的,江湖惡霸明目張膽在大街上殺了一票人,也絕少看過捕快勤勞地出動,就算出動了,常常也只是炮灰的角色。維護江湖和平的,幾乎都是隨自己意思出手的英雄。

如果英雄出手前,還要翻法條查察,或是出手后還要拎着一票壞蛋去報案的話,就這個英雄就好遜,一點也不灑脫了。

英雄常常說:「這次打斷你的狗腿,下次再讓我知道你的惡行,就廢了你一對招子!」類似的話。

因此,江湖的恩怨不是在衙門裏裁斷的,而是英雄一個人評斷的,或是一票英雄集團評斷的。

不過從反方向來看,恩怨也是由惡霸匪人決斷的,他們仗着一身本事作惡多端,有着另一套邪惡哲學。

我想,既然衙門無力,英雄只好多學點本事,以免江湖上太多厲害的壞人搞得老百姓要死不活的,那要不大妙。

不過師父會怎麼出手制裁壞人呢?現在的壞人手上的黑星手槍怪強的,我可不會空手接子彈。但話又說回來,師父的無形劍氣也爆強的,拿着桌腳遠遠朝壞人一揮,壞人來不及掏槍就被切成兩塊了……但,師父要教我們殺人執行正義嗎?

也許我們該當個窩囊的大俠,把壞人的黑星手槍劈掉后,把他揍一頓送給警察就好了。窩囊一點沒關係,殺人太恐怖。

想到這裏,我就不願意繼續想下去了。

第三十八章

「在想什麼?湯滾啦!」師父說,夾起湯里的螺肉。

我將手掌拿開,盛了碗山菜,說:「師父,那場決戰最後究竟怎麼了?」

阿義的臉給碗裏的熱氣蒸糊了,說:「還有啊,師父你怎麼活過三百年的?教一下。」

師父手中的碗停了下來,躊躇着什麼。

時光,又悄悄回到那個黑暗、幾乎無法呼吸的地穴里。

※※※※※

我的手掌被藍金的無形氣劍刺穿,卻硬是在他腦門上印下一掌,可惜氣勁已衰,只打得藍金踉嗆一退,我見機不可失,拿着劍往前一輪狂刺,卻只是刺進無聲無息的空氣里。

我太倉皇了,居然一得手后便急着搶攻,卻讓陰狠的藍金趁機隱匿在劍風裏,像鬼一樣消失了。

我再度閉住氣息,將左手掌貼著大腿,讓血慢慢沿着大腿流下,以免滴血聲引來藍金的劍。

在黑暗中對抗黑暗,我的心境卻再無害怕,只是專註地尋找身負重傷的惡魔。

藍金在我剛猛無儔的掌力下受了內傷、左肩跟喉頭各中我一劍、腦蓋又挨了我一掌,在這樣的優勢下,我必須冷靜沈著,才能為蒼生除害。

但藍金似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一點聲息都沒有。

「難道藍金死了?」我不禁自問,手中的劍卻不同意。

突然,我的喉頭一涼,接着喉間大痛,我的劍迅速向前一遞,卻刺了個空,一陣金屬擊地聲中,我便往後飛出。

原來,藍金在黑暗中屏氣凝神,以極慢的速度摸黑運劍,不動聲色地找尋我的位置,等到他的劍碰到我的喉頭時,便重下殺手刺喉,我劍擊向前時,藍金卻棄劍移位,往我胸口烙下重重的一掌。

我撞上地面時,手中的劍已震脫,我還沒爬起,肩上又挨了一掌,原來那藍金聽到我墜地位置,來不及拾劍便衝過來給我一掌,賊梆子,很好,我就怕他躲起來,他這樣趕來送我的命,我便顧不得見招拆招,揉身跟他一掌一掌硬幹!

我的喉頭不斷出血,胸口又受了擊重的內傷,但我的掌力卻是不斷加重,一掌一掌都夾帶着猛烈的破空聲,那些聲音似乎是武林上千上萬條人命所發出的凄厲。

而藍金內力不及我,卻也仗着黑暗,勉強逃開我大部分的掌勁,偶而還以氣劍割划著我的身體,就這樣,兩人靠着一股狠勁在黑暗的地穴中展開武林中最兇險、最激烈的最後決戰。

藍金雖是武林前所未有的奇才,招式身法又冠於天下,但我說過,仁者終究無敵,我不顧性命地使出掌劍雙絕,凌空掌力絕不輸給藍金的氣劍,滿腦子想求仁得仁誅殺惡魔,終於,我抓住藍金的身法,硬碰硬與他掌掌相連,拼起內力來了。

你們該知道,純粹的內力對決是最兇險的,因為避無可避、躲無處躲,就算是勝了,我也將大耗真元,再加上身上的傷勢,說不定只是比藍金晚死幾刻罷了。

我跟藍金就這樣鼓盪真氣相抗,我的內力兇猛似怒潮,而藍金的內力如山崩落石,滾滾奔來。怒潮與崩石,幾乎炸裂了彼此的氣海。

但,時間一刻刻過去,我的內力漸漸不支,神智也逐漸模糊,而藍金的內力也大為衰竭,但微弱的攻勢卻依舊向我襲來,好像沒有止盡似的,我咬着牙,不斷在體內百穴搜尋一絲一毫的真氣,將之匯聚起來對抗死亡邊緣的藍金。

我不曉得為什麼內力應當比我弱的藍金,能跟我力拚到這種地步?他真是可怕的敵手,體內殘留的真氣竟也源源不斷,而我卻逐漸耗干每一滴能量。

就當我幾乎沒有一絲真氣時,我發覺從藍金雙手傳來的攻勢,也氣若遊絲了。此時,我的耳邊飄來了羞澀的歌聲,那歌聲是那麼熟悉、那麼動人,我知道,是花貓兒來接我了,於是,我笑了。

這一笑,就這樣過了三百年。

※※※※※

「啊?」我疑道。

「我跟藍金就這樣,掌貼著掌,倒在詭異的地穴里,直到三百年後,才抖落身上乾燥的黃土,神智不清地走出沈悶的地穴。」師父的聲音,也陷入了難以相信自己說辭的顫抖。

「就這樣走了出來?好像睡醒一樣?」阿義碗裏的湯早涼了。

師父皺着眉頭,說:「三百年的沈睡雖可說極為漫長,但醒了就醒了,也不過是大夢一場。」

我極為迷惑,正要說話時,師父又說:「若要算起來,我醒來的那年正是西元一九七四年,這當然是我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我經歷了不少事情才知道的,至於我是怎麼醒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說到底,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這當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我說:「嗯,最重要的是,師父為何在地穴里躺了三百年還沒死?」

師父搖搖頭,說:「這也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我醒來時,藍金已經不見了。」

第三十九章

師父深深地說:「藍金不見了,只留下兩個字。」

我跟阿義屏息聽着。

「等我。」

師父的眼睛就像看到黃沙里的兩個大字,瞪得老大。

※※※※※

我跟藍金的內力在三百年間,一直沒有真正耗竭過,這跟凌霄派的武功原理很有關連,我跟藍金在對峙的過程中,彼此都將對方的潛力帶了出來,兩鼓真氣在我們的體內,從激烈的對抗,變成來回循環的過程,那些精純的內力從未真正離開過我們兩人之外,讓我們即使昏睡,身體卻泡在內力包成的蛹一樣,令我們苟延殘喘。

此外,地底中污濁的毒氣使我們閉氣悶打,直到生理機能幾乎停頓,我們都在千年未見過陽光的毒氣中互斗,地穴里充滿了命運惡作劇的條件,毒氣使我們像活殭屍一樣,假死了三百年。

直到有一天,一群鄉村農夫在地穴的頭上鑿井取水,井洞使穴內的毒氣慢慢散去,就像封印的古老魔咒被摘除,我漸漸醒了。

醒了,身體當然好些遲鈍,神智困頓不已,洞穴里只有一絲絲微光從遠處透下,卻已令我睜不開眼,當時我並不清楚我究竟昏睡了多久,兩個時辰?半天?一天?還是一個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藍金不見了。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力爬了起來,看了地上藍金的留言后,我只是懷疑我為何沒被先醒來的藍金所殺,我一邊摔倒一邊想着這問題,後來,我看到了游坦之蒼白無血色、無腐爛的屍體,又在附近看到冰涼的長鐵鏈,以及更加冰涼的李尋歡。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看到了遠處森然林立、成千上萬的石像,令我大吃一驚。

你道是啥?原來,我跟藍金搏殺的死亡地帶,竟然是歷史千古之謎的秦皇陵!

當時,我當然不知道那些攝人的武士石像是秦皇地宮的陪葬品,不過我也沒時間為其感到興趣,我只是站着活動筋骨,努力調適三百年未曾移動過的身軀,撿起地上失去光彩的寶劍后,便吃力地爬出地穴。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我看見一群穿着怪異的人們嚇得往後跑,嘴裏像是叫着:「又一個怪物!」

當時我更確定,藍金的的確確先我一步離開。

他果然是個難纏的惡魔。

後來,我漫無目的地走出怪異的西安,一路上,被人指指點點我的奇裝異服,一說話,就被人當瘋子,還挨了好幾頓打,當時我身上的武功未復,挨打都是真正的挨打,每一次我倒在地上,我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畢竟一睡跨越三百年這種事,在哪裏都會被當作瘋子,毫無疑問。

唯一支持我信念的,只有三件事:

一,是師門交託的使命,正義需要高強功夫。

二,是在我內心久久不能平息的,那股對藍金的仇恨,這股仇恨並未隨着三百年逝去的時光消失。

三,當然是在我耳邊,陪伴了我三百年沈睡的歌聲,花貓兒的歌聲並非要將我帶往另一個世界,而是鼓勵着我,要我當一個她心中永遠的英雄。

※※※※※

「然後呢?」阿義問。

「然後,我的寶劍被一群自稱公安的惡霸搶走,還打昏了我。」師父落寞地說:「我找了個清靜的鬼地方,重新練習凌霄內功,過了大半年,身上的武功全然恢復后,我便出山尋找命中的徒弟,想將一身的功夫傾囊相授,也在尋徒的過程中,逐漸對三百年後的世界有所了解。」

師父放下碗筷,繼續說:「但在中國行走五年後,我居然無法發現能夠感應殺氣的奇才,所以我搶了一個你們稱作人蛇集團的流氓團,一個人駕着人蛇集團的小船,來到台灣,莫名其妙安頓下來后,偶而會划船到伏桑或什麼菲律賓的地方尋徒,船要是翻了,我便在海底趕路,唉,這些年就在奔波中度過了。」

我有些感動,也有些害怕,說:「那藍金呢?他要你等他做什麼?他找得到你嗎?」

師父點點頭,說:「我之所以不找藍金尋仇,除了我亟欲尋找正義的種子外,他留下的那兩個字也是很大的原因。藍金若是不殺人,我是永遠也找不到他的,若是他想殺我,當初他醒來時,就可以拿起地上的寶劍,輕輕鬆鬆就可以送了我的命,所以,他留下那兩個字,便是極有把握找到我,將我殺掉。既然他會找到我,那很好,我便專心尋找徒弟,培養世界上最後一批會高深武功的大俠。」

第四十章

我聽着師父訴說三百年前的故往,終於信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怪事。

師父身上的武功是萬分真實、厲害得恐怖,這在二十世紀簡直是奇迹中的奇迹,但若放到遠在三百年前的中國明朝,那一個大俠來大俠去的世界裏,這樣驚奇高強的武功才有點真實感!

有這樣一身無與倫比的武功,當然有可能在秦皇陵里熬過三百年!

但,有一點還是蠻怪異的。

「師父,還有點怪怪的。」我突然說:「你掉在地穴里的時候應該是二十三、四歲,那你在一九七四年醒來時雖然是三百二十四歲,但實際上應該還是只有二十四歲,今年一九八六年,師父應該只有三十六歲吧!怎麼會看起來這麼老?」

師父遺憾地說:「這或許是時間的惡作劇吧,時間讓我莫名其妙地睡了三百年,又在三百年後剝奪我的青春,使我一年一年加速老化,我感到時間催人的壓力,所以才會用激烈的手段讓你拜我為師。」

阿義捧着涼掉的火鍋,運起內力煮鍋,說:「這就叫副作用啦。」

我想起了同樣遭受穿越時光副作用的藍金,心想:也難怪師父不主動找藍金,因為太浪寶貴的時間了,藍金雖然小師父兩歲,但加速老化的副作用也一定使得藍金變成白髮老人,說不定來不及交手就會死了。

師父一定認為報仇事小,功夫與正義的傳承事大,所以急急尋找我后,拿毒蛇亂咬我跟阿義,逼我跟阿義在海底走路,種種危險的練功方式,都是要趕在老死前使我跟阿義成材。

至於魔王藍金,等他尋來台灣,我們師徒三人聯手斃了他就是。

這一晚的火鍋,在三百年的謎團解開中,滾了又涼,涼了又滾。

而我跟阿義的習武熱血,就此真正燃燒。

「晚餐一起吃頂呱呱吧?」乙晶握着我的手,笑着說。

「今晚可不行,師父要教我們輕功哩!」我牽着乙晶,走在八卦山的大佛下。

放學后的八卦山,特別是有名的觀光景點大佛附近,都會湧上一群穿着制服的學生……位在八卦山上的彰化國中與彰化高中的學生。

「真的?你們的進度表會不會列得太快了點?」乙晶的眼睛好靈動。

「是太快了點,不過師父有他的苦衷,況且,我是武學奇才嘛,早點學輕功有好無壞。」我說,此時,我注意到大佛下賣烤魷魚的小販旁,站着一個外國人。

金髮的年輕外國人。

「我可以去看你們練輕功嗎?」乙晶隨即又說:「我跟家教老師說一下,改天在補習好了。」

我點點頭,開心地說:「好啊,師父一定很高興的,他常常說,你是我的花貓兒。」

乙晶奇道:「我是你的貓?」

我沒有將師父說的悲慘故事說給乙晶聽,因為師父不肯將恐怖的江湖過往讓師門外的人知道,一方面是故事本身太過怪異,太難取信於人,另一方面,師門的事就交給師門解決吧。

我一邊跟乙晶坐在大佛前的階梯上講話,一邊好奇地看着那金髮年輕人。

那外國人正拿着剛買到的烤魷魚笑着,一邊打量著過往的學生。

「他幾歲啊?外國人的樣子很難看出年紀耶。」乙晶也看着那外國人,又說:「不過他蠻帥的。」

我有些吃醋,於是,我打開爛爛的書包,撕下數學課本的一頁,折成一隻紙飛機,說:「看我作弄他。」說着,我帶着乙晶走到外國人的正後面。

乙晶知道我在吃醋,笑着說:「別玩啦,出人命怎麼辦?」

我哼了一聲,說:「紙飛機而已。」說着,我將一點點內力灌入紙飛機內,說:「看我自己練的暗器。」

我輕輕將紙飛機射向那外國人的脖子,想嚇他一跳,因為紙飛機灌注了我一丁點內力,所以那外國人的脖子穩被叮出一個包。

那外國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烤魷魚,當然對從身後突擊的紙飛機一無所知。

但。

但外國人頭也不回,只是突然彎腰低下頭,紙飛機便直直地從他的頭上飛過。

我正覺得那外國年輕人實在走狗運時,那外國人竟轉頭向我一笑,陽光燦爛的微笑。

實在是個帥哥,至少,比馬蓋先帥上十倍不只。

外國帥哥舉起吃到一半的烤魷魚,向我笑着致意,我只好乾笑了兩聲。

就這樣,大佛下。

一隻紙飛機劃出了難以想像的世界。

第四十一章

紙飛機撞上石獅子,摔在地上。

「你好?」挺標準的中文。

金髮少年的笑容,在夕陽的金黃下更顯燦爛。

乙晶用手肘輕輕撞了我一下,我只好看着那金髮少年,不好意思地說:「你好。」

金髮少年好奇地打量着我跟乙晶,友善地說:「學生情侶?」

乙晶忙搖手,我卻瞧那外國少年中文說得挺溜的,忍不住說:「你國語說得很好耶!」

金髮少年大方地說:「謝謝,我很喜歡亞洲文化。」說着,金髮少年拿着快吃完的烤魷魚,一邊笑着走向我們。

真是令人窘迫的時刻。我並不喜歡跟陌生人相處。

乙晶知道我的個性,於是拉起我,向那金髮少年說:「我們要去補習了,先走啰!祝你在台灣玩得愉快!」

那金髮少年點點頭,笑說:「一定會的。台灣學生真是忙碌。」

我牽着乙晶走下大佛前的石階,回頭向金髮少年禮貌地說:「再見。」

金髮少年咬着烤魷魚,笑眯眯說:「一定會的。」

一定會的。

這老外用的道別語真是奇怪。

畢竟是老外。

「你們要怎樣練輕功啊?」乙晶拿着珍珠板做的玩具飛機,好奇地問。

「不知道,師父一向出人意料。」我開玩笑說:「怎樣練都好,不要一股腦把我跟阿義從高樓大廈上推下,那樣太速成了點。」

乙晶哈哈大笑,說:「說不定要你們背着大水桶,在樓梯間一直青蛙跳。」

我搖搖頭,說:「我跟阿義在海底走來走去,已經練出你想像不到的腿力跟耐力,就算是背磚塊也難不倒我們,所以這次師父想出來的點子一定很恐怖,你想想,哪有師父拿毒蛇咬自己徒弟,用來練內力跟掌力的?」

乙晶瞧瞧巷子裏並沒有人,小聲說:「趁沒有人看到,讓我看看你的腿力有多厲害好不好?」

我見四下無人,於是挑了電線桿下的半塊磚頭,輕輕一腳踩碎。

乙晶看得兩眼發直,我卻說:「其實磚頭本來就不夠硬,我不必運內力就可以踩碎了,不過大石頭就太硬了,我沒法子。」

乙晶一臉困惑,說:「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楞了一下,說:「什麼奇怪?」

乙晶認真地看着我,說:「你的武功為什麼會這麼強?」

我獃獃地說:「為什麼?好奇怪的問題,我這幾個月可都是非常努力在練功的,怎麼不會變強?」

乙晶還是很疑惑,說:「我知道你練功練得辛苦啊,可是,才短短几個月,你就可以用手打破牆壁,還可以在海底閉氣走路,用內力逼出毒血,你不覺得你進步太快了?」

的確。

的確是有那麼一點奇怪。

我看過電視上的氣功表演,那是一個叫「強棒出擊」的節目,那天請來一個滿臉皺紋的國術氣功大師,聽主持人說,他可是國寶級的武術家,當天,他用內力使得鍋子裏的水上升了幾度,也表演了一掌碎掉好幾塊磚頭。

但。

我能在幾分鐘之內,就用內力煮沸一鍋湯。

我沒試過以掌碎磚,但我確定一掌掌轟掉整片牆壁的功力,遠在碎磚之上。

但。

我才練了幾個月的功夫。

阿義也是。雖然他蠻不濟的。

「因為我是武術天才。」

我說,看着乙晶的大眼睛。

沒錯,我是天生就能感應殺氣的天才,千萬中選一的。

乙晶認真地看着我,說:「那你會變成大俠嗎?」

我點點頭,說:「會。也許,我是天生註定的大俠命,所以我才具有這方面的天分。」

但,我一說完,我立刻想到師父的死仇,震鑠武林的超級天才,藍金。

擁有習武的上佳天分,卻沒有行武的俠骨仁風的壞蛋。

也是因為這個壞蛋,中斷了江湖中的武功傳承,使得真正厲害的民族絕技幾乎失傳;八國聯軍會這樣欺負我們,逼我們簽下什麼不平等條約,最大的原因其實是失去超級武功的中華民族,當然敵不過洋人的船堅炮利!也害得號稱國寶級的武學大師,只能上上電視節目,表演用內力使溫度計變化、敲敲幾塊磚頭。

真正流傳下來的無雙神技,只能藉著三百年的漫長假死,最後才從黃沙里爬出來,重見天日。

偏偏師父又強調習武之人,千萬要有真正的行武之心,真正該出手時才能出手,對於表演這類的事,師父從未想過。至於我,當然也贊同師父的觀念,但,這樣帶着一身武功,走在空洞流水的人群中,終究,終究有些落寞。

大俠總是落寞的。

乙晶的手突然緊緊地牽着我。

「有個大俠在旁邊,真好。」乙晶的手好緊好緊。

「謝謝。」我感到有種比內力還洶湧的東西,從乙晶的小手中傳了過來。

「幹嘛謝?」乙晶露出古怪的表情。

「不知道。」我的表情一定也很奇怪。

能保護乙晶,我一個國中生就算只當乙晶的專屬大俠,也十足開心了。

「嘿!看看你能不能追到它!」乙晶笑着,射出手中的珍珠板飛機。

珍珠板飛機滑向天空,我放開乙晶的手,正要追出時,我卻無法動彈。

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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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恐怖病系列·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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