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荒廢的精神病院

第十二章 荒廢的精神病院

1

我跟啟凡坐下午兩點的火車,因為不是特別遠,七個小時就到了,晚上我們留在鎮上住,我連夜就通知了當地的派出所,請他們幫我打撈父親的屍體,他們找我錄了口供,我只說是父親託夢給我,他們認為我是在開玩笑,或者神經不正常,單憑託夢就要他們興師動眾。但看到我嚴肅而又認真的說出父親身上有幾處刀傷,又是以一種怎樣的姿勢被放在箱子裏的,他們半信半疑的連夜就出發了。我不敢同去,我無法用平靜的心態去面對父親的屍體被打撈上來真實而又殘酷的一幕。啟凡也覺得奇怪,我為什麼會知道得如此詳細,可是我堅持,只是父親託夢而已。他永遠不會明白,憶南留給我的記憶,就象是插在心臟上的一把刀,輕輕一轉動,就會疼痛而血流不止。

「你肯定有事在瞞着我,七月。」

「我沒有。」

「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了,你心裏想什麼我還能不知道嗎?」

「知道我也沒有。」我仍堅持着。

「你在你媽家裏發生過什麼事情?」

「沒有。」我什麼也不想對他說,包括母親和繼父的死。

「我知道你不會拿警察開玩笑,那麼,你能告訴我嗎?這裏就我們倆,告訴我,是誰……殺了你爸爸?」

「不知道,都說了是我爸託夢。」我心情煩躁。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託夢這一說法並不可靠,純屬推託之詞,七月……」

我瞪了他一眼。

「OK,我不問這個了,那我可以問別的嗎?」

見我沒說話,他繼續說:「中間有段時間你為什麼一直關機?而且關了快半個月了。」

「我手機丟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說你今天是怎麼了?」

「不是,我總覺得你這次回來怪怪的,你肯定有事不想告訴我。」

「沒有!我說過我沒有!你怎麼這麼不相信我?」我忍不住想對他發脾氣,我本來就為回來打撈父親屍體的事心裏難受,他還要一直糾纏……

他看我不高興了,語氣馬上軟下來,把我摟在懷裏,柔聲的說:「好,好,沒有就沒有,我不再問了,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怕你把什麼事都一個人憋在心裏,我愛你所以才擔心你,我是你老公,你應該把什麼事都告訴我的,或許我能夠幫你啊,就象小宇的那件事,你如果早告訴我了,你也不至於會怕到今天,我那天看見她就會注意的,至少知道她沒死呢,還是她的鬼魂,不過鬼魂好象白天不能出來的,你知不知道,七月?」

我沒有搭理啟凡的話,但我突然之間明白了一件事,我說:「啟凡,你知道小宇那天去找你為什麼不讓你告訴我嗎?」

「為什麼?」

「因為她知道我沒有把她死去的事情告訴你。」

「那你為什麼當時沒告訴我呢?」

「我答應過阿輝不告訴任何人的,他怕張揚出去會影響到他的事業跟家庭,不過第二天他打電話跟我說過把小宇送去火化了的,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

「說不定是他在騙你呢?他根本沒送小宇去火化呢?」

我說:「他騙我這個幹嘛?」

他想了想說:「你確定當時看見小宇,她已經死了嗎?」

本來我一直堅信夏小宇是死了的,可是經啟凡現在這麼一問,我反而不敢確定了,我說:「應該……是死了吧,她流了那麼多血,而且當時的樣子很可怕,感覺是……已經死了。」

他說:「感覺就是不確定,不然我真的很難理解小宇死了以後又怎麼會去找我的。」

「那你的意思是……她根本沒死?」

「我不知道啊,我當時也不在場。」

我想了想啟凡說的話,又想了想當時看見夏小宇在暴雨中的樣子,她不可能沒死的啊。

啟凡問我:「對了,你剛剛說小宇知道你沒有把她死去的事情告訴我,她怎麼知道你沒告訴我?」

「她連我們住的酒店房間電話號碼都知道,她還有什麼不知道?你要說她沒死的話,那些電話怎麼解釋?她何必要裝神弄鬼來嚇唬我?」想到夏小宇在電話里的聲音,我渾身打了個哆嗦。

啟凡思索着我的話,半天才喃喃的說:「我在國外留學那麼多年,從來不相信鬼神的,怎麼現在被你一攪和給弄糊塗了,唉!真是嫁雞隨雞,嫁……」

他後面的話硬是被我的白眼珠給瞪回去了。

我有時候想不通啟凡怎麼會是一個很好的心理醫生,我覺得他簡直狗屁不通,還虧了有些人給他紅包,我不管跟他說什麼,他都不懂得怎樣去分析,就象上次那個蠟燭郵件,最後還是交給了警方……回家了一個多月,我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啟凡,我回家以後,你收到過郵件嗎?」

「嗯?什麼?」他已經快要睡著了。

「郵件啊,蠟燭郵件。」

「哦,沒有,我都說了可能是跟你鬧着玩的。」他一把將我摟了過去,關了燈:「睡覺了,寶貝。」

「你去看過苦婆跟苦兒嗎?」

「忘記了,等回去我們再一起去看吧。」

我想了想,說:「苦兒也快六歲了吧,我們是不是幫忙送她去上學?」

啟凡沒再說話,他已經睡著了。

一會兒聽見啟凡的手機發出短訊的聲音,我摸索著打開看,是杜枚發過來的,信息顯示:你睡了嗎?我喝多了,好冷,晚上特別想念你。

我的心裏痛了一下,準備給她打過去,想一想算了,我把手機放回他的枕邊,翻了個身背對着他。看來,我的懷疑並沒有錯。

下午快三點,我們接到派出所的電話,說屍體已經打撈上來。我跟啟凡馬上就幹了過去,由於時間太久,屍體已經完全腐爛,但從骨骼的形狀來看,跟我說的姿勢完全吻合,派出所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認為是一起蓄意殺人案件,他們推翻了我一再堅持的託夢說法,要將我跟啟凡扣留,我跟啟凡一直解釋,村裏的一些好心人也出來作證,說我的確是離開了十年,一直沒回來,折騰了一個下午,終於確定我們沒有殺人動機跟作案時間,因我仍死咬住是父親託夢,他們找不到兇手,但拿我也沒辦法,只好將我跟啟凡無罪釋放了。

第二天找了村裏人幫忙,草草將父親的屍骨安葬了,我不禁難過起來,他跟母親夫妻一場,如今,死後卻天各一方,剩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裏,一輩子。

我跟啟凡去鎮上坐車的時候,我遠遠的看見一個蓬頭散發,衣衫破爛,光着腳被一群孩子追着跑的女人。十年了,她老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豐滿,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的女人了,我曾經那麼的恨她,如今已是面目全非,過分的放蕩和不可理喻,導致她在父親死的那一刻精神失常,失去了一切。

我想起了在卧嶺村寺廟的密室里跟憶南說的話。

「你為什麼要殺了他?他是你爸爸呀,你是他生的。」

「他虐待我的女人。」

「你的女人?她是你的繼母,是爸爸的女人……」

「你不明白,是她讓我知道自己是一個男人。」

「不是這樣的,憶南。」

「我愛她,所以我殺了爸爸,我愛你,所以放你走。我這一生愛過兩個女人,都是錯的。所以,我一無所有……」

啟凡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怎麼了?你認識她?」

「哦,不認識,看了挺可憐的。」

「走吧,回去了。」

是啊,是該回去了。坐上車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好象一瞬間失去了好多東西,我回想着童年的時候,那時候我還很小,依稀記事,我跟憶南躺在竹席上,聽母親講故事,父親總在一邊抽煙,偶爾插一兩句嘴糾正母親講錯的故事,可是這一切都太遙遠了,恍若隔世。我也有過快樂的時光,溫馨的家庭,父母不爭吵的時候我們是幸福的。然而,這一切都被現實赤裸裸的扼殺了,常人都說,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我問自己,究竟是哪裏出了錯,讓我在一剎那失去了母親、父親,還有憶南?儘管憶南還活着,可是我知道,這一生我們終將不再見面,他的心態已經扭曲到無葯可醫,他這樣活着,跟死人又有何區別?

我將頭疲憊的靠在啟凡的肩膀上,他抬起手臂將我輕輕摟在懷裏,我的眼淚無聲的落下來,風乾在寂寞的車廂里。

2

安依雲又失蹤了。

跟上次一樣,我半夜醒來時,她就不翼而飛了。

啟凡給何秦安打電話,他說沒看見,這次安依雲真的沒去找他,我坐在沙發上看焦急的啟凡,我也跟着莫名其妙焦躁得不行。我怎麼覺得生活就象一個轉盤,轉來轉去終又轉回了原地。人總是逃不出命運這張網。

過了一個小時左右,何秦安打電話過來,他說,他可能知道安依雲去了哪裏。啟凡掛完電話拉着我飛快的往樓下跑,我們攔了一輛Taxi去接何秦安。我理解啟凡的心急如焚,如果換作是憶南出事,我也一樣會不顧一切。

啟凡一看見何秦安就緊張的問:「你知道依雲會去哪裏,對不對?」

「呃……,我也不確定,不過我估計她會去那裏,她這個樣子不會去別的地方。」何秦安的聲音聽起來很茫然,他的表情也一樣茫然,他把手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來,拉開前排車門坐了進來。

「在哪裏?」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弄了半天你說不知道?」啟凡叫起來,他因為心切有些失去理智。他實在不適合做心理醫生,如此沉不住氣,我不知道他的同事怎樣想,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哦,不是,我不知道那地方叫什麼。」何秦安慌忙解釋。

「哦——」啟凡長噓了一口氣。

「她這段時間有經常失蹤嗎?」我問何秦安。

啟凡說:「沒有。」

「我不是問你。」

「有過一兩次,也不是經常,前段時間她已經平靜了很多,我不知道……」按何秦安指的方向,車已經開離了市區。

「她沒有什麼反常嗎?」

「也沒有,只是常常做噩夢,有時尖叫。」何秦安的聲音里夾雜着痛苦,似乎是他自己經常做惡夢,尖叫一樣。末了他又支支吾吾的輕聲加了一句:「她……一直在叫一個人的名字。」

「叫誰?」我跟啟凡同時問。

他不確定的說:「我也不知道,我聽不清楚,她的聲音很含糊,但我知道,她……叫的人不是我。」他後面的話聲音很小,小得象是在說給自己聽的,那聲音里揉進了傷心、失落、痛苦,所有無法言語的矛盾心情。

我想,我能理解,啟凡也能,一個自己如此深愛的人躺在枕邊,口裏喊的卻不是自己的名字,此中滋味,如何體會不到?

車廂里陷入了一片沉默,大家都各自想着心事。

車很快開到一條偏僻漆黑的路上,朦朧的車燈照在窄小的路面,感覺到壓抑,司機可能也因為緊張,伸手扭開了唱機,車廂里的僵悶立刻鬆弛了下來,何秦安點了一根煙,我問他要了一根,他又想起來給司機點了一根。這三更半夜的,跑到這荒郊野外來找人,確實是件讓人鬱悶的事。

車彎進一條岔路再往前開時,何秦安突然說等等。車馬上停了下來,啟凡問:「怎麼?到了?」

我隔着車窗往外看,這是什麼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疑惑的看着何秦安,等他說話。

他東張西望着,然後驚喜的說:「對,對,就是這裏,沒錯!」

「這裏?」我跟啟凡還有那個司機同時叫了起來。

何秦安被我們這麼一叫,把他原來的那份喜悅澆滅了,他低下聲音,委屈的說着:「我上次就是跟到這裏,結果跟丟了。」

「切。」

啟凡問:「前面開進去是哪裏?」

司機想了一下說:「好象是國道。」

我們哭笑不得,無奈只得掉頭回去,計程表已經跳到了45塊,何秦安一路上說着對不起,啟凡只是一個勁的嘆氣。

車快開到市區的時候,司機突然說:「那條路開進去,前面好象有個醫院。」

「什麼?醫院?」

「不是,好象是個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不是在青山那條路上嗎?」啟凡問。

「我知道,那是以前的,聽說出了事以後才搬到青山路的,現在一直荒廢著,我突然想起來的。」

我接過來問:「知道出了什麼事嗎?」

「不知道,我那時還小,是聽老人家說起過,想到不關自己的事,於是也沒問,剛剛不知怎的想起來了。」

司機的年齡看起來四十歲左右,他那時如果還小的話,算算也應該是30多年前的事了,要查起來並不容易。但轉念一想,我又覺得不對,我們是來找安依雲的,查那個精神病院30多年前的事幹嘛?那時候安依雲還沒出生呢,而且,她跟那個精神病院根本也不可能會有什麼關係。

正想到這裏,我聽見啟凡還在問那個司機:「現在那精神病院還有沒有住人?或者病人之類的?」

「那就不知道了,都荒廢了那麼久,我們也不管那些事情,不過可以問一下老人,估計能有人知道。」他可能覺得我們叫他的車來回白折騰了一下很不好意思,又接着說:「我看啊,八成是他記錯了地方,不然那裏再開出去就是國道了。」

何秦安這會兒很不自然的說:「應該不會吧,我記得……好象是往那裏走的,應該……不會記錯才對,不過……那時天太黑了,而且又在下雨,所以……」

啟凡說:「算了,只希望她能平安無事就好,如果她有去找你,你趕緊給我打個電話,免得我着急。」

下車的時候,何秦安搶著付了錢,我們一起去吃了宵夜,然後各自回去了。

我跟啟凡散步回家,因為沒找到安依雲,大家心情都不好,而且還很壓抑,啟凡一直沒說話,似乎在想什麼。我挽着他的胳膊也一路沉默,不想打擾他,偶爾偷看他一眼,我所看到的,只是他微蹙的眉梢,和緊閉的嘴唇。

一會兒,他突然很沉重的說:「我覺得秦安沒有記錯,依雲很有可能是去了那裏。」

我抬眼望他:「你是說那個已經荒廢的精神病院?」

「嗯。」

「為什麼?」

「直覺,憑我多年做心理諮詢的判斷。」

一聽他搬出這條理由,我就覺得不可靠。可是我想想又很奇怪,於是我問他:「她去那裏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目前我只是這樣猜測。」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你還記得她失蹤的第一個晚上嗎?」

「當然記得,你第一次動手打了我。」想到那個巴掌,我心裏還有氣,我當時怎麼那麼輕易就原諒他了呢?

他心裏只惦記安依雲,沒聽出來我的不快,好象把那個巴掌忘了一樣。他說:「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不是這個。

「你還記得她的鞋子嗎?那麼臟,全是泥,如果單單隻在市區是不可能會弄成那個樣子的,還有你報警的那次,有個警察去追她,她坐了Taxi跑了,證明她其實是正常的,她只是什麼都不肯說出來而已,所以,這些事連在一起的話,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去了那個精神病院。」

聽啟凡這麼一分析,似乎有點道理,可是我不明白,安依雲去那間荒廢的精神病院做什麼?又沒有人,除非……,我心裏一驚,脫口而出:「你懷疑那裏面還住了人,那個人跟依雲有着非同尋常的關係?」

啟凡笑了一下,但笑容里卻流露出無奈和傷感。他說:「聰明,不愧是我安啟凡的老婆,學會分析問題了。」

我拍了他一下:「你少臭美了,我本來就很聰明,我小說裏面的懸念寫得多好。」

「那是小說,你胡亂編的,現實生活中哪有那麼玄?」他想了想又說:「她跟那個人的關係很可能不能公開。」

我象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自作聰明的說:「明白,這也是她一直不開口說話的原因,她心裏一定很痛苦。」

「是啊。」

「要怎樣才能找出那個人呢?」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到家門口了。

回到房間我們就躺下去睡了,可是我們誰也睡不着,我們相擁著無語。我知道啟凡在擔心安依雲,現在還不到五點,離天亮還有一會兒,就算要查那個精神病院也必須要等到天亮以後。我翻了個身,背對着他,腦子裏反覆的想着那個神秘的荒廢的精神病院,那裏面難道真的還有人在住嗎?荒廢了三十多年會是誰住在裏面?而且還得跟安依雲有着密切的關係,這個問題難度就有點大了。照時間來推算應該不可能是安依雲的情人,那時候她自己都沒出生,哪來的情人?聽啟凡說安依雲是在去年她爺爺死的那晚她變成這樣的,也不否定是她出事了以後再把情人藏進去的,可是她把情人藏到一個荒廢的精神病院所為何意?難道是她的情人有不能見人之處?是個瞎子?瘋子?或者麻風病?不對,即使是情人,也用不着再也不說話了,她是想用沉默來抗議什麼嗎?想想還是不對,她跟何秦安的感情那麼好,她不是一個用情不專一的人。我想起何秦安晚上說安依雲一直叫一個人的名字,她叫的會不會就是那個精神病院裏的人?如果不是她的情人,那究竟住在裏面的又是誰?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啟凡也是,看來他跟我一樣,也被這個問題深深困擾著。因為,一個正常的人,他是不會住在精神病院裏的,何況還是已經荒廢了30多年的。根據啟凡以前跟我說的,安依雲是聽到或者看到了什麼,那這個人是不是跟她的家庭有關,跟她爺爺的死有關?她爺爺死的那天她正好看見了那個人,而且知道了那個人就住在精神病院裏面。那也不對呀,知道了她也不至於嚇得不再說話了啊,她並不懼怕那個人,否則就不會偷偷去看他。所有的猜測被推翻,我越想心裏越茫然,到底是一個什麼樣跟她有着息息相關的人,而且關係複雜到不能公開?

我忽然很強烈的意識到,我對那個藏在精神病院裏的神秘人,已經產生了一種極大的興趣。儘管目前還不能確定那裏面是不是住了什麼人。

3

啟凡八點多就起來了,我是被他打電話給吵醒的,啟凡的眼睛有些紅腫,一看就知道沒有休息好。我聽見他說:「嗯……嗯,對……是的……不知道嗎?好……是不是很麻煩?……對,時間是久了點……好的,那麻煩你了。」看來,他並沒有問出個所以然來。

他回頭看我,眼睛裏佈滿了血絲,看來疲憊而憔悴。他見我醒了,走過來彎下身子用手撫摸我的頭髮,溫柔的說:「是不是被我打電話吵醒的?」

我拉着他的手,搖搖頭,把臉貼在他的手心裏。

他坐下來,用另一隻手撫摸我的臉:「我去診所了,你再睡會兒,我知道你昨晚沒睡好,醒來后給我打電話,聽話,乖乖。」

我安慰他:「你也別想太多了,我很心疼你的,依雲她一定不會有事,她一直都是那麼堅強,不是嗎?」

「嗯,我明白,睡吧,我出去了。」

「我愛你,啟凡。」

「我也愛你。」他笑了笑俯下身來吻了吻我的唇。

啟凡走後,我又睡了一覺,一直睡到下午有人來敲門我才醒過來,我迷迷糊糊的去開門,感覺還沒有睡夠,心裏暗暗詛咒門外敲門的人。拉開門的那一刻,我徹底的清醒過來,我認得那個送郵件的男人,他正站門口微笑的看着我。我頓時頭重腳輕,血液倒流,我失神的盯着他手裏的郵件,有那麼一刻,我回不過神來,那久久不曾有過的恐懼此時又如潮水般湧上來,淹沒到了我的喉嚨。

他被我的樣子嚇到了,臉上的笑容也隨即消失,他小心的問:「小姐,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哦,我沒事。」我艱難的吞了一口唾液,猶如夢遊。

「那……這個郵件……」

我條件反射的驚了一下,脫口而出:「我可以不收嗎?」

他想了一下,說:「這樣吧,你在這張單子上籤個字,算你收了,我也好回去交差,至於郵件,你要真的不想收,我幫你處理吧。」

我被動的點了點頭,接過單子簽了字,看他帶着疑惑的神情下樓。然而,一種神奇的力量緊緊抓住我的神經,控制着我的大腦,迫使我看那張電腦打印出來的信里的內容,我忘了是怎樣叫住他,忘了怎樣從他手裏重新拿回郵件,也忘了是怎樣回房間拆開郵件的,一切過程都顯得那麼不由自主。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裏面除了一根被燃過一半的蠟燭,只有一張白紙,上面什麼字也沒有。

我有點暈了。寄張白紙是什麼意思?讓我自己去猜嗎?一會兒我又惶恐不安起來,沒有比有或許更可怕。我突然想到這可能是無字天書之類的東西,我慌忙打開燈,把紙湊上去,什麼也沒有,我又把蠟燭點燃,把紙放上去烤,差點燒着了上面也沒顯示有字出來,於是我又把它放到水裏,依然是白紙一張。做完這些之後我忽然為自己的緊張感到可笑,只是一張白紙,怎麼會把我弄得如此神經兮兮?我怎麼能這麼輕易就被它擊敗?一張白紙能代表什麼?也許正如啟凡所說只是一個玩笑呢?

我把蠟燭以及白紙扔進垃圾蔞里,重新躺回到床上,卻再也睡不着了,腦子裏翻來覆去還是那張見鬼的白紙,以及白紙上不曾顯示出來的內容。我爬起來,又躺回去,爬起來,再躺回去,如此反覆折騰,就懷疑自己神經有些失常了。《七根蠟燭》的熱潮已經漸漸退卻,遊戲也該結束了吧?寄張白紙給我是不是代表收場的意思?他已經不想再跟我玩這個遊戲了,又不知該說什麼好,於是寄張白紙,讓以前所發生的事隨着這張白紙一起消失,變成一片空白,一定是這樣的,我安慰著自己。可是那半根蠟燭又是怎麼回事?如果結束了應該不寄蠟燭才對啊,我感覺頭痛欲裂,這幾天嚴重用腦過度,全是猜測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什麼時候這些討厭的問題才會徹底離我遠去呢?

我深深的談了一口氣,爬起來打開電腦,開機的時間我給自己沖了杯牛奶,已經好久沒上網了,曾經因為《七根蠟燭》無數讀者的郵件轟炸,我取消了手機捆綁郵件通知。我點開信箱,竟意外的收到了溫可原的一封E-mail。

七月:

我不知道你能否看到這封信。我把自己當成一個講故事的人,把想念講給你聽。

你知道嗎?七月,午夜的天空實際依然是藍色的,子夜藍。這幾天我一個人靜下來,拾起所有與你相伴的珍珠閃亮似的記憶,用真心串起,掛在天鵝絨般優雅的夜幕里。每天我輕輕的撫摸著,可是終究斷了,所有的快樂都遺失在深深的往昔。

當我看到你們旁若無人緊緊相擁的那一刻,我終於明白,我根本找不到開啟你心門的那把鑰匙。於是,我想悄悄的,遠遠的離開你。以為時間可以幫我一個忙,輕輕的帶你來,也帶你靜靜的飄走。時間的確很慷慨,她雖然沒有把你從我心裏帶走,可她卻讓我認清自己,對你的想念,我無法迴避。

夜色不會遲到,思念也不會。在無望的黑夜裏,牆上的時鐘固執的步伐始終如一,即不肯為短暫的美好停留也不肯為遙不可及的相逢加快步履。

我不想欺騙自己,我不想每天只靠回憶感受你溫暖的氣息,我不想就此失去你,你是從相思樹上飄下來的一片葉子,直飄到我的心裏。

沒有你的這些日子裏,忙忙的,心也盲了。不能聽音樂,音樂總是悲傷;不能看天,藍天裏總有你的笑容浮現;不能睡下,睡下了,你的影子會追到我夢裏……

寂寞依然是寂寞,卻已藏着小小的不安。這個夜裏不知在心裏把你的名字念了多少遍,可天亮了還是不能相見。真怕就這麼平平淡淡的三五十年,這中間要堆積多少對你的愛戀?七月,如果慢慢的有一天你把身邊真真假假的愛情都看穿,你還能分辨哪一聲是我對你的呼喚?

又一個夜晚過去了,我不願做黎明前的泡沫,我只想你做我身邊綻放的花朵。攤開手,也許是整個世界,可我現在寧可緊緊攥着你的衣袖。

幾天以來,你固執的留給我一個美麗的背影,用沉默來考驗我虛弱的堅強。明明讓我看到美妙希望,卻瞬間讓這一切變成遙不可及的夢想。就象讓一個一生下來就活在黑暗中的孩子忽然捕捉到了轉瞬即逝的光亮,然而等他欣喜若狂的想把一切看清的時候,眼前又圍起了黑色的幔帳,他還沒來得及分辨7種顏色,可從此卻真的清楚黑暗的含義了。如果你的美不是屬於我的,請千萬別讓我看到,可是我已經不小心看到了,而且忘不掉,怎麼辦呢?

以為愛會由痛苦而終幸福,以為想念是潮,潮有漲有落;想念是雲,雲有卷有舒。忙忙碌碌的,把想念埋在心底,懶懶散散的,可以每天把想念講給你聽。

可是沒想到,換來的是你的沉默,而想念的盡頭只是新的想念。無望的等待大多數時間裏成了一種儀式,思念好象祈禱一樣成了每天生活的一部分,等到儀式結束了,才發現自己每天愛你多一點。不知道是不是要這樣等下去,在等待中忘記了自己還在等待着。時間一秒一秒的流走,但至於下一秒是什麼概念,是輕輕念你的名字,是默默的一聲嘆息,還是陷入回憶時嘴角不經意流露出的一絲微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思念如蝕,一點一點遮蔽了我生命的光芒。

夜於我曾經是一件禮物的黑色封套,當輕輕開啟時,那種喜悅是不言而喻的,因為黑色的封套下總是一個光燦燦的新的一天。而今,他謀奪了你的身影,把我拋棄在孤單里。

終於明白了,這個世界只有兩種模樣,一種是你在我身邊的時候,一種是你不在……

七月,如果你真的幸福,那麼,我不會再打擾你,也許從此告別愛情而傾心死亡,不過你放心,只是一顆心死了而已,我的人永遠為你祝福遙望,願你幸福!

溫可原英俊的輪廓以及溫柔如水的眸子漸漸浮上腦海,然後以最清晰的畫面定格。屏幕上黑色的字體逐漸模糊,我想起在卧嶺村失蹤十天後他再見我的那種無措和驚喜,我忍不住淚如泉湧。我從來不知道他愛得如此辛苦,如此刻骨,也沒想到竟會這般的傷害到他,我只是憑一個女人的直覺,感受到了他對我的好,別的一無所知。這一刻,我突然被一種無法言說的感情摧毀。我再也無法控制的打開手機,撥痛了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有一剎那,我緊張得不能呼吸。

當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時,我象個丟失了玩具的孩子般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我竟是這麼害怕失去他。

他的聲音很沙啞,他焦急的問:「怎麼了?七月?出了什麼事?」

「對不起,可原,真的對不起……」除了對不起,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他沒明白過來,焦急的問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拚命的搖頭:「不是不是,我從來沒想過你的感受,我不知道……」

他停頓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他柔聲說着:「別哭,七月,如果我的信讓你這麼難過,我寧可什麼也沒說過,我只想看到你幸福,真的,我什麼也不再想。」

「你在哪?可原?我想見你。」

「等我一會好嗎?我現在有點事要處理,完了我馬上給你打電話,等我,七月。」

「我等你!」

掛完電話以後,覺得心裏好受了很多,我不知道上天為什麼要安排我跟溫可原的這段相遇,剪不斷,也理不清,他跟啟凡都是同樣讓人心痛的男人,我該怎樣去面對他們的好?

我看了一下時間,才三點,於是我關掉電腦,換好衣服出門,我想去看看苦婆跟苦兒,呆在家裏只怕又要胡思亂想了,到苦婆家的時候,卻看見大門緊閉,門上還掛着一把鎖,我奇怪著,她們出去了?看樣子好象還是出了遠門,會去哪兒呢?我問了一下隔壁鄰居,他們都說不知道,出去好些日子了。

我一時沒地方去,又不知道溫可原什麼時候忙完,想了想給啟凡打了個電話,他告訴我何秦安上午九點多就給他打了電話說安依雲回他那了,還說已經查到了那裏確實有間荒廢的精神病院,不能確定裏面現在有沒有住人。我問他有沒有查到那裏曾經出過什麼事,他說暫時沒有,他正在查,因為時間太久,而且那間精神病院離市區太遠,所以查起來並不是那麼容易。看來,啟凡這一整天都在忙着那個精神病院的事了。

掛完電話,我突然想去那間精神病院看看,因為我對那裏面的人跟事太好奇了,我攔了一輛車,憑着昨晚模糊的記憶終於找到了那條路,車往前開的時候,我讓司機慢點,我四下張望着,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從腳底往上升。終於看見一間破舊的樓房隱藏在一條彎曲的小路裏面,車開不進去,我讓司機在路邊等我,我進去一下就出來,他不太願意,本來來這種地方他就有點懷疑,還好是在白天,若是在晚上,說不定他會懷疑我是鬼。我跟他磨了很久,我向他保證,不超過十分鐘我一定出來,他勉為其難的算是答應了。然後我戰戰兢兢的往裏面走,越靠近那幢房子我的腳步越沉重。

房子一共分為兩層,面積不是很大,設計得有點奇怪,不是橫著的房子,樓下只有兩扇大門的面積,很陳舊,有點象那種在電影里看到的舊社會的房子,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樓下是一扇圓形的拱門,但實際上沒有門,從外面看進去是一條不算很長的通道。我猶豫着走進去,通道裏面的光線有點暗,由於是在白天,儘管暗但也能看得見,通道里很乾凈,不象是一直沒人住,倒象是經常有人打掃一樣,這更加重了我的好奇。我沒有穿高跟鞋,走在通道里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從胸口傳來心臟加速跳動的聲音,這樣的寂靜讓我緊張得手心裏直冒汗。兩邊是一些關着的小門,估計是一間間病房,有幾扇小窗戶上的玻璃已經損壞,從裏面發出黑暗陰冷的光,我渾身發冷,只覺得在每一扇窗戶後面都有一雙冷漠的眼睛在窺探着我這個不速之客。我硬著發麻的頭皮快部往前走,我只能往前走,我現在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

幸好通道不是很長,很快就走完了,眼前出現一個很大的院子,還沒等我回過神來看看這院子的結構,在一棵很大的樹下面一個女人拉住了我的視線。她正背對着我盪鞦韆,她穿一件黑色的外套,衣服很長,隨着晃動的鞦韆在草地上拖來拖去,她雪白的頭髮在後面梳了一個髻。我看不到她的臉,傻傻的站在原地。

「你來了,有帶吃的嗎?」蒼老而凄涼的聲音。

我楞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想說話卻又發不出聲音,好象聲帶在突然之間壞了一樣。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感覺到我的存在的,我發誓,我絕對沒有弄出半點聲響。

她見我沒說話,停下晃動的鞦韆,慢慢的轉過頭來。那是一張蒼白,沒有表情的臉,少許的皺紋。她象鷹一樣銳利的眼睛看着我,我們四目相對,然後她「騰」地從鞦韆架上跳下來,一溜煙進了一間房,那樣子看起來象偷食被人發現的小老鼠。「砰」地一聲巨響把我拉回到現實,我什麼也來不及想,轉身撒腿就往外面跑,我一口氣跑到路上,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大口的喘著氣,似乎已經丟掉了半個魂。

司機莫名其妙的看着我,又看看我跑出來的那條路,我揮揮手叫他趕緊開車,看他的表情,他可能以為我撞到了鬼。我慢慢的讓自己平靜下來,點了一根煙整理凌亂的思緒,原來那裏面真的住了人,可能還不止一個,我不明白,我為什麼會被她嚇成這樣,其實她的樣子並不恐怖,她只是出現在那幢可怕的房子裏讓我害怕。那麼,她是誰呢?她就是那個跟安依雲有着不尋常關係的人嗎?她剛剛以為是安依雲去看她的嗎?從她的五官看她大概五十多歲,如果她就是我們猜測的那個人,那她跟安依雲會是什麼關係?又或者那裏面還有別人?跟安依雲真正有關係的是另外一個人?

我用力的甩了甩頭,我不能再繼續想了,我的頭開始很痛了。

我側過頭去,車窗外幕霜沉沉,天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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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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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荒廢的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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