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2008年3月10日早上

八、2008年3月10日早上

「吱……吱……」來短訊了!

一陣輕微的振動把簡東平從睡夢中驚醒,他立刻睜開眼睛,看了下沙發旁邊的鐘,現在是凌晨四點一刻,他已經猜到是誰發來的短訊了,其實他整夜都在等她的消息,要不然也不會把手機放在貼身的地方。

他翻開手機,邱元元發來的短訊內容是:「我已經拿到了包裹。」看來她是連夜趕過去的。

簡東平躡手躡腳地從沙發上爬起來,拿着手機悄悄走出了房間。一來到客廳,他就撥通了邱元元的電話。

「對不起,James,把你吵醒了吧。」電話一通,邱元元就抱歉地說。

「其實我沒睡着,一直在等你的短訊,你現在在哪裏?」簡東平來到冰箱前,拿了罐冰咖啡出來,倒在一個玻璃杯里。

「我在開往他家鄉的路上。」

簡東平喝了口冰咖啡,問道:「包裹里是什麼?」

「是個帶鎖的箱子和一封留給你的信。」

「你沒撬開箱子看看裏面是什麼?」簡東平覺得按照邱元元的脾氣,她不太可能不去鑽研箱子裏的秘密。

「本來想這麼做,可是看了信后,我改變了主意。他信上說,讓你把箱子送到J省H市的斧頭鎮,用他的名字寄存在長途汽車站。我剛剛在網上查過了,斧頭鎮有條長途線路是從他家鄉直通過來的。我估計他從家鄉回來時,會經過那裏。」

「假設是我把箱子寄存在那地方的話,寄存單我怎麼給他?寄東西總該有寄存單吧?」

「他說到時候只要報個號碼給他就行,他能處理。」

不用說,陸勁肯定去過那裏,他熟悉那地方,知道小鎮長途汽車站寄存處的管理是什麼狀況,也知道怎麼鑽空子。

「你真的沒撬開箱子嗎?」簡東平再次問道。

「沒有。他信上說,不要打開箱子,否則對你沒好處。他這麼說肯定有他的理由,所以……」邱元元忽然話鋒一轉,「當然,我掂過分量,不輕。」

「好吧,那你現在準備去哪兒?你不會是要去他的家鄉吧?」

「我想在斧頭鎮等他。從這裏開過去大概還要四個小時。」

「有沒有人跟蹤你?」簡東平有點擔心這件事。

「放心,這事我特別留意,晚上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我女扮男裝,戴了鬍子和假髮套,沒人能認出來,而且,我也沒開車,我打的去了廣播大樓,騎了摩托車到郊區我朋友那裏,向他借了輛車才開到J省的。」

「你小心點,如果等不到他就趕緊回來吧,你的陸老師可不希望你摻和進來。」簡東平頓了一頓,又說,「如果你碰見他,跟他說一聲,他讓我打聽的事,已經有眉目了。」

「真的嗎?」邱元元很興奮。

「對,等我有確切消息后再告訴你。」簡東平又想起件事來,「你後來還給那個警察打過電話嗎?」

「很奇怪,還是沒打通。算了,別管他了,也可能是他換了手機。好了,我掛了。」

「拜拜,注意安全。」

邱元元笑着掛了電話,大概是要看見心上人了,她的心情聽上去非常好。

她的笑聲感染了簡東平,他本想打完電話,就到外面去散步的,但現在他又躡手躡腳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此時凌戈還窩在他床上酣睡。

昨天「午夜劇場」的那部電視劇實在播得太晚了,等他看到結尾時,凌戈早已經在他旁邊睡著了。看見她嬌憨的模樣,他捨不得叫醒她,更捨不得她離開自己的視線,於是他只能偷偷溜進她的房間抱來了她的被子。幸虧昨天老爸又出去開會了,家裏就剩下他們兩個,否則凌戈是怎麼都不會同意洗完澡后,穿着睡衣在他房間陪他看電視的。

他把她在床上安頓好后,自己睡到了沙發上,他實在不敢離她太近,不過給她蓋被子時,他還是偷偷看了一眼她那雙看不見一點骨頭的小肉腳。每次看到她的腳,他都覺得這是上天賜給他的玩具,可惜他一次都沒玩過,相反自從發現他特別鍾情於她的腳后,她就學會躲躲藏藏了。昨天最開始還硬是穿了雙綉著卡通圖案的無比難看的襪子坐到了他床上,被他狠狠諷刺過後,她終於脫掉了那雙襪子,但還是很貞潔地把腳藏到了一個靠墊下面。簡東平一想起昨晚上她藏起腳丫子時的表情就想笑。

通過電話后,他覺得有點累,於是他和衣爬到凌戈的身邊躺了下來,心裏惡作劇地想,不知道凌戈醒來后,發現他睡在自己身邊會是什麼反應,哈哈哈。

「我們還有多久能到?」岳程問道,一覺醒來后他發現天已經亮了,身邊的陸勁正望着窗外一晃而過的景色發獃。

「大概還有一個小時。現在是凌晨五點半。」陸勁看了下手錶。

「你這表也是新買的?」岳程瞥了一眼陸勁腕上的電子錶。

「對,30元,很划算。」

岳程很想問自己的手錶哪裏去了,但想了一想,還是決定不問了,它肯定跟他的鞋、證件和手槍在一起。想起那把他丟失的槍,他就覺得懊喪,他在給舒雲亮副局長報告的時候,曾經想告訴上司,自己的槍就在那條河裏,能不能麻煩打撈一下?但是他沒有勇氣說這句話,他想還是等抓了陸勁回去后,再將功贖罪吧。

「你家可真夠遠的,下了長途汽車,還要乘那麼長時間的車。」岳程一想到那把槍就心情低落,說話也有氣無力的。

「農場的地理位置是很偏僻。」

「你在縣城上的中學,對不對?」岳程打開了一瓶礦泉水,隨口問道。

「對。我平時住在學校,每周回去一次,那時候交通還不像現在這麼方便,我周五下午三點放學,回到家差不多都快七點了。」

岳程覺得口乾舌燥,於是咚咚咚連喝了三口水,喝完水后,他問道:

「最初你跟『一號歹徒』通信時,你念幾年級?」

「高一下半年學期。那時候我大概是十六歲,1985年。」陸勁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

「你怎麼會想到要找筆友聊天的?」岳程始終覺得給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寫信談心事是件既傻又很幼稚的事,如果不認識對方,能有什麼好說的?

「我當時想找個陌生人聊聊,我信不過周圍的人。」陸勁滿臉倦意地把頭靠在車窗上,岳程懷疑他整夜都沒睡過。

岳程知道陸勁的父親是農場的大廚,多年前曾經跟一個年輕廚工在當地鬧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這事後來以失敗告終。自那以後,他父親就與他母親長期分居,直到陸勁出事,警察找到陸勁的父親時,他仍舊獨自住在農場簡陋的單人宿舍里。父母分居時,陸勁還是個十二歲的小孩子,有心理專家指出,這件事一定對他後來的成長造成了嚴重的影響,也可能這件事就是最終導致他成為連環殺人犯的最初誘因。

「你當時找筆友,有沒有具體的目標?還是純粹碰到誰就是誰?」岳程認為像陸勁這樣的人是不會像無頭蒼蠅那樣亂飛的,所以又問,「你總有個具體要求吧?」

陸勁別過頭來,笑着說,「其實我當時是想找個女的。」

「女朋友?」岳程有點意外。

「可以這麼說。那時候我對異性很好奇,」陸勁拿出個甜麵包來咬了一口,「徵友廣告具體怎麼寫,我早忘了,不過我記得一句——我希望你是個喜歡刺激和冒險的女孩。」

「那你找到沒有?」岳程發現今天陸勁很肯說話。

「我一共收到六封信,其中四封是女的,兩封是男的。我把鍾明輝歸在男的那一邊,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我是先跟那幾個女的通的信,後來覺得沒意思,才搭理『一號歹徒』先生的。」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你一聽『一號歹徒』這個名號,就承認自己認識這個人。為什麼?他是不是以前跟你通信時就用過這個名字?」

「對,他一直自稱『一號歹徒』。」

「那你的外號是什麼?」岳程估計陸勁也有自己的外號,果然,陸勁笑笑說:

「迷宮蛛。」

「迷宮豬?一種豬嗎?」

「是蜘蛛。」陸勁糾正道。

岳程從來沒聽說過這名字,但他知道那肯定是一種擅長捕殺獵物的昆蟲,為了避免讓陸勁太得意,他故意岔開了話題。

「你認識童雨嗎?」他問。

陸勁嘴裏嚼著麵包沒有說話……

「精神病院的探視記錄顯示你曾經去看過她兩次。一次是2001年3月份,另一次是同年4月。這是怎麼回事?」

「我只去看過她一次。」陸勁道。

「什麼時候?」

「應該是那年3月份。」陸勁道。

「你為什麼去看她?」

「因為鍾明輝在2000年的年底,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讓我把過去他寄給我的信通通寄還給他。」

「哦?」岳程覺得這條線索非常有趣。

「你有沒有寄還給他?」

「沒有,我寫信給他,讓他把我寫的信先寄還給我,結果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來過信。」

「他說你拿了他某些東西,指的是不是這些他寫給你的信?你這次回家是不是就是找這些信?」

「我的確是去找那些信的,但還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不是這東西。」陸勁的回答模稜兩可。

謊話,他肯定知道,岳程想。

「你覺得那些信還能找到嗎?」

「應該能找到。」

「你那麼肯定?你媽可已經去世好多年了。」

「我能肯定。」陸勁這次回答得很乾脆,這讓岳程放下了心。

丟槍后,岳程時時刻刻都期待着能將功贖罪,所以他很擔心自己此行會一無所獲。昨天跟舒雲亮通過電話后,他心裏一直七上八下的,因為對方的口氣很明顯跟平時不太一樣,這讓他很不安。

他跟舒雲亮認識快一年了,但他對這位副局長的了解卻相當有限,在他的印象中,他比自己的頂頭上司李漢江更欣賞自己,但是卻沒有李漢江那麼坦率,有點讓人捉摸不透。有時候,他會下些莫名其妙的命令,你根本不知道他這麼做的用意何在。舉個例子來說,一年前,他剛到分局上任的第一天,他就下令讓駕駛員開車送他去監獄,駕駛員回來后說,副局大人只是在陸勁的囚室里逗留了十分鐘,但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這事後來傳到他耳朵里,他怎麼都想不明白,他覺得唯一的解釋就是,副局大人久仰陸勁這位殺人犯的大名,所以特地跑去觀賞一下。除此以外,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

說起來,這位副局長最近似乎特別關心「一號歹徒」的案子,幾乎每天都要親自聽他的單獨報告,這讓岳程多少有些為難,他生怕頂頭上司李漢江會因此不高興,所以就只好兩頭都跑。機關的生存之道,就是要一碗水端平,哪個領導都不能怠慢。

「你覺得你媽的死跟這些信有沒有關係?」岳程一邊問,一邊指了指陸勁身邊的袋子,陸勁把袋子遞給了他。

「不知道。」陸勁漠然地回答。

岳程翻開膠袋,發現裏面竟然全是甜食,兩個鮮奶夾心麵包,兩個巧克力麵包,一塊葡萄蛋糕,一塊巧克力還有一包薄荷糖,他忍不住抱怨道:

「喂,為什麼都是甜的?」

「因為我愛吃甜的。」

「可我愛吃鹹的。你也太自私了吧!」他把袋子扔還給陸勁。

「我這兒有兩根火腿腸是鹹的,你要不要?」陸勁從口袋裏拿出兩根火腿腸來。

火腿腸雖然味道不怎麼樣,但是他現在很餓,也顧不上這些了,他一把搶過陸勁手裏的火腿腸,正巧看見陸勁從袋子裏拿出了個奶油麵包,忍不住諷刺道:

「你不覺得一個男人當眾吃奶油夾心麵包很可笑嗎?」

「不覺得,我喜歡吃奶油。」陸勁若無其事地咬了一口麵包,美滋滋地吃了起來。

岳程狠狠咬了一口火腿腸,問道:

「你為什麼去找童雨?」

「因為鍾明輝說過,他的女朋友在1999年被關進了那家精神病院,所以我想看看是否能從她那裏了解一些關於鍾明輝的事。那時候我們兩個已經不通信了。我打電話去精神病院問了一下,對方告訴我,1999年,他們只收治過一個年輕女病人,就是那個童雨。」

「你跟她聊過嗎?」

「聊過。」

「結果怎麼樣?」

「假的。」陸勁說道,他掏出張紙巾擦去嘴角的奶油。

「什麼意思?你認為那女孩是在裝瘋?」

「對。」

「你是怎麼判斷出來的?」岳程對此非常感興趣。

「她自始至終都背對着我,我說什麼她都答非所問。雖然我不是精神病大夫,但我也接觸過精神不正常的人,其實我叔叔的兒子就是個精神病。有一年,我來S市過暑假,就住在我叔叔家,我跟這個堂弟待過一陣。我覺得精神病人是一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一些人,他聽到的東西,我們聽不到,他想到的東西,我們想不到,他的大部分感覺和反應都來自於他體內的一個……嗯,怎麼說呢,一個接收器。在他犯病的時候,這個接收器的功率很強,讓他無暇接收外部世界的其他訊息,他大部分時候都只能聽到他內在的聲音,這時候他的語言和行為就會顯得很不正常,但即便是這樣,他也並不是聽力不好,當你問他時,他其實還是聽得見你在問什麼的,只是不耐煩聽,有時候說自己的事,有時候又會正兒八經地回答你,雖然回答得不是很正常,但他至少在回答你的問題,不會句句都答非所問。舉例來說,我問我堂弟,你吃過飯了嗎,我堂弟的反應往往是,吃過了,吃過了,關你什麼事,或者,他重複我的問題,你吃過飯了嗎?但是童雨的反應卻是,我今天很累,昨晚看書看得太晚了。」

「這不能肯定她就是裝的吧。」岳程覺得陸勁這麼說有點武斷。

「如果單純一句話答非所問也就罷了,但句句都這樣,就很可疑。再說,我後來做了個試驗。」

「什麼試驗?」

「很簡單的試驗,我說我走了,接着,我走到門邊,拉開門撞了一下,其實我沒走,我只是躲到她房間一個屏風後面去了。你猜接下去發生了什麼?她立刻就跳下床跑到門口,拉開門朝外張望,看我是不是真的走了。當她一回頭看見我時,差點嚇昏過去。」

這確實可疑。

「後來呢?」

「後來她就撲到床上哭天搶地起來,這就驚動了護士,接着我只能走了。」陸勁回頭看了他一眼,笑着說,「其實我是一無所獲。」

岳程聽得緊張,都忘了吃火腿腸了,他問道:「那你有沒有找過童雨的主治大夫?」他覺得陸勁肯定找過。果然,陸勁答道:

「我找過。」

「醫生怎麼說?」

「他說怕見陌生人是她的典型癥狀之一,聽這個醫生的意思,她好像受過性侵犯,所以很怕被認為是水性楊花的女人。」

「這也解釋得通啊。」

「沒錯,所以我也接受了這種說法,不過自從我在名單里看見他的名字后,我就覺得事情可能沒那麼簡單了,也許這位精神病大夫沒有我那麼了解罪惡。」陸勁將吃了一半的奶油麵包塞進膠袋。

「什麼名單?」

陸勁掏出來的是岳程給他的那幾張「一號歹徒」的被害人名單。

岳程發現那幾張紙並沒有濕透后又曬乾的跡象,他驚訝地問道:「居然它們沒有被弄濕?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也很驚訝,後來發現這件衣服的內側口袋有防水設計,也很密封。」陸勁指了指身上那件不算很新的藍色滑雪衫。

「這件衣服你哪兒來的?」

「持槍搶劫唄。」

「是嗎?運氣真好。」岳程冷笑道,決定不拆穿他,這件衣服要不是簡東平給他的,就是元元給他的。

說起精神病大夫,岳程想起一個人來,在那張「一號歹徒」的被害人名單中是有一個精神病大夫,名叫周子鍵,可他記得,精神病院李院長給過他童雨主治大夫的名字,那完全是另一個名字。他正在納悶,卻看見陸勁點了點周子鍵的名字。

「這個人就是童雨的主治大夫。」陸勁說。

「你肯定嗎?」

「我跟他見過面,就是他。」

「可是據我所知,童雨的主治大夫姓王。」他一時想不起那個人的名字了。

「是不是叫王新文?」

「你知道?」岳程一驚。

「那人在這裏。」陸勁的手指沿着複印紙一直往下,在複印件的最後一排點了一點,一個名字躍入岳程的眼帘,「顧新文」。

「喂,這個人姓顧!」岳程提醒道,而且他立刻發現「顧新文」死的時候,他的職業也不是精神病醫生,而是一家社區醫院的內科大夫,雖然同是大夫,但兩者之間還是有很大區別的。這可能是同一個人嗎?

「他們就是同一個人。」陸勁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斬釘截鐵地說。

「他是內科大夫。這怎麼解釋?」

「我接觸過這個顧新文,2001年時,他還只是個剛剛從醫科大學畢業的學生,在那家醫院實習,整天跟在周子鍵的身後,我那次跟周子鍵見面,他也在場,我去看童雨的時候,周子鍵仍然是童雨的主治醫生,不過,幾個月後,周子鍵就調到別的醫院去了,在那之後顧新文就成了主治醫生。」

「那麼姓氏為什麼不同?」

「總是有原因的吧。我跟他聊過一次,大概是2001年9月份吧,那時候童雨已經出院了,我跟他見面純屬巧合。」陸勁說到這兒停了下來。

「你們在哪兒見的面?」

「百貨公司的女性睡衣櫃枱。」陸勁笑着說,「他當時想給他女朋友挑件衣服,我給了他點意見,所以走出百貨大樓后,我們就聊了起來。他告訴我,他本姓顧。你知道男人在那種場合相遇,是有些尷尬的,但也很容易建立起對彼此的信任。」

岳程心想,沒錯,你去女性睡衣櫃枱肯定是去給元元買東西的,那時候她還是你的小鳥。混蛋!

「他為什麼用另一個姓?」他沒好氣地問道。

「因為他是那家精神病院院長的侄子,在外地讀的醫科大學,大概因為學習成績不怎麼樣吧,他又想在S市工作,所以他通過叔叔的關係,進那家醫院實習,想增加一點分值,他和他的叔叔都不想被別人知道他們的關係,所以醫院的醫生都只知道他姓王。」

「可是我認識的那個院長姓李。」

「那大概是換了吧,原來的院長的確姓顧,按照年齡來說,應該已經退休了。你可以去調查一下。」陸勁喝了一大口水。

「但這種事難道人事科的人不調查的嗎?」岳程覺得在正式的單位就職,要隱瞞一個人的真實姓名並不容易。

「實習經驗好像是不需要進正式人事檔案的,再說人事幹部也可能跟院長早就串通了,這些事我不清楚,你別問我。」陸勁不耐煩地說。

「還有,他為什麼要把這麼隱秘的事告訴你?」

「因為在購物的時候,他女朋友打了個電話給他,他順口說,我是小顧,所以我就問起他了。當然,我答應替他保守秘密。」

「你們兩個有沒有談起童雨?」

「他說童雨很乖,從來不鬧事,所以他很少注意她,雖然他是她的主治醫生,但也只是查房的時候接觸一下。童雨出院后,他曾經打電話給她,想問她服藥的情況,但她已經搬家了。」陸勁平淡地說。

岳程隱隱覺得陸勁並沒有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但他也明白,如果陸勁不想說,盯着問也沒用。這時候他發現,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把那兩根火腿腸通通消滅了,但他還是覺得餓,出於無奈,他只好從陸勁的膠袋裏拿出了那個葡萄蛋糕,勉強咬了一大口,大概是因為太餓了,味道倒是比想像中要好很多。

「你吃了我的最愛。」陸勁笑着說。

「最愛你個頭!我真奇怪你怎麼沒得糖尿病,你吃的東西就是一包糖。」岳程皺着眉頭抱怨道。

陸勁平靜地說:

「我殺的第一個人是我的女朋友。」

「我知道。你還是在情緒最高漲的時候乾的。」

「沒錯,但其實,殺了她后,我的心情就一落千丈,糟糕透頂。那天晚上,我把她丟在房間里,自己跑出來,想透口氣,也許還想自殺……」陸勁的敘述停了下來,他望着窗外,玻璃窗上映照出他的臉,岳程好像看見了很多年前的陸勁,一個剛剛殺完人,在深夜裏跌跌撞撞尋找出路的絕望的年輕人,岳程很想嘲笑他,但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他決定聽下去。

「後來呢?」他問道。

「那天我的心情糟透了,走了很多路,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兒了,後來就跑進了一條小巷,那裏有個賣紅豆沙和八寶粥的路邊攤,攤主看見我,拚命勸我吃一碗,我那時候已經累得走不動了,就坐了下來,我連吃了三碗紅豆沙,不知道為什麼,吃完后,我的心情就平靜了很多,覺得完全放鬆了。腦子也完全清醒了,我回去后就有條不紊地處理了屍體。從那以後,我就愛上了甜食。」陸勁回頭瞄了他一眼。

岳程注視着他,有一瞬間,他有種錯覺,自己正跟一個紅豆沙推銷員坐在一起,待了半秒鐘后,他才醒悟過來,沒好氣地問道:

「你是想讓我表揚你的臨危不亂嗎?」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告訴你,緊張的時候不妨吃顆糖,有好處的。」陸勁若無其事地說。

要命!被他說得,真的想吃顆糖了!

「這件事你有沒有跟『一號歹徒』探討過?」岳程板着臉問道。

「啊……我們探討過。他完全贊同。」

「這麼說,他也是個嗜糖者?」岳程覺得這是條新線索。

「他跟我不同,他是在辦事的過程中吃糖的,平時從來不吃。對他來說,糖就是一種興奮劑。」陸勁又指了指那張被害人名單,「瞧,不少被害人的身邊都有糖,比如這個,她包里有半塊黑巧克力。」

這個被害人名叫奚小雲,二十歲,是一名女大學生。

「得了吧,在這樣的小姑娘口袋裏發現半塊巧克力很正常。」岳程覺得這不能算是條共性,因為有的被害人身邊有,有的被害人身邊卻沒有。

陸勁說話的積極性好像受到了打擊,馬上就收了口。

接着就是一分鐘令人尷尬的沉默。

岳程有點後悔自己說話的口氣了,他解釋道:

「我只是提醒你,因為這不是被害人的共性。當然,也許你說得對,我再研究研究。」

陸勁沒說話,他好像突然之間失去了說話的興趣,神情非常落寞。

「陸勁,你在想什麼?」隔了至少十五分鐘,岳程再次打破沉默問道。

陸勁裝作沒聽見。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陸勁仍然不說話。

「你的檔案里說,你不會游泳,為什麼你能把我救出那條河?」岳程問道,同時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陸勁,他希望這次他的問題能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覆,哪知被他這一撞,陸勁立刻痛得呻吟了一聲。

「你怎麼啦?」岳程吃了一驚,看到陸勁捂著自己的胳膊,他很想拉開陸勁的衣服看一下是怎麼回事,但又覺得這麼做有點肉麻,所以只好又問了一聲,「你到底怎麼了?」

陸勁沒回答,岳程看見他臉色蒼白,額角上滲出了幾滴汗珠,他猜測汽車墜河時陸勁可能也受了傷,想到體格比他瘦弱不少的陸勁在自身受傷的情況下,還把他從河裏拽上來,他不禁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但什麼也不說又好像有點說不過去,磨蹭了一會兒,他才終於開口問道:

「那……你要不要吃塊糖?」

陸勁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說:「你剛才在問我游泳的事,是吧?我的原則是,我自認為做得不好的事,就說不會。」

「哪有你這樣的人!你就不會推醒我?幹嗎讓我睡在你床上?你不是最討厭別人睡你的床了嗎?莫名其妙!」凌戈臉紅脖子粗地嚷道,並重重關上了車門。

簡東平一想到今天早上她看見他躺在她身邊時的表情就想笑。

「你……你……你怎麼會在我床上?」她瞪圓眼睛看着他,又羞又怒。

「這是我的床。」他提醒她。

她看了下屋子裏的陳設,臉頓時漲得通紅,她驚慌失措地摸摸身上,他馬上看出了她的心思,呵呵壞笑道:

「放心,你只不過沒穿襪子罷了。」

「下流!」她氣急敗壞地罵道,順手抓了個靠墊扔到他頭上,接着掀開被子跳下床,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他的房間。

「好了,別生氣了,不是跟你說我只是在被子外面躺會兒嗎?再說家裏又沒別人,這事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他笑嘻嘻地發動了他的吉普車,他今天的任務是,先把凌戈送到警察局,然後去父親那裏拿資料,有可能還得去拜訪兩個人,陸勁托他打聽的事終於有了眉目,他深深覺得有個八面玲瓏的老爸真管用。

「你為什麼要把我的襪子藏在你車裏?!」凌戈氣憤地嚷道。

「為了讓你上我的車唄,我怕你一生氣就不上我的車了。」他不敢回頭看她,生怕一看她,自己就會禁不住開懷大笑。

「算了吧,你就是想……哼,不說了!」凌戈把頭扭過去,惱火地說,「哼!反正,簡東平你就是個道貌岸然的下流胚!」

「喂!這話好像有點過了!為了保住你的名節,昨晚上我可是一直睡在沙發上,睡得我脖子都扭了,我還不夠好嗎?天下哪有像我這麼正派的男人?」他抱怨道,還故意轉了轉脖子,以表示他的脖子出了問題。

「活該!誰讓你不叫醒我?」凌戈罵了一句,好像自己報了仇,接着她又嘀咕道,「都怪你,害我早飯都沒吃。」

「請你吃早茶怎麼樣?」

「不用,我辦公室抽屜里有餅乾。」她道,聽口氣已經沒那麼生氣了,於是他問她:

「凌戈,昨晚我跟你說的事,你還記得嗎?」

凌戈回頭看看他,一臉茫然。

「記性真差。是不是我的龍床太舒服了?」看見她準備頂嘴,他馬上說了下去,「我是讓你去找一下你們那個岳探長。」

「好像是有這事。」她點點頭,隨後問道,「可我要是找到他,我跟他說什麼呀?」

「就說你要給他提供點線索。」

「我能有什麼線索提供給他?」凌戈回頭看着他,沒等他回答,又問道,「是不是你有什麼線索要給他?」

「對,你約他出來見個面,到時候,我會教你怎麼說的。」

「你為什麼自己不去跟他說?」

「傻啊!我又不在警察局上班!你給他提供點有價值的線索,他會記得你的。老實說,我覺得跟高競相比,他獲得晉陞的可能性更大。」簡東平說。

「為什麼?」凌戈有點吃驚,隨即就反駁道,「高科長是我們系統的英雄,光2007年就辦了兩個大案,現在又受了傷,大會都表揚他好幾次了,這樣還不給他升職?岳探長雖然也厲害,但是名氣就是沒高科長響。」

「可是我覺得岳程比高競更懂得人情世故,更精明,而且工作能力也不差,」簡東平笑着回頭望了凌戈一眼,「不管怎麼說,你給岳程一個積極破案的印象沒什麼壞處,這也是一種姿態。凌戈,你記住,在機關,適當的時候顯示姿態比工作能力更能說明問題。」

「你應該自己到機關里去混。我最討厭拍領導馬屁了!」凌戈很不情願。

「你以為我不討厭嗎?哈!」簡東平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他道,「如果岳程不在,你務必要打聽一下他去了哪裏,明白嗎?」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岳程是不是換了手機,如果沒換,為什麼打不通電話。

「麻煩!」凌戈皺皺眉頭。

岳程發現陸勁的家比想像中還要遠,他們清晨七點十分左右下的長途汽車,隨後根據路牌沿着公路筆直前行,在步行了將近二十分鐘后,陸勁忽然帶他拐進了一條岔道,他們又步行了將近兩公里,越過兩座橋和一座矮山,才終於看到了陸勁家的舊址。

「為什麼不走剛剛那條平路?為什麼不走近路?」下山時,岳程忍不住問陸勁。

「我帶你走的就是近路。」陸勁步伐輕快地從陡坡上走下來。

這也算近?算了吧。

「你是不是怕被人認出來?」岳程問道。

「我已經很久沒回來了,這裏能認出我來的人不多。」陸勁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道,「不知道,我原來住的地方現在有沒有其他人住。」

「你媽住的是農場分配的房子嗎?」

「嗯。」

「我一直想問你,那時候你為什麼拒絕跟你媽見面?」

「沒什麼好見的。」

「為什麼?那時候政府也同意你們見面,認為你媽來見你有利於你的改造,你為什麼不肯見她?」岳程是個孝子,在那種情況下,拒絕跟母親見面,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

「我不想看見她。」陸勁冷漠地說。

「為什麼?」

「因為我是沒有人性的變態殺人狂。」

岳程曾經在陸勁的檔案里讀到過這句話,他覺得再沒比這句話更虛偽的回答了。看起來,這似乎可以解釋一切,但換個角度看,它又等於什麼都沒說。他認為陸勁其實是想用這句話來掩飾他不想看見母親的真實原因,那就是,跟很多從農村出來的孩子一樣,他打心眼裏瞧不起自己的母親。

「你是幾歲離開家的?」岳程看着陸勁矯健的步伐,心想這傢伙一定從小就在這些山川河流之間跳來跳去的。

「十九歲那年考上大學后,就很少回來了。我不想回來,這裏沒什麼東西可讓我留戀的。」陸勁聲音低沉地說。

這句話讓岳程聽得心裏很不是滋味。其實他一直覺得,罪犯的家屬比被害人的家屬更可憐,因為她承擔的不僅是失去親人的痛苦,還有來自社會的壓力,以及周圍人的白眼。想當年,考上大學的兒子一定也曾讓這位孤單可憐的母親風光過一陣,她一定也曾期望,有一天等兒子成家立業了,她能跟兒子住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普天下的母親大都是這樣想的吧,但是後來,希望一個接着一個破滅,辛苦一生,付出了一切,最終卻一場空,連死都不太平。這一切還不是拜這個兒子所賜?如果陸勁爭氣點,他的母親也許還活着!想到這裏,岳程的口氣就變得生硬起來:

「喂!你說什麼?這裏沒什麼可讓你留戀的?那你媽算什麼?你有沒有想過你媽的感受?本來我已經覺得你有點像個人了,可現在我發現,你根本就是個畜生!」

陸勁好像沒聽到他說話,自顧自往前走。

「我看過你的資料,你老爸根本不管你,你就是你媽一手帶大的,你這麼說,對得起她嗎?你自己也說,只有你回去的時候,她才弄點葷菜吃。你不在的時候,她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你應該很清楚!你他媽的根本就是忘恩負義的畜生!」因為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他越說越氣,他簡直不敢想像有人會如此冷酷無情地對待自己的母親。

陸勁走在他前面,聽到最後一句時,忽然站定了,回過身來,岳程看見他臉色鐵青,目光如炬地走向自己,他心想,魔鬼的臉又重現了,不過現在我可不怕你,陸勁,如果單挑,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你撂趴下,更何況你的胳膊還受了傷。

「你少管閑事!」陸勁怒道。

「想叫別人少管你,幹嗎要當殺人犯?」他吼道。

陸勁盯着他看了會兒,說道:

「回家的感覺,對我來說,從來就不好,所以,你最好不要刺激我。」

說完,陸勁轉身繼續朝前走去。

他追了上去。

「你就是看不起她,對不對?」他問道。

陸勁沒理他,當他還想繼續再問的時候,陸勁忽然站住不動了,一間簡陋的農家院落出現在他們面前。

「就這裏嗎?」岳程問道,他看見院子裏有個年輕女人正在掃地,一個男孩在她身邊繞來繞去,嘻嘻哈哈地笑着,看上去真是一幅愜意溫馨的畫面。

「對,就是這裏。」陸勁凝望着那個院子,冷冷地說。

「那女人是誰?」

「農場財務主任的女兒。」

「那她應該認識你。」

「對。希望我不會嚇到她。」陸勁說着深吸了一口氣,大步向院子走去。

院子沒有鎖門,陸勁直接跨了進去,那年輕女子看見他先是臉上一呆,隨後便驚恐地從凳子上跳起來,一把將那個男孩拉到了身邊,護在懷裏。

「你……你怎麼……會來?」她驚懼地望着陸勁,聲音發抖地問道。

岳程本來以為陸勁會藉著跟孩子打招呼來緩解氣氛,但不承想,陸勁回身關上了院門之後,便直接朝那個女子走了過去,那女子看見他朝自己逼近,連着倒退了三步。

「這話應該我問,你為什麼在我家?」陸勁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這是農場的安排……你已經……你已經……」她可能是想罵他,但又沒有勇氣,躊躇了一會兒后,她的態度軟了下來,用可憐巴巴的口吻說,「你好像瘦了呀,陸勁,沒想到你還活着,我們都以為你……嗨,這是上級領導的安排,其實誰想來這裏?你媽,可是在這屋裏上吊的呀,我們住在這裏不是福氣,是晦氣啊!你可千萬別以為我們喜歡住在這裏啊。」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他們兩個的表情。

岳程很想直接告訴這個女人自己的身份,但苦於身邊沒有證件,所以他只能站在一邊。

「你放心,我們看過那間屋子就走。」陸勁道。

「哪間屋子?」女人問道。

「就是我媽……」陸勁說了一半停下來,喘了口氣才說下去,「我們要看看廚房。」

陸勁說完話,自顧自地走了進去,那女人忙不迭地跟了上來。

「可是,可是,那間屋子,已經是我們的了呀,有啥可看的啊……」那個女人半是膽怯,半是厭煩地說。

岳程走到陸勁身後,低聲道:

「這樣不太好吧。」

「這是我家,有什麼不好?」陸勁低聲回答。

岳程不說話了。

根據當年縣公安局的現場勘查報告,陸勁的母親是在自家的廚房裏上吊自盡的。現在,這個原先的廚房已被改成了一個雜物間,雖然原來的灶台還在,但看得出來,這裏已經不是生火做飯的地方了,裏面堆放了農具、柴火和長凳。

陸勁走到一根橫樑下,抬頭看着那根梁,許久許久才說:

「她應該就是在這裏掛的繩子。」

「很高。」岳程道。

簡東平剛從父親的事務所出來,凌戈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喂,簡東平。」她的聲音偷偷摸摸的。

「有消息了?」他連忙問。

「原來岳探長跟陸勁一起失蹤了,他們出了車禍,車掉在了一條河裏,現在已經被撈上來了,但車裏沒人。」凌戈停頓了一下,簡東平想像她正在四下張望,看周圍有沒有人在偷聽她說話,隔了一會兒,她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現在這個案子已經交給岳探長的上司負責了。我還聽到一個議論,他們好像懷疑岳探長跟陸勁是串通的,他故意放跑了陸勁。」

「不會吧。」簡東平覺得這種懷疑純粹是無稽之談,岳程給他的印象是,成熟幹練,有強烈的成功欲,像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冒着犧牲前途的風險跟犯人合謀的。

「我也不相信,但他們分局都在議論這事呢。」

看來,岳程很可能是跟陸勁一起回家鄉了。

「那他們下一步準備怎麼做?」簡東平問道。

「他們準備去陸勁的家鄉,今天下午就派人去。」

「他們應該已經通知當地警方了吧?」

「通知了,讓對方配合,這是老規矩了。那是人家的地盤嘛。對了,他們還說,上面下了命令,如果陸勁這次還不肯自首就當場擊斃,然後把岳探長抓回來審查。」

當場擊斃?!簡東平心裏一涼。

「你的消息可靠嗎?」

「當然可靠了,我的同學小梅你還記得嗎?」

「就是滿天星斗那個?怎麼啦?」

「不要那麼刻薄!人家臉上的雀斑又不多!她在跟岳探長的一個手下談戀愛呢。消息肯定沒錯。」凌戈的聲音忽然小了下來,「同事來了,我得掛了。」

「謝謝你,小戈,晚上我給你買五香鴨脖子。」簡東平笑着說。

「要麻辣的。」凌戈匆匆說了一句,掛上了電話。

簡東平立刻撥通了邱元元的手機。

「他們出車禍了?」她大驚。

「放心。他應該沒事,不然他也寄不了那個包裹。再說我給他的那件外套在必要時可以充當救生衣。」

「他水性不好,不知道那條河深不深,我怕……」隔了一會,她說,「你知道他是怎麼學會游泳的嗎?有一次他女朋友跟他吵架,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了河,他拚命游上來,這才學會了游泳,之前他說他就是個旱鴨子。」邱元元的聲音憤怒而憂傷。

他的女朋友真不是個東西!簡東平在心裏罵道。但他還是以輕鬆的口吻對她說:

「元元,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我打電話給你,是想告訴你,他們已經派人去他的家鄉了,而且也已經聯繫了當地的警方,」他頓了一頓道,「如果,陸勁肯自首當然最好,但如果這次他不肯,他可能會被當場擊斃。」

「她立刻緊張起來,「他是不會自首的,如果要自首,當初就不會逃跑。」

「我也這麼認為,可是警方一定會把整個農場都包圍起來。所以他們想逃過這一劫不容易啊。」

「那怎麼辦?」邱元元有點慌了。

「陸勁一定知道怎麼逃出來,他從小在那裏長大的,你可以聯繫一下他。我不是把他的短訊轉發給你了嗎?那上面有他的手機號。」

「我已經打過了,那不是他的手機,他是向別人借的。」

「他的手機一定是掉進河裏了,」簡東平想了想道,「你先別急,讓我先聯繫一下安徽那裏的驢友,看看能否想到辦法。」

「不用了,我知道該怎麼做。」邱元元忽然冷靜了下來。

「你怎麼做?」

「他曾經把他家所在的地理位置,畫了幅油畫送給我,他說等他死了以後,如果我想他,可以去他的家鄉看看。他在那幅畫上用不同的顏色標明了他曾經走過的路,」邱元元道,「我去過他家,而且不止一次。我知道他的習慣路線,也知道怎麼才能從農場里跑出來。」

「元元,現在能救他的就只有你了。」聽了她的話,他覺得很感動,他沒想到在過去的幾年中,她曾經偷偷去過他的家,那時候她是什麼心情,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到。

「我想也是。」邱元元似乎點了點頭,接着又道,「不過真奇怪,為什麼突然要這麼對他,他們不是還指望他協助破案的嗎?」

「所以我覺得我們上次的設想是對的,也許『歹徒』先生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也許還披着一身警服。」

「哼,想叫陸勁死,沒那麼容易!我一定要揪出他的狐狸尾巴!」她惡狠狠地說,「我已經設計好調查表了,等我一回來就發給他們去做。」

「小心點,最好來個女扮男裝,別讓人認出你來!」他提醒她,沒想到她反駁道:

「我去見他,怎麼能扮成個男人?」

「真受不了你!乾脆你一見到他,就把岳程打昏,然後拉着陸老師去賓館大幹一場,說不定來年還能給他生個寶寶。」他嘲笑她。

「哈哈哈。主意不錯,James。」邱元元大笑。

「我是開玩笑的。」

「知道嗎,你的玩笑讓我流眼淚了!混蛋!」她罵道,隨後又輕聲說,「我不知道這一生還能見他幾次,所以,能見幾次,就幾次吧。」

「我真的只是開玩笑,元元。你別太衝動。」他覺得心裏非常難過,但這時他又想起了那句印在野營俱樂部章程首頁的箴言——人生重在體驗,是啊,哪怕時間再短,曾經體驗過就是一種收穫。現在他發現這句話用在邱元元和陸勁的身上,也挺合適,於是他說:

「得了,憋著也不好,你想衝動就衝動吧,我也不勸你了,總之,注意安全。當然,我說的可不是你們兩個在一起時的那種安全。」

「我知道安全的意義何在,哈哈哈。」邱元元又大笑,但簡東平懷疑她在哭。

簡東平掛了電話后,看了下手邊的地址,接下去他要拜訪的人名叫鍾平,十一年前他的兒子、三歲的鐘明輝被人殺害了。

「你上哪兒去?」岳程看見陸勁從那個雜物間里拿了根鋤頭走了出來,便問道。

「去找我要的東西。」陸勁一邊答,一邊快步走出院子,在出門的時候,他回頭對那個驚慌不安的女人說,「這東西是我家的,就不還給你了。」

「沒關係,沒關係,你拿去吧,不就是根鋤頭嗎?其實原來壞了,我們都修過了……」那女人說着已經走到了門邊。

他們剛跨出院子,她就立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岳程還聽到插上門閂的聲音。

「那東西真的是你家的嗎?」岳程問。

「那間屋子裏大部分東西都是我家的。」陸勁道。

他們一路朝屋子後面的斜坡爬去,越過一片沼澤,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一片草叢,岳程覺得這裏真有點像《聊齋志異》裏鬼魂出沒的荒郊野嶺,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也沒種莊稼,野草長得都可以當褲子穿。

「這是哪兒?」岳程問。

「我的墓地。」陸勁答道。

岳程跟着陸勁穿過這片茂密的草叢,在兩塊墓碑前停了下來,撥開雜草,岳程看見其中一塊上寫着「愛子陸勁之墓」,另一塊上則沒有寫名字。

「這塊是誰的?」岳程問道。

「是我媽的,但裏面是空的,她的骨灰被我爸葬在公共墓地了。」陸勁漠然地說。他彎下身子,拔掉了墓碑旁邊的雜草,然後掄起鋤頭朝自己的墓碑下面砸去。

難道那些信被他的母親藏在了這個墓碑下面?岳程想了想,覺得這非常有可能,陸勁的母親一定認為自己此生都見不到兒子了,所以她把兒子的隨身物品放在這個假想的墓里寄託哀思,就好像有些人為沒有骨灰的親人建的衣冠冢一樣。如果陸勁的母親把那些信藏在這個墓里,「一號歹徒」是肯定找不到的。

墓穴並不深,他們輪流用鋤頭扒了幾下,裏面很快就露出一個印有嫦娥奔月圖案的鐵盒子。岳程看出那是個月餅盒子,看來入獄前,陸勁曾經在中秋節給母親寄過月餅。

「她喜歡吃月餅。」陸勁無緣無故說了一句,好像在向他解釋,又好像在自言自語。

岳程沒有說話,默默看着陸勁從泥土裏扒出這個已經銹跡斑斑的月餅盒子。盒子裏有一包用膠袋層層包着的東西。岳程湊上去瞧了瞧,那包東西包括一疊信,幾張陸勁小時候的照片,一雙新襪子和一條還沒拆封的男式內褲。為什麼裏面會有條內褲?把這個放在墓里好像不太體面啊,而且看樣式和牌子都是很多年前的了。那是你的嗎?他很想問陸勁,但想想沒問,因為覺得這麼問有點像在窺探別人的私隱,他覺得現在還是來關心一下「一號歹徒」的信更為明智。

「這些信是你要找的嗎?」他問陸勁。

「就是它們。」陸勁從那疊信里抽出一封來交給他。岳程看見信封上果然寫着「陸勁收」的字樣,他立刻想到可以把這些信送去刑偵研究室,到時候說不定能採集到兇手的指紋和別的生物樣本。想到這些信也許會讓他很快逮住兇手,他不禁心頭一喜,但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不安,不知道局裏現在是什麼情況,離開太久,會引起各方面猜疑的,所以他很想儘快把事情搞定后回S市,於是他說:

「這個我們過後再研究,先把這兒填上吧。」岳程把信交還給了陸勁。

「好。」陸勁把信塞進了滑雪衫內部。

岳程想,這件衣服的內側肯定有個巨大的口袋,否則怎麼能裝得下那麼多信?

陸勁凝望着鐵盒中的襪子和內褲,深吸了一氣,然後他把鐵盒蓋好,放回坑裏,接着把鋤頭遞給了岳程。

「麻煩你。」他道。

意思是讓我填坑了?!媽的,你算老幾啊?還讓我幫你修墓,那要不要我以後給你來掃墓啊?他惱火地想着,恨不得踹陸勁兩腳,但一抬頭看見陸勁的臉色,他又忍住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這位連環殺人犯現在心情不佳,所以最好還是不要去惹他。

陸勁在母親的墓碑前坐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塊沒有一個字的石頭髮呆,直到岳程把他的墓填好,他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想到陸勁有可能此刻正在悼念亡母,岳程決定等一等,但過了五分鐘,見陸勁仍沒有起身的意思,他忍不住了,終於開口催促道:

「喂,我們得走了吧。」

「好的。」陸勁低聲答道,卻沒有馬上起身,岳程看見陸勁伸出他那雙瘦稜稜的手放在那塊冰涼的石頭上,那動作溫柔而有力,就像是搭在某個朋友的肩膀上,他閉着眼睛,像在沉思,又像在用心裏的眼睛凝視那塊石頭,接着他忽然俯身親了一下石頭的頂端,岳程看見他嘴唇嚅動,像是在說什麼話,根據口型他猜想,那應該是——「安息吧」。

在之後的五分鐘里,陸勁一直沒有說話,岳程也沒問,他只是不斷回頭去看陸勁的眼睛,雖然每次看到都是乾的,但他從心底里肯定,這個人肯定哭過,而且還是放聲大哭。

「你是……」那個頭髮梳得油光鋥亮,身上穿着格子布睡衣的男人站在門口,滿懷狐疑地盯着簡東平。

「我就是剛剛給你打過電話的簡東平。」像以往一樣,他顯得彬彬有禮。

這個名叫鍾平的男人撓了撓頭,打量了他一番,問道:「你就是那個美國華僑的兒子?」

「對,我就是。」

那人彷彿鬆了口氣,他退後兩步,讓出條路來:「進來吧,進來吧,我正等你呢,你瞧,下午覺都沒睡。進來吧。」他打了個哈欠。

這是一套很普通的舊式公房,兩室一廳,一間朝南一間朝北,客廳僅八九平方,放着張鋪了花布枱布的方桌、幾張椅子和一個舊柜子。

「來,這兒走。」那人說着,把簡東平帶進了那間朝北的卧室,這裏看上去像是女孩子的閨房,床上有小熊圖案的床罩和褐色的玩具熊,牆壁還掛着大幅的男明星照片。

根據簡東平的了解,鍾平是該有個女兒。

警方的資料顯示,1997年,鍾平的兒子、三歲的鐘明輝在無人看管的情況下,掉進了離家不遠的一個未加蓋的窨井內,據說,這次事件是因孩子的母親疏忽大意造成的。因為當時她正在跟鄰居閑聊,根本沒注意到孩子已經離開了她的視線,等她發現孩子不見時,悲劇已經釀成。

鍾明輝去世后不久,鍾平便以照看孩子不周為由與妻子離了婚,兩個月後,他娶了鄰家一個長相漂亮的離婚女人周艷,這個女人身邊還帶着一個上小學的女兒。據傳,鍾平的妻子聽聞此消息后,猶如五雷轟頂,在離婚的頭一年中,她曾經不斷吵上門來,不僅當眾在弄堂里與鍾平大打出手,還戳著鼻子辱罵鍾平是「殺死親生兒子的兇手」,周艷是「勾引別人丈夫的賤貨」。傳言說,鍾平早在離婚前就跟周艷關係曖昧。對此,鍾平和周艷都矢口否認。但有人回憶,周艷離婚前,她的丈夫也曾經來她的住處鬧過,雖然兩人沒在大庭廣眾之下撕破臉皮,但好事的鄰居還是聽出了一些端倪,周艷的丈夫似乎是發現孩子不是自己的才提出的離婚。

「你爸跟我哥是什麼關係?」鍾平給簡東平倒了杯水,然後搖著身子坐到一個軟趴趴的沙發上,簡東平發現鍾平雖然打扮得邋遢,但身材和外形卻保持得不錯,1952年出生的他,現在也該是五十六歲的年紀了,可看上去頂多四十齣頭。

「他們以前是高中同學,我爸現在在美國,特別想見見鍾叔叔,可惜我到公安局查了下,發現他已經不在了。」簡東平一邊說,一邊觀察鍾平的表情。

「是啊,你來得不巧,他早就不在了。」鍾平滿不在乎地說,「對了,你爸住在美國什麼地方?」

「紐約。」簡東平隨口答道。

「好地方啊,發達的大城市」鍾平又撓了撓頭,過了會兒,他說,「……其實我女兒一直想去美國,可惜沒人介紹,你看,那就是她。」鍾平指了指簡東平身後的一個相架,那裏面放着一張長發女孩的照片,女孩側着臉似在做沉思狀。

「是嗎,她想去美國念書?那我幾時幫她問問。」簡東平道,他父親有不少朋友在海外,他打算幫鍾平打聽一下。

鍾平立刻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呵呵,那可太謝謝你了。沒辦法啊,誰叫我是她爸呢?」鍾平親熱地拍了拍簡東平的肩膀。

「沒關係,舉手之勞。」簡東平道,說到這兒他覺得該切入正題了,於是他話鋒一轉,「其實我這次來,就是想打聽一下鍾叔叔是怎麼死的,他原來一直住在安徽吧?」

「沒錯,我們都住在安徽,我住蕪湖,他住在黃山附近的鹿角鎮。」

「你們老家一直在蕪湖吧,他也是在那裏上的學,為什麼後來會去那個小鎮?」

「這誰知道?我這哥,腦子有點問題,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以前我爸媽在世,就說他腦子有病。」鍾平的手指在腦袋旁邊轉了轉。

「據說他那個小鎮的治安一直很不錯啊,怎麼會……」

「沾了霉氣了唄!嗨!」鍾平重重嘆了口氣,說,「我們家也不知道是碰到什麼晦氣了,先是我哥,後來又是我兒子。霉運啊。」

「這案子其實我也去公安局查過,但因為已經過去二十年了,我怕當時的記錄不完全。遺漏了什麼,所以特地想再打聽一下。」看見鍾平面露疑惑,他連忙說,「主要是我父親很想知道,年紀大了,好奇心重,畢竟他們是老同學嘛。」

「哦。」鍾平點了點頭。

「我記得他的死因是上門搶劫,是不是這樣?」

「就是上門搶劫。我哥是做古董生意的,警察說,家裏都被翻過了,抽屜里能拿得動的小古董都被拿走了。」

「那後來找到兇手了嗎?」

鍾平搖了搖頭。

「有幾個鄰居說,看見兩個男人那天晚上八點鐘左右進了我哥的屋子,但天太黑,他們樓道里路燈又正巧壞了,沒人看清那兩人的長相。」

鍾平的敘述跟簡東平手裏的警方檔案幾乎如出一轍。中午他大致瀏覽過一遍「鍾喬於家中被殺案」的資料,沒有從中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沒人見過兩名嫌疑人的臉,沒人聽到他們說話,雖然有人看見他們進入鍾喬的家,但沒人看見他們離開,鄰居們也沒聽到鍾喬的慘叫,在鍾喬家的樓下也沒人看見過可疑的車輛,那時候是1988年,在那樣一個偏僻的小鎮,根本就沒有計程車、私家車、摩托車或助動車。

在整個案件的偵訊過程中,唯一對警方來說,稍微有點價值的線索是鍾喬樓下的鄰居提供的。這位鄰居說,那天晚上大約九點半左右,他到陽台上去吸煙,聽到住在上面的鐘喬大叫了兩聲:「流氓!臭流氓!」這句話後來被警方看做是鍾喬臨死前的掙扎和反抗,也因為這句話,警方後來把案發時間確定為當天晚上的九點半左右。

但是簡東平卻對此產生了兩個疑問,第一,為什麼只有這個鄰居聽到鍾喬說這句話,別的鄰居卻什麼都沒聽見,而這個人還是住在鍾喬的樓下;第二,按理說垂死的掙扎應該叫的是救命,而不是「流氓,臭流氓!」。

「我知道那天晚上曾經有鄰居聽見鍾叔叔喊過兩聲「流氓」,我覺得很奇怪,他為什麼不叫救命呢?會不會他叫了但別人沒聽見?」簡東平做出想跟對方探討的姿態。

「就那個人聽見,這事我後來也挨家挨戶問過,但怪就怪在,就他一個人聽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哥為什麼喊那句話,按理說,他就應該喊救命。」鍾平搖頭嘆息,「所以,我說他腦子有病!到死也還是有病!」

「鍾叔叔家應該也有陽台吧?」

「有的。」

「他那房子的隔音效果怎麼樣?」

「他們那個房子造得早,質量好得很,那個牆比我這裏的牆厚出那麼多,隔音效果好得沒話說,」鍾平用手指比畫出一個距離后,又跑去敲敲房間里的一堵牆,「哪像我這裏,完全是偷工減料,隔壁吵架我聽得一清二楚。」

簡東平忽然想到,鍾喬被殺時是那年的1月。那麼會不會是這樣?他心裏忽然冒出一個新的猜想。

「有人看見兩個人進了鍾叔叔的房間,那麼會不會這兩人是鍾叔叔認識的人?」他繼續問道。

鍾平清了清喉嚨,喝了口濃茶道,「警察覺得最有可能是他的兩個客戶,他們說這兩人跟他約了第二天見面,交易什麼字畫,我不知道是什麼,反正警察覺得這兩人最可疑,但審問了一陣后,把人放了,也沒下文了。」

「會不會有新的嫌疑人?你後來有沒有去問過?」

「嘿,我說小阿弟,你大概在國外時間待得長了,不了解我們這兒的情況。我們這兒人多,警察忙不過來。再說,我們都是平頭老百姓,沒下文也就沒下文了,還能怎麼地?還能去吵?拉倒吧,還是過兩天太平日子要緊。」

簡東平記得資料上說,在鍾喬出事後沒多久,鍾平就繼承了哥哥的遺產,遷居S市了。

「鍾叔叔沒有成家吧?」他問道。

「嗬,沒有。」鍾平掏出根牙籤來一邊剔牙,一邊笑着說,「他沒女人緣,以前我也給他介紹過,但都沒成功,他這個人長得不怎麼地,愛吹牛,又小氣,哪個女人肯跟他。我估計他自己也早就死心了,打算打一輩子光棍了。」

「我父親說,鍾叔叔在沒出事前曾經給他寫過信,說他挖到寶藏了,發了大財,還說等我父親回國后,他請我父親去雲南旅遊。您知道這寶藏的事嗎?我父親覺得這不可能是真的。」簡東平道。

「你爸還真了解他,他哪兒挖到什麼寶藏啊。」

「這麼說,他真的在吹牛?」

「他對我也是這麼說的,什麼挖到寶藏!屁!他死了之後,除了在他屋子裏找到幾個不太值錢的花瓶外,其他什麼都沒有,銀行存款也沒多少。那我只好認為他是在瞎吹了!」鍾平又喝了口濃茶,「其實我平時住在蕪湖,跟他接觸很少,我也不知道他在搞什麼,只知道,忽然有一年他就搬到那個小鎮去住了,然後沒多久,他就做起古董生意來了。」

「他沒說原因嗎?」

「他說他覺得他的財運在那裏,呵呵。」鍾平笑了起來。

「他原來在蕪湖是幹什麼的?」

「他呀,就在一個街道工廠幹活,你爸應該告訴你了,他是個獨眼龍,殘疾人,小時候太皮玩毛線針扎瞎了一隻眼睛,所以中學畢業,他就在工廠當小工了。」

「那他是哪一年去的鹿角鎮?」

「大概是1984年吧。就在那以後,他開始常常跟我吹什麼古董、寶藏之類的破事。其實他懂個屁!」

「不懂怎麼做生意啊?他肯定還是掌握一些古董的專業知識的吧。」

「他從小對這些東西就有興趣,中學時還參加了個什麼古董興趣小組,但後來人長大后,就沒玩這個了,家裏也沒這條件啊。」

可是小時候的興趣愛好,往往會延續一生,有時候還會決定一個人的命運,簡東平想。

「他跟他那個興趣小組的朋友後來還有來往嗎?」簡東平問道。

「不知道,他這人太摳門,沒啥朋友。」鍾平顯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他的古董小組成員都是他的同班同學嗎?」

「是同班同學。」

「你認識他們嗎?」

鍾平搖了搖頭道:「我上中學時住在伯父家,所以他的事我不太清楚。」

簡東平想起了一件事。

「那麼,能不能找到鍾叔叔的中學畢業照?我爸都遺失了,他特別想翻拍一張。」

「應該有的,他的照相簿還在,你等等啊。」鍾平一搖一擺走進了內屋,不一會兒就拿出一本沾滿灰塵的厚厚影集來,簡東平在其中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照片。

岳程望着面前這個腰粗膀圓,滿面風霜的中年女子,不敢相信她竟然比陸勁還小兩歲,如果有人告訴他,她是陸勁的姐姐他完全不會懷疑。

「小月,你放心,哥不是來找你麻煩的,這趟來我是有公幹。」陸勁又親切又溫和地對她說。不知道為什麼,聽陸勁自稱「哥」,又叫這女人小月,岳程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公幹?」小月好像沒聽明白,茫然地看看陸勁,又看看他。

「人民政府對我很寬大,讓我戴罪立功,幫着干點事。」

「哦。」小月點點頭。

「你男人呢?」陸勁問道。

「他去浙江了,後天才回來。」小月答道,順手撩開簍子上的白布,露出十幾個熱騰騰黃燦燦的饅頭來,「吃吧,你們還沒吃飯吧,這是玉米面做的,剛蒸好的。」小月說着,轉身又到外屋,給他們倒來了兩杯水,「沒茶葉了,將就著喝吧。」

「謝謝你,小月。」陸勁說着,拿了個玉米饅頭遞給岳程,對他說,「吃吧,這是真正的農家菜。」

岳程接過饅頭咬了一口,味道還真不賴,至少不是很甜,他剛想到這兒,就見小月從外屋拿來一碗黃澄澄的東西。

「哥,你愛吃甜的,這是蜂蜜塊,你蘸着吃吧。」小月一邊說,一邊在陸勁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手上開始忙乎著打起毛衣來。

這女的對他還真體貼,他們是什麼關係?岳程忽然惡作劇地想,應該把這事告訴元元,雖然兩者差距無法估量,但看看她那副吃乾醋的模樣,也很有趣。

陸勁望着那碗蜂蜜塊好像一時怔住了,他沒說話,拿了個玉米饅頭默默地蘸了點蜂蜜咬了一口,隨後笑了笑說:「嗯,是這味道。」

小月好像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笑逐顏開地說:

「哥,有什麼事你就儘管說吧,你知道,我從來沒把你當外人。」

陸勁看了她一眼,問道:

「你是不是常去照顧我媽?」

她點了點頭,道:「你知道我男人在外跑運輸,我也常常是一個人,我不照顧她,誰照顧她?本來我怕她寂寞,想讓她來我這兒住的,不瞞你說,我還想給她養老呢,但她不肯,硬要住在那裏,她說那兒有你的影子。」小月說到這兒,忽然哽住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隔了會兒才說,「本來,她每天都拿個凳子在院子裏等你,說想看着你遠遠走回來,你以前上學的時候,她不也是這樣的嗎?可你出事後,她就不那樣了,整天悶在屋子裏發獃。」

這幾句話,聽得岳程心裏真難受,他禁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陸勁,發現後者垂下了眼睛。小月好像也注意到了陸勁的神情,好像是怕他生氣似的,她連忙說:

「你別瞎想,我這不是怪你啊,我也就是跟你說說阿姨的事,阿姨真的很想你……」小月膽怯地瞅了陸勁一眼,見他沒說話,又說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我多少年沒見你了,其實也不該跟你啰唆這些……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我多少年沒見你了,哥,你看你頭髮都白了,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都多少年了!」小月顛三倒四地說着,抬頭注視着他,忽然捂住嘴低聲抽泣起來。

等她哭了會兒,陸勁才聲音平淡地安慰道:

「別這樣,小月,人老了總會有白頭髮的。」

小月擦乾了眼淚,自責道:「瞧我這人,你是有公事,我都忘了。說吧,有什麼事?」

陸勁指了指岳程道:

「這位是刑警,他想了解一些關於我媽的事,你能說說她死那天的情況嗎?」

「警察?」小月有些懷疑地看了岳程一眼。

岳程有些惱火,心想沒證件怎麼證明我是警察?你問她不就完了?自己不想跟她說話,就推給我!但是話既然已經說出來了,他也只好配合陸勁,再說,他本來就是警察。

「對,我是S市B區公安分局刑偵科的,現在負責看管陸勁,我叫岳程,你可以打電話去我們局裏問,要不我寫個電話號碼給你吧?」他很期望小月能去查他的底細,可是她卻擺擺手道:「不用,不用,我相信你。」

岳程也不知道她是真相信還是根本就不在乎,就聽到陸勁對他說:

「你問吧。」

於是他喝了口茶,打着官腔問道:

「李小月是吧?」

「是。」小月溫順地點點頭,又膽怯地看了眼陸勁。

「沒事,小月,知道什麼就說什麼。」陸勁鼓勵道,接着又津津有味地咬了口玉米饅頭,小月見他吃得歡快,馬上又高興起來,岳程剛想問下去,她就一閃身出去了,不到兩秒鐘,她拿了個小簍子進來,這次裏面裝的是炒花生。

「吃吧,自己家種的,你也好久沒吃了吧。」小月熱情地說。

「嗯。」陸勁點了點頭,沒說話。岳程覺得此刻的他就像《大紅燈籠高高掛》裏的那個老爺,正在享受小妾的服侍,看他那副得意樣,真想揍他!

「好吧,李小月,我想知道,在陸勁母親去世的那天,你有沒有去過她家?或者是見到過她?」岳程想儘快切入正題,免得繼續看她拍這個殺人犯的馬屁。真是讓人看不下去!

小月好像終於把注意力轉到他身上來了,她道:

「我早上去過她家,她那段時間眼睛不好,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腿也不好,根本抬不起來,我就幫着幹了點活,跟她聊了會兒天。」

如果她腿不好,身高153厘米的她又是怎麼站到凳子上去掛上吊用的繩子的?

「那天她有沒有說起有客人要來?」岳程問道。

「客人?我不知道,我在她那兒吃完午飯就走了。」小月放下手頭的毛線,起勁地給陸勁剝起花生來,她把剝完的花生都放在一個盆子裏,陸勁也毫不客氣地拿起來就吃,像個被寵壞的弟弟。

「可是,我發現你這兒離她家算是比較近的,從你這兒能看見她那裏吧?」岳程不看陸勁,繼續問道。

「能看見。」小月點了點頭。

「你們兩個午飯吃的是什麼?」他問。

「找點青菜下了麵條,她愛吃這個。」

「那如果你不在,她晚飯吃什麼?」

「我給炒了青菜,還做了點米飯,她晚飯就吃這個。」

「沒有葷菜嗎?」

小岳搖搖頭道:「她不吃葷菜,我哥出事後,她就全吃素的了,說是給我哥贖罪呢。」

「那麼……」岳程覺得下面這問題可能問得不太合適,但還是得問,「她會不會在你走了之後,偷偷做點紅燒肉什麼的自己吃?」

「偷偷吃紅燒肉?這什麼話呀!!阿姨怎麼會這樣!說啥呢!!」小月有點生氣了,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有些尷尬。

「小月,你覺得我媽死得怪不怪?」陸勁插嘴道。

「也怪,也不怪。」小月聽到「哥」發話,馬上又陰轉多雲,「她這心情,要說想不開,也沒啥不能理解的,但是要說怪吧,就是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是什麼事?」岳程忙問。

「她那天睡得特別晚,半夜兩點多屋裏還亮着燈,從我這院子正巧能看見她那裏,我本想去看看的,但剛走出門,她那裏的燈就暗了,我想她大概是睡了,所以就沒過去。嗨,都怪我,要是我去就好了,如果我去,她就不會……」小月似乎又要哭了,陸勁馬上說:

「小月,這不怪你,是我媽命不好,如果她沒生我,她不會死得這麼慘。」

小月看着他,還是掉下兩顆淚來。

「哥,我到現在都不相信你會做那些事,我永遠記得,那會兒你是怎麼幫我的,當初,要不是你幫我,我肯定都死了,你的心那麼好,怎麼會做那些事?所以我老跟阿姨說,是他們冤枉你了,阿姨說我是傻子,可我就是不相信啊,你瞧,我這兒到現在還留着你給我畫的像呢。」小月向牆上一指,岳程看見一幅少女的肖像畫,畫中的女孩梳着兩條長辮子,眼睛大大的,年約十七八歲,他怎麼都看不出畫里這個健康漂亮的農村姑娘,跟眼前這個蒼老憔悴的中年婦人有一絲相像。歲月真無情,他想。

「別提了,小月。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陸勁道。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小月望着他,好像欲言又止,她輕聲問道,「你在這兒能待多久?」

「待不了多久。」陸勁悶頭吃着花生,問道,「小月,最近有沒有人來你這兒打聽我的事?」

小月臉上一呆,沒出聲。

「小月,我說的最近,指的就是今天。」陸勁盯着她的臉,一字一句地問道,「今天有沒有人來打聽過我?」

小月有點驚慌地擺擺手:「沒有,沒有。」她說。

陸勁笑了笑,繼續低頭吃花生。

「哥,真的沒有。」她又說了一遍。

陸勁仍然低頭吃花生。花生就那麼好吃嗎?他到底在想什麼?不知道是因為小月越來越低的聲音,還是因為陸勁忽然變得冷淡的態度,他覺得這房間的氣氛好像已經不像最開始那麼溫馨了,有什麼東西起了變化,但他不知道是什麼。

過了會兒,陸勁終於開口了。

「小月,我記得那一年,大家冤枉你偷東西,你為了這個差點跳河,後來是我出面說服了大家。其實我知道就是你偷的。」陸勁的聲音非常平靜,但是卻聽得岳程渾身直冒冷汗,他回頭再看李小月,她抬起頭望着他,眼睛裏滿是驚恐。

「哥,我沒有……」她幾乎是本能地叫了一聲,但馬上被陸勁打斷了。

「別跟我爭,我後來在你家找到了那些東西。」陸勁繼續說道,「我從上班起,每月寄給我媽一筆生活費,我知道你經常會從中抽取一些,你別不承認,我跟我媽對過賬,她糊塗,我可不糊塗。」

岳程簡直不敢相信,那個在陸勁離家時,每時每刻都在關心照顧着他媽媽的善良的妹妹,居然長年都在剋扣老人的錢!他帶着三分茫然,七分驚駭回頭朝她望去,只見她面如土色,渾身發抖,眼淚撲哧撲哧往下掉。

「哥,我……」她說不下去了。

「因為你一直在照顧我媽,所以我從來沒跟你提過這事。」陸勁的聲音依舊平靜,過了會兒,他道,「農場保衛科的老王,家裏長年養蜜蜂,你的蜂蜜塊就是從他那裏得來的吧。小月,我一看見這些蜂蜜塊,我就知道他來過了,他家離你家那麼遠,沒事不會來找你。還有這些花生!你家沒人吃花生,你是特意為我準備的!饅頭也是!你知道我要來,是嗎?」

農場保衛科!岳程的心往下一沉。

他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起來。為什麼農場保衛科會突然來找李小月?聽陸勁的意思,對方好像是來打聽陸勁的情況的。為什麼?在這些人心中,陸勁不是應該已經死了嗎?莫非!局裏的同事已經跟這裏的公安局聯繫過了?不用說,他們一定是要來圍捕陸勁的!農場保衛科的人其實只是來打個招呼,接着自己人就要到了!可是,我不是已經打電話說,要先緩一緩了嗎?領導也答應了啊。為什麼他們還會追過來?

不好!岳程心道,看來他們不相信我!他們在懷疑我。一想到「懷疑」這兩個字,他的心驟然縮成了一團。

「小月,他來過了,是嗎?」陸勁還在問。

小月搖頭流淚,卻說了句好像完全不相干的話:

「哥,我男人不想跑運輸了,想調到保衛科,他們那裏要人。」她說完,轉身就要走出屋子,陸勁猛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月!」他沒再說下去,只是拉着她的手腕不放,就像一個痴情的男人想拉住一個執意要分手的情人那樣緊緊地握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月終於回過身來。

「哥,他是來過。他說你可能會來找我,還說,要是你來,」她頓了一頓,咽了口唾沫才說下去,「就想辦法絆住你,然後打電話給他。」

媽的,果然來了!速度真快!

「你打過電話了嗎?」陸勁放開她,輕聲問道。

「我……我,我還沒打,……」她忽然抓住他的衣襟,顫聲說,「我對不起你,哥,你快走吧,他們看來是盯上你了。」

岳程也想催陸勁快走,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如果現在不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局面就會變得越來越難以控制,越來越尷尬,至少對於他來說,就是這樣。於是他邊朝屋外走,邊拉拉陸勁的袖子,急促地說:「我們快走吧。」

陸勁沒搭理他。

「小月,你跟我媽在一起那麼多年了,你也照顧了她那麼多年。我知道你對她是有感情的,」看見小月拚命點頭,陸勁接着說,「你跟她最親,也最熟悉她的生活習慣,所以我想,既然你對她的死有疑問,你一定去到處打聽過,我說得對嗎?」

岳程又被這問題吸引住了,他停下腳步,想聽聽小月是怎麼回答的,但她卻答非所問。

「我一直把阿姨當親生媽的,哥,要不是孩子生病,我不會……」

「你打聽到了什麼?」陸勁顯然不想聽她的解釋。

她遲疑了一下,道:「我,我是追着老王問過這事,可,可是……」她沒說下去,粗壯的手指絞在了一起。

「是不是有人看見我媽家裏來了什麼人?」陸勁進一步問道。

岳程不明白,陸勁為什麼還要繼續刨根問底,即便這女人開了口,她的話能信嗎?自從這女人被揭穿剋扣老人的錢后,岳程對她的信任就消失殆盡。他覺得現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刻走人,因為這女人說沒打過電話,這很可能也是句謊話。如果對方那個什麼老王來了,他又沒證件,他怎麼證明自己?就算有電話,但現在這種情形,局裏會給出乾脆的證明嗎?他們會不會玩踢皮球的遊戲?他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回去跟領導當面解釋最為妥當。

「老王跟你說了什麼?」陸勁又問。

小月再次沉默了下來,好像非常為難。

「小月!你想叫我死是不是?!你想看着我媽死得不明不白是不是?!」陸勁終於爆發了,他怒目圓睜地朝小月大吼了起來,她被嚇得連着後退了好幾步。

「不,不,不,不是的,哥,你別發火,我一直把阿姨當親媽的,你相信我。」她好像快朝他跪下了,又躊躇了一會兒,才抽抽搭搭地說,「哥,不是我不肯說,是老王讓我,讓我不要瞎說。」

「快說!」陸勁不耐煩地催促道。

小月抹了下眼淚,終於開口說道:

「你說得對,哥,我是打聽過,因為阿姨那天睡得那麼晚,我覺得怪得很,我認識她多少年了,她從來沒睡得那麼晚過,更不會點那麼亮的燈,她怕費電。再說,那張高腳凳平時就放在她床邊,那凳子重得很,她自己根本拿不動,我剛剛說過了,她腰不好,拿什麼都費力,所以我覺得,她沒法拿那個凳子去廚房,要是她真有那個心,她應該白天就讓我給她拿過去呀……」

這個村婦的臉對岳程來說,就像條變色龍,一開始是愚蠢,後來是善良溫柔,接着是卑劣無恥,現在卻顯得精明能幹。

「接着說。」陸勁坐了下來,他示意她也坐下。

小月依言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現在的她似乎已經漸漸消除了戒心,她打開了話匣子。

「我覺得這事挺奇怪,而且老王跟我說,在阿姨的屋子裏,警察還找到了紅燒肉和魚,我當時就說,這根本不可能是阿姨的,她自己不吃葷菜,老王說,可能是她買了放在冰箱裏了,我說她雖然有冰箱,可自從我哥買給她后,她還沒用過,就我哥回來那幾天才打開,因為她怕費電。再說,我一直在她家,都沒見過魚和肉,她腿腳不好,又沒去買菜,哪兒來的這些東西呀。我說這一大堆,結果老王根本聽不進去,他讓我不要瞎說,還問我,你怎麼知道她沒偷偷準備些肉送自己上路?我答不上來了。」

「你有沒有找別人問過?」陸勁問。

「我找過趙家的小四。」小月說起自己的發現,微微有些興奮,「不是小四看見的,是他的媳婦看見的。那天晚上七點左右,她吃完晚飯騎車回娘家,路過阿姨家的時候,被門口的一輛車絆倒了。事後,她跟她婆婆說那是輛助力車,好像是比自行車快的那種。我不知道,她說她本來想罵人的,可朝院子裏一看,有個警察在屋子裏,她聽到阿姨在招呼他,很高興的樣子,還一直說『感謝政府,感謝政府』。」

警察?有警察在陸家?岳程心裏一凜。

陸勁倒很冷靜,他問道:

「後來呢?」

「後來小四媳婦就回去了,阿姨出事後,她也沒跟警察說。我也問過她,她說她不想惹麻煩,還說……」小月瞥了一眼陸勁,「誰讓她生了個殺人犯的兒子。」

「那你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警方?」岳程插嘴道。

小月羞愧地低下來了頭,但隨後又爭辯道:「我說了有什麼用,他們都不聽我的。」

「助力車?什麼助力車?是不是電瓶車?」陸勁盯着小月的臉問道。

「嗯,對,是電瓶車。這我不懂。」

「車上有什麼標記嗎?」岳程問道。

小月搖頭:「天黑了,看不清。但是……」

「但是什麼?」陸勁道。

「但她說,兩天前,她也看見過這樣的電瓶車,她說很像,就停在農場入口的那個小賣部旁邊,但是她不記得是上午還是下午了。」

「小賣部?」岳程完全沒有印象。

「我們走的是另一條路。」陸勁對他說。

「他肯定是在問路,你家這麼偏僻,不問明白,肯定找不到。看來這人是有預謀的,很可能在正式開工前,先來了趟綵排。」岳程分析道。

「我覺得就是這樣。」陸勁道,又問小月,「你有沒有去問過小賣部的人?」

「我問過了,小賣部不就是我男人他姐姐的婆家開的嗎?可她們說,那時候是『五一』長假,進出農場的人特多,每天都有人來問路,都不記得了。我後來問,有沒有人來問怎麼去陸勁家呀?她說她記得有兩個人來問過,一個是女人,另一個好像是送貨的,她也不記得是哪一天了。」

岳程忽然想起,陸勁母親的死亡時間是2004年5月4日,的確是長假期間。

「送貨的,是送什麼貨?」他問道。

「不知道。」小月搖頭。

「那女的是什麼樣子?年輕的還是年紀偏大的?」岳程又問。

「不老,年紀說不上來。」小月回頭看了眼沉默下來的陸勁,岳程總覺得她看他的眼光中有點害怕,又有點想親近的意味。

「哥,就這些了,」小月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說,「就這些了。」

陸勁站起身來。

「我知道了。」他冷淡地說。

「其實我把我知道的這些都告訴老王他們了,但他們不管,說那案子已經定了,叫我不要管閑事。我男人也不讓我管,說我要管了,就跟我離婚。」她望着他,哽咽了,「再說,你又不在了,我以為你沒命了……再去說,還有什麼意思?要是知道你還活着,我一定來看你!你相信我。我是什麼人,哥,你應該是最清楚的!」

她幾乎像在表白,但陸勁卻只是輕鬆地一笑,說:

「是的,小月,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跟我相比,你才是真正的好人。謝謝你一直以來照顧我媽。這給你孩子買點吃的吧。」他從口袋裏掏出200塊錢來塞在她手心裏,接着朝門邊走去。

捏著那錢,她呆了半秒鐘,忽然像被人從後面猛推了一把似的直衝到陸勁的身後,她拉住他的滑雪衫下擺,用哀求的口吻說:

「哥,你能告訴我一件事嗎?」

陸勁回頭看着她,等着她說下去。

「當初,當初你為啥非要跟我解除婚約?是因為你知道我偷,偷了別人的東西?還是因為看不起我是個鄉下人?」她望着他,眼神無比焦灼卻又充滿渴望,彷彿這問題困擾了她大半生,她問不出口,卻如此想知道答案。

他們還有婚約?岳程豎起耳朵專心聽下去。

「你爸本來就反對,你忘了?」陸勁把目光投向別處。

「我知道,可是……」

「這些陳年舊事,就別再問了,小月。」陸勁有點不耐煩。

「我知道,我不該問,可,可我總想有個答案,」她聲音顫抖地說,「那時候,我一直堅持着。」

「你堅持有什麼用!」陸勁厲聲道,卻沒說下去。

「你瞧不上我,嫌我長得丑,那也是個理由,你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讓我糊塗一輩子,哥,我求你告訴我吧,就算讓我安個心!我求你了,看在我服侍阿姨這麼多年的分上,今天,你就給我個明話吧!」小月扯着他的衣服,哀求道。

陸勁掃了她一眼。

「哥,我那時候都差點上吊了!你連句話都沒有,連封信都沒有!」她憤怒地叫了起來,眼睛裏迸出了淚花,她扯着陸勁的袖子像撒潑似的,搖晃着,被陸勁一把推開。他說:

「你爸說如果我不解除婚約,就把我媽的事都抖出來!他那時候已經給你找了另一個人家。」

她沒聽明白,岳程也是。

「哥,你在說什麼?你說阿姨有什麼事讓我爸抓了把柄?」她問。

「對。」

「你,你說阿姨她……」她沒問下去,只是像被嚇到了一般茫然地盯着陸勁的臉,她的表情告訴岳程,她已經猜到了答案。

「你知道我上高中以後的學費都是哪兒來的嗎!你知道我媽為供我上學幹了什麼嘛!一次又一次,她也不想的,可是幹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每個人都威脅她!每個人都這樣!但是她還是很高興,因為她的目的達到了,兒子有了路費!學費!買油畫顏料的錢!現在你滿意了!都知道了!你爸就是用這件事威脅我!」陸勁說不下去了,他閉上眼睛,沉默良久,岳程看見他的嘴唇和身子都在微微發抖。

他們就像在說一個三個人都懂的啞謎,不用明說,但誰都明白。

岳程看着面容憔悴、渾身打顫的陸勁,生平第一次產生了想過去扶他一把的衝動,他想把手放在這個人的肩膀上,對他說,兄弟,都過去了,忘了它吧,他還想立刻把陸勁拉出這個女人的屋子,因為他覺得這傷疤是不能再往下扒了,到目前為止,陸勁一直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但是他畢竟是個殺人犯,這說明在特定時候,他就會失控,所以,這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陸勁,我們走!」他像好哥們一樣,拽着陸勁想往外走,李小月擋在了他們前面。

「哥,你說過那些錢是你爸城裏的親戚給的。」她說話像在大喘氣。

「我親眼見過。」陸勁低聲道。

她說不出話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像快瘋了。

「好了,我真的得走了。」過了一會兒,陸勁說,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疲倦,但似乎已恢復了平靜,這讓岳程微微鬆了口氣,他發現他現在跟這個女人一樣,很怕看到陸勁發火。

陸勁搖晃着身體再次走向那扇門,李小月卻又一次拉住了他的袖子,她說了句讓岳程大跌眼鏡的話。

「哥,我打過電話了,就在我上廁所的時候。」她眼淚汪汪地說。

「我知道。」陸勁笑了笑。

媽的!這女人真是條變色龍!岳程在心裏罵道,雖然揭發逃犯是理所應當的,還應該被看成是「覺悟高」,但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覺得這女人的行為應該被稱為「背叛」。背叛是世上最可恥的罪行之一。他狠狠瞪了李小月一眼。

可是變色龍又變了,這回的話更讓岳程沒想到。

「哥,你得趕快走。」小月用袖子一抹眼淚,爽利地說,「我家有個地道可以通到那個廢井,你還記得嗎?那還是我們兩人一起挖的,你畫的圖,我在這頭挖,你在那頭挖。」

「它還在嗎?」陸勁立刻眼睛一亮。

「在,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我男人也不知道。跟我來。」小月一邊說,一邊朝窗外瞄了一眼,「老王他們來了!哥,得快走!」她緊張地叫道。

岳程順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見離院子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有三個穿警服的人朝院子這邊走來。三個人!只有三個人!這不可能。抓陸勁絕對不會只有三個人,至少也會有三十個人,也許他們只是打前陣!那別的方向會不會還有人?他正想朝另一邊張望,陸勁卻毫不猶豫地拽着他進了李小月家的儲藏室。

這是間沒有窗的小屋,低矮潮濕,裏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小月走到牆角,麻利地搬開一堆籮筐和兩張舊竹椅,那裏赫然出現一個用柴草堵著的洞。

小月迅速把那堆柴草扯下來。

「從這兒能爬到那口廢井,哥,你還記得那個地方的,對吧?」

「當然記得。」

「行,你等等。」小月忽然站起身,轉身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她就從外面拿了個布包進來,交給陸勁,「哥,這些吃的就是給你準備的,你帶上吧。」

陸勁接過布包剛想打開,小月就心急火燎地催道:

「別看了,哥,來不及了!你快走吧!」

「謝謝。」陸勁的手在她肩上重重按了一下,隨後捧著布包,轉身就鑽進了那個地洞。

岳程很想提醒他,也許地道是個圈套,也許布包里的食物被下了毒,但這時候,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他們來了!你們快走!」小月緊張地叫道。

他還愣在那裏,就聽到陸勁在喊他:

「喂!你在幹什麼?!」

叫什麼叫!跟這傢伙在一起,現在我都快成逃犯了!媽的,還要鑽地洞!真倒霉!岳程本想罵幾句的,但看了一眼陸勁后,他又覺得,鑽個地洞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世界上比他倒霉的人多了。

跟着陸勁在又黑又濕的地道里爬了一陣后,岳程打着噴嚏問道:

「喂,這條地道到底有多長?」

「快了,我沒計算過長度。」陸勁在前面回答他。

「這破洞不是你設計的嗎?」

「我只是畫了方位而已。」

方位!

「到底還有多久可以爬出去?」他不耐煩地問,他耳邊傳來衣服跟泥土摩擦產生的吱吱聲,他知道,等爬出這條地道的時候,這件外套差不多也該報廢了。

「我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別跟我說,你一次都沒爬過。」他沒好氣地說。

「我真的沒爬過。」

「你拉倒吧!」

「她爬過兩次,因為家裏不讓她出來。我是沒爬過。」

「挖那麼辛苦,不就為了約會嗎,你會沒爬過?」岳程根本不相信。

「不是為了約會。那時候年輕,看了《地道戰》后,就老想着挖條地道,我跟她一說,她就同意了。」陸勁的聲音裏帶着笑。

說起來,這部電影岳程也看過。

「呵呵,怪不得當年到雜誌去征女筆友,後來就沒下文了,原來是找到真女朋友了。」岳程笑道,「不過,我真服了你們兩個,你們就不嫌累嗎?」

「挖這地道的時候,我才十七,哪會覺得累,只覺得刺激。」

「你那時候就愛吃甜的?」

「是啊,不過以前吃糖是因為嘴饞,自從幹了第一票之後,才發現了糖有葯的效果。」陸勁咳嗽了一聲,看來是嗆到了一口灰。

「喂,你真的跟她訂過婚?」岳程忍不住又問。

「那時候我有個叔叔從S市來我家做客,給了我爸媽不少東西,她爹覺得我們家還可以,就跟我媽商量要結親。我媽挺喜歡小月的,覺得她能幹,人好。所以就這麼定了。」

「媒妁之言哪!想不到你還有這種事。那你喜歡不喜歡她?」岳程感覺有個東西飛快地從手邊爬過。

「不喜歡我跟她挖什麼地道?」陸勁又咳嗽了兩聲,「不過那時候可能挖地道挖得太累了,挖完后,都沒精力干別的了,我不知道她怎麼想,反正我就想回去洗澡、吃飯和睡覺。」

「算了吧,你敢說你跟她什麼都沒有?」

「沒有實質上的關係,哈哈,你這大探長怎麼這麼八卦?想知道更多,等我寫自傳吧。」陸勁大笑。

「居然還能挖條地道。陸勁,我發現你的初戀還挺浪漫的。」岳程感嘆道。

「我哪次戀愛不浪漫?」陸勁道。忽然聲音又低沉下來,「只不過,每次都不會有好結果而已。」他嘆了口氣。

也對。前兩個就不必談了,就說元元吧,他們的戀愛可真是夠浪漫的,如果他們現在的狀況真的可以稱之為戀愛的話,可是,他們有未來嗎?岳程想都不敢想。

又有個什麼東西飛快地從他手邊爬過,這小傢伙似乎非常討厭他這不速之客,它憤怒地發出兩聲吱吱的叫聲。

「老鼠!」他一驚。

「前面還有,這裏大概有個老鼠窩。」陸勁道。

在所有的動物中,岳程覺得唯有老鼠的骯髒和令人噁心的程度可以跟腐爛的屍體相抗衡,所以聽到陸勁這麼說,他的心情馬上就壞到了極點。

「老鼠窩!」他煩躁地嚷道。

「沒錯。」

「媽的!我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爬進來!」他抱怨道。

「因為你別無選擇。」

這話說得他啞口無言。

沒錯,他是別無選擇,如果他留下,而陸勁走了,那就等於告訴別人,是他放了陸勁。當然,他可以阻止陸勁逃跑,但逮捕陸勁現在對這案子來說毫無意義,因為陸勁如果閉嘴,案子就會陷入僵局,而如果他強行阻止陸勁離開,這傢伙肯定又會閉嘴。最要命的是,他剛才還想到一種可能性:如果他現在已經失去了上司的信任,那麼警方對陸勁的態度也會出現巨大的轉變,他們將不再把他視為一個可利用的棋子,而是一個巨大的威脅,所以如果陸勁被發現,前景很不妙。他知道陸勁還沒自首的打算,可如果他頑抗到底的話,迎接他的肯定不是人民政府的寬大處理,而是幾十顆堅硬的子彈。

然後,陸勁的死就會給他帶來一大堆麻煩。因為死無對證,他將無法解釋清楚自己被陸勁挾持后的情況,他還丟了槍……所以,陸勁的命對他來說至關重要,陸勁不能死,他需要這個人,需要這個人活着,他思路很清楚,只要能破了這個大案,他就能將功贖罪,就能讓一切重回原點。

所以,他別無選擇,只能跟陸勁走。

又一隻老鼠在旁邊飛快地跑過,這次他好像已經沒那麼抵觸了。

他們又爬了三四十米,終於看到了前方的亮光。

正如李小月所說,這條地道綿延曲折,一直延伸到距離陸勁家舊址大約五百米的地方,那裏有一口廢井和一棵柿子樹。

「哈,我們快到了。」他聽到陸勁在前面說。

「你的小月會不會找人守在那裏?」他道。

「不會。」

「你居然還相信她?」

「那就等著瞧吧!」陸勁笑道。

洞口果然沒人,他們很順利地從地道里爬了出來。

「接着怎麼走?」岳程看了一眼外套袖子上被磨出的破洞,拍了拍身上的灰泥,問道。

「翻過這座山,就可以離開農場的管轄範圍了。」陸勁指了指他們身後的那座高山。

「很高啊。」岳程嘆道。

「不算高。」陸勁撥開樹叢,向前望去,忽道,「嘿,你看,他們在那邊。」

岳程朝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三五個警察站在不遠處的一個涼亭下面抽煙,臉很生,明顯不是他的同事。

「他們是哪兒的?」他問。

「應該是縣公安局的。」

「怎麼在這兒?他們不是應該去李小月家了嗎?」岳程剛問完,就發現涼亭旁邊有個小賣部,「這裏是農場的進口?」

「對,那就是小月說的小賣部,農場只有這一個小賣部。」陸勁說。

他們是在等人嗎?是在等陸勁嗎?為什麼都穿着警服?按理說,圍捕特別危險的犯人,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一般都會穿便衣,可他們全穿着警服,驀地,岳程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

「他們是在等我,看來大批人馬都來了,農場已經被包圍了。」陸勁乾笑了一聲,尾音裏帶着吱吱的磁性。

「沒錯。」岳程冷靜地回應,這種場面他並不陌生,只不過,他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跟一個殺人犯一起逃亡,成為被追捕的對象。

「喂,我們走吧。」陸勁說着靈巧地矮下身子,嗖的一聲鑽進了樹林。

岳程很快跟上了他。

「你能保證山那邊沒人等我們?」他問完后才發現這句話很像是逃犯在問同夥,不禁心裏有些懊喪。

陸勁答道:「不能保證,但至少得試試。這裏地方大,地形很複雜,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是我以前自己摸索出來的。所以幾乎沒人知道。」

「我們翻過這座山,還要多長時間?」

「至少兩小時。」

「兩個小時?」

「至少。」

岳程覺得自己必須補充點能量,於是他對陸勁說:「喂,打開那個布包,我想看看你的小月都給你準備了些什麼吃的。」

陸勁打開了那個布包,岳程湊上去一看,裏面有十幾個白煮蛋,六個玉米饅頭,一些花生,還有陸勁給她的那200塊錢。望着這兩張百元大鈔,兩個男人都沉默了下來。確實,有的人就是讓你無言以對,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似乎任何評價都不適用於她。

「至少我們不會餓肚子了。」走出一段路后,岳程才說了一句,他已經吃了一個玉米饅頭和兩個白煮蛋了。

「雞蛋還熱著,她煮好了一定一直捂著。」陸勁幽幽地說。

「嗨,畢竟是女人哪。」岳程嘆息了一聲。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岳程在陸勁身後,忽然發現陸勁身上那件滑雪衫經過這麼長時間在泥地里的摩擦,竟然毫無破損,他禁不住走上前去捻了捻料子。

「是哪個混蛋送給你的?質量真不錯。」他羨慕地說。

「跟你說是搶來的。」

「是搶簡東平,還是元元?」

「是搶……」說話間,陸勁猛然停住了腳步。

「怎麼啦?」岳程連忙問。

他看見陸勁定定地注視着前方,他朝那個方向望去,發現一棵樹的枝葉上,有人用藍絲帶扎了個蝴蝶結。

「這是什麼?」岳程不明白。

陸勁的表情顯得異常緊張,他朝四下張望起來。

「這是什麼意思?誰扎的絲帶?」岳程又問。

陸勁沒有回答,猛地扯下樹枝上的這根藍絲帶,放進了口袋,神情很是煩惱。

「到底是誰?難道是你的小月坐宇宙飛船趕到了我們前面?」岳程拉住他問道,現在這女人如果突然再次背叛陸勁,他一點都不會吃驚。

可是,陸勁好像沒聽見他說話,只顧自己閉着眼睛直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陸勁!冷靜點!女人就這麼回事!」岳程很同情他,都反過來想安慰他了。

可陸勁的回答卻讓他大吃一驚。

「岳程,元元來了。」陸勁說。

岳程聽見了,但他沒搭腔,也沒朝陸勁看。

「元元來了。」陸勁又說了一遍,他撥開擋在面前的樹葉,向上爬去,腳步聲沙沙作響。

岳程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也許什麼感覺都有點,有些欣喜有些失望,有些興奮又有些惱火。他本不想作出回應,但既然陸勁說了兩遍了,他總得表個態,不然這人也許還會說第三遍。於是,他走到陸勁前面,從他口袋裏掏出那根藍絲帶看了看,問道:「這玩意兒是你們約定的暗號?」

「我曾經把我家的地理位置和我常走的路線畫給她看,還跟她說,如果哪天她來爬這座山,就留下藍絲帶,那樣我的鬼魂就能找到她的足跡,我沒想到她真的……」陸勁嘆了口氣。

岳程也想嘆口氣,但又覺得自己沒資格,於是他只好說:「希望她是開車來的,這樣我們就能儘快回S市了。」

「她肯定是開車來的。」

岳程茫然地點點頭,沒有答話。他現在又想到一件百分之九十九可能發生的事,那就是元元看見陸勁,一定會花痴般獻出自己熱情的擁抱。他可真害怕再次面對這樣的場面,因為他既不想在她面前扮演一個魔鬼,也不想忍受這種煎熬,所以他忍不住回頭,有些沒好氣地問陸勁:「如果她來,我會不會礙你們的事?」

這句話把陸勁逗笑了。

「哈哈哈,你放心,在你面前,我們會盡量剋制的。」陸勁騰出一隻手像個老大哥似的拍拍他的肩。

「呵呵,剋制,但願如此。」

岳程當然希望在那個時候,陸勁能夠掌握分寸,堅決拒絕她的柔情,但是在這方面,他一點都不相信陸勁。因為他發現,只要遇到元元,陸勁身上的某種堅硬的東西就會漸漸融化,換句話說,他對她根本沒辦法。不過,如果換作是他,大概也沒什麼辦法,嗨,岳程終於在心中嘆了口氣。

陸勁好像聽到了他心中的這聲嘆息,他道:「岳程,要不我們分開走怎麼樣?」

「什麼分開走?」岳程沒懂他的意思。

「你跟着元元的車一起走,我從另一條路離開。看剛剛農場門口的陣勢,說不定路都給封了,沿途還有人盤查,沒有我,你們兩個離開就沒什麼麻煩了。」

這話聽上去似乎頗有幾分道理,但是岳程並沒有被迷惑。

他早就想好了,只要不是大規模的圍捕,就不怕,只要陸勁不被射殺就行。什麼盤查!如果有盤查,那才是好事,那他就可以向所有人證明,不費一槍一彈,他已經把陸勁帶回來了,所以,陸勁必須跟他在一起!

「陸勁,你搞清楚,」他故意停頓了一下,以便引起對方的注意,「雖然我的警察證丟了,雖然我現在跟着你在翻山越嶺,但你我的身份不會因此改變,我仍然是個警察,你仍然是個逃犯,對我來說,如果你沒跟我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麻煩。所以你休想找借口離開我的視線。」

「岳程,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就在旁邊,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聽得很清楚。你讓你的上司給我們時間,他同意了,可是今天的情形你也看見了,你的上司食言了。」陸勁鎖定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他已經不信任你了,岳程。」

最後那句話彷彿一個鎚子重重砸在岳程的心上。他很想說,所以我才要把你抓回去!不然怎麼證明我的清白?但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就聽到陸勁在問他:

「你那個上司叫什麼名字?」

「舒雲亮。」岳程說完,馬上問,「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但是他特地跑到監獄去看過你,你記得這個人嗎?」岳程順便問了下去。

陸勁又從樹枝上扯下根藍絲帶來塞進口袋,他道:

「想起來了,好像是有個當官的特別來看過我,是他嗎?」

「如果是一年前的話,應該就是他。你真的不認識他?」

「有點印象,這個人確實……有點不一樣,他看我的樣子好像想親手殺了我……」

「他跟你說過什麼話嗎?」

陸勁搖搖頭。

「小月說,我媽死的那天有個警察在我媽家裏,小四媳婦如果能一眼看出對方是警察,那說明他穿了警服。」

「所以很可能這人不是警察,不然穿警服不是太明顯了?」岳程覺得假冒警察的可能性更大。

陸勁冷「哼」了一聲沒有搭腔。

「怎麼,你不同意?」

「我媽的死亡時間是5月4日晚上十點多,可小月看見我媽房間的燈在半夜還亮着,後來又熄滅了,為什麼?我媽死了怎麼關燈?這說明當時他還沒走,他為什麼還不走?還要開着燈?因為他在找東西!他就在找那些信!如果這人不是警察,他怎麼會知道信在我媽那裏?就因為他,『一號歹徒』沒找到信,所以後來,也就是現在,才會來招惹我!」

岳程知道他說得有道理,但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頂了一句:「李小月的話你也信!」

陸勁摔了布包,一轉身揪着他的衣服將他重重地撞到一棵樹上,樹枝搖晃着,落下幾片葉子來,一隻不知名的彩色小鳥撲翅飛去。

這種威脅岳程絲毫都不放在心上,他知道無論是在體力還是搏鬥技能上,陸勁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是否有必要把這個企圖攻擊自己的男人掀翻在地,他還得視情況而定。他一動不動盯着陸勁,冷冷地問道:「想幹嗎?!」

「李小月的話足以證明我媽是被謀殺的,可是你們這些當警察的都在幹什麼!幹什麼?難道就因為我殺了人,我媽也是罪人?她就活該被人殺了?你們是不是這麼想的?!就憑這事,你還要我相信你們警察?」陸勁憤怒地盯着他,神情就像只發瘋的獅子,說到最後那句時,他的聲音就像個摔壞的結他,完全變了調,他不是習慣怒吼的人,也許在殺人的時候,他仍在笑,但是現在,他卻風度盡失。剎那間,岳程彷彿又看見了那塊無字的墓碑,又看見陸勁俯身在親吻那塊石頭,於是,他打消了準備反擊的衝動。

「陸勁,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能不能先放開我?」他平靜地說。

陸勁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放開了他。

「我覺得你媽的案子……」他剛開了個頭,就被陸勁打斷了。

「我跟『歹徒』通過信,我知道他是什麼人!他非常容易發火。連他自己都說,他是個一點就著的汽油桶。我媽十點多就死了,他兩點多才走,可是卻一無所獲,想想他該有多急!多生氣!他在屋子裏翻來翻去,一定發過火,也許還摔過東西!也許還在院子裏挖過!他一定在那裏留下了很多痕迹!即便戴了手套,也會留下纖維的痕迹!他在那裏待了那麼長時間,就沒喝過水?那些食物顯然是他帶來的!他不可能在那裏燒菜,也沒那閑心!那麼這些菜哪兒來的?當然是買來的!哪兒買的?當然是飯店!在離農場不遠的路上,就有好幾家小飯店!還有那輛電瓶車!哪兒來的?他會乘着自己平時上班的電瓶車去殺人現場嗎?不會!他一定是在這附近買了輛電瓶車,專門去現場的!因為電瓶車沒聲音,晚上離開動靜不大,而且速度又很快,這可以讓他儘快離開現場!他騎完那輛電瓶車,一定把它扔了,還肯定是扔在農場附近的交通線路上,這樣他扔完車,就可以乘長途汽車離開。他只要把車鑰匙留在車上,車馬上就會被人騎走。我相信,只要警察真的想查,就一定能查出來!可是警察去查了嗎?警察去查過出售電瓶車的商店了嗎?去查了小飯店了嗎?沒有!你們警察就他媽的都是吃乾飯的!」

陸勁說完這些話,撿起地上的布包,轉身朝前走去。

岳程知道他的話沒錯,但是他覺得因此就苛責所有的警察有欠公允。他追上陸勁,跟他並肩而行。

「陸勁,我承認你媽的案子,當地的警方是疏忽了。但是……」

「疏忽?」陸勁怪叫一聲。

「好吧,是失職。」

見陸勁不說話,他道,「不管是真警察還是假警察,你媽看到的應該就是個警察模樣的人,既然如此,你媽為什麼不把那些信交出來?另外,為什麼這個人還要帶着菜去見你媽?這不是多此一舉?」

「我媽是絕不會把我的東西交給別人的,她怕我怪她。」

「如果說那些信可以給你減刑,她也不樂意嗎?」

「她一定會先來問我的意見。她一定也是這麼跟對方說的。」陸勁的情緒好像平靜了一些,「我想,他去過不止一次,小月不是說,出事前兩天有個送貨的男人也來打聽過我家的地址嗎?他一定先去探過路,摸清了我家怎麼走,也許還跟我媽聊過,知道我媽眼睛不好,知道我媽不會輕易把兒子的信交給別人,也許前面那次,他是冒充我的朋友,發現不行,後來才換了個身份。也許我媽以前就見過他,後來認出他來了,不然,他應該不會殺了我媽,他以為一個人眼睛不好,記憶也會不好,其實這是種錯覺。」

「那麼他為什麼要買那些菜?」

「他可能真的沒吃過飯,不吃飽飯怎麼幹活啊?當然大概也是為了體現警方是多麼有人情味,多麼關心犯人的家屬吧。呵呵呵,」陸勁冷笑了一陣,自言自語道,「那兩個辦案民警叫什麼來着?張建國,李竹果,公安處的老王,王充新,小四媳婦……」

這串名字,聽得岳程心驚肉跳。

「閉嘴!陸勁!」他吼道。

陸勁閉上了嘴。

「陸勁,我知道你媽的案子確實辦得不地道,」他緩和了下口氣說道,「但你想一想,你媽的死,你自己也要負很大的責任!如果你沒幹那些爛事,你媽至於有這樣的結局嗎?!你真正的敵人應該是殺你媽的『一號歹徒』,而不是那些人。

陸勁回頭看了他一眼。

「我覺得他們跟『一號歹徒』沒什麼差別,只不過是一個拿刀殺人,另一個聽之任之而已。其實我可以跟『歹徒』先生做個交易,讓他出面幹掉那幾個人,然後,我再把信還給他。」

就好像有一股地獄的風從下面吹來,岳程覺得腳底發冷。他知道陸勁的話絕非兒戲,而且按照「一號歹徒」的個性,陸勁如果提出這個建議,對方的答覆,很可能是「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媽的!跟殺人狂真不能共事,他動不動就想走極端。

「等『歹徒』殺完了,我再殺他!人生就是殺來殺去,因果報應!沒什麼了不起!」陸勁自暴自棄地說。

岳程猛地從樹枝上扯下一條藍絲帶來。

「那麼她呢?」他把那根絲帶丟在陸勁面前,「你也不在乎她,是不是?你殺人,她就得幫你逃脫!我知道她會的!如果她幫你,她也跑不了!你想害她坐牢是不是?是不是?你想一想,你他媽的給我用腦子好好想想!」他用兩個手指大力地戳了下腦袋。

「所以我們最好分開走,不要讓她看到我,我也不想把她牽扯進來!」陸勁冷冷地說。

「不行!」

陸勁走到他旁邊,眯着眼睛朝前面的樹林一指,說:「看見沒有?你往這個方向走,沿途只要找藍絲帶就能下山。」話音剛落,他就敏捷地跳過一個樹樁,鑽進了一片樹林,轉眼就消失了蹤影。

不好!他跑了!

岳程完全沒想到陸勁會在這種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丟下他,自己跑開。這個混蛋難道真的不想見她了?他下一步想幹什麼?是想回去復仇?還是想去找「一號歹徒」的線索?不行,一定要追上他!他來不及細想,趕緊朝陸勁那個方向追了過去。

在這片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林子裏,他知道只要反應稍微慢點,熟悉地形的陸勁就可能真的從此蒸發。所以,他只能一邊傾聽前方的聲音,一邊不斷對自己說,快,快,快!不讓這混蛋有喘氣的機會!不讓他有把滑雪衫脫下來做假標記的機會!

他慶幸自己的動作還算快,在追了幾分鐘后,他終於在一大片樹葉的縫隙里看見了陸勁一晃而過的藍色身影,於是,他顧不得旁邊的樹枝拉碎了衣服上的料子,像頭撲向獵物的老虎一般,用最快的速度沖了上去,一把揪住陸勁的胳膊,上去就是一拳,正巧打在陸勁的下巴上。

「哦……」陸勁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倒了下去。

痛也是活該!岳程心裏罵道。

「你給我聽着!陸勁,直到把你送回監獄,你才能甩掉我!」他怒吼道。

「你以為你看得住我嗎?」陸勁說。

岳程正火氣很大地在檢查自己外套上的破洞,聽到這句,忍不住走上去想再揍他一拳,但當他看見陸勁的痛苦模樣時,揮起的拳頭又放了下來。陸勁閉着眼睛靠在樹上,哆嗦著用右臂捂住左臂,顯然,胳膊上的傷很痛。

「你受的是什麼傷?」他問。

陸勁不理他。

媽的!還給我裝蒜!岳程不顧一切上前拉開了陸勁的衣服,後者好像也無力跟他抗爭,略微掙扎了一下就放棄了,於是他左邊的滑雪衫袖子很快就被脫了下來,岳程撩起他的襯衫袖子,發現他的胳膊上纏着紗布,紗布上還有血,好像在往外滲。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你打了我一槍。」

「你說什麼?」岳程大驚。

「車子掉下去的時候太突然,我得騰出一隻手來抓住靠椅,沒法拿住兩把槍,其中一把從手裏掉了下去,你拿到了打了我一槍。你不記得了嗎?看來你被我打得失去了記憶。」陸勁自我解嘲道。

「那我為什麼沒聽見槍聲?」問完后,他才想起自己並不是完全沒聽到聲音,當時,好像是有個聲音,「撲」的一聲,但好輕,好遙遠。

陸勁回答了他的問題:

「因為開槍的時候,你的腦袋已經在河裏了,耳朵里灌滿了水,所以你才什麼都沒聽見。再說,我又砸了你的頭,大概你昏過去了。」

「那麼……」一時,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已經自己取出了子彈,但是傷口好得沒那麼快。」陸勁哆嗦著身體,用右手扶著樹站起來,他看起來似乎略微好了一些。

兩人同時沉默了下來。

「你為什麼不殺我?陸勁,我一直想問你這個問題。」過了會兒,岳程問道。

「我本來想藉助你,也就是警方的力量抓住『歹徒』先生,但是現在我對警方的能力死了心。好了,別爭了,我跟你不同路,警察先生,快閃開。」陸勁精疲力竭,但他還是想走,岳程跑到他面前,攔住了他。

「陸勁,我承認你媽的案子,警方做得不夠好。我知道你很生氣也很失望,但是我敢跟你打包票,並不是所有的警察都是這麼不負責任的。如果當初你媽的案子落在我手裏,我絕對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你想一想,你媽的案卷資料,還是我給你的,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也覺得有疑點,你媽知道你活着,按理說不會自殺,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把案卷資料複印給你看的原因,我相信只有你才能看出問題。你了解你媽。」

這番話讓陸勁停住了腳步,他抬眼注視着岳程,但沒有說話。

「我想做個好警察,我想破這個案子。對,陸勁,你想得不錯,我也想通過這個案子升職,我想升職,我不否認,因為我想讓我父母為我感到驕傲。再說,哪有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你那麼喜歡畫畫,曾經有三年時間在廣州畫畫,你難道不想成為一個畫家?你難道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畫家后,讓你媽過上好日子?讓那些狗娘養的看得眼睛發直?倒過來拍你媽的馬屁?我不相信你沒想過。」他緊緊盯着陸勁的臉,繼續說下去,「陸勁,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讓我跟你一起抓住這個殺你媽的混蛋?你能不能給我個機會,讓我向你證明,我是個好警察?」他覺得自己現在更像是在跟一個朋友說話,這感覺讓他覺得很新奇。他希望自己的誠意能夠打動這個昔日的殺人犯。

可陸勁仍舊沒說話,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好像在琢磨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陸勁,跟我走原路下山,我們一起離開,怎麼樣?」他道。

「我不想把她牽涉進來!」

「我也不想!」岳程斷然說,「但我更不想看到她千辛萬苦地趕來,結果是一場空!我不想看到她失望。」

「為什麼?」

他跟陸勁對視了兩秒鐘,隨後他聽到自己很清楚地回答道:

「因為我喜歡她。」

岳程並不是害怕表白的人,只是到現在之前他還沒找到值得他說這句話的人。他不知道這場合是否適合說這句話,他只是很想一吐為快,因為他相信眼前這個人能夠理解他的感受,也會被感動。於是他接着說了下去:「我很喜歡元元。但我有自知之明,像我這麼普通的人,可能不對她的胃口,所以,雖然我很喜歡她,但不會放太多的感情在她身上,我是個很務實的人。我承認,我不喜歡看見你們太親熱,但我也不會因此就公報私仇,我不是這樣的人,而且,雖然成不了她的男朋友,我還是很希望能成為她的朋友。作為她的朋友,我不想看到她失望,更不想看到她哭。」

其實自從那次看見她捂著嘴失聲痛哭后,他就常常夢見她,還夢見自己無數次把車倒回去,下車把她攬在了懷裏,安慰她,向她道歉,而她從沒有拒絕。夢醒之後,他向自己解釋,之所以會做這樣的夢,是因為自己認識的異性太少,他堅信自己對她的感情還沒到這種程度,所以,他覺得沒必要告訴陸勁,看到她流淚,他很受不了。

聽完他的話,陸勁注視着他,嘴角慢慢浮出笑容。

「我喜歡坦白的人。」陸勁道。

被他這麼一說,岳程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那就別浪費時間,走吧。」他朝原路走去,一回頭看見陸勁跟了過來,心裏不禁鬆了口氣,「你的傷,不要緊吧。」他問。

「不要緊,等到了市裏,再去買點葯吧。」

看陸勁的臉色,好像是好多了。

但現在輪到他尷尬了,他有點後悔自己剛剛說了那麼多。

他們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陸勁回頭看了他一眼,笑着問道,「岳探長,你想不想聽聽寶藏的故事?」

「寶藏?」

「『一號歹徒』是個嗜錢如命的人。」

「就知道你瞞了很多事,快點說!陸老師。」岳程瞪了他一眼,一邊搶過陸勁手裏的布包,從裏面拿了一個雞蛋出來,經過剛剛那場戰鬥,他覺得自己該好好補補,對付陸勁這樣的人,得時時刻刻保持體力才行。

岳程本來以為在山上掛了無數條藍絲帶的邱元元,必定會在山腳下等他們,但是他卻大失所望,元元不在那裏。當他們花了近兩個小時披荊斬棘,終於走到山腳下時,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不是元元的靚麗身影,而是條異常冷清荒涼的小路,路兩邊是密密層層的樹木,從幽深的林子裏不時飄出一股寒氣。

「人呢?」岳程不由自主地嘀咕了一句。

陸勁沒回答他的問題,卻陰沉沉地說:

「那裏有輛車。」

岳程這才發現,在離他們大約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停著輛車。

那明顯不是元元的車。

但岳程想,為了安全起見,元元大概也不會開自己的車來接應陸勁吧。那是誰的車?為什麼停在這兒?對了!會不會是她開了別人的車?可是,如果是她的話,以她的個性,現在這種時候,早該撲出來了,怎麼還窩在車裏?莫非是出事了?想到這裏,他的心陡地一縮,他回頭問陸勁:

「這條路,只有元元知道嗎?」

「我只跟她說過。」陸勁神色緊張地答道。

他知道他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上去看看再說。」他道。

「不會是她。」陸勁一邊說,一邊快步向那輛車走去。

車裏很暗,毫無動靜,但隨着他們逐漸靠近,岳程慢慢看清了車裏的狀況。駕駛座上有人,天哪!是個女人!她穿着件低胸的毛衣,頭靠在椅背上,會不會是元元?元元來見陸勁,穿成這樣也不奇怪,……陸勁的腳步比他更急,他很想提醒陸勁,這個時候更需要冷靜,也許車裏有埋伏呢?也許那個女人就是「一號歹徒」呢?也許她手裏拿了把槍呢?也許這是個圈套呢?

但就在這時,他們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興奮的尖叫:

「陸勁!」

啊,是元元的聲音!

他們同時轉過身去,看見一輛汽車在他們身後停了下來,不是元元的車,但元元走了下來。她穿的是褐色短風衣和長統靴,岳程很高興她保持了自己的一貫穿衣風格,他覺得她的瀟灑比別人的低胸打扮性感百倍。

「元元!」陸勁驚喜地叫了一聲。

「你來啦。」岳程也跟她不冷不熱地打了個招呼,心裏卻長舒了口氣。

「陸勁!你們在那兒幹嗎?」她來不及關上車門,就大步流星地朝他們走來,看上去,她有意跟她的心上人打個熱情的招呼,但陸勁立刻做了個手勢,讓她留在那兒,她瞥了一眼他們前面的那輛車,放慢了腳步。

謝謝你,陸勁。

岳程用眼神向陸勁傳達了謝意,隨後,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輛車上。

駕駛座上的女人大約三十多歲,燙著短短的鬈髮,穿着件紅色的低胸毛衣,她靠在椅背上,彷彿睡著了。

「金小慧。」他聽到陸勁在他身後說。

「你認識她嗎?」他回頭問陸勁。

「一個義工。我坐牢的時候,她曾經來看過我兩次,還給我寫過信。她說她是個佛教徒,最大的志願是幫助別人走出困境。」

「你跟她說起過這裏嗎?」岳程望着金小慧嘴巴旁邊的血漬和半睜的眼睛,心情沉重地問。

「沒有。」

「那她怎麼會在這裏?」

陸勁沒有回答。

「你那裏有手套紙巾之類的東西嗎?有鉗子更好。」岳程對邱元元說。

元元看了一眼車裏的人。

「你等等。」她道。

不一會兒,她拿來了一副白手套。

「我車裏正好有一副,你也許戴不上。」她對岳程說。

岳程戴上邱元元的手套時,看見陸勁正準備把頭鑽進車窗,連忙拉住他,惡狠狠地說:「喂!檢查現場是警察的事!」

「你那麼凶幹什麼!又不是他乾的!」邱元元怒道。

「一邊去!」他不耐煩地朝她揮揮手。

邱元元似乎還想說什麼,但陸勁立刻拉了她的手,走開了。

岳程小心翼翼地打開車門,爬進車裏。他先試了下金小慧的脈搏,不出所料,已經死了,但根據他的經驗,她剛死不久,死因則很可能是中毒。

她臉上化著明艷的妝,手邊有個紅色小坤包,包里有一瓶指甲油、一個鏡盒、一個打火機、一條紙內褲、一卷拆開包裝的巧克力糖和一個小藥瓶。藥瓶內空空如也。

「你怎麼發燒了?」邱元元把手放在陸勁的額頭上試了試,關切地問道。

「不是發燒,只是體溫高。」陸勁心神不定地答道,他現在心裏挂念著岳程那邊的情況。雖然他真想好好抱抱眼前這個小女人,真渴望把頭埋在她的脖子裏,聞一聞她的氣息,但是只要一想到身後那輛車裏的金小慧,他的熱情就退了下去。他很高興,她也剋制住了自己,並沒有太親昵的舉動。

「我有話問你,元元,山裏的藍絲帶是你系的嗎?」他本來很肯定是她乾的,但現在,又有點動搖了。

「當然是我系的。」她道。

「你怎麼會想到要系藍絲帶的?」

「嘿,你的路線圖!忘啦?我曾經沿着你給我的路線圖來過這裏好幾次。聽說有人要抓你,我估計你會從這條路上下來,怕你記性不好,忘記怎麼走了,所以系了藍絲帶提醒你,另外也是告訴你,我來啦。」她笑着說。

原來我不在的時候,她真的曾經來過這裏,還一個人爬過這座山,他看着她,費力地忍住想要撫摸她頭髮的衝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下去:

「那麼你把車停在哪裏?為什麼我們下山的時候沒看見你?」

「我把車停在離農場不遠的停車場了,然後跑步到這邊,翻過這座山,爬到農場門口那口廢井旁邊,沿途做了標記。放心,我從樹叢里爬出來的時候,沒人注意我。我在小賣部那兒碰到兩個警察,還向他們問路呢。聽說我是記者,他們對我別提多客氣了。我本來指望能在山上碰到你們的,但沒看見你們,我不知道是否已經跟你們錯過了,所以只好去買些土特產了。」

「土特產?」陸勁很困惑。

「我以前每次來,都會買一大堆土特產回去,支持你家鄉的旅遊事業嘛。」她笑道。

想到她每次來都提着大包小包回去,他既感傷又感動,於是他終於忍不住,握着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

「後來呢?」他溫柔地問道。

他的動作讓她心情大好,她靠他近了些,繼續說了下去:

「賣東西的大媽認識我,對我很客氣,我順便向她打聽了點消息。我問她,這裏為什麼有那麼多警察,她告訴我,警察是來抓逃犯的,有個逃犯來村裏看他的老相好了。我估計她說的八成就是你。這時候,我聽到那兩個警察在用對講機說話,說逃犯把那個女人打傷后就逃走了,聽他們的意思,好像事情是剛發生。我估算了下時間,估計你們到山那邊還早,所以就優哉游哉地跑到農場的農家樂飯店去吃飯了。吃完飯,我慢悠悠踱步到停車場,然後開車到了這裏。我的時間掐得很准吧。」邱元元得意地笑起來,隨後問道,「你是不是去看你的老相好小月了?」

「是她。」

「我猜就是。」她奪過他手裏的布包,打開看了下,隨後眉毛向上一挑,丟還給了他,「瞧瞧,人家對你多有情,還給你蒸饅頭呢,不跟人家吻別,還把人家打昏,太不地道了吧。」

「你怎麼知道沒跟她吻別?」他忍不住調侃道,但馬上又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在他跟她之間最好不要隨便開這種玩笑,因為他很了解她,她會當真,說不定立時三刻就會產生報復性的情慾,而他又太明白自己了,如果她是高升鞭炮,那他就是炸彈,一旦她爆發,他只會爆發得比她更強烈。

另一方面,為了岳程,他也不想跟她過分親熱,因為這個人剛剛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感情,他很清楚這種坦白背後隱含的意思,岳程其實是在懇求他體諒自己的心情。他不想破壞這種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信任和友誼,所以,趁她還沒反駁,他立刻岔開了話題。

「元元,你當時從這邊上山的時候,有沒有看見那輛車?」他用手指了指身後。

邱元元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

「我上山的時候,這裏什麼都沒有。」她道。

「你肯定嗎?」陸勁心裏一驚。

「如果有那輛車,我一定會跑上去看的。可是,我確實沒看見它。」

「那時是幾點鐘?」

「大概十點出頭吧。」

「那你開車回來的路上,有沒有碰到什麼人?我說的是,單個的行人從這個方向離開。」陸勁覺得兇手一定是一個人,並且一定是開車到這裏,把屍體扔在車裏後步行離開。他回頭看了眼那輛車,車子很小,後備廂根本藏不了自行車或者電瓶車,所以要麼他是步行離開的,要麼就是把交通工具藏在這裏的山林里。而這就意味着,兇手來過這裏兩次。

「我當然碰到過行人,但是我沒多留意,至少我拐進這條路后,沒遇到一個人。除非這個人正好從這裏出來,否則,我不會特別留意。」她表情認真地回答。

「有沒有碰到穿警服的人?」

「沒有。都是遊客打扮的人。」

「有沒有碰到單個的男人?」

「我不知道……我真的沒留意。」她搖了搖頭。

陸勁還想問幾句,卻見岳程朝他們兩個走了過來。

「怎麼樣?」他問道。

「『一號歹徒』。」岳程簡短地答道,同時用戴手套的手,捏著一張信紙遞給他看,「別用手碰,你就這麼看。」

陸勁看到那張條子上寫着幾行字:

哈哈哈,我來了,我來了,又是我。

這是第幾個?我沒數過。

人生總是充滿了意外。你意外嗎?

在你熟悉的地方碰見認識的人,跟她打個招呼吧。

你會發現,她沒穿內褲。內褲到哪兒去了呢?

在包里。

告訴你們這些,只想證明我是兇手。

免得你們走彎路。

親愛的老朋友,把我要的東西送到星河路28號吧。

你知道我喜歡那裏,我總在那裏。

等你。

「什麼感覺?」岳程問道。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陸勁道。

「我也有這種感覺。」岳程問邱元元,「有照相機嗎?」

「有。」她立刻從車裏拿出一個數碼相機交給岳程。

岳程用數碼相機在車裏拍完一圈照片后,又向邱元元借來紙和筆做了記錄,陸勁則簡短地把元元剛告訴他的事說了一遍。

「這麼說,元元第一次到這裏時,他還沒到,等元元第二次到這裏時,他正好走了。」岳程道。

「對。」陸勁道。

「元元翻過這座山要用兩個小時,也就是說,事情發生在這兩個小時之內。」岳程道。

「這會不會是個圈套?他會不會把屍體扔在這裏然後報警讓他們抓你?」邱元元神情緊張地猜測道。

「不會。」陸勁和岳程異口同聲道。

「為什麼?」

「他還指望陸勁到什麼星河路28號去送東西呢,如果陸勁被抓,他的計劃不是泡湯了嗎?我想,他把屍體扔在這裏,是為了告訴陸勁,他知道陸勁的底細,他知道怎麼找到他。這是一種警告。」岳程答道。

「那就好。不過我們還是快離開這裏吧,」邱元元不安地說,「那邊那麼多警察……」她拉開了駕駛座的車門,沒想到岳程道:

「你到後面去,我來開車。」岳程不容置疑地拉開了後座的車門,把她推了進去。

陸勁看了他一眼,上了後車座。

他知道岳程是故意讓他跟元元坐在一起的,但他心裏卻有些不自在。他還不太習慣接受一個警察的友善,他總覺得這種友善中帶着某種生意的成分。所以岳程對他越好,他就疑心越重。他突然開始懷疑岳程剛剛在樹林里的表白只是權宜之計,說得那麼坦誠只是想騙他一起下山,協助他破案而已。

「你怎麼啦?」岳程似乎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心理變化。

「沒什麼。」

「你對那封信怎麼看?」岳程問。

「字寫得有點潦草,是當場寫的。」

「印象最深的是哪句?」

「你先說說你的感覺好嗎?」因為對岳程的誠意產生了懷疑,又因為他覺得身體很不舒服,周身都在發熱,所以他的口氣不知不覺就變得生硬起來。這一點,坐在他身邊的元元似乎也感覺到了,她回過頭來困惑地看着他。

岳程笑了笑,似乎對他的態度並不在意,他溫和地說:「我印象最深的是,星河路28號。S市有這條路嗎?」

「沒有。」

「這麼說,又是你們的暗號?」

「對。」

岳程將車開到岔道口時,幾輛警車呼嘯而過。那些車頂上閃爍的紅燈,讓陸勁看得心驚肉跳,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用一隻手擋住了臉。等警車過去后,他發現自己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這時候他忽然意識到元元就在他身邊,她剛剛還在看他,但現在他已經不敢回頭去看她了。他為自己在她面前無意中露出逃犯的本來面目感到羞愧和沮喪。

「那些警車會不會是沖着你們來的?」元元問道,但她沒指明是問誰,所以他只當沒聽見。胳膊上的槍傷還在隱隱作痛,槍傷,又一個逃犯的印記。他覺得自己周身都散發着逃犯的氣息。他又想起了剛剛自己弓起身子的那個熊樣。

他聽到岳程在回答她:

「我想應該是。」

「『一號歹徒』怎麼會知道你們會在那裏出現?」她拉拉他的手,問道。

「這我也不清楚。」他覺得身子在哆嗦,便撥開了她的手。

「你怎麼啦?」她皺起眉頭,問道。

他回頭朝她笑了笑。

「沒什麼。」

岳程對邱元元說:

「這條路我不熟,元元,你給我指下路。」

「我知道條近路,你穿過前面那座橋后往左拐。」邱元元道。

陸勁默不作聲地盯着岳程的後腦勺,剛才的失態和對岳程的猜疑讓他的心情很不好,與此同時,他覺得體溫在升高。大概是因為身體的虛弱在加劇,所以他對外界的戒備越發強烈了。其實從小到大,每當他生病時,他總習慣於一個人默默承受。小時候這麼做,是不想讓母親操心,他不想為了治病的錢,母親再為他付出什麼,為此,他還曾經跟農場醫務室的老醫生偷偷學過點醫學常識,因而他知道怎麼清創和包紮,也懂得怎麼治療常見的疾病。成年之後,他交了一個在當時看來各方面條件都超過他的女朋友,她喜歡他,卻總抱怨他不夠強壯,因為怕她譏笑自己的體能,他即使病了也從不告訴她。

他一直覺得,病,就是弱點,所以最好不要暴露給別人看。

在生病的時候,他更希望能在什麼地方躲一躲,他什麼人都不需要。

他想,他的臉色一定很不好,他瞥見岳程透過後視鏡在窺探他。他懶得理會,別過頭去看着窗外。

這時候,他聽見岳程說話了。

「元元,你這裏有沒有消毒藥、紗布之類的東西?」他問道。

陸勁轉過臉來,想通過後視鏡跟岳程眼神交流,他想告訴岳程別多嘴,但岳程沒有看他。

「我有紗布、繃帶和雲南白藥,你要嗎?」元元問道。

「不是我,是他。」岳程道。

邱元元馬上回頭看着他。

「你受傷了?怪不得我覺得你好像在發燒。」她焦急起來,用手試了試他額頭的體溫,問道,「你怎麼啦?」

「沒什麼,元元,我大概沒休息好。」他連忙說,他實在不想把小事擴大,但沒想到岳程又插嘴道:

「他左臂中槍了,傷口在滲血,你給他包紮一下。」

「中槍!」她驚叫一聲,回頭兇巴巴地瞪着他道,「我一來就發現你不對勁了!把外衣脫了!讓我看看。」

他遲疑了。

「快點!」她命令道。

無奈,他只好脫了滑雪衫,一邊脫,一邊忍不住地怪岳程:

「你不說話難受,是吧?!」

岳程笑起來,一本正經地說:

「保護重要證人是警察的職責。」

他本來還想說幾句,但邱元元像故意跟他唱反調似的提高嗓門道:

「謝謝你。岳程。」

他只好不說話了。

邱元元把他的襯衫袖子撩得老高,他那正在滲血的傷口露了出來。

「啊……」她輕叫了一聲,神情難過極了。

「沒事,子彈我都拿出來了,傷口癒合總需要時間。」他想拉下袖子矇混過關,但立刻被她阻止了。

「什麼沒事!受那麼重的傷,怎麼會沒事?不要動!我幫你敷藥!幸好我心細如髮,在斧頭鎮買了治傷葯。」她從一個小膠袋裏拿出了繃帶、紗布和雲南白藥,先是小心翼翼地扯下他傷口上帶血的繃帶,把它扔進了一個裝垃圾的紙袋,然後慢慢把雲南白藥均勻地撒在他的傷口上,最後又用乾淨的紗布幫他包紮好。

「痛嗎?」她幫他把袖子拉下來時,輕聲問他。

他還來不及回答,她就輕輕吻了下他的嘴唇。

「你會好的。」她發出嘆息一般的聲音。

他猶如遭到電擊般愣在那裏,他很想擁抱她,但是此刻,他不得不顧忌開車的男人,他擔心岳程看見這場面會無法控制方向盤,於是他忍不住向後視鏡瞥去,卻見岳程伸手將後視鏡往上扳了一下,陸勁知道他的意思,這樣他就不會一抬頭就看到他們了。他忽然很想對岳程說點什麼,可耳邊又傳來元元的聲音。

「話說回來,是誰用槍打的你?就算警察也不能隨便朝人開槍吧。要是讓我知道是誰,我一定不讓他好過。」她氣勢洶洶地問道,「岳程,是不是你打的?」

「嗯……」看起來,岳程好像準備解釋,他立刻道:

「我是被獵人誤傷的。」

「獵人?」她充滿懷疑地回頭看着他。

「我跟他沒走農場大門,走的是條山路,路過一片林子的時候,有個獵人朝我們這邊開了一槍,其實他是想射野兔。」

「那是誰給你包紮的傷口?誰給你取的子彈?」她好像不太相信。

「是小月。我的老相好。」他笑道,「既然是老相好,當然得給我包紮傷口。」

她想了想,覺得這也說得通,便沒再問下去,她溫柔地說:

「我剛剛給你敷了葯,但這並不保險,等會兒到斧頭鎮,你再去醫院打一針,明白嗎?」

「好。」他點頭表示同意。

車廂又安靜了下來。

他望着窗外的風景,過了會兒,自顧自笑了起來,接着岳程也跟着笑出聲來。

邱元元卻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他瞥了她一眼,笑着湊過去,握住了她的手。

「從這裏開車到斧頭鎮還要多長時間?」他問元元。

「一個多小時吧。」

「東西存好了嗎?」他輕聲問道。

「存好了。」她的眼睛朝他這方向一溜,悄聲問,「裏面是什麼?」

他湊近她,附在她耳邊答道:「好東西,到時候你自己看吧。」

岳程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

他意識到了什麼,笑了笑,稍稍離元元遠了些。

「你剛才是不是問我,在那張字條里,我印象最深是哪句?」他問岳程。

「呵呵,你終於想起來了。」岳程感慨地點了點頭。

「字條的內容我都忘了,你剛剛不是把它抄下來了嗎,讓我再看一遍好嗎?」

現在他的心情已經多雲轉晴。雖然傷口敷過葯后,比之前更痛了,但他知道那是治療引起的痛,這種痛代表細菌正在被殺滅,他正在走向康復,而且給他敷藥的人,還是他最喜歡的人,今天,她一點都沒嫌棄他的意思。記得以前他們在一起時,每次聽到他咳嗽,她都會惡毒地詛咒他:「再咳得猛一點吧!希望你咳出肺癌!咳死你!殺人犯!」可是現在……他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喂,接着!」一張紙從前面丟過來,他連忙接住。

他把字條從頭到尾看了兩遍后,說:

「我現在就來回答你的問題。」

「說。」

「首先,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句話——免得你們走彎路。」

「說下去。」

「他用了一個『你們』。他怎麼知道我不是一個人?他一直在跟蹤我們嗎?老實說,我覺得這不太可能。首先,我挾持你的車雖然是我策劃好的,但對其他人來說應該算是突發事件,不可能有人能預測到,而且我可以肯定,我們離開咖啡館時,沒人跟着我們;其次,翻車也是突發事件,因為你是突然把車拐進那條小路的,沒有人能預料到。當然你會說,也許他的車一直跟在我們後頭,目擊了翻車的整個經過,那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翻車的地點很偏僻,周圍根本沒什麼人,我把你拉上來時,是有人幫了我一把,但那是附近的村民,『歹徒』不是村民,這點我可以肯定。」他覺得身體還是很燙,估計真的發燒了,但因為心情不錯,所以,他說起話來很連貫。

「好,接着說。」岳程嚴肅地答道。

「另外,我把你拉上岸后,是攔了輛拉鋼管的卡車走的,當時,我跟你兩個人都坐在卡車後面鋼管的旁邊,我很注意後面有沒有車跟蹤我們。我告訴你,沒有。所以,我認為,『歹徒』應該是警方的人,至少跟警方很接近,否則他不可能知道我不是一個人。」見岳程沒有反駁,他繼續說道,「在這封信上,有一點還印證了我的看法,看看他說的這句『在你熟悉的地方碰見認識的人,跟她打個招呼吧』,如果他是警方的人,他當然最有可能知道我認識金小慧。」

岳程想了一想,才問:「你跟金小慧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半年前。」

「她是怎麼跟你聯繫上的?」

「管教有一天跟說有個義工要跟我聯繫,過了幾天,他就把金小慧帶來了。我們就見過一兩次,主要是通信。」

「她是幹什麼的?」

「銀行職員。三十二歲,未婚女人,她說自己有個弟弟幾年前因為偷竊被抓,後來自殺了。從那以後,她就一直想幫助犯人。」陸勁的眼前浮現出一張蒼白浮腫的女人的臉。他記得跟她第一次見面時,她穿了一身灰色套裝,他本來以為穿這身裝束的她應該是個理智成熟的人,誰知道沒說兩句話,她就哭了起來,那天她說了很多關於她弟弟的事。

「我就這一個弟弟,他是我爸媽的寶貝,從小被寵壞了。其實他也不是喜歡偷東西,他就是貪玩,又交上了壞朋友。他的自尊心很強,別人說他一句,他就受不了,所以入獄后,整天被人管着,他就覺得活着沒意思了。我們都沒想到他會死,他其實是個好孩子,心腸很好,一直說等我結婚的時候,要送我一份大禮……」那天,她抽抽搭搭說了一大堆廢話,而陸勁始終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他自認為對人間疾苦的感受比她要深得多,所以她說的這些並沒有讓他太感動。

「她還跟你說了些什麼?」岳程問道。

「她說想幫我解決些實際困難。她問我有沒有什麼願望,有沒有什麼想見的人。我說沒有。」他略帶歉意地回頭看了元元一眼,她握着他的手,沒說話。

「她有沒有替你辦過什麼事?」

「沒有。我只不過有時候讓她給我說說外面公映的新電影罷了。」

其實自從他們通信之後,他跟金小慧兩個人的位置就漸漸倒了過來。陸勁覺得相比之下,他對金小慧的幫助更多。

「陸勁,我希望你能真心地懺悔,為那些被你剝奪了生命的人,也為你自己。」

就像是蓋了個「我在幫助你」的圖章,無論她在信里說了些什麼,她總會在信的末尾加上這麼一句,但陸勁很快發現,其實她真正感興趣的並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她熱衷於在信里向他傾訴她在生活中遇到的煩惱,她最大的煩惱似乎就是找不到意中人。她為自己的年齡發愁,老是擔心自己會孤單一生。

「我跟你其實沒什麼區別,我三十二歲了,年齡在一天天增長,但我的生活卻如此寂寞。父母不喜歡我,弟弟死了,朋友又都是同事,你知道,很難跟同事建立真正的友誼,因為總有些利益關係在裏面。所以,我很孤獨,有時候覺得很彷徨。」

他回信鼓勵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分,有人早,有人遲。你的緣分晚到了,未必說明你的幸福比別人少。當然,也許你該主動些。」他鼓勵她參加社交活動,並且積極相親。

沒過多久,她來信興奮地告訴他,她終於找到了一個令她心儀的男朋友。

「他比我大八歲,人不高,知識淵博,說話風趣,腦筋非常好。我跟他在一起時,他時而像個成熟的長輩,時而又像個靦腆的弟弟,我很喜歡他。但是我還不知道他對我是什麼感覺。我們現在只出去跳過一次舞,我不太會跳,老是踩到他的腳,但他一點都不介意,他真是個有風度的男子。」

他回信向她表示祝賀,還告訴她,紅色較能襯出她的膚色,而低胸裝,又能凸顯她的豐腴身材,「最好再加條絲巾或者披肩。另外,不要染髮,不要穿尖頭的高跟皮鞋,也不要塗大紅唇膏,性感得太明顯反而會適得其反。你說他是個有文化的人,我相信他會更喜歡含蓄的美。」

沒料到,一個星期後,她來信說:

「你猜錯了,他並不喜歡含蓄的美。其實,他更喜歡我穿得暴露一些,那次我穿弔帶裙,他就兩眼放光。雖然他是個有文化的人,但我覺得,有時候,他說出來的話跟他的身份不符。昨晚上,我跟他一起出去,有個女人騎車擋了我們的路。他當着我的面,就罵那個女人是婊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心裏覺得非常不舒服,我覺得像他這樣身份的人,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來。」

在那之後,金小慧的大部分來信,都在訴說她的這段新戀情。一開始她似乎很崇拜這個男人,總是迫不及待地希望陸勁能提供些男性角度的建議,告訴她該怎麼做才能牢牢吸引住對方,她說「我想讓他更關注我,希望能有更好的發展,希望能有結果」,有一次她還直截了當地抱怨,「為什麼不跟我說點實質的東西?為什麼不說說你們男人究竟喜歡什麼樣的女人?」陸勁去信讓她自信點,盡量保持本色,否則感情維持不了多久,她似乎也接受了他的建議。

但一個月後,她的另一封信顯示,她又陷入了新的困擾。

「我發現他很愛撒謊。那些小謊話也就算了,但他在婚姻問題上撒謊,我受不了。他說他離過一次婚,我讓民政局的朋友去查,發現他根本就沒結過婚。可是他曾經跟我說過,他跟他的前妻還有過一個小孩。最可笑的是,有一天晚上他來我家吃飯,飯吃了一半,接了個電話后就急匆匆要走,我問他為什麼這麼急,他告訴我,他的妹妹病了。可是,我後來查過,他沒有妹妹,他是獨生子。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撒這些謊,我覺得唯一的解釋是,除了我以外他還有另一個女人,並且一直跟她保持着某種關係。」在這封信的末尾,金小慧痛苦地說,「我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陸勁建議她跟對方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如果談不攏,就乾脆分手,「男人是不會無緣無故地撒謊的。如果他成心騙你,你揭穿一個謊言后,就會有另一個等着你。而如果他不在乎你是否知道真相,則意味着你在他心裏無足輕重。我勸你三思。」

大約又過了一個月,她來信說:「你是對的。真後悔沒聽你的話。我該在知道他撒謊后就跟他分手。他得知我去查了他的婚姻記錄后,大發雷霆,他打了我。我萬萬沒想到,我生平第一次挨打,施暴的人竟然是我喜歡的人。他下手很重,力氣比我想像的大得多。而且我發現他非常喜歡虐待人,喜歡用殘忍的方法折磨人。我不想描述他對我做過些什麼,總之,我覺得我沒被打死是一種幸運。在整個過程中,他對我的求饒和呼救充耳不聞,我覺得他完全就是個魔鬼。」

陸勁不知道該怎麼回復她,但過了一星期,她的信又來了:

「我很痛苦,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本來打算分手的,但是自從那天之後,他天天來賠罪,對我出奇地好。他還說了自己的身世,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他說他小時候被父母虐待,成人之後,又遭遇了兩次慘痛的失戀,這兩次都差點讓他死掉,從那以後,他就性情大變,有時候會變得很狂躁,但他說,他會儘力改。後來他哭了,看見一個大男人在我面前哭成那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許你會笑我懦弱,但是我真的有點被他感動了,我心軟了。他在我面前跪下,不斷親我的手,讓我原諒他。他還向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那麼對我了。他也說清楚了他跟那個女人的關係,他說那是他的前女友,那個女人曾經拋棄過他,但他仍舊對她很好,她有什麼事,他總是會第一時間趕過去。他說他們之間只是單純的友誼,也許我不該相信,但我還是決定相信他,因為他向我求婚了。我以前讀過一本書,書上說,男人給女人最好的禮物就是婚姻。我三十二歲了,從來沒有男人對我好到要跟我結婚的程度,他各方面條件都不錯,他願意把婚姻當做禮物送給我,我覺得我不應該懷疑他的誠意。當然,他還保證結婚後不再跟他的前女友來往,因為她也快結婚了,我想你也許會笑我沒原則,是的,雖然我覺得他有點不穩定,但他的條件真的很好,他長得不難看,有很好的職業,收入不錯,身體也好,沒有孩子,也沒有父母,最重要的是,他是個很懂得浪漫的人,總是能出人意料,我的生活太缺乏驚喜了,所以,認識他后,就被他深深吸引。我想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

她的最後一封信是在陸勁離開監獄前一個月寫來的。信里是這麼說的:

「他的前女友終於結婚了,他送了一萬元錢和一大束玫瑰花給她,但沒去參加婚禮。婚禮那天,我一直陪着他,他有些神不守舍。我很想問他是否還喜歡那個女人,是否有些捨不得,但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不要向男人追問一些他難以回答的問題,所以我沒問。我想,只要我們能結婚,我會讓他忘掉那個女人的,我會讓他幸福的。事實證明,你是對的,他第二天就恢復了理智,開始籌劃起我們的婚禮來。我們打算5月結婚,他說會送我2克拉的鑽戒,房產證上也會加我的名字。看起來,他是真的打算好好跟我過日子了,我覺得很開心。今天,我還跟他提起了你,他很意外,問了很多關於你和我的事,真有趣,他是在吃醋嗎?後來我才知道,你早就認識他。猜一猜,他是誰?」

陸勁沒猜出來,金小慧也再沒來過信。

「真有意思,我現在很想知道金小慧的男朋友是誰。你沒讓她寄張照片給你嗎?情感顧問先生?」聽完他的敘述,岳程問道。

「沒有。」

「可跟你說得那麼熱鬧,按理說,她應該很想把他的照片給你看。」岳程道。

「她本來是說想寄張照片給我的,但後來一直沒寄,我也沒問。」

「她說那個男人跟你早就認識,你有沒有猜過是誰?」

陸勁笑了笑道:「聽金小慧的意思,我跟他應該是見過面的,我猜就是警方的人。」

「我怎麼覺得『一號歹徒』就是這個女人的男朋友?」元元靠在他身上,插嘴道。

岳程笑了笑,問陸勁:「你覺得呢?」

「難說。」陸勁不置可否。

元元看着陸勁說:

「她不是請教你,該穿什麼衣服去見那個男人嗎?她按照你教的穿了紅色低胸裝,那說明她就是來見那個男人的,他們在約會。再看她包里的東西,有一條紙內褲,這說明她有可能打算在外面過夜。出門在外,不方便洗內褲,才會買紙內褲,除非她特別懶,否則一般人不會平時穿紙內褲。我猜那個男人把她騙出來,在車裏提出了某種要求,她同意了。她急於要把自己嫁出去,無論對方提什麼要求,她都會同意的。她脫下內褲后,他給她吃了安眠類的毒藥,比如巴比妥之類的,要不然,就是先葯昏了她,然後給她注射過量的麻醉劑,比如普魯卡因,注射10mg就可以致死,所以,她死前沒掙扎,看上去也很安詳。」

「巴比妥,你懂得可真不少。」岳程點頭笑道。

「你忘了我是主持探案節目的嗎?」她自信地反問道,接着又說,「我的結論是,金小慧就是被她男朋友殺死的,即便不是她的男朋友,也應該是個她非常信任的人。『一號歹徒』肯定就在金小慧的身邊。」

「有道理。」岳程點頭道。

「很有道理。」陸勁望着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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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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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2008年3月10日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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