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2008年3月10日·也許這樣更好

十二、2008年3月10日·也許這樣更好

陸勁在便利店裏轉了一圈,買了幾件他認為今天晚上可能用得着的東西,然後就坐到了角落的長條凳上,背對着收銀台翻起雜誌來。邱元元還車去了,讓他在便利店裏等。

只要一想到他們兩個今晚能單獨在一起,他就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幹什麼都心猿意馬,剛剛付賬時,他的手還莫名其妙地抖起來,差一點把收銀員找他的零錢掉在地上,他很慶幸自己及時控制住了自己的手。他不想讓任何人注意到他。

便利店的門叮咚一聲開了,他一抬頭,看見邱元元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

「東西都買好了嗎?」她走到他身邊問道。

「買好了。」

他打開膠袋,她朝裏面瞅了一眼,笑着說:「你還買了保鮮膜?」

他點了點頭。

「幹什麼用的?」她好奇地問。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說着,牽着她的手走出了便利店。

「呵,還保密。」

「不行嗎?」

「行——」她拖長了調子說。

他望着她,覺得現在的自己,不像在逃亡,倒像是在談戀愛,可惜這甜蜜就像卡布奇諾咖啡上面的泡沫一樣,再多也掩蓋不了下面的苦澀。

「我們去哪兒?」走在街上后,他問她。

「本想去我阿姨那裏的,我阿姨一家去旅遊了,但我沒鑰匙,後來又覺得住親戚家太容易被查到了,應該找朋友,還得找比較遠的朋友,所以我只能找James幫忙了。他是記者,認識的人多……你就放心吧,陸老師,會讓你安全着陸的。」她笑眯眯地說着話,完全沒了以往的乾脆。

「那我們去哪兒?」他還是有點不放心。

「James有個朋友最近這一年都住在西藏,房子空着。我們可以住那兒。」

陸勁停下腳步,「簡東平來過了嗎?」

「不是來過了,而是來了,他開車送我們去,瞧,他已經到了。」邱元元用下巴朝前一努,他看見簡東平那輛吉普車已經在前面的路邊停下了。

「嗨,快點。」簡東平從車窗里鑽出腦袋,朝他們招招手。他們以最快的速度上了車。

「好久不見。」簡東平發動車子后,跟陸勁打了個招呼,隨後便大叫了起來,「哇哇,你就這麼糟蹋我這件英國進口的高級防水服嗎?」

陸勁低頭看了一眼衣服前面的紅色污漬,讚賞道:「好衣服,你很會買東西。」

「好衣服不是買來的,是淘來的,知道我買這衣服費了多少心思嗎?」

「對不起。難道你還要它?」

「呵呵,算了。」簡東平嘴一歪,問道,「你那是什麼?愛之味甜辣醬?」

「是顏料。」元元替他回答了。

「幹什麼用的?」

「這就說來話長了。」陸勁把頭靠在車窗上。

「那就長話短說吧。」簡東平通過後視鏡瞥了他一眼,然後道,「元元,你說。」

「剛才他遭到了槍擊,幸好他早就料到會有人暗算他,事先作了準備。這顏料是他跟岳程一起墜河后,在一個小鎮上買的,對嗎?」她拉拉他的手,問道。

「嗯。」陸勁道。

「槍擊?他肩膀上的那個洞是被槍打的嗎?」簡東平很吃驚。

「可不是嗎?那個神經病朝他一連開了兩槍,幸好他假裝受傷摔倒了,不然他一定會再開槍的。」元元憤憤不平地說。

「那他傷勢如何?」簡東平緊張地問道。

「還好只擦破了一點皮。」她把陸勁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摩挲著,輕聲說,「不過我知道擦破皮也很痛,對不對?」

「還好。」陸勁含糊地答了一句。

「等會兒我再幫你敷點葯,也許明天就好了。」她柔聲說。

陸勁捏捏她的手,笑而不答。

「元元……你好噁心!」簡東平說。

她立刻板起了面孔,「幹嗎?他受傷了,我還不能關心他?」

「哈哈哈。」簡東平大笑。

「煩死了,你這個電燈泡,快點開車!」

「好了好了,我是電燈泡,再不開快點就要被打碎了。」

「知道就好。快點開啦!」她兇巴巴地催促道。

「明白,明白,時不我待。」簡東平在那裏悶笑。

「討厭!」她狠狠白了他一眼。

簡東平笑完后,問陸勁:

「那個……陸老師,在你跟你的小老婆洞房之前,我能不能跟你說幾句話?」簡東平問道。

「請說。」陸勁笑道。

「我找到了那個被害的收藏家,他叫鍾喬,是1987年被殺的,警方認定他這案子是一宗上門搶劫案,案子至今沒破。他弟弟鍾平的兒子的確叫鍾明輝,死的時候三歲,死因是掉入了一個沒加蓋的窨井,警方認為這是一起意外。」

「你是不是見過這個人的弟弟了?」陸勁問道。

「對,他向我提供了點信息,首先是,有鄰居看見鍾喬死的那天晚上大概八點鐘左右,有兩個男人進了鍾喬的家,但是沒人注意到他們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也沒人看清他們的臉。有個鄰居在陽台上聽見鍾喬叫了一聲『流氓,臭流氓!』但是沒有其他鄰居聽見。」

「流氓,臭流氓!」陸勁好像在回味着這句話,隨後低聲笑了起來,「案發時是那年的1月,天氣比較冷,所以晚上,大部分鄰居應該都躲在屋裏,關着窗,如果只有一個鄰居在陽台上聽見鍾喬的叫聲的話,那大概是因為鍾喬那時候也在陽台上吧。」

「那你對『流氓,臭流氓!』這句話怎麼看?警方認為,鍾喬喊出這句話時,應該正在跟劫匪搏鬥,換句話說,有人在殺他。」簡東平道。

「那不是應該叫救命嗎?」元元插嘴道,「我覺得,那句話根本就不像是在呼救,要是能聽到他當時的口氣就好了。沒準他只是在開玩笑。我覺得這句話,怎麼說呢?要說呼救,它根本不是;要說是臨死前對兇手的譴責,力量又不夠。」

「同感。」簡東平點頭。

「像個玩笑。」陸勁摸了摸元元的頭髮,心不在焉地說,「這句話很像熟人間開的玩笑。」

元元馬上夫唱婦隨,「說對了,我的同事小菲就經常罵她的同學是臭流氓,因為這個同學老是發葷笑話到她的手機上。」她說。

「我在破廟聽那兩個搶劫犯說話,就感覺他們像同學,他們沒想到原來一直被他們瞧不起的鐘,鍾喬是吧,後來混得會比他們好,所以很窩火。」

「鍾平還給了我一張鍾喬的中學畢業照,很有趣,猜猜我看到了誰?」簡東平笑着賣關子。

「看來是我們認識的人。」邱元元認真地說。

「是元元的爸爸吧。」陸勁道。

邱元元倏地回過頭來看着他。

「就是他。」簡東平停頓了一下才說,「陸勁,看來你當初帶着一箱子小古董參加紐扣收藏傢俱樂部,也不是毫無目的的吧。只是你既然知道邱源跟鍾喬的關係,為什麼還要我去找鍾喬,在幾年前,你完全可以通過邱源找到他。」

陸勁沒有說話。

邱元元湊近他,朝他的臉吹了口氣。他回頭朝她一笑道:「是啊,我不否認,我當初進收藏傢俱樂部,就是為了接近邱源,我想通過他找到那兩個劫匪。但是邱源好像根本不記得有這些同學了,我旁敲側擊過幾次,都無濟於事,我在他家裏也沒找到他中學時的物品。」他用要求她作證的口吻問道,「元元,那時候我還向你打聽過你爸的事,你記得嗎?」

「記起來了,你是問過我爸過去的事,不過,我除了知道我爸在安徽讀過中學外,其他一概不知,我還納悶你為什麼要問那麼多呢。」

「我打聽你爸的事,你有沒有告訴過他?」陸勁問道。

「沒有,」她聳聳肩,「你知道,我們這個年紀,跟老爸幾乎沒什麼話好說的。」

「不錯,不錯,那就叫代溝。」陸勁懶洋洋地說了一句。

從駕駛座上飄來簡東平冷靜的聲音:

「那麼陸勁,你是怎麼知道邱源的?又是怎麼知道邱源跟鍾喬他們有關係的?」

陸勁用手掌捂住嘴,打了個哈欠,「我在那個箱子裏找到一本雜誌,上面有一篇介紹邱源的文章,我記得那兩個劫匪在吵架的過程中好像也提到過邱源,正因為他們提到過這個名字,在雜誌上翻到那篇文章后,我才會注意到邱源。」

「那篇文章是怎麼說我爸的?」邱元元好奇地問。

「是篇人物專訪,說你爸自學成才,發明了一個不知什麼的技術,後來獲得了專利,還得到了海外的投資。你爸就是靠那個發家的吧?」

「對,這事我聽我媽說起過。」

「那篇文章里還特別提到他的業餘愛好是收藏小古董。從那開始,我就非常留意報紙雜誌上關於你爸的消息。很多年後,我已經記不得是哪一年了,我看見他在收藏雜誌上發表的文章,知道他有意組織紐扣收藏傢俱樂部,於是我就主動找到了他。他看了我的收藏后,同意我加入,事情就是這樣。」

「哈,你給他看你的收藏,那應該也是種試探吧?」簡東平乾笑。

「因為我聽那兩個劫匪說,被殺的那個人,我現在知道他叫鍾喬,他死前好像跟邱源有過生意往來,所以我想看看邱源見到這些小古董後會是什麼反應。」陸勁回眸看了一眼邱元元,接着說,「但我可以肯定,他沒任何反應,他不認識那些東西,而且他也絕對不是兩個劫匪中的一個。其實,他跟鍾喬一樣,是他們妒忌的對象。」

「他們是不是說了我爸什麼?!」邱元元抓住他的手問道。

「原話記不得了,大概是他們中的一個知道你爸發達了,曾向你爸借錢,但被你爸拒絕了。所以那個人罵你爸沒義氣,就這樣。」

「自古以來借不著錢的人就是這副嘴臉,好像別人欠他們的!他們還說什麼?」她冷冷地問。

「他們還說你爸很虛偽,以前的好朋友死了,連追悼會也不去參加,聽他們的意思,好像禮金也給得很少。其中一個還怪另一個,認為他不該給邱源把禮金帶來。」

「哼!」邱元元輕蔑地一笑。陸勁握着她的手,搖了搖。

「沒什麼,我只是討厭別人在背後說我爸的壞話。」她望了他一眼,解釋道,「我沒生你的氣。」陸勁沒說話。

「那你對收藏其實根本沒興趣,是吧?」簡東平又問。

「不算很有興趣。」

「你難道沒想過直接去問邱源?我說的是關於鍾喬的事。」

「我不是沒想過,但後來發現,即便找到那兩個劫匪好像也沒任何意義,我不打算敲詐那兩個人,我也不是警察,沒義務去為某個不認識的人申冤,所以……我放棄了。」陸勁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好吧,鍾喬、畢業照、元元的爸爸,你還打聽到什麼?」

「我還打聽到,他們那個古董興趣小組,一共五個人,現在只剩下了兩個。」簡東平說。

他在看信,信紙已經泛黃。邱元元知道,那封信一定是「一號歹徒」多年前寫給他的,那裏面也許有很重要的線索,但是現在,她希望他不要再看了。

她走到他身邊,衣服擦着他的衣服,站定,然後一聲不吭地盯着他的頭頂。

他馬上意識到了她的存在,他仰起臉來看着她,嘴角慢慢浮起微笑。

「元元……」他輕聲叫她,好像有什麼話要說,但又好像立刻改變了主意,接着,他丟開手裏的信,站了起來,「我先去洗澡了。」他說着,拿起那個從便利店帶回來的膠袋走向盥洗室。

「嘿!你胳膊和肩上的傷,最好不要沾水。」她叫住了他。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又忍不住笑了,「沾水也得洗澡。」他說。

「那你小心點,沾了水傷口容易發炎,你那可不是一般的傷。」她很認真地提醒道,覺得此刻的自己真像個賢妻良母。依她以前的性格,她應該惡聲惡氣地跟他說,「想發炎就儘管沾水吧!反正到時候受苦的是你自己!」她本來是想這麼說的,但看見他消瘦憔悴的臉,看見他溫柔的微笑,她就什麼狠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的語氣讓他在盥洗室門口又轉過臉來。

「我纏上保鮮膜后,水就沒那麼容易沾上傷口了。」他說。

「哈,原來你買保鮮膜是用在這兒啊。」她恍然大悟。

「不然能用在哪兒?」

「我哪知道,正等您教我呢,陸老師。」她笑了。

他眯着眼睛,眼波一轉,她看不清他眼睛裏的表情,只知道他把手放在盥洗室的門把手上,又拿了下來。

「你今天……能待多久?」他慢吞吞地問道,像是故意要讓她聽清每一個字。

是的,她聽清了。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再也不是被他囚禁的小鳥了,她可以隨時離開,而他,一切隨她。

「我不回去了。」她帶着任性的口吻說,隨後,她坐到沙發上,雙手並用,把腳上的一個長統靴拉了下來。

他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仍站在那裏沒有動。

「嗨,別磨蹭,快去洗吧!」她假裝不耐煩地催促道。

他站那兒看着她,忽然歪嘴一笑,問道:「要一起嗎?」

她一隻手提着個靴子,愣在那裏,心裏狂呼了一句,好浪漫哪,幹嗎不呢?!但不知為何,她又有點膽怯了。她以前也試過相同的事,但沒什麼感覺,她沒為此特別興奮過,但這個人,僅僅一句話,就可以讓她整個人燃燒起來,就像現在,她覺得自己的臉莫名其妙地都紅了。

他在看她,好像在欣賞她害羞的表情。

「要一起嗎?」好多年前,他也曾經問過同樣的問題,那是2002年的除夕夜,十八歲的她站在浴室門口想進去洗澡,他悠閑地坐在沙發上一邊看報紙,一邊問她。

「好,來吧。」她一手插在腰上,蠻橫地回頭看着他。

他似乎很意外她會這麼回答,從報紙上抬起了頭。

「你不想看我嗎?」她冷冰冰地問道,那時候她還沒確定自己的感情,只是被他那無比隱忍的感情搞得煩透了,她想了結這一切。

她以為他會馬上走過來,誰知道他只是用比她更冷漠的聲音回答她:「日光燈下的裸體是最沒看頭的。快去洗澡吧。」

那天她洗得很慢,有點期待他會衝進浴室來,但他始終沒有。他很愛她,這一點她心裏很清楚,雖然他從來沒開口說過。以前,她一直以為愛應該要說出來,愛就應該是佔有,但自從遇到他后,她才明白,世上還有種愛叫做放棄。

「要一起嗎?」他又問了一遍。

她把靴子扔在地上,站起來,柔聲說:「我真的好想看你。」

「哦。」他低頭嘆了一聲。

「可是,你教過我的,日光燈下的裸體是最沒看頭的了。你還是快去洗澡吧。」她爽朗地笑起來,覺得自己的臉快燒起來了。她把他推進了盥洗室。

他洗得很快,她在外面只等了五分鐘,就看見他穿着汗衫短褲,從盥洗室里匆匆跑了出來。

「你好快啊。」她嘆道,發現他胳膊上的紗布已經全濕了。

「美人在等我,我當然得快嘍。」他捏了捏她的下巴。

她沒心情跟他開玩笑,馬上從包里拿出紗布繃帶和雲南白藥,幫他把傷口重新包紮上,又給他肩膀上的擦傷處重新貼了一張創可貼。

「很痛嗎?」見他皺眉頭,她問道,她知道消毒藥粉沾上傷口總是很痛。

「嗯。」他點點頭,又開玩笑道,「我的小老婆還挺心疼我的。」

「廢話少說,快到床上去,不然要着涼了!」她把他推進了卧室。給他蓋上被子后,她摸了下他的額頭,很燙。他一定還在發燒。

在整個洗澡的過程中,她都在考慮要不要跟他睡在一起的問題。他受了傷,還在發燒,精神狀態很不好,他是在硬撐,她看得出來。按理說,她應該離他遠點,應該讓他好好休息,也許她該睡到沙發上去,但是她想來想去都做不到。

她明白無論如何,他都希望她能躺在自己身邊,因為他們沒把握明天還能不能在一起。對他們兩個來說,今晚是第一晚,也可能是最後一晚。

十五分鐘后,她洗完澡回到卧室,發現他已經睡著了,但當她躡手躡腳地揭開被子時,他立刻睜開了眼睛。

「累了吧?那就休息吧,我睡沙發上去。」看着他疲倦的神情,她瞬間改變了主意。可她剛想走,他就支起身子,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拉上了床。她一進被窩,他就用被子把她裹了起來。

「陸勁……」她叫了他一聲。

「別走,別離開我,元元。別離開我。」他的嘴蹭着她的臉龐,雙臂緊緊抱着她,聲音里充滿了哀求和渴望,她不自覺地親吻起他的臉來,他的呼吸更急促了,手臂一用力,把她的腰貼在了他的腹部上。她知道他想要什麼,也知道他在生病,但是,但是,但是……她無力抵抗。

他的手探到了她的衣服里,她禁不住發出一聲低嘯,隨後,好像完全是出於本能,她猛然抱住他的頭,狠狠吻住了他滾燙的嘴唇,她覺得自己突然有點恨他,對,恨他,他的手讓她渾身難受,所以得好好懲罰他,得封住他的嘴,不讓他呼吸,得抓他的頭髮,讓他感覺痛,還得用雙腿箍住他的身子,讓他不能動彈。她覺得自己快透不過氣來了,他猛然推開了她,她看見他坐起來,雙手抓住汗衫的下擺,向上一掀把它脫了下來。他一回頭,看見她躲在被窩裏看他,上去揪了一下她的衣服,像野獸般發出不耐煩的哼哼聲。

「不要。」她大聲說。

他等了她一會兒,她說:「你不怕冷嗎?快點進來。」

見她沒動靜,他只好躺下了。「好吧,沒關係。」他笑了。

可他剛鑽進被窩,就發現她已經滿足了他的願望。她抱住了他,他的呼吸再次變得急促起來,並且動作也更猛烈了,他還發出好幾聲快樂的呻吟,可是,她卻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他一直在親她和撫摸她,並用手在刺激她,但是卻不允許她觸碰他的……那裏,而且她的手一靠近,他的身子就往後縮,她有點不明白了,他為什麼要這樣,怎麼啦?難道他只想這樣就完了?

他很快就察覺了她的疑惑,他沒有解釋,只是說:「等一下。」

「你怎麼啦?」她問。

他沒回答,她看了他一眼,手伸了過去,他想躲,但這次她沒讓他躲過去,她摸到一團軟綿綿的東西。

「你……」

「沒事,一會兒就好。」他低聲說,她聽不出他的情緒,但她知道他有點不高興。

她笑了笑說:「我來幫幫你吧。」

他眼睛一亮,但說的還是那句:「我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她沒理會他,真的幫起他來,但無論她用什麼辦法,好像都無濟於事,他們折騰了不知多久,他終於把她從身上拉了下來。

「元元,好了……夠了!」他叫了一句。

她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悲傷,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你太累了。」她低聲說。

「我老了,元元。」

他的聲音讓她心痛,她摸了摸他的臉,柔聲說:「不,因為你在生病,你太累了。」

他凝視着她,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元元,你不知道,我在監獄里受過傷,有人……踢過我。」

她覺得自己心上好像被剜了一刀,痛得她渾身打戰,她禁不住抓住了他的手臂。

「踢……」她喃喃地重複著這個字,腦中卻閃現出足球比賽的場景。接着,她深深感受到這個字的力量和它帶來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她握住他的手,只說了一個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我以前不知道會這樣,我也有過好的時候,但現在看來,我真的……」他望着她,勉強笑了笑道,「也許,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她的眼圈紅了,想哭,想號啕大哭,但是她忍住了。

「不,陸勁,你只是在生病,我說了,你只是在發燒。」她道。

「元元,其實這樣對你,也許更好。」他嘆了口氣,像開玩笑般的說,「我就是沒這艷福啊,算了。」他背過身去了,整個身子壓在左側受傷的胳膊上,她知道他一定很痛,但是此刻更痛的是他的心。

「轉過來。」她搖搖他的肩。

他沒動。

「你難得跟我在一起,難道想背對着我過一夜嗎?」她叫道。

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轉過身來了。

「聽我說。」她臉對着他的臉。

他沒做聲。

「你,太,累,了。」

他閉上眼睛,冷笑一聲。

其實,她現在更希望他好好哭一場,可是他依舊很平靜。這隱含絕望的平靜讓她禁不住大叫一聲:

「陸勁!」

他平躺下來,眼睛望着天花板,聲音平平地傳過來。

「你一定覺得很失望吧。」

「是的。有一點。」她實話實說。

他別過頭來看着她,眼神溫柔。

「元元,你以後會有個像樣的男人。」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又很快移開了。她覺得他的手就像剛剛從鍋子裏取出來的麵糰,又軟又熱。

他們沉默了幾分鐘。就在這段時間裏,她想起一件事來,於是她湊近他問道:

「你還記得那次我們在小巷子裏接吻的事嗎?」

他看着她,沒做聲。他的神情告訴她,他完全記得。

「那只是……我說,有時候……」他說。

她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捧住他的臉,盯着他的眼睛,對他說:

「所以,你只是太累了,懂嗎?」

他像要爭辯,她沒讓他開口,繼續說道:

「就算你真的不行,那也沒關係。」見他垂着眼睛,一臉絕望的神情,她不由自主地心急起來,「陸勁,我根本沒想到,我這輩子還有機會見你,還有機會靠你這麼近,我以為你死了,可你又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面前,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你還活着!我簡直要樂瘋了!真的!所以,沒關係,根本沒關係,只要你還活着,只要我能在你身邊,我就覺得很幸福了。現在我很幸福!我很幸福!你聽見了嗎?死人!」她暴躁地嚷了一句,放開了他。

他用右手蓋住眼睛,好久沒說話。她重重搖了下他。他才說:

「元元,我聽見了,我聽見了,聽見了……」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接着,他忽然轉身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她看見他的眼淚從眼眶裏滾落下來。

「你該休息了。」她為他拂去淚水,柔聲說。

「元元,如果不是你在這裏,我真希望自己躺下去永遠不要醒來!我對這世界已經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

她不說話,忘情地看着他,一邊任自己的手指在他臉上輕輕滑過,一邊在想,為什麼呢?當他傷心欲絕的時候,當他不再是那個四平八穩的陸老師的時候,甚至當他完全無法完成男人的義務的時候,他卻仍然顯得那麼有男子氣?為什麼這個時候的他會顯得那麼漂亮?為什麼當他喪失性能力的時候,卻反而顯得如此性感?是因為夜太深造成的錯覺嗎,還是因為別的?她不知道。她只是想看他,怎麼看都看不夠。她想,視覺盛宴也是盛宴,雖然無法真正吃到嘴裏,品出滋味,但只要有想像力,一樣能獲得無窮的享受,更何況,她知道,這一席只為她開。

她耳邊傳來他的說話聲。

「最近我常常夢見我媽……是我害死了她。她不應該生我,她根本養不起我,養不起一個一心想成為畫家的兒子。」他淚如雨下。

「我相信你媽媽一定也曾經為你驕傲過。而且我得感謝他生了你,不然我就認識不了你了……」

「那也是個錯誤。」

她無法安慰他,因為事實擺在眼前,她無法否認。所以,她只能摟住他,輕聲噓了一下:「別說了。」

「元元……」他說不下去了。

她也不打算再讓他說下去了,他該睡了。她一邊輕拍他的背,一邊把臉藏在他胸前,他沒穿衣服,她還是第一次如此貼近他的肌膚,她又聞到那股令她醉醺醺的男人味了,很多年前,她就喜歡聞他身上的這股味兒,現在依然如此。只不過,以前這股味兒讓她興奮,現在卻讓她心疼。

他的確比幾年前老了很多,也比過去瘦了,精力可能大不如前,也許就像他自己說的,他不行了。但是,她心裏依然確信,這個大她十五歲的罪犯,是她這一生中碰到的最有男人味的男人,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能親吻他的肌膚,在被褥里擁抱他,還能千百遍地撫摸他的身體,這對她來說,本來就是個額外的獎賞。所以她想,即便他們最終都無法真正變成夫妻,她也毫無遺憾。因為她明白,他已經向她奉獻了他的所有,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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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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