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是人,還是鬼

第一章 她是人,還是鬼

·1·

我叫古小煙。

我一直不喜歡這個名字,我覺得比較難聽,最主要是看起來太男性化了,也因此,我曾一度埋怨父母的文化有限,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取這樣個名字。我想,如果把「煙」改成「燕」或者「妍」,雖然聽起來差不多,可寫起來就好看多了。

後來,我聽奶奶說,「古小煙」這個名字是她取的,而且還是有來歷的,我當時聽她這麼一說,立馬就來了興趣,以為會有什麼傳奇色彩,誰知鬧了半天才知道什麼傳奇都沒有,倒是有幾分邪氣。

奶奶說,我出生在一個冬天,那個冬天格外冷,寒風凜冽,風刮在臉上比刀子割還要痛,誇張一點地說,在門口吐一口口水,立馬就能結成冰。連着幾天的大雪紛飛,到母親臨盆的時候,雪卻突然停了。

那天晚上,村裏停電了,加上又冷,所以村民們吃完晚飯便早早地睡下了,整個村子出奇的安靜,安靜得有些不太正常,沒有小孩子的哭鬧,沒有那些婦人在丈夫耳邊說東道西,就連那些牲口都不叫了,好像全都達成了一種默契,天地間,一片緘默。只有母親如動物般撕心裂肺的慘叫孤獨地回蕩在寂靜的夜空,從夜幕降臨一直叫到東方破曉,最後變成嘶啞的哀嚎,那聲音聽起來有點瘮人,攪得全村的人一夜都沒睡好,也把父親的心攪亂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熱鍋上的螞蟻。

母親的叫聲讓奶奶很是煩躁,她認為母親過於嬌氣,生個孩子而已,還不至於要死要活的。她是過來人,生了八個,不過最後有七個沒養大,父親是唯一的一根獨苗。

早上天剛亮的時候,天空中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響,不像是雷聲,倒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穹宇中轟然倒塌了一樣。奶奶嚇了一大跳,趕緊拉開後門去看,天空中並無異狀,但是屋后的那座山上卻莫名地升起了一團煙霧—黑色的煙霧。那團煙霧越來越濃,也越來越黑,最後把整座山都籠罩住了,半邊天在剎那間黯然無光。

父親也看到了,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有人在燒山,可是這麼冷的天,誰會去燒山?而且在那團濃煙里根本看不到有火的痕迹。奶奶盯着那團濃煙,聯想到剛才的那聲巨響,神情凝重地咕噥了一句:「這孩子該不會是妖怪投胎吧?」

父親不是一般的迷信,竟然相信了,他想起母親曾經跟他說過,我在她肚子裏扭動得太厲害,致使她懷疑自己懷的是一條蛇。想到這裏,父親立馬跑到廚房拎起一把菜刀,一腳踹開了房門,準備斬妖除魔。就在這時,哇的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聲代替了母親的慘叫,我出生了。

父親手裏的菜刀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憨憨地笑了。

說來也怪,隨着我的哭聲一響,那團煙霧便迅速地散去,轉眼消失得沒有任何痕迹。奶奶看了一眼在父親手裏哇哇直哭的我,淡淡地說了句:「那就叫她小煙吧。」

在我出生之前,父母一直希望生個男孩子,女孩子未免讓他們有些失望,不過這層失望很快就被初為父母的喜悅趕跑了,父親總愛把我摟在懷裏,用他滿臉參差不齊的鬍鬚扎得我咯咯直笑。只有奶奶不怎麼喜歡我,她從來沒有抱過我,對母親也黑著一張臉,她總也擺脫不了我是「妖怪投胎」的陰影,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我是個女孩子。村裏人太重男輕女了,當時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寧可生個痴獃兒子,也不願要個聰明的丫頭」,在他們看來,丫頭本身就是個賠錢貨。

父親卻不以為然,不是說他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而是他從我出生時的那陣煙霧裏悟出了一個道理,大凡古時候一些有所作為的人出世,都會出現一些怪現象,比如颳風、打雷,火光衝天什麼的,所以父親認為那陣煙霧是在暗示我和別人不一樣,日後必定能幹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為古家光宗耀祖。

·2·

我兩歲的時候,母親懷上了,奶奶的臉上終於又有了笑容,每天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母親生個男孩子,可是母親卻因為一場意外流產了,並且再也不能生育。奶奶想抱孫子的夢一下子徹底破滅了,所以她從那時候起便開始疼我了,再也不說我是妖怪投胎了。

記得四歲那年,奶奶帶我去舅奶奶家走親戚,舅奶奶家住得很遠,要翻過一座山才到,奶奶說我很乖,走那麼遠的路,一直沒有讓她背。那座山有一個很恐怖的名字,叫勾魂崖。

關於勾魂崖,有着這樣一個傳說,在很早以前,有一個養鴨的人販子,專門拐賣小孩子,遇到哄不住的小孩子,養鴨的就把他剁了,剁成肉末餵鴨子,所以他的鴨子長得特別肥,這件事最終驚怒了玉皇大帝,命雷公一個響雷把他給劈死了,貼在最高的那塊石頭上。當然,傳說終歸是傳說,無從考證,但那塊石頭上卻清楚地印着一個人形,長年累月,風吹雨淋,那個人形就像烙印一樣烙在上面無法抹去。後來有些人想走近去看個究竟,紛紛離奇地失蹤或暴病身亡,從此再沒人敢靠近那裏,都說那是一塊勾魂的石頭。

我跟奶奶走走停停,已經到了山腳下,依稀可以看得見舅奶奶的村莊,迎面碰到一個算命先生,五十來歲的樣子,長著一副兇相,有點像門神,臉上有一道很長的疤痕,像蜈蚣一樣醜陋地扭曲著。奶奶起初不知道他是算命先生,有點害怕,她擔心對方是個人販子,拉着我加快了腳步。

算命先生叫住了奶奶:「這位大嬸……」

奶奶停住腳,本能地把我藏在身後,警覺地問他:「你想幹嗎?」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這孩子……」

奶奶立刻打斷他,把我藏得更緊了,東張西望着:「你別想打我孫女的主意,我只要一喊,山下的人都能聽得到。」說得理不直氣不壯。

算命先生聽奶奶這麼一說,撲哧一聲笑了,那道疤痕隨着他這一笑變得更加扭曲,在陽光下極為刺眼,怎麼看他怎麼不像好人。他說:「大嬸放心,我不是壞人,我是算命的,我只是覺得這孩子……」

奶奶絲毫也不放鬆警惕,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他的確不像算命的,「你說你是算命的我就相信啊?」

他收起笑容,端詳了奶奶一陣,然後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大嬸的丈夫是在十八年前去世的,而且很離奇,也很可怕,對嗎?」

奶奶怔了一下,他沒說錯,爺爺就是在十八年前突然死去的,他的死到現在還是一個極其恐怖的謎,這個我等一下再慢慢跟你說。

算命先生沒有理會奶奶的反應,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說:「這孩子……命裏帶劫。」

奶奶看看我,有些恍惚:「命裏帶劫?什麼劫?」

算命先生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道:「這個……我不能說。」

奶奶明白這個道理,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忌諱,尤其是算命的,所謂「天機不可泄露」。奶奶現在已經深信眼前這個長得貌似土匪的人就是算命先生了,於是很緊張地問他:「能有什麼辦法化解嗎?」

他沒有回答奶奶的話,又盯着我研究了半天,問道:「你們家後面是不是有一口被封住了的井?」

奶奶的身體抖了一下:「是……」

算命先生說道:「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把它挖開。」

奶奶愣了愣說道:「那……再封住有用嗎?」她的聲音有些發抖,額頭上也滲出了冷汗,因為那口井早在母親懷上我不久后就挖開了。

他沉思了一下,似乎嘆了一口氣:「有些事情是天定的,誰能跟天斗?你們多加小心就是了。」說完,他轉身就走,留下了一臉愕然的奶奶。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來,看看我,眼裏竟有了幾分心疼,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對奶奶說:「如果你希望她沒事,那就不要讓她離開出生的地方,但願這樣有用。」

然後,他大步向前走去,再沒有回頭。

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了幾聲烏鴉的叫聲,叫得真難聽,就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鴨子。我不由自主地朝勾魂崖方向看去,什麼也看不到,勾魂石被無邊無際的樹木遮住了。

奶奶愣了好半天,思索著那個算命先生說的話,然後,她的身體猛地戰慄了一下,緊接着臉上出現了一種莫大的恐懼,拉着我就往回走。我仰起臉,不解地問:「奶奶,我們不是要去舅奶奶家嗎?」

奶奶說:「不去了,咱們回家,小煙乖,來,奶奶背。」

·3·

奶奶那天走得很急,似乎背後有什麼東西在追她,一路上都沒休息,一口氣把我背回了家,回到家天已經黑了,村裏又停電了,那段時間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三天兩頭地停電。母親坐在煤油燈下織毛衣,父親在編一隻籮筐。奶奶還沒顧得上喘氣,就把路上的事告訴了父母。

母親一把將我摟在懷裏:「不是吧,咱們小煙能有什麼劫?」

父親不置可否地說:「算命先生說的話沒一句是真的,盡會蒙人。」

奶奶說:「你別這麼說,他連你爸是哪一年死的都能說准。」

父親停下手裏的活,點了一根煙:「這有什麼?興許他認識我爸也不一定,要不就是聽人說的,我爸當時死得那麼蹊蹺,誰不知道?」

「這麼多年過去,別人早就忘了,他說……我們不能挖開那口井。」

「你聽聽,這話擺明了就是在唬人,前面那個算命的說什麼,要是咱們不把那口井挖開,秀英就會保不住肚裏的孩子,現在這個又說不能把井挖開,我算是整明白了,也不再相信他們的屁話了,純粹是扯淡!我就不信小煙離開這兒就會出什麼意外。」

「那你還記得小煙剛出生時的那陣黑煙嗎?還有那一聲巨響,就跟天要塌了似的。」

一提到這個父親就來勁了,把那隻編了一半的籮筐踢到一邊,從母親懷裏抱過我,狠狠地在我臉上啄了一口,笑着說:「這就證明咱們小煙跟別人不一樣啊,說不定以後還是個女狀元呢,是不是啊,小煙?」

奶奶喝了一口水,眼神一下子飄到很遠,她的臉在忽暗忽明的煤油燈下顯得模糊不清。半晌,她長嘆一聲,悠悠地說:「我覺得算命先生說的是真的,那口井挖不得,從小煙生下來那會兒,我就已經感覺到了,那個女人,她……出來了……」

外面起風了,把貼在窗戶上的油紙吹得嘩啦嘩啦響,不知道是誰家的狗突然吠叫起來,緊接着,全村的狗都被喚醒了,夜,驟然變得喧囂而緊張。

·4·

聽奶奶說,爺爺年輕的時候是放電影的,誰家生了娃、蓋新房子、結婚什麼的要請爺爺去放電影,不過也不是每家有喜事都會請的,大部分人捨不得花錢,所以,一般請爺爺去放電影的都是些較富裕的人家。

那天正好是舅奶奶村裏的一戶人家添了男丁,由於路途比較遠,加上頭天晚上下過一場暴雨,山路不好走,所以爺爺吃完午飯就動身了,到舅奶奶家正趕上吃晚飯。那一天,爺爺從一起床就感覺不對勁,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侵擾着他,具體是什麼,他又說不上來,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六神無主。

電影放完以後,舅奶奶做了幾個菜,他跟舅爺爺喝酒,兩個男人天南地北地聊著。酒喝到一半,那種不安的情緒越發濃郁了,難道晚上會出什麼事?爺爺坐不住了,不顧舅爺爺跟舅奶奶的再三挽留,硬是要連夜趕回去。

舅奶奶見留不住,忙從屋裏拿出手電筒追了出來:「青山,路上黑,把手電筒帶着吧,要不要多穿件衣服?晚上冷。」

「不用了!」爺爺拿過手電筒,謝了舅奶奶,一頭扎進了夜幕里。

他必須要經過那條陰森恐怖、像謎一樣崎嶇的山路—勾魂崖!

天上沒有星星,那輪如鐮刀般的殘月也躲到雲層後面去了。夜,黑得有些不正常。手電筒的光很弱,看樣子是電池快用完了,爺爺有些懊惱,剛出門的時候,怎麼不記得檢查一下電池?他用手拍了拍手電筒,光似乎亮了一些,但很快又弱了下去,把這條坑坑窪窪、泥濘不堪的山路照得就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爛的屍體。

四周太寂靜了,連動物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也沒有一絲風,一切都像死了一樣。這樣的徵兆讓人感到危險而不安。黑暗中,好似有無數雙眼睛隱藏在樹林深處,窺探著這個不速之客。這些眼睛,肯定不是人的。

除了爺爺,這裏沒有一個人,也不會有一個人,誰有膽量一個人深更半夜在這樹木陰森的山路上行走?

黑暗中永遠藏着未知的誘惑與恐怖。

難道爺爺不害怕嗎?他當然害怕,那塊勾魂石的傳說,還有那些大人為了嚇唬小孩子瞎編出來的鬼怪,從小就已經根植入他的骨髓,如果不是因為那見鬼的不安感,爺爺是斷然不敢半夜從這裏走的。據他後來回家跟奶奶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的原話是這麼說的:「我都無法形容我當時的害怕了,總覺得有一個東西一直在跟着我……」

是的,爺爺早就感覺到了,那個東西就在他的身邊跟他一起走,扭頭去看時,什麼也沒有,但是當爺爺的眼睛看着路面時,眼角就能夠瞥見它。

爺爺突然有些尿急,但他不敢停下來,更沒有勇氣再按原路返回,只得硬著頭皮加快腳步,卻絲毫也擺脫不了它。為了壯膽,爺爺乾咳了兩聲,哼起了山歌,可是沒哼兩句他就住口了,因為他發現身邊那個東西似乎也跟着哼了起來,曲不成調,帶着一種空洞可怖的迴響。爺爺更加害怕了,兩腿開始發軟。

走着走着,爺爺猛然止住了腳步,他聽見身體里緊繃着的那根弦,嘣的一聲,斷了,酒也完全醒了,那股尿意也在瞬間收了回去。

在前面不遠處,在路中間,躺着一團白糊糊的東西。

爺爺清楚地聽見呼吸在喉間急促而艱難地滑動,他死死地盯着那團東西,盯了好久,它一動也不動。那是什麼?肯定不是一塊石頭。

半晌,爺爺拿起手電筒朝它照了過去。

這一照不要緊,險些把爺爺的魂都嚇沒了,雖然手電筒的光很弱,但是爺爺一眼就看清楚了,前面躺着的是一個女人,她穿着白色的襯衫,襯衫上沾滿了血,混著骯髒的泥水,濃黑的長發堆在一起,把她整張臉都遮住了。

在這樣深更半夜的山路上,尤其是在勾魂崖,躺着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怎不讓人惶恐?

爺爺來不及分析她是人還是鬼,轉身拔起腿就往回跑,這時,那個女人突然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那聲音里像有一種魔力,一下子穿透了爺爺的心臟,絆住了爺爺的腳。

爺爺停在了她的身邊,蹲了下去,鼓足了勇氣,顫抖著撩開了那堆黑髮,沒有任何不可想像的恐怖,那張臉儘管很臟還沾著血跡,但仍掩飾不了其本身的姿色。

爺爺鬆了一口氣,把手放到她的鼻尖下試探了一下,她又發出了一聲呻吟,這次的聲音更輕,眉頭微微動了動。爺爺什麼也沒想,把她背了起來。

這一刻,爺爺突然不再害怕了,那困擾了他一天的不安也突然消失了。也許,所有的不安只是為了遇見這個女人,儘管她來歷不明,儘管目前還不知道她到底是人是鬼,但這一切對於爺爺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

手電筒的光越來越弱了,終於最後一絲光被黑暗徹底吞沒。不知道是什麼動物在樹林深處輕輕咳嗽了一聲,但立刻就閉上了嘴,似乎怕驚動了什麼。

月亮再沒有從雲層里探出來。夜的盡頭,一個男人背着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

·5·

這個夜晚,註定是不尋常的。

爺爺剛從舅奶奶家裏出來的時候,奶奶的眼皮就開始亂七八糟地跳着,跳得她心煩意亂。她起床點亮了煤油燈,撕了一小片紅紙,沾了點口水貼在右眼皮上,誰知不僅沒用,眼皮反倒變本加厲地跳得愈發厲害了,她懊惱地把紙片從眼皮上扯下來,想着左眼跳財,右眼跳禍的說法,心裏不禁咯噔了一下,該不是要出什麼事吧?

她重新躺了下去,可是卻怎樣也睡不着,爺爺每次出去放電影,當天晚上都不會回來的,她從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可是現在,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種讓她不堪忍受的壓抑襲上心頭,她屏住了呼吸,側耳凝神聽着,什麼聲音也沒有,天地間,一片死寂。

今晚這是怎麼了?

她把煤油燈吹滅,翻了個身,蓋好了被子,閉上了眼睛。突然,她全身猛一收縮,驀地睜開了眼睛,她強烈地感覺到此時就在這個房間里,多了一個她看不見的東西,而那個東西正在慢慢地、慢慢地向她靠近,以一種致命的速度。它停在床前,就停在奶奶頭部的位置,奶奶甚至能清楚地感覺到它沉重而渾濁的氣息。奶奶全身都麻了,幾乎喪失知覺,躺在那兒想動也動不了。

就在這時,躺在一旁睡熟的大姑姑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驚天動地的哭聲陡然劃破了寂靜的夜,也把奶奶丟掉的魂兒給哭了回來,這才發現自己已是一身的冷汗。她慌忙把大姑姑摟進懷裏,在被窩裏撩起上衣,把一隻奶頭塞進大姑姑嘴裏,但是大姑姑不吃,用一雙小手使勁地推著奶奶,仍是沒命地哭,奶奶只得從床上起來,點亮煤油燈,抱着大姑姑在房間里踱步。

那時候大姑姑還小,剛滿周歲,還不會叫爸爸媽媽,聽奶奶說,大姑姑平時很乖的,基本上不怎麼哭鬧,奶奶看着大姑姑,發現大姑姑的樣子很奇怪,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兩隻小手在空氣中亂抓,哭得聲嘶力竭。

大姑姑把奶奶的心哭得又亂又痛,可是又一點辦法也沒有,怎麼都哄不好,一直哭到再也哭不出半點聲音,大姑姑才睡着,身體還在時不時地抽搐著。

奶奶突然想到剛開始在房間里多出來的那個東西,她猛顫了一下,難道……大姑姑也感覺到了那個東西,所以才會哭得如此厲害?奶奶瞪大了眼睛,驚恐四顧,除了她抱着大姑姑映在牆上搖曳的影子,什麼也沒有。

奶奶不知道,就在大姑姑突然大哭的時候,正在勾魂崖的爺爺也發現那個女人。

這個夜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個夜晚都顯得更加漫長,煤油燈點了一夜,奶奶的心也懸了一夜,大姑姑睡着以後,奶奶的眼皮又開始狂跳,一直沒停。恐懼過後更多的還是不安,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想過爺爺,不是說她對爺爺沒有感情,而是因為感情太深,致使她不敢把自己這種沒來由的不詳預感跟爺爺扯上一絲一毫的關係。她失神地透過窗戶看外面漆黑的夜空,也許是自己太敏感了,也許是自己出現的幻覺,也許什麼事都不會有,她這樣自我安慰著。

她剛闔上眼睛,外面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一聽到爺爺的聲音,她整個人瞬間就踏實了,但緊接着她又納悶了,天還沒亮,爺爺怎麼突然這個時候回來了?莫不是真的出了什麼事?

奶奶端著煤油燈很快去開門,當奶奶看到爺爺背上那個蓬頭散發、滿身是血的女人時,嚇得不由後退了幾步,心臟都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驚呼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先把門關上。」爺爺直接把那個女人背到另一個房間,那個房間本來是祖父祖母的,自從他們相繼過世后,房間就一直空着。爺爺把她放到床上,小心地放平以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大口地喘著氣:「可……可把我累壞了。」

「她是誰?」奶奶把煤油燈放在桌子上,打量著那個女人。她看起來很年輕,大概二十來歲的樣子,穿着一件男式襯衫,襯衫上沾滿了血和泥水,有些地方被撕爛了,露出白皙的皮膚,下身穿一條黑褲子,髒得不成樣子,有一隻腳光着,鞋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整個一副與人血拚過的造型。

「不知道,在路上撿的。」爺爺說得很隨意,像是撿了一把雨傘。

「在路上撿的?」奶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不認識她?」

爺爺站了起來:「嗯,你幫她看看吧,她好像傷得不輕,我去解個手,快被尿憋死了。」

奶奶還想說什麼,爺爺已經出去了。奶奶盯着那個女人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走過去坐在床邊,那一身觸目驚心的血漬讓奶奶有些心悸,奶奶不知道爺爺怎麼撿到她的,也不知道爺爺為什麼要把她撿回來,但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既然已經撿回來了,總得看看人家傷得怎麼樣吧。

當奶奶一觸碰到她的皮膚,手指立刻像被電擊一般縮了回來,奶奶發現她的身體冷得沒有半點溫度。她該不是死了吧?奶奶戰戰兢兢地把手放到她的鼻尖下,似乎還有氣息。於是,奶奶咬咬牙,把手伸向了她襯衫的紐扣,解開了她的衣服……然而令奶奶吃驚的是,她身上竟然完好無損,沒有任何傷口,甚至沒有任何瘀青,很顯然,襯衫上的血不是她的。

奶奶的腦子裏猛然閃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她是不是殺人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奶奶的頭皮就麻了,還沒等奶奶從這種念頭裏緩過神,那個女人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奶奶,那眼神冷冷的、白白的,沒有任何色彩,分明就是一雙死人的眼睛。

與此同時,哇的一聲,對面房間里的大姑姑又一次嘶啞地哭開了。

奶奶的心臟像被某種尖銳的東西狠狠地刺到了,再看那個女人時,她的眼睛緊緊閉着,保持着剛開始那樣的姿勢,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難道又是幻覺?奶奶迷糊了。

·6·

奶奶回到房間的時候,大姑姑已經不哭了,在爺爺的懷裏咿咿呀呀地說着兒語,一看見奶奶,便伸出小手要奶奶抱。

奶奶從爺爺手裏抱過大姑姑,心疼地親了親大姑姑的臉。大姑姑的眼睛又紅又腫,臉上的淚水還沒有干,奶奶發現大姑姑看她的眼神里有着一種奇怪的東西,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奶奶一時沒看懂。

爺爺脫了衣服躺在床上,說道:「她怎麼樣了?」

奶奶有些不高興,大姑姑哭成這樣他不問怎麼回事,反倒關心起那個撿來的女人。奶奶白了他一眼,抱着大姑姑躺下去,撩起上衣喂大姑姑吃奶,「她身上沒傷,一點傷也沒有。」

「不會吧?一點傷也沒有?那她衣服上怎麼有那麼多血?」

「我哪知道?人不是你帶回來的嗎?」奶奶沒好氣地說。「你是在哪裏發現她的?」

「勾魂崖的半山腰裏,我看她昏迷不醒,就把她背回來了。」

奶奶的心抖了一下,一個滿身是血的女人半夜昏迷在勾魂崖的半山腰裏,想想就讓人毛骨悚然。但緊接着奶奶又對爺爺的話產生了懷疑,因為爺爺平時外出放電影從不會連夜趕回來,她懷疑爺爺跟那個女人有什麼關係。她問:「你老實跟我說,你跟那女的是不是認識?」

「天地良心,真不認識。」

「那你怎麼晚上突然回來了?」

「想你……」爺爺撒了一個謊,撒得有些心虛,不過奶奶聽起來很受用,立馬就不生氣了。她說:「青山,你明天趕緊把她送回去吧。」

「往哪送?我都不知道她家在哪裏。」

「在哪撿的就送哪兒去唄。」

「那可不行,咱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一聽這話,奶奶又生氣了:「什麼叫見死不救?她身上又沒傷,何況咱們根本就不認識她,如果當時你碰到的是一個男的,你還會把他背回來嗎?男人都一個德性!」

「什麼話嘛!」其實奶奶沒說錯,如果當時是個男的,爺爺肯定是不會管的。

「本來就是,你自己想想,你不覺這件事情有些奇怪嗎?好人家的女孩兒怎麼會半夜出現在勾魂崖?而且一身是血,還穿件男人的襯衫,天知道她是不是殺了人,我可不想惹出什麼禍端,等天一亮你就把她送走。」

「那……總得等她醒過來吧,問問她住哪裏,直接把她送回家不是更好?」

奶奶想了想,說:「也成,不過我有些不明白,她又沒受傷,為什麼會昏迷不醒呢?」

其實爺爺的心裏一樣有着太多的疑問,人是他發現的,他比奶奶更想知道在那個女人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現在不想去分析,折騰了一夜,他太累了,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覺。他翻了個身,咕噥著:「不說了,我困死了,等她醒了你問她吧。」

奶奶不說話了,總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奇怪,甚至有些詭異,她從來不會出現什麼幻覺的,這個晚上似乎什麼地方都不對勁,還有大姑姑……沒有任何預兆,奶奶在一瞬間讀懂了剛開始大姑姑眼裏奇怪的東西,是—恐懼!

從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的眼神里居然讀出了恐懼!

「青山?」奶奶哆嗦了一下,推了推爺爺。

「嗯。」爺爺含糊地應了一聲。

「丫頭晚上有點反常,她好像很害怕,明天要不要帶她去看看?」

爺爺沒說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他睡著了。

雞叫了好幾遍,黎明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悄然來臨。

·7·

那個女人醒過來的時候已是下午,奶奶燒水給她洗了頭洗了澡,又找了一套乾淨的衣裳給她換上,打扮得乾淨清爽了以後,奶奶發現她還不是一般的漂亮,兩條細長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下面是一張薄薄的、讓人心疼的嘴唇,那麼柔弱,那麼乖巧,活脫脫一個從畫里走下來的古典美人,明眸如水、冰肌如雪。

但這麼漂亮的一個女人卻讓奶奶感到更加的不安,不是因為嫉妒她的漂亮,而是她給人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而且她不說話,從她醒過來到現在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她薄薄的嘴唇彷彿只是為了湊齊她的五官一樣,神情獃滯,總盯着一個地方出神,但是她的身體告訴奶奶,她有着極其複雜的心事。你瞧,十根手指緊緊地絞扭在一起,顯得緊張而心慌。最重要的是,從她的整體氣質來看,她似乎根本不屬於這裏,也不屬於這個年代,她更像民國時候的那種大家閨秀,身上流露出一種很自然、且無法掩蓋的嬌弱與高貴。也許因為爺爺是在勾魂崖發現她的,再加上她一身是血,所以奶奶總覺得她不尋常,甚至有一絲鬼氣,在她的背後肯定隱藏着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晚飯的時候,奶奶用眼神示意爺爺,爺爺裝沒看見,於是,奶奶又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爺爺一腳,爺爺才放下碗筷,乾咳了兩聲:「那個……你、你住在哪裏?」

爺爺的聲音其實是很輕的,但好像還是嚇著了她,她瞪着眼睛,驚恐地盯着爺爺。

爺爺把語氣再放柔了些:「你住在哪裏?」

她依然是那副表情,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

奶奶白了爺爺一眼,把話茬接了過來:「我們打算送你回家,你告訴……」

奶奶的話還沒有說完,她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對着奶奶拚命地磕起頭來。奶奶嚇了一跳,慌忙站起身去扶她:「我說你這是幹什麼?有什麼話起來再說,快、快起來!」

聽奶奶這麼一說,她不僅沒停,反而磕得更厲害了,把額頭都磕腫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掉,奶奶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一把將她攬進懷裏,忙不迭地說:「別磕了,好妹子啊,你快折殺我了,姐不送你回家了,你就住在這兒,把這兒當成你自己的家,住到你啥時候想家了咱們再送你回去……」

奶奶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的確有些衝動,事後她自己也後悔,暗暗責怪了自己好多天,但話已出口,還親熱地叫人家妹子,總不好這麼快就把話收回吧,所以,那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就這樣在家裏住了下來。

她確實是來歷不明,她對自己的過去隻字不提,包括那晚她為什麼會一身是血地出現在勾魂崖。她只告訴了爺爺和奶奶她的名字。她攤開爺爺的手掌,用手指在爺爺的掌心寫下了三個字—杜巧月。

杜巧月一住就是兩個多月,家裏突然多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自然要引起別人的懷疑,奶奶只得說是遠房親戚。奶奶起初指望杜巧月的家人來找她,結果兩個多月過去了,也沒見人來找,她好像沒有家人一樣,後來奶奶也就再沒有提送她走的事了,因為她確實挺討人喜歡的,她留下來以後,奶奶在生活上輕鬆了很多,她總是搶著幫奶奶幹活,起早摸黑,什麼都干,毫無怨言。而且大姑姑莫名其妙的哭鬧也被她治好了,不知道她使的是什麼法子。把大姑姑抱到她睡的房間里轉一圈,出來后大姑姑就不哭了,再也不哭了,奶奶問她是怎麼治的,她搖搖頭,笑着親親大姑姑的臉。她笑得很溫柔,一點兒都不可怕,她的神情也不再獃滯,她把獃滯傳染給了大姑姑,大姑姑被她治了以後,是不會哭了,但也不會笑了,甚至連咿咿呀呀的兒語也不會說了,她變成了一個不正常的孩子。然而,奶奶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只要大姑姑不哭,她的心就踏實了。

所以,悲劇不可阻擋地降臨了。

·8·

那天中午,跟平時沒什麼兩樣,如果非要說哪裏不一樣的話,就是那天中午的陽光比平時更烈了一些。奶奶喂大姑姑吃完米糊,就把大姑姑放到床上睡了,杜巧月端了一盆衣服出去洗,爺爺頭天被人請到別的村莊去放電影了,那個村有兩戶人家辦喜事,所以連放兩場,要到第二天才能回來。奶奶坐在門口的石墩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補一條開了線的褲子,可是補著補著就犯困了,打起盹來。

奶奶做了一個夢,夢見大姑姑哭了,哭得很厲害,她趕緊跑到屋裏,可大姑姑卻不在床上,她到處找,怎麼也找不到,只有那哭聲不斷,旦就在這個房間里。奶奶凝神聽着,尋找哭聲的來源,然後,她的眼睛停在床頭邊的那個小箱子上,就在她準備打開箱子的時候,大姑姑的哭聲突然戛然而止,瞬間又在門口響起來。奶奶順着哭聲奔出門去,門外的場景不知怎的變成了一片墓地,四周全是大小不一的墳墓,一條條插在墳上的白色祭幡像幽靈一樣起舞。在一座最小的墳堆前站着一個女人,她背對着奶奶,頭髮很長很長,拖到地上,大姑姑就伏在她的肩上,沖着奶奶揮動着小手哇哇直哭,奶奶又看到了大姑姑眼睛裏的恐懼,撲過去要抱大姑姑,手指上突然傳來一陣刺痛,奶奶醒了過來,原來是針扎到了手指。

奶奶把手指放進嘴裏,抬起頭來,杜巧月正在晾衣服,刺眼的陽光讓奶奶有些眩暈,她看着杜巧月的背影,心裏突然掠過一陣驚悸,丟掉手裏的褲子,跑進房間。

奶奶頓時傻眼了,大姑姑真的不在床上。

當奶奶把整個房間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沒發現大姑姑時,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啊!

她驚慌失措地跑出去:「巧月,巧月!你看到丫頭了嗎?」

杜巧月眨巴着眼睛,搖了搖頭,繼續晾衣服。

奶奶又把屋子翻了一遍,仍沒找到大姑姑,她想到夢裏的那個女人,渾身哆嗦了一下,難道大姑姑真讓人給抱走了?想到這裏,奶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嘩啦一下哭開了,完全沒了主意。

杜巧月聽到奶奶的哭聲立刻跑了進來,奶奶一把抓住了她,無措地說:「丫頭不見了!她不見了!我剛打了個盹她就不見了……」

杜巧月輕拍著奶奶的手背,意思是讓奶奶先別激動,可是這種情況下奶奶怎能不激動?換成是你,你激不激動?奶奶推開杜巧月往外面跑,一邊跑一邊喊:「丫頭!丫頭!你在哪裏啊……」

杜巧月也跟了出去。

一直到天黑她們才回來,一無所獲,奶奶還去後山的墳地里轉了一圈,奶奶的眼睛哭腫了,聲音也哭啞了。杜巧月做了晚飯端給奶奶吃,奶奶哪裏吃得下東西,她整個人都懵了,她讓杜巧月先回房間睡,她要好好地想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就那麼一會兒工夫大姑姑到底去哪兒了?

奶奶開始想,會不會是有人在開玩笑,把大姑姑藏起來了,可是誰那麼無聊呢?即使真的是在開玩笑,看到奶奶急成這樣,玩笑也該結束了吧?況且奶奶下午幾乎把全村的人家都找遍了,誰都說沒有看見大姑姑,如果不是開玩笑呢?難不成大姑姑自己長翅膀飛了?還有那個夢……為什麼會做一個那樣的夢?它在暗示什麼?別人都說夢是相反的,為什麼大姑姑真的不見了?

一種無名的恐懼從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排山倒海般向奶奶襲來,裹得她胸口窒息,她真的害怕了,因為大姑姑才一歲零三個月,才剛學會走路,走得還不穩,她是不可能自己從那麼高的床上摔下來的,即使摔下來,她也會哭啊,為什麼奶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或者在夢裏大姑姑的哭聲是真實的,就算是真實的,但那麼短的時間,一個活生生、且走路走不穩的孩子怎麼可能會憑空消失?換言之,如果沒有人偷偷地把大姑姑抱走,那麼大姑姑肯定還在這個房間里!

這個念頭讓奶奶全身一顫,手腳冰冷,恍如置身寒冬,冷得發怵。

奶奶的眼角沒有任何預兆地落在床頭邊的箱子上,立刻像被磁石吸在上面,再也無法移開。

那是在夢裏出現的箱子,在夢裏,大姑姑的哭聲曾從裏面傳出來過。那也是從娘家陪嫁過來的一隻箱子,裏面只是放衣物的,不可能……

儘管奶奶一萬個不願意相信,但她還是夢幻般地向它走去,她覺得自己虛軟得隨時會死掉。

當她的手指剛觸碰到箱子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了,她甚至已經清楚地聽到了大姑姑的哭聲,看到了大姑姑眼睛裏的恐懼。

這是一種來自於母性的直覺。

箱子被打開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像無聲的打開一口棺材。

奶奶首先看到的是那件沾滿鮮血的男式襯衫,爺爺第一次把杜巧月從勾魂崖背回家的時候,她穿的就是這件!奶奶記得,杜巧月洗完澡以後就把這件襯衫燒了,還是奶奶燒的,而它此時居然恢復了原貌跑到箱子裏來了……

奶奶的意識近乎完全喪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把它抱出來的,在這裏,只能用「抱「這個字眼,因為在它的裏面,正包裹着一個小小的身體。奶奶更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撕開那件襯衫的,麻木?抑或是發瘋?

大姑姑早已斷氣,她的身體被擰成了麻花,以一種完全畸形的姿態定格在奶奶的瞳孔里。

·9·

如果我們做任何事情都能夠小心行事,多長一個心眼,那麼有些悲劇,是不是就可以避免?

我不知道,奶奶也不知道,但她斷定這件事情是杜巧月乾的,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跑到家裏殺人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杜巧月!

可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為什麼這麼殘忍?對一個只有一歲多的孩子,她怎麼下得了手?

奶奶想不明白,自己平日待杜巧月不薄,她為何會恩將仇報?奶奶也不敢再想了,大姑姑一死,她整個人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她越來越怕杜巧月,看到杜巧月比看到鬼還要讓她恐懼,她甚至不敢跟杜巧月照面,她覺得杜巧月不是人,杜巧月所表現出來的溫柔與可憐統統都是偽裝出來的,杜巧月是一個魔鬼,或者是杜巧月的身體里藏着一個魔鬼,隨時會躥出來把奶奶擰成麻花。

最重要的是,只要奶奶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大姑姑扭曲的身體,和大姑姑眼睛裏的恐懼,還有杜巧月穿着那件滿是鮮血的男式襯衫,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無法從杜巧月殺了大姑姑的噩夢裏掙脫出來。

她被折磨得痛苦不堪,心力交瘁,精神非常抑鬱。

好好的一個家,因為大姑姑的死,在一夜之間籠上了一層揮不去的陰霾。

爺爺傷心歸傷心,但他畢竟是個男人,必須要堅強,草草地把大姑姑埋了以後,他開始靜下心來分析這件事情的可疑之處,因為大姑姑死的時候爺爺不在場,所以他也不知道事情具體是怎樣的,但他從大姑姑被扭卷的身體來看,他覺得這件事跟杜巧月沒有關係,那麼……會是誰呢?他平時從不與人發生口角,奶奶也是村裏出了名的賢惠女人,誰會對大姑姑下手?而且手段如此殘忍毒辣,動機是什麼?還有杜巧月那件襯衫,明明被燒成了灰燼,又怎麼會跑到箱子裏去,還成了包裹大姑姑的兇器?

難道是……鬧鬼了?可是鬼魂索命也該有原因吧?殺死大姑姑,原因何在?

想了半天,腦子都快想裂了,不僅沒想明白,心裏反倒亂成了一團麻,爺爺乾脆什麼都不想了,坐在床前,把奶奶的手握在掌心裏,輕輕地說:「我知道你心裏難受,失去了丫頭我也一樣難受,你別這樣折磨自己,咱們以後的日子還長著,不是嗎?我知道你心裏的委屈,你哭出來吧,別憋著,要不……你打我,罵我,你這樣讓我怎麼安心?」

奶奶獃滯地望着房梁,臉色白得發青,眼神空洞無望,她已經流不出眼淚了,囁嚅著嘴唇,蒼白而機械地說:「是她殺了丫頭……」

「不是的,不是巧月殺的,你知道把一個人的身體擰成那樣要多大的力氣嗎?而且還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巧月做不到,她做不到。」說這些話的時候,爺爺的心裏突然有些痛,一種莫名的痛楚在撕咬着他。

「是她殺了丫頭……」奶奶依然這樣說。

「真的不是她,你相信我好嗎?她不會那麼做的,我們不能因為一件襯衫就斷定丫頭是她殺的,那件襯衫不是燒了嗎?還是你燒的。」

「是她殺了丫頭……」奶奶似乎只會說這一句話了。

「哎……」爺爺嘆了一口氣,明白此刻說什麼也沒有用,於是幫奶奶把被子蓋好,走了出去。他看見杜巧月的房門虛掩著,他遲疑了一下,走過去推開了房門。

杜巧月正背對着爺爺,站在箱子邊,像是在收拾東西。怎麼,她要走了嗎?爺爺輕咳了一下,她立刻轉過頭來,滿臉是淚地看了看爺爺,然後又把頭低了下去。

「你……要走?」爺爺局促地支吾著。

她把頭垂得更低了,像個無措的孩子,咬着下唇,用手指來回絞弄着衣角。

爺爺仔細看她,她有些蒼白,有些嬌弱,眼角眉端,有種淡淡的寂寞、淡淡的哀傷,微微戰慄的肩膀給人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爺爺的心又痛了,問她:「為什麼要走?我們對你不好嗎?」

她慌忙搖頭,搖落了一臉粉塵的淚珠,抬頭急切而無助地望着爺爺,爺爺一下子讀懂了她眼神里的含義,她在為大姑姑的死自責,對那件襯衫也無法解釋。

爺爺疼惜地說:「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會那麼做的。」

杜巧月的眼睛裏閃出一絲光,但瞬間又暗了下去。她敏感地看了看對面奶奶的房間,搖搖頭,轉過身繼續收拾東西。其實她才住了兩個多月,哪有什麼東西可收,她由內到外穿的全是奶奶給她的,她只是不捨得,她的心裏有着太多的不舍。

「那……你打算去哪兒?」

爺爺的話顯然刺痛了杜巧月,她的眼淚更洶湧了,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但是沒有哭出聲音,她在拚命地壓制自己。

爺爺看着她的背影,低低地、卻又帶着命令地說:「別走!」說完,爺爺不再等杜巧月有任何反應,走出了房間。

屋外,暮霜沉沉,爺爺出神地盯着灰濛濛的天空,整顆心沉甸甸的。

·10·

人們常說,時間是治癒傷口的最好良藥,爺爺也是這麼想的,他以為時間一長,奶奶就會從悲痛中慢慢地走出來,不再怨恨杜巧月,但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奶奶的病情不僅沒好,反而更加嚴重了,她只要一看見杜巧月就尖叫,甚至一聽到杜巧月的腳步聲就躲到床底下,而且沒完沒了地做噩夢,整個人憔悴得面目全非,眼看就要精神分裂了。

有一天夜裏,爺爺從夢中醒來,看見奶奶蓬頭散發地坐在地上,手裏拿着一把剪刀拚命地剪杜巧月的衣服,剪得自己滿手是血,着實把爺爺嚇壞了,撲過去一把奪走剪刀,將奶奶摟在懷裏,奶奶的身體抖得特別厲害,嘴裏不停地咕噥著:「她殺了丫頭,現在要來殺我!她殺了丫頭,現在要來殺我……」

爺爺心痛得不行,照這樣下去,自然是不能再讓杜巧月繼續留在家裏了,可是爺爺又不放心讓她走,她從來沒有說過她家在哪裏,有什麼親人,問她她就流眼淚,很顯然她的過去是不堪回首的,那麼,讓她去哪裏呢?

想了好久,爺爺終於想到了一個法子,既然她沒有地方去,何不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這樣一來,她有了一個安身之所,爺爺也不用再為她擔心了,豈不是兩全其美?打定主意后,爺爺就開始在腦子裏搜索著合適的人選,最後鎖定了鄰村的王大山,王大山的家裏祖祖輩輩都是做木匠的,雖然家裏不是特別有錢,但過日子還是不成問題的,而且王大山是個老實本分的人,長得也不難看,把杜巧月嫁給他,爺爺放心。

說歸說,但最終要杜巧月自個兒點頭同意才行,爺爺先把自己的想法跟奶奶說了一下,奶奶雖沒說話,但從表情來看,她是絕對贊成的,只要看不見杜巧月,怎樣都好。

杜巧月聽爺爺說完,她既不搖頭,也不點頭,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爺爺猜想她是沒有看到王大山本人,不好做決定,畢竟這是一輩子的事兒。於是第二天爺爺就把王大山領到家裏,王大山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當下就答應了,點頭如搗蒜,臨走前硬是給爺爺買了一瓶好酒。杜巧月還是那副樣子,任爺爺怎麼問,她既不搖頭,也不點頭,爺爺沒轍了,不知道她心裏想什麼。

可就在晚上,杜巧月突然點頭了,笑得跟往常一樣溫柔,但是臉很蒼白,眼睛裏有一種寂滅的平靜。

經過雙方的商議,婚期定在七月初十。

結婚那一天,對於爺爺和奶奶,包括杜巧月自己,都是致命的。

本來好好的天氣,到傍晚卻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爺爺說好免費給他們放電影的,結果也因為天公不作美放不成了。杜巧月那天表現得極為反常,頻頻地向客人敬酒,一杯也沒讓王大山代,而且她笑得特別開心,甚至靠在王大山懷裏笑出了眼淚,爺爺總覺得她很奇怪,但又不好摻和,找了個借口連夜趕回家,爺爺那晚喝了很多,躺在床上睡了。

「轟」的一聲炸雷把爺爺從夢中驚醒,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杜巧月自殺了,她的鬼魂回來了,胸口上還插著一把剪刀。

爺爺猛一翻身,跳下床,光腳衝出房間,打開了大門。

一道閃電劃破雨夜,爺爺看見了她,她還穿着那件紅嫁衣,圈着手臂,那麼孤獨、但又是那麼執着地站在暴雨中,眼睛都快要被雨水淋得睜不開了。爺爺震顫地望着她,她的胸口上沒有剪刀,她不是鬼,但是她回來了,她真的回來了,就在她跟王大山結婚的當天晚上……

·11·

奶奶沒有任何預兆地睜開了眼睛,爺爺不見了,耳邊是狂風暴雨無休止的怒吼,風把沒有關嚴的窗子吹得砰砰直響。奶奶的心沉了又沉,胸口像壓了一塊千斤巨石,她摸索著下了床,從門縫裏看到杜巧月房間里的燈是亮的,她突然覺得很冷,慢慢地走過去,把耳朵貼在了門上。

「我不值得你為我這樣,不值得,你懂嗎?」這是爺爺的聲音,儘管他把嗓音壓得很低,但是奶奶聽得一清二楚。

「我不懂,只知道從勾魂崖你把我背起來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心裏發誓了,我這一輩子跟定你了,就算做不了你的人,我也要做你的鬼……」

奶奶如同遭悶棍一擊,完完全全地懵了,腦子短時間裏一片空白,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杜巧月是個啞巴,儘管她覺得杜巧月很可疑,可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杜巧月的這番話無疑變成了一柄最鋒利的匕首,把奶奶的心臟刺得千瘡百孔。

「等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去。」

「不,我不回去。」

「這事由不得你,你已經跟他成親了,你是他的媳婦,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死也不回去。」

「你……既然你不願意,為什麼當初又要答應這門親事呢?」

「我以為嫁過去可以忘了你,可是我忘不了,我真的忘不了,如果你一定要送我回去,那你現在就殺了我……」

「你怎麼這麼傻?你怎麼可以這麼傻?我什麼都給不了你,你明白嗎?」

「我不要你給我什麼,我只要每天能看見你,我願意為了你裝一輩子啞巴……」

「巧月……」

奶奶再也聽不下去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緊緊地絞住了她,一個是她這一生最愛的男人,一個是殺死大姑姑的疑兇,她要怎樣才能說服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她的血液沸騰了,憤怒被點燃到了極致,她一腳踹開了門。

屋裏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兩個人猝然分開,臉上是驚愕過度的神情。奶奶深吸了一口氣,衝上去一把揪住了爺爺,又捶又打,重複地哭喊著一句話:「你怎麼對得起我?你怎麼對得起我……」

爺爺木樁般地杵在那裏,任由奶奶發瘋。

杜巧月跪倒在地,抱住奶奶的腿:「對不起,不關青山哥的事,是我勾引他的,是我的錯,你打我吧,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奶奶一腳踢開了她,所有的憤怒凝聚成一點,毫不留情地刺向了杜巧月,「你還有臉跟我說對不起?!你騙得我好苦,杜巧月,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哪一點對不起你了,你要這樣對我?你先是殺了丫頭,你怎麼那麼殘忍,那麼歹毒?丫頭才一歲多呀,她才剛剛學會叫你姨……你現在又要來搶我的丈夫,你為什麼不幹脆把我也殺了?你這個魔鬼!你要做青山的鬼是嗎?你怎麼不知道廉恥……」

隨着奶奶的話越來越不留情面,杜巧月的臉也越來越白,越來越難看,她抱住腦袋,沒命地搖著。「別再說了—」她驟然大叫一聲,站起來衝到床邊,從枕頭下拿出一把剪刀,就要往胸口刺,爺爺魂飛魄散地撲過去抱住她:「不要啊!巧月!」

奶奶一看這情形更加傷心欲絕,她撲上去搶杜巧月手裏的剪刀:「那就讓我死吧,我死了好成全你們……」

頓時,三個人扭成一團,屋外的雨更大了,雷聲震動了大地,把所有的吵鬧和喧囂都徹底被掩蓋。在雷鳴與閃電交替的一瞬間,那把剪刀不偏不倚地插進了杜巧月的胸口,應驗了爺爺的夢—她的鬼魂回來了,胸口上還插著一把剪刀。

說實話,奶奶一開始的確是想一死了之,或者殺死杜巧月的,可是在剛剛爭執的時候,奶奶感覺,那把剪刀是杜巧月自己插進去的。

杜巧月的眼神飄過了奶奶,落在了爺爺的臉上,她說:「如果我有欠你們的,現在……不欠了……」

這是杜巧月說的最後一句話。

·12·

趁著天還沒亮,爺爺把杜巧月的屍體藏到了後山的地窖里,那裏面是放紅薯的,每家都有一個單獨的地窖,所以把屍體藏在裏面,只要自己不露出馬腳,一般情況下,別人是不會發現的。

殺人償命,這個道理三歲的小孩子都知道,儘管杜巧月的死是個意外,可一旦追究起來,爺爺和奶奶還是逃不掉責任的,所以他們必須要把杜巧月的屍體藏好,不讓任何人知道。

王大山來問過好幾次,一個七尺高的男人,在爺爺面前哭得像個孩子,爺爺有些不忍,但是心一橫就把他給搪塞回去了。是的,沒有人懷疑杜巧月死在家裏,就算有人對杜巧月的失蹤懷疑,那也只會跟王大山有關係,畢竟人是在他家裏不見的。王大山有口難辯,不僅丟了媳婦,還成了冤大頭。

杜巧月剛死的那一陣子,奶奶常常做噩夢,夢到杜巧月來向她索命。而且她和爺爺之間也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隔膜,日子就這樣不冷不熱地過着,一直到大伯父出生,家裏才重新有了生氣,但是好景不長,大伯父沒滿周歲就夭折了,接着後來生的孩子全都離奇地死了,沒有一個活過周歲,直到父親出生,奶奶才意識到可能是杜巧月的鬼魂在報復,於是跟爺爺商量了一下,把杜巧月的骸骨移到後院的井裏去,再把井封死,把杜巧月的鬼魂封住,她也就不能再作怪了。

也不知道是父親的命硬,還是杜巧月的鬼魂真的被封住了,父親沒有出過任何意外,甚至沒有生過一場病,健健康康地活了下來,奶奶心裏的石頭也終於放下來了。本以為悲劇就此停止,沒想到爺爺卻在父親五歲那年突然失蹤了。

爺爺是吃完午飯出門的,去鄰村放電影,臨出門的時候還抱着父親在空中轉圈,疼愛地問父親想吃什麼他給帶回來,沒有任何預兆,但爺爺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了,奶奶方圓百里的村子都找遍了,誰也沒有看見爺爺。

爺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失蹤了,一失蹤就是三年。

有天晚上,奶奶做了一個夢,她夢見爺爺在後院的那口井裏,身體浸泡在井水裏,只露著腦袋,爺爺的眼睛睜得很大,沒有黑眼珠,全是白的。奶奶是被父親的哭聲驚醒的,原來父親也做了一個同樣的夢,他也夢見爺爺在後院的井裏。

奶奶第二天一早就託人捎信把舅爺爺找來,哭着讓舅爺爺把井挖開,舅爺爺不相信,但他拗不過奶奶,當天晚上就把井挖開了。

那口井從封住到現在已經八年了,爺爺怎麼可能在裏面?

但確實是,舅爺爺從井裏面撈出了爺爺,爺爺的身體還沒有腐爛,他死在井裏的時間應該不長。

而且,他身上穿的,是那件沾滿了鮮血的襯衫,它曾經包裹過大姑姑的身體,它現在又穿在了爺爺的身上。

奶奶只看了一眼就暈過去了。

誰也不知道爺爺當年是怎麼失蹤的,更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失蹤了三年後離奇地死在了那口被封住八年的井裏。

也許……杜巧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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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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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是人,還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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