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絕地亡靈曲

第十二章 絕地亡靈曲

三十六年前,伍媽是個十九歲的大姑娘,她跟青梅竹馬的張鐵南從河南老家到S市來打工,他們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有着自己的夢想與憧憬,賺幾年的錢以後風風光光地回家買房子,可是當他們來到這座人生地不熟的繁華大都市,才知道沒有學歷及文憑要想找一份像樣的工作簡直跟登天一樣難,碰了無數次的壁以後,他們有些絕望了,眼看身上的錢就要用完了,再找不到工作連回老家的路費都成問題了,伍媽哭着要回家,可張鐵南是個牛脾氣,他寧可餓死也不回去,說丟不起這個臉。

後來,張鐵南去工地做了臨時工,伍媽給人當保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租了一間只有十幾平米的地下室,一年四季都潮濕陰暗,但他們從不說苦。人說患難之中見真情,確實如此,他們就在那間簡陋的地下室,以天為誓,以地為媒,結了百年之好。那時候,伍媽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沒想到半年後張鐵南在工地出了意外,摔斷了腿,那個工地的開發商就是芬姨的父親林茂名,當林茂名得知張鐵南的情況后,二話不說,主動包攬了全部的責任,出錢幫張鐵南治腿,又讓伍媽到他家當保姆,專門伺候他的寶貝女兒芬姨就行,伍媽從此把林茂名一家人當再生父母一樣來報恩。

半年後,張鐵南坐着輪椅出院了,林茂名又出錢給他開了一間五金店,有了林茂名的資助,張鐵南和伍媽的生活不再那麼辛苦,可是張鐵南卻一蹶不起,心灰意冷,他無法接受失去了腿的事實,終日酗酒,變成了一個活死人。

說到這裏,伍媽的眼眶濕了:"三十多年了,他一直都那樣,我勸過他好多次,都快六十的人了,脾氣倔得跟頭牛一樣,前些日子又檢查出了肺結核,腎也壞掉了,一身都不病,他死也不肯去看,說是早死早解脫,要不是放不在我,他早在從工地摔下來的時候就一頭撞死了,也不用到現在變成罪人。"

我忍不住問:"為什麼是罪人呢?"

"他說,拖了我三十多年,感覺自己罪孽深重,他之所以熬到現在,是想等我哪一天也遭遇到意外摔斷了腿,那樣他就可以反過來照顧我,減少他自己的罪孽,現在沒指望了,所以他一心求死。"

我哭笑不得,這是一種什麼邏輯,不過卻也讓我感動得眼眶發熱,像活死人般地活着,只為等一個不會發生的奇迹,來證明自己有能力照顧自己最愛的人,這是一份怎樣真摯的愛情啊!

伍媽的眼淚落了下來,她顯然不想讓我看見,迅速地轉過頭去,用手背擦去了眼淚:"對不起啊,小姐,跟你說這些事讓你見笑了。"

"沒事的,伍媽,您別想太多。喔,我先上樓去一下,您等等。"我飛快地跑上樓,拿出錢包來看,一共有4560元,我留了60,然後又飛快地跑下樓,把那些錢一股腦地全塞給了伍媽,伍媽立時就呆了,緊接着眼淚就出來了:"這錢我不能要,雷先生跟太太對我已經夠好了,我不能"

"拿着吧,伍媽,帶鐵南叔叔去看病,就當是我的一片心意。"

"小姐"伍媽囁嚅著嘴唇,感動得說不出話,差點就給我跪下了。

我見不得她這樣,心裏一酸,也要落下淚來,趕緊轉身走出廚房。

"小姐。"

我以為她還要感謝我,便頭也不回道:"沒事的,我上樓睡一會兒。"

"不是,你先等等,小姐。"伍媽追了出來。

我在樓梯口停下來,看着她:"怎麼了,伍媽?"

"我"她欲言又止,臉上極其複雜的表情透露出她內心的不安與驚恐,她猶豫了半天,終於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句,"小姐自己當心一點。"便匆匆地逃回了廚房,像是泄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一般。

我有些恍惚地愣在原地。當心一點。當心什麼?當心芬姨,還是當心其他的什麼人?

房間里的手機鈴聲把我從恍惚中拉回到現實,是羅天打來的,他告訴我尹可漓死了。

我馬上趕到了那間冷飲店,羅天正坐在一個角落不停地抽著煙,他看起來心情很不好,表情僵硬,左手反覆地捏一團像橡皮泥一樣的東西。

坐定以後,我問他:"你們不是派了人二十四小時保護她的嗎?"

他面無表情地說:"是,可她還是死了,注射了過多的鎮靜劑。"頓了頓,他又木木地說了一句,"現在,只剩下你。"

我很少看到他這樣木然,倒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了,於是,我們陷入了一片沉默。沒一會兒,服務生把我要的橙汁端了上來,我剛喝了一口,豈料羅天突然像犯了病一樣,一把就將我的橙汁打翻了,潑了我一身,我當下就火了,嚷道:"你瘋了!破不了案子拿我撒什麼氣?"

旁邊的服務生也嚇了一跳,趕緊拿紙巾給我擦,我惱火得很,不知道羅天哪根經搭錯了。

羅天微愣一下,對服務生說:"去,給她換杯茶,白開水也成。"

我懊惱地擦著身上的橙汁,等著羅天的解釋,沒想到他看看我,突然呵呵地笑了起來:"幹嗎,生氣了?"

我鼓著腮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咕噥著:"神經病來的,人家潑你一身橙汁看你生不生氣?"

他沒多做解釋,甚至沒向我道歉,收起了笑容,說道:"我記得你上次問過我怎麼樣可以做到上了吊卻又能不死,對嗎?"

我立刻忘了生氣,張大了眼睛問他:"對啊,你知道怎麼可以做到了?"

他點點頭,說:"對,你看看這個。"他晃了晃手裏的橡皮泥,然後又從兜里掏出一根紅線,一邊示範,一邊說給我聽,"我們先把這個橡皮泥捏成一個人形,將繩子系在腰間,打一個結,然後再把繩子的上端繞到脖子上,在後面打一個活結,再將上端拋到上吊的橫樑上,把繩子拉下來,從脖子處的繩套里塞進去,然後再跟繩子的下端一起牢牢地抓在一隻手裏,也可以將上端的繩子一起綁在腰間的結上。在外人看來,這是一起比較完美的假象自殺,而實際上,繩子的重心是在腰間跟手上的。不過,我想一般人不會選擇用這種方式假裝自殺,因為看似簡單,其實挺麻煩的,抓繩子的那隻手需要用很大的力氣,很難撐到很久,如果對方檢查的話,也是很容易看出破綻的。"

我從羅天手裏拿過橡皮泥,呆愣愣地看着,我一邊把紅線從橡皮泥上取下來一邊想,伍媽真的是用這種方式上吊的嗎?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剛把紅線取下來,就聽見羅天驚呼一聲:"別動!"

我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鬆掉了橡皮泥,他眉頭緊鎖,一把將橡皮泥拿過去,反覆地摸著橡皮泥腰間被紅線勒出來的一道痕迹,眉頭越鎖越緊。

我不知道他發現了什麼,只能獃獃地看着他。只見他眉頭突然一松,眼睛也在瞬間放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芒,喃聲道:"原來是這樣!"

"怎麼了?"

他說:"我想,我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緊接着,他的眉頭又鎖到了一起,"可是為什麼呢?動機是什麼?"

在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之前,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我先走了,這個橡皮泥送給你玩。"說完,一陣風似的卷出了冷飲店。

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橡皮泥,兇手是誰?不是死神嗎?

是夜,雷近南失蹤了。

本來是我陪着他的,又像昨晚那樣躺在他的臂彎里,聽他講雷曉小時候的瑣事,不過沒聽一會兒,我就睡著了,醒來后發現被褥有些凌亂,一隻枕頭掉在地上,雷近南不見了。奇怪的是,一直守在門口的兩個保鏢也睡著了。從現場來看,應該是有人把大家弄暈,然後把雷近南擄走的。

芬姨一聽到這個消息后,立刻趕到了醫院,她着急得失去控制,完全拋掉了平日的高貴與修養,像個潑婦一樣,對醫生護士大叫。

我只是呆愣愣地坐着,一眼不眨地盯着雷近南的床,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模糊,離我是那麼的遙遠,我一遍一遍在心裏咒罵自己:古小煙,你怎麼這麼笨?你怎麼睡得這麼死?連歹徒從你身邊擄走人你都不知道,你真是一頭豬!

米陽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安慰了芬姨一番,又過來安慰我,我什麼也聽不進去,只覺得心臟彷彿被人摘走了一般,腦子裏嗡嗡直響。

很快,羅天也來了,他們初步估計,這是一起綁架案。我那麼無助、那麼惶恐地看着羅天,我想求他盡一切能力救出雷近南,可是我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無力地靠在米陽的懷裏,任由他扶著走出了病房。

米陽送我到家后,又安慰了我半天,他說:"如果是綁架的話,那綁匪應該很快就會打電話過來,你先別急,曉曉,沒有拿到贖金,綁匪暫時是不會傷害雷先生的,何況已經通知警方了,他們一定會救出雷先生的。"

不行,警匪片我看多了,綁匪綁架的目的就是為了錢,可一旦警察介入了,搞不好他們會惱羞成怒而撕票。我心裏一陣驚悸,撲倒在米陽的懷裏大哭起來。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就是第一次在鏡子裏看見自己變成了雷曉,我也沒有像現在這般害怕,我更沒有想到自己對雷近南的感情,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根植深入了骨髓,我發誓,只要他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大聲地喊他一聲:"爸爸!"

米陽緊緊地摟住我:"沒事的,曉曉,沒事的,雷先生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會有事的"

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後竟然在米陽懷裏睡著了,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了一次,看見米陽正蜷在床邊的椅子裏睡著了,我皺了皺眉,想叫他回去,可是我周身沒有半點力氣,彷彿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於是,我闔上眼皮,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夢見了雷近南。

在夢裏,我好像只有七八歲的樣子,雷近南就蹲在我的面前,滿懷期待地看着我:"曉曉,叫爸爸。"

"不叫!"

"為什麼呀?"

我撇撇嘴,固執地說:"反正就是不叫!"

雷近南笑了,變戲法一樣地拿出一根棒棒糖:"現在叫嗎?"

我立刻甜甜地叫了他一聲:"爸爸!"

我剛把棒棒糖送到嘴裏,雷近南突然變成了父親,他一把將我的棒棒糖掃落在地,厲聲道:"小煙!你怎麼可以為了一根棒棒糖就隨便叫別人爸爸?我平時是怎麼教你的?你這個沒用的孩子!"

話音剛落,他抬手就給了我一個耳光,也讓我從夢中徹底地醒了過來,天已經大亮了。

米陽不在房間里,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

陽光透過窗戶折射進來,帶着一股慵慵懶懶的疲倦,灑在這空寂的房間。

一陣恍惚和迷惘從心頭掠過,雷近南,您到底在哪裏?

我下了床,拉開門走出房間,站在長廊里往下看,樓下靜悄悄的,整幢別墅空寂得猶如一座冰冷的墳墓。我突然有些害怕,怎麼會這麼安靜?昨晚還有很多警察在家裏忙活了大半天,怕綁匪打電話來,在電話機上安裝竊聽器,他們人呢?

我更加害怕了,揚著聲音喊:"伍媽!伍媽!"

伍媽慌慌張張地從廚房那邊跑了出來,仰頭看我:"你醒了,小姐?"

"芬姨呢?還有那些警察呢?"

"芬姨出去了,她昨晚和那些警察大吵了一架,她怕所以,她讓那些警察全都撤了。"

"喔。"我想,芬姨大概是不想讓警察插手吧。繼而我又緊張地問,"綁匪有打電話來嗎?芬姨有沒有接到什麼電話?"

"呃我不知道,好像沒沒有吧。"伍媽的目光變得飄忽不定,似乎在逃避什麼,"小姐,我、我出去一趟。"說完,便匆匆地出了門。

我心裏的疑惑更加重了,她幹嗎如此慌亂?她在隱藏什麼?

想到這裏,我立刻回房間拿包,飛快地跑下了樓,跟上了伍媽。

只見她東張西望地走出了別墅區,很快便鑽進了一輛的士里,我也攔了一輛車,小心地尾隨其後。

沒多久,前面那輛車開出了市區,來到了郊區,最後停在了一間小超市門口。我忐忑不安地看伍媽下了車走進了超市旁邊的那條小巷子,我悄悄地跟在了她身後,七拐八彎以後,走到了巷子的盡頭,出現了一扇破舊的木門。伍媽左右環顧了一下,用力地敲了敲門,一會兒門嘎吱一聲,開了一條縫,伍媽隱進了門內。

我有些納悶了,她到這種地方來看誰?她的丈夫張鐵南嗎?不像,如果她是來看丈夫的話,為何要搞得如此鬼鬼祟祟?

在我這樣想着的時候,那扇門嘎吱一聲又開了,我看見伍媽跟一個婦人從裏面走了出來,我趕緊躲進了旁邊一個大垃圾筒後面,大氣也不敢出。伍媽她們越走越近,我聽見那個婦人壓低了嗓音說:"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沒事吧?"

伍媽說:"沒事,他不是睡著了嗎?咱們快去快回。"

她們說的"他(她)"是誰?

待伍媽她們走後,我從垃圾筒後面爬出來,用了最快的速度跑到了那扇木門前,發現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就開了。

裏面是一間很小的院子,種了一些花花草草,雖然地方不大,但卻看起來很舒服。我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客廳,裏面一個人也沒有,因為過於緊張,所以我根本沒有心思打量這兒的構造,一心只想找到她們說的那個"他(她)"。

穿過客廳的走廊,出現了三個房間,左邊的兩個房間的門都敞開着,看起來是卧室,簡單幹凈,然後我輕輕扭開了右邊的那間房門,頓時,一股濃烈的藥味直撲進鼻孔,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在那面雪白的床單上,躺着一個枯瘦如柴的男子,他全身的肌肉都像是萎縮了一般,駭人得完全是一具骷髏!

我不敢再有片刻逗留,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他是誰?伍媽為什麼要偷偷地來看他?他肯定不是伍媽的丈夫張鐵南,雖然他枯瘦如柴,也像一個活死人,但從他的五官來看,他的年齡並不是很大。一想到他的樣子,就讓我汗毛直豎,他怎麼會萎縮成那樣?

我回到家沒多久,伍媽就回來了,她裝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也懶得問她,知道問了也是白問的,她不會承認的。芬姨一直到下午五點多才回來,黑著一張臉,回來后就把自己關在了房間里,晚飯也沒出來吃,不知道她在搞什麼。

跟蹤伍媽回來后,我就寸步不離地守在電話機旁,我怕錯過了綁匪打來的電話。可是一直到夜裏12點,電話一次也沒響過。芬姨也一直關在屋裏沒露面,我猜想她可能是因為沒有雷近南的消息而心情不好,所以我沒敢打擾她,伍媽早早地回房間了,整個客廳就只剩我一個人。

橘黃色的落地枱燈把空蕩蕩的客廳映照得有些傷感,我疲憊而不安地蜷縮在沙發里,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按理說億萬富翁雷近南失蹤應該是很轟動的,雖然這個消息已經上了各大報紙的新聞頭條,可是芬姨的感覺不對,伍媽的感覺也不對,她們兩個都沉默得有些過頭,就連羅天的感覺也不對,他居然整整一天都沒給我打一個電話,所有的人都怪怪的。

這時,手機響了,我拿起來看,還真是羅天打來的,我緊張地問他:"我爸爸有消息了嗎?"

"嗯?誰?"他似乎愣了一下,又馬上接着說,"哦,還沒有,你別擔心,雷先生不會有事的,我是想告訴你另外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我已經查出來普笑天手裏攥著的那枚戒指,其實是杜巧月留給你媽媽的。"

杜巧月?這個名字怎麼這麼耳熟?在我沒有想出她是誰之前,我問羅天:"杜巧月是誰?"

"杜巧月就是你外婆,所以我想"

我只覺得腦袋轟然一聲炸響,羅天後面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因為我已經想起來了,杜巧月就是爺爺當年從勾魂崖背回去的那個神秘女人,她竟然是雷曉的外婆!

我彷彿在一瞬間明白了所有的真相,原來這一切全是上一代人種下來的因果——當年,奶奶懷疑大姑姑是杜巧月殺死的,對杜巧月恨之入骨,後來又發現杜巧月和爺爺之間有私情,所以在杜巧月結婚逃回來的那天晚上失手將她殺死,並把她的屍體藏於後山的地窖里。因懷疑杜巧月的鬼魂在作怪,便挖出她的骸骨埋在後院的井裏,再將井封死,以為能封住她的鬼魂,沒想到三年後爺爺卻離奇地死在了那口井裏。

現在想想,從我離開農村來到S市的第一天,到現在,這中間發生的種種無法解釋的離奇事件,我一直懷疑背後有一個巨大的陰謀,原來是杜巧月的鬼魂在報復,我也一直不明白我為什麼會變成雷曉,現在我知道了,原來她是雷曉的外婆,多麼可笑又讓人無法相信啊。

"喂,雷曉,你在聽嗎?你現在能不能出來一趟?"

"好,我馬上來。"

是的,我必須去見一下羅天,雖然我已經知道整件事情是杜巧月在報復,可是還有很多問題是我想不明白的,比如劉家明他們的死是怎麼回事,他們跟杜巧月是什麼關係,另一個古小煙又是誰?還有,杜巧月是不是跟鬼屋裏弔死的那個女人也有什麼關係?杜巧月是雷曉的外皮,當年又怎麼會渾身是血地出現在勾魂崖?普笑天的手裏攥著杜巧月的戒指,她為什麼要殺死那次車禍中的倖存者?他們跟她之間也有恩怨?

這些問題,我是想不明白的。

我剛站起來,只聽見樓上傳來突兀的一聲砰響,像是玻璃杯摔在了地上,我立即抬眼望去,又一聲砰響,那是從伍媽的房間里傳出來的,我本能地叫了一聲:"伍媽!"

我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如果伍媽沒有睡着的話,她肯定是能聽見的,但是樓上卻什麼反應也沒有,黑漆漆的門紋絲不動。

我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急速地跳動着,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伍媽的房門,彷彿又看到了那晚她吊在房間里的樣子,陰霾從心頭一點一點地壓來,令人窒息。

半晌,那扇門似乎被打開了一條縫,一道昏暗的燈光從屋裏反射出來。它在引誘我。

我在恐懼中陡然升出一絲憤怒來,又想假裝上吊嚇我嗎?我順手抓起桌上的一隻花瓶,緩緩地向樓上走去,我當然不是想用花瓶砸伍媽,而是拿着花瓶能讓我心裏踏實一點。

我上樓梯的時候,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想讓伍媽知道我已經上樓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一種潛意識。

就快要走到伍媽的門口時,又一聲砰響傳來,我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握花瓶的手也抖個不停。

透過那條門縫,我看見伍媽失神地站在那裏,嘴巴蠕動着,不知在嘀咕些什麼,而後拿起一個瓶子,仰頭便往嘴裏灌去。

我一把推開了門,驚恐地看着她:"伍媽,您在做什麼?"

她一點都不意外我的出現,淡然一笑,緊接着便捂住了腹部,跌倒在地。

我馬上意識到她喝的是什麼,一把扔掉花瓶,撲過去抱住她:"您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伍媽?"

她的額頭冒出了冷汗,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蒼白得駭人,她顯然在忍受腹部的劇痛,半天才費力地擠出了一句話:"裝裝瘋小姐裝瘋"

然後,她抓起一塊早已準備好的毛巾塞進嘴裏,捂住腹部,滿地亂滾,我嚇傻了,狂叫道:"芬姨!芬姨!快來啊,芬姨!"

很快,樓上傳來奔跑聲。還沒等芬姨跑到樓下,伍媽就沒了動靜。

我不停地尖叫着,耳邊是伍媽臨死前的那句話,於是,我又從一連串的尖叫中變成了狂笑,一邊笑,一邊哭。

我不知道伍媽為什麼要我裝瘋,也不知道伍媽為什麼要自殺,但我相信她是故意讓我看見她自殺的,她心裏一定藏着一個很大的秘密,這個秘密讓她情願選擇死也不說出來,那麼她在臨死前讓我裝瘋肯定有原因,也許跟芬姨有關係。

所以,我"瘋"了。

當我住進像牢籠一樣的精神病院后,我才發現,裝瘋其實是錯誤的,在這樣與外界隔絕的環境裏,想要找出伍媽心裏的那個秘密是永遠不可能的。而且我發現,裝瘋是一門難度系數很大的學問,為了不被別人看出破綻,不僅要時刻注意臉上的獃滯,還要注意眼神的刻畫,時而恐懼、時而木然,尤其要注意言語及形體,絕不能表現得像正常人一樣,否則就不是瘋子了。

可想而知,把以上幾點綜合在一起同時表演難度有多大,又因為我裝瘋得有些過頭了,見人又咬又抓,所以被列為最危險的精神病患者,被關在了一間全封閉的密室里,為此,我懊惱不已,常常在心裏問道:"伍媽啊伍媽,您到底為什麼要我裝瘋啊?還是我理解錯了您的意思?現在好了,我連出都出不去了,唉!"

芬姨把我送進精神病院以後,再也沒來看過我,米陽來過一次,好像很難過的樣子,不過沒呆多久就走了,我不喜歡他,認為他太沒個性,所以也沒指望他能幫我。

直到這一天,羅天走進了精神病院。

他坐在玻璃門外面,什麼也不說,就那樣默然地看着我。

我知道房間里裝有攝像頭,所以我什麼也不能做,我甚至不能用眼神來暗示他,我只能痴獃地望着地面,身體像木偶般左右搖晃,心都要搖碎了。

沉默了半晌,羅天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他說:"你好嗎?"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讓我心裏一陣驚悸,我垂下頭,把身體搖得更厲害了,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剋制住想要奔涌而出的眼淚。

再沉默了一會兒,他說:"相信我,我一定會把真相找出來。"

說完這句話,他站了起來,就在這一刻,我內心緊繃的那根弦突然一下子綳斷了,不行!我必須要出去!羅天這一走,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還會再來,所以,我一定要出去!

眼看羅天就要走了,我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了手腕上,咬得自己全身顫慄。當警鈴響起的時候,羅天終於看向了我,我也看着他,一眼不眨地看着他,鮮血順着嘴角往外淌,我感覺不到牙齒滲入皮膚的疼痛,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裏!

好幾個醫生一起往這邊跑來,我繼續盯着羅天,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讀懂我眼神里的含義,我已經沒有選擇,我只能看着他,我的眼睛瞪得那麼大,彷彿要滲出血來。

隨着羅天一聲:"都別動她!"我終於鬆開了鮮血淋漓的手腕,好似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一樣,我一頭栽倒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醒來后的第一感覺就是痛,尤其是左手,彷彿連動一下手指都痛,我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聲。

"你醒了,先喝杯水吧。"

我抬眼,看見了羅天。我立刻警覺地四處看着。羅天說:"放心吧,這裏沒有別人,是一間私人醫院。其實你挺傻的,幹嗎要咬自己啊,你只要給我使個顏色,我就能明白的。"

我白了他一眼:"你以為就你聰明啊,我還不是怕被人看出來,房間里有攝像頭的。喂,你能不能扶我坐起來?"

他把我扶了起來,又在我的後背塞了一個枕頭,我緊張地問他:"芬姨知不知道我出來了?"

"應該不知道,我讓那邊封鎖了消息。"他端給我一杯說,在床邊坐定了以後,他突然說,"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變成雷曉的嗎?"

他的話把我嚇了一跳,差點被水嗆到了,在這之前,我一直希望他相信我不是雷曉,然而,當他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卻讓我一時手足無措起來,我獃獃地望着他:"你你"

他點點頭:"是的,我一開始真的以為你失憶了,或者是在用失憶掩藏一些真相,包括你以前跟我說什麼'借屍還魂',用某個故事、某一句話來暗示我,我一直沒當一回事,甚至懷疑過你。記得有一次你在酒吧喝醉了酒,我把你帶回家,發現你在廚房幫我洗碗,這讓我感到很奇怪,不過只是奇怪而已,並沒有讓我想到別的,再後來是在自助餐廳的那一次,你接到電話說雷先生病了,你當時並沒有顯得特別着急,反而是在出去后不顧一切地去幫一個醉漢,那種感情是無法偽裝的,再加上自助餐廳里那個白痴天才說你以前不吃雪糕是因為不能吃甜的,所以我就詳細地調查了雷曉的資料,發現雷曉患有先天性糖尿病,當然,糖尿病患者是不能吃甜的。"

我恍然大悟般地打斷他:"所以那天在冷飲店你才會打翻我的橙汁?"

"我那時候還只是懷疑,我不敢確定,我真的不敢確定,當我循着那個醉漢去查以後,我發現,這件事情比我想像的要可怕得多。"

"這麼說,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對嗎?"

他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才說:"對,古小煙,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叫刺蝟。"

我笑了笑,由衷地舒了一口氣,為他的這句"古小煙"和"刺蝟"感動得無以復加,自從變成雷曉以後,直到這一刻,我才覺得真正找回了自己。

他接着說:"現在,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嗎?姚佳死在鬼屋以後又發生了什麼?"

我有些驚訝:"你早就知道那是我的經歷?"

他搖搖頭:"不,我一開始並不相信,直到我確定你不是雷曉后,我才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也開始相信你跟我說的每一句話。"

我苦笑了一下,然後接着姚佳的死往下說,一直說到伍媽讓我裝瘋。羅天皺了皺眉:"你是說伍媽讓你裝瘋的?"

"對,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我裝瘋,更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自殺。那天上午,我看她鬼鬼祟祟地出門,我就跟着她,跟到了郊區,在一棟很隱蔽的房子裏,我看見了一個很可怕的人,全身的肌肉都萎縮了,跟骷髏一樣,我當時還懷疑是伍媽的丈夫,可是不像,他看起來挺年輕的。"

羅天更緊地皺着眉,喃喃地說:"肌肉萎縮?像骷髏?"片刻,他像是瞬間明白了什麼似的,驀地瞪大了眼睛,"原來,這就是動機!"然後他又看着我說,"我想,伍媽是想保護你,她覺得你只有到了精神病院才會安全。"

"是嗎?可是沒用的,在伍媽死的那天之前,我一直認為從我見到鍾誠偉到我變成雷曉,這背後肯定有一個巨大的陰謀,直到那天你給我打來電話,我才明白,其實所有的一切都是杜巧月在報復,包括那些車禍中的倖存者,全是她殺的,所以,我逃到哪裏都沒有用的,她不會放過我的。"

"杜巧月?你認識杜巧月?"

"不是。"我搖搖頭,然後又把當年發生在爺爺奶奶身上的事告訴了羅天,"其實這一切都是杜巧月對我奶奶的報復,她把那種仇恨延伸到了我身上,我一直相信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果關係的,從我懂事以來,我就經常做同樣一個夢,夢見自己走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裏,然後被一個女人絆倒了,她抓住我,讓我殺了她,我嚇得要命,想要掙脫她,沒想到卻把她的手扯斷了,我拚命地跑啊跑,等我跑出黑洞,就看見在曠野中站着另一個女人,她說讓我帶她出去。你知道嗎,被我扯斷的那隻手臂上居然刺著一隻蝴蝶,跟我手臂上的這隻一模一樣。"

說到這裏,我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左手臂上的那隻蝴蝶,繼續說:"有些事情是很難用正常的邏輯去分析的,就像那個夢跟雷曉和杜巧月之間的關係一樣,在黑洞裏讓我殺她的女孩子應該是雷曉,否則這兩隻蝴蝶不可能一模一樣,我相信這是一種暗示,對未來某一天的暗示,而那個等在曠野中的女人肯定就是杜巧月,因為她跟雷曉的媽媽長得那麼相似。記得在我四歲那年,算命的說我命裏帶劫,叫我不要離開我出生的地方,我現在明白,他所指的大概就是怕我把杜巧月的冤魂帶出來,有時候,人算不如天算的,我偏偏來到了S市,如果不是這個世界太小,那就是所有的事在冥冥之中早已被註定。"

羅天饒有興趣地看着我:"你好像很相信命運。"

"你不相信嗎?"

他聳聳肩,不以為然:"我只是想告訴你,還是那句話,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沒有鬼?那這一切怎麼解釋?普笑天的手裏都攥著杜巧月的戒指,難道不足以證明是杜巧月殺了他?"

他微微一笑:"我相信,你很快就可以看到真相。"末了又說了句,"所有的真相。"

我不想再跟他做無謂的爭辯,也不在對他抱什麼指望了,也許等哪一天杜巧月真的把我搞死了,他才會相信我今天所說的話。

我有些失望地躺了下去,背對着他。

他說:"好了,你休息吧,我下去去把你的手機拿過來。"

"哦。"我翻了個身,望着他,"雷先生有消息了嗎?"

"你放心吧,雷先生不會有事的。"說完,他便走了出去。

看來,雷近南依然沒有消息。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心是那麼的空,空得像風來便嗚嗚作響的山谷。

一滴眼淚順着眼角往外淌,這淚,是為雷近南而落,也是為我自己的父親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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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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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絕地亡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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