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地獄的第16層

第十七章 地獄的第16層

今天是星期六,女生宿舍樓的清晨靜得出奇。

春雨很早就起來了,她先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腳上穿了雙新球鞋,還收拾了一個旅行包。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雖然算不上是花容月貌,但起碼也能讓許多男生掉口水了。

八點鐘,高玄已經準時等在樓下了。他也早就做好了準備,一身運動裝的行頭,看起來特別精神,在寒冬的校園裏顯得鶴立雞群。

春雨跑到了樓下,向高玄微微點了點頭。他們好像有默契似的,誰都沒有先說話,一同快步走向了停車場的方向。

等到上了高玄的車以後,她才發現後座上放着許多東西,高玄說這些都是野外旅行必備的。在轉動車鑰匙之前,高玄又輕聲地問了一句:「春雨,你已經決定了嗎?不後悔嗎?」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春雨停頓了片刻,決然地答道:「我不後悔,出發吧。」「好的。」高玄轉動了車鑰匙,「目的地———浙北天蒼山。」

星期六的上午,馬路上終於沒有再堵車了,車子很快就開出了市區,駛上了通往浙北的高速公路。

帕薩特在飛馳,春雨被捆在安全帶里,凝視着飛速後退的冬日田野。冬天的郊區見不到綠色,滿眼都是乾枯的樹枝和灰濛濛的天地。她瞥了高玄一眼,只見他聚精會神地盯着前方,臉色無比凝重。

春雨禁不住輕聲說:「表情為什麼那麼嚴肅?像是上刑場似的。」

高玄撲嗤一聲笑了出來:「你的比喻很不恰當,應該說是下地獄。」「下地獄?」

她吐了吐舌頭,便不再說話了,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在開着空調的車廂內,再加上安全帶的束縛,春雨覺得胸口一陣發悶,只能將衣服的拉鏈往下拉了拉。獨自跟着一個男人出遠門,春雨這還是第一次。雖然平時她總是告誡自己小心,但面對高玄的眼睛,她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抗拒。既然已經「在路上」了,那命運就系在他的身上了,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必須要無比地信任他,否則心裏一分鐘都不能安穩。

當車子開出兩個多小時后,《東風破》的旋律突然響了起來,春雨立刻接通了手機,卻沒想到是葉蕭警官打來的。「春雨,你現在在哪裏?」「我去……」她看了看開車的高玄,對着手機說,「我去莫干山旅遊了,現在正在路上。」「好吧。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素蘭前幾個月的情況嗎?」「素蘭?」「是的,我聽你們同學說,一個月前她曾經在一家公司打工,但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又不幹了。你和素蘭的關係不錯,我想你應該知道吧?」

春雨立刻想到了昨天在公司的發現,她猶豫了一下說:「是的,我知道素蘭打工的那家公司。」

接下來,她把公司的名稱和地址都告訴了葉蕭,然後就掛了電話。

高玄稍微把頭轉了過來說:「素蘭就是你隔壁那個女生吧?」「是的,她也在我那家公司打過工。不知道葉蕭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高玄沒有說話,他繼續盯着前方,一下子加快了車速。

駛出高速公路之後,他們又開上了一條國道,沿途穿過了好幾座城鎮,很快就進入浙西北的山區了。南方的山永遠都保持着綠色,開到群山環抱的公路上,感覺與剛才的曠野完全不同了,春雨甚至打開了車窗玻璃,呼吸著山林間吹來的風。

中午時分,他們開到了公路邊的一處山間度假村,就在這裏吃了一頓午飯。度假村的人告訴他們,後面那座大山就是天蒼山,有一條盤山公路可以上到半山腰。

春雨抬頭遙望着天蒼山,說實話,那座山並不是特別高大,但主峰兩側全是綿延起伏的山巒,覆蓋着鬱鬱蔥蔥的樹木,看起來範圍很廣,有些深不可測的味道。

她有些擔心地說:「那麼大的地方,你知道那處古代遺跡在哪裏嗎?」「剛才我問過了,他們說山上確實有個古代遺跡,文物部門還曾經來考察過。只是那地方實在太偏僻了,所以一直都沒有開發,也沒有被人破壞。就在盤山公路到盡頭的地方,有一棵參天大樹,樹下就有一條山間小路,可以走進去直通那處遺跡。」

說完高玄就上了車,招呼春雨也快點上來,還特意關照道:「坐穩了。」帕薩特剛拐過一個彎,就上了那條盤山公路。這條路果然險要無比,一邊是莽莽的林海,另一邊則是懸崖絕壁。在凜冽的寒風中看着連綿的山巒,令人心驚膽戰。盤山路的彎道特別多,稍有不慎就會出大事,但高玄的車技非常好,輕輕鬆鬆就繞了過去。一路上春雨都抿著嘴巴,不敢影響高玄的注意力。看着無邊無際的山野和森林,只感覺自己離塵世已越來越遠,彷彿回到了數千年前的時代。

在盤山公路上走了兩個多小時,突然發現前頭已經沒有路了,只剩下一處陡峭的懸崖。幸虧高玄的反應非常快,立刻急剎車才停下來了。

他暗暗長出了一口氣,然後下車看了看,這裏就是盤山公路的終點了。

春雨也裹着圍巾下了車。山上的海拔比較高,肯定要比平原冷一些,起碼有零下四五度吧。她只能縮著脖子在四周尋找著,終於發現了那棵參天大樹———果然是「參天」啊,起碼有八層樓房那麼高,底下的樹榦粗壯得驚人,就算十個人都合抱不過來。大樹下確實有一條小徑,鋪滿了常年累月的乾枯落葉,蜿蜒著消失在密林深處。

高玄打開了後車門與後備箱,取出了幾個大包,看起來就像是登山運動員似的。春雨疑惑地問道:「怎麼帶這麼多東西?」「現在已經下午三點了,就算我們能夠找到那個地方,今天也不可能下山的———盤山公路上可沒有路燈,黑夜裏開車下山實在太危險了。」「你是說我們要在山上住一夜?」「對,所以我才帶了這麼多東西。」高玄忽然明白了什麼,微笑着說,「我知道你的擔心了,荒郊野嶺,孤男寡女……不過,我雖然不是正人君子,但也絕不是那種偷雞摸狗的小人。」

春雨急忙打斷了他的話:「不要再說了,只有腦子裏齷齪的人才會想到這個上面去。」「所以我還不是正人君子嘛。」

高玄冷冷地笑了一下,讓春雨感到一絲害怕。他先把車子停好,前後輪都用木頭給撐住了,然後抓起兩個大包,全都背在自己身上,只讓春雨拎了個不重的小包。「現在就進山尋找地獄的秘密吧。」

他高聲說了一句,和春雨一起踏進了那條山間小徑。

一進入小道,就能感覺到森林裏的氣息了。頭頂被大樹遮蓋着,光線稀疏地落下來,使得地面異常陰暗,就像是傍晚時分。雖然是大冬天,但還能聞到千百年來落葉腐爛的氣味。樹上不時響起各種鳥鳴,特別是啄木鳥的聲音非常可怕,像是什麼妖怪的怒吼,讓人聽了毛骨悚然。高玄走在前面,顯得非常小心,每走過一段距離,就在樹上留下一個記號,以免回來的時候迷路。春雨始終都是提心弔膽的,她還從來沒有到過這麼人跡罕至的森林深處。過去常聽老人們說,森林裏藏着許多妖怪,專門吃俊男美女的心肝。雖然長大后她不再相信了,但如今走在真正的森林裏,老人們的話就像咒語似的反覆迴響在耳邊,就連掉下根樹枝都會讓她出一身冷汗。

這時,春雨拿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看,已經沒有網絡信號了,也就是說,他們與外界徹底失去了聯繫。

眼前的山路漸漸變成了羊腸小道,兩邊都是高大茂密的竹林,小徑彎彎曲曲似乎沒有盡頭。已經步行一個多鐘頭了,春雨兩條腿都快走斷了,當她絕望地抬起頭來,才發現眼前的景象已豁然開朗,出現了一片竹林深處的開闊地。

原來是一大片殘破的古建築,大多數都沒有屋頂了,只剩下四面的殘垣斷壁,看起來就像是拆遷工地,但不同的是在瓦礫堆中長滿了高高的枯草,在寒風下不停地顫抖著。

春雨立刻忘記了雙腿的酸痛,幾乎跳起來說:「我們找到遺跡了!」

而高玄則怔怔地站住了,他獃獃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場景,似乎真的見到了一千年前的古人們。他嘴裏喃喃地說:「這就是唐朝的竹林精舍。」「竹林精舍?」

春雨也聽到了,她立刻回過了頭來,「唐朝末年,有一群文人和畫家為躲避亂世,在這山中築屋隱居,效仿魏晉的竹林七賢,自稱為竹林精舍。」

高玄走到了她的身邊,一起踏進了遺跡中間,在高高的石砌基礎上,還殘存着許多瓦片和磚塊,都是唐朝留下來的原物。從地上的基礎來看,這裏本來應該有十幾間屋子,現在幾乎都殘破了,只剩下一間歇山頂的房子,還完整地保留着屋頂和四壁。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看了看,用手電筒照亮了昏暗的房間,裏面似乎還殘留着灶台等生活設施。忽然,手電筒光束照到了地上一個發光的東西,高玄立刻撿起了那個東西。

原來是一個金紐扣,上面蒙了厚厚的污垢,但仍然掩蓋不住反光。

高玄點了點頭說:「這樣的金紐扣,不可能是古人留下來的,惟一的可能是馬佐里尼。」「你說這是馬佐里尼的金紐扣?」「對,應該是那個時期西裝上排的紐扣。」高玄把金紐扣放進口袋裏,走到外邊說,「至少它能說明,馬佐里尼確實在這裏生活過。」

春雨卻暗暗地想,高玄這種循環證明的方法,好像不太符合邏輯學啊,不過她還是相信高玄的話。她看着周圍殘破的建築物說:「好像沒有傳說中的古畫啊?」「我也不知道。不過,如果真有古畫存在的話,那也不可能在這麼顯眼的地方,一定藏在某個隱蔽的角落裏。」

他們又在遺跡中轉了一圈,依然沒有任何古畫,或其他有價值的文物的跡象。忽然,春雨發現在前面的竹林中,似乎還隱約可見一堵圍牆。那片竹林又高又密,在風中有節奏地搖擺着,看上去很像《卧虎藏龍》中李慕白與玉嬌龍比劍的地方。

天漸漸黑下來了,黃昏的寒風呼嘯在山林間,春雨瑟瑟發抖了起來,索性小跑着沖向了那片竹林。高玄緊緊跟在她身後,很快就進入了竹林深處。天色本來已經很暗了,再加上頭頂密密的竹葉,遮擋了幾乎所有的光線,給人天黑黑的感覺。

越來越急的山風刮過竹林,無數片葉子互相摩擦著,發出波浪般「嘩嘩」的聲音,讓春雨很自然地想到了一部叫《春逝》的韓國電影:男女主人公跑到竹林里,錄下風掠過竹葉的聲音。

置身於這片竹林之中,確實有一種返璞歸真的陶醉,怪不得古人要跑到這裏來隱居。高玄已經掏出了大號的手電筒,照亮了黑暗中的竹林,那堵圍牆很快就出現在眼前了,看起來也是殘破不堪,中間有一道小門,看來裏面是個小院子。

他們走進這個小院,果然沒有多少竹子了,前面是一塊巨大的岩壁,應該是到山腳下了。春雨提着手電筒走了一圈,忽然發現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山壁上露出了一個洞口。

高玄也注意到了這個山洞,立刻跑到了跟前。這是個大約三米高兩米寬的洞窟,看起來真有點像西北地區的石窟。

洞窟裏邊黑不窿冬的,有一股特別的氣味散發出來,讓春雨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不知道裏面會藏着什麼東西,但只要一聞到這股怪味,她就會聯想到穴居于山洞的南美吸血蝙蝠。

這時高玄抓住了她顫抖的肩膀,在她耳邊柔聲道:「別害怕,一切的恐懼都源於未知,等我們看到裏面的東西時,也就不會再恐懼了。否則這種看不到的恐懼會糾纏你一輩子的。」

說完,他把兩個大包放在了地上,又活動了一下筋骨,就好像要上場比賽似的。

春雨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只能看到頭頂山岩的黑影,就像個巨大的頭顱在看着她。終於,她重新調整了一下呼吸,舉着手電筒,和高玄一起踏進了洞窟。

手電筒的光線照亮了洞窟的四壁,有明顯的人工開鑿過的痕迹。春雨一手握着手電筒,一手捂著胸口,面對着黑暗深處的洞窟,她彷彿再度回到了荒村的地下,可怕的神秘地宮之中……

她終於抑制不住地顫慄了起來,現在惟一讓她感到放心的,就是前邊高玄的身影了,他一步一停地向前走去,顯得鎮定自若。而洞窟出乎意料地深,裏面似乎還有很大的空間,手電筒的光線一下還照不到底,沒多遠就被黑霧吞沒了。

突然,洞窟的牆壁上出現了一片色彩,高玄的手電筒馬上對準了那個方向,立刻顯現出了一幅壁畫。

春雨倒吸了一口冷氣,趕快縮到了高玄的背後。她看到牆上的壁畫保存得相當完好,甚至顏色也非常鮮艷,長寬各有兩米左右。畫的內容是兩個黑色的小鬼,抓着一個婦人的脖子,用鐵鉗把婦人的舌頭活活拔了出來。「拔舌地獄!」

她忍不住叫了出來。眼前的壁畫不知用了什麼技法,簡直是栩栩如生,那個被拔舌的婦人,雖然穿着唐朝人的裝束,但那張臉畫得實在太真實了,好像是照片一樣印在了洞壁上。

高玄也輕輕地嘆了一聲:「不可思議。」

他的手電筒把整幅畫照了一圈,那感覺就好像是剛剛畫上去似的。雖然畫的筆法與線條仍然是中國式的,背景的圖案也有敦煌壁畫的風格,但人物的身體和臉部細節實在太寫實了。婦人那種驚恐的表情,睜大著的眼睛,掙扎的雙手,其寫實程度絕不亞於任何一個歐洲畫家。而人物形象的寫實性,正是傳統中國畫里所缺乏的。眼前這種既有虛構的小鬼,又有寫實的人物的壁畫風格,實在是高玄聞所未聞的。當年這幅畫的作者,一定是隱居山林的世外高手,若是能在歷史上留下名字,恐怕會令顧愷之、吳道子等大家黯然失色。

高玄又靠上去仔細看了看壁畫的細節,似乎是用某種特殊的礦物顏料畫成的,再加上終年不見天日的洞窟環境,又隱藏在深山之中無人問津,所以千年以來會保存如新。「終於找到《十九層地獄圖》了。這應該是第1層地獄,我們再看下去———」

高玄拉着春雨繼續向里走去,很快就看到了第二幅壁畫,正是地獄的第2層:「剪刀地獄」的場面,畫面的大小和風格還是與第一幅相同。「就像我們真的下了地獄似的。」

春雨輕聲地說着,雖然壁畫里的內容令人毛骨悚然,但春雨已經有些忘記恐懼了,因為她知道自己離最後那個秘密不遠了。他們一路走了下來,又發現了許多幅壁畫,按照傳說中各層地獄的設置與排列,與壁畫的內容幾乎完全吻合。

上9層地獄的壁畫很快就過去了,他們又發現下9層地獄的壁畫。

隨着越來越接近最後一幅畫,春雨的心也漸漸提了起來。在黑暗幽深的古老洞窟里,從第16層地獄到第17層,再到第18層地獄,每下一層地獄都讓人心驚膽戰。幸好高玄緊緊地握着她的手,讓她還有勇氣繼續走下去。當他們發現了第18層地獄的壁畫,領略了傳說中所有的地獄情景時,春雨已經有些走不動路了。

高玄在她耳邊輕聲道:「為什麼不走了?下面就是最後的謎底了啊。」「你知道地獄的第19層是什麼?」「看到了就知道了。」

春雨的話音裏帶着顫抖:「萬一發現秘密會有危險呢?」「我不知道。」黑暗中看不清高玄的臉,他的聲音在洞窟里顯得很特別,「但無論如何,我會保護好你的———我發誓。」

春雨伸手堵住了他的嘴:「不要發誓,我們走下去吧。」

幾秒鐘后,手電筒照亮了最後一幅壁畫———地獄的第19層。

這時春雨都已經閉上眼睛了,她要等高玄看完以後才敢睜開眼。然而,她卻遲遲沒有聽到高玄的聲音,洞窟里靜得有些嚇人,使她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終於,她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卻看到壁畫被一大塊黑色的污垢覆蓋住了,根本看不到壁畫的內容。但這確實是最後一幅壁畫,因為可以看到四周的背景,都與前面十幾幅畫相同,只是當中應該有人物的地方,只剩下這黑色的一大塊了。

高玄獃獃地站在壁畫前,許久才說出話來:「地獄的第19層,被人放火燒掉了。」

原來這一大塊黑色的印記,正是被火焰燃燒過留下的痕迹。這種古代顏料最害怕火燒,一旦遇到高溫燒烤,立刻就變得「灰飛煙滅」,只剩下這黑色的燒痕。「那究竟是誰燒的呢?」

高玄深呼吸着想了想說:「我猜應該是馬佐里尼吧。當年他一定看到了這幅壁畫,知道了地獄的第19層的秘密。而他只要把這幅壁畫給燒掉,那麼世界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就惟獨只有他一個了。」「那麼看護壁畫的老人呢?」「我不知道,也許死在馬佐里尼手中了吧。」高玄微微嘆了一聲說,「現在我只能推測,馬佐里尼為了得到這個秘密,以卧薪嘗膽的毅力在這裏跟老人學畫,最終騙取了老人的信任。而在他知道了最終的秘密之後,又卸磨殺驢地害死了老人,並燒毀了最後一幅壁畫,終於使這個秘密成為了他個人的私有財產。」

春雨的嘴唇顫抖了起來,難道地獄的第19層的秘密已經永久失傳了?自己千辛萬苦地來到這個荒山野嶺,看到的卻只是這樣一團無意義的黑色?這裏已經是洞窟的盡頭了,前面只剩下堅硬的石壁。看着周圍可怕的黑暗,她再也忍受不住地哭了起來。高玄立刻摟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不要太難過,只不過是一幅壁畫而已,談不上什麼秘密。

或許這最後一幅畫里本來就沒什麼東西呢?就好像有的人一輩子為了得到寶藏,當他千辛萬苦地找到裝寶藏的盒子,卻發現裏面什麼都沒有,原來寶藏本來就不存在。「

淚水浸濕了高玄的肩頭,他扶著春雨緩緩地向洞口走去。一路上他們再也沒有看那些壁畫———讓那些壁畫見鬼去吧。

當他們走出洞窟的時候,才發現外邊的天色已經全黑了,一陣陣寒風掠過竹林,發出可怕的呼嘯聲。

黑夜中的深山更加令人恐懼,春雨緊緊地靠着高玄,看着遠方夜幕下連綿的山巒陰影說:「我們快點離開這裏吧!」「不行,黑夜裏穿過森林會很危險。雖然來的路上做了記號,但在晚上還是很容易迷路,一旦迷路我們就徹底完了。」

迷路?春雨實在不敢想像,在漆黑的森林裏迷路會有怎麼樣的結果?這讓她想起了那部美國恐怖片《女巫布萊爾》,她可不想在這裏碰上中國版女巫。

高玄繼續說下去:「說不定這裏晚上還有野獸。」「你可不要嚇我。」

「浙皖山區一直都有狼出沒,在這深山老林的冬天,說不定公狼母狼們都餓極了,正好我們送上門來。」

春雨搖了搖頭說:「你說得可真幽默,那我們該怎麼辦?洗乾淨了身體等待老狼們,用我們的血肉解決國家保護野生動物的溫飽問題?」「現在惟一的辦法,就是回到洞窟里去,再點上一堆火把,這樣野獸就不敢進來了。」「在洞窟里過夜?怎麼聽起來像北京猿人?」「這就是我們的祖先躲避野獸的辦法嘛。山洞裏面要比外邊暖和一些,而且還可以躲避寒風。」說完,高玄便跑到四周撿起了干樹枝,才幾分鐘功夫就收集了一大捆。然後他又抓起丟在洞外的兩個大包,把它們一齊拖到洞窟里去了。

春雨一個人等在洞口,聽着黑夜山林里的種種怪聲,早已經毛骨悚然了,急忙跟着高玄一起回到洞窟。

手電筒在洞裏掃了幾圈,終於找了一塊比較乾淨的地方。高玄在地上堆起了干枝,很熟練地點起了火,看着篝火在黑暗的洞窟里跳躍着,四周的洞壁上映出兩個人的黑影,真有點原始穴居人的味道。

而洞壁上那些彩色的壁畫,也在火光中若隱若現,彷彿真的到了地獄世界。春雨哆嗦地看着壁畫說:「古人為什麼要畫這些畫呢?」「不知道,也許寄託了他們的某種情感吧。唐朝末年,社會動蕩不安,畫家們來到這深山之中,既可以說是隱居,也可以說是避難吧。那位不知名的偉大畫家,就躲在這個洞窟里,或許用去了整整一生的光陰,就這麼在洞壁上畫啊畫啊。我想他是通過這幅《十九層地獄圖》的傑作,再現了塵世間的苦難,以及人心的險惡。其宗旨還是告誡人們,活着的時候不要做壞事。」「每一層地獄都是對世人的一種警告?那麼地獄的第19層,又警告了人們什麼呢?」

高玄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自顧自地忙了起來。他從包里取出許多野營用品,不一會兒就支起了兩個小帳篷,每個帳篷剛好只能容納一個人,裏面有足夠保暖的睡袋和毛毯,完全可以應付一晚上了。

這時春雨才感到自己餓極了,高玄馬上拿出野營專用的小油爐子,煮了兩碗速食麵,很快就解決了兩個人的晚餐。

熱氣騰騰的麵條暫時驅散了春雨身上的寒意,在篝火燃起的一團輕煙間,她看見高玄頭上也流下了汗珠,火光在他臉上跳躍着,他們互相凝視着對方。看着他那雙被篝火照亮的眼睛,春雨的心跳也加快了,她暗暗地警告著自己,可毛細血管卻不聽大腦控制,一片緋紅湧上了臉頰。「你的臉怎麼紅了?」

高玄的眼睛真是敏銳,春雨只能低下了頭:「你胡說什麼啊,火光是紅顏色的,臉看上去當然也顯得紅了。」

但他卻放下了手中的面碗,表情變得沉靜了許多,輕聲說:「對不起,我不該帶你來這裏,讓你吃了那麼多的苦,卻沒有發現最重要的秘密。」「算了吧。」春雨抬起頭苦笑了一下,「是我先提出來的,這不關你的事。就算是難得出來野營一次吧,像這樣在山洞裏過夜,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有第二次的。」「現在你害怕嗎?」「我不知道。但世界上最可怕的噩夢我都經歷過了,我想我可以承受恐懼。」高玄有些疑惑:「什麼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噩夢?」

春雨其實是想到了荒村,她放下面碗沉思了許久,終於說出了那個地方———「荒村。」「難道你去過荒村?」他顯得非常意外。因為那本在大學生中流傳很廣的小說,使得高玄也知道了荒村的存在。

這個問題果然觸到了春雨的痛處,她許久都沒有抬起頭來。儘管她不想再記起那裏的一切,但在這黑暗的古老洞窟里,半年前的那段可怕經歷,就像電影鏡頭一樣不斷在腦子裏閃回著。

高玄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溫暖的體溫讓春雨堅強了許多,使她緩緩地抬起頭來,淚水似乎在眼眶裏蘊涵着,卻始終沒有溢出來。「告訴我,你在荒村都經歷了什麼?說出來就不會害怕了。」

她感覺高玄的聲音像催眠曲一樣,彷彿使她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終於,她把一切都說了出來,關於那古老的荒村傳說,那段奇異的探險經歷,還有事後發生的所有噩夢……

當然,最讓高玄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春雨在醫院裏的那十幾個日日夜夜,最終她竟奇迹般地恢復了健康,成為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倖存者。等春雨全部說完的時候,她感到了一陣強烈的虛脫感,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身體里被抽了出去。高玄輕輕地扶着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就像大哥哥看護著小妹妹一樣。而春雨希望的並不僅僅是這些,當然高玄也很清楚這一點。

篝火其實只有很小的一堆,高玄只能一點點地添加樹枝,否則很快就會用光了。微弱的火光終於照亮了他們的臉龐,春雨也緩緩恢復了過來。她完全靠在高玄的身體上,彷彿有一隻大手緊緊地護佑着她,使她不再感到任何的寒冷。

春雨抬頭看着高玄的眼睛說:「我已經說出了內心的秘密了,可你為什麼不說呢?這樣是不是不公平?」「我心裏的秘密?那你究竟要我說什麼?」

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來:「你長得那麼帥,一定有過很多女朋友吧?那就說說你的初戀好嗎?」「我的初戀?」高玄抬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篝火紅光下,他的眼神很奇怪。等了很久他才說,「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初戀,因為我確實很喜歡她,但是她卻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他的回答讓春雨很意外:「會有這樣的女生嗎?」「是的,她和你一樣,也非常地特別———她的名字叫蘊涵。」「是蘊涵?」

春雨立刻想起了這個名字,眼前也浮現起了舊照片里的女孩,八年前美術系的系花。但最重要的是,她和蘊涵長得很像,特別是她們的眼睛。「對不起,我過去一直都不敢承認,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

因為我已經把她在心中埋藏許多年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初戀的人。「

「為什麼現在又告訴我了呢?」春雨的嘴唇忽然顫抖了起來,「難道是因為我長得很像她嗎?」「不,不是這個原因,而是因為今天晚上太特別了。我們在這樣一個古老的洞窟里,一千年前的壁畫看着我們,而你正躺在我的肩上,我能感受到你的呼吸,你的心跳,我不能再對你隱瞞了。」

春雨竟有些感動了,她柔聲道:「說吧,蘊涵是怎麼吸引你呢?」「我們是同一個班級的,從進入大學的第一天起,我就暗暗喜歡上她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從小到大,就是一個極度自負的人,我認為世界上只有我才是最優秀的,別人都配不上我。但是,面對蘊涵的眼睛,我第一次向別人屈服了。可那時候的我太害羞了,而她看起來又太純了,我從來就不敢說出我的心愿,只能在心底暗暗地喜歡她。」「沒有其他女孩子喜歡過你嗎?」

高玄自嘲般笑了笑說:「好像有很多吧,但我並不喜歡她們。真正能讓我動心的只有蘊涵一個人。」「而蘊涵甚至不知道你暗戀着她?」「對,她應該不知道吧。後來,我聽說她有了男朋友,我心裏感到很難過,但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只有默默地祝福她。再後來,我聽說她因為戀愛的原因,精神有些不正常了。」「她瘋了?」「談不上瘋,可能是有些精神憂鬱吧。終於有一天,她跑到那幢教學樓里自殺了。」高玄仰起頭,紅色的火光中他的眼神無比憂傷,半天才說出話來,「我記得那時我非常傷心,但只能默默地藏在心裏,一直到今天。」「你忘不了她是不是?」

高玄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是的,如果換作是你,你會忘記嗎?」

春雨搖了搖頭說:「誰都無法忘記自己的愛,誰也無法忘記自己的恨。」「那你呢?你的愛與恨呢?」「不!請不要問下去了。」春雨從他的肩頭爬了起來,坐到了篝火的另一端。她與高玄隔着火光對視着,彼此的眼睛都被火照亮了,此時誰都不需要說話,沉默就是最好的語言。

就這樣坐了很久,高玄終於說話了:「今天走了很長的路,你應該很累了是吧,早點進帳篷休息吧,等到天明我們就離開這裏。」

雖然春雨還想和高玄聊下去,但此時干樹枝差不多也快燒光了,坐在黑暗洞窟里的感覺可不是好受的,她只能乖乖地鑽進了帳篷。帳篷又小又矮,躺在裏面剛好可以伸直了腿。不過睡袋還是很暖和的,地上鋪了厚厚的毛毯,可以抵禦地下的寒氣。

同樣是蜷縮在黑暗的被窩裏,但感覺與在寢室里完全不一樣。她無法忘卻自己的身下是岩石,帳篷外邊就是古老的洞窟,更外邊則是荒無人煙的莽莽群山,有無數亮着綠眼睛的兇猛野獸徘徊著。但更重要的是,有一個叫高玄的男人,就睡在與她咫尺之遙的帳篷里,這不能不讓她心中的小鹿砰砰亂撞。

也許真的是太累了,儘管某種激情一直在血管里跳躍着,但她還是很快就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春雨渾身冒虛汗地醒了過來,耳畔只聽到急促的短訊鈴聲。腦子裏還是恍恍惚惚的,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掙扎著把手伸出睡袋,好不容易才抓住了手機。奇怪,剛才手機明明沒有信號的,怎麼現在一下子又來了?

手機屏幕上依然顯示了那個號碼:「741111」。

在這畫着一千年前《十九層地獄圖》的洞窟里,看着這條二十一世紀的地獄短訊,彷彿有一種穿越時空隧道的感覺。

短訊的內容果然不出所料———「你已進入地獄的第16層,你將選擇1:你最痛苦的回憶;2:你最想做的一件事。」

前幾層地獄都是三個選項,怎麼現在變成兩個選項了?在黑暗的睡袋裏,她的眼睛被手機屏幕的背光照亮了,感覺真像洞窟里那一小堆篝火。她的拇指在「1」和「2」之間猶豫了幾十秒,終於按下了「1:你最痛苦的回憶」。

然而,春雨等來的並不是短訊,而是手機的通話鈴聲。

在一千多年的洞窟里,響起了《東風破》的旋律。春雨趕緊接聽了電話。電話里傳來一個異常古怪的聲音:「我是你最親密的朋友,說出你最痛苦的回憶吧,我一定會幫助你解決的。」

在這裏聽到這種聲音,春雨已經嚇得魂不附體了,彷彿一千多年前的鬼魂,已經鑽進手機里與她說話。好一會兒她才說出話來:「你究竟是誰?我沒有最痛苦的回憶。」「至少你有最恨的人———你的繼父。」那個聲音似乎在故意吊春雨的胃口,好像直接進入了她的腦子裏,「他就是你最痛苦的回憶,是嗎?」

聽到這裏春雨已經無法抗拒了,她只能顫抖著說:「是的,他是我最恨的人,也是我最痛苦的回憶。」「全都告訴我吧,你為什麼恨他?」

雖然對方的聲音令人恐懼,但春雨卻自動地打開了心底的閘門。因為那麼多年來,她從來都沒有過向別人傾訴的機會,現在有某一個來自地獄的幽靈,願意傾聽她的一切痛苦,那麼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在這黑暗古老的洞窟里,春雨再也沒有顧忌地說了出來:「因為他不是人———雖然,他剛剛成為我的繼父時,對我和媽媽還算不錯。但過了一年以後,他就開始露出了野獸的一面,經常喝得醉醺醺的,時不時就打媽媽一頓。媽媽雖然每夜都在哭泣,但還是不願意離開那個男人,因為媽媽沒有工作,而我的生活和學習,也全都要依賴繼父。我越來越厭惡他了,每晚都把自己鎖在房間里,看着爸爸的照片流眼淚。有一回半夜裏聽到他打媽媽的聲音,我就衝到房間里救媽媽,而他給了我一記重重的耳光,把我的鼻血都打了出來。媽媽看到他打了我,終於忍無可忍地要和他拚命,卻被他用繩子綁起來又打了一頓。」

沉默了許久之後,電話里那個聲音又說話了,依然是平穩而古怪的口氣:「你是個可憐的女孩。你媽媽是個可憐的女人,為什麼不與他離婚?」「媽媽做不到,因為與他離婚的話,我就可能要失學了,我們也將被迫搬出去而無家可歸。而那個男人就利用這一點,變本加厲地虐待媽媽和我。媽媽要去找街道辦事處尋求幫助,他就用剪刀剪碎了媽媽所有的衣服,讓她只能呆在家裏走不出房門。但更可怕的是,隨着我一天一天長大,漸漸變成了一個花季少女,他的眼睛就總是盯着我的身體,他那種骯髒的眼神讓我非常害怕……」

說到這裏的時候,春雨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似乎悲傷已經堵住了喉嚨。電話那頭的聲音又響起了:「終有一天,你會從苦難中解脫的。」

對方突然中斷了通話,春雨這才像從夢中醒來一樣。手機屏幕已經恢復了寧靜,她掙扎著把頭探出睡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像剛剛浮出海面差點被淹死似的。

春雨大口地喘息起來,她回想着剛才在電話里說的一切,那可怕的往事如電影般一幕幕放映出來。抬頭只見黑暗的帳篷中,那個男人的臉彷彿就在帳篷上,他在對她冷笑,露出了一排森白的牙齒,一種特殊的氣味灌進了她的鼻孔。她用雙手抱着頭,全身縮成了一團,顫抖著哭泣起來。她的哭泣是那樣傷心,忍不住發出了聲音,就像森林裏受傷的小鹿,傳出陣陣可憐的哀嚎。

突然,春雨聽到外邊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一道幽暗的光線射在帳篷頂上,帳篷的小門微微顫抖了起來。

難道是什麼野獸進洞來了?那幽光會不會是狼的眼睛裏發出的綠光呢?如果不是野獸的話,會不會是《十九層地獄圖》裏的幽靈們跑出來了呢?帳篷終於被打開了,一道微光照射進她的瞳孔,她眨着眼睛看清了那張臉———原來是高玄。

他在帳篷口緊張地說:「發生什麼事了?剛才我聽到你在哭。」

春雨這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氣。「……沒什麼,只是做了個噩夢。」「沒事就好,那好好睡吧。」

高玄剛要離開,春雨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輕聲說:「別離開我,我害怕。」他只能蹲在帳篷口說:「你害怕什麼?」「我害怕一個人呆在黑暗裏。」「也許,我也是吧。」

春雨緊緊抓着他的手說:「那你進來吧,讓我靠在你身上。」

高玄低下頭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鑽了進來。但那麼小的帳篷實在容不下兩個人,他們只能都蜷縮著身體,宛如縮成一團躲避寒冷的小刺猥。空間實在太小了,春雨只能縮在高玄的懷中。她感覺一陣暖意流遍全身,似乎這裏不再是黑暗的洞窟。

高玄始終都開着那盞小燈,他的手也非常老實,沒有任何占春雨便宜的意思。他輕輕地說:「你做了什麼噩夢?」「非常可怕的噩夢,比地獄還要可怕。」「現在你不會再做噩夢了,因為我會保護你的。」高玄的下巴貼着她的頭髮,柔聲說,「快點睡吧。」

春雨不再說話了,她微微地笑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全是高玄身上的氣息。她緩緩閉上了眼睛,把頭埋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在這個瞬間,她感到了幸福。

片刻之後,她終於睡著了。高玄看着在自己懷中均勻呼吸的春雨,眼角禁不住流下了淚水。

洞窟外,夜黑風高,蒼狼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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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的第19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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