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封閉在寒冷的夜晚裏

第一章 封閉在寒冷的夜晚裏

這一年,冬天像競走選手一樣步伐快速地造訪了東京周邊。才十一月中,樹上的葉子就已經掉得差不多了,一進入十二月初,血便開始在街頭飛舞。雖說整個地球正逐漸在溫暖化當中,但冬天似乎仍舊相當盡責地前來報到。

三天後就是聖誕節,這一天上午還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可一到下午整個秩序便急遽地被打亂。雲層彷彿受到北風驅趕似的,氣勢磅礴地朝着大都市的上空蜂擁而來,層層疊疊地積壓在高樓大廈群的頭頂之上。起先是由白到暗灰,好幾種不同色階明暗的雲朵在天空中擾攘著,過了下午三點,整個天空幾乎全被暗色的雲朵支配,雨也開始下了起來。有如融冰般的冷雨,將街道封閉在一股灰色的寒氣之中,喧囂嘈雜活力騰騰的大都會驟然一變,成了水墨畫的世界。

下午四點,位於東京西郊的國立市,一度看似要放晴的冷雨再次猛烈降下,使得中央線的下車乘客一陣混亂。從南口出站的白川周一郎也不例外,起初還豎着外套的衣領悠然漫步,但隨着雨勢的越演越烈終於難再顧全體面,只能加快腳步奔向一家商店前面躲雨。銀色的雨水像一道小瀑布般地,從突出的房檐傾斜而下,周一郎就這麼被困在這屋檐下的狹小空間裏面。

上個月才渡過二十九歲生日的周一郎取出手帕,迅速地擦拭著頭臉。這雖然是條意大利制的昂貴手帕,不過由於主人不整齊疊好的壞習慣,怎麼看都和便宜貨沒兩樣。周一郎一邊擦拭著雨水一邊確認屋檐下的看板,上頭寫着「弦月堂」三個字,大概是間古董店吧。

「真是的,反正都得跑上一趟,當初應該跑到書店的門口才對呀!」

口裏喃喃宣洩著沒有建設性的抱怨,周一郎朝着櫥窗內部望去。玻璃因為臟污而顏色泛黃,一不小心靠得太近,鼻尖便沾上了塵埃,周一郎失望地以手帕擦拭鼻子,全是雨水的味道。玻璃的彼方雜亂地陳列著各式商品。時鐘、花瓶、繪盤、人偶、音樂盒、西洋金幣、小木匣、舊式照相機、西洋燈具、銀制酒杯等等,全都是諸如此類的物品。

狂風飛舞,冷雨在周一郎的身上結成一層薄膜。周一郎輕輕地打了個噴嚏,不找個地方避一避是不行的了。如果不躲進室內,就無法從冷雨的懷抱之中脫逃。他不耐煩地撥開披散在前額上的頭髮,橫向地移動二百公分,推開一扇格子玻璃門。

一進入店內,停滯的空氣立刻冷漠地將他包圍。完全看不到客人的蹤影,只有一位老婦人端坐在二十年前應該是最新型的櫃枱後方,開襟毛衣上披着一條披肩,古色古香的煙管里冒出陣陣的白色煙圈。失去光澤的灰發,氣色不佳的皮膚與老花眼鏡,年屆高齡是可以肯定的,至於是七十幾還是八十幾歲,光靠這些仍無法判定,至少她的聲音還相當清晰。

「想找什麼東西嗎?」

「唉,我先看看。」

雖然沒有據實回答,但周一郎心裏正盤算著,該用什麼樣的適當價錢買樣東西來作為避雨的代價。

感覺老婦人的視線直盯着自己的背後,周一郎在店裏繞了一圈。即使置身室內,冰冷的感覺依然不見緩和。燈具散發出古色古香的橙黃色光線,無疑令影子更為強調。侵入鼻孔里的氣味是舊書店和古董店的共通之物,那是時間和記憶化成肉眼無法看見的地層在店內層層堆積,靜靜地發酵醞釀而成的一種味道。這股味道,周一郎並不討厭。

他的視線停在一個角落。牆邊立着一把十七世紀所打造的西班牙長劍,旁邊放置著一座地球儀。原本就相當愛好古地圖和地球儀的周一郎,自然而然地移步靠近。可真是一座不小的地球儀呢!看來似乎是外國制的,再仔細一看,周一郎注意到一個不尋常的地方。

「咦,這不是地球儀嘛。」

對於周一郎不知不覺所發出的疑問,老婦人冷冷地予以回應。

「是地球儀呀!」

「但是陸地的形狀並不一樣啊!」

周一郎再次審視着地球儀的表面,基本上和地球上的大陸是一模一樣,但是海岸線的形狀卻有着極大差異。日本列島和大陸相連,日本海成了一個湖泊。地中海也同樣地變成了一個向東綿延至喜馬拉雅山脈北方的廣大內海。印度和亞洲大陸分離,成為漂浮在印度洋正中央的大島。南美洲、南極洲、以及澳洲這三塊大陸則以地峽連接在一起。除此之外,太平洋里出現了大大小小無數的島嶼,彷彿只要藉著原始時代的獨木舟就能夠經由一座座的小島橫渡太平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究竟是什麼人、為了什麼目的,製作出這麼一座沒有實質作用的地球儀呢?……

「要兩萬圓喲。」

老婦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周一郎在心中聳聳肩膀。他是頗有興趣,但尚未決定是否購買。再怎麼說,以兩萬日圓作某種躲雨的代價也未免太高了些。只要四十分之一的價錢,隨隨便便買把便宜的雨傘也綽綽有餘了不是嗎?

「有點貴呢,不能再算便宜一點嗎?」

這種口是心非的台詞不能算是謊言,而應該稱之為社交辭令。一萬五千圓的話買下倒也無妨,能夠降到一萬圓的話更好。在這種地方若是依照店家開的價錢買東西,就太愚蠢了。

「你不要的話還有其他客人等著買呢。」

老婦人滿不在乎地說道。看吧,這就是買賣交易的慣用手法,為了刺激買方的意願,而捏造出並不存在的競爭對手,周一郎在心中暗自想着,同時繼續觀察著這個奇妙地球儀的表面。這是百萬年之後的未來,還是一億年前的過去呢?總而言之,它給人的感覺就像存在於某個非常遙遠的年代當中的地球模樣。

他伸出手指試着去碰觸地球儀的表面。就在指尖接觸之後,或許是在接觸之前,一陣有如靜電般的銳利衝擊流竄過周一郎的神經網絡。周一郎反射性地將手縮回。

他轉身面對老婦人。腦海中強烈地閃爍著忽明忽暗的信號,但那究竟意味着什麼,他並不清楚。一瞬間的遲疑之後,他終於越過了他心中那條並不寬廣的猶豫之河。

「我決定買了。你真的不能再算便宜一點嗎?」

「一毛錢都不能少!」

老婦人的語氣相當堅決,不過這非但沒有破壞周一郎的情緒,反倒更令他充滿興趣。

「為什麼?」

「隨着交涉而降低價錢,豈不是等於以高價販賣商品給不殺價的人嗎?我可不想做個黑心商人,以高價販賣東西給好客人。既然是好客人,就應該重視珍惜才對呀!」

「這麼說來,我好象是個壞客人呢!」

「不信任店家售價公正性的客人,就是壞客人。」

這位老婦人從出生一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為止,肯定從來就不知道「客氣」二字是什麼意思。然而她所說的話卻也不無道理,「配合降價」想必只會招來以定價購買商品之客戶的輕視而已。

「我明白了,就按照定價吧。」

周一郎接受說服,令老婦人滿意地點頭。成績不佳的學生好不容易在補考中及格過關的時候,課任老師的表情大概就是如此吧。周一郎從大衣的暗袋將皮嘉掏了出來。

「含消費稅嗎?」

「我們的營業項目,並不包括為國稅局代徵稅款。」

老婦人語調之嚴肅,極其自然地引發了周一郎的想像。每年一到報稅季節的時候,這位女士想必是一副儼然的姿態出現在國稅局的窗口,鼓動着她那毫不妥協的三寸不爛之舌,讓承辦人員完全沒有開口的餘地。真想親眼瞧瞧這樣的畫面呢。

總而言之,支付了兩萬圓的周一郎,就這麼成了奇妙地球儀的所有者。感覺好象是在說教之下被強行以高價推銷購物一樣。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的人早已踏出店外,但他並不覺得氣憤。

冷雨如同來襲的時候一樣,以猛烈的氣勢急速退卻,但潮濕的空氣卻越來越冰涼寒冷。身體微微一顫,周一郎迎著呼出的白色煙幕,加快腳步踏上了回家之路。

××××××

從白川周一郎的離開到下一批演員的登場,中間大約有千秒的時間,整個舞台是一片空虛。隨着兩名男演員的現身,周遭的濕冷空氣也被粗野地攪亂。身着冬天西裝的兩名男子踩着行人路上的水窪來到「弦月堂」門口的時候,大約是下午四點半左右。這兩個男人看起來都在三十五歲前後。其中一人,就像是剛剛退休不久保養有方的相撲選手一樣,擁有壯碩魁梧的體格。頭髮很短。彷彿要從西裝底下蹦出來的肌肉非常有分量感。另一人的身高顯然低了許多,臉色也較為蒼白,但是體格同樣強健,是個肩膀非常寬闊的男人。他戴着一副銀框眼鏡,有着一頭全部向後梳的髮型。

兩個男人一進入店內,視線便立即固定在某個角落。那兒正是白川周一郎所買下的地球儀所陳設之位置,現在自然是空無一物。經過數秒的沉默,有如相撲選手的那名魁梧男子劃破寂靜。

「老婆婆,原本放在這兒的地球儀到哪裏去了?」

「哦,剛剛賣掉了呀,照定價賣的喲!」

「賣掉了?!」

男子的聲音出現分叉,表情也沸騰了起來。這副猙獰的模樣要是給小孩子看見,肯定會嚇得睡不着覺,但老婦人卻依然一派平靜地吐著白色的煙圈。體格魁梧的男子胸膛因紛亂的呼吸而震動搖晃,他壓低聲音開口詢問。

「你究竟賣給了誰?」

「我怎麼會知道咧,戶口調查可不在我們的營業項目裏面呢。」

對於老婦人而言,這應該是她的一貫答覆才對。男子的牙齒在厚厚的嘴唇內側發出了吱吱噶的聲響,兩眼之中閃現出近乎殺意的光芒。儘管如此,老婦人的平靜卻似乎完全不受動搖。男子的右手緊握住拳頭,那種感覺不禁令人聯想到強而有力、巨大無比的火山岩石。

「既然不知道,那就沒辦法了呀……」

另一個男人說道。表面化的尊重底下,暗藏着殘酷的本質。這種類型的人若是出任獨裁國家的政治警察,想必一定非常出色。與同伴相反的薄嘴唇彎成半月形,男子不發一語地向牆邊走去。腳步在靜物油畫的前方停下之後,只見他右手輕輕一揮,一個令人牙齒髮疼的不悅聲音響起,靜物油畫的中央出現了一道白線。右手握著一支又粗又長的釘子,男子嘴唇的彎曲弧度變得更大了。

「不過總還有談談的餘地吧。您若是願意配合的話,那就太感激不盡了……」

國立車站南口人稱「大學路」的這條道路,即便在東京亦可算是最美麗的街道之一。路面寬敞,向南方筆直地延伸,車道和行人路井然有序地分離規劃,就連行道樹的末梢枝葉,都欣欣向榮地展現出生命的活力。進入十二月下旬,樹葉早已完全掉光,光禿禿的樹枝在空中交織出幾何式的抽象圖案。如果真要挑出什麼缺點的話,大概只有行人路上隨處可見的一大群違規停放的腳踏車吧。

從大學路向西深入一百公尺左右,與一橋大學廣闊的校園僅僅隔着一條狹窄巷道之處,就是白川周一郎的家。正確的說來,應該是目前旅居西班牙的伯父所擁有,由周一郎代為看管照顧的家。由一半長綠樹一半石牆所搭建起來的圍籬將整座房舍的基地包圍起來,樹木中間建造了一棟古式西洋風格的木造房屋。周一郎一打開玄關,等候在大廳里的外甥女多夢便迎了上來,將手上的大毛巾遞給舅舅。

「回來了呀,周先生。」

「周先生」這個稱呼,聽起來雖然帶着一種「支配着香港黑街的謎樣中國人」的感覺,但是總遠遠勝過被叫上一聲「舅舅」。

多夢在今年七月迎接了她的十三歲生日。她原本應該是個國一學生,只不過在學期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沒去上學了。以媒體用語來形容的話,算是一個中輟生。事情之所以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其中自然是有種種因素存在。簡單一句話,就是多夢和她的監護人周一郎對學校失去了信賴感。

「今天我做了馬鈴薯燉肉喔。雖然是第一次試做,不過我想一定會很好吃的,請開始期待吧!」

「怕就怕是充滿驚悚的期待呢。來,給你的禮物。」

「哇,天下紅雨了嗎?」

「喂,這是什麼意思啊?!」

「誰叫周先生剛才要說什麼驚悚的期待,我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笑容與初夏時從樹木間灑落的陽光一樣地燦爛。微微彎曲的褐色頭髮剪得短短的,感覺還在發育當中的鮮明輪廓上的表情相當生動。將來肯定是個大美人,就像是舞台上的大明星一樣。周一郎對此堅信不移。這種心情和所有溺愛孩子的父母沒什麼兩樣。

多夢在客廳的地板拆開包裝,隨即因為地球儀的巨大而發出驚嘆之聲。

觀看地圖是周一郎的嗜好,因此多夢也強烈地受到他的影響。在周一郎的想法當中,地圖能夠補強並刺激人類想像力這一點,簡直可媲美任何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漂流到無人荒島的時候如果只被允許帶着一本書的話一定會選擇地圖集——很多人都曾經這麼說過。

「謝謝你。但是,這一定很貴吧!」

「嗯,足夠在比佛利山蓋一棟房子了。」

周一郎一邊信口胡謅,一邊以大毛巾擦著頭。多夢再次觀察着地球儀的表面,這次發出的是疑惑的聲音。

「奇怪,這不是真正的地球儀嘛!」

「嗯,好眼力,多夢真了不起!」

周一郎讚美着外甥女的觀察力,然而這個動作不全然是因為她在第二眼的時候就能判斷出那不是地球儀,所以才稱讚她「了不起」。事實上,自從多夢懂事以來,周一郎可說是找盡各種的理由來讚美她,而且一次都不曾罵過她。身為一個好好舅舅,就算多夢犯了什麼錯,他也一定會加以縱容的。

對於多夢而言,周一郎不只是母親的弟弟而已,也是她的教父。由於雙親和祖父母的關愛幾乎都集中在體弱而聰明絕頂的哥哥身上,因此多夢經常被忽略在一旁。哥哥因為過敏癥狀發作住院的時候,多夢被告知「去周一郎舅舅家吧」的情形更是有如家常便飯。十六歲就做了舅舅的周一郎,幾乎完完全全地擔負起照顧這個外甥女的責任。在任何方面都保持超然的他,曾經有一段時期得帶着外甥女去上大學,半數的時候,多夢都是從舅舅的公寓出發去上學。

每個學期,多夢都會把成績單拿給周一郎看。即使成績惡劣,周一郎也不會罵多夢,反而還會找出像是上學從來沒有請假缺席等等的理由來讚美她。

「哇,長高了四公分呢。多夢真了不起。」

「多夢真了不起!」、「多夢是個好孩子。」之類的話,多夢始終沒能從父母的口中聽到。在附近的鄰居眼中,多夢是個親緣淺薄的孩子,小學沒畢業就相繼失去了雙親、哥哥和祖父母。由於哥哥住院的醫院裏發生了一場火災,導致留下來看護的父母和哥哥全都葬身火海。這件事情發生在她二年級的時候。多夢雖然被祖父母接回去撫養,但是失去了兒子、媳婦以及最疼愛的孫子的祖父母早已經心灰意冷。他們當然不會虐待接回來照顧的多夢,只是難免會透露出一種情非得已,不得不履行親屬義務的情緒。這個時候「周先生」被報社派往地方分社任職,無法陪伴在多夢的身旁,對於外甥女的寂寞,他也只能在遠方擔心着急。「周先生」的電話和信件頗能安慰多夢的寂寥,然而多夢對於「周先生」的那種過度的親昵態度,卻似乎令祖父母相當不悅。

這對祖父母在多夢五年級的時候也去世了。他們為了慶祝結婚四十周年而計劃了一趟溫泉之旅,沒想到搭乘的觀光巴士竟然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輛大卡車追撞而發生事故。

祖父母還有一個女兒。她是多夢父親的姐姐,也就是多夢的姑姑。目前已經結婚並擁有自己的家庭,可是她完全沒有把多夢接回去照顧的意思。不但如此,她還將多夢視為瘟神一樣。因為她的父母和弟弟夫婦全都死於少見的意外事故,惟獨多夢一人依然健在。這個姑姑滿心憎惡地抒發內心的不滿。

「要是我將這個孩子帶回去撫養的話,下一次豈不輪到我們全家死光光了?開什麼玩笑啊!」

事情演變至此,周一郎終於有機會爭取多夢的撫養權。當時他在地方分社的工作正好結束,即將回到東京的總公司,在居住地點上的障礙已經消除。惟一的障礙只剩下多夢的姑姑。對她而言,能夠把多夢這個瘟神推給周一郎的話,當然是件萬萬歲的喜事,可是父親所遺留下來的些許財產又令她相當介懷。橫濱的土地、銀行存款、股票等等,再加上保險金,算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身為直系孫女的多夢自然有要求繼承之權利。

經過周一郎的出面交涉,事情總算得到解決。簡單的說,他得到多夢的監護權,而姑姑則可以繼承他父親的全部財產。雙方均無不滿地達成協議,正要離去的時候,姑姑特地悄聲對亡弟的小舅子說了句話。

「你可得多多留意自己的安全哪!」

看來是姑姑對於繼承的結果相當滿意,所以好心地提出了這番忠告。心知肚明的周一郎表面上以苦笑回應,內心卻巴不得回她一句「用不着你的雞婆」,然後再一腳將她踢開。

雨過天晴,多夢合法成為「周先生」的被監護人。周一郎本身也是個親緣薄弱之人。雙親老早就已經過世,自從姐姐也就是多夢的母親死後,除了多夢之外,惟一的親人就只有目前旅居西班牙的伯父伯母而已。兩個無依無靠的人就這樣一起住在周一郎為伯父看守的這棟位於國立的房子裏。

平安無事地過了一段日子,多夢升為國中生,事件就在此時發生。進入五月,在一次自由發揮的作文課上,多夢寫了這麼一段文章,「為了得到『周先生『的讚賞,不論功課或是運動我都會好好地努力,以報答他的恩惠。」這樣的作文內容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多夢的女導師卻將她叫到教職員室,嚴厲地責罵了一頓。

「以得到他人讚賞為目的而付出努力,這就是所謂的偽君子呀。什麼報答恩惠,實在太做作了。小孩子就應該有小孩子的本色,坦率地寫出心中的想法才對呀!」

「偽君子」這個稱呼,令多夢受到極大之衝擊。回家后察覺到外甥女一臉黯淡的表情,周一郎立即問出事情的經過。聽到多夢的話,周一郎簡直怒不可遏。

「有必要非得使用那樣的措辭嗎?一個傷害了孩子的心靈還能若無其事的人,放任她在教室里專制獨裁是對的嗎?算了,多夢,如果你不想上學的話就別去了!」

接下來又發生了一起令周一郎震怒的事件。關於多夢的頭髮,學校方面寄來了一張通知書,內容是這樣的,「由於多夢的頭髮天生偏向褐色,學校希望她能夠把頭髮染黑。倘若不遵守的話就是違反校規,不但會被記過,還會影響到將來的升學。」當學校的生活輔導主任特地前來作家庭訪問的時候,周一郎理所當然地對他提出質問。

「規定學生不可以把頭髮染紅或是不可以燙髮等等的要求,我倒還能理解。但是叫學生把天生的褐色頭髮染黑,這算是哪門子的道理啊?」

這名生活輔導主任是一個身材瘦弱、有個尖下巴的中年男子,他以一抹冷笑予以回應。與其說是侮辱周一郎,感覺上做出這樣的表情倒像是他的習慣性動作。

「不和大家一樣的話,會給學校帶來困擾呀。只因為日本人的頭髮都是黑色的,所以我們希望多夢同學把頭髮染黑,就是這樣而已,沒別的意思。」

周一郎啞然了。

「這麼說,頭髮不黑的人就不是日本人了嗎?」

從他的表情來看,生活輔導主任或許已經頓悟到自己的失敗。他沉默不語,冷笑的殘骸依然緊貼著雙唇。周一郎的語氣更加尖銳。

「我們的教育不都是教導大家不可以以貌取人嗎?我記得我所受的教育告訴過我,不能因為頭髮或皮膚顏色的差異而歧視別人。怎麼和事實完全不一樣呢?」

生活輔導主任並沒有反駁。在這個情況之下,周一郎完完全全是正確的,他根本無從反駁起,只好勉強地錯開話題。

「我們的作法也是為了學生着想。如果家長不配合的話,對於學生的將來恐怕會有不良的影響啊。」

「原來你們就是用這樣的手段,來威脅學生和他們的父母呀。我總算明白了。你給我聽好,我絕對不會把我重要的外甥女交託給你們這種人。我不會再讓我的外甥女去上學了!」

「這樣是違法的呀!」

「法律算什麼,我的外甥女的性命可重要多了。把她交給你們的話,難保哪一天不會被你們給弄死了!」

周一郎使用了非常激烈的措辭。生活輔導主任頓時臉色大變,憤然離開了白川家。周一郎從廚房裏拿出裝着食鹽的大瓶子,朝着玄關撒鹽。在初夏陽光的照射之下,鹽粒彷彿極小的寶石般地閃耀着光芒。

在那之後,學校雖然會再寄來通知,催促多夢回到學校上課,但是周一郎完全不予以理會。學校之所以沒有採取進一步的行動,或許是因為周一郎當時所任職的公司是日本最具有代表性的知名報社。由於那家報社對於教育問題尤其啰嗦,所以學校便決定以「撇清關係、少惹禍端」的策略來應付。學校方面的想法是如何,周一郎自是無從得知,但是周一郎早已下定決心,要靠着自己本身以及多數的民間機構來繼續多夢的教育。

有個名詞叫做「三高」,這是年輕女性對於結婚對象之期望條件,任何一項不高都不合格。這三個條件並非人格、見識、志氣,而是身高、學歷、收入。不久前,周一郎還是個標準的「三高」典範。身高比日本成年男性的平均身高多了十幾公分,畢業於一流的私立大學之後便進入東洋報社就職。這是一家地位和薪資方面皆屬日本最頂級的報社。經歷過地方分社與文化部門的職務,目前轉調至《東洋周刊》編輯部。當時的他可以稱得上是「理想的結婚對象」,不過現在恐怕已經淪為「最爛的結婚對象」了,不但尚未結婚就擁有撫養親屬,而且還是個虛有其表的無業遊民。

事情會演變到這個地步,當然是有原因的。

《東洋周刊》編輯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正值梅雨結束,酷暑伸出潮濕的巨掌將東京緊緊包覆住的季節。這是一封由關東地區某縣政府公務員所寄出之內部檢舉信函。

周一郎在冷氣過強的辦公室里拆閱這封信。投書者雖不願透露姓名,但是卻留下了詳細的聯絡方式,可見內容的可信度相當高。這是一封揭發西格瑪企業不法行為的告發信。信中指出,西格瑪公司和縣政府掛勾,在國家公園的預定地內,以非法手段促成高爾夫球場之設立。

所謂的國家公園特別保留區,由於是以保護自然景觀和野生動植物為第一優先,因此嚴格禁止設立高爾夫球場。然而自從《休閑地區開發法》這種愚昧的法律通過之後,不論什麼樣的地方,幾乎都可以利用開發休閑地區的名義來破壞自然,只要有心的話,要多少手段就有多少手段。

西格瑪公司利用關係企業,在指定區域內違法傾倒大量的垃圾。縣政府方面則假稱經過調查而確認這樣的事實,最後再導出下面這般的結論。

「被如此地棄置垃圾,景觀和環境都已經受到污染,繼續指定為特別區域已毫無意義,所以將指定解除。既然解除了指定,想要開發高爾夫球場自然不再受到約束。」

接着西格瑪公司便立刻向縣政府提出高爾夫球場的開發申請,並隨即獲得許可。毫無疑問,這當中絕對牽涉到大筆金額之運作。就這樣,當局與企業共謀,在國家公園的正中央建造高爾夫球場的這種低層次政治魔術就大功告成。得知事情內幕,周一郎相當憤慨。就算自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記者,甚至只是區區的一個小市民,這樣的事情都不容許置之不理。

由於事關重大,周一郎不得不慎重以對。經過嚴密的調查訪問,報道初稿完成之時,已經是酷熱依舊的九月下旬。

《東洋周刊》的總編輯江坂政彥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男人,他與周一郎之間一直處得不是很好。膚色蒼白、雙頰飽滿的臉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的江坂,並非一個無能之輩,只不過有着性格浮躁、容易對流行一頭熱的毛病。他曾形容某位人物之自述傳記為「曠世巨作」,並且在雜誌上大篇幅地加以介紹。沒想到那個人根本是個騙子,而自傳的內容更是純屬虛構。後來受騙的被害人紛紛湧向報社以求討回公道,報社本身也狠狠地遭到其他媒體的揶揄奚落,在名譽上蒙受到極大的損害。

儘管如此,江坂卻沒有從總編輯的寶座上跌落下來。原因據說是公司高層對他寄予著深厚的信賴。對周一郎來說,事情怎麼樣都與他無關。身為記者,最重要的就是條理分明地將事情做好。想到此處,周一郎為了慎重起見,先將原稿影印備份之後,才將它呈交給江坂總編輯。

這位江坂總編輯隨隨便便地就決定不採用周一郎的報道。他的理由是「令民眾對政治失去信賴的報道是不好的,況且也沒有確實的物證存在。」事情還不止這樣。隔周所發行的雜誌上刊登了一篇旨趣完全相反的報道。雖然這是篇標題為《高爾夫球場施撒農藥何錯之有》的報道,但是令周一郎在看過之後大為震驚的並不是報道本身,刊登於雜誌最後的「總編輯手札」才是驅使周一郎離職的一篇文章。

「本人有幸參加位於千葉縣之東京灣國際鄉村俱樂部所舉辦的高爾夫球公開賽。在俱樂部的鹿沼理事長一席『與其他領域的人們交流以拓展社會性視野』話語的鼓勵之下,儘管身為一個尚無參賽資格的初學者,還是抱着出醜的覺悟參加比賽。雖然毫無初學者的幸運,成績相當慘淡,然而能結識到各界的優秀人士就是最大的收穫。尤其是西格瑪集團之倉橋總裁對於敝社的讚美,『你們雜誌的報道,調查得相當詳盡呢。值得信賴的報章雜誌是越來越少了,希望你們能夠繼續努力。『得到了這樣的肯定,實在令人感動。」

「……得到了這樣的肯定,實在令人感動。」這是一個記者所寫出來的文章嗎?這算什麼東西?

周一郎的腦子裏響起了一記瓶塞爆開的聲音。他閡上雜誌,一言不發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在他桌邊的同事都感受到一股危險而退到一旁,但是周一郎卻渾然不覺。

察覺到不對勁的是江坂總編輯。看到默默向自己走來的周一郎,他反射性地挺起胸膛。周一郎的表情和態度,再怎麼以偏見的角度來看,都稱不上是友善。另一方面,從周一郎的角度看來,江坂這副德行肯定是做了不少的虧心事,所以打算就此落跑迴避。

沒錯,江坂的第一個反應是先跑為妙,只是在顧慮到身為總編輯的面子之下,行動稍微遲緩了些。正當他下定決心離開座位的時候,「啪」的一聲,一本這個禮拜所發行的雜誌被仍到他的桌上。高大的周一郎叉開雙腿站在眼前,江坂的退路頓時被整個堵死。周一郎原本打算心平氣和地把話說清楚,豈料江坂不斷地企圖轉移話題,周一郎於是一把抓住他的領帶,「請你說明一下,這篇『總編輯手札』究竟是什麼意思?」

「哪,哪有什麼意思啊?」

「不,意義非常重大。這代表着你已經被西格瑪收買,而且蓄意隱藏對他們不利的報道!」

「不、不是的!」

「哪裏不是?」

「我是為了大局着想啊!」

「何謂大局?難不成就是得到西格瑪經營者的讚美?」

雙方就這麼你來我往地爭論了幾個回合,江坂顯然是屈居劣勢並遭到壓迫。在無法以理取勝的情況之下,江坂痛苦地發出叫喊。

「你、你被開除了,回去學學什麼叫做社會組織,重新由基層干起吧!」

這麼蠻不講理的一句話,令周一郎再度爆發。

「這句台詞好象是抄襲自二十年前的連續劇嘛?總編輯什麼時候被賦予人事決定權了!還是你現在有了西格瑪集團作靠山,所以手中開始掌握人事權了呢?」

周一郎在抓住領帶的手上加重力道,江坂總編輯上半身在空中蠕動着,嘴裏只能發出渾濁的哀嚎。「就像是一隻肥嘟嘟的金魚渴望得到氧氣一樣。」這是目擊者對他的形容詞,看來江坂總編輯並非「人望深厚如西鄉隆盛」之類型。

光是在一邊袖手旁觀也不是辦法,三名記者從背後接近周一郎,制住了他的手臂和肩膀,另外一人則迅速將領帶解開。於是江坂恢復自由,而周一郎的手中則剩下一條領帶。

身為社會一分子的理智、判斷、思慮等等的總算又回到周一郎的腦海里,「糟糕,應該有其他更好的解決方式才對呀!」當他終於想到這點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江坂總編輯松垮垮的臉部肌肉抽搐著,他一邊將取回的領帶重新系好,一邊大聲叫罵。

「竟然想毆打上司,你被開除了,被開除了!」

一名同事勸著周一郎。

「冷靜點,白川!」

「我是很冷靜呀,走開。」

語調雖然極不耐煩,但確實已經平靜下來,所以同事們按住周一郎的力道也放鬆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周一郎揮開了同事們的手,江坂發出一聲慘叫,他再次被周一郎抓住胸襟,而且還扎紮實實地吃了一記拳頭。同事們慌慌張張地從左右架住周一郎,牢牢地將他給鉗制住,把這名加害人拖離不停叫嚷的總編輯。

「我一共挨了八拳,這傢伙實在太兇狠了!」

事後江坂如此主張,周一郎則激烈地加以反駁。

「不,我只打了六拳而已。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避而不談,反倒任意地膨脹挨揍的次數,這是何等的無恥之徒啊!」

所謂當事者之證詞,大致上是屬於超越事實而更傾向於真實領域的東西。即便如此,這個事件的層次還是很低。周一郎在處理外甥女多夢的事情之時,是多麼高層次的一個正論家,沒想到一碰上自己本身的事情,程度就立刻下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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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轉地球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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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封閉在寒冷的夜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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