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天堂

荒村天堂

清晨,六點,

天。

陰沉的天。

烏雲密不透風,覆蓋秋天的蒼穹,風呼嘯過瘋長的蒿草,一眼望不到盡頭。

路。

崎嶇的路。

嚴格來說沒有路,只是荒野中一條小徑,勉強容得過四個輪子通過。

車。

銀灰的車。

新款德國原裝平治SLK,拿到手尚不及一周,便開入荒蕪的野路,怎不叫人心疼?

剎車!

腳底一陣劇烈震動,前頭矗立幾棟高樓,突兀地插入眼底。

瞪大眼睛,將頭探出車窗,確認不是幻覺。這是什麼地方?方圓數十里內不見人煙,更沒有任何建築物,全部長滿垃圾與野草,卻突然冒出這幾棟大樓。

墳場禁入?

理智在警告,荷爾蒙卻驅使我踩下油門,小心翼翼,碾過碎石野草,開入瓊樓玉宇。

不,是窮樓獄域。

左面兩座大樓,右面特有兩棟樓,正前方一棟樓。

總共五棟樓。同樣的樓層,同樣的大小,同樣陳舊破爛,恐怕只有朝向不同。

奇怪,竟是舊上海的石庫門。

只不過。每棟樓被放大N倍,竟都有十層樓高!只應夢中才有,怎會親眼所見?上海的石庫門房子不少,但最高不過三層,長寬數米而已,從來不曾有過如此大的規模。

聞所未聞。

是否後來仿造的?或者是某個影視基地?但一個個斑駁門洞,蒙塵窗戶,剝落牆面,都已說明這建築的歷史。

五棟樓的排列也很怪,左右歌有兩棟樓,宛如兩道巨大圍牆,到底的一棟樓橫過來,形成半封閉空間,就像一個倒過來的「U」。

若非為了她,如此險惡奇怪之地,絕對要掉頭離去,我卻好奇地緩緩駛入,穿越對峙的山谷,直至「U」的最深處。

距離最後一棟樓僅僅數米,門洞裏突然衝出一個男子——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目露凶光,瘋狂地大吼著,好似我駕駛着一頭怪獸。

緊急剎車,這瘋子卻揮舞手臂,奮力投出一塊磚頭,正好砸中我的車門!

砰……

磚頭與金屬的猛烈撞擊,這叫砸得我個心疼啊!上周剛交付70萬車款,把它當作心肝寶貝,連擦到一根樹枝,都叫我大呼小叫,何況沉沉的板磚?

我的平治SLK!

憤怒地打開車門,想把他痛打一頓。不想後面又冒出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打扮亦屬正常,七手八腳抱住瘋子,費勁地拖入門洞。

有個黑衣人,中年男子,身材高瘦,面色蒼白,毫無表情,陰冷地靠近我說:「抱歉!他的腦子不正常。」

「真倒霉!」

反正保險公司會賠償,何必再跟瘋子計較?剛想把車停好,黑衣人警告道:「外鄉人,快點離開這裏!」

「外鄉人?」

離市區不過數十公里,何來此說?

天井最深處,我皺起眉頭,仰望清晨蒼穹,滿眼瓦片似的黑雲,舞動奇異大樓,如同遙遠的異鄉世界,圍困孤獨的我。

回頭看車窗,陰沉的天色,映出自己陰沉的臉,我隨口問道:「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黑衣人無奈嘆息,幽幽吐出四字:

「荒村公寓。」

這裏是荒村公寓。黑衣人漠然轉身離去,暗紅色大樓磚牆,宛如冰冷墓碑。

手抓着車門,猶豫不決,忽然感到有雙眼睛——誰在盯着我?

左面那棟的三層,一個年輕女子憑窗而立,地圖痴痴俯視着我。

環!

激動地差點叫出來,揉揉眼睛以為做夢,仔細一看,又失望地搖頭——她不是環,只是長相酷似罷了。

而環的臉,早已深深烙印於心底,即便混雜於萬人之中,亦絕不會認錯。

然而,三樓窗戶里的女子,目光藏着什麼?徹骨恐懼,因為我的臉?

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真有如此可怕?

她確實和環一樣漂亮,與我的目光迎頭撞上,慌亂的關上窗戶。

清晨的烏雲下,茫然的仰望五棟大樓,所有窗戶緊閉,看不到一絲人眼氣息。於是,我決定留下來。

但不能把車停在這,再讓瘋子用板磚砸了。迅速將心愛的平治SLK掉頭,開出荒村公寓的U形世界。

回到野草搖曳的小徑,停在一片荒地,四周有高高的蘆葦,很好的隱蔽體,即便站在十層樓頂,恐怕也不易發現。

下車時攤開手心,那枚綠色的玉指環,刺痛雙眼,沾着我的體溫與汗液。

玉指環。

一直被攥在手心,比普通的戒指厚實,呈現半透明的青綠色。放在昏暗的晨曦之下,有些蛇形的奇異花紋,隱隱發出貓眼似的反光。指環側面有道猩紅色污跡似乎千年前的鮮血,禁錮在玉料之中。

環。

我將它放到唇上,溫柔地親吻片刻,彷彿親吻她的嘴唇。

一小時前,駕車駛過凌晨的郊外。這條車輛稀少的公路,兩邊全是農田與荒地,還有不少野貓穿越。所有的路燈都壞了,只能打開遠光燈,小心翼翼注視前方,強迫自己絕不能打瞌睡。突然,燈光里閃過一個女人的影子,我猛踩剎車才停下來——隨着凄厲的剎車聲,確信沒有撞到女人,她卻自己倒在地上。急忙下車扶起,發現是個年輕女子,面色蒼白,奄奄一息,身上卻沒什麼外傷,顯然不是被我撞的。

還未來得及說話,便發現她的無名指上,戴着一枚青綠色的玉指環!

我認識這枚指環。

這張臉卻如此陌生,我瘋狂地問:「玉指環!從哪裏來的玉指環?」

女子吐出一口鮮血,氣若遊絲地回答:「荒村公寓。」

「荒村公寓?難道世界上真有這個地方?在哪裏?」

「這條路……這條路……一直……往前走……有棵枯樹……枯樹……小路……拐進去……再往前……」

這話聽得我心慌,而女子的玉指環,竟自動脫落下來,我的手正好接住。

冰涼的玉指環,在車燈前發出暗光。青綠色中的猩紅色,蠢蠢欲動。

女子臉色一驚,喉嚨口發出凄厲呼嘯:「別……千萬別……戴上它……」

話還未說完,便再也發不出聲音,恐懼地摸摸她的鼻息。

她死了。

凌晨時分,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死在我的車前,

不,她不是被我撞死的,不必害怕,哆嗦這掏出手機,打電話報警。

站起來靠在車上,這麼荒涼的野外,好久不見一輛車通過,不知警車何時到來?緊緊將玉指環攥在手心,局促不安地咬着嘴唇,放眼望向黑暗前方,想起女子臨死前的話——那棵枯樹正等着我,指引我發現荒村公寓?

在警察到來之前,我拋下死去的可憐女子,駕着平治SLK,駛往那個致命的方向。

好奇害死貓。

幾分鐘后,車燈果然照出一棵大樹!微亮的黎明天色中,一棵高大奇異的枯樹,彷彿僵硬的屍體,死不瞑目地伸展四肢,乞求上天申冤。

枯樹旁邊沒有路,頂多是荒草中的小徑,猶豫許久,終於對不起愛車,硬著頭皮開進去。

一路心疼地看着反光鏡,前頭全是荒涼原野,竟然見不到任何建築,很難相信就在城市邊緣。

終於,發現傳說中的荒村公寓。

獨自回到五棟大樓前,再也見不到任何人影。天色依然鐵青陰沉,壓抑得讓人發瘋,比如那個用板磚砸我車的瘋子。

我還沒瘋。

悄悄摸進荒村公寓,耳邊寂靜得蹊蹺,沿着左邊走到底,想起三樓那扇窗戶,那個貌似環的女子,便深深呼吸一下,闖入這邊黑暗的門洞。

不見天日的山洞,陰冷潮濕之氣撲面而來。人人天生恐懼黑暗,心跳驟然加快,緊張地往前跑了幾步,才亮起幾盞聲控燈,現出一條深深的走廊。

荒村公寓?為何造得像古墓?是否通往地宮的寶藏?

再看走廊兩邊,每隔數十米就有道房門,小心翼翼往前走去,隨手推推其中一扇門,卻緊鎖著無法動彈。

一路走到盡頭,狹窄的木頭樓梯,踏上搖搖欲墜的樓板,很難想像還有人居住?隨着吱吱呀呀的晃悠聲,來到二樓走廊。這裏的燈光要比底樓亮些,總算多了一些生氣,清晨那些人都去哪了?我試探著大喊一聲:「有人嗎?」

突然,走廊另一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飛速地奔過去,前頭腳步聲更猛烈,只見一個人影晃過,衝上另一道樓梯。緊追不捨來到三樓,耳邊吹過陰寒之風,似乎許多碎片自腦中劃過。

白色廊燈之下,影子已轉入一道房門。我飛也似的破門而入,卻踏起一地灰塵,忍不住掩起口鼻,好不容易才看清——窗戶矇著厚厚的污垢,射入黃昏似的幽暗光線,屋裏就像幾十年沒人住過,卻還有滿屋傢具擺設。牆上掛着個老式相框,裏面不見了照片。還有張雕花紅木大床,裸露著腐朽的棕繩,宛如被解剖的屍體。大膽打開衣櫥,沒想到還是紅木材質,懸掛着不少爛掉的衣服,全是女人旗袍,發出濃郁的霉味。

沒有人。

抑或不是人?

灰塵漸漸歸於地下,疑惑地掃視房間,來到那張梳妝台前,有面佈滿灰塵的鏡子,照出我模糊的影子。

好奇地掏出餐巾紙,擦乾淨蒙塵的鏡面,彷彿金屬反光,找出一張年輕男子的臉。

第一次發覺自己如此陌生。

正當我要疑問「這是誰」,鏡子裏照出了第二張臉,一張女子的臉。

環!

她就在我身後,鏡子暴露她的位置,讓我興奮地轉回頭去。

女子驚慌失措地逃跑,沒幾步就被我抓住肩膀,粗暴地拉轉回來,緊緊擁在懷中:「環!你果然在此!為什麼?為什麼要離開我?」

「放開我!你認錯人了!」

她的聲音讓我萬分驚愕,卻絲毫不敢鬆手,只是看着她的臉。

沒錯,她不是我的環。

她是清晨三樓窗戶里,窺視我的年輕女子。

我絕望地搖頭,鬆開手後退幾步,虛弱地回答:「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沒關係。」她害怕地抱着自己胳膊,露出羞澀窘迫的神色,「你剛才說的環是誰?」

「我的女朋友。」

「她也在荒村公寓?」

「我想是的。」

說罷摸摸自己心口,胸前口袋裏裝着玉指環,我之所以有膽量闖入此地,完全因為這枚指環——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她,尋找戴着這枚玉指環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環,我的環。

歐陽環,出生於古老的玉器世家,有着優良的家境、美麗的臉龐。五年前,我只不過是個窮學生,不知前生積了什麼德,竟獲命運垂青,有了如此漂亮聰明的女友。在她的全力幫助之下,我開了家古玩店,經營玉器生意,特別是數千年前的良渚古玉——全得益於她的家學淵源,做了幾筆數百萬的大買賣,短短几年便買房買車。

一年前,我們去浙江的海島度假,半夜漫步於沙灘,發現黑暗的海水中,有什麼閃閃發光。下海撈起發光物,竟是一枚神秘的玉指環——出生於玉器世家的傳說,這是良渚文明的古物,距今至少有五千年!

這個發現讓我們異常興奮,海里居然有價值連城的寶貝,難道是老天特意送來的定情信物?

她嘗試着把指環戴在自己手上,沒想到第二天就失蹤了。

不是指環失蹤了,而是連指環帶人,我深愛的女子失蹤了。

環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不知是被綁架還是逃跑,抑或發生什麼意外?但我堅信她隱藏於某個角落,等待我去發現並拯救。

然而,我已經尋找了整整一年,直到這個清晨的荒村公寓。

永遠都不會忘記玉指環,不會忘記那道暗紅色的印跡,一年前從海里撈上來,戴上換的手指,又隨她而消失。

找到玉指環,就意味着找到了環。

她就在荒村公寓!

回憶短短數秒,猛然抬起頭來,眼前陌生女子,雖然長得很像環,但她是另一個人。

「你是誰?」

「藍玉兒。」

「玉兒?」藏在胸前的玉指環似乎突然一動,我尷尬地笑道,「好名字。」

「你在找你的女朋友?她張什麼樣子?」

「與你長得很像,也是大眼睛,長頭髮,就連身材都差不多。」

掏出珍藏在錢包中的環的照片給她看。

「似乎……在這裏見過。」

奇怪,為何她看我的眼神那麼恐懼?彷彿與魔鬼對話?我向來覺得自己眉清目秀,從來沒人這麼看我。

「什麼?她真在荒村公寓?」

「也許,但不敢肯定。」

「在哪裏見到她的?還在這嗎?」

「就在外面的走廊,幾天前。」

我飛快地衝出去,白色燈光下空空如也,只有自己的影子在晃動。

「你只見過她一次嗎?」

玉兒跟在後面怯生生地回答:「是的,遠遠望見,也沒說話,她就不見了。」

「這裏有多少人?」

「不清楚。」

「對不起,你能為我做嚮導嗎?我必須要找到我的女朋友!」

她慌張地後退幾步,卻說了與表情相反的話:「好吧。」

荒村公寓一日游。

沒想到如此之大,十層樓卻沒有一部電梯,不知以前住十樓的人們,是否特意為了減肥?

一路上沒有看到任何人,玉兒說通常晚上才會看到。這裏有五棟大樓,也許我的環並不在這棟樓,所以玉兒才只看到她一次——這樣就要找死了,每棟樓是層高,每層十幾間房,總共五六百間房,一間間找過來得多少天?

不知不覺已經中午,窗外依舊陰雲密佈,才感到飢餓難忍,想起沒吃過早餐:「哪裏有吃的?」

玉兒皺了皺眉頭:「跟我來吧。」

從十樓回到底樓,我早已氣喘吁吁,她卻面不改色,大概常跑樓梯習慣了。

以為要走出大樓,玉兒卻領我到走廊的盡頭,一個不起眼的樓梯,通往地下——原來還有地下室,或是墓穴?

小心地走下去,來到一個寬敞陰暗的大廳——居然是個大超市!

不亮的燈光照着貨架,放眼望去應有盡有,甚至新鮮水果與蔬菜,還點綴著幾個店員。

這種鬼地方居然有超市,着實讓人吃驚,何況又是地下室。我隨便挑選一些熟食,仔細一看還算新鮮。權當早餐合午餐了,問玉兒要不要一起吃?她卻搖頭說吃不下。

迅速吃下填飽肚子,發現店員們無精打采,面色陰沉,收銀時也保持沉默,目光隱隱透著敵意,就像早上攻擊我的瘋子,也許他們只做熟客生意,不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更奇怪的是,在偌大的超市轉了十幾分鐘,竟然見不到其他顧客,除了店員只剩下我和玉兒兩人。如此慘淡經營,也不知如何維持下去?

突然,我大膽地掏出環的照片,放到一個中年女店員面前問:「請問你見過他嗎?」

店員啞巴似的沉默,搖搖頭再也不說話了。

天知道見過還是沒見過?

我疑惑地問玉兒:「這些店員是聾啞人?」

玉兒也有些不解:「不,他們平時和我說話的。」

「對不起,是否對我們的服務不滿意?」

一個沉悶的男聲,從我背後響起,差點把我和玉兒都嚇到。

轉頭才見到一個黑衣人,正是清晨那高瘦的中年男子,是他告訴我這裏是荒村公寓。

「請問你是——」

「這間超市的店長。」

「店長先生,很高興又見到你!」

總算遇到個見過的人,我又拿出環的照片給他看。

店長卻漠然回答:「抱歉,從沒見過。」

「真的嗎?」

說着我又看向玉兒,她也露出驚訝的表情,不像說謊的樣子。

忽然,店長又冒出一句:「真為你感到遺憾。」

「可惜了!你一個大好青年。」

居然對我說這種話!一個大好青年,不好好工作賺錢,卻跑到這種鬼地方來,荒廢了青春年華不是?

還想和店長理論幾句,玉兒卻拖開我,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他帶來。」

離開超市。

下午時分,繼續在荒村公寓探索,希望能找到我的環。

「玉兒,這裏的人太怪了,不是正常人吧?」

言下之意,精神病院?

「其實,他們都是遁世者。」

「遁世者?」

這三個字讓我陌生,卻又心有靈犀。

「就是社會上的失蹤者,他們離開外面的世界,拋棄家人和朋友,隱居到荒村公寓,徹底與世隔絕……沒人知道他們的下落,或者還在苦苦尋找,或者乾脆註銷戶籍,就當永遠離開了人世。」

「這就是遁世者?」我若有所思地低下頭,『不如說是厭世者吧?』

「未必!遁世的原因很多,有長期的抑鬱症患者,也有受到過某種傷害,甚至為了逃避追殺——如果是真正的厭世者,何必還要來荒村公寓?獨自找個地方死去不是更乾淨?」

她說的有道理,每個人的逃離都有原因——環一定也在這裏,一個遁世的失蹤者,出於某種特別原因,或許就因為這枚玉指環,逃避這個現實世界,來到荒村公寓隱居。

剛才的超市店員們,為何表情如此冷漠?大概也是遁世的緣故,來到這個封閉空間,只為同樣的遁世者服務,形成自給自足的小社區。而我這個不速之客的闖入,引起了他們的憤怒與排斥。他們不願意遭到我的打擾,甚至擔心外人的到來,會破壞這個遠離現實的桃花源。

抬頭看着玉兒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的環:「那麼你呢?你來這裏的原因?也是一個遁世者?」

「不,我熱愛生命,更不會逃離現實!」她的神情有些委屈,「我來到荒村公寓,是為尋找我的父親。」

「他也失蹤了?」

「是的,父親是個考古學家,研究古代良渚文明,兩年前突然失蹤了。」

「等一等!你父親是研究良渚文明的?」

「你沒聽說過嗎?五千年前的良渚文明,首先發現於浙江良渚而得名,長三角地區重要的史前文明,也是東亞早期文明源頭之一。良渚文明早於中原夏商,也早於三星堆,是中國最古老最神秘的文明,足以同古埃及與古美索不達米亞相媲美。良渚文明的最大特點,就是大量精巧絕倫的玉器,深刻影響了中國的玉文化。」

「這些我當然知道!」

良渚——這兩個字讓我想起了環,她家祖傳許多良渚玉器,這方面非常精通,若沒有這些寶貝,我也不可能經營古玩生意。

環經常說起良渚古文明,詳細描述古代的宏偉宮殿。神秘王陵與東方金字塔,彷彿從五千年前穿越回來。當她說道這個輝煌文明的滅亡,便會扼腕嘆息——我們的祖先沉溺於玉器之中,最終導致了文明倒退與衰亡。

奇怪,眼前這美麗的藍玉兒,同樣也對良渚津津樂道,那極度嚮往的神情,竟酷似當年的環。

「你真的確定,不認識我的女朋友?」

「當然。」

我只能掩飾自己的懷疑:「對不起,請繼續說。」

「兩個月前,我偶然找到家裏一個移動硬碟,裏面有父親的研究成果。在失蹤前幾個月,他主持挖掘了郊外的一處古代遺址,埋藏着大量良渚文明玉器,還有被認定是良渚女王的墳墓。」

「女王的墳墓?」

「對,父親挖到了良渚女王的骨骸!遺址就在荒村公寓後面,直線距離不到一百米。資料顯示,父親對荒村公寓很感興趣,發現這五棟大樓,建造於四十年代,屬於來自浙江的歐陽家族。」

「聽起來很像某部暢銷小說?」

「不是小說,這是真的!父親通過研究證實,荒村公寓的歐陽家族,正是良渚女王的後代,他們發現了五千年前的墓地,便在這裏建造五棟大樓,為祖先守陵!」

「你懷疑——你的父親,躲到了荒村公寓?」

玉兒的表情異常嚴肅:「是的,他相信這裏埋藏着無價之寶,可以解開良渚文明的最後謎底,而他又不願受到俗世干擾,便拋開家庭與一切,就像遁世者那樣隱居——但他不是逃避,而是要探索寶藏!」

「你發現他了嗎?」

「不,我還沒找到父親。但我相信,他就隱藏在這五棟樓的某處,或在地下秘密挖掘。」

就當兩人聊到興頭上,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後背,若半夜肯定得被嚇死,我驚恐地轉過頭來,看到一張憤怒的臉。

瘋子!

就是清晨那個瘋子,用板磚砸我平治的混蛋。

我下意識地抓緊玉兒的手,迅速往後退了幾步,以免這瘋狂的傢伙傷害到她。

瘋子對我大喊起來:「不要來!不要來!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在他撲到我們身上之前,我帶着玉兒跑上樓梯。

黃昏,沒有盼到夕陽,只有越發陰暗的天空,似乎夜色隨時降臨,覆蓋整個荒村公寓。

我和藍玉兒在大樓遊盪,我在尋找我的環,她在尋找她的父親。但是,自從遇到那個瘋子以後,就再也沒見過其他人,難道所有人都躲起來了?不願被我這個外來者看到?

依次檢查每個房間,都不像有人住的樣子,我懷疑這棟樓根本就不住人。

「不,我就住在這!」

玉兒駁回了我的想法,我是故意激她的:「那你住在哪裏呢?」

這句話讓她猶豫了,斜斜地瞥了我許久,掠過一絲深深的恐懼。

不過,她還是點頭說:「跟我來吧。」

三樓走廊盡頭,最不起眼的角落,掏出鑰匙打開一道房門,終於回到人間。

這是套寬敞的一室一廳,還自配個小衛生間,擺着各種現代傢具,寫字枱上放着筆記本電腦,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到底是女孩子的房間。以前和環在一起時,她也會把家裏弄得很乾凈,現在我卻搞得一團糟。玉兒的品味很像我的環,就連喜歡的顏色都一樣,窗帘是黃色的,床單是玉色的,電腦卻是紫色的。

一切都讓我感覺熟悉,情不自禁地摸摸冰箱說:「簡直可以足不出戶,如果是這樣的隱居,也許以後我也會考慮。」

「房東老太太租給我的,但屋裏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佈置的。老太太每月只來一次,但我只搬進來兩個星期,下次見到她要十幾天後。」

她說話局促不安,站在門口微微顫抖,似乎想要請我走,或者害怕我會傷害她?

這個疑問從第一次見到她,就已經糾結於我心底,還是說出來吧:「你看我的這種眼神,為什麼那麼害怕?我臉上長了什麼髒東西?」

「不,我沒有害怕。」

最後幾個字明顯在發抖,我苦笑道:「玉兒,你都不會撒謊!」

終於,她扛不住了:「對不起,我承認,見到你很害怕。」

「給我理由!」

「今天早晨,我打開窗戶,看到樓下有兩銀色的車,你就在車門邊上,是一輛平治車吧?」

「是。」

打開窗戶,藉著渾濁的光線,俯視三樓下,正是U字的最深處,清晨我所在的位置。

「我看到——看到——你的車窗玻璃上,竟映出燦爛的天空!還有日光下的大樓,包括你的臉,也在太陽的照耀下。」

「不!這怎麼可能?清晨不是陰天嗎?一整天都沒出過太陽,天空壓着密密的烏雲,玻璃怎會映出陽光呢?」

「所以才感到恐懼!因為,我的眼睛裏看到的,同樣也是陰暗的天空,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唯有你的車窗玻璃,映出一個陽光燦爛的天空!

「幻覺。」我固執地搖頭《》「這是你的幻覺!長期離群索居,很容易出現這種幻覺。」

「我知道什麼是幻覺,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你才會如此怕我?我真的會吃了你嗎?」

「我不知道,但我現在相信你了。除了清晨我嚇得不輕,其餘時候你還不錯。看得出你很愛你的女朋友,如果能有這麼痴情不變的人愛我就好了。」

這話說得有些詭異,我下意識地摸摸胸口,玉指環冰涼地貼著心臟。

天黑了。

「對不起,我不該留在你的房間里。」

我低頭退出玉兒的房門。

「你要走了嗎?」

「不,我必須留下來尋找我的環,她一定在荒村公寓。但我不敢在這過夜,這幾棟樓太奇怪了,還有這裏古怪的人們。我想回到車上睡一夜,明天早上再回來。」

「好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來找我。」

「再見。」

辭別藍玉兒,我匆匆跑下樓梯,衝出陰暗的門洞。

夜空,依然被濃濃的烏雲覆蓋,看不到月亮與星光。只有五棟大樓的輪廓,如噩夢的剪影鋪在空中。所有大樓一片黑暗,見不到任何亮燈的窗戶,包括三樓玉兒的房間。

她不是說這裏的人晚上活動嗎?怎麼又不開燈?

這種疑惑加快了我的腳步,衝出荒村公寓,回到黑夜的荒野。

四周秋風呼嘯,野草摩擦著褲腳,彷彿荒涼的墓地,只剩下我一個活人。

手機屏幕當作手電筒,一路摸索到藏車之處,卻發現野草堆里空空如也,我的車不見了!

不會找錯的,雖然晚上看不清,但我已轉遍了周圍一圈,車子不會超過那麼遠的距離,上午肯定就停在此地。

但我的平治SLK確實不見了,掏出車鑰匙按了幾下,卻聽不到任何反應。

有人偷走了我的車?

還是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我絕望地仰起頭,一枚流星劃破烏雲。

心愛的平治SLK消失了。

大腦瞬間空白。

條件反射地拿起手機,想要撥打110報警,卻發現沒有信號。

一定是那些混蛋偷了我的車!可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們不是遁世者嗎?要車有什麼用?他們不是希望把我趕走嗎?偷車豈不是適得其反?

我已無路可去,踏過黑夜荒涼的野草,沮喪地回到荒村公寓,摸進黑暗門洞。

地下超市。

這裏總該有電話吧?沒想到是墳墓般的黑暗,顫抖著打開電燈開關,卻一個人影都沒有,商品還擺放在貨架上,可以任人自由取走?在收銀台附近仔細尋找,居然一部電話都沒有。

也許,荒村公寓從來沒通過電話?

不,藍玉兒有筆記本電腦,應該是可以用網絡的吧。

慘白的燈光照在臉上,面對空無一人的超市,如同死寂的太平間,心驚膽戰地逃出來。打開走廊所有的燈,不要讓黑暗將我覆蓋,快步跑上樓梯,希望能遇到一兩個活人,哪怕一個充滿敵意的人,而不是一群融化在空氣中的幽靈。

走到五樓的走廊,忽然聽到喧鬧之音,似乎有很多人?我知道這有個餐廳,立刻飛奔而去,卻發現一個人都沒有,耳邊恢復可怕的沉默。幾十副餐具,整齊地放在每張椅子前,彷彿即將舉行宴會,可是用餐的人呢?

不,剛才那種聲音絕對是真實的!

突然,裏面的房間再度人聲鼎沸,肯定有許多人在吃飯喝酒,難道今夜是什麼特殊節日,遁世者們在聚餐?

飛快地打開裏面的門,依然是個空房間——這回連桌子上的餐具都沒了,只剩下滿地灰塵與蛛網。

徹底傻了。耳邊什麼都聽不到,似乎已變成聾子,就在幾秒鐘前這扇門裏還如此喧鬧。

像一堆玩鬧的孩子,一旦有大人闖進房間,就立刻躲貓貓起來。

古怪的遁世者。

後背心全是冷汗,十分之一秒內,我轉身衝出房間。

慌不擇路地跑過走廊,連着跑了幾層樓梯,似乎身後追趕着一群人,發誓要將我消滅。

突然,眼前撞到一個人影,沒來得及顫抖地躲避,便與他的臉緊緊貼在一起。

不是他,而是她。

她?

我問到了她的氣味,她身上獨有的迷人香味,自頭髮與體內散發出來,強烈刺激着我的鼻息。

這是環的氣味。

「環!」

再也不能放你走了!不顧一切將她摟住,不管身後有沒有幽靈,我來這裏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此刻的擁抱。

她也渾身劇烈顫抖,更刺激了我的腎上腺素。她已離開整整一年,我日日夜夜幻想着這個時刻,幻想重新吻她的嘴唇。

我吻了她。

她還我一記耳光。

臉頰火辣辣地疼,這才清醒幾分,鬆開手後退兩步,看清她的臉。

藍玉兒。

她不是我的環,讓我追悔莫及,尷尬地低頭:「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而她躲到陰暗的角落,抱着肩膀憂傷地說:「剛才,我聽到樓梯的腳步聲,就想來看看怎麼回事,你又把我當作你的女朋友了?」

「是,你和她有着相同的氣味,這種氣味非常獨特迷人,只有我才能分辨出來,原以為不會搞錯的。」

玉兒皺起眉頭退到陰暗的走廊深處,響起她幽幽的嗓音:「希望你早些找到她。」

夜,深了。

我還停留在荒村公寓,找不到與外界聯繫的電話,索性走出這棟大樓,來到旁邊另一棟樓。

打開走廊的燈,我摸出胸口的玉指環——曾經以為,找到它就能找到環,真是這樣嗎?

記得三年前,環對我說起過她的家族,傳說中的歐陽家族,而這棟荒村公寓,不正是當年歐陽家的產業嗎?環躲藏在此地合情合理,也許她不是遁世者,而是為了某個家族秘密,或者就是因為這玉指環?

再低頭看這青綠色的古玉,良渚時期的出土文物?她究竟有多大能量,可以讓環離我而去,隱居到這荒涼可怕的所在?

突然,心頭升起一個邪惡的念頭——不,是玉指環自己的念頭,古老的玉器自有生命,它指揮我的雙手,將要戴進左手無名指。

我深愛着的環,她是戴着這枚玉指環失蹤的,而只要我也戴上這枚指環,她就一定會出現在眼前。

沒想到玉指環那樣緊,冰涼地壓迫手指,感覺關節幾乎要碎了,也難怪這本就是女人戴的!

終於,玉指環來到左手無名指的第三節。

那塊猩紅的印記,卻在指環里分外醒目。

這才有些後悔,為什麼要戴上這東西?這是從一個死去女人的手指上脫下來的。

我想把玉指環拔下來,卻無論如何拔不動,手指像被鐵鉗牢牢卡住,只要用力往外拉出來,指環就會自動收緊,大概沒等到指環出來,手指就得殘廢了!

煎熬了幾十分鐘,終於徹底放棄,戴着玉指環夜遊荒村公寓。

二樓,走廊里閃過幾個人影,燈光下照出慘白的臉——男女老少都有,穿着居家的衣服,就像通常的居民小區。大家露出警覺的目光,紛紛讓開一條路,不敢靠近兩米以內,彷彿我是外來的甲型流感攜帶者。我大膽地注意他們的表情,既有淡定也有恐懼,更隱藏着一絲絕望。有的房門打開露出燈光,屋裏佈置得很是溫馨,與大樓的陰森環境極不協調,但人家馬上關門防備偷窺。

來到三樓人更多了,玉兒說得沒錯,這裏都是晚上活動,大概她那棟樓很少住人,遁世者們集中住在此地。迎面走來一個中年女子,她對我並不害怕,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拿出環的照片,鼓起勇氣說話:「請問,你見過這個女孩嗎?」

對方並沒有嚇得逃走,而是禮貌地看了看照片說對不起,我記不清了,這裏的人有很多——她也失蹤了嗎?

「是的,一年以前,我相信她就藏在荒村公寓。」

中年女人嘆息了一聲:「我也是。」

「你也是失蹤——不,遁世者?」

「不,我和你一樣,也是來這裏尋找失蹤者的。」

想想也有道理,既然許多人逃避到此,就一定會有親人過來尋找,就像今夜的我。

「哦,我找的是女朋友。」

「我在找我的老公,兩年前發生了一場火災,他們說我的老公被燒死了,但我不相信他死了,他一定被嚴重燒傷了,不想再讓我見到他,就隱居到荒村公寓來。」

這個女人真可憐,說着說着眼淚掉下來,我想她的老公也許真的死了,只是她還不願相信這個事實,妄想他還活在世上,搬到這裏來尋找他。他們的感情一定很好,她深深愛着自己的老公,願意永遠守護着他。

我又走上一層樓梯,看到有扇門敞開,小心地走進去,窗台上坐着一個男人,彷彿隨時會掉下去,我大喊一聲:「危險!」

男人緩緩轉過頭來:「你怕我會摔下去?」

「對不起,我——」

「別擔心,我是早晚要死的人,不會選擇跳樓死的。」

「每個人都是早晚要死的。」

「那我是早了許多——我得了絕症,醫生說最多只能活半年,我不想連累妻子,就悄悄地失蹤,獨自來到荒村公寓,安靜地等待死亡。」

原來等待死亡,也是遁世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只能又上了一層樓,直到這棟樓的十層。

忽然,身後響起一個沉悶的聲音:「你!怎麼還沒走?」

膽戰心驚地回過頭,卻是那位超市店長——這個身材高瘦的黑衣人,看起來卻與早上不太一樣,似乎眼睛更加小了一些,難道是另外一個人?

「你是?」

「沒有看錯,我是超市店長,是不是覺得我的臉有些變了?」

「是。」

「早就警告你不要進來,為什麼還要留下來?」店長仰天嘆息一聲,掏出一張照片給我,「給你看看這個吧。」

照片上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風度翩翩的樣子,我疑惑地問:「他是誰?」

「就在你眼前。」

「你?」

不,完全不像啊,一個是相貌堂堂的好男兒,另一個卻是高瘦猥瑣的黑衣人,根本是兩個不同的人。

「你不相信吧?但這確實是我,十年前的我。我來這裏已經十年了,卻發現每天我的臉都在改變,直到變得面目全非,就連自己也完全認不得,成為另一個人的臉……」

「荒村公寓會讓人改變容貌?」

「是,不單單是容貌,還可以抹去以前的記憶,我已經不記得當年的自己。」

「這裏能讓人遺忘自己的記憶?」

店長悲傷地嘆息:「改變了容貌,又遺忘了記憶,才可以徹底放棄,不再回到痛苦的過去,做一個永遠的遁世者。」

改變容貌——遺忘記憶——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又撓了撓後腦勺,似乎一切都在改變,我已不是從前的我,環也不是從前的環……

電光火石之間,玉指環突然收緊,疼得心臟幾乎爆裂。

我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痴痴地愣了一分鐘。

飛快地轉身離去,一口氣跑下十層樓梯,回到沒有星星的夜空下。荒村公寓的五棟樓房,如同五根手指壓着我的心臟,四周的窗戶亮起了燈。宛如陰間的萬家燈火。

回到最初的那棟樓,氣喘吁吁衝上三樓,敲響藍玉兒的房門。

片刻之後,門裏響起了她的聲音:「誰?」

「我!」

她一定聽得出我的聲音:「有什麼事?」

「我發現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告訴你!」

停頓了半分鐘,房門才緩緩打開,露出玉兒緊張的臉。

我毫不客氣地闖進去,緊緊地抱住她,親吻着她的嘴唇——我沒有再認錯人。

「放開我!」

玉兒掙扎著要推開,而我的眼淚已打濕她的衣領,顫抖著說:「環!你就是我的環!」

「不,你認錯了。」

「我發現了荒村公寓的秘密,這裏的人會失去記憶,改變容貌!你就是我的環,因為你來這裏的時間不久,所以你的容貌沒有完全改變,才會那麼像環,因為那是你以前的摸樣!」

「這怎麼可能?」

我再也不會讓她逃走了:「你如何解釋你身上的氣味,與過去的環完全相同,而她的這種香味很特殊,一百萬人中只有她一個,不可能有這麼巧合的事,除非你就是她!」

「我的名字叫藍玉兒!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你!」

「不,你遺忘了原來的記憶,或者想要徹底告別過去,便給自己強烈的心理暗示,幻想出藍玉兒的故事,包括所謂的考古學家父親。

「遺忘?」她的眼裏掠過恐懼,「最近,我的記性是越來越差了,經常忘記從前的事情。」

「對了!」終於抓到痛處,她的眼睛與鼻子,尤其那種目光,無一不與環相同,「環,你不記得了嗎?你是歐陽家族的後代,你說得荒村公寓的歷史,正是你自己家族的歷史——只不過你的記憶發生了混亂,把家族的古老記憶,移植到了你的幻想之中——考古學家父親的研究成果。」

「關於我的過去,還有父親的失蹤,全都是我的幻想?」

「是,你來這裏的真正原因,是想逃離過去的人生。你幻想了一套新的人生,為自己幻想了一個新的理由。」我掏出環的照片,指出她們臉上的不少共同點,「你看,是不是非常像?如果等到許多年以後,你的臉會變化得更大,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她退到窗邊,驚恐地揉着太陽穴,將信將疑:「最近幾夜我連續做夢,夢到自己是玉器世家,父親也不是考古學家,而是經營玉器生意。我有一個男朋友,他非常非常愛我,正在外面到處尋找着我。」

「他就是我啊!」

天哪,真是莊周夢蝶,她夢中經歷的一切,才是真正的人生,而非幻想出來的記憶。

「你手指上是什麼?」

她這才發現我戴着的玉指環,摸著那青綠色的玉體,隱隱反光的暗紅色印記。

「你失蹤前戴着的指環,也許就是你們歐陽家族的古物,冥冥之中在大海中發光,引誘你戴上這枚玉指環,從此離開這個紅塵俗世,回到祖先的荒村公寓。」

「不,你手上的這枚玉指環,讓我想起了一個古老的故事,《太平廣記》記載——唐朝西川節度使韋皋,年輕時與少女玉蕭相愛,因為回家做官,臨行前留下一枚玉指環,約定幾年後回來娶她。但王蕭一等就是七年,遲遲見不到心上人回來,便絕望地死去了,戴着玉指環埋入黃土。數年之後,韋皋加官晉爵鎮守西蜀,遇到一位十六歲的歌女,名字也叫玉蕭,竟與他深愛過的人一模一樣。而這位歌女的手指上,長著一個肉質指環,也與當年玉指環形狀相同,韋皋感嘆——原來生與死的區別,就是一往一來!」

這個故事讓我沉默許久,也許一切都有前生今世,就像戴在我手指上的玉指環,玉蕭可以復生歸來,我的環也可變成妄想中的玉兒。

此刻,她也顯得很激動,完全相信了我的推理,相信自己就是我的環。

我們回到韋皋的唐朝,回到傳奇的黑夜年代,失而復得的火焰,將兩人熊熊點燃。

今夜,荒村公寓閉上了眼睛……

凌晨,我從她身邊醒來,卻感到深深的失落感,他卻沉浸在幸福的夢鄉。

我悄然起身打開她的電腦,本是想上網與外界聯絡,卻發現了一個文件包,名字是「父親的研究資料」。

所謂的考古學家父親,不是她幻想出來的人嗎?我疑惑地打開文件包,看到許多研究資料和論文,其中有篇文章如是說——

「發掘結果極度驚人,我研究了一輩子良渚文明,卻從未想像過這種重大的發現。在荒村公寓附近的遺址中,我們發掘出了良渚女王的遺骸,還有大量刻有神秘圖畫的玉器,這些圖畫可以組成一個複雜的故事。通過艱苦的研究之後,我終於破譯了這個故事——五千年前一群天神登陸在江南海岸,建立了一個強盛的王國,創造了燦爛的玉器文明。王國由女王統治,並非世襲產生,而是從王族中挑選一位純潔美麗的少女,必須保持終生貞潔,否則就會褻瀆天神祖先。有一次她受到食人族襲擊,一個年輕的奴隸救了女王,背着她在荒原走了三天三夜,從此愛上了這個奴隸。她不顧王國的神聖規定,秘密地與卑賤的奴隸結合在一起。當女王的守宮砂褪盡,王族廢除了她的王位,並要她走上神壇實踐誓言,失去貞潔就要自殺謝罪。她用石刀割斷自己喉嚨,死時戴着一枚玉指環。這個故事被破譯后,讓我感到深深的恐懼,因為我並未發現這枚玉指環,可能早已流傳到世上。」

看完這篇文章,我舉起自己的左手,玉指環在燈光下逐漸收緊,那條猩紅色的污跡,難道是女王自殺時的鮮血?在玉體中沉澱了五千年,凝聚某種獨特的靈力?

電腦里還有許多照片,她和一個五十多歲男人的合影——他就是考古學家,因為穿着考古制服,身後的背景是發掘現場。他們的合影非常親密,相貌也很是相似,顯而易見是父女倆,可是我見到過環的父親,根本不是照片上這個男人。而照片拍攝的時間,是在環失蹤前兩年,而照片中的女子,正是睡在我身邊的這張臉!

不!這不可能!為什麼她三年前不是環?她不是改變了容顏嗎?她的父親不是古董商人嗎?照片里的人究竟是誰?難道我的記憶也出了問題?我忘記環長什麼樣嗎?

渾身顫慄之際,有隻手拍了拍我的後背,嚇得我大叫起來。

「別害怕!是我呢!」

她溫柔地鈎住我的胸口,像久別重逢的妻子,而我指了指電腦照片說:「這是什麼?」

剎那間,她也徹底愣住了,彷彿剛剛做了一場夢醒來。

「不,難道這是真的?他是我的父親,是一位考古學家,而我一直是這張臉,從來都不是什麼幻想。我……我……我是誰?」

「等一等!」

痛苦地站起來,我的記憶也開始混亂,眼前這張美麗的臉,再度變得無比陌生。

啊!

腦中掠過幾道碎片,忽然感到一陣窒息,痛苦得喘不過氣來,彷彿即將被淹死。

這記憶實在是太痛苦了!

她也捂著胸口:「不!我的心那麼疼!為什麼這些都不是真的?」

呼吸快要中斷,難道屋子裏的氧氣耗盡?掙扎著推開窗戶,貪婪地呼吸外面的空氣。

當我重新抬起頭來,對面大樓的窗戶內,亮起了一盞日光燈,照亮了窗戶里的臉。

我認識這張臉。

環。

我的環,在對面大樓三層窗戶里。

大腦已經變得空白,永不磨滅的記憶,再度湧上痛苦的心頭,這張臉絕對不會認錯,就是我深愛着的女子——環。

那麼,屋子裏的這個人又是誰?

我顫抖著回過頭來,看着玉兒驚慌失措的臉。

歐陽環是歐陽環,藍玉兒是藍雨兒。

再度衝出房門。

凌晨,夜涼如水。

飛快地跑出大樓,踏過寂靜的空地,闖入對面的大樓。

這裏也住着一些居民,可是沒人注意到我,任由我跑到三樓,推開那扇致命的房門。

環。

我見到了環。

沒錯,就是她。

她正坐在寫字枱前,窗戶敞開着吹入微風,低頭在小本子上寫着什麼。

會不會是記憶有問題?我拿出了環的照片,確定這就是她。

對不起,玉兒——是我搞錯了,你不是我的環,你們是兩個不同的人,僅僅相貌相似而已。

而我的環,就在玉兒的窗戶對面,凌晨的微光,照亮她美麗的眼睛。

整整一年,我尋找了她整整一年,就坐在我的面前,卻沒有看到我!

難道她沒感到我推開了門?沒聽到我的腳步聲?沒有聞到我的氣味?

而我聞到了她的體香,千萬人中獨有的美妙氣味,只有玉兒同她的氣味相同。

以為我貼着她的臉,可是她照舊毫無感覺,難道是在夢遊不成?

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環!我來了!」

照舊沒有任何反映,她不可能是裝聾作啞吧?

忽然,她站了起來,幾乎就與我面對面,可是她沒有看見我。

但她並未雙目失明,因為她在看筆記本電腦!為什麼看不到我?不可能故意裝作我不在,因為任何人都不會無視眼前的人,尤其是曾經深愛過的男人。

難道她看不見我?同樣也聽不到我的聲音?

我走到寫字枱前,看她剛在小本子裏寫的字——

親愛的:

你在天堂還好嗎?

希望你能看到這封信。

今天,我收到了一封郵件,確認在海邊腐爛的遺體,就是我最愛的男人——你!

我非常非常難過,你真的早已經死了,永遠告別這個世界——儘管我從沒相信過!三百六十五個日夜,不曾放棄過你,希望你還活在某個角落,甚至就在荒村公寓中。

整整一年前,海島上的夜晚,我們發現了一枚玉指環,你將它戴上我的手指。第二天,你卻神秘地失蹤了。警方以為你已墜海而死,但我堅信這不可能,除非發現你的屍體。

我以為你想逃避塵世,或對結婚感到恐懼?聽說有個地方叫荒村公寓,許多遁世者住在那裏。於是,我跟隨一群尋找失蹤親友的人們,來到這裏隱居起來,期望能有奇迹發生。

你知道嗎?無論我等了多久,都以為你還活在世上。直到昨晚,我的玉指環突然丟了,才給我某種可怕的感覺。果然今天就收到這封郵件,說數天前在海邊發現一具屍體,經過DNA檢驗就是你!

一年前你就死了,而我卻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我的心碎了。

然而,今天我卻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有個幽靈在跟着我。雖然不能聽到他的聲音,也不能看到他的樣子,但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也許就在我的背後?

可惜,只看到房間里我一個人。

如果這個幽靈就是你,請你在天堂安息,我將永遠永遠愛你!

現在,我決定離開荒村公寓,不再生活在曾經的痛苦中。也許我會有新的愛人,會有新的人生,但我不會忘記你,我最親愛的人。

吻你!

天堂再見。

你的環

寫於荒村公寓

我死了!

我已是一個幽靈,現在才明白這個真理。

荒村公寓,的確讓人遺忘了記憶,遺忘我早已經死了,死於一年前的海底。

接下來的一切,全是我的幻想,靈魂無法進入地獄或天堂,因為頑固地不相信自己的死,更不願與心愛的人分離。

於是,我依然飄蕩在人世間,尋找自己最愛的人——環。

我曾經天真地以為,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開。

所以,才會死後固執地不忍離去,留下強烈的妄念,以為失蹤的人是環,而活着的人是我。

至於我一年來的生活,包括那輛平治SLK,根本都不存在……

但是,那個被我苦苦尋找的人,同樣也在苦苦尋找着我!

她不相信我死了,我不相信自己死了。

我們同樣互相尋找著對方,只是一個人在人間尋找,一個在陰間尋找。

終於,我找到她了。

而她也找到我了——找到我已經死亡的證據。

雖然,我和環陰陽兩隔,卻從未改變過彼此的愛。

「我也想起來了。」

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回頭見到藍雨兒蒼白的臉。

顯然,她跟着我跑出來,一直來到環的房間。

「你不是我的環。」

「是的,我是遺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忘記我已經死了。」

「我也是。」

玉兒顯得非常淡定:「十幾天前,尋找父親的過程中,我被一個飆車的富家子撞死。然而我的靈魂,認為自己還活着,便來到荒村公寓,和同樣幻想的幽靈們住在一起。昨天清晨,我看到你幻想出來的平治車,那輛車的玻璃上,倒映出一個陽光燦爛的天空,而我自己看到的世界,卻是陰沉陰沉的——現在我才明白,死後的世界裏,永遠不可能見到太陽,只有通過這種特殊的方式。」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玉兒淡淡地走出房門,而我們之間的對話,完全沒有影響到房間里的環,她無法聽見幽靈們的聲音。

徹底明白了!在發現環之前,我在荒村公寓見到的所有人,都是與我一樣的幽靈,比如黑衣人店長。至於砸我車的瘋子,因為幽靈可以看見彼此的幻想,他們看得到我幻想中的平治車,我也看得到他們幻想中的地下超市。

環撕下小本子上的那頁紙,點燃火柴燒成了灰燼,期望我在另一個世界閱讀這封穿越陰陽的信箋。

是的,我已在她身邊看到了。

環開始收拾房間,整理行李,她已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我守在環的身邊,共同度過的時光太短暫了,哪怕在多看她幾眼也好。

清晨,環離開荒村公寓。緊緊跟在他身後,恨不得幫她提行李,卻無法接觸她的身體。

走出五棟大樓的天井,U字形開口的位置,她感到幽靈正在尾隨,疑惑地回過頭,閃爍曾經熟悉的目光。

我把嘴唇湊上去,在空氣的妄想中,與我深愛的女子接吻。

我的環。

突然,陰暗的天空之上,現出一道強烈的陽光,穿破濃濃雲霧,如利劍刺入眼底。

轉瞬之間,所有烏雲都消失了,世界變得陽光燦爛,眼前的荒野生機盎然,荒村公寓披上一層金色,彷彿傳說中的天堂。

至於我,一個幻想的幽靈,則在陽光下化為灰塵,成為一團空氣,升上高高的天空。

玉指環,良渚女王的玉指環,從融化的手指上脫落,墜落在深深的荒草之中。

終於自由了!

沒有身體的束縛,也沒有紅塵的痛苦,只有一個人愛着某人的靈魂。

燦爛驕陽灑遍荒蕪野草,竟如波浪起伏的金色麥田。

高空俯視荒村公寓,忽然變得那麼可愛,就像兒時玩的一大堆積木。

數百尺下的大地,我的環依舊美麗動人,走向無邊無際的原野。

別哭,我最愛的人。

別哭我最愛的人

今夜我如曇花綻放

在最美我一剎那凋落

你的淚也挽不回的枯萎

別哭我最愛的人

可知我將不會再醒

在最美我夜空中眨眼

我的夢是最閃亮的星光

是否記得我驕傲的說

這世界我曾經來過

不要告訴我永恆是什麼

我在最燦爛的瞬間毀滅

不要告訴我成熟是什麼

我在剛開始的瞬間結束

(鄭智化《別哭,我最愛的人》)

蔡駿

2009年7月10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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