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喧囂的夜

第六章 喧囂的夜

在十一月這場空前的暴風雪侵襲下,北海道警局總部保安課的直升機部隊仍然進入待

命狀態。年輕的隊員們拚命揮下凍結在螺旋翼上的積雪,但面對保安課長不斷的催促,隊長石垣警官不禁怒吼:

「這麼大的風雪,直升機怎麼可能行動,又不是蘇俄的特殊部隊,不要強人所難!」

語氣雖然粗魯了點,但他的看法卻相當正確。冒着大風雪勉強起飛,只是徒增雙重遇難的可能性罷了。

「當地有上百名要人,我命令你立刻救出他們。」

「要人?是電影明星嗎?」

「有明星、評論家、設計師等等,啊還有東堂複合企業的總經理,總之,如果不趕快救出他們,局長的面子會掛不住。」

「為了救那些名人,寧願犧牲我們也在所不惜嗎?直升機要在這種氣候下起飛,簡直就是自殺,連字典也會這麼解釋的。」

石垣警官自信滿滿地斷言,雖然如此形容他並不太恰當。

只要從札幌到烏拉爾休閑都市間的風雪一日不停,甭說直升機、所有的救援計劃都形同虛設。暴風雪籠罩在北海道中央南部,以至於各地交通網柔腸寸斷。北海道市府與警察總部根本無法全力照應烏拉爾休閑都市,以警方既有的人力而言,處理轄區內的雪害就已經應接不暇了。

另一方面,新聞媒體也開始熱絡,與日漸惡化的事件成正比。由於電話尚能接通,因此烏拉爾休閑都市的遊客們不斷騷擾東京與札幌方面的住處與工作場所。

電話的內容千奇百怪,有人歇斯底里地喊著:「我快被野狼殺死了!救命啊!」也有人鎮靜地解釋:「目前這裏出了一點小狀況,我必須延期回去,請別擔心。」接到聯絡的人們立刻向警察與新聞媒體投訴,於是「烏拉爾休閑都市離奇事件」頓時成為全國媒體的焦點,因為許多知名人士全集中在此地。記者們雖然充滿幹勁,但以目前的狀況而言,卻不允許他們立刻採取行動。

但太陽書房的杉沼不幸地被總編輯臭罵一頓,原因是當他接到相馬邦生的電話時,為什麼沒有進一步詢問烏拉爾休閑都市的情況?睡夢中被電話吵醒已經夠無辜了,接着又被罵得狗血淋頭,搞的倉皇失措的杉沼只能向著電話猛叩頭而已。

不久,總編輯罵累了,嘆了口氣。

「算了,既往不究,不過你聽好,相馬先生這次在烏拉爾的體驗,絕對要由我們公司獨家出版,老實說,泉田先生的稿子是比較有賣點,但這時無魚有蝦也好。」

「您說的是。」

「別以為話說完了就可以沒事!原稿由你負責,搞快聯絡相馬邦生,最好是今晚就飛到北海道去。」

「那是不可能的,我剛才看過新聞,千歲機場遭到大風雪侵襲,日前被迫封閉。」

「一點風雪跟颱風就能擋得了編輯嗎?反正你先做好準備就是了,知道嗎?知道就好。」

杉沼掛斷電話后,愣了半晌,緊接着回過神來沖向公事包,在記事本里找到電話號碼,立刻撥到烏拉爾休閑都市。

但杉沼的努力並沒有得到收穫,電話一直撥不進去,因為線路完全堵塞了。經過幾十次的挑戰,杉沼終於死了心,最後只好從床下拉出旅行箱,揮掉上頭的塵埃。

「反正能從內部打電話出來,就表示消息並非完全斷絕,總會有辦法聯絡的,只是……」

「那個時候不管有什麼狀況,相馬先生好歹也該表示一下呀,不,等等他感覺比較遲鈍,搞不好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異狀。」

太陽書房編輯部的熱情暫時無法傳送給相馬先生,就在杉沼放棄聯絡的三十分鐘后,有烏拉爾休閑都市撥出來的電話完全故障。經推測應該是積雪壓斷了電話線,而修復工作是難上加難。

※※※

現在的烏拉爾休閑都市儼然成了一座豪華壯麗的難民收容所,在「野狼」前晚的攻擊行動中,已出現了將近五十名死者與三十名輕重傷患。休閑都市內部雖設有醫療中心,但只是札幌大型醫院的轉達站,病床數量並不多。東堂伸彥馬不停蹄地指示開放醫療中心鄰近的客房供傷患使用,並加派足夠的工作人員負責照料。好不容易偷得一個喘息的機會,他來到相馬邦生身旁,以疲累的語調自嘲:

「我真恨自己的無能,當初沒有準備足夠的設備來因應這次事件。」

「不能怪你,有些人只接受和平安全的狀況,有些人卻能在逆境中處之泰然,而烏拉爾休閑都市正是和平時代下的產物。」

邦生的語氣轉為安慰,他的同情不能使伸彥的困境獲得改善,但他不願得理不饒人地藉此追究責任歸屬問題。東堂伸彥這號人物縱使不是十全十美,但以身為一個企業家而言,他卻擁有非凡的成就,對於現狀也能務實地解決。

「看來你遇上大麻煩了。」

邦生為伸彥打抱不平。他向來對於政治家或財經界人士抱有偏見,更不要說跟這種人打交道。但也許是跟東堂伸彥這個人年齡相近的緣故,邦生對他的惻隱之心,反而油然而生。

冷不防地,美食家增永那副不斷蠕動的鬍子突然浮現在邦生腦里。增永對於東堂複合企業似乎有什麼過節,是針對企業集團的往來?還是針對東堂家族?或是與東堂伸彥的私人恩怨?

「爸爸、爸爸。」

葉月輕輕搖著邦生的左腕,幫生見到女兒嚴肅的表情,便低下身來看着女兒的眼睛。

「怎麼啦?葉月公主。」

「爸爸你看,那個人還在。」

「哪個人?」

「就是大前天晚上喝醉酒,在餐廳騷擾爸爸的那個人。」

「哦,原來如此。」

邦生吃了一驚,他萬萬想不到這個人居然還活着。雖然衣服跟面孔髒了,幫生仍然認得出這個人。他東張西望地走進大廳,坐在角落的沙發上,取出一個金屬小水壺,喝着裏頭的威士忌。

此人正是炒地皮商人崛川。他還是散發着旁若無人的毒氣,但卻有一種虛張聲勢的感覺,也許他正努力當一隻紙老虎。在子彈巴士引起騷動時,崛川正好站在興奮的群眾前頭,照理說他應該率先上車,最後跟巴士同歸於盡才對,想不到還好端端地活着。

東堂伸彥一語不發地走過去,於公於私,他都不能饒恕崛川這個子彈巴士事件的始作俑者。

「崛川先生,恭喜你活了下來,我們花了不少時間辨認焦黑的屍體,當時還以為向來不落人後的你一定也是其中之一。」

崛川的雙眼露出狠毒的目光,他立刻作出任何人也預想不到的反駁。

「你想咒我死嗎?人燒車事件已經丟了幾十個人的性命,難道你還希望看到有人死在你面前嗎?你是不是吸血鬼?這麼喜歡看到死人。」

好詭異的邏輯,崛川是個擅長將自己言行正當化的人,也因此任何解釋他都掰得出,只要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脫罪即可。

他像是個檢察官,斥責一個毀謗他的犯人。

甚至連反映靈敏的伸彥,也無法立即反駁崛川的詭辯,他深吸一口氣后,才開口說話,語氣很明顯地充滿了近似殘酷得厭惡感。

「給我滾,隨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只是不準再讓我看到你那張臉。」

「喂,我可是你的客人啊。」

「既然是客人,就應該遵守客人應有的本分,不要給旁人製造麻煩!」

據說某位與康行來往密切、同時也是擁有政治背景的大富商,生前擁有的資本高達十兆圓。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假借公司名義逃漏稅得來的,真正受到課稅的遺產只有二十億左右,而他臨終前的遺言便是:「我贏了國稅局。」

這個人的一生多麼貧乏、可笑啊,伸彥心想。以偷雞摸狗的手段累計巨富,到最後仍然不願回饋社會,終其一生只在與國稅局的捉迷藏遊戲中,獲得低級的滿足感。而伸彥一直認為崛川這個人的層次比那種人更低,他無法接受這種人成為東堂複合企業的左右手,僅僅將崛川斥退就能使伸彥感受到統治東堂複合企業的價值與意義。

崛川大概是醉了,他腳步蹣跚地走出大廳,再怎麼樣也不會走到外面去,因為外面的大風雪依舊。

「啊,增永先生。」

邦生看見有個人與正要走出大廳的崛川擦肩而過,他就是大鬍子美食家。

一聽到增永的名字,伸彥的表情略微一動,從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對於這個名字的主人並沒有什麼好感。

「增永?相馬先生你認識他嗎?像那種人只不過是個愛嚼舌根,完全不把舌頭當成味覺器官的庸才罷了。」

「我只是對他的話感興趣罷了。」

「什麼話?」

「啊,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也不會有興趣了解,你不必放在心上。」

邦生也會看場合虛應故事。邦生對於暴風雪與兇猛的野狼毫無反擊能力,但如果增永那段莫名其妙的說詞跟這次的怪事有關,他絕無法不聞不問。

「真不愧是作家,煽動他人好奇心的本事一流,希望你一定要告訴我,增永他說了些什麼。」

「……就是這個。」

邦生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折了又折的影印紙,指給伸彥看。那時他早先要太陽書房的杉沼傳真過來,有關哥爾契克將軍的資料。

「……根據增永的說法,這個烏拉爾休閑都市的地下,埋藏着帝俄時代的五百噸黃金。」

邦生一邊說明,一邊揣測著伸彥的反應。唯一能確定的是伸彥絕對會否認,不可能承認發現黃金,但是邦生相信自己也許能從他否定的態度找到線索。伸彥開始出現反應,他的面色蒼白。

邦生無法判斷促使伸彥的表情頓時變為蒼白的原因是來自窗外還是內心,他盡量不讓自己觀察的行動過於明顯,但目光絲毫不放過東堂複合企業年輕總經理的任何錶情。

「我明白了,這還真是個架構龐大的妄想,五百噸的黃金價值少說也有一兆元,高則一兆五百億元,只不過十之八九會被課稅扣光。」

伸彥極力不讓自己的冷笑轉為苦笑,但結果看來並不成功。他折起影印紙,交還邦生。

原來如此,金塊的事情還在其次,烏拉爾這塊土地其實另有一個更大的秘密,邦生不得不如此假設。如果是平時,伸彥應該不可能這麼輕易就被邦生的暗示所動搖,是連夜來身心俱疲才導致他的精神裝甲出現了裂痕吧。

邦生接過影印紙,察覺到身後有人。他一轉頭,眼中出現一個早已見怪不怪的面孔,美食家增永禮貌地向兩位年輕人致意。

「關於這次事件……」

增永的鬍子開始蠕動。

「有人散佈謠言說,這是來自蝦夷神祗的詛咒,蝦夷人聽了一定會火冒三丈,土地被搶、遭到差別待遇不說,現在出事了,又把罪過全推到自己神明頭上,我想我能體會蝦夷人的苦處。」

「我從來沒有把責任推到蝦夷神祗的詛咒。」

「啊,我想是別人認為把原因全歸咎到這方面,事情就會變得比較簡單。東堂先生,這只是我個人的推測,就各種觀點來看,我對你成為企業家的動機相當感興趣,例如說……」

「例如說?」

「這只是我的假設罷了,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選在這個地方,建立你的理想國度呢?」

增永極度下垂的眼睛散發出異樣的目光,當他還想繼續這個話題時,伸彥立刻先下手為強。

「因為這塊土地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

「沒錯,舉例來說,九州的宮崎縣,那裏的觀光資源原本不多,卻有一段時間成為蜜月旅遊勝地,這完全是出自人為努力的結果,這就是我亟於效法的範本。」

「我明白了,你答得妙、答得妙。」

「增永先生,你什麼時候改行當觀光產業評論家了?」

增永無視於伸彥的暗示,仍蠕動他嘴邊的鬍子。

「原來如此,我明白你選擇一個一無所有的場所,建設休閑都市的原因了,這也能解釋成你具有相當旺盛的企圖心,我感佩之至。」

「多謝你得抬愛。」

伸彥反應冷淡,露骨表現出亟於打斷這場口是心非的對話。

「雖然跟你相談甚歡,但我的休息時間不多,請恕我先告退,有空再談……」

伸彥轉身離去,明顯拒絕對方打算留下的意願,但他的忙碌也是事實。伸彥來到大廳只是為了舒解緊張的情緒,沒想到卻遭到崛川與增永兩人的破壞,這原本不關邦生的事,但他仍然忍不住同情伸彥。

東堂伸彥當然不可能感受到相馬邦生的同情,他一回到總經理室,便接到宮村秘書的通知,立刻趕往總統套房。

「伸彥!我有話問你。」

這就是叔侄見面的剎那,東堂康行衝口而出的第一句話:

「你用了什麼手段買進這塊土地的?」

「我沒有使用任何手段。」

伸彥簡短回應叔父的問題,手指無意識地把玩領帶夾。

「這塊土地完全屬於村有地,東堂複合企業只是取得了土地使用權罷了,我想董事長應該明白這一點。」

「我忘了。」

康行彆扭地坦承自己的健忘,他背叉著雙手眺望窗外,黑色的天空不斷降下白色的雪,眼前是一片不吉利的蕾絲圖案。

「照這樣看來,您是不是在擔憂這塊土地受了詛咒呢?董事長?」

「不要胡說……」

如果詛咒能成真,那東堂一族早在一連串的詛咒下分崩離析了,這一點康行與伸彥心知肚明。他們兩人從小就了解自創始人敬四郎以來,東堂複合企業不知遭致了多少責難與怨恨,但敬四郎的主張,到死也沒有絲毫變動。

「經濟上的成敗與道德的優劣無關,戰後的日本之所以成為經濟大國,並非由於人民道德品行高尚的緣故,因此,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只要得到最後的勝利即可。」

敬四郎發出如此的豪語,也付諸實際行動,他前前後後不知有多少次當面聽到「我詛咒你」這句話。

「伸彥,我擔心的是你在開發這塊土地的時候,是否曾經和環保團體發生糾紛,這些人的思想比較偏激。」

「目前為止,還沒有遇到類似的糾紛。」人煙稀少的荒郊僻壤,又缺乏值得一提的自然景觀與野生動物,一切利弊得失伸彥已經評估過了。

「是嗎?那就好。」

人稱神經如鋼絲般強韌的東堂康行反應顯得有點失常,雖然口頭上不願承認,但他的確開始產生困惑。

截至目前為止的危機,全藉由東堂康行的財力、政治背景、人脈關係平安度過,但在這次事件上,完全排不上用場。無論在人類的世界展現了多高的策略與才能,經歷多少次激烈的商戰,一旦孤立於荒野與暴風雪中,面對一群從未在日本出現過的野狼,即使有怒叱內閣官員的權勢,在大自然與超自然現象面前,仍然形同幼兒一般。

這裏有許多名流之士彙集一堂,因此「外界」絕對不會坐視烏拉爾休閑都市的異變不顧,康行深信自己最後一定會脫險,但脾氣倔強的他,實在很難接受外力的援助。康行佇立在窗邊動也不動,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的侄兒如利刺般的視線。

在他統籌的企業當中,相當於東堂指揮總部的東洋開發公司,不僅沒有公開股份,也沒有繳納法人稅。他的侄子伸彥對這種做法頗有微詞,但康行認為,自從父親死後,他憑藉個人的努力與才能所累積的財富,怎麼能眼睜睜讓政府這個最大的強盜平白搶佔。

毋庸置疑地,康行的確是世界級的大富豪。他一方面嚴守先父遺留下來的資產,一方面有效地花每一塊錢,因此,他從來不會贊助文化事業或社會福利團體。逃漏稅之餘,不惜動用巨資支持他自認有利用價值的政治人物,因為他認為繳稅以後,這筆錢根本不知道會被用到哪裏去。

康行從窗口退了半步,然後轉頭看着侄兒。他不得不承認伸彥在處理這件事時,簡直可說是鞠躬盡瘁,由此可見,他還不至於自我膨脹,也不會一味貶低別人。突然間,他開口說話了。

「有才能的人最容易背叛,但誓死忠貞的人往往是庸才,這是一個永遠不變的道理。」

康行這段話有如一杯過濃的咖啡,即苦澀又晦暗。

「我大哥,也就是你的父親比較接近前者,你知道你祖父對你父親抱有多大的期望嗎?身為東堂複合企業的繼承人,卻偏偏要去搞左派政治運動,也難怪你祖父在怨嘆之餘會勃然大怒了。」

「董事長,您的意思是,祖父無所不用其極逼死我父親是理所當然的嗎?」叔侄之間的對談,幾乎到了像矇著雙眼互相以利刃攻擊的危險程度,康行背後的雙手緊握。

「你祖父一直在等,他希望你父親能讓步,但就在他等得不耐煩,打算主動妥協之際,卻傳來你父親的死訊,即使已經過了三十年,那時你祖父的表情,到現在我還記得一清二楚。」

康行沒有繼續說下去,伸彥也沒有立刻搭腔,沉默的巨掌包住了兩人。

正當康行與伸彥幾乎同時開口之時,門外卻傳來短促的驚叫聲,頓時打掉了兩個人的話。大門發出鈍響,聽聲音好像是有人撞在上頭,接着,厚重的橡木門隨之吱嘎作響地打開了。一名男子手拎着兩、三名狼狽不堪的秘書,朝東堂家的叔侄擺出笑臉。

「您是東堂複合企業的董事長吧,在下大門,有件事想與您當面談談。」

男子行禮致意,但這間總統套房的使用者視若無睹。

「宮村,把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子請回去,我沒興趣和不懂禮貌的人談事情。」

正要履行董事長命令的宮村秘書一直視到大門的眼神,便嚇得動彈不得。

「閑雜人等給我站一邊去。」

大門低吼著,宛如一隻坐視着削瘦獵物離去的老鷹,接着再度轉向東堂康行。

「董事長,我的提議絕對有百益而無一害,而且能確保您的安全、資產與名譽,講到這裏的警衛……」

話還沒說完,大門身後便圍起一道人牆,是他抵達此地之前所「排除」的東堂複合企業職員。其中不乏鼻青臉腫、受傷流血的人。

「沒有一個派得上用場,你等於養了一群飯桶。」

口無遮攔的大門還特意回過頭,以嫌惡的眼神看着身後這群人。也難怪大門會口出狂言,以他的價值觀來看,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全都是酒囊飯袋,沒有成為戰士的氣魄。但在場沒有一個人反駁大門的話,眾人保持緘默地任由大門當頭謾罵。

「這裏好歹也有五千人,假設其中一半是女人,剩下的其中一半是老人跟病人,至少也還有一個中隊的人數啊,結果你們這群大男人,卻只能任憑那群野狼擺佈,真是太沒出息了。」

至此仍然沒有人反駁,這是因為董事長東堂康行一直保持沉默之故,沒有上級的命令,在下位者絕不會擅自行動。

「只要積雪夠深,動力雪橇就能派上用場,這場大風雪其實來得正是時候,因為再過不久我們就能去求救兵了。」

「誰去?」

伸彥開口說話了,這是全場第一個反應。他早對大門的做法摸得一清二楚了,這個人強行會晤領導階層人士,籍以製造一個強烈的印象,先前大門就對伸彥用過相同的招式。伸彥忍住鄙視的心態問道。

「且不論外面的大雪,有誰會自願去突破野狼的包圍?你說得簡單,但做的又是誰?」

「當然是我。」

大門把事情看得太過簡單,惹得伸彥與康行等人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大門終於如願站上主角的位置,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

「同時有關保全公司一事,我希望能明定投資契約,取得東堂複合企業的全面支持。」

「想不到有人為了成立公司,竟然願意賠上自己的性命。」

「我的目的不僅如此而已。」

大門發出膽大包天的一笑,看來這個人還有比成立公司更重要的內情,才會讓他如此搏命。

「那就說出來聽聽吧,伸彥跟宮村留下,其他人離開。」

專制君主的一句話決定了整個局勢發展,眾職員面面相覷,即使心有不平,但仍然乖乖退下。

大門從衣袋裏取出一張地圖攤在桌面,說明他的「作戰」計劃。十分鐘后,大門再度毫不客氣地打量贊助者的表情,然後呼出一口氣轉移話題。

「讓我先確認一件事,我們現在正處於孤立狀態,與外界的通訊與交通完全斷絕,這全是由於野狼和暴風雪的緣故,雖然還不清楚那群生物是否真的是野狼,但可以確定的是,這群野狼中有一個領導者,只要把這個領導者解決掉,烏合之眾立刻解散,一切隨即擺平。」

「聽起來很簡單。」

「總經理,其實做起來也很簡單,你在內指揮,我在外打拚,大家分工合作。」

伸彥正要展開一場舌戰,但康行適時投下一個休止符。

「好,事情交給你去辦,如果我滿意你的結果,就給你一個保全公司。」

「你能以人格保證嗎?」

「我保證。」

「好,那就不用白紙黑字。」

大門向伸彥斜看一眼,只見伸彥無動於衷的表情與沉默,他明白要改變叔父的決心,簡直比登天還難。

烏拉爾休閑都市管理階層所做的任何決策,決不會告知遊客,遊客們仍然聚集在大廳,他們盤踞在大廳四周,內心的不安則因為電話與電視的故障而持續擴大。

白根有希子一見到相馬邦生,便推著父親的輪椅迎面點頭致意,邦生回禮后隨即表示:「現在這裏簡直是一團糟,真傷腦筋。」有希子聽了只是微微一笑。

「事情很快就會結束,再煩惱也是多餘的。」

聲音是從有希子的父親口中發出來的,邦生原以為他在睡覺,聽到這段話嚇得兩眼發直。老人半睜著雙眼看着邦生道。

「我是白根尚人,你好。」

「啊,久仰久仰,我是相馬。」

邦生急忙回應,心裏還在擔心剛剛的用字遣句有沒有不當之處的時候,有希子的父親再次閉上眼睛,邦生在遲疑了片刻后,才低聲詢問有希子:

「聽說令尊是東西外文史學家,那他這次也是來這裏演講的嗎?」

「是的,家父是受邀前來演講,有什麼問題嗎?」

有希子白皙清麗的面龐泛起一道困惑的表情,令邦生的背脊升起一股小小的寒顫。他認為有希子是個美麗、聰明、討人喜歡的女孩,但不知怎麼的,內心卻感覺到一個莫名的陰影。

邦生想起葉月對有希子的敵意,但現在的葉月由於一連串的緊張,正枕着父親的膝蓋躺在沙發上熟睡,要是身邊有個強而有力的保護者,連邦生也想痛快地呼呼大睡。可惜的是,他在陌生的地方總會綳起神經,就算要他躺下也無法安穩入眠。他再度悄聲向長發的少女問道:

「令尊是不是知道什麼內情呢?」

邦生有意無意地壓低音量,他對於有希子與他父親並沒有敵意與厭惡感,卻按捺不住滿腔的疑問。

有希子看着邦生卻遲遲不回答,在小作家眼中她似乎有口難言,因此,他立刻修改了剛剛的說法。

「或者說,你知道什麼秘密嗎?」

邦生原本探向前的身子突然停止動作,因為葉月的頭差點就由他的膝蓋滾下去。有希子看着他連忙撐住女兒的樣子,白皙的面孔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相馬先生,你真是個好爸爸。」

「哪裏哪裏,大男人粗手粗腳的,我剛剛的問題……」

「相馬先生,你對令千金有什麼期望呢?」

有希子完全不讓邦生掌控話題的主導權。

「沒什麼特別的期望,只要她健康快樂我就心滿意足了。」

窗外只見夜神乘着邪惡的翅膀遮蓋了天際,野狼的攻擊雖然暫停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再進行規模更大的侵襲。

「相馬先生,如果有人想對令千金不利,我想你一定不會輕易放過對方吧?」

「那當然。」

如果有人要加害葉月,邦生絕對不會放過對方。哪怕是主張廢除死刑的人搬出人道主義等論調,對他來說都是耳邊風,因為他不報仇誓不為人。聽完邦生簡短的話,有希子低聲問:

「原來相馬先生你也贊同復仇這種行為?」

「就我目前的心態而言,我還沒有足夠的自信能剋制復仇心,即使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我也不會對他唱高調。」

「復仇……」

有希子的話題與用語顯得有點凌亂,看來,她的內心充滿迷惘。

「相馬先生,如果這個復仇的行動,將危及許多無辜的人,請問你……」

「有希子!」

白根尚人的聲音雖不高亢也缺乏力度,卻重重鞭打着有希子的嘴唇,讓她頓時轉為沉默。來不及想好答案的邦生正準備開口,卻被白根尚人搶得先機。

「待人處事以不干涉他人家事為限,打擾你了,我們走吧,有希子。」

平淡的語氣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威嚴,有希子行完禮便推著父親的輪椅,踩着優雅的步伐離去。原本還期待着她也許會轉過頭來,結果,只見她筆直的背影逐漸遠去,消失在裝飾牆的另一頭。

邦生感覺到膝蓋突然變輕,接着看見葉月揉着雙眼坐了起來。

「爸爸……」

「你繼續睡,沒關係。有什麼事我再喊你。」

「沒關係,我不想睡了。」

葉月甩甩頭,心想剛才的怪夢還是不要說出來,免得爸爸操心。也許是白天看了奇怪恐怖的情景,才會在夢境反映出這個印象吧。何況選在這個時候小睡,正是夢魘最活躍的時刻,也難怪會做那種怪夢,葉月如此解釋。

剛才,葉月一個人佇立在夢中,夢境的上半部是黑色、下半部是白色。她呼喊著父親,卻得不到回應。於是葉月明白自己只是在做夢,如果在現實里,爸爸一定會飛奔而來。突然,一道蒼白的細光滑破陰暗天空的一角,穿進雪地里。葉月發現自己帶着手套,於是她彎下身子,開始挖掘白雪,突然間指尖似乎碰觸到某個物體,她謹慎地把雪撥開,只見一個銀白色的物體上彷彿有結凍已久的好幾層厚冰。那是一張閉着雙眼的狼臉,正當葉月戰戰兢兢地打算伸手去摸,野狼冷不防地睜開眼睛,一道黃光朝着她直射而來。

就在此時,葉月被睡眠國度驅逐出境。

「爸爸,我有沒有尖叫?」

「沒有,你是不是做夢了?」

父親關切地看着葉月,突然間,一陣凄厲的喊叫聲傳來。接着是玻璃碎裂,還有物體摔落的巨響,一連串的驚叫讓潛在於邦生內心的恐懼與威脅感迅速浮現。

總攻擊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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