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疑惑與背信

第五章 疑惑與背信

在距離阿留申群島(註:AleutianIslands,位居太平洋北部,為分隔白令海與太平洋的火山島群,屬於美國阿拉斯加州。)不遠七月的北太平洋里,一艘遊艇正在海面上快速航行。

時速大約超過七十公里,純白的流線型船體宛如利刃般切開波濤,無視於衝擊著后甲板的海水,一路勇往直前。

古鄉聖司坐在擋風玻璃之後的甲板室的椅子上,眺望破碎散落的浪濤。他在T恤上套了一件狩獵裝,俊挺的鼻樑上掛着一副廉價的太陽眼鏡。

踩着宛如體操選手的優雅步伐,克拉莉絲從樓梯走下來,跟在她腳邊的是一隻以騎士自居的貓。一身與古鄉類似裝扮,明白顯示克拉莉絲重視功能性甚於時尚的穿衣哲學。

那隻藏在長褲底下的腿想必很美吧!古鄉心想。雖然克拉莉絲並不是一九三○年代那種低俗太空歌劇漫畫的女主角,所以當然不會穿上那種過於暴露的服裝,不過,小露個雙腿也無妨嘛!

搭乘克里姆希爾德號感覺如何呀,聖司?

非常不錯。

克拉莉絲才剛在古鄉身旁的椅子坐下來,貓兒便一臉理所當然地跳上她的膝蓋。

喂!你未免太不客氣了吧!

這位年輕的日本人如此責備道。當然,貓兒對於情敵的嫉妒就好比鬍鬚末端的塵埃一樣毫不在意。

沒關係的,我很喜歡它。

金髮女孩開朗地笑着。

我從來沒養過寵物,它要不是你的寵物的話,我還真想養呢!

那就送你吧!

話才剛要出口,古鄉卻立刻閉上了嘴。這麼一來豈不是中了那隻該死的貓的下懷嗎?

很貴吧?這艘遊艇。

古鄉突兀地轉移話題。

建造費我並不清楚,不過我買的時候花了一百三十五萬美金,然後又花了大約二十二萬美金重新裝潢。

確實得花這麼多錢呢!古鄉點頭贊同。這是一艘全長超過一百英呎,搭載四千匹馬力引擎的雙桅豪華遊艇。遊艇上有發電設備、雷達、自動掌舵裝置、求救信號發射裝置、信號彈發射裝置、船艙補給船等等,一應俱全。寬敞豪華的沙發、主卧房、四間客房、四間浴室、船長室、船員室、圖書室、廚房,甚至連視聽室都有。由於張帆需要四名人力花費三小時的時間,所以完全靠機器操作。

這下子,我母親留下來的遺產也差不多花光了。

克拉莉絲無憂無慮地說道,看了看古鄉之後又繼續說下去。

這艘船呢,嗯就花了一百五十七萬美金,然後給歐索普將軍五十萬、給你二十五萬、給歐索普將軍招募的三十名傭兵每人十五萬,這麼一來我的存款幾乎就歸零了。

在這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古鄉忍不住問了這個問題。

從零開始呀!只要別從負數開始就謝天謝地了。

克拉莉絲淡然地回答。

我母親曾經這麼跟我說過,別管他人的想法,要把錢用在自己認為最有意義的事情上。因為她那些錢並不是留給我增值用的,是留給我花的。

好偉大的母親。

就是呀!

克拉莉絲明快地回應。

縱使只有母親的十分之一也好,我希望自己能夠像她一樣自由自在過着充實的人生。我母親雖然是靠經營開採油頁岩公司而致富的,但卻不是一個滿腦子只有生意的人,從運動、藝術、社交活動到戀愛,她唯一沒做過的就只有結婚。

古鄉和貓互相看着對方。

母親的眼睛裏總是源源不絕地散發出活力的光彩,就連煩惱的時候也一樣。儘管她是想藉着勞動身體來趕走那些煩惱,但是在我印象中,我卻覺得她是一個將生命用到最後一刻才罷休的人。雖然沒超過五十歲,但是她的人生絕對比什麼事都沒做,卻活了百年以上的人要充實多了!

因此對你來說,保護白令海峽水壩不受恐怖份子的破壞,是你踏出有意義的人生的第一步啰?

嗯。

就因為這樣,你願意支付一名傭兵十五萬美元以上的酬勞?

如果有更多財產我會付更多。因為對我來說,這是一份值得傾家蕩產來投入的事業。既然我在實戰方面完全派不上用場,那就只好用金錢來表現我的誠意了這實在有點難以形容,你懂我的意思吧?

大概吧!就算只有五千美元,你也會把那五千美元全部拿出來,總之就是要做到不遺餘力的地步。你之所以支付一名傭兵十五萬美元,那純粹是因為你碰巧有那樣的財力,沒錯吧!

對,沒錯。

你完全沒有討價還價嗎?一萬美元就雇得到傭兵了,而且通常都還可以講價呢!

我認為討價還價是得不到對方的誠意的。當然,我也不致於天真到去相信對方會拿出和我同等的誠意來回報,那是對方的心態問題。我只希望在將來回顧這一切的時候能夠告訴自己,為了讓這份事業成功自己已經全力以赴了,就這麼簡單。我絕對不要在事後才後悔當初不肯多花點美金來達成目標。

我好像有點太自以為是了。

克拉莉絲做了一個孩子氣的縮頭動作。

很刺耳吧?對不起。

不會,你說得非常好。對吧?貓叉!

貓兒喵了一聲表示贊同。

玻璃調酒杯里的冰塊發出晶透的聲響,賽門歐索普一面享受伏特加馬丁尼的香氣,一面往克拉莉絲看過去。

古鄉還在樓上嗎?

嗯,跟貓一起看海。

跟貓啊

在附設吧枱的沙龍里除了克拉莉絲和歐索普之外,只有一個名叫馬藍的男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大漢,據說是歐索普多年來的部下,目前正坐在角落的沙發上品嘗波本威士忌。那種秀氣的喝法和他魁梧的身材可說一點都不相稱。

克里姆希爾德號船上的人一共有十一名,除了蕭羅博士、克拉莉絲、古鄉、歐索普和馬藍之外,還有船長和兩名船員,以及和馬藍一樣,同為歐索普部下的傭兵三名。

怪男人。

歐索普指的是古鄉。

不過,是個好人吧?

手裏拿着加了白蘭地的冰紅茶玻璃杯,克拉莉絲說道。

他可不能單純地說是好人啊,大小姐!就跟我一樣。

歐索普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過去曾經發生這麼一件事。地點在南美洲的玻利維亞,那是一個因為軍事政權與國際毒品組織掛勾而惡名昭彰的國家。一個住在那個國家的年輕日本女人帶了一樁生意來找我,那個女人並不是殖民地的開拓者,而是在當地進行日本移民南美地區的歷史研究調查,然而她卻前來拜託我,要我對付毒品組織的某個團體。

克拉莉絲的碧藍眼眸里閃爍著好奇的光芒,仔細地聆聽。

於是我召集了包含古鄉在內的二十四名好手,派他們到玻利維亞出任務。古鄉既有能力又是個日本人,所以我認為他是任務的適當人選,尤其是他能夠與顧客溝通,這才是最重要的。就一個日本人而言,他在語言上的造詣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

那個女人為什麼要對付毒品組織呢?

那是一個令人感動的故事。她在玻利維亞的東北部和巴西國境交界附近發現了日本人殖民地的遺跡,雖然廢棄已久,可是將近一世紀以前的教會、學校和醫院等等,全都被原原本本地保存了下來,成為日本移民的珍貴史料。不料那個地方被毒品組織相中,準備拿來作為罌粟田和海洛英提煉工廠的用地。她下定決心,為了保護珍貴的歷史遺跡,就算流血也在所不惜,於是便跑來找我。我跟她收了手續費一萬美金、武器彈藥二萬五千美金,這些是頭款,她也匯了錢給我,而傭兵的報酬是每人一萬美金,這部分是在抵達當地之後才支付的。古鄉一行人就這樣踏上了玻利維亞的土地。

以伏特加馬丁尼潤喉之後,歐索普繼續說下去。

但是沒想到才剛抵達當地,就已經有出乎意料的事情等着他們了。原來委託人根本沒有錢,付出總計三萬五千美金的頭款后她手上幾乎沒錢了。雖然她家好像很富裕,不過並沒有什麼可以自由運用的現款,別說是一人一萬美金了,就連十塊美金她也付不出來。那些傭兵當然非常生氣,但那個時候他們早就已經和毒品組織在交戰了,就算想立刻喊停,對方也不可能放過他們的,他們等於是被逼到不得不為自己的性命而戰的境地了。

她從一開始就打算如此嗎?

沒錯。唉,真是個聰明伶俐的女人。沒有錢,卻又需要傭兵,那就乾脆把傭兵部隊給扯進來,這就是她的如意算盤。不過她倒也充分運用自己的魅力,獻身給那些傭兵呢!

克拉莉絲白凈的臉龐瞬間閃過一道不悅的陰影,但卻沒有開口說任何話。

當時戰況相當慘烈。南美的毒品組織說起來就像所謂的山賊。暹羅灣的海盜雖然也很狠毒,不過毒品組織因為擁有現代化的武器,所以更難對付。經過一個星期的激烈交戰,終於將敵人給殲滅,但是那二十四名傭兵之中有二十一人也戰死了,只有包括古鄉在內的三個人還活着。這場戰役的死亡率是百分之八十七點五。順便提一下,大小姐,只要死亡率超過百分之八十,那支軍隊就算慘敗。

我之所以對古鄉讚譽有加,就是因為那場戰鬥。他存活了下來,不但是因為有實力,而且他的運氣好得嚇人。為了生存而耍弄卑鄙伎倆的可能性就不提了,不過一進入戰鬥,他就如匈奴的後裔一樣慓悍而好戰。古鄉他們三人當時不只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已,還獲得了戰利品,也就是毒品組織的部分資金,四十五萬美金。他們將那筆錢公平地分成三等分,其他兩個人對這樣的結果都很滿足,只有古鄉一個人不這麼想。

他該不會把那個日本女人給殺了吧?

沒有,他並沒有殺她,不過從某方面來說,他的作法比殺人還要狠。他在那個日本殖民地遺址安裝了高性能炸藥,將教會、學校以及醫院炸得一乾二淨,那個日本女人畢生的研究也就此結束了。那個女人後來怎麼樣了我倒不清楚,她若是在極度的絕望與憤恨下發瘋了,我也不會覺得訝異。

所以,他不喜歡被騙嗎?

也不能這麼說。他是一個一旦知道自己被欺騙就會不動聲色地還以顏色的男人。不過當他知道自己被那個女人騙了時,我想他的反應並不是憤怒,而是苦笑。

喔?為什麼?

問得好,重點就在這裏。

歐索普嚴肅地回答。

他真正不喜歡的其實是被迫接受某種價值觀,強迫他人接受自己的信念或思想的人才是他最厭惡的,而那個日本女人就有那樣的臭脾氣。保護殖民地遺址不只對她的研究是必要的,在學術上也相當重要,所以她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所有的人都應該協助她,她不遵守對傭兵的契約沒什麼大不了的,反而是這群卑賤的傭兵應該為自己能替崇高的學術研究出力感到榮幸。古鄉對這種想法可是很不屑的,所以他才會選擇用那種方式來跟那個女人劃清界線。

那麼,他的反共思想分數之所以那麼糟,是因為

以他的個性來說是當然的。他是厭惡共產主義的單一與專制沒錯,但他更厭惡被強迫必須對共產主義產生敵意。由於傭兵的委託人大多來自反攻陣營,所以他那種個性多少有點麻煩。

克拉莉絲歪著頭陷入沉思,歐索普則開始動手為自己調製第二杯伏特加馬丁尼。Stolichnaya伏特加兩份、NoillyPrat苦艾酒一份,冰塊多一點克里姆希爾德號的電冰箱、製冰機以及冰酒庫的容量都相當大,根本不是幾個人能消耗得掉的。

歐索普將軍

什麼事?

你剛才說,存活下來的三個人把毒品組織的資金給平分了

沒錯,每人十五萬。

那筆錢是不是破壞你和聖司友誼的原因?

在國家森林公園的森之館我們也談到了這個問題。唉,大概就是那樣,雖然他認為那是他靠自己的力量所賺來的。

可是,事實不就是那樣嗎?

大小姐,他們在玻利維亞展開生死戰的時候,你以為我是拿着那一萬美金手續費在吃喝玩樂嗎?我也在戰鬥啊!而且是和毒品組織在戰鬥呢!古鄉他們所對付的並不是整個毒品組織,只是組織里的一個團體罷了。可以這麼說,雖然那是發生在南美內陸的一場小火災,但是若放着不管,很可能會變成燎原大火的,所以我必須和毒品組織的頭頭進行協商。不管是對我或對他們來說,大家都非常明白,賭上組織的存亡投入全面戰爭是一件愚蠢的事。因此,雖然過程並不順利,但總算達成和解了。當時他們所提出的條件之一就是歸還被搶的那四十五萬美金。四十五萬美金對他們而言不過是鳳毛麟角,不過這面子上掛不住,所以他們怎麼樣也不肯讓步,於是我只好說服那三個人把錢拿出來還,可是

結果古鄉並沒有拿出來。

他可頑固得很呢!

那其他兩個人呢?

其中一個乖乖交出來了,那個人已經洗手不幹了,現在應該在美國的新墨西哥開牧場。另一個跟古鄉一樣拒絕還錢,過了差不多半年就死在薩爾瓦多了。

是毒品組織的報復嗎?

他是在內戰中死亡的。但是不管表面上的事實如何,那確實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這回答與其說是謹慎,倒不如說是老奸巨猾。

克拉莉絲垂下視線,望着連碰都沒碰的冰紅茶掩飾她的表情。一看見沉在杯底尚未完全溶化的砂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彷彿也有類似的東西沉澱,要說是不愉快,好像不足以形容,不過那畢竟是不愉快的情緒。

你沒在背後動手動腳嗎?

克拉莉絲大膽地問。一抹邪惡的笑容浮現在傭兵組織首領的臉上,當那笑容宛如彈開般消散之後,歐索普以溫和的口吻回答。

怎麼會呢,大小姐,這麼說未免太高估我的實力了。

對不起。

克拉莉絲邊說邊垂下她那美麗的金黃色腦袋。

古鄉一臉忍不住笑意的表情,望着手掌上如鈕扣般的小東西。

在貓身上裝竊聽器?居然還有這一招啊!

古鄉把竊聽器拋向空中,掉下來時又伸手接住。

這可是侵犯到我的私隱權喔,大小姐!

對不起。

想試試扮演偵探的滋味吧?唉,算了算了!反正也沒造成什麼損害。

好個寬大為懷的傢伙啊!

貓兒意有所指地望着它的飼主,古鄉自然是不予理會了。

不過,我必須沒收這個東西。

好,我沒意見。

克拉莉絲一本正經回答的樣子,終於讓古鄉憋不住笑了出來。

歐索普老大對這件事

不,他完全不知情。

呵!這樣的話或許會有什麼有趣的用途呢!

將竊聽器塞進口袋之後,年輕的日本人重新調整自己表情。

對了,雷因小姐。

是!

這分明是完全犯罪,你為什麼要自首呢?

在克拉莉絲腳邊,貓兒一副興緻勃勃的模樣眺望着這一切,它似乎正在想着不單是自己的飼主,連這個女孩也是個有趣的人。

克拉莉絲伸手把貓兒抱了起來,正視古鄉。

因為我不想對你有任何隱瞞。

古鄉頓時愣住,只能藉咳嗽來掩飾他的情緒。

這麼信任我好嗎?我只不過是區區一介傭兵罷了。

可是我請你做的事可得豁出性命啊!信任你是當然的吧?

就因為踐踏誠信的傢伙總是比不這麼做的還多,所以紛爭才會源源不斷。不可信賴之徒是絕對不可以信任的。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就表示我有眼無珠了。不過根據歐索普將軍所說的,我相信你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古鄉的雙眼綻放出銳利的光芒。

歐索普老大跟你說了什麼?

他跟我說了玻利維亞的事件。

哦,原來如此

古鄉一副剛喝下過酸的葡萄酒的表情。

還有十五萬美金的事嗎?

嗯。

克拉莉絲坦然回答。

真相到底是如何,你可以告訴我嗎?

就是歐索普老大說的那樣,沒什麼好解釋的。

那冷淡的語氣就像熟知自家產品缺點的業務員一樣。

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歐索普將軍說了什麼不是嗎?

他說了什麼?

嗯他說你討厭被迫接受他人的信念及價值觀。

完全正確!不過被歐索普老大那傢伙看得如此透徹,還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嗯,我會盡量小心,避免讓你有那種感受。

謝謝你的關心。

還有,他還說你是個運氣很好的人。

他說我運氣好?

這位年輕的日本人彷彿相當意外,露出不解的表情。

嗯,搞不好真的是這樣,因為能和歐索普老大來往十年以上的,大概只有我一個吧!

古鄉一臉認真地陷入沉思。

不,絕對不是那樣。

古鄉像是改變主意似地搖了搖頭。

能夠有驚無險地活到今天實在有點難以形容。總之我之所以能夠設法保住性命活到今天,都是因為我沒有完全信任歐索普老大的緣故,一切都得歸功於我的小心謹慎呢!

作出理想的結論之後,古鄉這才心滿意足。莫爾則刻意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對了,大小姐,我正好也有個問題想請問你,如果冒犯到你,你大可揍我一頓。不曉得我可以問嗎?

可以呀!什麼問題?

金髮女孩以詼諧的口吻回應。

你是蕭羅博士的女兒吧?

一聽到這不像疑問倒像斷定的話語時,克拉莉絲雷因瞪大了雙眼。就在足足被凝視一分鐘以上的古鄉困窘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她才緩緩開口。

你怎麼會這麼想?

百分之七點四是有理由的,其他則是憑直覺。

那麼,可以告訴我是什麼理由嗎?

我覺得你對蕭羅博士的奉獻並不尋常。

就這樣?

所以只佔了七點四個百分比。

佔零點二個百分比還差不多呢!

被克拉莉絲抱在懷裏的貓對着沉默不語的古鄉做了一個像咧嘴貓一樣(註:童話故事愛莉絲夢遊仙境裏那隻經常咧嘴而笑的貓。)意有所指的笑容,讓它的飼主更加鬱悶。

讓我告訴你一個事實。我今年二十歲,出生於加拿大的薩德伯里市,我母親自出生到死亡為止從未踏入蘇聯的國土。蕭羅博士雖然在八年前流亡至西方,但是在流亡前的十五年當中一步都沒離開過蘇聯。

原來如此,時間根本對不上。

但是,你的直覺是正確的。

由於事情太過出乎意料,古鄉完全忘了要轉過頭向貓兒做個看吧看吧的得意表情。

可是

古鄉以抗議的語氣開口。

剛剛不是才說時間對不上

精子冷凍技術,你應該聽過吧?

這樣的話

沒錯,就是這樣。

克拉莉絲開始為說不出話的古鄉說明。

克雷門特蕭羅博士在二十三年前到美國訪問時,把自己的精子賣給了業者。

業者?

對,業者。美國是一個受商業之神眷顧的國度,無論幸福或不幸福、成功或失敗、有形象或沒形象,任何東西都可以當成買賣,而精子銀行就是其中的一個行業。他們以高價收購在科學、藝術、運動等各領域精英的精子,強力推銷給想要小孩的夫婦或女性,然後以更高的價錢賣出。

為了從事反對運動,蕭羅博士,不,我父親當時正好需要一筆錢。在蘇聯,科學家的待遇雖然相當優渥,但是為了那些活動,還是需要更多不受限制,可以靈活運用的資金,所以父親就把自己能賣的東西都賣了。大約在兩年之後,我那不想結婚卻想要孩子的母親選中了克雷門特蕭羅成為自己孩子的父親。

古鄉將翹起來的腿左右交換,然後又再次交換回來,以一臉想找人商量的表情轉向貓兒,哪知道貓兒竟然閉上眼睛佯裝不知情。

古鄉胡亂搔了搔頭髮開口說道: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你大可以嘲笑我,否定我猜想的一切啊!

因為

克拉莉絲看起來頗意外。

我說過我不想對你隱瞞任何事。我是克雷門特蕭羅的女兒的事,不單是我父親,就連歐索普將軍也毫不知情。我只告訴你一個人而已。

就算是這樣

況且我對這件事一點也不介意。我是在母親的期盼下出生的,父親又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小時候雖然也會因為沒有父親在身邊而感到寂寞,也有過疑問,但是在父親流亡后,母親就告訴我父親的事了。我又是高興又是思慕,而且覺得相當驕傲。雖然不能公開對外透露自己的父親是誰,但是這份驕傲一直支撐着我到現在。其實說起來也只有八年而已,不過在今後的將來,我想這份驕傲還是會繼續支持我的。

克拉莉絲輕柔地把貓放到地上,站了起來。

你應該早就猜到了吧?我之所以專攻氣象學也是因為那是父親的專業領域,並不是出自於不單純的動機喔!

至少我不認為是不單純的。

謝謝。

克拉莉絲露出如陽光般的燦爛笑容。

那麼,我也該去準備食物了。

她一離開,現場只留下古鄉和貓兩個人一起眺望海浪。

這是TKO(註:technicalknockout,技術性擊倒。),根本贏不了!

喵!

貓兒叫了一聲,表示贊同。

喂,貓叉,今後我跟她應該能夠順利相處吧?

這次貓兒並未回答,只以沉默告訴古鄉你自己去想吧!

克里姆希爾德號通過阿留申群島,從北太平洋進入白令海。

這一天,用過晚餐的古鄉為了打發無聊的夜晚,在圖書室里找尋書本。

哲學或藝術類書等等自然是連看都不會去看一眼,平裝版的推理小說才是古鄉的最愛,沒有的話,歷史小說也無妨。色情書刊就算找了也是白找吧!

結果他選了一本書叫做《貓叫的夜晚》的驚悚小說。雖然從沒聽過普拉姆豪斯這個作者,不過他很中意這個書名。接着古鄉又順手抽出了亞里斯提亞麥克林的海洋冒險小說。就在他抱着兩本書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碰巧跟克拉莉絲面對面撞個正著。

哎呀!

啊!抱歉!

兩人抱在手上的書全掉在地上,於是連忙把書撿起來。

占星術入門咦,你看這種東西嗎?

貓叫的夜晚你看這種東西呀?

兩人不由得笑了起來,把書交還給對方。

對於沒有預知能力的我而言,若能透過占星術知道未來,那就太棒了。雖然前提必須是預知萬人未來的法則是存在的。

什麼法則的,那隻存在於教科書當中。

年輕的日本人冷淡地說道。

你們女孩子為什麼都那麼喜歡占卜?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不知道自己星座的女孩子。同樣星座的人全都擁有同樣的性格與未來,這種事你真的相信嗎?要真是那樣的話,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十二種性格存在了。

也有從血型看性格的方法。

這樣就只有四種了。

聖司,你的血型是哪一型?

B型。

哎呀!B型有很多怪人呢!挺準的不是。

要是能夠那麼十全十美,當然就不會是個怪人了!那你又是什麼血型?

我是O型,媽媽也是O型。爸爸是A型。

提到爸爸的時候,克拉莉絲的聲音顯得很驕傲。

喔,那是看得到幽靈和變成幽靈的血型。

這話怎麼說?

根據最新的心靈科學研究,死後會變成幽靈的人是O型,而看得見幽靈的則是A型。

這是真的嗎?

總之健全的B型人和那種事情是毫無緣份的。

健全?原來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呀!

克拉莉絲的微笑里充滿了惡作劇的意味。

說到自私自利的理論,你還真是一流呢!

您過獎了,不敢不敢。

不過,實踐與理論往往都是背道而馳的。

前一秒才把人家捧上天,下一秒馬上就被踩在地上,真教人難以消受啊

抱歉,我應該倒過來說才對。不如讓我泡杯咖啡向你賠罪吧?

也好。

臨走之際,克拉莉絲回頭向古鄉問了一句。

你知道貓叉在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

古鄉明明知道卻故意如此回答。

克拉莉絲用托盤端著咖啡壺、杯子和糖罐等器具回來的時候,古鄉正一面翻著占星術的書一面思考着。

就在克拉莉絲倒完咖啡,用湯匙匙起砂糖之際,古鄉突然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說道。

博士有事瞞着我。

克拉莉絲吃驚地盯着古鄉,砂糖撒了一桌子。

你剛才說博士有事瞞着你?

沒錯。

究竟是什麼事?

關於白俄羅斯解放同盟的資金來源。

古鄉用手掌將撒在桌面上的糖粒掃起來扔進煙灰缸里,接着拍拍手掌,伸手拿起咖啡杯。

在國家森林公園的森之館,當我向博士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博士回答說他不知道,可是他在說謊。

你怎麼知道他在說謊?

我有證據。

什麼樣的證據?

就是你當時的表情。

我?

沒錯,你那帶着懷疑的表情。

唔,被看見了啊?

克拉莉絲像個男孩子般喃喃自語。

你看我看着了迷是吧!

轉移話題是沒用的。

被你發現了!

克拉莉絲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接着收起笑容,表情認真了起來。

我答應過你不會對你隱瞞任何事。嗯,沒錯,你的判斷是正確的。其是我們並非完全不知情,雖然我的認知完全是透過博士所提供的資訊

該不會是挖到金礦了吧?

話一說完,連古鄉自己都覺得這個笑話很冷,若被那隻貓恥笑也是應該的。

是一個叫做克烈的男人。

克拉莉絲平靜地回答。

克烈?

真是個令人興奮的名字!年輕的日本人心想。

克烈是尼克萊這個男性名字的俄羅斯式昵稱。

嗯,我當然知道,尼克萊嘛!

古鄉故作鎮靜地回答,但他心裏卻不禁想起過去在閱讀托爾斯泰或杜斯妥也夫斯基等舊俄作家的小說時,被那些登場人物的姓名、昵稱之複雜搞得頭昏腦脹的。

那個叫做尼克萊的傢伙就是白俄羅斯解放同盟的資金來源?

對,好像是這樣。不光是資金,聽說連武器也是他提供的。

連武器也

像是卡賓槍、手榴彈,或是自動步槍等等。

我知道為什麼白俄羅斯解放同盟要以武戰路線突進了,因為他們無論如何都要炸掉白令海峽水壩。但是卡賓槍的火力太弱,靠那個來跟世界最強的軍事大國交鋒實在是太輕率了。既然無法讓自己變成阿富汗山區的游擊隊,唯一的辦法就是利用傭兵來破壞水壩,這麼一來他們自己就不需要準備什麼武器了。不過一旦反對運動流於恐怖主義、武力叛亂的話,以後就再也無法期待西方的同情了。正如你在巴黎時所說的,這樣只會替蘇聯政府製造鎮壓反抗勢力的藉口。

沒錯,不合情理的地方太多了。

克拉莉絲贊同地附和道。

沒人知道克烈那傢伙的真面目嗎?

完全沒有。

聽起來似乎是個行動力十足的人。

他好像也很有想法,所以才叫人擔心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克拉莉絲無法隱瞞她的隱憂。克烈對於白俄羅斯解放同盟的援助肯定不只是出於同情。

還有一點博士為什麼不告訴我關於克烈的事?

他大概需要一段時間來觀察你這個人到底值不值得信賴吧!

優柔寡斷。

克拉莉絲聽了雖然不會不愉快,但也絕對高興不起來。

可是我相信你呀!這個我已經說了。

知道了。

男人對彼此之間的信賴有時並非那麼堅定,古鄉心想。然而年輕美麗的女性的信賴大概就不會如此了吧!

那麼,假使博士對你說古鄉聖司這個男人不能相信,千萬別接近他,你會怎麼做?

假設性的問題很難回答耶

克拉莉絲試着以笑容回應,但臉上還是露出為難的表情。

古鄉收起了攻擊的矛頭,拿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來戲弄克拉莉絲並非他的本意。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克拉莉絲語帶遲疑地說。

什麼問題?

你為什麼會成為傭兵?

停頓了一下子,古鄉笑了。

理由很簡單,總之是我誤入歧途了。就這樣。

就這樣,古鄉如此回答道。在他的腦海里時針開始逆轉,幾個人的聲音宛如霓虹燈一般忽明忽滅。

不知道嗎?日本男孩!是這樣嗎?可是每個人都是這麼說你是被陷害的?被騙了?換個新一點的藉口吧!要不要我叫大使館館員來?

你知不知道,像你這種胡作非為的年輕人給我們帶來多大的麻煩?我們可是忙得很耶!走私海洛英真是的,這下子日本人的名聲又給你們破壞了。為同胞們着想一下行不行啊!

是冤枉的?可是你在日本不也照樣惹麻煩?像這種事,紙是包不住火的。參加示威活動與警察發生衝突,這是妨礙公務罪呀!警方強行檢查你的包包?如果沒做什麼虧心事,那就應該大大方方讓人家檢查不是嗎?一般人都是這樣吧!

你說跟你一樣作日本學生的裝扮?你曉不曉得巴黎現在有多少個像你這樣的傢伙!不可能,怎麼找得到!

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只是想說檢查的時候先寄放在你那裏一下。我知道錯了,是真的,我真的是那麼想可惡!別靠過來,我有刀子

啊!殺人了!

好,我相信你的說法,你是正當防衛,而這個男的是海洛英毒販。不過你是不是應該先跟我到警察局去自首呢?來,把刀子給我

別逃!我會開槍的!

體力看起來不錯,經過訓練后應該會越來越強。傭兵不需要過去,只要能吃能戰鬥,就能為自己開創未來。

隨着時針的前進,雜亂無章的對話被一幅景色所取代。那是一個在星光照耀的陰暗山路上默默前進的年輕人的身影。他的步伐之所以那麼沉重,固然是因為身上背負着三十公斤重的沙袋,不過從昨晚到現在完全沒瞌過眼也是原因,更何況連續五餐沒進食。他必須在這樣的狀態下,從晚上八點到隔天早上七點的時間內走完全程六十公里的山路。目的地有個帳篷,那裏會有準備好的食物,但如果無法在七點以前抵達,將不被允許上桌吃飯。

年輕人將疲憊、困頓與飢餓連同沙袋背負在肩上持續邁步向前的時候,腳步突然一滑,差點從斷崖邊掉落。所幸他及時攀住崖邊,不過卻再也沒有往上爬的體力了。就在覺悟到自己即將跌落山崖時,充滿血與肉汁的牛排幻影伴隨着一陣香氣出現在眼前,等他回過神來,人已經坐在懸崖上了。

抵達營帳的時間是六點五十五分。二十人同時出發,其中三人超過七點才抵達,五人永遠從名冊上消失,可以用餐的准傭兵只有十二人。

拖着空蕩蕩的胃袋與沉重的身體來到餐桌前,古鄉聖司在堆積如山的菜肴中選擇了清燉肉湯,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下去。牛排和烤雞的香味強烈而刺鼻,卻也讓人反胃。忍住嘔吐的感覺,古鄉接着拿起奶油麵包卷,撕成小塊送進胃裏,再來是水煮馬鈴薯。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終於在七分飽狀態下結束這頓飯。這一天,由於急速地在虛弱的胃裏塞滿油膩的食物,所以直到日落為止已經有兩個人因而死亡。

對不起。

克拉莉絲的聲音讓古鄉腦海里的時針急遽加速,把他拉回到現在。

什麼?

對不起,我好像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不會,你用不着道歉。反正那並不是什麼浪漫的故事,完全不值得說給別人聽。

隨着手勢,古鄉將過去記憶的殘渣通通揮去。然而一閉上嘴,彷彿察覺到什麼似地又豎起耳朵。

古鄉突然對克拉莉絲做了一個用手指抵住嘴唇的動作,靜靜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躡手躡腳地穿過房間,貼住門邊的牆壁站着。接着他一手抓住門把,猛然把門打開。

真是稀客呀!

古鄉諷刺的視線前端,站着弔兒郎當的大個子馬藍。

馬藍面無表情地看着古鄉。年輕的日本人本想繼續瞪回去的,卻突然露出苦笑,並以妥協的語氣問道。

有什麼事嗎,大個子?

老闆說

歐索普老大怎麼了?

他要你好好管教自己的貓。

被龐大的軀體遮蔽的另一隻手向前一伸,將抓在手上的小毛球扔進室內。那團毛球在空中轉了一圈,輕巧地降落站好之後發出憤怒的叫聲。

哎呀!貓叉!

克拉莉絲驚訝地站起來,以她那特有的節奏走過去將貓叉抱了起來。

你們沒有虐待它吧?

它擅自闖進老闆的房間,我們只是把它抓出來而已,大小姐。

古鄉揶揄地笑道。

貓當然要擅自闖入了,難不成你要它開口打聲招呼嗎?

古鄉嘴巴上這麼說,心裏卻覺得貓叉搞不好真的會說話。

不過還是有點失禮。你去轉告歐索普老大,說我覺得非常抱歉。

板着臉孔點點頭之後,馬藍轉身離開。

古鄉將門關上后,一轉身就看到克拉莉絲把一個像是黑色鈕扣的東西遞到自己的鼻尖前。

你在貓叉身上裝了竊聽器?

呃,因為沒地方可放,所以就

沒拿去濫用吧?

怎麼會。

古鄉接過竊聽器,塞進他的衣服口袋,一本正經地回答。

真的?

我真的沒濫用。對吧,貓叉?

喵!

看吧,它說對呢!

喵!

這一聲是叫你不要自己多作解釋。

貓兒意有所指地搖晃着尾巴。

與克拉莉絲道別後,古鄉抱着兩本書回到自己客艙的途中,在狹窄的走道上碰到了蕭羅博士。

哎呀!您受傷了?

是啊,手指頭割傷了。

蕭羅博士邊苦笑邊秀出自己左手的大拇指。古鄉仔細檢視那宛如溶化的紅寶石般色澤鮮艷的血液。

我來幫您包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因為剛才船在搖晃的時候我正好在使用拆信刀。

沒事就好,以後要小心一點。

古鄉打開自己房間的門,將急救箱從架子上拿下來,開始做包紮的準備。

坐在床邊的博士好奇地看着古鄉。

你的醫療技術也是在傭兵隊里

對,曾經學過。其實只是做些衛生兵的工作而已。從骨折、燒傷、腦震蕩、阿基里斯腱斷裂等治療,到取齣子彈、人工呼吸、血型檢查,還有拔牙的方式

連牙科技術也學了呀!

不,這是拷問的方法。

博士嗚地呻吟了一聲,或許並不只是因為碘酒滲入傷口所帶來的刺痛感。

很痛吧?不過這個可是最有效的。嗯,這種傷口還用不着縫,我看貼上OK綳再稍微用繃帶纏起來就行了。或者您想保險一點,縫起來呢?

不用,這樣就夠了。

博士一副打從心裏謝絕的表情。

這樣啊真是可惜。

沒說出後半句話,古鄉抓起沾有博士血液的脫脂棉和紗布,準備扔進垃圾桶。不過他好像又改變了主意,把東西放回小茶几上。有個想法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你跟克拉莉絲處得還不錯吧?

博士一面端詳著裹上白色繃帶的手指頭一面問道。

嗯,還好。

古鄉勉強擠出一副熱誠的態度回答。

她是個好女孩。

這個結論在古鄉聽來是理所當然的,但博士卻彷彿此刻才發覺一般如此說道。

是啊,她是個非常好的女孩。

古鄉用力點頭來表達滿腔的認同。

每次看着那孩子,就有種心靈被洗滌的感覺。

這句話古鄉也完全贊成。

和蘇聯比較起來,西方的世界的確比較開放,但是也不能否認那過於快速的步調和喧囂。在我流亡的八年歲月里,心裏不知道有多少次覺得相當疲累,直到兩年前她成為我的學生之後才終於解救了我。

古鄉一邊整理急救箱一邊靜靜聽着。這位傑出的反體制科學家並不知道正就他的正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她為什麼會對我如此盡心儘力,老實說我也不是非常清楚,而且我也不認為自己真的是個好老師。

她非常尊敬你。

古鄉很想把事實告訴這位遲鈍的父親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呀!她就是你的精子和一位加拿大女性的卵子結合所誕生出來的生命啊!然而古鄉非常明白他沒有權利這麼做。

尊敬啊

如此沉重的嘆息讓古鄉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我並不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我根本不配受到她的尊敬。

怎麼會?

不,是真的,我

話才說到一半,博士卻突然沉默不語,並且焦躁不安地扭動着身軀,讓古鄉有種彷彿博士不知該如何自處的感覺。

先發制人這句諺語古鄉當然知道,而且截至今日為止他還算實踐得不錯。不過一旦遇上並非事關個人的事情時,這種座右銘似乎就沒辦法說得那麼斬釘截鐵了。對此古鄉不得不自我反省。

不過自我反省並不代表就能夠當機立斷。到底該怎麼做才好?該採取什麼樣的手段才不會對克拉莉絲和蕭羅博士造成傷害,答案倒是很清楚,然而接下來卻是一片空白了。太多綁手綁腳的問題,現在又身處於遠離陸地的大海中。

什麼人可以當夥伴?

這點真讓人覺得非常不安。

船長底下的船員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讓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的古鄉決定聽天由命的原因是歐索普找他過去。

老闆有話跟你說。

馬藍前來傳達訊息的時間就在古鄉幫蕭羅博士包紮受傷的手指頭隔天下午。古鄉考慮片刻之後點頭同意,接着闔上攤開的《貓叫的夜晚》,站了起來。這本書他昨晚根本一頁都沒看,剛才也只是攤開放着而已。身為作者,普拉姆豪斯想必一定很無奈吧!

歐索普在自己的房間里等待古鄉。

把人帶到之後馬藍立刻退出房間。他那副姿態與其說是部下,倒不如說是家臣,古鄉心裏這麼想着。

大白天的,歐索普面前就擺着一杯白蘭地。

是這樣的,古鄉,我有些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是嗎?我也有話要對你說,是關於克烈的事,對你來說很重要。

古鄉直接了當地切入重點。

克烈是什麼人?

克烈是個假名,他就是提供武器和資金給白俄羅斯解放同盟的人。

哦?

他利用完美的假護照以及數條秘密出入境管道與白俄羅斯解放同盟進行聯繫。大多數的時候是利用部下,但偶爾也會冒着生命危險親自潛入蘇聯,為的就是要操控白俄羅斯解放同盟。這次白令海峽水壩的爆炸計劃也是那傢伙提議的,不,應該說是他教唆煽動的。

教唆煽動這兩個名詞聽起來不太好。如果是提供武器和資金給白俄羅斯解放同盟的人,那麼對蕭羅博士來說就是夥伴,對你而言至少不會是敵人。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會用那種充滿敵意的說法來形容?

克烈是蕭羅博士的夥伴?這是錯誤的,雖然乍看之下是夥伴。這就是所謂的養虎為患。

歐索普一邊悠然地盯着古鄉看,一邊啜飲著白蘭地。

以東方的說法來形容第五縱隊?(註:TheFirthColumn,海明威於1938年所發表的作品。泛指潛入敵方的間諜。)越來越有意思了。不過古鄉,你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認為那個叫克烈的傢伙會危害白俄羅斯解放同盟?

古鄉半邊的臉頰揚起笑容。

這個我不是不知道,只不過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所以我認為直接問他應該會更好。

他是什麼人?

你現在站起來向右看就會看到那個人了。

歐索普微微地眯起眼睛,以視線掃過右邊的牆壁。地板上擺着一座黑檀木的餐具櫃,在那上方

手上仍然端著白蘭地酒杯,賽門歐索普緩緩地站了起來,面向右側牆壁,然後他看見自己的臉。餐具柜上方的牆壁上掛着一面舵輪造型的大鏡子,映照在擦拭得光亮潔凈的鏡面上的身影就是歐索普的上半身。

這個玩笑開得也太沒意思了吧,古鄉!

以口腔外科醫師般的眼神檢視着自己嘴部動作的同時,歐索普語帶譏諷地說道。

你的意思是,我知道克烈那傢伙的某些事情吧?我什麼都不知道啊!克烈這個名字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咧!

說謊是作賊的第一步。

古鄉毫不感興趣地嘟噥著。

看你這副模樣,我幾乎要把這種教條似的諺語當成真理了。關於克烈這傢伙你什麼都知道吧,將軍閣下?因為你本人就是克烈呀!

一瞬間,歐索普高亢的笑聲撕裂了電光閃爍的空氣。

真有你的!這比剛才的笑話更好笑,你應該去當個喜劇作家才對!

別笑了,將軍,若是個女孩子也就罷了,但你笑起來實在一點都不可愛,簡直像一隻吸入笑氣的鱷魚一樣。

毒舌諷刺了歐索普一番,古鄉從衣服的口袋裏拿出一個約莫手掌大小的物體。

古鄉把那個乍看之下像是計算機的東西展示給歐索普看。

這東西你應該知道吧,將軍?它叫做超級卡匣,是日本制的,竊聽麥克風和卡式錄音機雙機一體。

在古鄉的說明下,歐索普臉上的笑容有如影片快轉,立刻消失。

古鄉的手指頭往錄音機的按鍵一按,立刻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喝一杯吧!馬藍一人分飾兩角固然巧妙,不過不久之後也就要落幕了。克烈這個男人也算是個頗有魅力的角色,就這麼被消滅實在有點可惜。

古鄉的手指再次按下按鍵,把聲音切掉。

這後面還沒完沒了地說了一堆。我想應該完全沒有做聲紋比對的必要吧?因為這就是你的聲音,何況對象又是那個大個子馬藍,你就不需要再辯解了。

歐索普傾斜著白蘭地酒杯,將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

的確,或許正如你所說的。

歐索普相當好奇地盯着古鄉。

連我都騙得過,可見你又進步了。這可是誠心的讚美喔!

我的榮幸。

對了,這項不可能的任務你是怎麼辦到的?我明明確認過那個房間沒藏什麼竊聽器

全靠我那隻貓啰!

貓?啊,你養的那隻骯髒的貓呀?

比起你的本性要來得乾淨多了。

那隻貓是怎麼幫上忙的?

無視於古鄉帶刺的言語,歐索普仍然提出疑問。

我在貓身上裝了竊聽麥克風,讓它悄悄潛入你的房間。

原來是這樣,我完全沒注意到。不認輸不行了。你也真是的,什麼時候開始學會做這種狡猾的勾當啊?

跟克拉莉絲學來的。

古鄉並沒有這麼說,只是默默地看着歐索普,因為他不希望歐索普把注意力轉移到克拉莉絲身上。

話說回來,你剛才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讓我再重複一次好了,你為什麼認為我的存在對白俄羅斯解放同盟是不利的?

在那之前我希望你清清楚楚地承認,你賽門歐索普將軍閣下和克烈是同一個人。

我承認。我,賽門歐索普以克烈之名提供白俄羅斯解放同盟武器與資金,古鄉聖司先生所言都是事實。這樣可以了吧!

非常好。

那麼你也回答我的問題吧!

是這樣的,克烈。如果把白俄羅斯解放同盟比喻為雞,那麼你就是養雞業者。養雞業者之所以喂飼料給雞吃,不外乎是要雞生蛋或長大后成為食用肉,總之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根本不在乎雞的生命。同樣的,你之所以提供武器和資金給白俄羅斯解放同盟,也是為了利用他們來達到你的目的,絕對不是為了表示你對他們追求民族解放的理想感同身受。

古鄉透過諷刺的鏡片看着對方。

秘密潛入蘇聯境內或走私武器的風險固然非常大,但是金錢上的負擔也非同小可,所以你所獲得的利益一定是那些的好幾倍。我想你一定是抓住了什麼發財的大好機會吧?

從你的話里聽來,我這個人好像做任何事情都是為了錢似的,這就是你對我的感想嗎?

難道不是嗎?

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可不記得自己從事過和高利貸有關的活動。

是你自己完全沒有自覺吧?不過我並沒有輕視你的意思,跟那些假稱為了真理而發動戰爭,高喊正義口號而殺人的傢伙,我覺得你這樣的利己主義者要來得健康多了。

我可以當這句話是讚美嗎?

所以事到如今,你就別再說些其實這是有理由的、一切都是為了正義之類的話了,那隻會把場面弄得更難看而已。

聽到古鄉的話,歐索普聳了聳肩露出苦笑。

那麼,你認為我是為了什麼而利用白俄羅斯解放同盟的?

應該不會超出我想像的範圍,不過

直說無妨。

那我就說說看了,要是說錯的話還請指正。

古鄉重新坐正姿勢,以堅定的語氣斷言。

你打算讓他們為白令海峽水壩爆炸事件背黑鍋。

我說錯了嗎?克烈歐索普。

沒錯。

歐索普坦然承認。

古鄉彷彿突然覺得非常疲累地垂下雙肩。

果真如此

不過,你為何會那麼想?這也是個讓人感興趣的地方。

其實我並沒有任何根據。

你看起來很疲倦,要不要來一杯?

不了。

那好吧!

歐索普在自己的酒杯里注入白蘭地,將酒杯托在手掌中加熱,同時一如往常地以溫和的態度望着古鄉。

所以呢,你打算怎麼做?

你指的是?

就是你知道了我真實的身份這件事呀!蕭羅博士和雷因小姐知道了嗎?

現在還不知道。

是嗎?那麼,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金錢嗎?

我勸你最好不要用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別人。我想要的就只有你對克拉莉絲雷因小姐的契約的忠誠而已。

歐索普突然笑了,嘴巴彎成半月形,做出一個無聲的嘲笑。古鄉的手一閃,舉起散發着黝黑光澤的箭槍瞄準歐索普的心臟。

你拒絕嗎?

古鄉,你是個有實力的男人,我一直非常欣賞你的才華與能力。但是不可否認,你並不是全能的,還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你一心急着想揭發我、譴責我,但是對於把你叫到這裏來的我意圖為何,你好像沒怎麼去思考。

古鄉感覺到背脊一陣發涼,用箭槍瞄準歐索普的同時便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就在察覺到背後的一股殺氣時,那強壯的手臂已經纏住他的頸部。

古鄉反射性地扣下扳機,但是在他抬起下顎的一瞬間已經失去準頭。短箭掠過歐索普的身體,深深插在貼著壁紙的牆壁上。

躲藏在沙發後面的男人用左臂勒住古鄉的脖子,再用右手抓住他的手腕,以壓倒性的優勢站立起來,古鄉的身體被往上吊,雙腳完全離開了地面。

別殺他,諾第,暫時不要。

白蘭地酒杯仍端在手上,歐索普對南非籍的白人部下下令。

只要減弱他的戰鬥能力就好,否則就沒辦法回應要求了。

是的,老闆。

男子以勝利的語氣回答。

就在這個時候,古鄉的左臂向上一揮,呈銳角豎起的大拇指以閃電般的速度刺進諾第左邊的外耳道。

慘叫聲攪動着室內的空氣。難以形容的劇痛令諾第捂住耳朵,搖搖晃晃。身體恢復自由的古鄉將高大的軀體轉動半圈,毫不留情地擊出爆炸性的一拳。他的拳頭埋進諾第的腹部,將諾第的胃打破,震裂他的骨髓。諾第對着空中噴出鮮血和胃液,整個人同時被摔到牆上。

古鄉再次轉身面對着歐索普,呼吸仍然紊亂。

好!

舉起酒杯,歐索普冷靜地給與喝彩。

可惜就到此為止了。

歐索普放下玻璃杯,做出響亮的彈指聲。

馬藍,進來!

房間門應聲開啟。

一片沉默之中,古鄉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馬藍巨大的右手上握著一把華瑟手槍,那把手槍在他手上就像是專為兒童製造的合成樹脂玩具一樣,看起來毫無威脅。然而當槍口抵住克拉莉絲美麗的金黃色頭部,那殘暴不祥的殺人道具本質立刻就一覽無遺了。

古鄉,把箭槍丟掉,否則雷因小姐的頭就不再是金黃色,而會變成紅色的了。

古鄉面無表情地聽從命令。勉強值得安慰的是克拉莉絲雖然臉色蒼白,但是情緒並未失控。

蕭羅博士怎麼了?

其他部下會去照料他。

船長和船員呢?

他們原本就是我幫雷因小姐找來的。

歐索普看起來相當愉悅,克拉莉絲則一臉懊悔的表情,並且因為氣血上升而讓臉頰漲成了玫瑰色。

欺騙別人有那麼愉快嗎?

為了她,不說些諷刺的話心裏實在不舒坦。

情況順利的話,的確很愉快呢!

一個與良知相差百萬光年距離的話語被丟了出來。

克烈這個角色也實在有趣。我本來就對俄語充滿自信,對於嚴格而富有領導能力的革命家角色,更是無可救藥地深感興趣。在白俄羅斯解放同盟那群井底之蛙面前想笑也不能笑,隨時隨地都得保持嚴肅的表情,因為唯有革命家的身分才能取得他們的信任。唉,雖然並不是一點壓力都沒有,但是能夠滿足自己變身的願望也就夠了,這也是偉大事業的一環。對了,用榴彈攻擊國家森林公園森之館的當然也是我,因為那樣才能讓博士和雷因小姐有急於行動的意願,趕快為我籌措到大筆的現金。這世界就是需要耍點這種小伎倆。

一陣鬨笑爆開。當然了,古鄉和克拉莉絲並未跟着一起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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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的吊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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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疑惑與背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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