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說再見

第九章 不說再見

混沌的金黃色太陽爬呀爬地,緩緩朝地平線上方移動,北極圈正值永晝的季節。

就快抵達白令海峽了。

對於古鄉的話,馬利諾夫點頭回應。

是啊,就快到了。

克拉莉絲將臉靠向圓形的小窗戶邊,興緻勃勃地望着地面,接着微微轉動視線詢問古鄉。

我們不會超過蘇聯的領空吧?

放心,超過的話就會有美國空軍前來迎擊了。雷達是百分之百不會騙人的,況且天又這麼亮,目測也可以判斷。

只要蘇聯政府不做出放棄耶可布雷夫大叔的決定,待在蘇聯的領空還是比較安全。萬一真到了那個地步,到時候再投誠美國也不遲。

就在古鄉這麼說的時候

看到了!

克拉莉絲叫道。古鄉離開駕駛座旁,往克拉莉絲走去。克拉莉絲白皙纖細的手指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指著下方。

白令海峽水壩!

那是一道橫跨東西兩半球,很長很長的白堊長堤。連結歐亞大陸的迭日涅夫角與美洲大陸的威爾斯王子角,全長八十五公里的混凝土堰堤,它將暗青灰色的海面一分為二,看起來就好比是大膽地插在藍紋乳酪表面上的刀刃一樣。

的確,果真是現代的萬里長城。

光是那樣就已經成為歷史的一部分了。

數萬年前,美國印地安人的祖先曾經渡過這個海峽,不過當時兩大陸地是相連的。

簡直是宏偉壯麗的傳奇故事。

要沉浸在地質學上的感慨我是不反對,不過我們最好先決定一下待會的計劃。

馬利諾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在什麼地方把你們仍下去好?

你打算把我們扔下去嗎?

是我口誤了。在什麼地方放你們下去好?

不會被水流卷進去的水壩附近。如果你願意出借橡皮艇的話,我們也可以自己過去。

然後呢?

衝進水壩的管理委員會呀!倘若只有美國和蘇聯,會遭遇到什麼樣的下場不用說也知道,可是加拿大和丹麥也有參與,所以我會儘可能在媒體上引起巨大的騷動。將來克拉莉絲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下手之人必定是歐索普,只要把情況搞成那樣,歐索普那傢伙大概就無法貿然出手了。

沒必要擔心歐索普,那傢伙已經沒多少日子好活了。

馬利諾夫以不祥的平靜語氣說完后,古鄉略顯遺憾地笑道。

歐索普的人頭是你的,雖然有點不甘願,不過不讓你也不行。

聽到這番話,正準備回答什麼的時候,馬利諾夫的注意力突然被克拉莉絲的叫聲吸引過去。

那是什麼?

克拉莉絲的指尖越過窗玻璃,指著朝水壩接近的一道白色航跡。馬利諾夫和古鄉同時將臉湊近窗戶,將視線轉向數公裏外的一個小點。

那是船嗎?

不,不是船,那是

氣墊船!

馬利諾夫宛如被閃電擊中般從窗邊跳開,對着柯留金中尉大喊。

降低高度!靠近那艘氣墊船!

嘴裏嘀咕着我怎麼會碰上這事之類的台詞,中尉執行了KGB探員的命令。水上飛機以生長過度的鴨子般的姿態降低機頭,開始對着目標飄搖而下。

到底是怎麼了?

令馬利諾夫等人陷入緊張的當事人疑惑地詢問。

如果那真的是一艘氣墊船的話會怎麼樣嗎?

只要高度再降低一點就清清楚楚了。依我看,那不是一艘尋常的氣墊船。

維持着像是與玻璃窗接吻的姿勢,古鄉如此回答。一雙獵犬之眼牢牢盯着急速接近的海上那一點。

怎樣,古鄉?看到了嗎?

看到了。

然後呢?

跟你想的一樣,馬利諾夫,那是一艘英國制的軍用氣墊船。

果然沒錯

氣墊船也用軍用的嗎?

克拉莉絲瞪大眼睛。

當然有啊!尤其以英國制的最棒。因為水陸兩用,所以最適合渡河作戰及沼澤地作戰,大型機種可高速運輸一整支完全武裝的機甲部隊。

就在古鄉進行簡短說明的同時,水上飛機已經抵達氣墊船頭上兩百公尺左右的高度。甲板中央的導氣管在克拉莉絲的眼裏看來就像是巨人國的換氣扇一樣,其前後左右都有用灰色套子覆蓋住的塊狀物體。

那是重型機關槍吧?

馬利諾夫說道。

或是榴彈炮

古鄉嘟噥了回去。

那是歐索普將軍的嗎?

克拉莉絲開口發問。

不然還會是誰的?

古鄉反問回去,順便瞥了轉為一臉戰鬥專家慓悍表情的馬利諾夫一眼。

時機不能說不好,那群人正準備開始攻擊水壩,你說不定會成為救國的英雄喔!

我沒興趣,只要能夠粉碎歐索普的企圖就夠了。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一旦成了救國英雄,KGB或許會重視你的證詞更甚於耶可布雷夫那個大叔所說的呢!

原來如此,你還真是老謀深算。

哪裏,跟歐索普比起來還差得遠咧!

古鄉將視線轉回窗外,嘴巴緊緊地抿在一起。氣墊船剛剛迸發出橘色的閃光和白煙,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宛如壓縮氣體急速噴出的奇怪聲音。

被發射的物體看起來就像是一根穿上線的粗針一樣。起初讓人以緩慢得彷彿可以用手抓住的速度爬上天空,但中途竟開始急劇加速,緊接着便化為一道光刺進水壩。混凝土的碎片隨着轟響四散亂舞,揚起了一片灰色煙霧。

是機關槍陣地攻擊用的火箭炮!開始了!

古鄉跑向駕駛座,拍了拍柯留金中尉的肩膀。

喂!擊墜王的孫子,用深水炸彈把那個轟掉不會傷害到你的良心吧?這下子可以轟轟烈烈大幹一場了!

如果沒有上司的命令

官僚式的回答讓古鄉皺起眉頭。他從口袋裏取出馬卡洛夫手槍,抵住中尉的頭盔。

好了,你現在被我用手槍指著,面臨生死攸關的威脅,這已經符合了緊急危難,什麼卡爾內亞德的船板(註:希臘哲學家卡爾內亞德提出的理論。假設有船難發生,而海上有兩名生還者和一片船板,此時為了自己的性命而殺害另一個人是可被容許而無罪的行為。)的條件了,這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無罪的。

你以為我會被你的花言巧語所騙嗎?

古鄉一副束手無策的模樣聳了聳肩,馬利諾夫從另一側將手搭在中尉的肩膀上。

日本人說得一點也沒錯,難道我們就這樣任由那些傢伙隨心所欲地破壞水壩嗎?蘇聯國民對於水壩的寄望你應該明白才對。你能夠袖手旁觀,眼睜睜看着它被毀滅嗎?

中尉陷入思考,但也只是一下子而已。接着他雙眼綻放出精彩的光芒,以激昂興奮的語氣開口說話。

好!就大幹一場吧!

完全依照駕駛員的意思,水上飛機進入戰鬥狀態。在和緩地畫出弧形的同時持續下降,直到氣墊船進入機槍的射程範圍。

此時氣墊船的火箭炮已經發射出第四枚炮彈,水壩的牆面有四個地方受到損傷,落入海面的混凝土碎片讓海水的一部分變成了白濁狀態,但是那些就好比是輕輕刮過恐龍粗厚皮膚的荊棘一樣。水壩的巨大與堅固遙遙凌駕於火箭炮的破壞力之上,想讓這座白堊的長城從外部崩潰,除了核子飛彈以外恐怕只有超級戰艦以主炮連續發射數百炮才辦得到吧!

氣墊船上的男人對此當然非常清楚,他們的任務是示威,為的是把水壩警備部隊的注意力吸引到外面來,而這個目的正在逐漸達成中。在水壩上方東奔西跑的數十個人影,以及歇斯底里發出怒吼的警報器的聲響都在訴說着這個事實。水壩警報器的聲音幾乎是完全壓過氣墊船的氣墊所發出噪音的巨大轟響。

差不多是時候了。

一個男人對同伴這麼說之後抬頭看着天空。附近的美軍或蘇聯空軍基地會許會有巡邏飛機來,不過應該不會立刻趕到,應該不會應該吧!

男人大喊,蘇聯海軍水上飛機的黑影就近在眼前!因為聽覺受到氣墊船噪音的影響而變得遲鈍,所以完全沒有注意到接近而來的水上飛機發出的聲響,何況還有那彷彿發了瘋似的警報器的怒吼。

加上了機槍發射的聲音,響起三重奏或四重奏。高速射出的子彈宛如死亡的陣雨朝氣墊船傾盆而降,在命中裝甲板之後到處反彈。

呿!那裝甲板還真厚呢!

在飛揚的水上飛機駕駛座上,柯留金中尉咋舌嘆道。

古鄉窺探着他的手邊詢問。

沒有什麼其他的武器?像是對艦用火箭炮等等。

有是有,不過故障了。

一大堆故障,虧我還稱你們是陸地上最強的軍隊呢!

是你自己多管閑事。

中尉雖然反唇相譏,但卻沒什麼精神。

對了,應該還有深水炸彈吧?別捨不得拿出來用啊!

深水炸彈之所以叫深水炸彈是因為那是對付潛水艇用的,除非承受到水壓而起動壓力引信,否則是不會爆炸的。

總之先丟下去再說,不爆炸的話再用機槍把它打爆不就得了。

說得也對,試試看吧!

在兩人背後聽着對話的克拉莉絲不由得聳了聳肩。

我的老天,沒想到古鄉和柯留金中尉還真合得來呢!原來在鐵幕的另一邊也有這麼輕浮的男人。

突然間飛機劇烈地搖晃,轟然巨響也同時在極近的距離響起。

可惡,中彈了!

柯留金中尉罵道,他的聲音雖然大卻欠缺力氣。古鄉以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的胸口,血漬在他飛行夾克的胸前一波波地擴散開來。

柯留金中尉!喂

笑吧,日本人,我實在沒有臉去見我的祖父

一手按住因為火箭炮彈的碎片而受到致命傷的胸口,中尉的臉上浮現出虛弱的微笑,隨着一陣輕微的痙攣,所有的表情都消失無蹤。

古鄉沉默地搖了搖頭,將失去生命的中尉的身體從駕駛座上拖出來。

馬利諾夫,你會駕駛嗎?

會一點。

那就由你接手吧!我要好好招待那些傢伙吃一頓特別的深水炸彈大餐!

古鄉沖向後面的座位,推開黑色的蓋子,露出氣壓式的深水炸彈投射器。放置在機內一隅的深水炸彈是舊態依然的圓筒型。

幫個忙,你是

弗明。

馬利諾夫的同僚簡短回答之後,立刻幫忙古鄉將沉重的深水炸彈安裝在投射器上。被綁住的耶可布雷夫一臉彆扭地從遠處眺望兩人的動作。

進行瞄準!

兩人的眼睛和手忙碌地動作著。

馬利諾夫,把水上飛機的航向調整成和氣墊船一致!

了解!

馬利諾夫回答之後,水上飛機立刻拖着飄散輕煙的尾巴,配合著氣墊船的航向飛行。

克拉莉絲,先把橡皮艇準備好,要是再次中彈就不得不逃出去了。

知道了!

這可是日、蘇、加三國的共同作戰呢!古鄉不禁苦笑着想。然而他卻想都沒想過自己竟會與KGB探員站在同一陣線。人生真是有趣,他在心中嘟噥著。

人類之所以能夠享受命運轉變的樂趣,大概就是因為不具備預知的能力吧!

瞄準完成!

弗明以緊張的聲音說道。

發射!

按下投射器的開關。在一個有如同厚布被風吹動的聲響之後,模樣笨拙的深水炸彈猛地躍入空中,隨着浮力的喪失而急速落下。深水炸彈一路下降,等在前方的氣墊船的導氣管宛如魔魚之口呲牙咧嘴。

大氣鳴動着,無秩序的色彩與聲音的亂舞包圍住氣墊船,火和煙像是在競爭似地往四面八方伸出舌頭,破碎船體的呻吟乘着氣流傳進古鄉等人的耳中。船體中央部遭到破壞、失去氣門所產生的浮力的氣墊船撞上海面,海浪粗暴地沖刷著傾斜的甲板,還可看到背上披着火焰斗篷的人影,從濃煙里東倒西歪地衝出來掉進海里。

大成功

就在會心的笑容還沒從古鄉嘴邊褪去時,一陣突如其來的衝擊晃動着水上飛機。

怎麼回事?

右引擎中彈我們遭到反擊了!

馬利諾夫發出尖銳的咋舌聲。古鄉離開炸彈投射器旁,雙眼滿是挖苦意味地閃閃發亮。

事到如今還有能力反擊啊?真不愧是專業的團隊。

然而眼前的情況似乎不容許他繼續饒舌。右引擎完全被旺盛燃燒的火焰包覆住,萬一燃料箱起火,水上飛機里的人員顯然就得一個個在空中四散分離了。

降落吧!

古鄉對着馬利諾夫背後喊道。克拉莉絲把橡皮艇從袋子裏拉出,這是扔到水面就會自動膨脹的型式。

幫我解開!

激動的叫嚷聲來自於耶可布雷夫。

放我走啊

克拉莉絲望着KGB副議長,雖然猶豫了片刻但還是跑了過去,幫他將被反綁的雙手解開繩子。

克拉莉絲!那傢伙

不能信任在古鄉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耶可布雷夫的雙手已經獲得自由。

雙眼中棲宿著狡猾的光芒,肥厚的大手猛然攫住女孩纖細的頸部。

啊!情勢逆轉了。

耶可布雷夫露出微笑。

如果珍惜這個女孩的性命就把槍交出來,聽從我的命令

你這下流胚子!

就在古鄉滿懷深刻的嫌惡與輕蔑低吼的同時機體再次受到衝擊,機內所有的人身體都在劇烈搖晃着。

水上飛機降落了。馬利諾夫之所以用這種極為粗暴的方式降落,其實是別有用心的,他知道背後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想幫助古鄉。利用突如其來的衝擊讓耶可布雷夫東倒西歪,分散他對古鄉的注意力,這對古鄉而言就已經足夠了。

強勁的手臂水平閃動,垂著雙下巴的耶可布雷夫的咽喉遭手刀重擊,頸骨被彎向後方的KGB副議長的巨體宛如陀螺般轉着圈子,然後從臉部撞向地板。

副議長!

發出驚叫的是伯力斯弗明。弗明將耶可布雷夫以奇妙的扭曲姿態倒下的身體抱了起來。耶可布雷夫一對宛如死魚般的空洞眼神,回望着部下蒼白的臉孔。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弗明表情僵硬地喃喃自語。

快呀!伯力斯,飛機快要爆炸了!

對於友人的感嘆不做任何反應,馬利諾夫催促道。

我們得改搭橡皮艇才行!

橡皮艇早已在升降口旁的海面上漂浮着。古鄉讓克拉莉絲先上去,自己則以一腳跨在橡皮艇上的姿勢向馬利諾夫大喊。

馬利諾夫!快呀!

伯力斯!

好不容易來到升降口的馬利諾夫回頭往友人一看,弗明彷彿因為過度震驚而痴獃了,只見他茫茫然地抱着上司的屍體呆坐着。

伯力斯!

混濁的爆炸聲傳出,灼熱燃燒的空氣亂流向馬利諾夫迎面襲來,他暫且別過臉閃躲,等再次把臉轉回來的時候,機內已經完全被迷濛的黑煙所佔領。第四次呼喚友人名字的馬利諾夫被古鄉抓住腰部,強行拉出機外。馬利諾夫的身體滾到了橡皮艇上。

將橡皮艇划近安裝在堰堤外側的鐵梯之後,古鄉回頭看着後方。海面上,氣墊船與水上飛機在火神的擁抱之下熊熊燃燒着。

亂無秩序的吵嘈人聲從堰堤上方紛紛傳來,對於管理營運水壩的人們而言想必是驚愕連連,一想到交涉的煩雜也就不由得感到憂鬱起來。

克拉莉絲冷不防地大叫。

看哪!聖司!是貓叉!

你說什麼?

古鄉目瞪口呆地往克拉莉絲所指的海面看去,一團骯髒襤褸的物體正拚命地划著水朝他們游過來。那確實是古鄉聖司所養的貓,而不是任何其他的東西。

它也搭上了氣墊船嗎?

幸好得救了真是太好了!

一臉喜悅光彩的克拉莉絲伸出手去,將貓從海面上撈起,也不嫌它濕答答的,立刻將它緊緊摟在懷裏。

你真是個堅強的小東西呢!真是九命怪貓!

希望我也能像你這麼幸運。

古鄉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在舒服地閉上眼睛的貓的頭上輕輕拍了一下,隨即抓住梯子。

把貓給我,我一手抱着它上去,你不用雙手是上不去的。

貓兒能理解狀況,所以被抱離美女的身邊也並未表示不滿。

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三個人加上一隻貓,終於爬完了長長的梯子站立在堰堤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被持槍衛兵半包圍住的同時,一名中年男子快步疾走而來。淺淺的褐色頭髮,黑框的眼鏡,西裝外側還套了一件白衣。

一切如你所見。

古鄉的回答讓那個男人皺起眉頭。

就是因為看了也無法理解所以才要問哪!還有,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善良的老百姓。

可是你們穿的應該是蘇聯軍隊的制服吧

設計得這麼難看,我可不是因為喜歡才穿上的。

聖司,你這種說話方式只會讓事情更混亂而已。

抱着貓的克拉莉絲上前一步。

你是管理委員會的人嗎?

沒錯,我是委員長哈曼維格爾。美國人。

我是加拿大人克拉莉絲雷因,我們是為了阻止恐怖份子計劃破壞這座水壩而前來的。

克拉莉絲閉上嘴,一雙碧藍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因為有個人物跟在他們後面爬上了梯子。儘管全身都被海水浸濕了,那個人物卻依然開朗豁達。

嗨!雷因小姐,還有古鄉!

他以幾乎開朗的語氣招呼道。

犯不着那麼驚訝,畢竟連你們的貓都得救了,我能脫險更是一點都不奇怪,不是嗎?

三個人以三種表情瞪着如此大放厥詞的賽門歐索普。克拉莉絲雷因充滿了驚訝,古鄉聖司是極不痛快,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則是燃起了熊熊的憎惡怒火。

白令海峽水壩國際管理委員會委員長哈曼維格爾的辦公室里共有六名男女加上一隻貓。在辦公室主人哈曼維格爾、克拉莉絲雷因、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古鄉聖司、賽門歐索普之外的第六人,是一個名叫伊旺菲力莫諾夫的白俄羅斯籍年輕工程師。

這個房間真是出乎意料的雜亂,古鄉心想。大型會議桌上林立着酒類以及清涼飲料的瓶子,櫥柜上裝飾了一架大概是收藏品的大型遙控飛機,唯獨辦公桌經過整理。

這麼說來,你在核子反應爐的控制棒用電源室里安置了炸彈嗎?

維格爾委員長以沉重陰鬱的口吻確認。

對,沒錯。

菲力莫諾夫無精打采地肯定。

你是那個什麼白俄羅斯解放同盟的一員,為了抗議蘇聯政府對於少數民族的打壓,所以企圖破壞這座水壩

是的。

而你現在感到後悔了是嗎?

菲力莫諾夫以指尖抹過被汗水浸濕的髮際,顫慄似乎正在他的皮膚上遊走。

因為我終於明白自己所做的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幸運的是炸彈可以拆除,而且爆炸的時刻設定在早上七點,還有一個半小時以上的時間,無論進行疏散或破壞炸彈都還來得及。

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同志們會如何看待你的作為?

古鄉在維格爾委員長的話里嗅到了一絲古怪的氣息,他不由得朝委員長的臉看過去。

他們或許會認為你是個卑劣的背叛者。

也許吧!我心甘情願接受譴責。但是

菲力莫諾夫將視線轉向歐索普,以拚命的語氣懇求。

克烈,我不會求你原諒我,但我請你一定要明白,引爆核子反應爐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在莫斯科時我沒辦法阻止你射殺那個婦人,但是從那件事之後我就一直活在悔恨當中,更何況這次的事件死的將不會只有一個人呀!

聽到這些話的馬利諾夫臉色刷白,兩個拳頭緊緊握住。他為了防止歐索普逃跑或反抗而站在最後面,所以並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

我就是不明白。

歐索普冰冷地回應。

而且理所當然的,我也無法容許,軟弱的背叛者應該要受到應有的報應。

一點都沒錯!

維格爾委員長激動地表示贊同。

而且是馬上。

古鄉察覺到危險。習慣令他反射性地把右手伸向左腋,只不過現在那兒並沒有槍套更沒有手槍,進入委員長私人辦公室的條件就是必須卸下武器,所以他們每個人都是赤手空拳。

兇猛的槍聲在維格爾的手邊響起。瓦涅伊旺菲力莫諾夫的胸膛中央被射穿了一個紅點,開出一朵紅色的花。癱軟倒下的菲力莫諾夫的身體被古鄉從背後撐住。

委員長!你

克拉莉絲的聲音顫抖著。

我只是讓背叛者得到他應有的懲罰而已。

維格爾平淡地回應道。

別擔心,小姐,這個房間具有完全的隔音效果,無論室內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人知道的。

快叫醫生啊!

沒用的,克拉莉絲,這位偉大的委員長是歐索普交響樂團的成員。

古鄉一面小心翼翼扶著瓦涅的身體讓他靠牆坐下,一面不痛快地說道。

看來國際性的架線工程似乎已經完成了,如果有人可以把整體計劃說明一下,讓頭腦不好的觀眾也清楚的話,那就太感激不盡了。

古鄉緊盯着硝煙散去的槍口。

時間還相當充分對吧?

說得也是,那好吧!

歐索普悠然地撫摸著下巴。這傢伙在任何時候都很喜歡做出展現自己處於有利地位的說明,古鄉心想。

事情是這樣的,古鄉。針對美蘇共同出資建造白令海峽水壩一事,首先表示不滿的是蘇聯內部的軍需派,也就是政界與軍方的對外強硬派。他們之所以反對,不但是因為將國家預算傾注於水壩建設會對軍事費帶來不良的影響,而是因為水壩建設的成功代表着蘇聯內部民需派的勝利,而且隨着美蘇合作關係的進一步促進,國民生活水準的提升,軍需派的權力也會遭到削弱。對他們而言,自己的權力遠比國民的利益還來得重要。到此為止都還明白吧?

明白。越是因為排外而導致國民生活水準低落的國家,軍方的權力就越強。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日本就是這樣。

古鄉的瞳孔綻放出銳利的光芒。

所以他們利用白俄羅斯解放同盟,企圖破壞水壩

沒錯,古鄉,而且還可以用那個當做藉口,對國內少數民族運動進行鎮壓,可謂一石二鳥。

話雖如此,但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拜金主義者,同時也是個反共產主義者。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跟蘇聯的鷹派要好起來的?

從很久以前。我確實是在世界各地與左翼勢力對抗沒錯,不過左翼當中又可分為民族自立派與莫斯科從臣派。大體說來,前者沒有資金,而後者卻並非如此。

所以你一直在協助他們扼殺民族自立派,擴大莫斯科的殖民嗎?

古鄉仰望着天花板。

這麼說的話,你所高聲提倡的國際共產主義威脅論又怎麼樣?實在感覺不出那全是裝出來的。

歐索普愉快地在臉上堆滿微笑。

那是策略,必要的話我也可以高唱亞美利堅帝國主義威脅論,不過那樣就無法吸引到熱衷於反共產主義的右翼軍事政權或在第三世界擁有特權的多國企業了。

了不起的骨氣。

不過古鄉,對我這種人給予太高的評價也挺叫人困擾的。這次的事件並非全是我一個人策劃的,因為我只是一個參與者,只是盡量利用狀況罷了。

提出計劃的是蘇聯的軍需派嗎?

沒錯。

我實在很想說這樣我就完全理解了,可惜我說不出來。雖然在你的談話當中完全沒有提到美國,不過在支配欲旺盛及喜歡耍陰謀這兩點上,美國與蘇聯可說是勢均力敵啊!CIA那些傢伙在這次的事件中居然是乾淨的?連我自己都感到難以置信。

歐索普微笑地後退,兩隻眼睛眯了起來。

不然是你是怎麼想的?

CIA或許真的沒有介入,不過美國方面也有不贊成白令海峽水壩建設的傢伙存在,正如你在什麼時候曾經說過的,一群不希望蘇聯國力增強的傢伙。當那些傢伙知道蘇聯軍需派的陰謀活動的時候他們會怎麼做呢?應該不會加以阻止才對。

為什麼?

第一,若水壩被遭到破壞,西伯利亞就仍然是西伯利亞,並不會變成十個烏克蘭,可以防止蘇聯農工業生產力飛躍性的成長。別忘了,現在的蘇聯對美國而言是農產品的最大消費市場,假使蘇聯因為暖化而得以大量生產糧食,那美國豈不是要流失大的消費群了?萬一有什麼狀況也無法以斷絕糧食供應來作為威脅。第二,只要北冰洋仍維持在凍結狀況下,在數量上為世界最大的蘇聯海軍的勢力就會被分散而且無法自由行動,這對美蘇兩國的軍事平衡是非常重要的關鍵。第三,讓軍需派成功地達成計劃,等事後再予以揭發,還可利用國際輿論將蘇聯當成惡毒的陰謀國家加以撻伐。第四,順道藉助那樣的狀況來削弱國內對蘇溫和派的勢力,將政治權力轉移到對蘇強硬派的手中,讓同盟諸國在美國的主導下團結一致,這每一項可都是不小的利益呢!

果然很有你的特色,充滿了獨斷與偏見。

這可是你給我的暗示,我只是稍微把觀點改變一下而已,然後就得出這樣的結論了。什麼人能夠因為水壩的破壞而享受利益?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回答起來也就不那麼困難了。只能怪我自己愚蠢,居然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才注意到。

確實是這樣沒錯。

歐索普的語氣透露出不祥的預兆。

半調子的好頭腦。好吧!我承認,如你所言,美國在這件事上也參加了一份。為了讓蘇聯的反軍需派加速失控,我以其代理人的身份採取行動。

歐索普!

維格爾斥責。

有什麼關係,委員長?反正他將以生命作為得知事實的代價。我接近不安的蕭羅博士、收買KGB的耶可布雷夫、提供武器給白俄羅斯解放同盟、欺騙蘇聯軍需派,在其默許之下直接攻擊水壩這樣你滿意了吧,古鄉?

大致上。但你難道不認為只要走錯一步就很可能會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嗎?

那是不可能的事。美蘇兩大超級強國都不致於愚昧到那種程度,他們都知道自己的界線在哪裏。

哼!這就是兩大強國最不可愛的地方。

古鄉挖苦地說道。

總而言之,這是一場由美蘇兩國合謀所展開的遊戲,他們在不致於讓自己陷入真正危險的範圍之內插手管對方的閑事,互相競賽得分。一方是勞動人民的堡壘,另一方是自由的擁護者。當事人當然是很愉快啦!不過即便像小孩子玩遊戲,還是會踩死螞蟻的。熱衷於權力遊戲也該顧慮到旁人的困擾吧!也不想想世界或歷史並不是只為了他們而存在的。

古鄉想到那些被捲入蹺蹺板遊戲中的人們。白俄羅斯解放同盟、假蕭羅博士、實在不值得同情的耶可布雷夫副議長,以及始終保持沉默的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的妻子在大國的國家至上主義的沉重車輪經過之後,留下的只有血淋淋的輒跡。

在古鄉的臂彎里,瓦涅菲力莫諾夫虛弱地扭動身體,白蠟般的臉上閃爍著怪異的表情,同時規律地吐出微弱的氣息。

他他在笑呢

克拉莉絲不敢置信地說。

他好像想說些什麼。

古鄉將耳朵湊近瓦涅的嘴邊,呼吸聲與說話聲交雜傳進他的耳內。

嚴重的失誤太可笑了

忍耐著肉體上的痛苦及精神上的絕望,白俄羅斯籍的青年笑着。

我一不小心把爆炸事件設定成西伯利亞的時間了我到現在才注意到但是炸彈的計時器和阿拉斯加的時間是同步的,所以

突發性的笑聲再度傳出。

爆炸時間是西伯利亞時間的上午六點也就是阿拉斯加時間的上午七點失誤啊直到最後還是失誤了我實在不適合當恐怖份

聲音消失之時即是生命消失之時。

古鄉抬起臉來,臉上的表情嚇壞了克拉莉絲,那是她從未見過的表情。

聖司,怎麼了?他剛剛說了什麼?

馬利諾夫也沉默地向古鄉提出質問。

古鄉做了一個像是甩掉黏人蟲子般的動作。

我的天哪!

古鄉察覺到自己的額頭上佈滿了冷汗。

他把國際換日線兩側有時差的事忘了

時差?

克拉莉絲一臉困惑地問道,而靈敏回應的是馬利諾夫。

是關於爆炸的時間嗎?

對。他把爆炸的時間設定在西伯利亞時間的上午六點,可是炸彈的計時器卻和阿拉斯加的時間是同步的。西伯利亞時間的上午六點相當於阿拉斯加時間的上午七點,本來時差應該是整整二十四小時才對,但是西伯利亞的東邊為了方便起見把時間調換成與西側前一時區的時間相同,所以晚了一個小時,於是阿拉斯加的時間便相對地快了一個小時。

這麼說的話

就連馬利諾夫也不由得臉色大變,和古鄉一起抬頭望着牆上的時鐘。

距離核子反應爐爆炸的時間不是一小時十五分,而是只剩下十五分了!

克拉莉絲以雙手捂住嘴巴,將尖叫聲壓了下去。

彷彿遭到看不見的鐵槌重擊似的,維格爾踉蹌地站不穩腳步。

開什麼玩笑

傲然的自信在無聲中崩潰,維格爾失態地陷入恐慌,這個意外對他造成了嚴重的打擊,這也同時清楚地展現出他對無法以數學公式表達的事態欠缺了掌握能力。

結果居然是被一個單純只是拿來利用,而且也已經利用完的人扯了後腿。

不知不覺板起嚴肅面孔的馬利諾夫喃喃說道。

喂喂喂!沒時間了!不如趕緊逃出去吧,二位?

古鄉尖銳地大聲吆喝。

維格爾將宛如塗上漿糊般的僵硬面孔轉向傭兵組織的首領。

歐索普

用不着驚慌失措,還有十五分鐘,搭直升飛機可以飛到五十公里遠的地方。

歐索普的語氣里透露著不痛快,維格爾過度驚慌的樣子似乎也令他感到厭惡。

對、對呀沒錯

點頭同意的維格爾目露凶光。

在那之前讓我先把這些傢伙解決掉

槍口瞄準了克拉莉絲。就在那一瞬間,伴隨着激烈的吼叫,完全被眾人遺忘的貓兒突然來勢洶洶地撲到維格爾臉上,迅速地對着他的右眼使勁一抓,立刻跳回地板上閃躲尖叫與扑打。

緊接着古鄉右腳一伸踢中會議桌,會議桌兩腳朝天猛然傾斜,在桌面上的玻璃杯如雪崩般滑落時往歐索普和維格爾的方向翻倒。歐索普以敏捷的動作迅速跳開了,但企圖做出同樣動作的維格爾卻慢了一拍。沉重的會議桌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鞋子上,往他的腳背施以猛烈的一擊。

伴隨着痛苦的哀嚎,維格爾開槍射擊。子彈擦過古鄉的左臉,薄薄削掉皮膚噴灑出血霧。古鄉感受到一股瞬間的灼熱感,但動作卻絲毫沒有停滯,蹬着地板一躍而起,殺氣騰騰第一腳立刻對着維格爾的臉上飛去。傾注全身力量的一腳,讓維格爾的鼻樑與門牙發出異響應聲碎裂,整個人就這麼飛了幾步的距離撞上牆壁,然後像個沙包一樣崩潰滑落。

跑上前去的馬利諾夫從他手中奪下手槍。

歐索普呢?

克拉莉絲指著敞開的門口。

逃走了

還是老樣子,溜得真快啊!

古鄉再次往牆上的時鐘看去,距離爆炸還有十二分鐘。

馬利諾夫握着手槍衝出門外,如惡靈附體般的憎惡眼神在克拉莉絲眼裏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你可是立了大功喔!

古鄉輕輕拍著貓兒的頭。一副那是當然的模樣,貓兒對着飼主英勇地豎起尾巴,沒想到飼主卻正好轉向克拉莉絲。

歐索普就交給馬利諾夫去對付,我去拆除炸彈。

可是警衛一定會出面阻撓的,他們會相信你嗎?

利用廣播!通知水壩內的所有人員說核子反應爐有爆炸的危險,必須進行緊急疏散。這樣或許會引起恐慌,但警備應該會跟着瓦解。問題是怎麼把炸彈運到遠處

古鄉的視線突然停留在置於櫥柜上方的遙控飛機上,逃出迷宮的喜悅在他的眼裏閃耀着。

就是那個!他大喊道。

這裏是設置於水壩內的直升機專用飛機庫。馬利諾夫抵達的時候,微弱的照明底下已經躺着好幾具屍體,新鮮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告訴他那些是剛剛才產生的屍體。

你也是個固執的男人呢

聽起來不太高興的聲音傳了過來。馬利諾夫把視線轉向停在前方約三十公尺處的直升機上,坐在駕駛座上的賽門歐索普從升降口將狙擊槍的槍口對準馬利諾夫。狙擊槍大概是殺害了警衛兵后奪取的。

別動,俄羅斯人,從這個距離而言對我可是比較有利的。

也許吧!你何不試着確認看看呢?

成全你的希望倒是無所謂,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你似乎特別憎恨我,到底是什麼原因?

你想知道嗎?

時間不多了,所以你得長話短說。

歐索普以歐索普式的回答應對。

那我就告訴你吧!

馬利諾夫的雙眼散發出熾烈的光芒。

上個月你以克烈的名義潛入莫斯科,還出了一場車禍對吧?

歐索普彷彿完全理解似地點了點頭。

那是你太太嗎?原來如此,你的動力原來來自於私人的復仇心哪!

我在妻子的遺體前發過誓,一定會殺了你為她報仇,我一定會履行我的誓言!

這絕對是一件不幸的意外

是你帶來的不幸!

我心甘情願接受譴責,不過我不會讓你殺了我的,因為有許多人都對我感到憎惡或怨恨,要是只滿足你一個人的報復心,對其他人就太不公平了。

你這個大言不慚的

激憤化為灼熱的硬塊哽在喉嚨上,讓馬利諾夫無法繼續把話說完,歐索普則仍無半點動搖的神色。

已經沒時間了。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慢著!

馬利諾夫以閃電般的速度將手槍瞄準歐索普並扣下扳機。子彈並未射出,只聽到扳機徒然的空響。

維格爾是個懶散的傢伙,老是忘了要及時填充子彈。雖然我早就知道了,但是卻沒有義務要告訴你。

歐索普嘲笑的語尾被槍聲的轟響蓋過。

大口徑的槍彈貫穿了馬利諾夫的左胸。

馬利諾夫倒退了一兩步之後跪在地上。按住胸口的左手指縫間竄出數條紅色的小蛇。某種灼熱沉重的東西撕扯着他的整個胸膛,當中的一部分急遽地往咽喉壓迫。他面朝下地,把塞住咽喉的異物吐出,那是色澤艷麗的鮮紅色流動物體。他知道自己的肺部已經受到損害。

永別了,能幹的KGB探員。

殷勤地一鞠躬之後,歐索普起動了直升機的發動機,旋翼緩緩地開始發出聲音,直到其旋轉速度無法被肉眼捕捉,直升機便在混凝土地板上騰空浮起。

歐索普讓直升機維持在距地五十公分左右的高度,慢慢朝着大致被切割成正方形的出入口前進。身受致命重傷的KGB探員已完全被他拋在腦後。

馬利諾夫一面在地板留下紅黑色血漬一面向前爬行,他早已失去站立步行的力氣。血液不斷地從他的嘴巴到下顎冒出,然後從咽喉流到胸膛,當中還零星參雜着一些極其微小的線團般的東西,那是連同血液一起被吐出來的肺部組織。

距離他的目標只有數步之遙,那是他一進到這裏就看到的飛機庫的控制盤,出入口鐵卷門的升降把手應該也在那兒才對。

奇異的噁心感再次湧上,他吐出大量的鮮血,把衣服和地板都澆得濕淋淋的。他真實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細胞正因出血所造成的缺氧而不斷遭到死亡的侵蝕,但是他既不恐懼也不痛苦。他伸出手臂,觸摸到垂直豎立的金屬物體,被染成紅色的手彷彿受到某種力量引指似地正確握住把手。

歐索普的直升機開始加速,急速往出口接近。

哎呀呀

歐索普發出聲音嘟噥著。

雖然是件吃緊的工作,但總算到此落幕了。

就在那一瞬間,原本在他眼前展開的明亮光線突然消失不見,出入口的大門被關上了。在歐索普與直升機前距離僅三十公尺的地方,佇立着一道二十公分厚的鋼鐵制鐵卷門。

歐索普張大嘴巴,他彷佛聽到一聲極驚慌且有失體統的尖叫聲。那不是他的尖叫,因為驚慌失措或大喊大叫違反了他的美學理念。無論面對什麼樣的狀況,他都能夠保有精神上的餘裕,沉着冷靜地應付。他之所以能受到眾人的尊敬與畏懼,不就是因為如此嗎?賽門歐索普是不可能發出尖叫的,絕對不可能!絕對

直升機就這樣載着歐索普和他的驕傲,以時速一百公里之速度激撞鐵卷門。

幾乎被黑暗所佔據的馬利諾夫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搖曳擺動的明亮光點,他毫不懷疑地認為那是仇敵所乘坐的直升機爆炸的火光。敲打耳膜的悶響大概就是爆炸聲吧?不過馬利諾夫錯了,那個聲音是他拉下把手之後身體失去平衡倒在地上,頭部撞到地板的聲音,不過他並不知道。

瞬間之後,所有的一切急速遠離,深沉的睡眠包圍住馬利諾夫,並且再也沒有離開過。

距離爆炸時間還有五分鐘。

請所有人員緊急撤離!請所有人員緊急撤離!核子反應爐有爆炸的可能性,請趕快撤離避難

播音器如此大喊。

古鄉聖司在喧囂與混亂中奔跑着。兩條手臂抱着某種沉重而笨拙的東西,那是用皮繩綁上了剛拆下來的炸彈的遙控飛機以及飛機的遙控器。這是他為了在短時間內把具有強大破壞力的炸彈運至遠處所想出來的辦法。古鄉知道這種類型的遙控飛機可在承載五公斤重量的情況下以兩百公里的時速飛行,不過一切純屬理論,承載物體的形狀會如何改變平衡,這點實在難以預測。然而,此刻的他也只能夠姑且一試了。

古鄉原本打算利用電梯登上堰堤上方,從那裏讓遙控飛機起飛,不過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三台電梯都停在頂樓,而且電梯間里擠滿了無數的男女。

古鄉發出了瀆神的咒罵轉動身體,一路撞開好幾個人的肩膀,穿過電梯間,然後一步三階地跑上樓。心臟和肺開始在胸腔的體內抗議負荷過大,是在通過的樓梯平台數超過兩手手指的時候,膝蓋的關節也開始默默抗議被過度驅使。

吵死人了!你們!

古鄉出聲罵道。

身為主人的我也一樣在努力奮鬥,你們有什麼資格抱怨啊?

古鄉在前進的途中和好幾個人擦身而過,並且被其中一人尖銳地詢問是什麼人。事到如今仍然不忘職業本份固然值得敬佩,但是古鄉並沒有加以稱讚,反倒是拿出炸彈向那個人吼道。

你想被炸翻天嗎?

對方立刻有如被陽光照射到的吸血鬼般消失無蹤。

把遙控飛機和炸彈、遙控器、疲勞、焦慮、恐懼還有自我鞭策滿滿地抱在懷裏,古鄉爬完樓梯之時,距離爆炸只剩下短短的一分鐘。打開門,踉踉蹌蹌地來到室外的古鄉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很長很長的白堊平面,彷彿有好幾打的飛機跑道連成一氣似的,真是一幅奇妙的光景。

古鄉克制住手部的顫抖,把遙控飛機放在堰堤上,開啟遙控器的開關。螺旋槳一開始轉動,不安的脈動也跟着激烈了起來。遙控飛機承受得了炸彈的重量嗎?萬一飛不起的話

遙控飛機開始在堰堤上滑行,緊接着加速,機首上揚,機輪一度離地又再次接地。

還有三十秒!

不行嗎

正當這麼想的時候,遙控飛機的機體突然像是在開玩笑似地,從白色混凝土的平面上飄了起來,然後在上升至三、四公尺左右的高度時因失去平衡而劇烈搖晃傾斜。

古鄉精疲力竭的心臟在胸腔里猛然掙扎跳動。

遙控飛機好不容易在空中恢復平衡之後,立刻描繪著和緩弧線向上攀升,並以乘着神之氣息般的優美姿態開始遠離水壩,速度為每秒五十公尺。

還有十秒。

快飛呀!飛遠一點,再遠一點

在天色大亮的白夜中,遙控飛機的輪廓隨着遠離而越來越小,最後化為黑點被吸入天空。

零秒!

空中出現一團火球,那形狀與其說是一朵花,感覺上到更像是一團橘色的泡泡。晚了一秒,轟響化為肉眼看不到的箭矢從古鄉的頭頂傾盆降下。

古鄉踉蹌地後退一步,像是感到刺眼般地仰望火球消失后的天空,突然間揮起強韌的右臂,以全身的力量把遙控器丟出去。長方體的機械一邊反射著天空的白光一邊往海面落下。

吐出一口幾乎將肺部掏空的嘆息之後,古鄉在堰堤上盤腿坐下。

一隻手輕柔地搭上肩膀。那是誰的手,用不着看古鄉也知道。

得救了,水壩和我們

總算

古鄉坐在地上如此回答之後,問出心中的憂慮。

馬利諾夫死了嗎?

他殺了歐索普?

真是個笨蛋。要是活着肯定會成為救國英雄的,竟然在比賽即將結束的時候死掉了。

古鄉以如此的形容來哀悼KGB探員之死。貓兒叫了一聲,年輕的日本人知道自己養的貓也在一旁。

不過,我竟然會為了KGB探員的死而感到悲傷,實在連自己都意想不到。唉,雖然那傢伙跟他的身分一點都不像

他走的時候留下了這個東西,就放在他右胸內側的口袋裏。

克拉莉絲拿出來的東西是一塊像是被染紅的板子,充滿了血腥味。知道那是兒童用的寫生簿,古鄉不禁有無限的感慨。

是馬利諾夫的兒子的?

一定是的,這東西對他來說大概就像是護身符一樣吧!

必須做的事有兩件,古鄉心想。一是把克拉莉絲的錢還給她。賽門歐索普可能把錢藏在阿拉斯加半島的訓練中心,那個地方古鄉知道。雖然歐索普肯定還有餘黨在那兒,但只要自己的運氣不是壞得太厲害,應該可以還她一筆足夠設立一座小規模氣象研究所的錢。不過這件事目前最好只讓自己一個人知道就好。另外一件事也一樣

古鄉若無其事地咳了一聲。

騷動好像已經平息了。

因為他們知道爆炸並沒有發生。不過接下來可就麻煩了,全世界的記者想必會為了尋求真相而瘋狂地奔走。

那就把真相告訴他們不就得了,肯定會讓他們狂喜亂舞的,反正終究得告訴什麼人不可。

古鄉站起來,把帶有血腥味的寫生簿夾在腋下。

那麼,我就在此告辭了。

古鄉儘可能以爽朗的語氣說道。

工作總算完成了,接下來大概沒有我出場的份了吧!你是個走在正道上的人,只要向水壩管理委員會的丹麥代表或加拿大代表請求保護就行了,而我就不能這麼做了。

你不跟我一起來嗎?

克拉莉絲睜大了碧藍色的大眼睛。

從今以後你再也不幫我了嗎?

說不出話的不只是古鄉而已,克拉莉絲本身似乎也是如此,因為她忽然察覺到,在下意識中所培育出來的情感已經超出友善或信賴的範圍。她的情感化成呼喚共鳴的波動,將古鄉包圍住,也讓他產出類似的衝動。古鄉好不容易才剋制住自己,並為了隱藏自己而將臉轉向一旁。

那是不可能的,你我所居住的世界是不同的。不,我們走的路根本完全不同,要不是因為這種不幸的事件,根本不可能有所交集。

古鄉非常清楚自己所追求的東西以及她所期望的東西,事情是不可能盡如人意的,這對他來說更是不言可喻的道理。古鄉把臉轉了回去,傾全力以開朗的語氣開口。

今後我們只能各自走回自己所屬的地方了。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方式。你會繼承你父親的遺志,成為氣象學者吧?

對呀,那你呢?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回復到遇見你以前的生活呀!當然並不會完全一樣。我不回巴黎了,這隻像老女人一樣的貓只好塞給你

你要把貓叉給我?

站在兩人腳邊的貓,滿臉好奇的表情抬頭仰望着兩人,彷彿在訴說經過這次形形色色非同小可的體驗之後,回歸到安穩的生活也不錯呢!

你願意收下的話,我會很感激的。

當然,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彷彿感到眩目似地望着點頭回答的克拉莉絲,古鄉在心裏想着,她會明白吧!男人都希望在一生當中能有一次機會邂逅到讓自己展現出高尚情操的女性,對古鄉來說,克拉莉絲就是這樣的女性。但他們終究是不同世界的人,她不可能成為職業恐怖份子的妻子,而他也不可能以一個優秀女氣象學者丈夫的身分經營家庭。古鄉明白,自己只能成為一個存在她記憶中的人,正因為如此,他才更希望展現出高尚的一面。不過,她能明白這點嗎?

克拉莉絲笑了,一個對古鄉而言價值千金的微笑,一個表達出完全理解的微笑。

我明白了,我也必須獨立自主了。

就是呀!

不加油可不行。白令海峽水壩是完成了沒錯,可是將來的問題也已經堆積如山了。氣候被改變之後,或許會對自然生態造成不良的影響,身為未來的氣象學者,實在有太多的事情不得不做。

結果就是,白令海峽水壩根本不應該建造,將來搞不好會有這樣的結論出來,古鄉心想。百分之百的理想未必能產生出百分之百令人滿意的結果,這本來就是稀鬆平常的事。在人類的期盼下誕生的埃及阿斯旺大水壩,所帶來的就是當初完全預料不到的生態系統破壞。

不過,克拉莉絲應該不會屈服於那樣的失敗或困難才對。古鄉確信。

克拉莉絲再次望入古鄉的眼眸。

我不說再見,因為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在什麼地方重逢的。到那個時候,我也許會給你一份比這次更加困難的工作喔!

那就拭目以待吧!

古鄉雖然如此回答,但他知道自己說的是虛偽的話。輕輕地抬起一手致意之後,古鄉轉身背對着她,在綿延的白色長堤上邁開大步離去。

他和克拉莉絲再也不會見面了吧!而且無論他在什麼時候怎樣死去都好,他都不會忘了她此刻的模樣,佇立在大放光明的白夜中的模樣。為了證明他曾經在人生的道路上邂逅了涼爽的綠洲,這件事情將會永遠刻畫在他的腦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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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的吊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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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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