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日

審判日

我今日呼天喚地與你憑證,我將生死禍福陳明在你面前。所以你要選擇生命啊,讓你和你的後裔得以留存——

《舊約全書·申命記》

「如果你上輩子是一個壞人,比如說總是忘記太太的生日或是愛占別人的小便宜,那麼公正而萬能的上帝就會在這輩子讓你事事不順處處吃虧忍讓,也就是說,你將是一個好人;而如果你的生活有幸在上輩子壞透了的話,那麼毫無疑問,這輩子閣下除了諸如解放全人類之類的苦差事之外,恐怕就無事可幹了。請歡迎我們前世的罪人何夕先生!」

何夕並不知道藍一光是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調動氣氛的,印象中他的這個助手並不能言善道。何夕緩緩走上前台,恍惚間他覺得這幾米的距離長得就像是人的一生。

「女士們先生們,今天我站在這裏首選想起了一個人,那就是我的母親。準確的講,我是不能忘記的是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甚至可以說我一直都在讚美那一刻。」何夕停頓一下,一陣意料中的嘈雜聲響了起來,「請原文我這麼說,但這是真話。那無疑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其重要性越過了我的誕生。在那之前,我和無數生活在這個科技時代的人這著幾乎一樣的生活,我知道地球是圓的,宇宙里有無數的鑒於;科學還告訴我,生命是由遺傳密碼控制的大分子序列,是由那些冰冷的元素在億萬看的億萬次碰撞中偶然聚合出來的。我也相信這一切,即使在今天誰都不能說這一切是錯的,但我覺得我可以說:這一切也許是不應該的。

「我絲毫沒有跟各位開文字玩笑的意思,我不妨問一個問題,從這些正確的科學理論出發我們應該怎樣生存呢?很顯然,我們得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生命的兩極是生與死,生前死後對生命而言沒有意義。這聽起來像是廢話,但我倒是覺得,這人人皆知的道理恰恰是這個世界多災多難的最大根源。當年法國國王路易十五曾說過:『在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從這點上講,他是一位絕對正確的科學的無神論者。可我要說,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無神論者干出來的。當一個國王像路易十五那樣思考的時候,他惟一的可能便成為暴君,歷史也正是如此。而如果一個普通人也這麼想的話,他就會心安理得地把甜水當作牛奶賣給那些貧窮的母親,然後看着一個個嬰兒死去。至於說到我的母親,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基督徒。我永遠記得母親去世時的每個細節,她從連續幾日的昏迷里突然蘇醒后,立即吩咐我們去找牧師來。但牧師來了之後,她卻拒絕懺悔,她說她這一生沒有做過需要懺悔的事情,天堂里早已為她安排了席位。直到今天,我仍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感受,只覺得母親的臉龐四周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光芒,也許是幻覺,我覺得她的臉龐已經變得透明,讓人感到必須要仰視。母親去世的那一幕是我所見過的死亡里最寧靜祥和的,我很奇怪那一刻竟然沒有一絲面對死亡的感覺,倒像是送母親前往一個美好的去處,也許就是她說的天堂。後來我常想,也許人的死亡本該就是這樣,也正是從這一天起,我不再是一個無神論者了。我開始相信,在我們的智慧以外的某個地主存在着我們永遠無法了解的力量,這種力量才是真正的智慧者和審判者——或者說應該存在這樣一種力量,因為喪失了最終審判的世界不是一個公正的世界。再次申明一點,我不是要請回基督,實際上這也不可能做到,但我們將請回基督的末日審判台,我們要讓好人享受福報讓壞人墮入地獄,讓死者開口讓沉冤昭雪。當審判日到來的時候,人們將親耳聽到傳自天國的聲音,所有過往的一切會如同重放的電影般呈現於眼前。而仁慈的主會用他公正的威權對人世間的一切做出宣判。」

何夕停頓下來,四下里很安靜。他揮揮手示意藍一光協助,大廳正前方的半空中立刻出現了一個何夕的三維頭像。聽眾席上又出現了一些嘈雜的聲音。

「現在,我要在這裏淙一下我們多年來的工作成果。這是一套叫做『審判者』的系統。它的原理非常簡明,誰都能聽懂。現在各位看到的這個人並不是通常我們所認為的虛象,嚴格地說,那就是我本人,因為在這個人象後面起支撐作用的計算機里儲存着我全部的記憶。」

何夕撩起額前的頭髮,一根黑色的細管顯現出來,「這是一根天線。我想先闡明的一點是,

大約在二十世紀的時候人從北京已經知道,思維和記憶活動作為精神運動,其實總是伴隨着腦電波以及細胞間物質交換等物質運動的,換言之,通過分析可以定性定量的物質運動,我們能夠洞察精神活動的目的。當時的人們已經通過腦電波的形狀來分析人的精神狀態的好壞,比如認為阿爾法波形表示人的精神狀態最佳。簡單扼要地講,這實際上是個解碼的過程,過現在我找到了一些更完善的方法,可以精確解釋每一次物質運動後面對應的精神運動。我的腦中植入了一塊叫做『私語』的生物晶片截取我腦中每時每刻的記憶,並通過這根天線適時地發送到當代功能最為強大的電腦中儲存起來。」

聽眾席再度傳出低低的討論聲,何夕不得不停下來。這裏,一個記者突然站起來發問道:「你是說這個機器是一台讀心器?」

「大致是樣——如果你願意這麼說的話。」

記者快步走到台上,湊到何夕耳邊低聲說:「何夕是個騙子。」然後他走到頭像跟前問道,「剛才我說了句什麼?」

「何夕是個騙子。」頭像的聲音由電腦合成,顯得有些瓮聲瓮氣。

四周傳來一陣意料之中的訕笑,記者頓時有了十分的得意。

何夕平靜地問道:「你是說的這句話吧?」

記者胸有成竹地說:「這句話沒錯,不過這把戲幾十年前就有人玩過了。我打賭在你的身上藏有微型竊聽器,頭像的話只不過是你的同夥作的配合罷了。」

人們的笑聲變得有些肆無忌憚了。

但是,頭像發出的聲音很快結束了這種混亂場面:「你一定喜歡吃大蒜,剛才我聞到你嘴裏有高濃度的臭味。」

周圍立刻安靜下來了,記者不自覺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這次他的臉真的紅了。眾目睽睽之下,頭像的這種感受除了直接從何夕的大腦中取得外,別無他途。一絲淺淺的笑意自何夕的嘴角漾起,了在想,小記者口中的氣味的確難聞,頭像的抱怨一點也不過分。

於是,接下來的一切自然而然地變成了喜劇。觀眾沸騰了,他們對頭像提出一個稀奇古怪的問題,諸如「何夕有多少錢」、「何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何夕睡覺是否磨牙」之類,但他們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句「無可奉告」。何夕對此的解釋是:「不要說是一個活着的人了,即便是一個死去的人,他的內心世界也應該得到保護。如果沒有得到法律的許可,我認為誰都沒無權公佈他人的內心世界。今天為了這個發佈會,我們特意開放了部分數據,但只限於一些很平常的記憶,你們的問題都是些沒有開放的數據。不過,不管政府以後制定什麼樣的法律,等我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我倒是不反對解答各位的所有類似問題。」

發佈會結束后,走道被擠得水泄不通,鬧哄哄的人群始終不肯散去。組織者不得不動用保安,才將何夕護送回六十公裏外的實驗室——那算是何夕多年來的家。何夕剛走進辦公室,政府方面的代表馬維康參議員就走過來和他握手。馬維康大約六十齣頭,頭髮蒼白,精神矍鑠,眼睛看人的時候常眯成一條刀樣的縫。在政壇上的多年沉浮,使得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可供他人參考的東西。但何夕知道這都是表象。說起來,他們兩人稱得上是患難之交。馬維康是政府方面少數幾位對「審判者」系統持支持態度的人,他一直在會同幾名議員遊說政府批給研究經費,並因此受到了不少非難。幾年前,在何夕處境最艱難的時候,他還讓女兒馬琳中斷了醫學博士的學業,將她推薦給何夕當了助手。

「歡迎我們的上帝先生。」馬維康半開玩笑地說,「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己就像是真理——赤裸裸的。」

何夕撩起自己額前的頭髮,指著那根黑管說:「那得等到你們批准給所有人都裝上這個東西才行,因為至少到目前為止,你還是穿着衣服的。」他頓了一下,「到時候給你選個花白顏色的天線,跟頭髮匹配。」

馬維康想了一下,「但願人們能理解這一切。」

「沒有人會理解。」何夕介面說,「沒有幾個人會喜歡把自己腦子裏的東西翻出來曬太陽,即使裏面早就長滿了黴菌。這也是我願意同政府合作的原因——如果政府不通過立法來推行,我是毫無辦法的。」

「你想把我們拉進來做你的擋箭牌?」

「我敢肯定,只要實施這個計劃,我馬上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搞不好會被說成是法西斯和希魔第二。但我是不會後悔的。『審判者』雖然防不了天災,但絕對可以避免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的人禍。實際上,人類到現在為止的歷史完全就是一本糊塗帳,我認為,僅僅依靠像中國古代的司馬遷樣的幾位敢於拚命的史家是無法還歷史以真面目的。脆弱的真相常常無法得到保留。」

「我懂你的意思。不過,政府內部對於這套系統持反對意見的人一直佔大多數。另外還有件事,」馬維康聳聳肩,「的確有人說你是希特拉第二。」

何夕冷笑出聲,情緒有些激動,「如果當年有『審判者』系統的話,希特拉根本就上不了台,他腦子裏的那些東西如果預先讓德國人民見到的話,又哪來的第二次世界大戰?」

這時,馬琳從門外走了進來。她大約二十八九歲的樣子,明眸晧齒,長發飄飄,一身得體的衣服將嬌美的身材襯托得恰到好處。看到何夕正在她父親面前發火,她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怎麼吵上了?好象你們倆一見面就沒有清靜的時候。」

當何夕情緒激動的時候,馬琳是寥寥可數的幾個能令他平靜下來的人之一。何夕一向認為,漂亮女人不少,但「美麗」的女人卻是罕見的。漂亮只涉及外表,而美麗與否卻關乎整體。馬琳,則是何夕見過的女人中稱得上「美麗」的少數人之一。

「我已經說服政府給你追加了一些經費,不過我不能向你保證什麼。政府方面由我去努力,你們專心搞好自己的研究就可以了。」馬維康說到「專心」兩個字的時候,頗有深意地加重了語氣,讓何夕不由得感到一陣心跳。

馬維康走後,屋子裏就只剩下何夕和馬琳,馬琳看了他一眼,說:「如果沒有別的中,我先出去了。」

何夕按捺住心中的失望點點頭,然後便聽到了門鎖碰撞的聲音。他掏出香煙正準備點上,又忽然有些猶豫了,因為屋子裏還殘留着一股好聞的味道,何夕知道,那是馬琳最愛用的夏奈爾香水。十年前,他在事業上放逐自己的同時,也將自己放逐到了感情的荒漠地帶;但十年後的今天,在這個值得紀念的夜晚,某種沉睡的東西卻在他的心中不可抑止的蘇醒了,讓他深切體味到,自己三十六歲的身上其實還蘊藏着一種讓無法抵抗的激情。

門鈴響了。何夕滿懷期待地快步上前打開門,然後他看到了馬琳如花的笑靨。她手裏捧著一壺熱騰騰的咖啡。

上午八點十分,何夕走進位於基地主樓的一號實驗室。在過道里,他聽到窗外傳來一陣喧嘩,中間夾雜着藍一光的聲音。何夕好奇地向窗外望去,只見保安正在阻止一群人進入基地,他們手裏都舉著抗議條幅,上面出現最多的幾個字是「神聖思權陣線」——看起來像是一個新近成立的組織,顯而易見,它的目標直指「審判者」。[

最後衝破封鎖來到何夕面前的是那群人的頭兒——一個叫崔文的年輕人。何夕知道,以現在人類的心智水平而言,沒有誰會願意讓他人探知自己的內心世界。但常人私隱無非分兩種,一種是於人無害(但可能於己有羞)的,一種則是於有人害的。前一種私隱完全受社會進步程度的影響,而後一種私隱,無疑是正義社會應該千方百計調查清楚並提早預防的。何夕認為,當「審判者」系統獲得廣泛應用之後,人們的思想將隨之發生極大地改變,屆時,人們對他人的一些閃念之間的惡念將會寬容得多。

單從相貌上看,三十齣頭、蓄著絡腮鬍的崔文可以說是相當吸引人。「性感男人」,不在為什麼何夕心裏突然閃過這樣一個詞,一絲按捺不住的笑意從何夕的嘴角蕩漾開去。他告訴崔文:「我覺得你們並不清楚什麼是『審判者』。」

崔文擺擺手,「請不要用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和我講話。在這個問題上,我並不認為你比我懂得多。我曾經在政府的一個實驗室工作過,和你的研究方向是一樣的。」

何夕一下來了興緻,「我知道政府以前試驗過一個類似的系統,只是後來因故。你為什麼要和自己曾經努力的目標過不去?」

「我只認這一點,那就是,任何人都無權透視他人的內心。」

看着崔文,何夕心裏突然有種很奇怪的面對老友的感覺。何夕知道個中緣由很簡單——崔文像極了十年前的自己:那種語氣,那種自以為只要手中握有真理就敢向整個世界挑戰的、讓人想笑卻又有幾分感動的激情,還有那臉紅的樣子、飛揚的眼神。何夕目不轉睛地盯着崔文的臉看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喜歡上這個「持不同政見者」了。

崔文真的感到憤怒了,何夕莫名其妙的態度讓他無法平靜下來,他大聲說道:「儘管你現在是一個名人,可是在我看來,你表現得既狂妄又虛偽。我來這裏只是想告訴你,也許你自以為自己正在扮演一個救世主的角色,但那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啟動你的系統只會禁錮人類的思想,把所有人都變成頭腦空白的偽君子和衛道士,後果比中國古代的文字獄要嚴重百倍。你的失敗只是遲早的事情。」說完他轉身離去,背景竟然瀟灑得令人過目難忘。

何夕呆立着,過了幾秒鐘,他突然大聲對那個瀟灑的背景喊道:「那你為什麼不留下來親眼看看狂人的覆滅?!」

實驗室牆上的大屏幕正在演示記憶的物質過程,實驗的樣本采自兩天以前,受試對象同以前一樣,是何夕自己。何夕願意看到自己內心的不可見的記憶被「審判者」系統通過可觀測的物質運動製取並歸納成條理清晰的內容。何夕曾經花時間專門考證過人類對自身思維的認識,結果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世界上許多民族最早都曾把心臟當成思維器官。比如,中國古代的大哲學家孟軻就說過:「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也認為,心臟是思想和感覺的器官,而大腦的作用只是讓來自心臟的血液冷卻而已。公元二世紀的時候,希臘一名叫蓋倫的著名醫生開始認識到大腦是思維的器官,但大腦究竟是如何產生思維記憶的,對他而言還是一個不解之謎。直到十九世紀之後,對大腦功能的研究才真正走上正軌,通過法國醫生布羅卡、俄國生理學家貝茲、謝切諾夫、巴甫洛夫等人的不懈研究,大腦的神秘面紗被慢慢揭開了。何夕想到這些先行者的名字的時候,心裏很自然地升起一股仰慕之情,因為他現在就站在這些巨人的肩膀上。但他同時也不無自信的想到,自己很可能將成為這場曠日持久的思想爭戰的終結者,他毫不懷疑自己會成為揭開大腦思維記憶這千古之謎的第一人。

屏幕上是部分腦細胞的三維顯微圖象,可以作任意角度的旋轉和任意比例的放大,雙及任意比例的時延。如果何夕願意的話,他甚至可以把鏡頭推到其中的某個大分子內部去作一番遊歷。實際上,何夕之所以能取得目前的成果,與眼前這種解像度達到氫核級別的計算機住址顯微技術是分不開的。經過幾代人的努力,人們已經知道人的思維和記憶都是由大腦的多個部位來共同負責的。就記憶而言,大腦皮層的顳葉和額葉以及海馬體都與記憶的產生有關,即當這些部位受損后,人將無法記住剛剛發生的任何事情,但不一定會遺忘以前記住的事。研究發現,長期的記憶對應着神經元細胞的結構性改變,正是這一點成為了「審判者」系統的理論基礎,「審判者」正是通過分析神經元細胞的這種結構性改變來製取人的記憶的。幾年來,何夕領導的這個實驗小組記錄並分析了幾十億個神經元細胞的結構圖譜,包括它們之間相互組合所形成的更為複雜的網絡,從中破譯出了各種不同結構所對應的記憶內容。任何人都不難想像出這是一項多麼浩大的工程。他們終於走上了正軌。正如演示的那樣,「審判者」已經是一個接近實用的系統了,現在剩下要做的只是些完善工作。

在充滿了整個屏幕的細胞內,除了可以看到棒狀的線粒體正在劇烈地「燃燒」,由葡萄糖酵解而來的丙酮酸在三羧循環中釋放出大量的三磷酸腺苷——這是一切生理活動的能量來源;還可以看到長有幾千到上萬個突觸的神經元細胞相互紐結著。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任何兩個神經元細胞之間都沒有原生質聯繫,也就是產,它們都只是通過突觸「碰」在一起的。第一個神經元細胞內,都滿布著無數鉀離子和有機大分子及少量鈉離子與氯離子,而細胞外則佈滿無數的鈉離子和氯離子,離子間保持着動態的電化學平穩。何夕知道,此時在細胞膜上的電壓是負七十毫伏,正是這個電壓維持着離子間的平穩。忽然,從某個樹突傳來刺激,導致神經元細胞膜上某個局部的電壓突然減小到了臨界值,細胞外的鈉離子開始向細胞膜內擴散,膜電位也由負變正。隨着膜電位的升高,細胞膜對鈉離子的通透性急速下降,對鉀離子的通透性卻在增加,最終又回復到了開初的平衡狀態,整個過程都在一毫秒內完成。雖然一切還原,但並不意味着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因為剛才的那個電位倒轉將造成毗臨的細胞膜發生相同的過程。從效果上看,就是刺激導致的電信號會沿着神經纖維以每秒九十米的速度不誤差地傳輸出去,直至下一個相臨的神經元細胞,並最終到達神經中樞。就在這個瞬間里,最原始的記憶已經產生了,由於神經細胞的惰性作用,電信號實際上已經輕微地改變了神經元細胞突觸的結構。其原理非常類似於眼睛的視覺暫留現象。當然,如果事情到此就結束的話,這種結構變化會很快消失,如同一根被外力壓彎的樹枝會逐漸復原一樣,結果表現為記憶消失了,比如,人們並不會記得自己眼裏看到的每一幅圖象。但是,如果這種改變因為某種原因受到強化的話,就可能發展成長期的記憶。這時的神經元細胞的突觸將形成複雜網絡的活動,重現過去的經驗,這就是所謂的「想起」的機制。

大約又過了二十分鐘,那個片斷才演示完了,而這實際上只是發生在神經元細胞里的不足零點一秒的過程。同時,計算機的分析結果也出來了,電子合成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瓮:「高溫,灼燒,肘部皮膚,攝氏一百三十二度,時間持續零點二秒。」何夕滿意地點點頭。實驗樣本正是採集了他被一個高溫物體短時灼燒的記憶。當然他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物體的準確溫度以及持續的準確時間的,但計算機可以根據刺激的強弱程度測出這個溫度和時間。何夕想,這也不能算是什麼缺陷,最多只有說是「審判者」系統在對人的記憶描述上的擬真度還不夠高,看來馬琳還應該在模糊計算模塊上再作些改進。

這時,一名警衛走進來低聲對何夕說:「馬議員打電話說他馬上要來,另外,總統先生和他在一起。」

總統看上去比傳媒里的形象要顯得疲憊,一絲憂慮的神色罩在他的眉宇間。這是何夕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看到這位擁有巨大權力的人。

「聽說你們搞出了一樣新奇的東西,可以讀出別人的思想。」總統溫和地微笑着,「我覺得這很有趣。」

何夕覺得總統的話里有一個他很想提出異議的地方,他猶豫了一下,開口道:「請原諒,總統先生,我以為『審判者』不應該只用來讀『別人』的思想,因為如果政府在最後的立法里使任何一個人享有審判豁免權,那都是不公正的。否則,我寧願親手毀掉這個我為之努力了十年的系統。」

總統很明顯地感到了吃驚,眼前這個目光堅定的科學家讓他很有些意外。本來他是沒有打算到這個實驗室來的,但因為馬維康議員竭力鼓動並且又順路,他才出現在這裏了。不過他現在倒是來了興趣,而且是大大的有興趣。他直視着何夕說:「你真認為我們有必要去審判每個人的內心世界?以前我們沒有這樣做不也過來了嘛,讓每個人獨享自己的心靈不好嗎?」

「問題在地,這個世界上每一顆心靈並非都是無害的,其中隱藏的一些骯髒齷齪乃至劇毒的東西是需要用審判的形式來徹底蕩滌乾淨的。想想古往今來的那些欺世盜名、創立邪教危害世人、自詡人類救星背地裏卻是男盜女娼喪心病狂的獨裁者,他們醜惡的心靈難道不該受到審判嗎?」

總統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的笑容,「你說的這些我也有同感。問題在於,如果要嚴格地講,這個世上同有一個人能經得起審判。有誰一輩子都沒做過虧心事呢?」

何夕點點頭,「我同意你的說法。但如果一個人在記憶里對某件不該做的事有虧心的感覺,那他起碼還是有良知的;而如果這件事並不是不可原諒的話,那麼我想,當『審判者』系統把這件事從他的記憶里發掘出來的時候,對他而言也並不是一件壞事。我不同意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經得起審判的說法。對於睚大宗教的虔誠信徒而言,審判本來就是他們久已盼望的事情。無神論者用各種手段——甚至包括動用國家機器的力量打碎了人們心中曾有的天堂與地獄,自以為這才是科學的態度,但無數事例已經證明,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那些心中沒有信仰、從不相信報應的人做出來的。有人認為,宗教里的天堂或地獄之說是荒誕的,但是如果這樣的假說能夠讓人們的心靈得到寄託、行為受到向善的規範,那麼這樣的假說又有什麼不好?有人曾經順我,為什麼歐洲在宗教最盛行的中世紀恰恰最黑暗?我的回答是,正是由於那時缺少一個現實的終極審判,所以不排除宗教里的某些掌權者根本就不是真正信徒的可能。其實,所有正大宗教最重要的意義就是終極審判和彼岸世界,而別的一些東西,比如唯心的認識論、自虐式的禁慾等等,基本上是無用而有害的,正是這些東西導致了中世紀的黑暗。」

總統很認真地聽着,沒有插一句話,這大概是很罕見的事情。許久之後,他才有些不舍的站起身,對馬維康說:「我看可以給這個系統追加一些經費,你叫人寫一份報告給我。」他轉頭看着何夕,「我必須說的是,你讓我想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些東西,改變了我對某些事情的看法。」

何夕淡淡地笑了笑,握住總統伸過來的手,「你也改變了我一些看法,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世界上還是有可以理喻的政治家。」

總統用力握了握手,「如果這算是恭維的話,那我接受它。當然,如果那個叫做『審判者』的系統能證明這番話是出自你的真心,我將更加高興。」

藍一光衝進辦公室,臉上的神色很焦急,「這段時間我詳查了一下崔文的背景,發現他很不簡單,他曾經是『深思』系統的一名助理研究員。」

「深思。」何夕念叨著這個詞。他知道這是政府在幾年前資助過的一個項目,後來因故停止了,「崔文告訴我,他曾從事過與我們類似的工作,看來他很誠實,沒有撒謊。」

藍一光不想掩飾自己的不滿,他實在想不通何夕為什麼會信任崔文,那個崔文可是一個危險人物啊。

「問題在於,」藍一光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有報告稱崔文可能就是最終導致『深思』系統失敗的人。」

「可是並了就是破壞者。有一點你想過湖,現在『審判者』系統面臨的最大難題已經不在技術上,而在人們接受與否。這個視『審判者』系統如洪水猛獸的崔文正好可以作為一個代表。我正是因此才留下他的,我希望能說服他。」

這時,從門外突然傳來一怕異樣的響動,何夕警覺地走過去拉開房門。他看到崔文慌張的背影一閃而過。

今天是《世界新論壇報》預約採訪的日子,何夕簡單地準備了一下,便隨同兩名保安一道前往報社。剛走出門,何夕就看見了在不遠處逛盪的崔文。他向崔文招招手說:「和我一起走一趟吧。」

崔文稍稍猶豫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何夕何以叫上自己,但他並沒有問什麼。

汽車在海濱公路上飛馳著,一句保安負責駕駛,另一名則警惕地注視着周圍的一切可疑的跡象。道路兩旁秀麗的景色不斷向後媛,濕潤的空氣中充滿了海邊特有的清新味道。何夕發現坐在身邊的崔文身板挺得筆直,與自己保持着相當的距離,不禁啞然失笑,覺得這個年輕人實在有趣得很。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偏執狂之類的角色?」何夕饒有興緻地看着崔文。

崔文沒有回答,眼光仍然直視着前方,但這種態度等於默認了何夕的問題。

「我們有麻煩了。」這時,坐在前排右座的保安突然說道,他抽出了腰上的手槍,「後邊那輛白色轎車已經跟了我們足有十分鐘了。」

何夕回頭看去,的確有輛車跟在後面。眼下正在一段荒僻的路上,保安的擔心不無道理。正當何夕還在猶疑的時候,就聽到耳邊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槍聲,他在本能的驅使下,立即伏下了身體人。

保安開啟了衛星定位緊急報警系統。槍戰仍在繼續,汽車在公路上劇烈地扭動着前進,有幾次何夕的頭都撞到了堅硬的物體上,差點令他暈倒。他聽到一個保安發出了中彈的慘叫,頓時鮮血濺濕了何夕的手,感覺滑膩膩的,空氣中瀰漫着甜腥腥的味道。正當何夕以為自己在劫難逃的時候,他聽到了直升機的轟鳴聲。

一切都過去了。何夕站在道路旁,凝望着山崖下猶自冒着濃煙的白色轎車的殘骸。荷槍實彈的士兵還在作最後的檢查,那輛車裏共有四個人,但都死了。陪同何夕的兩名保安,一死一傷。崔文額上擦了一道口子,不太礙事,但顯然驚魂未定。

《世界新論壇報》的資深專欄記者廖晨星快人快語地說:「我主要想了解『審判者』系統的實用性。我聽說你似乎很熱衷於『審判』我們的政治家。恕我直言,我總覺得『審判者』系統像是把雙刃劍,一方面它可以像你說的那樣懲惡揚善,但另一方面,如果它被人利用的話,又會帶來更大的惡行。不知道我是否準確表達出了我的意思?」

何夕一怔,但他馬上就明白了廖晨星的意思,同時他也意識到,廖晨星之所以能夠成為資深記者,的確有他的過人之處。「你是說,當有朝一日『審判者』成為了我們這個世界上評判善惡的惟一標準之後……」

廖晨星的目光中含有某種深意,「你能保證『審判者』系統毫無偏差地行使它至高無上的審判嗎?」

何夕神態自若的說:「至少從技術上來說,我認為『審判者』系統是無懈可擊的;同時,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朝一日『審判者』系統有愧於它的名字,我將新手毀掉它。」

廖晨星有點意外地抬起頭來看着何夕,他聽出了何夕這句話里的誠意。

何夕接着說:「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讓每一個人都接受審判。在我們先民的時代,這並不是必須,那時人類的靈魂里還沒有那麼多罪惡的需要用『審判』這種最為極端的形式來蕩滌的東西。而到了今天,我覺得除了『審判』之外,再沒有任何其他手段能讓這個世界有所改觀了。在大街上,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你能看到什麼呢?反正我總是看到無數末世浮華的東西。無神論者消滅了兩端的天堂和地獄,給人們剩下沒有過去的也沒有未來的俗世。我只想大聲讚歎上帝的智慧,他竟然在人類誕生之初就看到了審判將是人類最終的宿命。」

儘管整個採訪過程都有錄音,但廖晨星還是飛快的在小本上寫着什麼。以廖晨星多年的經驗,他覺得何夕這個人是足以依賴的。在他看來,何夕也許應該算是一個憤世嫉俗者,不這卻是那種希望這個世界變好的憤世嫉俗者,這和那些站在世界的邊緣詛咒世界的人有着天壤之別。

這段時間,何夕感到藍一光對自己有點冷淡,幾乎到了他不主動開口就無話可說的地步。何夕深知自己的這個助手脾氣十分倔強,但他想也許過幾天就會沒事了。今天是休息日,馬琳說,她打算趁這個機會陪藍一光出去散心順便勸勸他。何夕立即毫不猶豫地表示同意,因為這也正是他的想法。

送走藍一光和馬琳之後,何夕突然感到有股想要立刻投入工作的衝動。實際上何夕很少在休息日會這樣,但今天他不想辜負這種熱情。

與一般的計算中心不同,「審判者」並沒有一個統一的主機系統,環繞在控制台四周的幾百台計算機共同構成了「審判者」系統的神經中樞。它們都是平權的,也就是說,它們之間是合作而非從屬的關係——這個特徵完全類似於腦細胞之間的關係。「審判者」系統的全部信息資料以及用於分析破譯人類記憶行為的電腦軟件,就儲存在這個機群里。平時,何夕很少過問程式細節,因為自己馬琳加入了「審判者」系統的開發並且表現出了極高的計算機水平后,何夕就很少有機會展現他在電腦方面那略低於馬琳的都能了。

何夕隨意打開一段程式開始快速瀏覽,馬琳生動行雲流水般的編程風格令他讚賞不已。電腦屏幕上不斷滾過一行行的代碼,在何夕看來那簡直就像是一串串悅耳的音符。突然,何夕停了下來,他的目光盯在了屏幕上。有一個地方有被改動的痕迹,記憶非真實性的判斷闕值從九十四變成了八十九。應該說,這只是一個極小的改變,其帶來的結果是將受試對象的記憶非真實性的判斷要求降低了五個百分點。當闕值為一百的時候,受試者全部的記憶都將受到最嚴格的檢驗,即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想像或是夢境的記憶都會被認為是有效的必須予以注意的記憶,也就是說,每個人的每一絲記憶都不會被放過。由於這個世界從本質上講是一種概率性的存在,所以引入闕值是絕對必要的措施。何夕主張儘可能高地設立闕值,他曾一度將判斷闕值設成了九十九,但他很快發現這樣做的結果是——「審判者」系統變得極端幼稚,在實驗中記錄下了無數莫名其妙的東西,毫無實用價值。比方說將何夕從小到大所做過的夢全部寫進了實驗報告——即使它荒誕離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在闕值這個問題上,何夕還與藍一光有過一次不大不小的爭論。藍一光認為應該設定較低的闕值,比如說九十一二或者八十幾就能夠達到審判的要求了,這樣可以剔掉受試者那些毫無意義的記憶內容。最後的結果是大家都作了讓步,何夕放棄了他曾經堅持的九十六,藍一光也同意採取一個相對較高的闕值,這就是後來採用九十四這個闕值的由來。

但現在這個闕值卻被更改了,進入計算中心大門的密碼每天都不一樣,它是由一個精心設計的密碼公式每天產生的。知道這個公式的人只有三個,除了何夕,就是藍一光和馬琳。看來,更改者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個。不過,何夕想不明白他們有何必要瞞着他作這樣的修改。何夕不自覺的搖搖頭,心想,也許因為崔文的事情使馬琳和藍一光變得有點害怕與自己商量了。想到這裏,何夕不禁感到微微有些汗顏,他想,自己也許應該找時間和藍一光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這時,突然傳來合金門開啟的聲音,何夕有些吃驚的回過頭去。走進門的那個人看到何夕時,臉上的驚訝程度絲毫也不亞於何夕。

來人是崔文。

「怎麼——你會在這裏?」崔文有點語無倫次,由於事變倉促他有些臉紅。

「你是說我不該在這裏?」何夕保持着平靜,他覺得今天崔文臉上的絡腮鬍看上去沒有以前那樣順眼了,「你的確很善於觀察,知道我在休息日都是不工作的。」

「噢,我不是這個意思。」崔文撓撓頭皮,似乎也覺得此情此景不好解釋,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的口氣,「我是無意中知道計算中心的密碼公式的,當然,沒經過你的允許我不該使用這個密碼。可是,誰都會有點好奇心的。」

「無意中知道的……」何夕重複著崔文的話,意味深長地說:「如果無意地試探差不多七百萬億次的話,你的確可以找出這個密碼公式。」

崔文仍然是滿臉無辜的樣子。憑何夕的閱歷,他竟然無法看出崔文的這副表情是裝出來的,而他越是這樣,越是讓何夕感到他的可怕。

「好吧,」過了一會兒之後,崔文緩緩開口道,「現在我要走你總不會再攔着我了吧。」崔文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幽微,「不過說實話,你令我難忘。」

和心儀的戀人在海濱漫步總是令人感到愜意的,即便是你的身後不遠處牢牢跟着兩名體形剽悍荷槍實彈的保安人員。夕陽的餘暉把沙灘染成了金黃色,海浪一波波地湧上來,又一波波地退下去,在沙灘上留下道道魚尾樣的花紋。

何夕斟酌著如何開口,他的眼光掠過馬琳凝脂般的手臂,停在她嬌美的臉龐上,「以前為了工作,我曾經放棄了家這樣的東西,並且自以為這樣做非常正確,但是現在,我不這樣想了。」何夕輕輕執住馬琳的手說,「嫁給我吧。」

馬琳低下頭,過了許久才輕聲地說道:「就在前天,也是在這個地方,藍一光說了跟你幾乎完全一樣的話。」

何夕有些頹然的坐倒在沙灘上。藍一光?怎麼會是藍一光?儘管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但何夕還清楚記得自己最初見到藍一光時的情景。那時,何夕的實驗室還只是一處租住的小公寓,剛從一所名牌院校畢業的藍一光從朋友那裏聽說了何夕的一些事情,這個本來不用為前程擔憂的年輕人便鬼使神差地找到何夕要求另入他的研究。用藍一光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這件充滿風險的工作聽起來讓人着迷」。當然,因為這句話,藍一光後來陪何夕吃了太多的苦頭,而他卻從沒有動搖過。在何夕看來,藍一光無疑是個好助手,他也知道,藍一光的智力水平雖然不算低,但對於從事「審判者」系統的研究來說卻是不夠的,比如說,馬琳或是崔文都在他之上。不過何夕在心裏是非常喜愛這個助手的,因為他雖然不夠聰明,但卻既專一又踏實。

「算了。」何夕灑脫地站起身,「這個問題太複雜了,超出了我的控制範圍,還是把它放在最後來解決吧。現在我想到一個問題,從你的角度看,『審判者』系統對於記憶真偽判定的那個闕值應該定為多少?」何夕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的意思是,可能我這個人有時顯得太偏激了,那個九十四的值會不會高了點?」

「那個值的確太高了。其實根據我們的實驗,取值八十六或八十七是最恰當的。那些實驗都是你親自參與的。我承認,世上有你所說的那種極具心計的人,就像以前在測謊儀下也有少數逃脫者一樣。但是,『審判者』系統遠非當年的測謊儀可比,如果有什麼人能夠憑藉心智的力量逃脫審判的話,」馬琳輕輕嘆口氣,「那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

何夕望着天邊沉默了半晌之後,說:「也許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剛愎自用。好吧,等回去后,我們就把闕值定到八十六。」

這時,一個稍大的浪頭湧來,打濕了他們的鞋和褲腳。浪頭退去的時候,岸邊意外地留下了一條鑲著淡藍色花紋的小魚,在沙灘上痛苦地掙扎。何夕輕輕拈住它的尾巴提到眼前,注視着它半透明的身體,然後在第二個浪頭湧來的時候,把它放回了廣闊無垠的大海。

何夕特立獨行的思想與廖晨星犀利無比的文字結晶而成的報道獲得了極大的反響,在一片毀譽參半聲里,「審判者」這個並不讓人愉快的字眼立即成為了這個世界最為流行的辭彙。人們已經開始猜度「審判」將會在什麼時候和什麼情況下來臨,某種既緊張又熱切的情緒漸漸漫延開來,像一場傳播速度很快的疾病。有個別政府官員甚至惶惶不安地遞交了辭呈。

是的,也許那個日子就要來臨了,那個審判日。

但無論是誰都沒有料到,第一個接受審判的竟會是總統。當馬維康議員向何夕轉達總統的這一意願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總統先生說,如果審判不可避免的話,不妨由他來帶這個頭。當然,我的建議也起了一些作用。」馬維康語氣平和地說着話。

何夕沒有掩飾自己的意外,「這樣是不是風險太大了。畢竟他的身份過於特殊,如果因此造成社會動蕩不安,豈不是得不償失。」

馬維康突然很少有的笑了,「我記得你是最熱衷於把政治家們都押上你的審判台的,怎麼現在機會來了反而又退縮了?是不是有什麼顧慮?或者是不忍心對總統先生第一個下手?

「我不想對你隱瞞什麼,新一屆總統大選就要開始了,現在的民意測驗對執政黨不大有利。總統先生自認為這輩子沒有做過什麼該下地獄的壞事,如果能通過『審判者』系統讓人們知道總統先生是一個表裏如一的人的話,形勢將會向對我們有利的方向發展。」

何夕本能地大叫道:「我不會讓『審判者』成為你們的工具!怪不得你們一直向我們提供經費,原來都是為了達到你們的目的!」

馬維康毫不見怪地等著何夕平靜下來,「你太激動了。總統先生所做的不正是你一向期望的事情嗎?這件事對『審判者』來說正是一次難得的契機。總統這樣做其實是需要極大勇氣的,如果有人覺得不公平的話,他們也可以來試試審判的滋味。」

何夕回想着馬維康的話。然後他不得不承認馬維康說出了真理。他慢慢地點頭表示自己同意了。「『審判者』系統已經具備了足夠的實用性,總統先生只需要接受一次腦部手術以植入記憶採集晶片,然後……」

馬維康擺擺手說:「你不用對牛彈琴了,這些我都聽不懂。」

十一

威廉姆博士是何夕長期的合作夥伴,不過這並不意味着他了解「審判者」系統,實際上他只是一位著名的顯微手術大夫,他在「審判者」里充當着實踐者的角色。威廉姆其實並不清楚他的工作有什麼作用,他只是嚴格按照何夕的要求將那種叫做「私語」的生物計算機晶片植入受試者的腦部。這種奇特的晶片看上去有些像蜘蛛,當然,自然界裏不會有任何一隻蜘蛛長有這麼多隻腳。對任何一位大夫來說,要將「私語」晶片的一百多條細絲一樣的引腳與人的神經系統天衣無縫地連接起來無疑是一件非常有挑戰性的工作,即使他有最為先進的儀器作為幫助。

如果這時一個不明就裏的人突然見到威廉姆博士的話,他一定會以為這位頭髮花白、服飾整潔的大夫正在打太極拳,因為威廉姆博士面前很開闊,也沒有病人,而且他一直就那麼站立着,兩隻手伸到面前的虛空中,一動不動地就像是在理一團線。不過這些只是表象,實際上威廉姆博士正在蚝最為複雜的虛擬現實腦部顯微手術。他正把從病人腦部拍攝的三維圖象送到數字眼罩里,同時他手部的每一個動作都通過數字手套傳送到真正位於病人腦部的微型機械手。每次手術完畢后,威廉姆博士滿意地取下頭盔時,他總會從心中升起一股感念之情——他慶幸上帝讓他出生在這個偉大的時代,並讓他成為了醫生。

手術進入了關鍵的時候,威廉姆博士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讓人害怕,他一會兒齜牙咧嘴,一會兒又露出獃滯的笑容,汗水不斷從他的額頭沁出來,他身邊的助手不停地給他擦拭。看樣子,威廉姆博士已經完全沉浸在了那個由三維攝像機和計算機共同構築的奇幻世界之中。手術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當威廉姆博士終於成功縫合了最後一根引腳的圖像傳來時,藍一光興奮地打了一個響指。手術成功了。現在,「私語」晶片的每一根引腳都天衣無縫地同總統的神經系統連接到了一起。從這個時刻起,總統成為了世界上第二個與「審判者」系統相連的人。

總統從手術台上坐起,在最初的十幾秒里,他的表情看上去顯得有些獃滯。何夕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說:「從今天起,我和你就是同類了。」

總統想了一下,說:「你知不知道,在手術進行的過程中,我時時感到眼前飛過一些很奇怪的亮點,耳邊也聽到了某種非常空靈而神秘的聲音。也許站在你們科學家的立場上,會認為這只是由於神經系統受到刺激后的正常反應,但是從我的角度卻無法這樣理性地去看。作為普通人,我只會相信自己的親身體驗。我覺得那些影像和聲音都彷彿有所暗示,它們在告訴我,從今往後我就不再是以前那個我了,現在我的全部內心都不再專屬於我一個人,而是——」總統停了一下,似乎想找到一個恰當的辭彙來形容他此時的感受,「怎麼說呢?中國古代的聖人曾經說過,當一人獨自或是處在一個誰也不認識自己的陌生環境的時候,尤其需要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的人很容易做出可怕的事情來。他們用了一個詞叫做『慎獨』,並且說,如果能做到這一點的話,就離聖人的標準不遠了。現在的我再也不可能有所謂的人前人後的區別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的第一感覺是害怕,但同時我又覺得,這種『舉頭三尺有神明』的真實感受正是讓我遠離一切邪惡的力量。」

十二

「你如果後悔現在還來得及。」何夕向總統提醒道,與此同時他瞟了眼正在進場的人們。

「我早上起床的時候,的確感到有些後悔,」總統笑了笑,臉上現出刀削樣的皺紋,「不過有一點你肯定弄錯了,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如果我此時拒絕審判的話,各大媒體馬上就會用最大篇幅發佈這一新聞,同時還不知道會披露多少有關我的軼事——肯定會比『審判者』以及我自己知道的都要多得多。」

何夕伸手同總統握別,然後他立刻趕往實驗室。藍一光和馬琳已經就位,過一會兒一個三維的頭像將代表總統回答人們的提問。由於總統身份特殊,其記憶中有大量的政府機密,因此,所有獲准前來旁聽的人都被禁止提出涉及類似方面的問題。

大廳里的燈光暗了下來,虛空浮現出一張臉孔。

馬維康拿過麥克風,「請允許我成為第一個提問的人。」他說,「你是誰?」

頭像瓮聲瓮氣地說:「我是總統。」

……

很久之後,何夕都難以忘卻發生在議會大廳里的那一幕。那天開始的時候一切正常,頭像坦然地回答了人們的各種問題。包括他的生活,童年,學生時代,還有工作。其中有些事情聽起來溫馨可人,讓人覺得總統也是一個普通的人,而有些事情聽起來則令人不快,比如少年的任性,以及成人之間的激烈競爭與勾心鬥角。不過在何夕看來,這些都是人們可以理解的,算不得什麼惡行,因為更多的時候,人們通過頭像的回答看到的是一個心中充滿理想的有責任感的人。但是後來出了點問題,有一位記者問以了總統的私人生活。有兩個女人,是的,兩個。似乎在總統的生活中曾經有過對婚姻不忠的行為,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當時他還很年輕,也不是總統。提出此問題的記者簡直興奮到了極點,以至於聲音都有些變調。快點講,他急促地說,都在什麼地方,有多少次。

何夕後來已經記不起那天的審判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他只記得記者們狂熱而興奮的歡呼,以及當頭像回答了某次幽會的過程后全場充滿淫邪意味的鬨笑,隨即,有些人跳上了椅子,有些人則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當然,還有一些人感到了失意,政府官員們有的黯然退場,有的則對總統怒目相向。他們並不是介意總統的那些風流韻事,而是認為總統不該接受這次莫名其妙的實驗。不知不覺之中,人潮漸漸地分開,一個孤獨的身影凸現出來。那是總統,他一直站在原地。從他的表情誰也看不到他在想些什麼,這是多年政治生涯鍛煉的結果。但是現在,這種目我表情的臉龐再也無法給他以保護了,因為「審判者」正在踏實地向所有人講述他的內心世界。

但是那些人並不打算放過他,有一名記者帶着捉弄的口氣向頭像問道:「現在你在想些什麼?是的,就是珔。是不是故作鎮靜啊?你臉上那種清高的神情是不是故意裝出來給大家看的呀?啊哈哈哈。」

何夕在監視器里看到這一幕,他立刻非常清醒地伸出手去關掉了開頭。頭像消失了。「系統出現故障,預計短時間無法修復。」他大聲對着話筒說。

十三

大廳里已是人去樓空。沒有了輝煌明亮的燈光,這間巨大的廳堂顯得空曠而荒涼。

而那個人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何夕清楚地從那個人略顯佝僂的身影里讀出了他此時的心境。這個身影顯得蒼老百無奈,就像是突然之間——垮掉了。

何夕走近了些,輕輕地咳了一下。那個人彷彿吃了一驚,第一瞬間的反應是挺直了自己的身軀,如同他平時的樣子。不知為何,他的這個舉動竟然差點讓何夕落下眼淚。

「今天的事我感到抱歉。」何夕緩緩開口,「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總統回過頭來,「你不用抱歉,你沒有什麼過錯。」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在衣兜里摸索,何夕理解地遞過去一枝香煙。時,他們立刻聽到不遠處的一名保安高喊道:「總統先生,這枝煙沒有經過安全檢查。」總統苦笑着點燃香煙說:「就讓我相信一次自己的判斷吧。」

「他們仍然忠於自己的職守,仍然把我管得死死的。」總統接着說道,「只是我不知道他們還能管我多久。」

可飽和的出了總統話里的意思,他擺擺手說:「今天的事情未必就無可挽回,如果人們是理智的,他們就就當多看你的政績,而不是那些與他們無關的事情。」

總統嘆口氣,「你不用安慰我。有些事情一旦發生就是不可更改的,今天『審判得』挖出了我內心深藏的秘密,我反而有種解脫感。我早已從那些事情里掙脫出來,就連我自己都差不多忘這些事了。」總統停了一下,語氣變得低沉而虛弱,「現在我覺得最對不起的人是我的妻子,我現在感到後悔不是為別的,就是因為她。」說到這裏,這個到目前為止仍是這個國家裏最有權力的人突然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這是城馬維康議員走了過來,他看上去也顯得疲憊而蒼老。他低聲對總統說:「我們該回去了。按照今天的日程安排,你和企業界人士還有個會晤。」

總統挺了下身板,他握了握何夕的手,說:「不管怎麼說你都令我敬佩。我真想知道你們是怎樣做到的,這一切太神奇了。」

第二天,幾乎所有的報紙都用極大篇幅報道了一則新聞:「總統宣佈退出下屆競選」。何夕看到報紙之後,第一個反應便是接通了馬維康議員的電話,他說:「我想見總統。」

…………

從總統官邸出來之後,何夕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因為他沒能勸說總統回心轉意。總統回絕了何夕的建議,他的神情就如同一個看破了紅塵的人。

「就讓這一切成為我的結局吧。」總統說同,「你可以認為我懦弱,但我覺得這是我正確的選擇。」

何夕感到自己無力說服眼前的這個人了,「但是你有沒有為你的政府想過?」

總統慢吞吞地說:「我退出競選之後,將會有新的人選代表執政黨參選。你的老朋友,馬維康議員。」

總統不再說話,他踱到窗前,默默注視室外的草坪。何夕還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開口,他悄悄地朝門外走去。

「有件事我想提前告訴你,馬維康議員提出他準備接受審判。」就在何夕快要走出刻意的時候,總統突然開口道。

「不——」令何夕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驚呼起來,「這不行。」

十四

後來的事情證明,何夕錯了。在同樣的地方,面對幾乎同樣的觀眾,結果卻完全不同。箇中原因相當簡單——馬維康是一個品行高尚的人。

就是這個原因。「審判者」系統踏實地表明了這一點。從馬維康出生至今的記憶也都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馬維康走上審判台之前對何夕說了一句話,他說自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他轉頭對錶情焦灼的馬琳笑了笑說:「別擔心,我除了你媽媽之外沒喜歡過別人。」

其實這正是何夕心裏的看法。與馬維康長久以來的交往,使他有理由這樣想。繼總統之後,馬維康還有勇氣走上審判台,單憑這一點他就已經通過了一半的審判。除了內心無所畏懼的人,還有誰敢這樣做?他沒有讓人不能接受的惡行,除了年輕時的青春幻想之外也沒有什麼緋聞。有的是對民生的關注,對清明政治的嚮往,當然,還有對世界沒能變得更好的遺憾。那些花盡心思提問刁鑽的記者到最後都是自取其辱,除了暴露自己的小人之心外,他們一無所獲。

現場安靜得能聽到人們的呼吸,所有人在這一刻都沉浸到了另一個人的心靈當中,感受他的溫和、正義,以及面對不公不義時的憤懣。馬維康面色如常地坐在頭像的旁邊,同所有人一道聆聽自己的內心世界。他看上去是平靜而自信的,就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甚至不時露出着迷的神色。

最後一個被允許提問的人站起來,因為激動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仰視的神色就像是面對聖人。「請問,如果你成為總統的話,你最想說的一句話是什麼?」

「我將效忠於我的國家和人民。」頭像和馬維康同時說出了這句話。

掌聲的海洋淹沒了整個大廳。

……

「以審判的名義,」電視屏幕上馬維康一字一頓地說,「我宣誓永遠效忠於我的國家和人民。」

馬維康議員以從未有過的巨大優勢當選為下任總統,他最後的得票率史無前例地超過了百分之九十九。在大選結果公佈后的第五天,總統遞交的辭呈獲得通過。而與此同時,為了保證政府的連貫性,馬維康宣誓就職。本屆總統的任期比以往提前了一些。

總統的離去多少有些影響何夕的心情,所以他只是委託藍一光和馬琳前去觀禮。電視里閃過不少熟悉的面孔,包括藍一光、馬琳、廖晨星,還有威廉姆博士。馬維康的「私語」晶片植入手術也是由威廉姆博士做的,他的技術的確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時,鏡頭又對準了馬維康,他開始宣誓。

突然,何夕有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馬維康的樣子和威廉姆博士看上去有幾分相象,但他又說不出具體是在什麼地方。響徹大廳的掌聲經久不息,記者們手裏的閃光燈幾乎亮成了連續的一片。馬維康容光煥發地走下台來,接受着人們的祝賀。他所過之處,們都以面對聖人般的崇敬目光注視着他,有些人甚至流下了熱淚。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何夕拿起聽筒,立刻聽出了是崔文的聲音。

「很早就想同你聯繫。」崔文說,語氣竟然有些害羞,「但每一次都覺得下不了決心。通過這兩次事件我想了很多,也許你是對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崔文猶疑了一下,「那天在海濱公路上發生的事情是我安排的。」

何夕愣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自己邀請崔文時他的遲疑,以及一路上他坐立不安的情形。

何夕突然大笑起來,是那種非常徹底的足以舒筋活血的笑。

崔文大惑不解地問道:「你笑什麼?這有什麼好笑的?」

過了好一會兒,何夕才平靜下來說:「這麼說來,那一次你本來打算陪我一起死?」

「當時情況緊急,我怕如果不陪你去會讓你懷疑。當時你在我心中是——」崔文斟酌著說,「一個於世界有害的狂人。」

何夕沉默了半晌之後,嘆口氣說:「這個世上像你這樣的人已經很少見了。一個只要能忠於自己的原則就是可敬的,相比之下他的原則是否正確我看倒在其次。我佩服這樣的人。現在我倒是有一個請求,我想請你加入『審判者』系統的研究。」

崔文在電話那頭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說:「我明天就來報道。」

何夕稍稍感慨了一務,然後他出門朝計算中心走去。他準備在計算機里給崔文建一個用戶。

十五

「口令錯。」「口令錯。」

何夕有點不相信地看着屏幕上的幾排字。他沒想到,自己作為「審判者」系統的諦造者居然會被拒絕訪問。何夕覺得腦子有點亂,他怔怔地坐了一會兒,想要理清楚什麼問題。末了他抬起頭來俯身到鍵盤前,堅定地敲出了一串字元。

大約四十分鐘之後,何夕取得了突破,他破解了系統的根用戶口令,這幾乎令他耗盡腦汁。然後,他立即迫不及待地朝系統隱藏最深的地方尋找。

「審判者」系統核心程式代碼,闕值維護,「私語」生物晶片構造,神經元細胞突觸結構圖譜……一個個重要的模塊資料自何夕眼前掠過,他全神貫注地搜尋着一切可疑的地方。現在到了受試者記憶存儲區,一號受試者的資料何夕一晃而過,因為這就是他自己。然後是二號受試者也就是總統的資料,何夕沒有發現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接下來便是馬維康,何夕放慢了瀏覽的速度。資料按照闕值分為兩大部分。一部分是按闕值被判斷為有效記憶的部分,大約佔了十分之九。何夕看了一下,斟酌上是在上次審判中都看到過的東西。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剩餘的十分之一,這些都是按照闕值被判定為無效記憶的部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何夕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和又回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他擦了擦滿頭的汗水,心裏在是虛脫了一般的感覺。是的,就是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剛剛從一場可怕的夢魘里拚命掙脫出來的感覺。我的上帝,何夕幾乎聽得到自己內心裏發出的驚悚的叫聲,那都是一些什麼樣的記憶啊。

死屍遍佈的荒園,腐爛的面孔露出森森白骨,血絲密佈的眼球。黑漆漆的樹林,灰塵滿布的老宅。面色蒼白的少年,灰色的天空,黑色的大鳥怪叫着飛遠。鏡子裏古怪而扭曲的笑容,殺手冷酷的臉,政敵在刀光里身首異處。巨大的蘑菇雲,異教徒橫陳的屍身。惡毒的詛咒,對世界極度的絕望與仇恨……

……百分之八十九的可能性為夢境等非真實記憶。

……百分之八十七的可能性為夢境等非真實記憶。

……百分之九十一的可能性為夢境等非真實記憶。

……百分之八十七的可能性為夢境等非真實記憶。

……

在每一個單元的後面,都跟着這麼一段說明文字。按照現在的八十六這個闕值取值來講,這些記憶都是無效的。但是何夕感到了極度的恐懼,儘管他知道這個闕值是足夠高的,但他的身體卻仍然一陣陣的發抖。那上結地獄般的場面就像是無數只鬼爪般攫住了何夕的心臟,令他感到喘不過氣來。太可怕了,他知道那些情形可能只是夢境是想像中的場景,可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做這樣的夢和想像出這樣的場景呢?

這時,何夕才突然注意到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出現在了面前的地上,看起來這個影子已經在那裏站立了很長的時間,過度的投入使他沒有聽到這個人進門的聲音。從眼睛的餘光里,何夕看出那是一個身着白衣的人。

何夕緩緩抬起頭來,然後他便看到了掩藏在頭髮城的一張蒼白的臉,和一雙失神的雙眼。

那是馬琳。

十六

億萬年過去了,地球停止了轉動,世界化為了烏有,靜謐的荒園成為萬物的歸宿。讚美詩高揚的旋律充斥何夕的耳孔,燈光在他眼前旋轉,幻化成無數閃爍的亮點。天堂的輕風與地獄的烈焰同時向他襲來,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就像是在夢裏。

不,只是一瞬間。何夕定了定神,前因後果開始在他的腦海里急速地翻轉。

「那個值的確太高了。」馬琳的聲音在迴響,「……如果有什麼人能夠憑藉心智的力量逃避審判的話,那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是的,馬琳是這麼說的。「取值為八十六或是八十七是最為恰當的。」回憶中馬琳的聲音如此銀鈴般悅耳。

何夕痛苦地搖搖頭,他的心正在往無盡的深淵沉落。是的,他竟然忘記除了神之外,還有這樣的也是可以做到這一點的。他遇見的是魔鬼,那個人竟然騙過了「審判者」。老天,何夕在內心裏哀嘆一聲,我竟然親手給魔鬼裝上了天使的翅膀,並且將他送上了億萬人頂禮膜拜的神壇。

「這是為什麼?」何夕喃喃地說,他的眼睛直視着馬琳,彷彿要用眼光從她的臉上剜下肉來。現在一切都可以解釋了,包括闕值,包括她在何夕與藍一光之間製造的芥蒂。現在想來,從一開始她就是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進入到「審判者」系統中來的。白嫩的肌膚。艷麗的紅唇,霧蒙蒙的你是會說話的眼睛,飄飛的長發,讓人熱血沸騰的嬌媚體態,她依然是那樣美麗動人,但此刻馬琳看上去越是美麗,就越讓何夕感到害怕。他的心臟一陣陣地痙攣著,像是要收縮成一個點。

「你不要再難為馬琳了,她只是在按我的安排行事。」馬維康突然從門口走了進來,他的手裏拿着一枝烏黑的手槍。同時,他反手關上了密碼門。

「馬維康議員……」何夕微微一驚。

「怎麼不稱我為總統先生?」馬維康有幾分揶揄地開口道,他的臉上寫滿得意,「我能有今天,可以說有大半功勞都是你的。」

「這是為什麼?」何夕滿眼疑惑地直視着馬維康,「怎麼會這樣?你到底是個什麼人?你內心的那些東西……」

馬維康大笑道:「我當然就是我自己。是的,我的內心色不是上回審判表現出來的那樣。可我要說,這世上真有什麼聖人嗎?我只知道這個世界已經無可救藥了,你選擇的道路是當醫生,而我只想順時勢而動。」

何夕平靜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又能思考問題了,「有一點我能確定,你不可能憑意志來騙過『審判者』——即便你真的具有神或者魔鬼的意志力。這倒不是在為我自己的成果辯護,我只是從理智出發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告訴我吧,你們是怎麼做到的。反正,」何夕望了一眼馬維康手裏的槍,「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是讓我死得瞑目。」

十七

馬維康露出得意的神色,「其實答案很簡單。你只要回憶一下你的老朋友威廉姆博士做的那些手術,就應該知道真相了。」

「手術。」何夕喃喃地重複道。他的眼前浮現出威廉姆博士奇異的表情和古怪的動作,他的手伸在虛空裏,一動一動地就像在理一團看不見的線,臉上是獃滯的笑容。剎那間,一道亮光有如電光火石般自何夕的腦海里掠過。「虛擬現實。」他脫口而出。難怪他會覺得馬維康和威廉姆博士有幾分相像,其實相像的不是他們的相貌,而是他們不經意間流露的那種神情。

「不錯。」馬維康撫弄着手槍的槍把,「差不多有四個月的時候,我每天都要花將近七個小時在一套精心設計的虛擬現實環境裏生活。那真是一套了不起的系統,它將『審判者』和虛擬現實技術結合在了一起。我讓女兒加入你的研究的目的之一也在於此。」馬維康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色,「我就早就由另外的醫生植入了一套『私語』晶片,我腦子裏的神經與系統溝通后,那個世界和真正的現實沒有任何區別,我以前經歷過的所有事情都在這套系統里得以重現而我就如同一個可以反覆出場的賞般生活在其中。在那個世界裏暢遊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體驗。」

「同時,你還扮演編劇的角色,可以按照意願改變事情的本來面目,」何夕倒吸一口涼氣,他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發抖,「重新設計人生的劇情,可以讓自己的全部惡行都得到糾正,還可以虛構本來並不存在的善舉。你就是憑這些來欺騙了全世界。原來,這一切都早在你的安排之中,甚至連總統也被你算計了——你居然有臉說你是他的朋友!你真是一個偉大的天才,相比之下我們簡直就是一群白痴。」

馬維康並未因何夕的諷刺而臉紅,「老實說我自己也是這樣認為,不知道我這種坦率算不算是你所說的善舉。不過假的總是假的,用虛擬現實技術造就的記憶不管怎麼說總是有漏洞的,所以後來才會有那個闕值之爭。比方說,『製造記憶』本身這件事情也是我的記憶之一,但是不可以讓人知道,為了掩蓋這一事實,我們便在接下來的實驗里設計了一些場面來消解它,比如將其設計為一場夢境等等。多做幾次之後,這件事情就成了一析半真半假的事情,然後我們便可以通過設定闕值來控制它了。惟一麻煩的地方是我總共做了三次手術,一次植入一次取出,再加上後來的這一次植入。」

何夕現在才知道當初自己的確是冤枉崔文了,當然,他也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當面向崔文道歉了,除非能出現奇迹——何夕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密碼門。

何夕的這個小動作沒能逃過馬維康的眼睛,他舉起了槍,「不要枉費心機了。現在藍一光身邊至少有十個保安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告訴你,我會讓所有人一個個地走上審判台,他們其實是接受我的審判——感謝你給予了我這個權力。所有人都不可能對我的權力提出異議,因為我是聖人。到那時候,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主宰這個世界。」馬維康說到這裏忍不住大笑起來,他的手指用上了力氣,「好了,說再見吧,以你的品行一定可以上天堂的,我的上帝先生。」

何夕聽出了馬維康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他嘆口氣閉上了眼睛。其實真正讓何夕感到如墜深淵的並不是馬維康手裏的槍,而是他描述的未來世界的可怕情形。但願這只是一場噩夢,但願我此時不在此地,何夕這樣想着,眼中不覺淌出了絕望的淚水。萬劫不復,這個詞是何夕聽到槍響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的,這是他自己親手釀下的苦果。何夕自己知道馬維康說的並不對,他根本上不了天堂,因為他是魔鬼的幫凶,等待他的人能是永無超脫的地獄。

十八

荒園,陵墓,晦暗的樹影,天空中飄蕩的生者與死者。

芙蓉白面之下隱隱顯露的骷髏,溫柔鄉里閃動的嗜血嘴臉。

陰森可怖的笑聲,青紫色的臉,沾著腐肉的利齒,腥臭的氣味。

綠色的火焰環繞四周,發出炙人的熱度。滾燙的紅色岩漿遍地橫流,吞噬著經行的一切。

還有似乎永不停止的顛簸,顛簸。

……

何夕大叫一聲從夢魘里醒來,一時間竟不知身之所在他慌忙打量四周,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輛熄火的汽車的後排座位上,右肩散亂地纏着從衣服上撕下的布條,一些滑膩的液體正慢慢地從麵條里滲出來。何夕撐起身體,他看見前排方向盤上趴着一個人,那是崔文。

崔文的下腹有一個很大的傷口,直貫後背,沒有經過包紮。何夕想起了發生的事情,槍響的時候正是崔文衝進來救了自己。

「崔文,是你嗎?」說話間,何夕從衣服上撕下布條給崔文包紮,右肩的疼痛使得他的動作很不協調,「啊,你先不要講話。」

崔文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他用力地擺頭,臉色白得嚇人,「我本打算明天才到基地去的,但我放下電話又想早點去看看你,沒想到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崔文艱難地露出了一絲笑容,「我更沒想到那個密碼公式居然還能用,你真是太信任我了。否則我也救不了你。這真是天意。」

何夕難過地埋下頭,他知道眼前這個昔日的「持不同政見者」的傷勢已經無可救治。當初那個神采飛揚的崔文又浮現在何夕面前,一切就彷彿發生在昨天。

「你是對的。」何夕說,「我不應該研製『審判者』,事情到了現在的地步,我真的很難過。」

「這不是你的錯。」崔文吃力地喘了口氣,「馬維康不會得逞的。」

「可是他已經得逞了。」何夕悲傷地說,「現在還有誰能阻止他?我恨我自己,是我一手把世界推向了深淵。」

「你能阻止他。」崔文一字一頓地說,「你必須阻止他。我們不能讓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主宰這個世界,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會死不瞑目!」

何夕還沒有想清楚該怎樣回答這個請求,崔文的身體已經軟了下去,他的眼睛直視着虛空,從他口腔里和著血水吐出了最後兩個字:「審……判……」

何夕給廖晨星,他幾乎是本能地認為廖晨星可以依賴,而實際上他們不過僅僅見過一次面而已。這也是何夕決定和他聯繫的原因之一,因為他知道,自己平日裏的社會關係已經無一不在政府監控之中。在電話里,廖晨星一個勁兒地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何夕只約好見面的時間地點便放下了電話,他知道時間稍長就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蹤,甚至還會禍及朋友。

這是家名叫「雨欄」的小酒吧,生意很冷清。何夕進門后稍稍閉了會兒眼,才適應了光線的變化。廖晨星坐在深處角落裏的一個小間里等他。何夕下意識地摸了摸唇上的假鬍鬚,才走到廖晨星身邊落座。

「……原來是這樣。」廖晨星聽完何夕的講述后,倒吸了一口涼氣,「想不到馬維康會這樣可怕。這不是幫不幫你的問題,這是我的天職。」廖晨星低頭從隨身帶來的提包里找出採訪錄音設備和紙筆。他有條不紊地做着這一切,當他鄭重其事地將紙筆鋪開的時候,一絲近乎虔誠的光澤在他瘦削的臉膛上浮動着。正是這種光澤將他與那些平庸的同行們區別開來。何夕完全相信對廖晨星來說新聞就是他生存的意義所在,就如同「審判者」在何夕心中的位置一樣。但不同之處在於,廖晨星的新聞此時仍然是他手裏的長劍,可以擲向敵人,而「審判者」此刻卻已成為了魔鬼手裏的刀叉。

出於安全考慮,何夕讓廖晨星比自己晚五分鐘離去。出門之前,何夕習慣性地摸了摸唇上的假鬍鬚,同時回頭與坐在原位上的廖晨星相視一笑。天已經黑了,路燈正將金黃色的光線灑在熱鬧的街道上,讓整個世界顯出了某種溫情。何夕看了下表,再過十個小時早報就會上市了。邪惡終究壓不過正義的,廖晨星是這樣說的。何夕感到自己的心情已經同幾個小時之前判若兩樣。

何夕走到街道拐角處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他幾乎是本能地匍匐倒地。幾秒鐘后何夕慢慢地掙扎著起身,隨即下意識地朝自己的來處看去。

「雨欄」酒吧已是一片火海。

何夕的嘴裏滿是苦澀的鹹味,巨大的悲傷衝擊之下,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有幾個黑色的身影正從不同方向朝他逼近,他們手裏的殺人武器在火焰的映照下閃著森冷的光芒。

……

十九

小車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飆,夜色籠罩下的景物飛一般地向後逝去。

何夕坐在車子的後排,自責與內疚如同一條毒蛇纏住了他的心,使得他完全沒有去想此時自己何以會身自這樣的一輛汽車上。

車子突然停在了路邊。速度的變化讓何夕從沉思里驚醒過來,他有些發怔地看着藍一光的背影——爆炸,火光,嗆人的煙霧,殺手冷酷的臉,然後藍一光趕到拖他上車。

「你只能在這裏下車。」藍一光沒有回頭,車內沒有開燈,雖然有月光從車窗外投射進來,但是仍然看不清他的臉,「警察在公路的出口處設了卡,你只能翻過公路護欄後步行到下一個小鎮。」藍一光遞過來一張卡片,「這是信用卡,你可以任意提取現金。」

何夕沒有伸手去接,「你是叫我逃亡?」

藍一光點點頭,「只能如此。這是為你好。也許你還應該考慮整容世界這麼大,馬維康想找到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何夕冷笑了一聲,「那你呢?現在想來你應該早就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卻一直瞞着我。」他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們合作了這麼多年。」

藍一光的肩頭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他的頭埋了下去。「對不起。我並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如果知道的話,我早就對你講了。馬琳當初只是對我說那個闕值太高了,而你又不可理喻,所以讓我私下裏和她一起做些改動……她還說,你只信任崔文,眼睛裏根本沒有我和她,我們跟着你是沒有前途的。」

「馬琳——」何夕輕輕嘆口氣,「她還對你說過些什麼?」

藍一光猶豫了一下,說:「她還說,她喜歡我。」藍一光的神色漸漸有些痴了,「她的眼睛那麼美麗那麼深邃,她的頭髮散發出陣陣幽香……」

何夕再次嘆口氣,他感到自己已經原諒了藍一光。一個人在名利和情慾的雙重誘惑之下,要想超脫實在是難之又難,就連他自己也曾經陷入對馬琳的迷戀之中差點不能自拔。何夕直視着藍一光說:「你是不是打算永遠和馬維康待在一起,永遠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

藍一光全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我該怎麼做?現在還有誰能和馬維康對抗?馬維康已經控制了一切,他現在是總統,是所有人心中的聖人。憑藉『審判者』,他擁有了對任何人任何事的最終評判權,和他對抗的人只能得到失敗的結局。」他神經質地大叫着,「想想廖晨星的下場吧當我看到廖晨星死去的時候簡直快瘋了,我當時覺得在火海里哀嚎著死去的人彷彿就是我自己。太可能了!」

何夕好象沒有聽到藍一光在說些什麼,他把目光轉向車窗的外面。那裏是黑漆漆的田野,樹木的影子在薄紗般的月色籠罩下彷彿是一張張剪紙。不知名的夜鳥啾啾地掠過天空,道路上不時有車輛疾馳而過。

「你是不是對『審判者』系統很失望?」何夕突然開口道,他的目光仍然看着窗外,就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是否後悔和我一起締造了它?」

「審判。」藍一光下意識地念叨著這個他一度自以為相當熟悉但在經過許多事情之後卻變得有些陌生了的辭彙,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自他的胸臆間升起,但更多的卻只是茫然。

二十

今天是政府組閣后的第一次新聞發佈會。

馬維康站在前台,按照慣例向人們介紹他身旁的幾位高級官員,他的臉色略顯蒼白。在術手例行檢查中,威廉姆博士查出植入他腦中的「私語」晶片產生了輕微的免疫排斥反應,所以兩天前剛剛做完一次修補手術,現在還處在恢復期。當人們得知總統是抱病來到現場時,掌聲變得更加熱烈和真摯了。

記者招待會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氣氛非常活躍。看得出馬維康及其下屬們得體的回答讓大多數人都感到滿意。

「總統先生,」這時,坐在後排的一名年輕記者站了起來,「你如何保證政府能夠秉公辦事?我是說,無論如何,是我們這些納稅人出錢養活了你們。」

「這點不成問題。」馬維康臉上帶着慈祥的微笑,「我和我的部屬都經歷過最嚴格的審判,一定能夠忠誠地履行職責——我尤其歡迎新聞界能夠對我們的工作實行全面的監督。請相信,納稅人的每一分錢都會物超所值。」

台下響起愉快的輕笑,年輕記者坐下來開始往一子上記東西。

「你這個豬玀!沒見識的傢伙!」擴音器里突然傳出一個高亢的聲音,雖然有些變調,但仍然能聽出是馬維康,「政府是我的,連這個國家都是我的,用得着你來操心嗎?」

全場所有人立時驚呆了,誰也想不到這樣不可思議的話竟然會從總統口中說出。每個人的目光都朝台上看去,馬維康驚慌地捂住了嘴。

「有人搞破壞。這不是我說的!」馬維康緊張地辯解道。

馬維康的嘴剛剛閉上,那個聲音又來了:「他媽的,是誰在搞鬼?等我查清了,我要讓他全家死得和那個叫廖晨星的記者一樣慘!」

這回人們不僅聽得相當清楚,而且也看得非常清楚,這些話的的確確是從馬維康嘴裏說出來的。只不過似乎不是他自己想說出來,而是好象有一種力量控制了他——一旦他停止說話,這個力量就會操縱他的嘴說話,而且專說內心裏的真話。這一回馬維康顯然驚呆了,他甚至忘了捂嘴。

「各位,這是有人惡意破壞。請相信我,這不是我在說話,一定有人控制了音響系統。」

馬維康面色蒼白地解釋著。

高亢的聲音:「糟了,這件事情如果傳出去怎麼辦?乾脆讓衛兵把他們抓起來,一個都不放過。」

全場立時炸了營,所有人都蜂擁著朝外面跑去。

「噢,這不是我的意思。我怎麼會這樣想?我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馬維康用力擺手,聲嘶力竭地大叫道。

高亢的聲音:「事到召集,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快叫珀,快把所有人都抓起來。一個都不能放走。」馬維康大汗淋漓地對着身旁的人嚷道。荷槍實彈的衛兵衝進屋來,他們驚恐地擠在一起面面相覷,不知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着他們。

「全都在這裏了。」一名衛兵報告道,「沒有一個跑掉。」

馬維康如釋重負地擦了擦汗,「很好,這些人都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現在把他們都帶走,一路上不准他們講話。」

衛兵們押著人們朝室外走去,外面已經清場。哭喪著臉的人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上車,有些人剛剛哭出聲便被衛兵們粗暴地呵斥住了。馬維康吁出口氣,臉上露出了笑意。現在好了,他想,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那些人將終生保持沉默。是的,終生,直到他們死。當然,他們都會死得很快。這一刻,馬維康的面目在燈光下竟顯得有幾分猙獰。

我控制住了形勢,我還是勝利者。馬維康這樣想着,他的笑意更深了。

二十一

人群還在慢慢移動着,朝着馬維康指示的方向。

高亢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對了,還有這些士兵怎麼辦?他們也都聽到了。等事情完結后另外得找人把他們也幹掉。這不算什麼,自古以來的政治家都是這麼做的。」

士兵們停下了腳步,一個個轉過身來,連同他們手裏烏黑的槍口,就像是突然被一陣風吹過來的一樣。馬維康這次是真的感到了驚恐,他面色慘白地捂住嘴,但是已經遲了。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台上,悄無聲息地盯着馬維康慘白的臉,一時間,空氣緊張沉悶得令人感到窒息。

「我是總統……」馬維康語無倫次地說,看得出他的雙腿在不住地發拌,「我是你們的總統……」

這時,不知是誰先發出了一聲吶喊,然後憤怒的士兵連同人群就開始向前衝去。馬維康驚慌得還沒來得及躲藏,便被人潮淹沒了。

「揍他。」

「打死這個魔鬼。」

「別打了,饒命啊……他媽的,我不會放過你們的……不,這不是我在說……饒命啊!」

「天哪,你聽聽,他一邊求饒一邊還在心裏詛咒我們。」

「撕爛他的嘴。」

「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有多黑。」

「……我不敢了……我不會放過你們的……哎喲……」

「打死魔鬼!」

……

有一個人沒動,他遠遠地站在大門邊上,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切,就像是一具石像。

過了一會兒,他伸手撕去了唇上的假鬍鬚。他是何夕。

是的,現在這一切都是何夕的安排。他在那次故意安排的修補手術中,藍一光和威廉姆博士幫助他對馬維康腦子裏的「私語」晶片作了改動。公道自在人心,一個人的內心世界便是他自己的終極審判台。何夕所做的只是在十分鐘前啟動了一個新增的功能,在馬維康的腦海深處發起了一場戰爭,從某種意義上講,馬維康是敗給了自己的心魔。當然,這個功能只會用來對付這個世上那些特殊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終於慢慢散去了,他們一邊離去,一邊回過頭來吐著唾沫發泄心頭的余恨。在何夕的腳邊,蜷縮著一個黑色的身軀,那是馬維康。馬維康雙手抱頭蜷曲在地上,血污和著灰塵胡滿了他的臉。看上去他的傷勢並不會致命。「救命,饒了我吧。」他有氣無力地喊叫着,就像是一隻喪家犬。何夕皺了下眉,然後拿出電話撥通了急救中心的號碼。

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何夕心裏滾過一句感嘆。他搖搖頭,最後看了一眼腳下癱軟如泥的馬維康,然後便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走出幾步遠之後,何夕隱約聽見馬維康在身後念叨着什麼,仔細聽去卻是一些非常古怪的句子。

「……今天天氣好……晴天……我吃過了吃過了……殺死他殺死他……不,這不是我在說……天氣好……吃過了……我叫馬維康……男……六十二歲……我要你們都不得好死……噢不敢不敢……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吃過了吃過了……啊鬼,你們不要找我,別過來……救救我……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氣好天氣好……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老和尚說從前有座山……」

何夕有些納悶兒地放慢了腳步,但他立刻又大步朝前走去。何夕想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只要馬維康的嘴稍有空閑,他內心裏的那些令所有人——或許連他自己也包括在內——都會感到作嘔和恐懼的髒東西就會不可遏止地通過他的嘴冒出來,於是,馬維康想到的惟一辦法便是強迫自己不斷地說話。看來,馬維康這輩子都將在這種令人發瘋的無休止的嘮叨中生活下去了,一直到他死。何夕深嘆口氣。

何夕沒有看到後來發生的事情。他離開之後不久,有一個身影緩緩走進了大廳。馬維康害怕地捂住頭低聲地哀求道:「饒了我吧……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來人的身形顫抖了一下,然後便有幾滴水珠樣的東西落在了馬維康面前的地上。馬維康若有所悟地想要抬頭看清來人的面孔,但等他抬起頭來時,大廳里已經是空無一人。只有地上的幾點水漬表明剛才那一幕並不是他的幻覺。

「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大廳外隱隱約約地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已經心灰意冷。」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這是我咎由自取,世界之大不知何處可以容下我這有罪之身。」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會一直陪着你。」

「你不該這麼做,你還年輕,前程不可限量。何必為我做出這樣大的犧牲?何況,我算不上一個好女人。」

「我知道你心裏也是充滿無奈。老實說,就算你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我也會陪着你。這對我而言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因為這就是我的命運。」

「你將來會後悔的。」

「也許吧。但我知道如果不陪你走的話,我現在就會後悔。」

聲音漸漸遠去,大廳里只剩下馬維康在喋喋不休念叨:

「……今天天氣好……晴天……我吃過了吃過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氣好天氣好……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老和尚說從前有座山……」

尾聲

這是一座位於城市近郊的小公墓,冷清而幽寂。一道石柱上釘著一塊小小的塑料牌,上面寫着:「南山公墓」。一圈不大整齊的石頭牆把公墓圍繞起來,地上打掃得還算乾淨。一些墓前放置的鮮花已經凋謝,瑟瑟地在風裏顫抖著。下一場雨水到來的時候,這一切都會不知所終。這時,從城裏的方向馳來一輛白色的汽車停在了道路旁。隨後,有一個人從車上下來,手裏拿着一束很樸素的花。

何夕慢慢走着,風吹亂了他已經很久沒有理過的頭髮,有幾次還遮住了視線。在公墓的一角,何夕找到了他的目標。這是兩塊並列著的新墓碑,上面刻着兩個名字:崔文,廖晨星。這時,故人的面龐浮現在何夕的眼前,帶着他曾經熟悉的笑容。何夕環視四周,到處充滿著寧靜,只有樹葉在微風裏沙沙作響。

「你們好嗎?我的朋友。」他低聲對着墓碑說道,「你們知道嗎?經過這麼多事情之後,人們終於認識到審判的重要意義了。新一屆政府剛剛通過一項提案,從明天起,就將開始實施我和你們都盼望已久的審判——不是對某一個人或某些人,是對所有的人。理想社會的光芒終於要照亮這個世界了。明天,明天就是審判日。」何夕的目光變得悠遠起來,「想起來真是可怕,當初我們差一點就把自己出賣給了魔鬼。好在這一切都成為了過去,你們終於能夠含笑九泉了。」說完,他把手中的花兒輕輕放在墓碑前,對着兩位昔日的戰友深深一鞠躬,然後慢慢站起身,戀戀不捨地朝車子的方向走去,「還有我。」他繼續低聲說道,「我的靈魂終於可以安寧了。」

何夕啟運了汽車,朝來時的方向駛去。這時,他眼睛的餘光看到有兩個人在後視鏡里一臉祥和地向他緩緩揮手,一如他們生前,何夕的眼淚立時就流了下來。他們靜默無言地站在那裏,好象很柔弱的樣子,但何夕知道,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強大的力量,而這種力量也正是這個世界得以存續至今的惟一原因。

為欣賞一路的風景,何夕故意把車開得很慢。今天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高大的行道樹自由自在地舒展着繁茂的枝葉,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投射下圓圓的斑塊,平坦的草地綠得發亮,空氣里散發着清閑的味道。快樂的人們與何夕擦身而過,他們臉上的笑容感染著何夕的心情。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健康而富有活力,老人充滿愛憐地牽着孩子們的手,他們的眼裏充滿對生命與生活的無限信賴。一切都會變得更加美好,誰也不能肆意破壞它。何夕想。

這時,有一個兩三歲模樣的小女孩蹣跚著走過,吸引了何夕的目光。小女孩伸出粉嘟嘟的手一晃一晃地指點着明媚動人的天空,錯落有致的山巒,鱗次櫛比的樓宇,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稚嫩的語氣里充滿驕傲:看,丫丫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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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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