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掠荒野

第一章 風掠荒野

大陸歷一○九三年,在大自然的春天尚未降臨人間之前,人們的心中早已感到盎然的暖意。這一年的三月一日,北國馬法爾的山野尚未脫下冰雪的外套,花朵的蓓蕾也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冰與水之間仍不斷爭奪著彼此在河川中所佔有的勢力。大地拚命掙扎着想從冰霜寒冷的擁抱中逃脫,遠方的山嶺傳來陣陣雪崩的聲音,證明冰雪的厚重盔甲已經龜裂了。這種種現象都在告訴著人們,春天的來臨已經近在咫尺。如果踏遍深山的獵人能夠發現有黑熊的身影,已經從冬日長長的冬眠之中被解放出來的話,那麼膽小的春之女神很快就會挨家挨戶去輪流探門,而美麗的花朵也將會開始用各種人們所知道的色彩來妝扮群山遍野。

此時此刻,人工的花朵正滿滿地聚集在帝都奧諾古爾城的一處,皇帝卡爾曼二世的結婚典禮與喜宴正在皇宮裏舉行着。國內的貴族、騎士,平民階層當中於學藝與產業等各範疇有出色表現的知名人士,以及列國的大使與公使們,出席此宴席觀禮的男男女女多達四千人。此外,更有十萬名以上的群眾,排列在帝都的街道上,為皇帝的馬車大聲歡呼。為了款待帝都的百姓,皇室還特地準備了葡萄酒、蜂蜜果子、和熱巧克力免費供大家取用。

今年二十八歲的皇帝卡爾曼,年輕、充滿了銳氣,去年并吞南方的茲魯納格拉后,將馬法爾的版圖由一百三十州擴大到二百州。而今日成為他新娘的女子,正是故茲魯納格拉國的內親王亞德爾荷朵公主。卡爾曼與亞德爾荷朵之間如果有生下孩子的話,那麼繼承茲魯納格拉王家血統的皇帝,就應該就會統治大馬法爾帝國二百州的領土。

「可能還不只二百州。卡爾曼的子嗣繼承皇位寶座的那一天,馬法爾的版圖或許已經膨脹到三百州、甚至是四百州也說不定……」

如此充滿畏懼與恐怖的低語聲,使得列國的大使們像枯木般地搖晃着。僅以一戰即征服茲魯納格拉這個南方的富饒國度,卡爾曼的武威讓周邊諸國不得不感到戰慄。接着茲魯納格拉之後演奏亡國悲歌的國家會是哪一個呢?不安與動搖的情緒攪亂了他們的思緒,於是一個以對抗馬法爾為主旨的秘密同盟成立了。參加的國度總共有七個,那就是耶魯迪王國、札拉王國、利斯阿尼亞王國、庫爾蘭特王國、烏魯喀爾王國、拉渥尼亞大公國、以及西方騎士團領國。所有國境與馬法爾相仳鄰的國家都聯名簽署了這個名叫「札伊歇爾會盟」的盟約。說服列國並促使會盟成立的,便是耶魯迪駐在奧諾古爾的拉薩爾大使。

拉薩爾是一名二十六歲的青年,右邊臉頰上有一道細長的疤痕,一頭青銅色的頭髮,是耶魯迪王國號稱九柱將軍的最高級武將之一,但其野心之大更遠超過他所擁有的高層地位。在拉薩爾的眼裏,馬法爾帝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霸主卡爾曼也不過是一名與他同等的競爭者。在馬法爾帝國當中,能夠洞察他那桀驁不馴的野心與危險本質的,不過只有兩個人,那就是皇帝卡爾曼、與金鴉國公蒙契爾,由此可見他們兩人的內心世界其實與拉薩爾非常相近,這正是拉薩爾本身的想法。

「卡爾曼這傢伙,現在可真是春風得意、登峰造極了哪。不過緊接在顛峰之後的,一定是走下坡的路。即便是我有朝一日也將會走下坡,此時不妨將這話當作是自我警惕吧!」

在拉薩爾視線前方,便是馬法爾的皇帝與新皇后。簇擁在絲綢、寶石、金銀、與毛皮的裝扮之下,顯得華麗萬分,不過就算沒有這些外在的穿戴,這仍然是一對相當能吸引人們目光的一對。卡爾曼是個身材修長的美男子,身為二百州領土的帝王,那自信與氣質像是無形的甲胄守護着他的全身。亞德爾荷朵雖是亡國的公主,但是絲毫不見膽怯的神色,昂然地站在這個使她祖國淪為歷史名詞的征服者身旁。宛如藝術雕刻般完美均勻的肢體、白皙蛋形的臉龐、淡褐色的頭髮、與暗褐色的眼眸,這位新皇后與她丈夫相差九歲,今年是十九歲。在淡淡如櫻花顏色的嫁裳襯托之下,她那嬌媚的微笑更顯得艷麗動人。只是,蘊藏在她眼眸深處的光芒,並非只是一個炫耀美貌、祈求安逸的凡庸女子所有的。

茲魯納格拉最後的國王達尼洛四世,是在去年的九月十八日死去的。亞德爾荷朵內親王為父親服喪直到去年年底。卡爾曼當然也為這個即將成為他岳父的人服喪,只是從參加葬禮回來之後,便身戴黑紗,立刻執掌國政。由於卡爾曼一直是個獨裁者,只要他在皇位上一定親政、如果在戰馬上則一定親征,如果長期服喪的話,根本無法統治二百州的領土。自從宰相宋爾坦逃亡到國外之後,卡爾曼也不再設置宰相職位,將所有的國政獨攬於一身。宮廷重臣的職權也都被明白地限定在財政、農業、水利、貿易等各個專門的領域之內,如果說他們是皇帝的外務員,也並不為過。

皇帝於今日擁有極強大的權力,雖然六位選帝國公在過去所擁有的權力與武力,幾乎可以和皇帝相匹敵,但是如今的選帝國公卻似乎只是單純的大貴族。金鴉國公是惟一能夠擁有比過去更優越之地位的人。黑羊國公阿爾摩修由於老病失明,即將把國公許可權轉讓給繼承人利德宛。虎翼國公空缺,銀狼國公的位置也同樣空缺。至於龍牙國公渥達、與銅雀國公拉庫斯塔原本就是卡爾曼的心腹,而且是過去頗有貢獻的武將,他們如今的地位全是新皇帝所賜。在馬法爾二百州的領土當中,能夠與皇帝之強大權勢對抗者已經不存在了──

應該是不存在了。

卡爾曼在回應眾人的祝賀之聲時,視線也一面移動着。這時,他看見了金鴉國公蒙契爾的身影。當視線彼此接觸的時候,外表纖弱、有着金褐色頭髮的貴公子向皇帝行一鞠躬,但藍灰色的眼眸卻矇著一層淡淡煙靄。不愉快的感覺像是泡沫似地湧現在皇帝的心中。

「在這滿堂的人群當中,有幾個是真心為我高興的?」卡爾曼並沒有說出這句話,只是放在心裏咕噥著。這時,一對男女來到新郎的面前致意,原來是黑髮的騎士與發色像是冬日落陽的公主。這雖然是兩張極為熟悉的面孔,但卡爾曼卻有瞬間的困惑,大概是因為在他腦海中,這一對男女在戰場上穿着盔甲的印象太強烈了吧!卡爾曼笑顏逐開,親切地拍拍黑髮騎士的肩膀:

「下次就輪到朕出席你們的花燭喜宴嘍,利德宛,朕可期待着哪!」

「陛下,臣下愧不敢當。」

「什麼話,如果是你的話,怎樣都無所謂的,朕可是等著看安潔莉娜公主扮新娘的樣子呢!」

黑羊公國的繼承人利德宛、與金鴉公國的公主安潔莉娜,兩人的結婚典禮預定在今年的五月三十一日。距離皇帝卡爾曼二世的婚禮大約三個月。利德宛與死去的前妻,育有一名七歲的男孩,結婚的同時,安潔莉娜也成了男孩的母親。

「陛下,馬法爾將會有一位最美麗、親切的繼母出現。帕爾以後可就幸福了,因為他過去一直被粗心大意的壞父親給虐待着。」

安潔莉娜公主自己一面說着,一面笑起來了。卡爾曼以頗有好感的眼光,看着這個應該可以成為好母親的二十一歲公主。這時他想把亞德爾荷朵介紹給他們倆,可是新婚妻子在幾個貴族與外交官的包圍之中,正謹慎客氣地向大家致意。就在皇帝親自前去喊皇後過來的空檔,安潔莉娜公主輕輕地吐了一口氣,然後以有些懷疑的表情說道:

「真是奇怪了,怎麼沒看到渥達國公的影子呢?這位仁兄可說是陛下最可靠的心腹,今天的典禮應該會看到他很高興的樣子呀!」

安潔莉娜像是有些無聊地轉動着身體。今天她配合自己冬日落陽的發色,穿了一襲由紫色、與金黃色調和的豪華絲質禮服,可是這武勇的公主喜歡盔甲勝過禮服,在馬車與騎馬之間,她寧可選擇騎馬。

「這會場大而且人數這麼多,大概在某個地方吧。不談這個,公主你這麼討厭穿禮服嗎?」

心胸開闊的公主對着自己的未婚夫皺皺漂亮的眉毛:「欸、利德,你說我們結婚典禮的時候,能不能穿戰甲而不要穿禮服啊?」

利德宛還窮於應答時,皇帝卡爾曼就帶着新婚妻子回來了。當皇后聽到黑羊公國利德宛、與金鴉公國安潔莉娜的名字時,原本暗褐色的眼眸似乎更暗了一些。

「利德宛大人,安潔莉娜公主,久聞兩位的大名。無論如何,今後還是要請兩位多多為皇室助力啊!」

亞德爾荷朵新皇后以完美無缺的形式向兩人微笑,因為這一對男女的確有價值值得她表示禮節。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在近日之內即將統治黑羊公國十州的領土,指揮五萬名以上的兵員。而且利德宛是皇帝的好友,安潔莉娜是統領十五州領土的金鴉國公蒙契爾的妹妹。如果把黑羊、與金鴉兩公國的勢力聯合起來的話,將佔去了馬法爾全土的八分之一。不管他們將來是敵、是友,這股勢力是不容忽視的。

不解風情的嘈雜聲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婚禮上。怒吼與高喊在大廳內外傳來傳去,貴婦人們發出了驚叫。安潔莉娜靈敏的耳朵已經分辨出那是戰甲的金屬碰撞聲,儘管身穿豪華的禮服,她仍然即刻採取了應變的架勢。這時,一名身上裹着戰甲的騎士,穿過那群盛裝的貴紳淑女之間,來到皇帝的面前。當他見到皇帝面貌的那一瞬間,似乎立刻就明白此人正是皇帝,於是以單膝跪地,恭謹地向皇帝行禮。他身上的胄甲沾滿了灰塵,說話的聲音似乎要滲出汗水來:

「時值皇帝陛下舉行婚禮大典之重大時刻,屬下竟身穿戰甲、佩長劍,前來請求面奏陛下,實在罪該萬死。但由於牽涉到國家大事,臣斗膽請陛下容許屬下先行稟明詳情再予以賜罪。」

「好,你說。」

皇帝的手往橫一揮,制止了朝臣企圖要逼近這名無禮者的行動。騎士像是在頌揚君主的寬大度量似地,深深地一鞠躬,並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和聲音:

「東北國境傳來一緊急報告。前幾天有一高舉庫爾蘭特軍旗的軍隊,突破我國境前來侵犯,他們燒毀村莊、虜掠百姓、搶奪財物,恣意肆虐,為所欲為。」

若是該隊軍馬在人數一萬以上,則是一重大事件,故各驛站接連派出快馬數騎,趕往帝都通報此緊急情勢。在聆聽這名騎士報告時,全場沉默得彷佛是在墓地,甚至有的貴族已經嚇得臉色蒼白、哆嗦不停了。

「原來是有戰事哪,利德。」

安潔莉娜的眼眸散發着紫水晶色的光芒。安潔莉娜難為女兒身,但是若以身為戰士、或將軍的表現來看的話,即便是崇尚武術的國家馬法爾,也少有像她這麼樣出色優秀的人才。在眾人的眼裏,無論是平定內亂、對外征討,她都曾經立下無數的戰功,如果她是男兒之身的話,也可以憑實力而獲得選帝國公的地位了。

「喜歡戰亂,真是個傷腦筋的公主。」

其實利德宛的回答並不坦白。因為安潔莉娜充滿生氣與活力的美麗表情正是他深覺可愛之處。不過他此時所採取的行動卻是快速地伸出腳,讓那個企圖要從宴會場逃出的男子撞上跌倒。這個發出狼狽叫聲、然後跌倒的人便是庫爾蘭特的大使。列席者的視線於是朝這個方向集中,遭衛兵逮捕的大使,滿臉通紅像是塗了紅印泥似地,正以卑屈的眼光往上看。站在他面前盛裝的青年皇帝,無視於對方的表情。

「庫爾蘭特大使,如果你有什麼要申訴的話,就說來給朕聽聽。趁你舌頭還能動的時候,好好把握吧!」

皇帝的聲音非常平穩,但是其中所蘊藏的銳氣與威迫感卻像是白刃似地,將庫爾蘭特大使的精神給團團圍住。庫爾蘭特大使眼看着就快要暈厥了,龐大的軀體整個匍匐在大理石的地面上,一面喘著氣,一面不斷重複著自己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話。

「朕明白,要讓你的人頭落地,可比喝乾一千杯酒還要容易。可是朕未必會殺你,從你出席宴會的這一點,大概可以證明你個人的確是不知情吧!」

卡爾曼的眼光飄動着。皇帝的視線所捕捉到的,正是耶魯迪大使拉薩爾的那張臉,一張嵌著細長細長的疤痕、大膽而且危險的臉。不管化著多麼拘禮、惶恐的濃妝,卡爾曼還是能讀出他那濃妝底下的真正面目。如果將他比喻作一隻危險的夜行獸,那麼像庫爾蘭特大便這樣的人,不過是一隻被喂得飽飽的鴨子罷了。

「大使,遲早朕會需要一名使者,好勸告庫爾蘭特軍投降。這一天不會太久的,你暫時先回到公邸,好好把精氣養足吧。」

除了挽救他一命之外,這宣告同時也表示庫爾蘭特大使遭軟禁了。大使感謝地以前額碰地,向皇帝磕頭。事實上卡爾曼已經完全看穿,庫爾蘭特明知大使正出席在皇帝的結婚典禮上,可是仍發兵侵略馬法爾的國境,很顯然是要把大使犧牲掉。這個不幸的大使已經不能再回到祖國,如果再不聽從卡爾曼的命令,就等於把僅有的一點點未來給完全斷送掉了。皇帝重新環顧著全場的人。

「眾卿大人,不必為此惡作劇而感到任何的不安。朕早已猜想到可能部份心懷妒忌的小人會趁機來搗亂,早先已派遣龍牙國公渥達率領三萬名士兵鎮守在帝都之外。卑劣的敵人來犯,有他可以先行抵擋,近日之內,朕就會親自率領大軍,支援渥達國公。」

「……原來如此,渥達國公之所以不在這婚禮會場,原來是皇帝早已預料到會有這種情形發生。」

安潔莉娜公主以欽佩皇帝的語氣,在心中低語,接着便把視線轉向利德宛,彷佛要徵求他同意似地盯着他看。利德宛回應着公主的視線,默然地點點頭,可是卻感覺自己的內心深處湧現了一大朵雷雨前的烏雲。耶魯迪大使拉薩爾的策謀當然不是利德宛所可能知道,可是他的確聽到凶鳥狠毒又刺耳的膊翅聲在耳邊響起。

這凶鳥的膊翅聲非但沒有消失,在皇帝召喚重臣時,反而更顯得兇猛銳利。卡爾曼的聲音響徹在整個大廳之中,呼叫着與皇帝同年齡的昔日舊友。

「朕想聽聽蒙契爾國公的看法。庫爾蘭特這匹餓狼,膽敢在這個時期侵犯我國的國境,不知國公你認為這是什麼理由呢?」

金鴉國公蒙契爾是皇帝的好友,也是國內勢力最龐大的貴族,在領地內不但是位著稱的名君,更曾經帶領部隊立下無數的功勛。如果皇帝要徵詢建言的話,金鴉國公自然是個最稱職恰當的人選。但在這個列國大使們列席的盛會上徵求金鴉國公的意見,其中是否蘊藏着什麼樣的政治意味呢?

蒙契爾以沉着平靜的表情,向這位曾經與自己同窗共讀的君主行一鞠躬:

「承蒙陛下許可,臣特此稟告。無論庫爾蘭特國王多麼貪婪,多麼地缺乏理性,也應該要知道馬法爾的富強與精兵的威力。儘管如此,他膽敢舉兵來犯,觸怒我舉國上下,想必是胸中有相當的打算吧!」

說到這裏,蒙契爾暫時停下來注視着皇帝,當他從皇帝的眼眸中,看出要自己再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時,才又再度開口:

「憑庫爾蘭特一國的武力想要戰勝馬法爾,絕對是不可能的。因此,依微臣之所見,該國的侵略行動在表面上看似妄動,真正的目的可能是要藉着與他國之間的聯繫,使我國蒙受多方的侵害。」

「嗯,那麼這次來犯可是個欺敵的假動作?」

「這也不盡然,如果我方將之視為欺敵行動而放任不管的話,敵軍或許會得寸進尺,企圖發動正式的侵略行動也說不定……」

「總而言之,擺在眼前的就是我國國境受敵軍入侵,我百姓遭受迫害的這個事實。」

卡爾曼如此為事態作了個結論,然後環視着眼前這群鴉雀無聲的朝臣:

「我們絕不能坐視不顧,如果真像金鴉國公所言,庫爾蘭特膽敢與他國密謀來侵略我國的話,就越要好好教訓他們一番。」

卡爾曼的說辭、語調、表情,在在都顯現出他果斷雄豪的性格。

「我們要攻打庫爾蘭特!各位諸侯、眾將官,即刻作好出兵的準備。看來上天是不願意看到我卡爾曼作任何無為的休息哪!」

這番充滿魄力的出兵宣言,使得大廳的空氣也為之震蕩。朝臣之中有的表情激動,有的神色緊張,個個面面相覷地彼此對看着。

「出征!皇帝陛下,御駕親征。臣等願追隨陛下之武威,征伐來犯敵人!」

鋼雀國公拉庫斯塔極為年輕的聲音,興奮高亢地吶喊著,這時列席盛宴的大多數人也附和了起來。人們開始動作,首先是鄭重地將列國的大使們送走。而庫爾蘭特的大使也在這波動作中被周圍的士兵簇擁著,悄然地離開了,如此這般的境遇也着實可憐。

這時,安潔莉娜公主突然對即將成為她丈夫的人低聲說道:

「皇后陛下的臉,你看到了吧?利德。」

「當然,公主察覺到什麼嗎?」

面對未婚夫如此若無其事的回答,安潔莉娜公主反而感到有些奇怪,她回視未婚夫說道:

「你什麼感覺都沒有嗎?」

「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男人就是這樣,一看到美女,就看不出對方皮膚底下是否潛藏着什麼了。」

安潔莉娜公主諷刺地說道,不過這也只是一剎那間,她隨即恢復認真的表情,用手指尖擱在她那美麗的下巴,一面思考一面說道:

「我們消滅了皇后陛下的祖國,說起來我們可是她的仇敵。可是剛剛和我們面對面的時候,皇后陛下的臉竟然是微笑着的。」

「你要說這樣很不自然嗎?可是以皇后的立場來說,面對我們的時候,她也只能笑啊,畢竟她現在的身份是馬法爾帝國的皇后。」

安潔莉娜公主點了點頭,不過並不是因為接受利德宛的說法才點頭。

「是不錯,除了笑以外她也不能怎樣。可是,很奇怪,我並不覺得她令人同情,總覺得皇后陛下的內心彷佛是另有圖謀。」

這番含糊其詞的話一點也不像是出自安潔莉娜公主的口中,但是如果說新皇后的內心另有所圖的話,那麼這個企圖一定就是為她的亡國之恨復仇,想到這裏,一股戰慄不禁流竄了利德宛的全身。利德宛於是轉動他的視線,凝視着皇后亞德爾荷朵的身影。這時卡爾曼正用手臂圍繞在她的肩膀上,低着頭不知在說些什麼。正值舉行婚禮的同時,竟然爆發了新的戰役,說起來真是一件煞風景的事,卡爾曼或許正為這件事向他的新婚妻子致歉吧,又或者是另有其他的事情呢?

卡爾曼溫柔地將亞德爾荷朵推向宮女之後,便回過頭來以笑容注視着利德宛等人,那臉上的笑容並不屬於新郎,而是屬於一個戰士所有的。

「利德宛、安潔莉娜公主,有事情要拜託你們了。」

這是一個已經知道勝利在望的人所發出的聲音。

在二月底到三月五日這段期間,庫爾蘭特軍對馬法爾所發動的軍事行動似乎是成功了。由一萬二千名騎兵、與四萬五千名步兵所組成的庫爾蘭特軍,已經突破了馬法爾帝國的國境界線。他們的指揮官叫波雷斯瓦夫公爵,是一名與庫爾蘭特王室有深厚關係的名門貴族。在他的帶領之下,庫爾蘭特軍終於在夜戰的最後,突破了設置在連接庫爾蘭特與馬法爾兩國,一條名叫魯梅里克街道上的關卡,當時的戰況堪稱是精采。峰頂的殘雪被流血給染成一片血紅,庫爾蘭特軍侵入馬法爾境內,距離國界線將近一百斯塔迪亞(大約二十公里)的領地,為了誇耀他們的勝利,甚至用長槍將被殺死、擊斃的馬法爾士兵四百多個首級給串刺起來耍弄。庫爾蘭特軍沿着街道在村莊上四處放火,殺死抵抗、以及來不及逃走的人,並且姦淫婦女,掠奪人民的穀物、家畜、和藏酒。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一種事物的存在比喪失自制力的軍隊更兇惡的了,而庫爾蘭特軍此時的所作所為,就正是這種窮凶極惡的鮮明寫照。在他們行動之後所遺留下來的痕迹,累積了民眾深切的悲嘆與憎惡。

就在庫爾蘭特軍節節入侵馬法爾之際,龍牙國公渥達是庫爾蘭特軍所遭遇到的第一道防禦牆。接獲皇帝卡爾曼二世的命令之後,渥達這個擁有圓熟統率手腕的軍事指揮官,立刻就從奧諾古爾郊外的陣營發兵,朝東北國境行軍,為了快速到達目的地,行軍所經之處可見滿地翻濺的殘雪泥濘。距離庫爾蘭特軍此時所在的位置,大概需要四天行軍的時間,卡爾曼如果御駕親征,再怎麼快也得要多花兩天的時間,才能將大軍編整好。在這段期間內,庫爾蘭特軍仍然可以在他國的境內恣意肆虐,庫爾蘭特軍的主將波雷斯瓦夫公爵在內心裏如此盤算著,而這想法同時也是耶魯迪九柱將軍拉薩爾心中的如意算盤,在皇帝大軍殺到之前,這個算盤似乎就要得出正確的解答了。

不過,當這個算盤正在撥弄著的時候,卻也開始出現計算錯誤的情形,渥達所率領的龍牙公國軍出現在庫爾蘭特軍面前的時間,竟然比原先的預料還要快了兩天。原來渥達先率領騎兵從帝都急速行軍,在庫爾蘭特軍前方將陣勢布好,再召集行動較遲緩的步兵。庫爾蘭特軍在人數上佔了優勢,再三地發動快速攻擊,但是渥達頑強地抗戰到底。騎兵們甚至還躍下馬來,將地上的冰雪與泥土給聚集起來,築成一道防禦牆,然後從那牆后射出弓箭。庫爾蘭特軍一時束手無策,於是放棄了進擊的念頭,正要開始撤退的時候,渥達竟驅兵向前,咬着庫爾蘭特軍不放。

※※※

就這樣,庫爾蘭特軍錯失了撤退的機會。雖然渥達持續發動執拗的攻擊是他們無法撤退的原因,但是在卡爾曼接近之前,庫爾蘭特軍其實有個不能撤退的理由。而這個理由正是金鴉國公蒙契爾面對皇帝詢問時所提出的回答。也就是說,庫爾蘭特軍與他國軍隊連動的真正目的,便是要誘出卡爾曼。而這一切都是在耶魯迪九柱將軍拉薩爾的秘密指示下所進行的。

對拉薩爾來說,反馬法爾的聯合軍根本不需要在戰爭中獲得全勝。各國只要發動龐大的兵力,讓卡爾曼疲於奔命,消耗馬法爾軍的兵力就夠了。待庫爾蘭特軍將卡爾曼誘出之後,他國軍隊就從兵力較薄弱的另一個方向侵入馬法爾境內。方法本身雖然非常單純,就是讓七國完全連動,並且執拗地持續下去,但是如果在馬法爾農忙期、或者收割期進行的話,不但可以讓馬法爾軍疲於奔命,還可以減少馬法爾的農業生產,動搖馬法爾的人心。這種戰法如果持續兩年下去,卡爾曼一定會不堪其擾,然後在明知不勝負荷的情況下,揮舉大軍,竭盡全力來尋求一條解決之道。到那時,拉薩爾認為,就是卡爾曼頭頂上的太陽開始要西沉的時候了。

事實上,庫爾蘭特對拉薩爾來說,不過是棋盤上的一隻棋子,其他國家亦然,甚至連他的祖國耶魯迪也是一樣。在拉薩爾的眼裏,參加「札伊歇爾會盟」的七個國家,不過是在巨鳥猛禽的振翅膊動聲下,顯得軟弱無力的小小鳥兒罷了。

「卡爾曼的武力,遲早有一天會席捲掉整個大陸,我們就像是一群弱小的雛鳥,在大蛇面前顯得驚慌無助,惟一所能夠等待的,或許就是被大蛇給吞噬掉的那一天。」

在拉薩爾三寸不爛之舌的煽動下,各國惟恐被吞併的恐懼感更加速地膨脹、擴大,最後終於成立了反馬法爾的七國同盟。只是,這個同盟不過是各國基於本身利己的目的而成立的暫時性組織。雖然所謂列國同盟的這種存在,本質上就是基於利己的目的,但是目的像七國「札伊歇爾會盟」這麼樣露骨的,大概還是世上所罕見的吧。事實上,這個同盟完全是因為耶魯迪人拉薩爾那巧妙、不應該說是欺詐的外交手段才成立的,一旦他的舌頭和雙手停止運轉的話,這個同盟一定當場就會瓦解。

不過,不管怎麼說,眼前的事實是「札伊歇爾會盟」已經成立,而庫爾蘭特軍也因此派兵侵犯了馬法爾的邊境。於是,在三月三日這一天,皇帝卡爾曼親自率領三萬六千名騎兵、和八萬步兵,從帝都奧諾古爾出發。從去年以來,卡爾曼就持續在全國各要衝街道上,設置屯積糧食與武器的聚集地,只要軍隊的編組一完成,馬上就可以全軍出發,無需再擔心後備補給的問題。除了這個作用之外,這些聚集地也可以作為軍隊的彙集地,所以各公國軍在會合時也非常便利。有了這種種的設置與準備,卡爾曼的軍事行動更加地迅速了。然而,當卡爾曼像大鷲鳥似地振翅從奧諾古爾出發之後,西南國境立刻就傳來了不祥的動靜,原來是烏魯喀爾王國的軍隊集結在國境界線上,士兵的人數是騎兵二萬名、步兵四萬五千名,主將是為卡拉裘爾侯爵。

三月五日凌晨天還沒亮的時候,烏魯喀爾軍突破了國境界線,侵入馬法爾帝國境內。在國境界線上駐守的八千名馬法爾警備軍,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遭烏魯喀爾軍以多數的力量完全粉碎,烏魯喀爾軍也因此前進到距離馬法爾國境界線六十斯塔迪亞(約十二公里)的境內。烏魯喀爾軍一面前進,一面燒毀經過的村莊,進行掠奪、殘殺等各種暴行,他們的所作所為,完全就是庫爾蘭特軍在馬法爾東北國境上所進行之各種醜惡行動的翻版。雖然借口說是為了激怒馬法爾軍的這個目的,但他們其實正毫無自覺地向世人作一種示範,也就是手持武器的人究竟能夠對手無寸鐵的人殘暴到何種程度的示範。

三月六日這一天,從早上開始就一直是陰天,不過到了中午過後,微弱的陽光便開始照耀在地面上。這或許是具有象徵性意義的現象。在濃厚血腥的醺迷之下而暈醉的烏魯喀爾軍,這時發現在他們行軍路線的前方,有座微高的山丘,而在那微高小丘的山脊上,出現了一個單槍匹馬的騎影。

「你們這群四處搜尋腐肉的胡狼,為什麼侵犯我馬法爾的國境?我乃皇帝卡爾曼,你們可得好好用心回答我的問題!」

烏魯喀爾軍的將兵聽見這聲音,驚愕之餘立刻煞住了身底下戰馬的步伐,當他們發見馬法爾軍的皇帝旗正飄揚在鉛灰色的天空底下之時,更是不自覺地大吃了一驚。一群身穿盔甲的士兵,不知何時已經埋伏在他們行軍行列的左右,一片金屬色的光波正蕩漾在他們的兩旁。烏魯喀爾軍這時才發覺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引誘進入馬法爾大軍所佈置縱深陣勢的中心。鐵甲的威脅正從三個方向緊緊地向他們逼近。

「說什麼笑話!卡爾曼這時候不是應該到東北國境去迎戰庫爾蘭特軍了嗎?」

卡拉裘爾侯爵呻吟似地說道,但是短短沉默一瞬間之後,他立刻就迸發出敗北的驚叫聲:

「怎麼、怎麼會這樣?啊──!我們竟然全讓卡爾曼給耍了!」

他這時終於明白了。原來卡爾曼向眾人宣佈「討伐庫爾蘭特軍」的時候,其實是一種欺敵的假動作。事實上,查明與庫爾蘭特軍串通侵犯馬法爾入侵者,然後再以鐵鎚予其一記迎頭棒喝,才是卡爾曼真正的用意。原本是想讓卡爾曼落入陷阱,但是真正被陷阱給困住的卻是烏魯喀爾軍本身。

「撤、撤退!」

卡拉裘爾聲嘶力竭地吼著,聲音就像是從音階上踩空而滑下來似地。烏魯喀爾軍原本的陰謀,是打算趁著驍勇無雙的卡爾曼遠征東北國境的期間,可以毫無忌憚地掠奪馬法爾的國土。但是頭戴皇冠的馬法爾雷霆大帝,此時卻以完全武裝的姿態,雙腳叉開地阻擋在這群面對美食而急着舔嘴唇、咽口水的夜賊面前?血腥的濃醺已經完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充滿恐怖的冰水,正朝着烏魯喀爾軍的頭頂上淋下來。

烏魯喀爾軍的主將掉轉馬頭之後,其餘將兵也紛紛狼狽地追隨主將,企圖逃離現場。但是馬法爾軍怎可能寬宏大量地任由這批厚顏無恥的敵軍從他們的眼前逃走。於是戰意鼎沸的馬蹄聲,立刻就包圍在烏魯喀爾軍的四周。

「這群不自量力的鼠輩,竟然也學着人樣,穿起了戰甲,現在又想逃到哪兒去躲避罪惡的懲罰呢?」

尖銳的叱吒聲后,隨之響起的是一陣刀劍的撞擊聲,卡爾曼的劍掃落敵軍的二、三名騎兵之後,一場混戰緊接着上場了。白刃激烈地突刺著,箭翎像是一陣大雨,匯聚成一道銀色的水平急流。戰馬用身體相互衝撞,鮮血像是泉涌似地四處飛濺,人的身體也紛紛滾落到地面上。包含兩國語言的怒吼聲與哀號聲此起彼落,生存與死亡在士兵的前後左右蹦跳着。

不過,這場混戰並沒有持續太久,從主將企圖逃走的那一刻開始,烏魯喀爾軍便開始作戰了。但是由於烏魯喀爾軍在最初一開始的時候,整個心理上便處於劣勢,所有的將兵在陣前都慌了手腳,馬法爾軍發動第二次波狀攻擊之後,他們再也無法抵擋,整個陣勢一下子潰決。騎兵紛紛掉轉馬頭,步兵則一面對父母生給他們的雙腳大聲吆喝,死命地從戰場上逃走。這時的烏魯喀爾士兵,與其說是軍隊,倒不如說是盜賊集團還來得恰當些。當面對卡爾曼所親自統率的馬法爾精英時,自然是無從抵擋起。敗陣的士兵紛紛扔下手中的劍,離棄自己的袍澤於不顧,只拚命從戰場上逃走。「一兵一卒都不可放過!」卡爾曼的號令可說是極度嚴苛,但士兵們對於皇帝的命令與自己本身的憤怒都非常忠實。他們用長槍朝企圖逃走的烏魯喀爾兵背後刺去,也有的用白刃砍向敵兵的後腦勺和肩膀。

這場劍擊一直持續到太陽沉沒到厚厚雲層的另一端時才宣告結束。只是這整個過程早已脫離了戰鬥的性質,反而更像是單方面的殺戮。烏魯喀爾軍原有的六萬五干名將兵,能夠勉強從馬法爾的包圍中逃脫、擺脫追兵追擊,最後回到祖國的生還者還不到二萬人。三分之二以上的出征將兵沒能回歸祖國是個相當慘痛的戰果,就算翻遍大陸各國的戰史也是相當罕見的。這場戰役在卡拉裘爾侯爵因身中三箭而落馬成為俘虜之後,終於宣告結束。總計投降與被俘虜的人超過一萬名,不過他們的命運卻比那些戰死沙場的人更為悲慘,因為卡爾曼將這些俘虜交給了當地深受侵略之害的農民。

「這些就是毀壞你們田地與牧場的外國士兵。你們有權力可以報復,現在我把這些士兵交給你們,任憑你們自由處置。」

投降者一起發出了悲慘的哀號聲。儘管口裏不斷請求慈悲的待遇,但是胸中充滿憤怒與憎惡的農民哪裏聽得見?根據年代志上的記載,在這些侵略者所受到的報復之中,最可怕的似乎就是活埋。儘管如此,大約還是有二千名的幸運者並沒有喪失性命,只是被帶到許多村莊去從事重勞役的工作。也有更幸運的則是在幾年之後,便被釋放回到祖國去,或者就此在異國成為平凡的農民,渡過了他們的餘生。

卡拉裘爾侯爵並沒有被交到憤怒地發狂的復仇者手中。不僅如此,他甚至還受到馬法爾隨軍醫師非常仔細的看護,但是卡拉裘爾侯爵始終無法對自己的幸運感到高興。因為他在受了箭傷之後,不久便失去神志,在意識還沒有恢復以前,又併發了敗血症,以致最後終於還是加入了死者的行列。

卡爾曼接見了農民的代表,撫慰他們所遭遇到的迫害,並且承諾將從國庫撥出慰問金、種子、與家畜,送給這些受害的農民。

「卡爾曼萬歲!」

全體軍民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歡呼著。這個從婚禮宴席上直接趕往戰場的年輕皇帝,已經完全消滅了西南方的敵人,再度將馬法爾軍的強悍展現在世人的面前。卡爾曼舉起一隻手一面回應着士兵們的歡呼,一面召喚軍隊當中的一名將軍,對他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伊利亞遜,連絡留守帝都的拉庫斯塔,馬上逮捕耶魯迪國的大使拉薩爾。」

「臣遵旨,但是否可請陛下說明逮捕耶魯迪國大使拉薩爾的理由呢?」

「理由很明白,拉薩爾這狡猾的傢伙,慫恿庫爾蘭特與烏魯喀爾兩國來侵犯我馬法爾帝國的邊境,他的所作所為,罪該萬死。逮捕拉薩爾這傢伙之後,接下來就輪到對耶魯迪王室,進行適當的外交處置。」

卡爾曼的座駒低聲地嘶啼著,卡爾曼一面輕拍著座駒的頸部,一面繼續說道:

「烏魯喀爾軍的主將卡拉裘爾侯爵,已經告發了拉薩爾的罪狀。侯爵此時負傷正在我軍陣營中。整件事情就是這樣,明白了吧?」

伊利亞遜明白了。他於是向皇帝恭謹地低頭行一鞠躬,然後匆忙從皇帝御前退下,迅速準備一匹快馬好即刻出發。卡爾曼作了個深呼吸,然後才回過頭來命隨身侍衛菲連茲,為他斟來一杯葡萄酒。卡爾曼從少年手中接過那銀杯之後,便開始將酒杯送到嘴邊,臉上綻放出一種屬於霸者的無畏表情。

卡爾曼已經厭倦了,厭倦讓一隻像拉薩爾這麼樣危險、而且犀利的毒蛇,繼續在自己的腳底下自由爬行。卡爾曼確信庫爾蘭特與烏魯喀爾兩國這回的妄動,完全是因為拉薩爾的慫恿才發生的。在這個關節上,就算自己的判斷有誤也不會礙事。卡爾曼在胸中已經決定,應該利用兩國軍隊非法入侵本國的這個好機會,把最危險潛伏的敵人給解決掉。

「陛下,您對烏魯喀爾會採取怎樣的處置呢?」

菲連茲恭謹地發問。卡爾曼笑着一面將空了的銀杯遞還給少年,一面回答道:

「不管了,隨他們去。他們之所以前來侵犯我國國境,到底不是出自他們自主的意思。只要戰敗的消息一傳回去,烏魯喀爾國王那傢伙,大概要嚇得毛骨悚然,連飯也吞不下去了吧!」

不過,遲早還是會讓烏魯喀爾的王室和政府,打從骨子裏知道他們輕舉妄動會有什麼樣的下場,馬法爾年輕的霸王用表情這麼說着,一面又飲乾重新斟滿的葡萄酒,然後在心裏低聲自語:

「現在這個時候,庫爾蘭特那批夜賊大概也因為他們的貪慾與罪狀,受到相當的懲罰了吧!」

庫爾蘭特軍的遭遇只比烏魯喀爾軍稍微幸運一些,因為他們的勝利推進在時間上稍微久了一點。不過,他們遲早所要翻落的那個洞穴,無論在深度、或者漆黑的程度上,一點也不比烏魯喀爾軍來得遜色。三月六日這一天,整個東北國境都籠罩在密厚黑雲的支配之下。或許是渥達已經沒勁兒再持續執拗的抗戰了吧,此時的馬法爾軍竟開始撤退了,而庫爾蘭特軍也因此而得以更前進五十斯塔迪亞(約十公里)的距離。不過,就在黑夜即將來臨之際,前行的先鋒部隊將下述的報告傳回了本營:

「弗拉馬修橋的上方,有兩名馬法爾騎士在防守,由於他們的緣故,致使我軍無法再繼續前進。」

這個報告傳回之後,立刻惹起主將的怒氣。區區的兩名敵軍,怎可能阻撓我大軍的前進?好不容易才把龍牙公國軍的抵抗給排除掉,大軍總算得以再繼續前進,現在這說的是什麼話呀?

波雷斯瓦夫將軍一面斥責部下的懦弱無能,一面驅馬向前去確認那兩名騎士究竟是何方神聖。難不成是卡爾曼皇帝?這麼一想的時候,波雷斯瓦夫的心裏突然一陣緊縮,不過他隨即又搖搖頭,把這個想法從腦子裏給甩開,因為依照常理來推斷,卡爾曼那傢伙現在應該還在二百斯塔迪亞(約四十公里)距離遠的地方。只要卡爾曼一出現,己方就趕緊撤退。這麼一來的話,就可以無所畏懼地順利進行了。

街道的幅度開始變得狹窄,然後一直延續到弗拉馬修橋。這是一座具有一百二十年歷史、有名的砂岩橋樑。超過二十名以上的庫爾蘭特將兵,此時已經變成一具具的屍體,從橋畔到街道四處散亂著。扎在他們身上的箭,正為敵手的弓箭技巧作著無言的證明。

頓時閃現的雷光,將一件蒼藍色的薄紗鋪撒在地面上。將士身上的盔甲閃耀着蒼銀色的光芒,橋上的兩名騎士似乎已經將死亡具體地呈現出來了。

一陣寒風吹拂過波雷斯瓦夫將軍的巨大身軀,這時他終於和部下們擁有相同的恐懼感了。馬法爾是強兵之國,除了皇帝卡爾曼之外,其他多的是驍勇的戰士。波雷斯瓦夫環顧左右,對着稍遲才跟上來的部下們下達命令,命他們在他面前築起一道盔甲的壁壘。而這幕景象也清楚地映入橋上敵人的眼帘。

「來到那邊的,可是庫爾蘭特軍的主將?」這彷佛帶有韻律的美妙聲音,乃是屬於女子所有。波雷斯瓦夫將軍一聽,原有的恐懼感便反射性地降低,但是僅只一剎那間,這感覺又馬上急遽上升。因為在馬法爾帝國當中,確實有一名即便是他這個異國人也耳熟能詳的武勇女子。

「我叫安潔莉娜。是金鴉國公蒙契爾的妹妹,與利德宛大人同為黑羊公國軍的統帥。應該是個足以與你交手的敵人。來單打獨鬥吧!」

眼看着那戰馬高高地抬起前腳,細長的長劍反射著遠處的雷光,馬上就向前逼近過來。波雷斯瓦夫將軍全身的毛孔一下子張開,冷汗從那毛孔里噴泄出來,他甚至無法將身上的配劍拔出來應戰,只知用兩手使勁地扯住韁繩,掉轉馬頭,死命往相反方向沖。在這同時,原本寂靜的黑夜頓時發出一陣響徹雲霄的喧擾聲,包括胄甲的金屬撞擊聲、軍馬的嘶啼聲,以及幾千枝箭翎像是扯開襤褸布疋似地,撕開了整片夜氣,朝庫爾蘭特軍飛來的聲音。

瀰漫着恐怖氣氛的寂靜,突然轉變成一片恐慌與狂躁。庫爾蘭特軍陷入了一個與烏魯喀爾軍所曾經遭遇相同的陷阱,整個行軍行列已經被誘入一個縱深陣勢的正中央。沿着街道呈縱長形進軍的庫爾蘭特軍,自動形成了一個容易遭敵人夾擊與分斷的形勢。庫爾蘭特軍原本以為已經將龍牙公國軍的抵抗給排除掉,正值志得意滿的時候,如果再有一天的時間,待驕傲的狂熱稍稍減退,同時也將卡爾曼的來襲一併列入考慮的話,庫爾蘭特軍或許就可以幾乎全然無傷地撤退了。但是整個事態的進展並沒有庫爾蘭特軍所想像的那麼順利。因為黑羊公國繼承人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在接獲皇帝的口諭之後,突如其來地率領了一萬名騎兵,趕來支援渥達的龍牙公國軍。

而且渥達也配合著援軍的行動,刻意作出退卻的姿態,將士兵埋伏在街道的兩旁,佈置成一個巧妙的陣勢,將庫爾蘭特軍引誘到利德宛等人的面前。

波雷斯瓦夫將軍捨棄了他的部下,獨自從安潔莉娜公主的劍下逃走了。經過一陣快跑,波雷斯瓦夫將軍以為自己好不容易逃離了死神的下巴。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傳來一聲冰冷無情的宣告:

「你的血不配弄髒公主的劍!」

這聲宣告像一把冰刃似地,砍中了波雷斯瓦夫將軍的頸項。遭此恐慌襲擊之餘,波雷斯瓦失仍轉過身來,企圖揮劍反抗,但利德宛漆黑的騎影就在此時與波雷斯瓦夫的影子完全重疊。

一陣鈍重的劍擊聲之後,波雷斯瓦夫將軍的首級隨着飛濺的暗色血柱,呈拋物線地畫出一道弧形,隨即落入路旁的草叢當中。失去頭顱的軀體呈大幅度地搖擺,然後自馬鞍上落下,發出胄甲落地的沉重聲響。

庫爾蘭特軍原本早已經陷入潰亂的狀態,此時更因為主將的死而完全失去應有的秩序。在馬法爾軍充滿強烈復仇心的刀劍與弓箭之下,血淋淋的屍體愈堆愈高了。不久,濃厚的雲層開始對地面灑下雨水的簾幕,形成一片揉和著雨水與血液的凄慘泥濘。

露梅里克街道上,到處堆積著殘兵敗將的屍體。黑羊公國繼承人利德宛、與他的未婚妻安潔莉娜公主,在作法上與皇帝卡爾曼二世有所不同的,是他們並沒有特別對士兵發出格殺勿論、不可放過一兵一卒的嚴苛命令。不過卻也沒有偽善地要求士兵,讓這群迫殺民眾、姦淫婦女、燒毀村莊的侵略者安然無恙地逃走,所以這群恣意行兇逞暴的庫爾蘭特士兵,在馬法爾士兵與民眾的圍剿之下,也為他們的罪行付出了充份的代價。從三月六日到七日這段期間,約有超過兩萬名的庫爾蘭特軍,成了永遠無法落葉歸根的異國死者。

「一日之中擊潰二國軍隊。」

年代志上這麼記載着。庫爾蘭特軍與烏魯喀爾軍兩國串聯的作戰,原本是七國同盟對付馬法爾之壯大戰略中的一環,但是在一天之內,卻轉眼成了「壯大的愚蠢舉動」。馬法爾軍自豪的捷戰宣言,無疑是給了列國心頭上重重的一擊。

經由這麼一個血淋淋的教訓,鄰近諸國不得不被迫地進一步承認,馬法爾帝國的確是一個擁有無數強兵與勇將的國度。對於這個事實最有深切體認的,或許就是勉強才從馬法爾的逮捕與帝都奧諾古爾當中逃脫出來的耶魯迪大使拉薩爾了。烏魯喀爾國的大使由於逃脫的腳步稍微慢了一些,於是落入一個與庫爾蘭特國大使相同的境遇,共同擁有彼此的恐懼。

※※※

到此為止所發生的種種事件,儘管蒙契爾人已經回到金鴉公國的領土之中,但一切仍在他冷靜的觀察之中。雖然他並沒有被派上前線,但這並不意味他會就此在一旁享受安逸。

蒙契爾為奪取皇位所籌劃的計謀並非十分具有獨創性,不過,其實也不需要什麼獨創性,只要是「歷史上所常有的事情」就可以了。首先是把卡爾曼趕下皇帝的寶座,然後扶植卡爾曼年幼的侄子魯謝特即皇帝位,接着再讓魯謝特把皇位讓給蒙契爾就可以了。所以,於此時蒙契爾所需要的,當然就是歷史上司空見慣的前例。

蒙契爾的心腹手下米克羅遜,為了實現君主龐大的野心,一直依照主公的指示在進行着一些秘密活動。為了從銅雀國公拉庫斯塔這個負責監視的人手中救出魯謝特,然後把魯謝特帶到蒙契爾的身邊,米克羅遜一直秘密地擬訂計劃,然後將所有參預此計劃的人組織起來。行動所需的時間雖然很短,但是整體準備與計劃卻需要耗費相當長的時日。

魯謝特是個五歲的幼兒,如果硬要把他從母親的身邊拉開,肯定是一種違反人道的作法。但是,這名幼兒並不是一般百姓的兒子,雖然這孩子本身是無罪的,但是他個人的存在卻具有政治性的意義與罪惡。魯謝特的母親愛蓓謝特大公妃雖然也同樣遭到禁錮,但是蒙契爾不認為有必要特意將她從軟禁之中解放出來。因為一個有野心的母親,不論是對年幼的皇帝、或者是對於攝政大臣來說,絕對是有百害而無一益的。

「不管怎麼說,拉薩爾這個傢伙倒是把能動的都動了,只是到頭來還是徒勞無功。」

蒙契爾冷冷地嘲諷著。拉薩爾首先在東北方面挑起事端,接着又在西南方向,就因為方位完全是在一個對角方向,反而讓卡爾曼看出了整體的動態。雖然拉薩爾研判陰謀已經東窗事發、以及逃亡的速度之快,着實叫蒙契爾佩服,不過,拉薩爾接下來會怎麼作呢?蒙契爾暗暗希望,拉薩爾仍能夠盡最大努力在暗地裏活動,這樣才能夠對蒙契爾有所幫助。

蒙契爾早已經完成了金鴉公國六萬名將兵的調動。接着下來,便是慎重地研擬著計劃,思考着如何發揮、活用這六萬的兵力。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一旦這次行動失敗了,就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挑戰的機會。

※※※

耶魯迪王國的首都普勒遜,有超過一萬名的外國人居住在其中,這些人有的從事交易、有的在學院中研究學問、也有的流亡自外地而睡卧在街頭上。普勒遜這裏有家叫做「牡鹿亭」的小酒館,是最多這類外國人聚集的地方,這時就有一名蹲在角落圓桌旁的客人,對着另一名酒客搭訕地說道:「你不就是過去曾經統率馬法爾虎翼公國的西米恩大人嗎?」

低沉、而且具有試探性的聲音,將塵封已久的過去給重新挖掘了出來,西米恩抬起了他那張深埋在手臂之中,被烈酒給醺得通紅、髭鬚不整、而且兩眼渾濁無光的臉。

「你是什麼人?」

「好久不見了,西米恩國公,我是宋爾坦呀!」

自從去年在螢火蟲原野上夜談之後,這是他們兩人第一次見面。然而在西米恩內心油然升起的,是一股充滿不悅的慍怒,而非是昔日的懷舊之情。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長得像松鼠的矮小男子在背後煽動,西米恩也不至於兵敗潦倒,陷入丟官棄國的窘境。但是在他的慍怒還沒有化作具體的聲音之前,這個長得像松鼠的男人立刻就開始發揮他纏繞舌頭的工夫了:

「我有話要告訴你,是有關虎翼國公格爾特露特夫人的下落唷……」

「格爾特露特……」西米恩的兩隻眼睛,開始浮現出沾滿油脂的油光。宋爾坦在看到西米恩的反應之後,嘴唇的兩端便開始向上揚,嘴角旁的皮膚嵌入一個薄得大約只有二根頭髮厚度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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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法年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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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風掠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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