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吸血鬼會夢見吸血羊嗎?

第一章 吸血鬼會夢見吸血羊嗎?

今年正月前後的冬天可謂暖冬,但到了一月中旬,冷氣團逐漸增強,整個東京彷彿被丟進西伯利亞製造的大型冰箱。這個冰箱不但不是無菌狀態,還挾帶了大量新型流行性感冒病毒,無論是新宿、涉谷、青山,處處可聞人們的咳嗽與噴嚏聲。

此時如果下起大風雪,向來不堪雪情的東京交通必定馬上麻痹,首都圈也將陷入一片混亂。不過,目前東京尚未受到白雪的迫害,反而是冰冷的雨水交織成鉛色的布簾遮蔽了人們的視線,大都會的居民心理隨之落下一層陰森的黑影。在社會方面,幾乎沒有振奮人心的新聞,整個日本等於面臨一個低潮期。

下午剛過四點,天空一片陰霾,街道愈顯得森冷。直到傍晚下班的繁忙時間,馬路上的人群逐漸增加,帶來了相當的朝氣,但在這之前的時間,卻成為這個喧囂都市一段奇妙的空白,特別是住宅區路上的人跡盡絕,飄滿了異樣深沉的寂靜。

鄰近杉益區與練馬區交界的住宅區路上,有兩名身穿制服的巡警,這組年僅二十齣頭的搭檔披着黑帽雨衣,表情顯得相當冷漠,這並非天性使然,而是走在冰雨中,沒有任何酒精補充下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熾烈的熱情早已被燒成灰燼。

讓他們停下腳步抬頭仰望的是一座由高大石牆所包圍的豪門宅邸,面積之廣幾乎會令人誤認成一個小學,倘著雨滴的樹蔭彷彿吞沒了整個佔地。推開厚實的橡木門扉,烏黑的西式建築露出了半邊臉。在接到民眾報案指出這棟房子經常傳出詭異的悲嗚聲,於是上司以巡邏的名義命令他們前去調查。

「好大的房子,住在這裏的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不是政治家,就是不動產業者,等等、我手邊有資料。」

其中一名警官翻閱居民聯絡資料的副本,影印紙潮濕再加上手指凍僵,費了不少工夫,才找到所要的那一頁,把內容告知同事。

「是公司董事。」

「好噯昧的組合。」

「反正一定是私底下幹了偷雞摸狗的勾當,才有辦法住這麼大的房子,遲早有一天會被判個貪污或什麼嫌疑罪名的。

公僕以小市民的身分高談闊論,冒着冷冰的雨水,外出巡邏的自己拼死拼活三十年也沒辦法在東京內買個房子,既然警察也是普通人,心理不平衡也是在所難免。

壓抑著滿腔的不滿,警官們走過石子路,前往玄關,每走一步,心中的不滿亦愈形加重。他們無論如何,就是無法對於這個能在這種黃金地段佔據一棟與公園無異的宅邸主人抱持好感。

濕冷的石子地上掉著一個物體,發着白色微光。其中一名警官低下腰拾起,一條附有細鏈的小型銀色十字架,垂掛在他的指尖搖晃着。

「喂,你看看這是什麼?」

「看也知道是十字架。」

「這我當然明白,我只是不了解怎麼會有十字架掉在這裏?」

「也許是這家有人是基督徒,就算他們是回教徒也不關我的事。」

突然間,一陣異臭刺激着他們的鼻子。由十字架上飄散而來的刺臭氣味是大蒜,十字架跟大蒜的組合,很容易引發一種通俗的聯想。

警官們也知道吸血鬼的存在,但僅限於電影、神怪小說中的吸血鬼。吸血鬼、狼人、科學怪人、木乃伊等等是廣為日本人所知的妖怪明星。而這些妖怪明星最忌諱的便是十字架、大蒜還有陽光。

手指掛着十字架的警官刻意提高笑聲。

「這、這棟房子很可能是吸血鬼的巢穴哦。」

「我看你是恐怖片看太多了,看錄影帶就應該多選一些經典名片洗滌心靈。」

「哼,話說得那麼好聽,看一些經典A片就能洗滌你的心靈嗎?」

當氣氛變得僵硬之際,一個無形的物體穿過兩人之間,無聲無息卻有一道氣流碰觸着他們。警官們頓時起雞皮疙瘩,毛骨悚然地面面相覷。一回過頭來,只見玄關的正門開了一條縫,剛剛從外門完全看不到。警官們來到屋檐下的門廊,並拿掉雨帽往玄關看去。

「有人在嗎……」就在他們朝着眼前的昏暗提出問題時,頓時傳來一陣彷彿有人胡亂開傘的聲響,一群小黑影一涌而出,警官們不約而同發出哀嚎,但在確認飛在頭頂上的影子之後,立刻鬆了一口氣。

「原來是蝙蝠……」

「東京有蝙蝠嗎?」

「我怎麼知道,去問動物學家吧。」

從玄關的天花板到壁面,全佈滿了不祥的黑色生物,它們發出刺耳的聲響不停盤旋。兩名警官順勢躲進玄關下,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我看最好是請求支援吧。」

「請求什麼支援?難道要說因為這棟房子鬧吸血鬼嗎?不被罵得狗血淋頭才怪!」

「把吸血鬼省略不就得了!只要說覺得形跡可疑就行啦!你搞清楚狀況行不行!」

他們開口的同時,腳下也跟着移動,不明白自己為何不想就此打住,而且也不願與同伴分開單獨行動。目前對豪門宅邸早失喪失傾羨之意的兩名警官橫越過大得嚇人的客廳,穿過拱門狀的入口來到內院的走廊。

「沒人在家嗎?真是太不小心了,要是遇到闖空門怎麼辦?」

這種情形下,警察並不包含在闖空門的定義內。沒有人會責怪他們的語氣顯得過份尖銳,滿溢於這棟豪邸的死寂蘊含了一種能夠腐蝕人心追求安穩感受的某種毒素。

如果是單槍匹馬,人必定當下衝出這個家,現在有人作伴,警官們反而白白錯失撤退的大好艮機。此時一股臭氣流進他們濕冷的鼻孔,並有大蒜的氣味。這是一股難以形容、令人為之不快的臭氣,兩名警官在此前雖累積了多處派出所的調派經驗,卻從未接觸過血腥的場面。

※※※

……四點二十八分,警政署的情報中心在接獲六神無主的警官報告之後陷入一陣忙亂。

「屍、屍體堆積如山!殺人案件、大屠殺、滅門血案!一家人全死了!」

這項報告並不完全正確,因為警官們對於這棟宅邸的住戶狀況並不熟悉,但確實有好幾個人同時在一個房間里被殺,而且只要喊出「殺人」這個字眼,警方必定採取行動。

下午四點四十分,向來寂靜出奇的山手住宅區頓時因警車的鳴聲與警官們的大呼小叫而隨之沸騰。單單村尾一家八口滅門血案,就足以造成社會轟動,但正如電影中常有的廣告詞:「這隻不過是個開始。」

冰冷的雨直到入夜仍將東京市街封鎖在灰色的牢籠之中。

東京都下保谷市直到五年前仍殘留着舊武藏野的風貌,現在卻淹沒於東京市郊一望無際的住宅區浪潮中。各處雖保有綠意,而且和都市比較起來,天生也比較寬廣,卻與國木田獨步筆下的田園世界毫無緣份可言。

保谷市北部由民營火車站住北步行約五分鐘,就會穿過熱鬧的商店街,看見一棟門內簇擁著高大古老的柞木林、標示著「財團法人·北多摩美術館」的建築物,外觀鋪着深紅色磁磚,高度兩層樓。事實上這並非普通的美術館,直接了當的說,就是比普通還不如的「紅薔薇結社」日本分部。

「紅薔薇結社」簡稱CRS,翻遍《日本社團法人總目錄》絕對查不到這個名字。這並非業界團體,而是秘密結社!目標——也非征服全世界,而是由寄居在人類社會一隅,隱藏身分生活的先天性吸血鬼所成立的組織。

※※※

與村尾一家八口滅門慘案曝光的同時,CRS會員也正在美術館二樓的會議室開會。全部會員不到二十人,CRS日本分部在規模上等於是微不足道的小組織。

「唉,好晦暗的雨,彷彿在暗示我們的財政狀況。」

位居館長的人如此說完后,身旁便傳來一個聲音。

「請你正經點好嗎?伯父。」

美術館圖管人員綠川淳司義正詞嚴,他是館長的侄子,畢業於某國立大學哲學系專攻科目美學,今年二十三歲,但外表仍未脫離學生氣息,身材高大、頭髮不刻意修整,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個優秀的好青年。他是「紅薔薇結社」(CRS)中最年輕的成員之一,由於身為北多摩美術館館長也就是CRS日本分部長的侄子,因此常被賦與實戰任務,總而言之,只要牽涉到身體力行的部份,幾乎都是由他一肩扛起。淳司與他的「伯父」也就是分部長為首的所有大老的工作分配,相當於眾人舌燦蓮花,獨我埋頭苦幹。無論坐在他身旁的助手花村雅香如何打抱不平,但盡全力完成CRS的工作正是淳司的一貫作風。

今天的會議純粹是討論美術館的正事,有一位名叫村尾的美術商人有一幅梵谷中期的靜物畫,定價十億圓,伯父提議將真品留下來,先進行鑒定審查的手續。負責鑒定的是美術館圖管人員淳司,如果他無能為力,再拜託名專家。裝框后在絹布裹住的名畫在小心呵護下現身,淳司在眾人睽睽下目不轉睛地審視以強烈橘色係為主的畫作長達五分鐘之久。

「這是膺品。」

淳司一口咬定,態度冷靜得幾近冷漠。在座的眾人一陣嘩然,位於淳司左側的花村雅香津津有味地看着這幅傳為梵谷所作的風景畫。淳司開始以散文式的語氣詳加說明。

「先在畫布塗上蛋黃,作畫完畢后,顏料一干便出現龜裂,看起來就是一幅古畫,這種雕蟲小技不足為奇。」

眾人又是一陣騷動,花村雅香繼續了大眼盯着梵谷的膺品不放。

「原來是冒牌貨,要是我一定被騙得團團轉,教練你好厲害哦。」

「不要再喊我教練了。

淳司綳起面孔,伯父仰天感嘆差點就浪費了十億圓買一張假畫。

「唔喔,居然敢詐騙吸血鬼,人類真是可怕的生物。」

「伯父,不要唉聲嘆氣藉機逃避責任。」

淳司無視於伯父的無病呻吟,一語切中眾人的猜疑與驚愕。

「梵谷是最容易被人仿冒的畫家,他一生顛沛流離,作品並沒有到完善的保管,而且他的畫風變化劇烈,鑒定真偽相當不簡單。」

「可是你一眼就看出來了呀。」

「連我這種程度都分辨得出來的膺品,怎麼可能騙得了人。」

這是一種反諷,淳司並不如外表忠厚老實,眾人語氣顯得哀怨。

「這、這麼說,我們損失了十億圓?」

「放心,還算不上損失。」

伯父撫著下巴向疑惑的眾人說明。他向村尾表示一時無法準備十億款項,先以支票兌現,將真畫帶回美術館召集理事們審議,村尾聽完后不假思索允諾。

「他還說可以留到我滿意為止,我想他大概是相當有把握才會這麼說,其實他要是當場拒絕,我就不必花大錢買畫了。」

伯父捻著鬍子,淳司帶着壓迫性的目光再次確認。

「你以這個條件向賣方村尾借來這幅畫?」

「是啊。」

「太危險了,搞不成會帶來更大的麻煩。」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包圍下,淳司開始說明。現在經由淳司的鑒定證實這是一幅膺畫,但美術館如果以這項理由將畫退還,那村尾一定會強調:「我給的是真畫,北多摩美術館偷天換日,以假亂真誣賴我。」如此一來,雙方各執一詞,最後勢必對簿公堂。如果村尾的目的就是要破壞北多摩美術館的名譽,恐怕他可以輕易如願以償。

「我完全沒注意到這點,淳司你還真有幹壞事的本錢。」

「你這是哪門子的解釋!」

雖然有些偏離主題,會議還是繼續進行。眾人針對這件怪事討論因應對策,卻遲遲理不出頭緒。晚上七點,伯父回到館長室不久,連忙召集眾人。

「村尾好像逃到不受法律約束的國家去了,你們看看電視。」

眾人看向電視,現在正在播放新聞節目。陰森的畫面配合播報記者平淡的聲音。東京杉井區善福寺的高級住宅區發生一樁罕見的滅門血案,死者是美術商人兼多家公司老闆的村尾信弘,犯人做案手法超乎了犯罪搜證的常理,令警方當局辦案陷入膠着狀態。

※※※

當吸血鬼們還在你一言我一語,遲遲無法確定今後方針之際,警政署早已迅速展開行動。

負責此案的是刑事組搜查一課的溝呂木警長,他有二十五年經驗,長得就像一隻鬥犬,連吼聲也一模一樣。他雖然是一個重視體力、行動力與耐性勝過理智的人,但絕非無能。目前的他正如一尊雕像佇立在村尾宅邸的大廳,向左右人馬發號施令,接着徐徐步入命案現場,面積之大,可以鋪上三十塊榻榻米。先前躺在昂貴的天津地毯上的八具屍體現在已被抬走,表面上看起來慘劇的痕迹似乎消失了。

死者是村尾冢的一家之主信弘、夫人悅子、信弘的父親康司郎、長子正之、媳婦由理、次子睛之、正之甫出生八個月的兒子悠一與管家木島敏子。四名成年男子中,就算八十歲的康司郎與五十歲的信弘上了年紀,但二十七歲的正之與二十三歲的晴之這兩人年輕力壯,卻不加抵抗地任由兇手殺害。

按常理推想,命案現場一定是血流成河,但地面的血跡看起來就像潑灑出來的幾滴紅墨水,這個房間與其說血腥,還不如以荒涼來形容貼切。暖氣機並沒有運轉,受凍的粗糙手掌模在臉上覺得不太舒服。

「再加上散發着大蒜氣味的十字架,如果這次事件真是吸血鬼乾的好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說話的人是大岩剛太郎刑事,年輕、身材細瘦,和名字完全相反,看上去就像一個掛着眼鏡的鐵絲人。

「哼、什麼吸血鬼。」

溝呂木警長不屑地說道,接着抬頭仰望比自己家高出一公尺以上的白色天花板,在頭頂與天花板之間彷彿有一張無形的臉在冷笑着。

「可不可以麻煩你告訴我,為什麼吸血鬼要特地攻擊這家人?」

「調查此事正是我們的工作。」

「有時間說大話,還不趕快去幹活,菜鳥。」

被潑了冷水的大岩刑警聳聳細瘦的肩膀,走離嘮叼上司的身旁,就好像被頭大哼了一口氣就被吹跑的鐵絲人。警長再次環顧室內,一個能夠燒柴取暖的壁爐,一個來自加拿大、不知是誰獵得的巨鹿頭被製成標本掛在牆上。警長向鹿頭的玻璃眼珠扮了個鬼臉,腦細胞開始運轉。

除了一個嬰兒之外,其餘的死者全是成人。體內的血液容量合計約有三萬五千cc以上,這麼多血,究竟是流失到何處去了?所謂的吸血鬼,也許是靈異狂故弄玄虛,但可以確定的是,在這個充滿了暴發戶氣息的華麗房間里,發生了一件令人為之作嘔的命案,而殺害八名男女並吸光他們身上血液的兇手,就潛藏在東京的某處。

「最壞的事件襯托最壞的時代。」

本想順勢吐口水,幸好及時煞車,因為這是別人的家。警長咽下口水,不禁陷入沉思。沒錯、這裏是別人的家,日後是誰能待在這種大得離譜的宅邸里生活呢?當然是死者的遺族。我得記下來才行,警長心想。

村尾家的資產除了杉井區善福寺的宅邸外,還有港區元麻布的公寓,輕井澤、伊東、夏威夷島與加拿大溫哥華等地皆有別墅,再加上股票與公債,總計時價高達幾十億圓,毫無現實感的想像引起了警長的反感。

「夏天到夏威夷游泳,冬天就到加拿大滑雪嗎?真逍遙。」

「這就叫做環太平洋資本家市民。」

大岩刑警不知不覺折了回來,自以為幽默地說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溝呂木警長只是不屑地瞥了年輕的部屬一眼,什麼話也沒說。而大岩刑警絲毫不以為意,逕自抽出記事本,擺好架勢開始報告。

「嗯、據調查,村尾家還沒有絕後,有人僥倖逃過一劫。」

「誰?」

「村尾夫婦的長女涼子,她結婚後住在藤澤市……」

「她丈夫從事什麼職業?」

「據說是青年實業家。」

「說清楚他到底在幹什麼?」

「就是經營幾家餐廳、小型旅社與咖啡屋。」

溝呂木警長沉默地點點頭,對於這個素未謀面的男子,他抱有一股莫名的反感。二十年來,他一直堅信模仿西洋玩意兒那一套的人絕對不是好東西。

如果說犯人與村尾家有仇,為何連嬰兒與管家都不放過呢?村尾一家無論是死是活他都看不順眼,但連嬰兒也要滅口的行為,實在教人不寒而慄。

「我絕對饒不了這個兇手。」

此時長相已無關緊要,溝呂木警長如同一個追緝喪心病狂的兇手,維護正義人權的鬥士。

慘劇之後的第三天,村尾家舉行了一場表面上的葬禮。喪主為長女涼子,其夫加納卓也才是事實上主導儀式的人。五百名弔喪者聚集在寬廣的宅邸內,相當於人數十分之一的花圈排放在四周圍。

花村雅香仰望氣候不穩定的天空。

「聽說今年氣候很不穩定。」

「是嗎?我這輩子好像沒有一年過得平順,因為每年都有人喊今年不順。」

綠川淳司不自在地將手放在黑領帶結上,平時在美術館工作根本不需要打領帶,偶爾打扮成社會人士,反而覺得鬱悶。

「這種陰天正適合舉行葬禮,要是出大太陽,反而會讓我想脫掉葬服,盡情跳舞。」

伯父悠哉地說道,他的外貌十分適合穿喪服。此次他帶着兩名年輕人,假藉弔喪之名前來偵察。動機不單單來自梵谷的偽作,八條人命,而且死者體內沒有留下一滴血,這樁離奇命案對於追蹤吸血鬼的CRS而言,絕不能等閑視之。

雅香身穿黑色喪服,看起來就像個出身上等人家的千金小姐,她湊近淳司的耳邊說道。

「這個事件好奇怪哦。」

「事件的奇怪成分只有百分之五十。」

「另外百分之五十就不奇怪嗎?」

「就是最正常的噁心,就像垃圾袋隨處可見,但怎麼看就是不美觀。」

淳司這番話既沒有創意,而且缺乏活力,內心可說是百般不情願,因為他感覺到又要被迫接受與美術館無關的工作了。

參加葬禮的人們當中職業大多是「秘書」,村尾信弘生前與許多財經界人士在公私方面的交情都很融洽,但是在這個發生駭人聽聞的滅門血案現場,為了避開大批媒體記者的包圍,只能派遣秘書前來,雖令人有世態炎涼的感慨,但也是情有可原。

「你們是村尾先生的朋友碼?」

一個麥克風冷不防擠到眼前,被淳司輕易閃過,原來早有記者群守在村尾家門前嚴陣以待了。

「我們是隨從,有事請你問那位先生吧。」

他指了指伯父的背影,對方卻繼續緊迫盯人。

「請問您前來參加這場葬禮有何感想?」

這些人除了這種問題外,就沒有別的事情好問了嗎?

「硬把麥克風塞到弔喪者面前,請問你做何感想?」

淳司反唇相譏,當場讓對方碰了一鼻子灰,接着趁他愣住時迅速離開。非公職人員的一般市民應該有權拒絕記者強人所難的採訪手段,吸血鬼應該算是一般市民吧,淳司心想。

伯父在簽到后很快與其他弔喪者打成一片。

「我跟村尾先生做了兩次交易,買了一些畫,因為這幾面之緣所以特地前來為他弔喪。」

「您真是個重感情的人。」

「愛心與關懷是我生活的宗旨,可惜向來與金錢無緣。」

這番話的後半句還算合理,但前半句的牛皮實在吹得太大了,淳司連忙拉着伯父的袖口。

「胡說也該有個限度吧。」

「我這叫客套,沒有必要把內情一五一十說出來吧。」

「再怎麼隱瞞,總有一天會露出馬腳,日本警察並沒有你想像中無能。」

「是嗎?我總覺得這陣子尚未偵破的案子好及愈來愈多了。」

「因為犯人比警察能幹。」

「你講話比我還尖酸刻薄。」

伯父故作吃驚貌,但後來與溝呂水警長針峰相對時,卻立刻拿下紳士的假面具。

伯父與溝呂木警長正是所謂的八字不合、白眼相向。不過兩人年齡總計一百一十歲,不好當面扯破臉。一旦確認對方有巴結的價值,伯父就會不擇手段,他換成滿臉的笑容做勢寒喧。

「溝驢木警長,請教一下。」

「溝呂木!」

警長不滿地訂正,伯父不動聲色地刻意挑起灰色的鬍子。

「這個心狠手辣的兇手的殺人動機是什麼?」

「目前正在調查當中,而且內容不便透露給一般人。

「你這樣就大小氣了,狗呂木警長。」

「溝呂木!」

「身為一個熱情的市民,我願意協助警方辦案,警方也應該放開胸襟與市民和平相處,這才是健全的民主社會。」

溝呂木警長發出吼聲,如同火山爆發一樣,伯父依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依我的淺見,我想村尾先生生前的交友情形才是搜查重點,特別是交情很深的。」

伯父一本正經地野人獻曝,這事實上是一種掩護作戰。他負責纏住溝呂木警長,淳司與雅香趁機潛進府內搜查,這是計劃中的第一步。

重要的證物全被警方沒收,而淳司的要求也不多,只希望瞧一眼命案現場。

淳司儘可能裝得若無其事從葬禮會場離去,雅香尾隨在後。偽裝成情侶的好處,就是在遭到盤問時,雅香有混淆對方視聽的本事。雖然雅香自己並不承認,但她就算在閑聊時,也經常讓對方摸不著頭緒。

淳司與雅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混進寬廣的宅邸內,由於內部面積實在太大,而且所有人全聚集在葬禮會,所以兩人躡手躡腳地從大廳鑽進走廊,他們選擇依序往內,最後來到了地下室。雖然上了鎖,但只需一根鐵絲,不用三十秒就開了,這是淳司的拿手絕活。

看來村尾信弘是個重視外表的人,眼前這個舞台設備的幾近完美,如果沒有遭到破壞的話。地下室等於是一個傳統科學實驗電影的舞台,佈滿了不知名的實驗與器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缺了一個白髮白衣的瘦小老人。燒瓶與澆杯的碎片散落一地,混合藥水的異臭從變色的牆壁中溢出,雅香不悅地聳聳肩膀。

「教練,會不會是後天性的患者啊?」

「很有可能。」

淳司在答覆后不禁暗自咕噥,喊我教練我不應該回話,我根本就不喜歡這種稱呼,但話又說回來,到底該怎麼喊才好呢?這又是一個難題。

無論如何,現在必須完成最重要的任務。淳司與雅香兩人盡量避免在原地待太久,緊接着移往一樓,來到命案現場,仔細端詳天津地毯的表面。

「這地球好漂亮,彷彿被舔得一乾二淨,不留一絲痕迹,日本警察並沒有大家所說的這麼無能。」

「教練,要不要到廚房看看?」

「廚房有什麼好看的?」

「我剛剛瞄了一眼,裏頭有一台大冰箱,我想看看底下。」

「為什麼?」

淳司的疑惑是理所當然的,經過雅香的說明才明白,原來花村家曾遭人闖空門,但適逢中元有人前來送禮,小偷連忙奪門而出之際跌了一跤還扭到腳,結果不幸被逮。當時小偷偷走的信用卡一直找不到,半年才后在更換新冰箱時發現掉在底下。

不久廚房引起一陣騷動,大塊頭的溝呂水警長立刻往廚房移動。大岩刑警的臉色陣紅陣綠的看着眼前身穿喪服的小美女。

「喂、發生什麼事了?」

「因為、這位小姐移開冰箱在找東西……」

「我連動也沒動哦,我只是打開冰箱拿水喝罷了。」

雅香故意睜圓雙眼,刻意在滿腹狐疑的溝呂木警長面前裝出乖寶寶的模樣。

「憑我的力氣,怎麼有辦法移動那麼大的冰箱嘛?」

從外表怎麼看,雅香都不像是個能單手移開四門冰箱的怪力女,就連溝呂木警長也不得不屈服於一般的常理,怒氣沖沖地斥責部屬。

「不要胡說八道,趕快去監視真正可疑的人物。」

他接着回過頭來,語氣里含着吼聲,心不甘情不願地謝罪。

「小姐,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但也請你注意言行,免得招來不必要的猜疑。」

「是,我會注意的,對不起。」

其實還是有必要的猜疑。「小姐」必恭必敬地行了鞠躬禮,徹底滿足了溝呂木警長,一個溝呂木警長,一個中年男人是不會對一個乖巧可愛、彬彬有禮的小女孩怒目相向的。善良的警長是不會知道的,雅香在發揮先天性吸血鬼能力時,可以單手舉起四門冰箱,在底下發現一本薄薄的記事簿后,立刻藏進黑色熊貓背袋的最上層。

「當心可愛的女孩。」

如果伯父在場一定會笑着如此警告。

種類迥異的紅茶在桌面散發出各種芬芳,伯父一邊品嘗著這令人心曠神怡的香氣,一邊開口說道。

「我猜那棟豪邸里一定在進行某種實驗。」

「如果只是猜測,那就不算完全肯定。」

淳司推敲著字句。

他們目前位於吉祥寺車站北出口的咖啡屋「紅髮雷德梅茵之家」的紅茶專賣店。擺在伯父面前的是白蘭地紅茶,淳司面前的是俄式紅茶,雅香面前的是肉桂茶跟巧克力奶油蛋糕。MENU上另有「越南茶」與「塔康茶」,可惜到目前為止,沒有受到客人的青睞。雅香的目光在「惡魔之淚」上停留許久,最後清湯掛麵頭還是搖了搖,改點肉桂茶,以擺脫惡魔的誘惑。伯父以指尖輕敲杯緣。

「我看一定跟患者有關。」

「有不少人以為吸血鬼可以讓他們長生不老,這就是我們CRS的活動無法停止的原因。」

「沒錯,淳司、雅香,這就是你們的任務……」

面對摸著鬍子的伯父,淳司徐徐搖着手,雙眼浮現萬分不合作的目光。

「我只希望當一個平凡的美術館圖管人員。」

「你的意思是拒絕嗎?」

「伯父,請仔細觀察我的臉,有沒有看到上頭寫着我受夠了?」

「不、不,我看到的是我願意盡全力協助伯父。」

「別曲解我的表情。」

淳司殘酷地對伯父的期待潑一桶冷水,然後轉向身旁的助手。

「喂、雅香,你也說句話吧。」

「我可不可以點惡魔之淚?」

「我不是這個意思……誰叫你點這個的,這種茶放了很多胡椒,只要喝一口保證嗆昏你。」

「哦,教練,你知道就表示你點過對不對?想不到你也是個好奇寶寶。」

「雅香,你的觀察力真強。」

伯父不懷好意地瞄了沉默不語的淳司一眼接着笑道。

「這小子有一次在涉谷的泡沫紅茶店裏,點了一種叫冷狗的怪東西。」

「雅香,記事本的內容寫些什麼?」

淳司硬是轉移冷狗的話題,才剛朝伯父探出身子的雅香露出遺憾的表情,接着立刻點點頭,將放在手提袋裏的記事本取出。

「村尾等人正在從事某種奇怪的研究,還組了一個同好會掩人耳目。」

「什麼同好會?」

「山手俳句同好會。」

兩個男人聽完后同時轉頭相望,伯父不禁長嘆一口氣。

「這些人還真有幽默感,只是令人哭笑不得,抬出俳句同好會的名義,就不會有人認為他們正在從事什麼見不得人的研究。」

記事本上只有十名會員,死去的村尾信弘是副總幹事。

會長堅原倍高

副會長熱海啟吾

總幹事倉田浩一郎

副總幹事村尾信弘

會員則有:野副信一朗、和田崎滿、今泉尚平、大坪康志、筱木輝久、吉國周維,這些人的名宇都似曾相識,只要翻閱紳士錄就能確定,但最重要的是,記事本里記載了全體會員的住址。

會長的住址在世田谷區成城,副會長在大田區田園調布,總幹事在豎島區目白。成城雖然也有廉價的學生公寓,但是從副總幹事村尾所住的巨門豪宅來推測,那裏也不可能是沒沒無聞的平民住宅區。

「這需要詳細調查……」

以恩人自居的淳司瞄向伯父。

「給我足夠的活動經費。」

「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伯父你要是變成鐵公雞,就失去了唯一的優點。」

「可是經濟狀況不允許啊。」

「先前差點被騙走十億圓,現在只要百分之零點一的必要經費,應該是輕而易舉的要求吧。」

伯父一時之間陷入苦思,淳司從雅香手邊拿過記事本,翻開內頁。

「接下來該如何接近這些人呢?」

「這個嘛,要見會長可能有點困難,不逍副會長我想沒問題。」

「你說得倒簡單。」

「因為這個叫熱海的人是我大學的理事長。」

雅香三言兩語就解決了一個難題,伯父在一旁讚賞不已,而淳司卻皺起眉頭。

「高高在上的理事長肯輕易接見一個學生嗎?」

「當然肯,他那種人最喜歡政客跟校園美女了。」

什麼校園美女?但這句話要是衝口而出,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因此淳司決定保持緘默。話又說回來,雅香也是名門私立大學的學生,程度比起那些不上不下的國立大學來得高。

「對了教練,你懂不懂俳句?」

「我可以學習分辨俳句、川柳跟狂句。」

「我實在很難想像吸血鬼飲著糙米茶,思索川柳會是怎麼樣的畫面。」

「我看連要畫成漫畫都很難。」

淳司的話相當掃興,雅香一本正經地托住線條優美的下巴。

「還是先學一些俳句比較好,只要裝個樣子就行了,既然要當我的表哥……那種人名為教育家其實只會以貌取人,所以在服裝上一定要講究。」

「又要系領帶了?」

淳司厭惡地將手放在襟口,此時咖啡屋裏的電視開始播報新聞。內容與村尾家血案無關,而是一個付不起房屋貸款的上班族一時想不開放火燒了自己的家,全家人也跟着陪葬。

「聽了就教人心寒,幾十年的血汗才換來一個安身之所,這樣的結果實在令人同情。」

「這種付出不等於收穫的國家遲早會遭到推翻,即使表面上看起來富足繁榮,但是再美麗的油漆也無法讓一座砂堡變成水泥城。」

「教練,你好無情哦。」

「我立志當一個凡事以現實為考量的吸血鬼。」

淳司明白這個笑話並不好笑。

「那以你現實的眼光來看,這次事件該怎麼解決呢?」

「炸掉位於富士樹海的秘密研究所,THE、END。」

「那是什麼秘密研究所?」

「不是CIA就是KGB。」

淳司胡亂猜測,在一旁點頭附和的雅香突然間轉移話題說道。

「對。教練,冷狗是什麼食物啊?」

「你非知道不可嗎?」

淳司雖然滿臉不情願,結果仍然據實相告。與其讓伯父加油添醋,還不如自己解釋來得保險。

「就是把冷凍香腸夾在涼掉的麵包里,難吃得要命。」

「哦,原來是冰過的熱狗就叫做冷狗啊,我明白了。」

雅香大笑,伯父賊笑,淳司氣呼呼地幹掉杯底的開水。

※※※

當晚,位於東京灣附近的某大學校園裏仍然正常運作。學生活動中心有一群學生正在舉行聯誼派對,其中一對男女轉向其他教室。學生活動中心有六個教室,只要四下無人便能享受魚水之歡。在黑暗中,兩人倉促相擁。

「……這麼暗的地方陰陽怪氣的,好像隨時會出事的樣子。」

「現在是世紀末、世紀末,什麼怪事沒見過。」

男學生不停賊笑,玩弄著女友的胸部。頓時表情丕變,他厭惡地叫出聲,自己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因為臉頰上傳來令人不快的觸感。犯人發出一個細小卻足以觸動神經的聲響揚長飛去。

「嘖,暖氣機普遍也利也有弊,連冬天還看得到蚊子飛來飛去。」

「我可不想被蚊子咬成紅豆冰,換個有情調的地方好不好?像是豪華的渡假賓館也行。」

「哼,你嫌我窮酸是不是?沒性趣了,回去吧。」

一時之間看不出誰比較掃興,兩名男女學生同時帶着一張糗臉,若無其事地回到同伴之中。在他們離去后,昏暗的室內只聽見蚊子的振翅聲逐漸提高。

……世紀末的魔都東京在不久之後,將出現經由冬天的蚊子所傳染的流行性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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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薔薇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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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吸血鬼會夢見吸血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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