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小子

壞小子

「我其實並不是一個壞孩子,我只是有點特別。」我晃悠着兩條細腿,坐在籃球架上,望着不遠處櫻桃樹上一隻麻雀自言自語。

「嗯,我媽媽說我也其實並不是一個差孩子,我只是有點特別。」籃球架下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仰著小臉沖我說。

「誠實的孩子常常挨罵。」我委屈的說。

「挨罵的孩子常常不誠實。」她就像一台拙劣的復讀機,重複我的話卻又擅作改動。

我沒好氣的橫了她一眼,繼續說:「我怎麼知道說『我不是故意的』也會挨罵呢?早知道我就故意說『我是故意的』了。」麻雀已經飛走,不遠處一個籃球初學者在無聊的拍著籃球,嗵,嗵嗵,嗵……

「你說的好深奧哦。」她在下面崇拜的「望」着我。她若是知道我以這樣鄙夷的目光望她她就不會這樣崇拜我了,我在心裏「深奧」的想。她是個瞎子,但一雙眼睛倒是格外清澈,因為光路過她的眸子根本不會留下萬物的陰影。

「說真的,她的內衣的顏色好土,猩紅色。」我朝天空吐了口唾沫,唾沫星輕飄飄的,有些墜到她的發梢,她卻渾然不覺。

「猩紅色是什麼顏色?」她摸了摸紅通通的臉蛋,「下雨了嗎?」

「猩紅色就是猩猩的顏色。白痴。」我跳了下去,朝一個滾來的籃球跑去。

「猩猩又是什麼?」她在屁股后伸著兩隻胖乎乎的手臂追着我問,差點跌倒。

「猩猩長得跟你差不多。」說完,我抱起籃球,撒丫子瘋跑,後面追着一個丟籃球的男孩和一個帶哭腔的盲女孩。

★★

「我不是故意的,老師。」

「這跟有意無意沒關係,艾森,怎麼平白無故的在課堂上發出笑聲呢?」章老師是個對真理刨根問底的人。

「我真的沒笑什麼,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艾森,只要你坦白交代,知錯就改,還是好孩子。」章老師循循善誘道。根據她的經驗,我越是掩飾,就越是心裏有鬼。

「我……」我欲言又止,羞澀的望了我的同桌一眼,她轉動滴溜溜的眼珠子,鼓勵的一笑,我的底線頓時崩潰了。

我沒來由的充滿勇氣,決心做一個誠實的孩子:「章老師,我是見你今天穿的內衣很搞笑,沒想到外面那麼臃腫,裏面還那麼擠,顏色還是老土的猩紅色,上面有網眼,都已經磨破了,網魚都會漏掉呢。」

章老師「啊呀」一聲,捂著臉跑了出去。我相信全班同學的第一反應與我是一樣的:耶!今天不用上課了。

在學校的禁閉室,媽媽劈頭蓋臉給我一個耳括子:「你害不害臊!才十三歲,就在課堂上說那種話!」媽媽很生氣,更多的是因為我耽誤了她的時間,而非我冒犯了章老師。媽媽總是很忙,從我一出生,她就忙於同人口質量監督局打官司,因為人口質量監督局的失職導致她生下我這麼一個怪胎。誰都知道我從小就表現得那麼一點不正常,但誰也說不清我的不正常表現在哪裏。所以媽媽至今沒從官司中拿到一分錢,反而送了大筆錢給律師。

「媽媽,我也不想說啊,是章老師逼我說的。」

「還頂嘴!」媽媽的第二個耳括子抽空了,我的動作比其它的孩子機靈些就是這樣訓練出來的。

「你這個丟人現眼的,把老娘的臉面丟光了。學校已經不要你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他們正在隔壁說我呢!」我驕傲的說。平時,我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差生,現在章老師與校長熱火朝天的討論我,我覺得好光榮。隔壁章老師與校長的竊竊私語清晰的傳入我耳中。

「小章,你說那個叫艾森的孩子怪在哪裏?」

「從頭到腳都怪,那眼神,寒磣磣的,狼的眼睛一樣,白多黑少。那牙齒,也寒磣磣的,總是裂嘴傻笑,笑得人倒吸涼氣……」

「他頂多有點孤僻吧。」

「不僅僅是孤僻。他雖然說話不多,知道的不少。許多次我們老師的議論他都知道,我懷疑他經常躲在門後面偷聽。」

「就算偷聽也解釋不通啊。我就奇怪了,你說這毛孩子怎麼知道你內衣的顏色呢?連上面的網眼破了都知道,我都不是很清楚哪。」校長陰陽怪氣的笑。

「去你個老頭子!我也很奇怪。反正不能再要他了。」章老師尖細的嗓音像是一塊泡沫塑料在摩擦玻璃板。

雖然他們討論的內容令人沮喪,但我還是滿心歡喜,因為我終於有一天也被人關注了,更重要的是夢蘿看我的眼神里也多了幾份異樣的光。連說話都是輕輕的,柔柔的,像木棉枕頭一樣,還很禮貌,平時她對我總是兇巴巴的。可惜她對我產生特殊的感情時,我也該離開她了。

「夢蘿,我去后,你會想我嗎?」我收拾我的書包,悄悄把一封信塞進她的筆記本,那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一篇作文,在一個晚上搜索枯腸造了三十個比喻句在其中。

「嗯。」

「森哥哥,不要走哇!」又是楚楚這個討厭鬼破壞了凄美的告彆氣氛。她是夢蘿的妹妹,因為是盲孩,不能上學,常跟她姐姐來旁聽。夢蘿常把她交給我,平時在夢蘿面前,我對楚楚裝出一副富有愛心的樣子,夢蘿一轉身,我就恨不能多長兩條腿,甩開這個臉紅撲撲的跟屁蟲。

「夢蘿,我也會想你的。」我深情的說。

「想我什麼?」她直勾勾的望着我,我的心頓時像籃球一樣嗵嗵嗵的上蹦下跳。

「森哥哥,你也會想我嗎?」

該死!我好不容易醞釀的感情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夢蘿,我會想你計算機一樣聰明的腦袋,黑葡萄似的眼睛,你粉紅色的弔帶,還有蕾絲花邊的內衣……」糟糕,又說漏嘴了,她怎麼知道我上課時用右手托著腮幫側臉沉思原來是在看她呢?

我連忙故言其他,以轉移這些尷尬的字眼。楚楚卻傻乎乎的大聲問:「什麼是粉紅色弔帶,什麼叫蕾絲花邊啊?」

不管怎樣,我不體面的從學校退學了,媽媽表面上憤憤不平,實則是滿心歡喜,因為我又給她省下一筆教育基金。這個學校最懷念我的還屬旺財,他哭兮兮的扯着我的衣袖,把熱乎乎的眼淚鼻涕往我的衣領上揩。我很同情他,因為有我在時,他永遠是倒數第二,我走後,他再沒有令人倍感安慰的對象了。

「媽媽,你那件嫩綠色的衣服不好看。」

媽媽瞻前顧後,說:「我沒穿嫩綠色的啊。」

「你裏面那件。」

「你個兔崽子!又偷看你老娘換衣服。」媽媽揮手一巴掌,毫無疑問,她又打偏了。我已經不想向她解釋我看東西是透明的。有時候你解釋只會換來另一巴掌。

「我走了,今天你一整天老實呆在家裏擦地板,聽到沒?要是我回來見你小子偷懶,讓你死得好看!」

她提着電子公文包,甩門離去。不用說,公文包里又多了幾份有利於她的材料:她的兒子我非正常退學了,這顯然也是人口質量監督局的過錯。

門被反鎖了,沒有媽媽的指紋別想打開。我茫茫然的打量四面光禿禿的牆壁。我討厭一切限制自由的東西:鎖,欄桿,紅燈,牆。尤其是這堵牆還毛玻璃般透著外面影影綽綽的影像。當我凝神定睛於它,就像一口熱氣哈於毛玻璃上,玻璃透明的光更明亮了些,外面大街上的景象也更清晰了。我繼續集中精神,根據經驗,當牆變得像水一樣透亮時,我的手指就能在牆上激起美妙的漣漪。小時,我的手指僅僅能穿破媽媽藏零錢的薄鐵盒,隨着年齡的增長,我穿透障礙物的本領也在加強。這得感謝我的同桌夢蘿,她包裹在花花綠綠衣裳里嬌好身材極大的激發了我的訓練熱情。起初,我僅僅能看破她的白襯衣,到後來,她被包在厚厚棉襖里的胴體我也能一覽無遺。她的皮膚細膩得就像牛奶皮,滑嫩滑嫩的,這個聯想造成每天早上我喝牛奶發出很大聲響而被媽媽扇耳括子。遺憾的是後來我對她身體已經沒有興趣了,因為不光是她皎潔的皮膚,就連她的五臟六腑也像X光片一樣在我眼前展露,腸的蠕動,肺的翕閉,教人反胃。

這次我嘗試新的難度,屏息把臉貼上牆壁,我可以感覺到牆的融化波動,它溫柔的化開,包裹了我的鼻尖,臉頰,它的阻力比水稍大,對皮膚的觸感更堅硬些,憋悶,冰冷,讓我突然產生了窒息的恐懼。小腿本能的一蹬,伴隨着一陣低沉的轟隆聲,外面白花花的陽光與新鮮空氣熱情的擁抱了我。我成功的逾越了這堵牆。鄰居家蹣跚學步的囡囡目睹了這場奇迹,她若有所悟的望了我一眼,便流着綿綿不絕的水向牆湊去。她渾圓的額頭老老實實的親吻了堅硬的牆壁,頓時號啕大哭起來。我知道自己的千萬不能呆在原地解釋,便頭也不回的跑走了。背後響起鄰居憤怒的咆哮。早知道逃跑也會被罵,我就乾脆把囡囡手裏的棒棒糖也搶了。我氣鼓鼓的想。

我雙手插在褲兜,踢著一個易拉罐子,漫無目的的沿卓刀泉路向前走。我看到三三兩兩的學生歡歌笑語的往學校走去,他們背上的電子書包沿路播灑清脆的音樂。我傷感的目送他們遠去。

在山姆大叔快餐店的拐角,我瞅見瘋狗摟着他的女朋友一搖一擺走出來。我撒丫子往後跑,已經晚了,瘋狗的眼神比狗鼻子還靈敏,他追上了我,在我屁股上踹了好幾腳,然後心滿意足的摟着那個妖艷的女孩走了。他說過每見我一次就要修理我一次,平時我總能利用一些小伎倆甩脫他,但今天我沒吃飯,加上他的女朋友在,在女人的目光里,他總是跑得更快一些,所以被他追上了。在許多低年級小朋友詫異的目光里,我屈辱的咬破了嘴唇。

我餓了。可是我不想回家。可以想像媽媽回家后看到空空如也的房子后的暴跳如雷。雖然糕點屋的櫥窗就在眼前,我可以輕易的伸出黑爪子去觸摸那嬌艷欲滴的奶油,我卻抑制了那個衝動。因為我想我可以找一個體面一點的工作。

我見過一個到學校禮堂表演的馬戲團,其中有一個中國套盒魔術節目很受歡迎,髒兮兮的魔術師把章老師的手錶變進了層層鎖好的盒子裏。許多人都使勁拍掌,掌聲淹沒了我不屑的喊聲:「那是假的,我看到他把手錶藏在手心裏。」我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都心甘情願的被一個拙劣的小伎倆欺騙,還有從現場觀眾挑選的助手夢蘿,她笑吟吟的站在旁邊監督著,為什麼腦袋像計算機一樣聰明的她沒有看出其中的蹊蹺呢?她還傻乎乎的附和說,我看到手錶的確是從盒子裏拿出來的。旺財後來告訴我:他親眼見演出前夢蘿被魔術師叫到幕後去過,我卻一巴掌把旺財拍蔫,說他造謠,卑鄙。

這段往事堅定了我做一個魔術師的信念,我覺得觀眾都是非常好騙的,人數越多就越容易騙。後來我才知道不是觀眾都傻,傻到無法揭穿騙局,而是因為根本沒人願作揭穿國王新衣的小孩,大家心滿意足的在騙局中充當傻瓜,僅僅是因為他們需要一份娛樂,他們的生活太無趣了。

「你?你能做什麼?」他惡狠狠的說,他就是這個馬戲團的團長,留着長長的白鬍子,紅光滿面,笑起來像個彌勒佛,上台演聖誕老人無須化裝。這樣一個舞台上和藹可親的面孔台下卻這麼粗暴,在我不長的人生中,我已經見多了。誰叫我看一切東西都是透明的呢?誰又知道講台上滿口仁義道德的章老師在校長的辦公室又那樣的不堪入目呢?

「我想做個魔術師。」在他凌厲的目光下,我的聲音小得自己也聽不見。

他一把抓過我的手,用鉗子般硬的手指捏我黑乎乎的中指,說:「你這鬼爪子,掃掃地揀揀菜還差不多……」

「我會表演從盒子裏拿東西!」見他已把我交付給大廚,我帶着哭腔沖他的背影高喊。

他總算給了我一次機會,扔給我一個盒子和一塊比章老師內衣還丑的手帕。但我喜歡這塊手帕,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是怎麼做的,更不想別人把我當怪物。

我把盒子裏的懷錶扔給了他,他的小眼睛就像被一塊金燦燦的金子照亮了,跳動着熾熱的火焰。

「這臟小子太奇怪了……我這個老江湖還真沒見過這等稀奇事。」團長在化妝間里用顫抖的聲音對他的首席魔術師說。

「是不是這個小子是個慣偷,街上混久了開鎖也就靈泛了。」魔術師不以為然的說。

「絕對不是。鎖是完好無損的,就算他能把鎖套開,也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裏又把鎖復原鎖好。」

「別給他手帕,讓他直接在我們五個魔術師眼皮底下試試看!」魔術師的聲音低沉又短促。

「他不讓。這小子犟得很,打死他也不在手帕外表演。」

「他倒是滑的很!」魔術師惡狠狠的把一坨肉紅色膠泥甩在鏡子上。

我很難過為什麼自己要聽到這些。本來我心裏充滿了對首席魔術師的敬仰之情。他風骨峻峭,容貌英俊,舉手投足間流泄無限風流。正是因為他的緣故,我對這個馬戲團滿懷嚮往。有時我想,自己像楚楚那樣什麼也看不見多好。不管我多少次沖她作鬼臉、惡作劇逗她,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崇拜我。我如果看不見章老師端莊外衣下的醜陋,我也會繼續敬仰她的堂堂師表。

★★

我很快成了團里的台柱子,團長讓我一絲不掛的在台上表演,這對於我來說,除了台下同齡的女孩子羞澀的目光給我造成一定心理壓力外,表演的難度是一樣的。可觀眾不這麼看,他們怎麼也想不通一條光溜溜的手臂伸進手帕下就開啟了帶八把鎖的盒子。所以我贏得的掌聲總是最多。

其實我完全可以表演更精彩的節目,大變美女那個招牌節目由我來做由簡單多了,我可以直接穿越木廂,根本無須繁冗的幕後工作:在舞台下設置機關什麼的。可是我沒有向團長泄露這個保留節目。成為團里的招牌演員對我已經沒什麼吸引力了,因為其它的的演員都是通過後天的刻苦訓練得到的本領,而我似乎是在作弊,這讓我很羞愧。

團長把我每天都喂得飽飽的,閑暇間還用他肥厚的手掌撫摸我的臉蛋,粗糙堅利的老繭割得我眯上眼睛,我心裏卻甜蜜蜜的。演員們對我也很客氣,首席魔術師主動教我幾個簡單的撲克牌把戲,又熱情洋溢的與我切磋隔盒取物的技巧,可惜從我嘴裏他沒得到什麼有用信息。後來也就對我漸漸冷淡了。因為我對他說:我就是這樣取的啊,就像手指穿過水波一樣,沒有其它的技巧了。他那陽光明媚的臉魔術般的變成一片陰霾。我很委屈,看,有時候你說老實話就是沒人相信你,我不想解釋什麼,解釋太多會活得很累。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十三歲就要背着一個沉重的口袋活着。

我發現,只要我把我靈敏過度的耳朵塞上,眼睛閉上,我還是可以活得自在的。我跟隨馬戲團在各大城市的學校、機關輾轉演出,除了能享用上學那會難以想像的萬眾矚目外,還能吃飽睡好,團長高興時或喝高了會賞我一兩個子兒,我守財奴般的收集這些銅子,發現已經可以買好多好玩的東西了。

直到有一天我聽說馬戲團又要回卓刀泉小學表演了,我腦袋裏就像擺了張桌球桌,一個又一個念頭像桌球一樣撞來撞去,我既興奮又煩惱。興奮的是我終於可以驕傲的站在舞台上,在夢蘿仰慕的目光里表演特技,煩惱的是我一向赤條條的表演,要是被像一根棒冰一樣透明的夢蘿認出豈不是羞死人。我於是向團長要求穿上衣服表演,團長悖然大怒,這降低演出精彩度的想法簡直是割他的肉。我只是選擇下下策:要化裝師把我塗成小丑,連我媽也認不出最好。團長倒是樂呵呵的同意了,對於我卻是莫大的遺憾。好不容易出風頭一次,卻不敢露真面目,這算怎麼回事啊!

這天晚上,我在綳床墊子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已有一年沒見到夢蘿了,她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是不是熟得可流出水來了呢?她眼睫毛是不是翹得可以盪鞦韆了呢?她牛奶皮似的皮膚……嘿,好久沒喝牛奶了。我不在她身旁會不會有人欺負她呢?傻冒呀,一個聲音跳出來說,她那麼可愛那麼聰明又是老師的紅人又有誰敢欺負她呢?原來你口口聲聲說要保護她,說到底還是盼望她被人欺負呀!被揭穿了秘密的我羞得兩耳發燒。

這時,從魔術師的房間里傳來低沉的聲音,我說過我現在喜歡裝聾作啞,可是這聲音太過於掩飾了,是兩個人交談,故意壓得很低。可是他們越是這樣,我的耳朵就越被吸引。我很煩惱,耳朵的注意力似乎不是腦袋控制的。

「要不要告訴團長?」一個陌生的聲音。

「告訴團長?你是聰明人,你想從團長那麼精明的人手裏輕易的要走他?」魔術師陰惻惻的反問。

「看來,只有這樣了。」

「當然,這是萬全之策。盒子我已經處理過了,就看你的了。」

「你放心,我也是不錯的魔術師哦。」

一陣會心的哈哈大笑之生便是鐵的靜謐。

有時候就算你長了雙招風耳也不會比一個聾子知道得多,他們講話我完全聽不懂,內容也似乎與我無關。我坦然的蒙上被子,呼呼入睡。夢裏,我夢見潮水般湧來的掌聲把我淹沒,夢蘿手捧鮮花裊裊娉娉的走上台來,在旺財崇往的目光里響亮的親我。

第二天,首席魔術師主動要求作我的下手,這可是團里前所未有的榮耀啊。許多演員羨慕的望着我。

帷幕一拉開,一看台下黑鴉鴉的腦袋,我下意識的捂住下身,又好笑的放開了,大膽的在台下搜索熟悉的面孔。果然夢蘿很快被我在前排找到了。她是優等生,通常被老師安排坐前排。可憐的旺財,現在不知在後面哪個角落伸長鴨脖子觀望呢。他做夢也想不到他的兄弟我有今天的榮光吧。

我禮貌的要求校長取下他的領結作為道具,眾目睽睽下我輕易的把它變沒了,正在大家疑惑時,我示意章老師把她的手提袋拉鏈拉開,頓時掌聲雷動。只有章老師的臉紅得像豬肝。

在互動環節,按程序應從觀眾中挑選一個臨時演員,我正要邀請笑得燦爛無比的夢蘿,魔術師卻自作主張從一個角落叫上來一個人高馬大的中年人。這個人面孔很生,可能是學校新調來的老師吧。他滿臉微笑,一本正經的聆聽我敘述下面的程序。

音樂響起,我優雅的伸出光禿禿的手臂,探到手帕下,把中年人的手錶塞進鎖著的盒子裏,然後我掀開手帕,手錶不見了。搖搖盒子,裏面發出金屬的撞擊聲。我示意那觀眾用鑰匙打開盒子,果然,手錶赫然其中。那人表示手錶是自己那塊,接下來他把手錶放進去,鎖好盒子,仔細檢查多遍交給我。我正要把手探到手帕下,他要求自己也把手放到手帕下,以防止我作弊。我想了想答應了,只要他看不到就行了,對我沒什麼影響。

我的手指剛剛接觸到手錶冰冷的金屬外殼,一陣劇痛從我指尖傳遍全身。本能的力量是巨大的,我的手腕強行掙脫那人鐵鉗般的手指,抽出來時我看到一個細洞貫穿我整個食指,血從指甲蓋上汩汩湧出。台下一陣騷動,我企圖從混亂的人群找到夢蘿,淚水卻模糊的了我的視野。演出砸了,那個人是來拆台的。

我在團長憤怒的咆哮聲中一言不發的抱起我的鐵盒子跑出來。我赤條條的來到這個世界,現在又赤條條的站在陽光里,就像在原地不停的轉圈啊轉圈,除了手裏多了一盒銅幣,收穫的還有滿腦子眩暈。大地搖搖晃晃,但我還是找到了回家的路,畢竟我在這骯髒的城市裏生活了十幾年。

「你回來了!」媽媽以打量天外來客的表情望着我,我知道她很失望,從鄰居那得知,我剛失蹤那會,她還忙着向指紋鎖公司索賠,結果自然一無所獲——鎖的質量毫無問題。當我失蹤剛逾月,她就忙着去戶籍所註銷我的戶口,因為政府會給不明原因遺失孩子的家庭一定數額賠償,前提是失蹤逾一年。我再一次破壞了她的發財美夢,也難怪她用這種眼神望我。

我安靜的從自己的衣櫥里取了一身舊衣服穿上,很義氣的從鐵盒子裏抓出一把銅幣遞給她,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這些你是不是從我的零錢盒偷的!我沒說什麼,因為我的確經常偷她的零錢,只是從來沒拿過這麼大這麼多的銅幣。

我從家裏面跑出來,我看到許多形象委瑣的男人在國家的連鎖精子銀行前排隊。他們有的已老的只剩下鄰居家囡囡頭上那麼多毛了,腰就像蝦米一樣弓著,卻還厚顏無恥的站在隊伍里。有的恐怕是大清早就來排隊的吧,膀子上還搭著塊破毛毯,腰裏還別着張塑料板凳。為國家提供精子與上個世紀向醫院輸血一樣,可以得到一定的金錢回報。這成了許多沒用的男人最後的指望。我想這群邋遢不堪的男人裏面該不會有一個是我的父親吧。誰說的准呢?我作為怪胎來到這個世界上,難道不是精子裏面什麼該死的遺傳因子在搗鬼嗎?將來一天我山窮水盡時,會不會也誕著臉加個塞插進隊伍里呢?不,不。我使勁搖頭。不遠處已經跑得歡的囡囡奇怪的望着我,然後也煞有介事的搖晃大腦袋。

我終於在學校門口堵住了夢蘿,站到她面前我才羞愧的發現她已經長得比我高了。女孩子長得真快啊,那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從前只是幽亮的發光,現在已經會像湖水一樣蕩漾了。

「是你呀。」夢蘿認出了我,我倍感安慰。

「是森哥哥嗎?」她背後的楚楚撲上來在我身上摩挲著。奇怪哦,她看不見怎麼也知道是我?夢夢的臉還是紅撲撲的,眼睛鼻子嘴全擠一塊,全然不如她的姐姐漂亮,這大概也是精子銀行的罪過,新時代的獨立女性不願結婚,要生孩子就求助於精子銀行,因此,兄弟姐妹間反差強烈也就不足為奇了。像我這樣的大概是媽媽因愛佔小便宜而製造的劣質產品。

我把手心裏那個攥出汗來的東西遞給她:一個電子修甲器,可以把女孩子的指甲像刨鋼筆一樣刨得尖尖的。在馬戲團里我常見女演員用這個,心裏就下決心要為夢蘿買一個。

「修甲器!」她歡喜的捧在掌間,燦爛微笑迅即又黯淡下去:「現在已經不流行尖指甲了,現在都時興我這種。」她向我舞舞十指,十個亮晶晶的指甲平整的像鏟子,「不過,還是謝謝你。」

她變得好禮貌,但我還是懷念曾經的她——「老師來了。」她指指我身後,我轉頭間她已一巴掌把東西從我手裏搶過去,嘴裏還兇巴巴的說:「拿來。」

「森哥哥,我哩。」楚楚把臉埋在我襯衣下擺里。幸好現在她的鼻子乾淨多了,沒有流出綿綿不絕的渾濁物。我塞給她一個髮夾。她這麼長的毛用什麼髮夾呢?我心裏說。

「是髮夾哎,是髮夾哎!」楚楚撫摸那個簡陋的髮夾,興高采烈的說:「我好久就想要一個,森哥哥,你怎麼知道我想要?」她摸索着我的手,我的手顫抖一下抽了出來。

傻孩子,這是買電子修甲器送的啊。

「森哥哥,你的手怎麼了?」楚楚搖搖晃晃撲上來尋找我的手。

「沒什麼,被電車門擠了一下。」我平靜的說。

「以後坐電車小心一點。」夢蘿說完,焦慮的望了望校門。

「嗯。」

「那……那我先上課了。」

「好。」

「森哥哥,你的手不是擠的,我摸到了,不是……」楚楚磕磕碰碰的被她姐姐拉走了,嘴裏不停的嚷嚷。

盲孩子的感覺怎麼這麼靈敏呢?我孤零零的站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發現自己原來根本不認識這個城市。無論朝哪個方向走,都是一次前程未卜的探險。所幸,聳峙的鋼筋叢林中,無須我去尋找什麼,自然有人來尋找我。

「認識我嗎?」他正襟危坐在我面前,臉上的微笑彌久不散。

「認得。」我刻骨銘心的記得他!是他,扎穿了我的手指。他為我叫了小山高的好吃的,當然,這不足以彌補我對他的仇恨。

「對不起。」他用餐紙擦擦嘴唇,真摯的望着我說,「我其實並不想這麼做,但是我要從團長那得到你只能採用這個下策:讓你演砸,被他趕出來。我很抱歉。另一方面,我的確很好奇你怎麼實現隔箱取物的,現在我知道了,你是直接穿透盒子,對吧?」

我狐疑的打量這個滿臉真誠的人,心裏發毛起來。

「很簡單,是因為魔術師在盒子上安裝了攝像裝置。」他坦承道。

「你為什麼刺我?」有酸酸的液體擁擠在我的鼻腔。

「當然是想抓個現行,當你的手一半釘在盒內,一半在盒外,我們很容易找到你這個把戲的奧秘不是嗎?這個辦法很殘酷,並不是我的主意,我很難過。」他垂下頭,一絲不苟的髮型發射著油亮的光。

不知怎麼,我牙齒間喀嘣作響的仇恨就像冰塊一樣融化了。

「你找我想幹什麼?」這個傢伙至少有一點讓我滿意:他似乎不想對我隱瞞什麼。

「我是一個科學家,你對我們非常重要知道嗎?你隔盒取物的本領具有很高的科學價值。」他的眼睛裏流出和舞台旋轉燈里一樣的光彩。

原來我也是重要的,我的胃口頓時好了許多。

★★

科學!多麼神聖的字眼,我做夢也沒想到我這樣稀泥巴糊不上牆的差生也能與高深莫測的科學扯上關係。我的身體上、手臂上、腦袋上接滿了管子,身旁熱乎乎的儀器上跳動着令人眼花繚亂的數字。

「會很疼嗎?」我的手指下意識一噤。

「絕對不會。」他在我對面坐下,用溫煦的目光凝視我,我頓時像被春日的陽光曬得渾身毛痒痒的,不自在的扭轉臉去。

「看着我的眼睛,孩子。」他真誠的語氣不容拒絕。

他在我怔怔的目光里舉起一根手指,優雅的搖晃,嘴裏喃喃說些什麼,我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真的不疼,他沒騙我。

醒來時我躺在一張舒服的床上,身上的儀器已經撤走了,隔壁傳來他與另一個男子的低語。

「看來已經是千真萬確的了,催眠實驗表明,這個孩子具有特異能力。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天生的。」

「可是儀器測量的數據與常人無異。」

「我也奇異啊,只能把他帶回去交BFF研究了。接頭的人來了嗎?」

「快了。上頭對我們這次行動很滿意。」

相識七年追逐五年廝守一生.

我的耳朵雖然能比一般人靈敏些,但凝精聚神是需要消耗精力的。我覺得很累,沒有精力也沒興趣去聆聽下面的內容。大人說的話總是費解複雜。

★★

「是要去很遠的地方嗎?」

「是的,那裏比這裏乾淨美麗,風景如畫。我們還要送你上學,給你配漂亮的小型流線型飛車,唰唰的跑的飛快,像子彈一樣快……」他把一疊證件遞給我,他給我取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連我的一身衣帽都是嶄新的。

他真傻,他根本不必解釋這麼多,我早已對去什麼地方無所謂了。很久以前家之於我是一個習慣的歸處,再後來家之於我是一輛破舊的大篷車,現在,家之於我是什麼呢?我望着天空,天空上有一隻灰色的鴿子飛過。

「為什麼有這麼多警察?哦不是,他們的槍比警察的要長。」我被牽着手路過一個又一個關卡,困惑的回頭望兩側林立的穿制服的人。

「孩子,別說話,也別怕。」他俯下高大的身軀在我耳旁輕聲說。

這應該是最後一個關卡了,因為我看到出口處銀閃閃的怪物般的飛行器。

「佟小涯?」一個下巴颳得青森森的男子抖着手裏的證件,望了我一眼,「三位,請稍等,系統有點故障,響應變慢了。」他禮貌的說。我感到牽我的大手顫抖了一下。

「三位,請先到旁邊的休息室稍等片刻。」

我們三人跟隨那個方方正正的背影向休息室走去,我前面的步伐刻意放慢了。他突然俯身下來沉聲對我說:「孩子,朝那架銀色飛行器跑!」鄭重的握了一下我的手,便唰的立起,閃電般的揮拳擊倒那個領路的男子,便把我扔過柵欄。周圍穿制服的人迅速圍了過來。見我獃獃的站在原地,他咆哮道:「跑啊!」一陣金屬的鏗鏘聲,長槍刺蝟刺一樣豎起來,他以一個老鷹撲翅的動作覆蓋在柵欄上。呯呯。洇洇的血霧籠罩了我的天空。我沒命的朝飛行器跑去。

突然一個黑影把我撲倒在地,我聽到一聲轟天巨響,大地在我身下顫慄,天空一明一滅。什麼濕漉漉粘乎乎的東西塗滿我全身,跟旺財的眼淚鼻涕一樣噁心。我掀翻背上那團頹敗的肉體,是他,那個檢查我們證件的男子。前方燃燒着熊熊大火,飛行器熏得漆黑的機身在烈火里發出慘烈的爆破聲。我漿糊的大腦實在無法解釋剛才的情形,「科學家」用他寶貴的身子為我擋住襲來的子彈,而似乎作為我們敵人的矩形男子又用身體為我阻擋飛行器爆飛的碎片,誰是敵人?誰又是朋友?我真的一下子變得這麼值錢了嗎?

★★

「他們是間諜。是壞人!」一名肩上綴花的頭髮斑白老頭嚴肅的告訴我。

「那他為什麼救我?」

「救你?」他一愣,「那是因為他們想把你帶回國,再來危害我們的國家!」

我雲里霧裏的搖搖腦袋。

「其實後來他們想殺死你!所以飛行器才自爆了。」

「又救我,為什麼又要殺我?」

「因為帶不走你也不能讓你留在祖國知道嗎?就像一個好東西自己得不到也不能讓別人得到!」

這我倒是明白了,旺財這小子考試時做不出就故意寫錯誤的答案,再給我抄。這些傢伙真壞。我臉上堆出憎惡的表情,老頭滿意的頷首。可是,我突然想到一點,為什麼我被扔到柵欄外時,我們國家的兵也要用槍對準我呢?按老頭的邏輯豈不是也怕自己得不到,乾脆滅掉我?他娘的,沒一個好人。我突然大徹大悟出一個道理:被人關注其實還不如不被人關注來得自在。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肩上綴花的老頭不但是個將軍,還是個貨真價實的科學家。身邊的人對他都畢恭畢敬,但我對他卻沒什麼好感,甚至不如對那個間諜。因為至少間諜與我說話總是充滿耐心的,而老頭科學家對我的多嘴顯得很不耐煩。站在他的方面想是可以理解的,這就像生物課上你解剖一隻小白鼠還樂意與它交談么?它只是一個實驗對象而已。

「不用這麼麻煩,他們都已經檢查過了,我的全身一切正常。」我不安分的扭動身子,身上綴滿的儀器錚錚作響。

老頭一臉慍色的望着我:「別動!」

「要不給他打一針?」旁邊的助手輕聲說。

「不,要保證數據的原始性與可靠性。」老頭揮手制止。

檢查結束后,從老頭陰沉的表情我高興的得出:他很失望,我的生理數據果真一切正常。下面的程序我自己都已經猜到了:詢問我是怎麼獲得這個能力的。不出意外,他會繼續失望下去。

「你是怎麼把手伸進去的?」老頭與一溜穿制服的人泥菩薩樣正襟危坐在我面前。

「我就是這樣把手伸進去的。」

「怎樣?關鍵是怎樣!」

「什麼怎樣?就這樣啊。」不知道怎麼回事,他越急惱,我就越高興。整整一下午光陰就在「怎樣這樣」的無聊問答中流逝了。最後,我們都精疲力竭的歪倒在椅子上。我有些擔憂今晚的晚餐,害怕他們懲罰性的餓我。所幸,沒有。我吃得很好。

深夜,老頭幽靈一樣悄無聲息的溜進我的房間,在我床頭坐下,打開一盞柔和的燈,伸出肥厚的手掌覆蓋我的額頭,用溫軟的聲音說:「孩子,你明白你之於我們國家的重要性嗎?」

這聲音真肉麻,但迷迷糊糊的我一下子清醒了,因為我聽到神聖的「國家」二字,愛國之心人皆有之。

「國家需要我?」我不好意思的扭動一下屁股,害羞的問。

「對!非常需要。這關係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生死存亡!」

我全身血液像是點着了,刷的坐起期待的望着他:「為什麼?」

「知道我國與M國的關係嗎?」

「M國是敵人!」我脫口而出,平時從大人的言論中我也略知一二。

「不錯。M國與我國都是世界大國,無論哪一方在對抗中取得勝利,都將對世界格局產生重大影響。」

我明白了,他這是在慫恿我上前線呢。雖然我已經無數次做夢在戰場上叱吒風雲,可是這一天真的到來時,我的兩股卻在被窩裏戰慄不止,真丟人。

「可是,我們兩國都不敢輕舉妄動。」

「為什麼?」

「因為M國與我國都是有核國家,任何一方手裏的核武器都可以把地球毀滅數千次!」

我吐了吐舌頭。浪費!能毀滅一次就夠了嘛。

「這樣是不是永遠和平呀!因為誰也不敢動武。」我想起我以前與旺財打架,手裏各操一塊板磚,揚在半空,卻沒有一次成功的把板磚拍下去。

「目前是這樣,可是,」老頭憂心忡忡的說,「哪一方不都在想辦法解除對方的核武裝呢?連E國都在挖空心思偵察我國的核力量呢。」

「E國?他們不是我國的盟友嗎?」

「戰場上哪有真正意義上的盟友,打起核戰爭來,要是本國被核攻擊,就他媽的都不管了!不管敵國盟國,核彈頭都扔,有多少扔多少,大家統統毀掉,一個不剩!」

「為什麼呀?」我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傻瓜。這國家打仗可不是小孩子干架,要用另外一套邏輯來策略。你想想,我國要是被M國核打擊了,僅僅對M國進行報復,作為第三方的E國豈不是受益了?所以呢,核戰爭的邏輯是大家一起死!不管敵友,或者非敵非友的第三國第四國。」他臭哄哄的嘴湊到我臉前,神秘的說,「像我國的核導彈,對準世界上一百三十多個國家呢。」

我算是明白了,原來這國家的人品他娘的連小混混都不如啊!像我與旺財在大街上與小混混打架,頂多對瘋狗這樣的仇敵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對兄弟又怎麼下得了手呢?我被人打了幹嗎給旺財一磚頭?有病啊!

見我若有所悟的樣子,老頭的眼縫裏跳動着希望的火焰,繼續啟發道:「其實,擁有核武器並不意味着萬事無憂,相反是坐在火山口,寢食不安哪。現在世界表面上太平無事,實際上平靜海面下的火山隨時可以爆發啊。因為,這核武器的啟動裝置都掌握到總統手裏,叫核按鈕。你想想,要是M國把我國的核按鈕竊去,他豈不是可高枕無憂的毀掉我們?這正是目前間諜活動如此猖狂的原因。所以呢,我國也在千方百計想辦法在M國竊得我M核按鈕之前把M國的核按鈕搞到手。截止昨天,已經有一千三百名優秀間諜人員犧牲在M國,M國也至少損失了一千二百名間諜,昨天帶你出境的那兩個人便是。」

說半天似乎還是與我扯不上關係,我臉上寫滿了疑惑。

「你的價值就在這裏。」他摟住我的雙肩,手指向我傳遞可怕的勁道,彷彿這樣可以加深我的記憶,「你隔盒取物的本領的原理一旦被我們掌握,那麼穿牆入室肯定也不在話下,大膽推測,飛檐走壁凌虛漫步也是可能的!」他眼睛裏蔓延出無限渴望。

天哪!飛檐走壁凌虛漫步不都是武俠里的絕技么?我居然擁有這麼高的武藝天賦?我全身熱血賁張,床也伴隨着顫抖起來。

「掌握了這些科學原理,穿越重重壁壘搞到M國核按鈕豈不是探囊取物?」老頭的聲音里因激動多了幾份顫音。

我對着光潔照人的地板打量自己,心裏充滿了久違的溫情。我懷念我的父親,他絕對不是加塞排隊出賣精子隊伍里的一員,他肯定是一位蝙蝠俠式的大英雄!

見我興奮異常的表情,老頭欣慰的搖晃我的肩膀,用渾厚的聲音鄭重的說:「為國效力的時刻到來了,艾森,準備好了嗎?」

「幹什麼?」我雲里霧裏。

「把你怎麼實現隔盒取物的方法獻給偉大的祖國吧!」

「嗯。」我興奮的點點頭,「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正我聚精會神盯住盒子,盒子就變得像水一樣透明,然後我手指就可以穿進去,像把手浸到水裏一樣容易。」

「聚精會神?看來也是需要消耗能量啊。那麼,你完成後會不會有做過一道數學題后的感覺呢?」不愧是科學家,老頭一下就把握了關鍵。

「嗯,有點累。特別是……」我猶豫一下,聲音小了。

「特別是什麼?」老頭目光嚴厲了許多。

我陡然想起什麼,問道:「如果我國把M國核按鈕搞到手又怎樣?」

嘿嘿。老頭露出不陰不陽的笑:「當然是隨心所欲向M國提條件:比如全部撤離在太平洋地區的軍事勢力,全權代理M國在中亞中東的業務,強行解散M國世界範圍內的同盟機構……只要有一點不同意,嘿嘿,我們的總統只消動動手指頭就行了。」

彷彿冥冥的感應,我食指上的創傷刺骨的疼痛。

見我一愣一愣的,他乾脆解釋道:「就是啟動核按鈕,把這個國家從地圖上抹掉!」

我的身子猛的一抖,就像喝完冰涼汽水后的一個嗝兒。即便是作為一個差生,我也對M國的印象深刻,在一次地理課考試的填圖中,我把M國的地盤填錯了顏色,用橡皮擦擦了老半天,手都酸了。那時我便感嘆,M國真大啊。可在老頭的語氣中,讓這麼大的國家從地球上消失比用橡皮擦還要來得輕鬆。

「這樣,那我不幹了。」我心裏有一個口袋,裏面裝滿了仇恨與憤懣,校長,瘋狗,魔術師,間諜,我都曾在心裏詛咒他們死翹翹一萬遍。可那都只是思維實驗而已,我從來沒想付諸行動啊。大概真如旺財所說,我是個沒種的人。

「什麼,你說什麼?」老頭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我說我不幹!」我大聲說。

啪!他狠狠抽我一巴掌,我被媽媽訓練得反應神速,卻沒有躲過這一巴掌,我舔到了嘴角的咸腥,但是我眼眶乾涸得冒煙,仇恨的火呼刺刺燃燒着。

「把這個兔崽子關起來,餓他個十天八天!」

一窩荷槍實彈的士兵沖了進來,小題大做的動用六個人把我從床上架起。

地牢裏很濕,很黑,除了有點餓,沒什麼不好。我一點也不懷念外面,站在潮水般的人流里,我卻倍感孤單,走在鋼筋水泥森林的陰影里,卻找不到一個溫暖的歸宿。我真想永遠呆在這裏,與牆角的那隻老鼠一樣在此安家。

可是在夢裏,一個長得像釘鎚的男人走過來,用金屬般冰冷的手握緊我的手,說:「孩子,跟我回家。」他的旁邊,一個長得像裁紙刀的女人笑吟吟的望着我,她雪白的牙齒像不鏽鋼裁紙刀表面一樣反射著冰冷的光。我懂事的點點頭,是的,我認出了他們,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難以啟齒的說,小時候我常常痴迷於這種女孩子才愛好的遊戲,用一個釘鎚當爸爸,用裁紙刀當媽媽,他們擁有一個醜陋的孩子:一枚回形針。遊戲很簡陋,我卻樂此不疲。

現在,我不做這樣的遊戲、不做這樣的夢很久了,可是當我睜開眼睛,卻發現夢還沒結束。

鐵門開了,果真有一個笑吟吟的女人望着我,她說:「孩子,跟我回家。」

我像一枚回形針那樣自卑,用不安的眼神望她,似乎在說:你確信我是你的孩子?

她不容分說的把我擁進懷裏,雖然我長大了的個子陷在她的雙臂里很不協調。她誇張的用手撫摸我的每個器官,似乎在檢查有無缺失。這種突如其來的溺愛讓我無所事從。

「森,媽媽來了,你不用害怕擔心。媽媽已經請來全國最好的律師,花了一大筆錢把你保釋了,你會沒事的,孩子。」

我點點頭,然後平靜的等待她的下文,我已經習慣了。

她抹掉眼縫裏的眼淚,往鞋底上揩了揩,抽了下鼻子,然後說:「律師說,他完全有能力把你安全的弄出來,以他的個人聲譽擔保!只是,程序上要求他取得一些材料證明。」

「材料?嗯,我了解。」

「你了解?」她一愣,旋即露出喜悅的神色,「那好,艾森,你把這張調查表格填一下,然後就可以跟媽媽出去了。」她輕車熟路的從電子包調出一張表格,表格里的內容令人眼花繚亂。

相識七年追逐五年廝守一生.

我卻把電子包電源關掉了,冷冷說:「不用白費心思了,這樣的表格我已經填過許多份。什麼把一些特殊的非封閉圖形從下列圖形中挑出,什麼欣賞下面一首歌,默數它的拍子……到頭來我會被這張測試搞得昏昏欲睡,不省人事,然後任由你們擺佈對不對?」

她的臉頓時一片煞白,給了我一個耳括子,狠狠說:「就當老娘沒生過你這個兔崽子!」提了她心愛的電子包甩門而去。

在走廊盡頭的一間房間里,我聽到她和老頭火爆的爭吵,老媽是一個精於計算的人,她當然得為這一趟的報酬與老頭爭個你死我活。我沒有耐心聽他們的爭吵,沉沉睡去。

晚上,老頭陰沉着臉來到牢房。

「很好。」老頭釘著鞋釘的皮靴在牢房裏踱來踱去。

「非常好。」他在我面前停住了,似乎想他鷹勾一樣的眼神把我的眼珠子剜出來。

「很好。」,「非常好。」他獨自重複了大約十句這樣無聊的台詞,開始向我展示他發明的一系列設計巧妙製作精美的刑具,它們每一件都反射著森森白光,詭異的微笑。這分明是電影里的情景啊,那些用在叛徒敵人身上的工具現在要施用在我身上。

「啊——」我暈死的剎那,小鼠的鼻尖在牆角破洞一探便嗖的縮進去了。不是好兄弟,我在心裡冷笑。

我的左手掌心被剜出五個血肉模糊的洞,排列整齊,切口圓滑,機器的傑作。

「明天是右手。」老頭告訴我。

不會有明天了。我滴血的心對他遠去的背影說。

連母親都要鄙棄她親生的兒子,連祖國都要拷打她忠誠的子民,這個世界還有什麼不能背叛?我後撤幾步,張開雙臂,以一個跳水的優美姿勢在厚牆上橫空出世,外面久違的燦爛無比的陽光擁抱了我。銜尾相駛的旅行器在大街上穿梭,帝國大廈的鐘在亘久不變的敲打,黑鴉鴉的腦袋擁塞在這座城市森林的每個角落,我以一雙還不甚適應強光的眼睛打量這個世界,心裏充滿了初生嬰兒的新奇與興奮。

不久,我便重新拼全了我在這個城市生活的殘缺記憶,牆上、櫥窗上、寫字樓的玻璃牆上……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在昭明較著的向我證明,我的確在這裏生活過,因為那四處張貼的畫上不是別人,是我。我久久端詳牆上的照片,親切又陌生。許多人在我身邊對那幅照片指指點點,唏噓,猜測,感嘆,惋惜,懷疑……

「大媽,那個人就是我。「我扭頭誠懇的說。

我看到恐懼的洪水不可遏止的從她的眼睛裏泄出,周圍的人四處奔散,遠方的笛鳴囂叫不止。地上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哇哇大哭,母親慌亂逃離間竟遺忘了她的孩子。當我向他走近,他手腳並用的向後退去,好聰明的孩子,我笑。

警車的笛鳴由遠而近,樓頂的鴿子撲棱撲棱驚得四散。我站立的位置只留下一個鐵黑的井蓋。

「媽的,跑了!」

「搜!一定在這附近。」

我輕蔑的仰望地面,他們厚重的皮靴就在我頭頂上四處逡巡。我對他們的嘈雜與喧囂感到好笑,許多個被驚散的目擊者又跑回來了,他們心有餘悸的尖聲嚷嚷:「就在這裏!他剛才就在這裏,真的,還對我們笑。」

「他娘的,你們就不能把他按住?他只是一個小屁孩,把你們嚇成那樣!」一個小頭目劈頭給一個瘦小的男子一槍托。

「啊!天哪!」他周圍的人張大黑洞洞的喉嚨,像是一隻無形的大手卡住了他們的脖子。

「什麼?」頭目覺得自己腳有點沉重,他俯視腳底,那是我的手。我嘴角一斜,把他的腳扯了下來,地面上的尖叫像一滴油在火紅的鍋上濺開了。

我平靜的出現在五十米遠的霓虹燈下,漠然的觀望不遠處那團無頭蒼蠅般亂撞的人影,露出寒磣磣的白牙。我的高清晰照片在街頭巷尾沖我會意的微笑。我周身血管里有一股腥甜的情愫在奔突,那是快樂,久違的快樂。

「緊急通知!緊急通知!全市人民請注意,近日一個從監牢逃出的A級要犯出沒於本市豐原區、寶慶區等處。此人來去無蹤,身手敏捷,對社會治安造成極大威脅。請諸位市民保持警惕,但不要恐慌。若有發現其影蹤者,請迅速撥打100特別行動熱線!」

「本台從H市發回電訊,一輛軍用卡車在執行運輸任務途中,被不明身份人物襲擊,車載物質全部被毀,所幸無人員傷亡報告。據押運士兵回憶,他正迷迷糊糊小憩中,突見車廂側壁伸出一隻手臂,扔進一個自製燃燒彈,引燃了易燃軍用物質……軍方發言人透露,去年從監牢逃出的某A級重犯對此一襲擊事件負有重大嫌疑。」

「本報訊,10月19日凌晨三點,下河街五里牌附近,本市青年王某從一酒吧出來,遭一突然出現男子襲擊,王某當場昏迷。清晨被人發現送醫院縫六針,現已無生命危險。據王某回憶,此男子面熟,可能系童年鬥毆結下樑子,故遭此報復。由於綽號『瘋狗』的王某人際關係極其複雜,且有不良前科,警方一時難以縮小調查範圍……」

「觀眾朋友,歡迎收看早間新聞,國防部安全防範措施近年飽受詬病,昨日凌晨,國防部辦公大樓再曝安全漏洞,三樓214室房門大開,大批帶絕密封條的文件狼藉一地,辦公大樓的安全警報、密碼鎖鑰形同虛設……國防部發方人表示,這一事件與一目前在逃的某A級要犯干係重大,國家安全部門將對這名逃犯進行全面緝捕。當記者問到為什麼這名逃犯頻頻攻擊軍方,發言人轉言其他。記者近日就此事件採訪著名政論家邱正國先生們……

邱先生您好,請您就……

哦好的。想必大家與我一樣,對這名神通廣大的A級逃犯的身份萬分感興趣,那麼我告訴你,我對此也是一無所知。前不久有媒體報導,有一名婦女認出這名逃犯,說是她兒子,但是近日媒體跟蹤採訪這名婦女,卻被她矢口否認。那麼這名逃犯到底是何方神聖呢?國防部難道也不清楚?當然不,顯然是有難言之隱。根據我個人猜測,這名逃犯可能與M國軍方有關,聯繫最近猖獗異常的間諜活動不難得出此點。眾所周知,M國一直支持我國幾個恐怖組織,在境外提供大量資金培養恐怖分子。這名逃犯很可能便是其中從國外潛逃歸國的一名……」

「哐啷。」屏幕碎了,廣場上許多觀看新聞的人回過頭來,我獰笑着從嘴裏取出口香糖粘在一個目瞪口呆的光頭的臉上。

「小子,你找死!」他操起一個酒瓶向我頭砸來,卻砸了個空,他下巴刷的一拉到底,因為他發現我站在一個不可思議的位置。「媽呀!」他暈了過去。他的身子往後傾倒,我伸出的手臂漸漸從他的腹部褪出,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卻沒有一滴血。

「他怎麼了?」四周的人圍上來。

「喝多了。」我轉過身,豎起衣領,裹緊身子遠離背後擁簇的人群。

「他是誰?」有人問。

「不知道。但有點面熟。」

然後是短暫的沉寂。

「他!」幾乎同時,許多個如夢初醒的聲音震碎深邃的天空。我笑了,被樹影搖碎的燈光下,我的微笑變化作一片枯葉,在午夜的秋風裏飄蕩。

★★

「艾森,是你。」他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我笑了,我的兄弟旺財,他眼裏並沒有流出恐懼的洪水,他就像從前一樣誠懇的望着我。從前我也是這樣翻牆爬窗,躲過他媽媽重重監視,突然出現在他驚喜的目光中。

但是這次他蘧然喜悅的目光迅即黯淡:「艾森,你幹嗎回來?你難道不知道全城都在抓你嗎?」他壓低聲音狠狠的說。

我置若罔聞,說:「你認為我是官方所宣傳的那個人嗎?」

「當然不是!但這有什麼不區別嗎?他們就是真理……」

「你錯了,旺財,我就是那個……壞人!」我的表情是嚴肅的。

他輕蔑的笑笑:「是的,三年過去了,什麼不能發生呢?如果你執意要墜入那黑窟窿的話。你走吧,下次不要回來找我,兄弟,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

我立在原地。

「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他露出凄慘的笑,「下次,我不敢保證自己還是兄弟,以你現在價值逾億的身價,埋在地下一千米也會擦亮愛財人的眼睛。我固然不會因為貪婪而出賣你,可我也不想因為你而失去自己的自由!國安局要是知道你來找過我,我一輩子就只能生活在特工的監視之下!艾森,我只是個小人物,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

「別說了,我理解。」我伸手撫平他雙臂的顫抖,「我想見夢蘿。」

「什麼?你瘋了!」

「我在網上看到她給我的留言,她需要我的幫助。」

他啞然失笑,使勁搖晃我的雙肩,指著鏡子說:「艾森,你醒醒吧。你現在是什麼人,對着鏡子照照!這張臉滿街上貼的是,你以為你是誰?還是以前那個口口聲聲說要保護夢蘿的小屁孩嗎?」

「沒錯,我還是那個艾森。」鏡子裏我的鼻子下隱約可見一抹茸毛,淡淡的青色,像春天的韭菜一般瘋長。

「你還是那個艾森,可她已不是那個夢蘿了。」他冷笑。

我遞給他一個發黃的信封,一疊厚厚的信紙從中滑落。「我在兒時玩耍的榕樹洞裏發現了它,那是僅屬於我和她的秘密,不會有第二個人冒充她向我求助。」

他笨拙的抖開信紙,讀道:「夢蘿,明天我就要離開你了,我會想念你的,想念你像計算機一樣聰明的腦袋,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白藕一樣脆生生的手臂,牛奶皮一般白嫩的皮膚……靠!真肉麻啊。我不在你身邊的日子,會不會有人欺負你呢?如果哪天你受委屈了,就向天空祈禱吧,遠方的我會感應到你的召喚,飛回到你身邊保護你。或者,你把我這封信放在我們以前發現的那個榕樹洞裏,我就會明白你需要我的幫助……」

「她在哪裏?」我掐住他的肩膀。

「有意義嗎?我不知道。」

我嘴角一撇,他疼得歪倒半邊肩膀,以陌生的聲音說:「你這叫嚴刑逼供嗎?」

我只是加重了手指的勁道,我空白的表情回答了一切。

「她在清水堂街60棟頂層。」他奮力掙脫我的手指,以一個僵硬的轉身背對我。在他扭轉臉龐的剎那,我看到他灰色的眸子裏蓄滿了透亮與晶瑩。

對不起,兄弟。我心裏無聲說。後撤一步,面向臨街的那堵牆。

「那是個陷阱!」他的牙縫裏嘣出一個冰冷的聲音。

這幾個堅硬的字像冰雹一樣襲擊了我柔軟的心房,我明白這一句話之於他是什麼,這裏無處不潛伏着國安局的**攝像頭,他是以出賣前程的方式厚葬一段兒時的友誼。

我咽下心裏漾出的悲涼泡沫,從冰涼的牆壁一躍而出,外面寒風狠狠的擁抱了我。

相識七年追逐五年廝守一生.

「要是人只有蜻蜓那麼大就好了。」蜻蜓是早已絕滅的一種生物,她從博物館的標本陳列室里看到這可愛的精靈后就深刻的記住了它。

「為什麼?」

「這樣我們就可以把自己綁在氣球上飛走了。」她鬆開手,氣球晃動一下,笨拙的上升。

我被她的創意鼓舞了,神秘的在她耳畔說:「你等我一下。」便轉身跑到街對面,把從媽媽錢盒偷的錢通通掏出來,從自動櫃員機買到100個氣球,發動旺財等幾個兄弟把氣球綴滿我的身子。爬到榕樹上,對遠處草地上傻等著的夢蘿高喊:「我來了,夢蘿。」

結果可想而知……我恬淡的笑了。眼前這架巨大的飛艇勾起了我童年的美妙回憶。它匍匐在樓頂,像一頭馴獸靜默不語。

夢蘿,楚楚,就像舊照片里景象,呆在熟悉的位置,等我。我坦然的走向她們。

「艾森。」夢蘿的聲音輕飄飄的,目光也輕飄飄的。

「森哥哥。」楚楚從飛艇上撲向我,她不知道從飛艇到我的懷抱有好長一段危險的距離呢。我敏捷的抱住她。只因是盲人,才無所謂危險。

「森哥哥,他們說你要和我跟姐姐一起環球旅行了,我好高興哇。昨晚一直睡不着,我想你。」

他們?我咀嚼這個詞,冷冷的笑。我身後的艇門關上了。

夢蘿訕訕的望我一眼,目光一觸即潰,蛛網般零碎。

「你不應該來,艾森,對不起。」她垂下好看的睫毛,那澄澈的眸子多麼寒冷呵,上面凝結著一層幽藍的霜翳。

其實你不必這麼禮貌。我心裏說。飛艇在上升,我的心也在上升。現在它已飛到空氣稀薄的高空,寒冷,憋悶,窒息。

「森哥哥,你怎麼不說話了?環球旅行可是你小時的夢想哦,你不高興嗎?森哥哥。」楚楚抱着我的腰,使勁搖晃。我的僵直讓她怔怔的住了手,仰起小臉,迷茫的「望」着我。

「他們」終於出來了,有節奏的掌聲。噼啪,噼啪,噼噼啪啪。

「多感人的重逢啊。「老頭從一個暗門鑽出,撫掌大笑。七八個精明強幹的特工從各個角落湧出,威嚴的矗立在四周。

「知道為什麼選擇在飛艇嗎?」老頭歪頭問我。

我對他用心良苦的圈套致以敬意的微笑:「因為我無法從高空逃脫。」

「正確。其實,我早已發現,即便是我們把你關在用三米厚鉛牆圍成的房子裏,你也可以輕鬆逾越。」

楚楚摸索著走到老頭身旁,扯着他筆直的制服下擺,稚聲說:「爺爺,你與森哥哥說什麼啊?這不是環球旅行嗎?」

「把她們帶下去!」老頭厲聲喝道。

傻孩子,這些對於你太過深奧了。我望着楚楚在特工粗壯的手臂里掙扎的身子,嘆了口氣。

「其實,在追捕你的三年中,我們對你這種超能力的研究也在獲得進展。用牛頓的科學體系來解釋你的穿牆入室是死路一條,用量子力學呢?恐怕嶗山道士的穿牆術也只是概率上的可能性吧。亞原子的量子效應與大尺度的宏觀系統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

「這些我不懂。」

「這些你不必懂。因為它們根本解釋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在思考你為什麼看東西是透明的時,一個靈感擊中了我,我恍然大悟:因為你根本不是我們三維世界的人,你來自四維空間!」

原來我果真是個異類,我有點遺憾的輕捏自己手指,四維的手指在三維空間里真實的疼痛,真荒謬,我開心的笑了。

「這個設想真是美妙絕倫,」他眼睛裏洋溢着自我陶醉的迷離色彩,「所有困惑一掃而空。雖然我們誰也不能感覺到四維空間,我們卻可以通過對二維、三維的經驗來理解四維。我設想在一張二維的平面,比如一張紙上生活一種二維的生物。」他在一個薄如蟬翼的屏幕上即興表演,畫出一些古怪的圖形。「它們若有視覺,看對方必然是一維的:一條線段而已,就像我們三維的人看對方都是平面圖象。因為同一維度上的事物之於對方都是不透明的。但是我們三維的人看這些可憐的平面蟲卻是一覽無遺,它們身軀的每個部分都清晰的展露,也就是說它們是透明的。因為我們站在更高的維度。」

我若有所悟。得承認作為一名科學家他是有資格驕傲的。

「這樣以來,穿越封閉空間就容易解釋了。」他在屏幕上畫一個大圓把那些平面蟲圈起來,「這個圓之於它們顯然是不可逾越的,但是如果是一枚硬幣呢,我可以輕易的從這個平面圈裏取出這枚硬幣,因為硬幣是三維的。此外,我還推斷出,你擁有其它超人類秉質,我相信,你可以輕易的聽到飛艇腹腔渦輪發動機的聲音,因為三維的房間之於你這枚四維的硬幣根本不是封閉的!」他手裏亮出一枚光燦燦的硬幣。

我抖了一下。

「哈哈,明白了嗎?」他得意的把手的硬幣拋出,「我得感謝上帝,因為雖然你能穿牆入室,卻還不是一個中微子,你仍然無法擺脫萬有引力的束縛,把你禁錮在高空是捕獲你的唯一方法。」

他撳下一個按鈕,我的肩像被什麼蟲咬了下,全身頓時癱軟。

粗大的管子接在我手臂的靜脈上,暗紅色的血在其中流動。我可以清楚的看到手術的全過程,因為他們沒有麻醉我的大腦。老頭說,要儘可能保持實驗對象的原始純正,不容任何化學試劑沾污我的血液。他相信我的特異能力來自於我的血液,或者是體內的哪個器官。機械手臂持光刀精確的切入我的腹部,它蛇一樣嘶嘶遊走,對我全身的各個地方進行探測採樣。數據流源源不斷的輸入萬能的計算機。這一過程也同樣展現在數億兩眼圓瞪的觀眾面前。

我的面部因麻醉而僵硬了,可上面卻凝結著一朵冰冷的嘲笑。雖然我並不理解科學的原理,但我斷定他們的努力終將失敗,哪怕他們取下我的細胞重新克隆一個,也註定是三維的普通生命,或者他們應用細胞工程技術,仿照我的肌體,在模板上培養組織,也肯定不能獲得任何特異能力。這就像人類在畫板上描摹大自然的景物,不管多麼逼真寫實,也只能得到平面的圖象。我是上帝的造化!我是超人類!我驕傲的心在呼喊,在咆哮!沒有人能複製我!也沒有人能阻擋我飛翔的心!

手術停了,一種先進的藥液塗在我腹部的傷口上,新鮮的肌肉迅速生長,填補了創口。除了顏色是刺目的暗紅,已感覺不到任何疼痛。我的手指、腳、脖子漸漸從麻醉劑的束縛中掙脫,仇恨的力量在肌肉里悄然萌芽。我已經預感到新生的到來!

穿白褂的工作人員詫異的望着一躍而起的我,我露出寒磣磣的白牙,它反射的白光正如手術刀的鋒芒,令人不寒而慄。我透過飛艇俯視大地,廣場上擁擠著黑壓壓的人群,他們翹首以待,交頭接耳。他們關注飛艇內的一切,廣場上的大屏幕向他們展示了令人激動的所有細節。他們明白這次實驗之於國家之於民族之於未來的重大意義,他們暢想着,議論著,爭吵著,回味着……

我來了!大地的人類。我縱身一躍,從飛艇的腹壁衝出。起初我的動作有些慌亂踉蹌,但我很快控制了平衡。我狂傲的俯瞰大地,向芸芸眾生投以輕蔑的笑容。

「哦,天哪!那是什麼?」

「是他,是他啊!」

「他飛出來了,他在飛!」

恐懼的洪水在他們煞白的臉上蔓延,席捲,既而吞沒一切圓瞪的瞳孔。

「怎麼回事?他怎麼能抗拒重力?」我清晰的聽到老頭抓狂的嚎叫。我應該感謝你,偉大的人類科學家,感謝你讓我認識了自己,原來我根本不必遵守凡夫俗子的物理定律,原來我可以飛得更高!

「我明白了。」他絕望的揪住腦頂不多的幾縷枯槁的蒼髮,「他是在四維空間上游泳啊!我怎麼就沒想到:既然他向四維空間飛躍需要消耗能量,那麼四維空間一定會給他帶來阻力。他利用四維水的浮力抗拒了重力!我真蠢。我竟然沒有想到……」

我笑了,我的開懷大笑在稀薄的空氣里迅速膨脹,幾隻南飛的大鳥驚得四散。我的全身如熱火燎原,血液幾欲燃燒。我明白這並非由於空氣對我皮膚的摩擦,而是四維之水對我的阻力,它與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分子每一個原子產生阻尼。對它而言,我的身體並無表裏之分。

我像鷹一樣向帝國大廈的頂層射去,樓頂上觀光的人們就像孱弱的小雞抱頭鼠竄。我在樓頂稍一駐足,便以戰鬥機的姿勢向大地俯衝。風在我的兩腋呼嘯而過,我惡作劇的掠過廣場上龜縮進衣領的頭顱,把狂肆的大笑潑向他們因恐懼而變形的臉龐。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好孩子,我仇恨秩序!仇恨道德!仇恨法律!來吧,我讓你們見識一個壞孩子的遊戲天賦。我在聳峙雲天的電視塔尖稍事休息,便裹緊身子,伸直雙腿,化作一枚憤怒的炮彈,沿優美的拋物軌道向龐大的超級市場衝去。Ohyeah!我穿透璀璨奪目的水晶穹頂,穿透五光十色的高大櫥窗,穿透可鑒人影的大理石地板,穿透擁擠繁忙的收銀櫃枱,穿透一個貴婦人臃腫過度的肚子,在巨大的尖叫聲中完美入水。我可以感覺到四維空間上飛濺的浪花,它們晶瑩剔透,光芒四射,漣漪輕漾,美妙絕倫。

「紅色警報!紅色警報!紅色警報!請大街上逗留的市民迅速回家!」

我在高樓大廈的罅隙里橫衝直闖,我在錯綜複雜的城市管道里狂飆猛進,我像一條搖頭擺尾的魚兒,在流光溢彩的燈光里快活游弋。汽笛在我腹下急促的囂叫,紅燈的閃爍映照我冷漠的臉龐。我把一個交警的帽子撞得飛滾。

「觀眾朋友,觀眾朋友,現在是晚上8點10分,我在卓刀泉路為大家現場報導,被懷疑具有特異能力的十七歲男孩從實驗室逃出……」

我輕蔑的掠過名記者的頭頂,讓她很不光彩的媽呀一聲癱倒在億萬觀眾的面前。我知道背後無數架攝像機在追蹤我矯健的身姿,可惜再嫻熟的攝像師也無法跟上我閃電的速度。來吧,我直衝雲霄,張開雙臂,擁抱亘古寂寥的夜空。我超然高逝的身影消失在人類攝像機解像度的盡頭。

「如果不能禁錮他,就毀掉他!」廣場上的大屏幕上總統聲嘶力竭對麥克風喊道。我嘲笑着沖向萬眾矚目的大屏幕,把偉人的肚子刺個過穿。廣場上的士兵、裝甲車、導彈車亂成黃蜂窩。我送給他們一個無情嘲弄的背影,順手伸出一根中指。來吧,狗雜種!我掉轉身子,朝呼嘯而來的導彈射去,廣場上一片歡呼的海洋。我笑了,導彈精確的穿透了我,哦不!是我穿透了它。它毫無阻攔的繼續飛行,傻乎乎的把帝國大廈炸了稀巴爛。

火光,黑煙,廢墟,屍體,呼喊,哭泣。我同情你們,可憐的人類。在人們絕望的哭喊聲中,我絕塵而去,以鷹擊長空的身姿在巨大的夜空書寫我的宣言:我是超人類!

原來,穿透毛玻璃般渾濁的工業大氣,夜空是這般嬌羞迷人,天邊一顆冷艷的孤星注目着我,一滴靜靜長大的淚水從我腮上墜落。我很快樂,可我乾涸已久的眼眶竟然潮濕了,這是為什麼啊!夜空無語,寒風蕭瑟。這座密不透風的城市森林裏可曾傳來均勻的呼吸?我累了,很累。

★★

「你可以擺脫物理定律的束縛,你卻永遠無法掙脫一種無形物的纏繞。」一個聲音在夢裏縈繞。

「它是什麼?」

「是感情。」

「不,我沒有感情。」砭人肌膚的風切割着我麻木的臉龐,我心中發狂的重複一句話:我沒有沒有沒有!我的心裏藏着一個山谷么?回聲在山谷里久久激蕩,裊裊不絕。

「你有!」一個冰涼的聲音說,它喚回我現實里的知覺。

陽光,空氣,自然萬物,人間萬象……嶄新的一天。我周身乏力,四肢酸疼。我很累,我不想醒來。

老頭的臉上凝固着彌久不散的微笑,他很得意。擠密的直升機遮蔽了灰色的天空,長漿颳起的旋風咆哮不止。很多人,很多機械,很多武器……這裏是一幢987層高樓的樓頂,本不應該湧現這麼多不合時宜的事物。我平淡的接受了這陌生又熟悉的場景。我擁有一顆海綿般柔軟輕盈的心,此刻,卻吸滿了傷心的淚水。它很沉重,很潮濕,很脆弱,不堪一擠。

啪。老頭輕拍雙掌,我聽到一個清澈的聲音:「森哥哥在哪裏?你們說帶我找森哥哥,他人哩?」

楚楚歡欣雀躍的從一個特工手臂里跑出,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那些僵直粗壯的大腿讓她非常迷惑。

「森哥哥,你在嗎?我是楚楚。森哥哥,你在哪裏?「她在冷漠的人群里磕磕碰碰,她的呼喚變得急促焦慮,臉上欣喜的紅暈也漸漸褪去。

「我在這裏,楚楚。」我跨上前去,緊緊抱住她嬌小的身子。

「是你哇,森哥哥。我聞到你的氣味啦。他們沒騙我,說帶我來找你。」她伸出胖乎乎的手尋找我的臉,我卻執扭的躲避著,我害怕她觸動我眼眶裏乾涸已久的泉眼。

「森哥哥,你看我的頭髮已經長到可以用髮夾了,我戴了你送我的髮夾,你看好看不?好看不好看?」

「嗯。」

「姐姐說髮夾是天藍色的哎。我喜歡天藍色。」她仰著臉蛋「望」向天空,白雲在她清澈見底的眸子裏投下曼妙的身影。

相識七年追逐五年廝守一生.

只看該作者傻孩子,天空很久以前就已不是藍色的了,天空裏充滿骯髒的空氣。

「森哥哥,你冷嗎?我感到你哆嗦了啦。」她把小臉貼在我的胸膛,輕輕摩挲,彷彿這樣我就會溫暖許多。我俯視她幸福的臉蛋,她的確長大了,以前擠一塊的眼睛鼻子都長開了,姍姍可愛。她無所顧忌的「望」我,我的眼神一觸便彎了。她靜如止水的目光里倒影着我猙獰的面孔,上面寫滿了狡猾,兇狠,仇恨,瘋狂。我很慶幸,她看不到她的森哥哥此刻的醜陋。一陣揪心的悸動讓我再也無法維持脆弱的冷漠,一顆飽滿淚水湧出眼眶,珠圓玉潤,簌簌滾落。

「可以結束了嗎?」老頭的聲音像寒風鑽進我的衣領。楚楚困惑的扭動脖子。

「森哥哥,你哭了嗎?你是高興得哭嗎?不像,森哥哥,別哭,楚楚見到你也很高興,但我不哭,你一哭我也要哭了。」

「不,是下雨了。」我制止身體的顫抖,把她從懷裏放下。她預感到什麼,使勁抓住我的手指,兩個特工把她拖開了。

「你們幹什麼呀?我要與森哥哥在一起。」她說完掙扎著蹬腿,把鞋子都踢掉了。

「你的森哥哥很壞!」老頭惡狠狠的說完,意味深長的望我一眼。

「你騙人!你們才壞!」

「楚楚,他沒騙你。」我冷冷說。

她怔住了:「森哥哥,你……」

「你是小孩你不懂!」我咬牙切齒說,「我是壞人,我打架鬥毆殺人放火什麼都做過。只有你這樣什麼也看不見的小孩子才以為我是好人。我根本就不喜歡你,你也最好把我忘記。小時候我常常把你的臉畫成醜八怪,還騙你說很好看。我送你的髮夾也一點也不好看,是買一送一的贈品。你還當我是好人,真好笑!」

滂沱淚水漫滿她通紅的雙腮,那清亮的眸子也漸漸黯淡。

「你逗我,森哥哥……」她掙脫特工的控制,突然向我的方向撲來。我卻往旁邊一閃,她響亮的摔在地上。我有些擔憂她會哇哇大哭,卻沒有。她咬着嘴唇,飽含着淚水,一言不發。

咳,老頭咳嗽一聲,擋在我與楚楚的中間,用洋洋得意的目光捕捉我輕飄飄的眼神,似笑非笑說:「現在,你願意和我們合作了吧?」

我無語。

「你知道美好的小生命是非常脆弱的,」他瞟了我一眼,拿腔捏調的說:「她來到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人口質量監督局的失誤,我們的社會出於人道主義的關懷,才用納稅人的錢養活這麼多不中用的廢物!現在也該輪到她為國家獻身了。」

「你敢!」我壓低嗓音,拳頭的指骨喀喀作響。

「為國犧牲是她的榮耀,有什麼敢不敢的呢?哈哈哈哈。」他突然止住狂笑,說:「不過,你要是與我們合作的話,她也就不必犧牲了,多好,我們都是悲天憫人的人類。」

我疲憊的垂下高昂的頭,四周響起一陣的會意的鬨笑。

突然襲擊一個特工殺豬般的嚎叫:「老天,她跑了!那小孩跑了!」他傻傻指著三十米外一個瘦小的身影。

「快追啊!」老頭一拳把那個傻大個擊倒,身邊的特工如夢初醒的撲過去。

楚楚撒開腳丫子往前跑去,就像是捕捉草叢裏的蚱蜢那般歡欣,就像是她的森哥哥正張開雙臂迎接她。

「該死!晚了。」老頭頹然癱倒在地。

我像一陣狂風卷過特工的頭頂,「楚楚!」我的心被利刃嚙噬切割,我的手臂拚命向前伸著。她嬌弱的身影像一隻斷線風箏,從大廈上直直墜落,迅即消失在我模糊的視野。大地、天空在一剎那顛倒,世界陷入死寂,四維的水淹沒我艱澀的哽咽。

背後傳來特工噓唏的聲音。

「誰知道她那麼點大就能聽懂大人的話呢?」

「剛才我聽到她嘀咕一聲:原來你們想用我害森哥哥。我沒在意,誰知道她竟這樣做。」

去死吧!狗雜種!我化作一枚復仇的導彈,呼嘯著撕破空氣,任憑來自四維的阻尼加熱我身體狂躁的細胞,任憑全身的血液沸騰燃燒。

老頭顫慄著退到大廈邊緣,我魔鬼的身影在他白多黑少的眼球里迅速放大,乃至澎滿整個空間。原來,人面對恐懼時的反應是一樣的,這與他筆直制服的等級無關。他哀叫一聲,轉身吊上直升飛機的起落架,飛行員卻顧不得他的頂頭上司,失魂落魄的加速拉升,企圖逃避我的衝刺。在劇烈的擺動下,老頭肥碩的身子墜向深不可測的大地,伴隨着一聲急劇衰落的慘叫。按他的話說,可惜他還不是一個中微子。

天邊絢麗的霞光披在我汗涔涔的身上,我就像是抹滿了橄欖油的角鬥士。四野化作一個頂天蓋地的羅馬斗獸場,無處不響起嗜血的狂歡聲。我似乎看見高高在上的一個寶座上,上帝露出猙獰的微笑,伸出一個大拇指,指心朝下。我會意的點點頭。

一架嚇破膽的武裝直升機闖入我的攻擊範圍,我從飛行員完美的塊狀腹肌里鑽出,惡趣味的沖他傻笑,飛行員固然是百里挑一的沉穩角色,也嚇得尿了褲子,他把直升機直接開向一幢巍峨的大廈,像一個恐怖分子那樣堅決。

可憐的人們,他們不知道從始至終傷害他們的是致命的恐懼,以及逃生的卑劣選擇。

我怪叫一聲衝上雲霄,痴笑着把驚慌失措的特工驅趕成一團黃蜂,然後心滿意足的欣賞他們從大廈上狼狽的滾落。

我孤單的佇立在國會大廈的旗杆上,塗滿血污的國旗在我屁股下獵獵有聲,無數閃光的鏡頭對準我,它們企圖銘記這一歷史的時刻。

我從紛亂的思緒中掙扎著蘇醒,拼盡生命里最後一絲力氣,朝城市的邊緣飛去。那裏,一座氣勢恢弘的墳墓等待着我:垃圾處理站,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焚燒着城市的排泄物。我喜歡那裏,喜歡那裏親切的臭味,骯髒的廢物,熾熱的火焰。我像一枚炮彈射進巨大的焚燒爐,就像投進母親的懷抱一樣坦然,歡欣,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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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鋏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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