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之傷

扶桑之傷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一場熱帶風暴剛剛襲擊了這座城市,科學家用一個日本神話里的女神名字命名了這場颶風,但對我來說,這場颶風的名字叫金小蔚,她們一樣的神秘,一樣的雷厲風行,一樣在揚長而去之後,讓你依然沉浸在她君臨天下的震撼里。

金小蔚是個插班生,由於她到來的緣故,我們深刻的感覺到這個夏天的濕潤、燥熱以及黏滑,很多人開始找不到黑板的方向。

她的個子相當的高,如果她不是急着趕去汽車展銷會,她有必要穿一雙十厘米的高跟鞋顯擺么?好像還嫌她的個子還不夠顯眼似的,她的皮膚白得足以在女生群中引起公憤。更要命的是她還穿一條短得讓校規制訂者差憤而死的牛仔褲,一件本來寬寬鬆鬆的白襯衣罩在她凹凸有致的上身,只不過下擺打了一個結,那原本隱沒的身體陡然顯山露水起來,就像是筆法淡雅的水墨畫上,影影綽綽的山峰在白霧中呼之欲出。

「嘿!大家快來看,一個老男人把她接走了。」窗邊的馬六大聲嚷嚷起來,教室頓時像側傾的大巴,所有的男性乘客都撲向了這面墻,臉緊貼著窗戶玻璃,一面發出惋惜的嘖嘖,一面射出憤世嫉俗的唾沫。

其實,坐窗邊的我早已發現了此點,只不過我沒有與人分享這個秘密而已。放學時金小蔚總是第一個匆匆走出教室,她的步子很長,但她的心比步子更急切,好像教室外面有一個重要的約定在折磨着她。那個男人又矮又胖,頭頂不著一毛,亮得灼人,開一輛老得掉牙的帕薩特。金小蔚熟練地把手放進老男人的臂彎里,長腿一邁,便消失在帕薩特烏龜殼下,留下身後一牆嘰嘰喳喳的議論。

「她是被那老頭包養的。」消息靈通人士馬六說。

「你怎麼知道的?」有人問他。

「我親眼見她跟那禿老頭進入一幢破房子,東湖邊植物研究所的一幢舊房子。她以前名聲太壞了,所以才轉到我們周文一中來……」

早上,金小蔚又是最後一個來到學校,有時,在上了一節課後她才姍姍來遲。課間休息時,男生們本來是雜亂地擁擠在走廊上,玩着你推我搡的無聊遊戲。毫無徵兆地,人潮突然像摩西面前的紅海那樣一分為二,疏浚出一條筆直的通道,金小蔚就這樣旁若無人地從興奮的目光里走過。有男生在她背後發出意味深長的口哨,人群應聲而起的鬨笑還未平息,金小蔚便會猛地轉過身子,準確地找到人群里那個正暗自得意著的男生,微笑着俯視他。那笑慈祥中夾帶着憐愛,就像是幼兒園阿姨對小朋友的那種目光,我敢說,那小子一輩子也忘不掉這種羞辱。

相對於我們這群遠未發育的高二男生,金小蔚就像是熟透的葡萄,她的高度足讓葡萄架下的狐狸仰望到下巴脫落。在女生當中,她更無同伴,沒人願意跟她走在一塊。

「她的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她的同桌姜李璐說。

少女們總是無比的仇視又嚮往那種成熟的味道,我理解那種味道,是一股嬰兒爽身粉加植物嫩汁的清香,由於我爸總是帶不同的女人回家,我對不同品牌的香水略有研究,但金小蔚身上所釋放的那種由里而外的氣味的確是奇特的,不屬於任何一種知名香水品牌,或者如女生們說的,那是一種粗俗的劣質香水,但的確很好聞。

金小蔚學習好大概是天生的,但她隨時都可能在課桌上睡大覺,當被憤怒的老師叫起來時,又可以不假思索地給出完美的回答。當老師還沉浸在難以置信的驚愕中時,她已經在打着呵欠說:「我可以坐下了嗎?」

我們坐後排的浪蕩子很自然的把這種現象解釋為天分。女生們則暗自揣測她是一個留級生,她學過高二的內容,所以才那麼囂張。但事實上到了下學期,她的成績依舊名列前茅,回答課堂問題跟播放唱片似的。而且,她在課堂上的提問總是標新立異,甚至可以說深奧。比如:什麼是生命?老師面臨這樣的問題往往會一愣,然後和顏悅色的說:「小蔚同學的問題很好,什麼是生命呢?」然後便是一套照本宣科的關於代謝與繁殖的狗屁話。我記得金小蔚提出這個問題時正是一堂教學表演課,學生的提問都是老師課前佈置好的,思維發散得近乎精神分裂的「優等生」金小蔚自然不在提問者名單內,所以當金小蔚刷的站起來時,老師有那麼一陣發怵。

「那麼繁殖和代謝的目的是什麼?」連珠炮轟炸是金小蔚的一貫作風。

老師還在揩試汗涔涔的額頭,她已經代其回答了:「是物質與能量的交換嗎?」

「是的。」老師焦慮地掃了一眼後排正襟危坐着的學究同行們。

「那麼地球算不算是一個大生命呢?」

「地球?」老師把鼻樑上滑下的鏡架往下推了推。

「是呀,地球難道不是一個利用太陽的能量進行新陳代謝的行星尺度的有機生命體嗎?」

「胡說什麼呀?金同學,生命活動存在內部的自我調節機制……」老師終於在電子教案上翻到了「生命的定義」那一張幻燈片。

「地球上溫室氣體的濃度升高,導致全球氣溫上升,這樣陸地植物向兩極擴展,對二氧化碳的吸收越來越強,反過來降低了溫室氣體的濃度,這難道不是一種負反饋的自我調節嗎?」

老師一時語塞憤怒地吼道:「地球是生命,它能生孩子嗎?」

頓時滿堂大笑,連旁聽老師屁股下的座椅都發了不雅的摩擦音。

金小蔚微微一笑,那一刻就像是大功告成的律師在作陳述性發言:「所以說,不能以繁殖作為生命的特點。地球已經46億歲了,太陽輻射在地球有生之年增加了30%,理論上太陽輻射增加10%就足以引起全球海洋蒸干,或全部凍成冰,但地質歷史記錄卻證明,地球的平均溫度變化僅在10℃上下。沒有理由否認地球她是生命,珍重地球母親吧。」

教室里靜悄悄的。

後來我才知道,金小蔚這一番與教科書格格不入的言論源於一個非常邪惡的組織:蓋亞。蓋亞主義者屬於綠黨陣營,在這個氣候敏感的時代,綠黨大行其道。

我對蓋亞派可沒什麼好印象,大鬍子,衣衫襤縷,大馬力電動摩托,海邊別墅群群體鬼混,這是蓋亞們深入人心的鮮明印象,我實在無法把金小蔚與這種人聯繫在一起。好笑的是,這群人對二氧化碳比對硫化氫還敏感,他們排斥一切對化石燃料的利用,甚至拒絕喝可樂,由於汽水裏那可憐的小泡泡們。而我的老爸,一個開煤礦出身的山西農民,他一個人創造的二氧化碳足以養活一片森林,想到這點,我就不寒而慄,就像喝完可樂后的一個涼嗝兒。

可以想像那天我爸從警察局把我領出時的震怒。當時我渾身纏滿了紗布,跟棕子似的。

「你個吃裏扒外的龜孫子!「我爸沒文化,激動中罵人容易誤傷自己。

這件事說起來的確很莫明其妙。那天我開着「蓮花」在街上瞎逛,也不知怎麼着就被金小蔚發現了,我發誓當時就她一人,惹火的身材傲立在蔡鍔路口,手裏扶著一個什麼玩意兒,左顧右盼,像是在焦慮地等著一個人。我剛一伸出脖子就被她揪下車來,她咯咯笑着,不停地跟我套近乎,好像我們熟得光屁股那陣在一個澡盆子洗過澡似的。我當然受寵若驚,渾身麻癢麻癢的,正午的陽光用一把軟毛刷把我的全身汗毛刷得全豎了起來。她伸出玉臂,遙指蔡鍔路盡頭金帝大廈,告訴我她會跑到那兒架起一個測量儀,然後遞給我一敲旗杆,讓我舉著這旗杆對準那測量儀走去。我明白了,她是在參加什麼社區志願者服務吧。當時我暈乎乎的,眼睛被汗水迷成了一線,步行街上人很少,金小蔚笑吟吟的注視着我,當她走到金帝大廈前那眸子還那樣的迷人,清晰。在那兒,她果然樹起了一台測量儀。她告訴我要走直線,步子不緊不慢,我照做了。我走了一半路程突然發現不對勁,不知什麼時候那個曼妙的身影從儀器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手提警棍向我逼近,與此同時,我的身後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喊聲:「打倒XXX!抵制多哈貿易協定!」,我嚇呆了,密密麻麻的抗議者似乎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而傻乎乎的舉旗幟的我竟成了他們隊伍最前頭的領袖。等我回過神想放下旗幟解釋自己的無辜時,已經來不及了,如果說瘋狂的抗議人群就像海嘯,我則是人潮尖上那可憐的浪花,擊碎在堅硬的岩礁上。警棍狠狠的落在我頭上臉上肩上,我爸每年在公安系統燒了大把大把的錢,為的就是有一天把這群養得膘肥體壯的混蛋派上用場,因為我爸就是那「打倒XXX」中的XXX。

我在醫院躺了三天,期間我還夢想着金小蔚帶着一雙腫得像桃子的眼睛湊到我面前,柔聲說:對不起……可事實上連個鬼影子也沒見着。

「金小蔚,你出來一下。」我的哥們大偉用小手指勾了勾,金小蔚回頭一望,她看見馬六斜立在走廊欄桿上,橫著一條細腿數着寥寥幾根腿毛,嘴裏掛着幾份含義不明的微笑。

藝高人膽大的金小蔚裊裊婷婷地走出來了,大偉把教室後門一關,宣佈走廊已被徵用。許多好事者在後面起鬨,伸長鴨脖子拚命往外觀望。大偉手心朝下作了一個壓制的手勢,起鬨聲立刻停息了。大偉就是這麼拽。

大偉清理了現場,興沖沖的圍上來,目光熱切的望着我。我叫他滾!他唯唯諾諾的退下,回頭叫我低調。馬六還在欄桿邊秀他的小腿,我朝他屁股踹了腳他才意猶未盡地離開了。

金小蔚依舊笑吟吟的,似乎沒有意識到走廊里安靜得像太平間。我冷冷地笑着,這笑扯得我眼角的傷口生痛,這把我胸中的火焰撩撥得更旺了。

其實我這人一向低調,上一次徵用走廊是高一的事了,一個高三的大塊頭莫名其妙地摔到一樓去了,整個樓層的人都說沒看見,倒是這小子承認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有人說這小子把腦子摔傻了,但照我說他聰明著呢。

我很為難,我缺乏對付女人的經驗。我知道窗戶里許多女生火熱的目光像微波爐一樣炙烤着我,這種形勢下我不能不有所作為。正在我躊躇時,一件天旋地轉的事發生了,我班,隔壁班甚至對面教學樓同時響起一個訝異的呼聲,這呼聲興奮中夾帶一點惋惜,就像一個壓哨的補籃不進。事實是,我被金小蔚親了!至少有一百雙眼睛作證。這讓我無地自容,眼冒金星,腦袋比那個墜樓的倒霉蛋還要混沌不清——那是我的初吻,很響亮很恥辱很被動。你說我還能怎樣?望着金小蔚悠悠遠去的背影,我欲哭無淚。這一刻,很多人對我很失望。

「你太沒種了,一個吻就把你征服了。」馬六無疑是最失望的一個。

「森哥,你還是個男人嗎?你都被整成什麼樣了,頭腫得跟我腦袋似的。」大偉伸出肥肥的手指在我臉上掐了把,我渾身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叫他滾。

連主動幫我做作業的姜李璐都不正眼瞧我了。一夜之間我成了全民公敵,作為補償,金小蔚成了我的朋友。我猜在那一吻的接觸中,肯定發生了什麼化學反應,這種反應是極其敏感迅猛的,就像是酶的催化,信息在突觸間的傳遞,青蛙腿神經的抽搐,聯想到這些,我的嘴角就會詭異地揚起,一條明亮而滑溜的涎線從嘴角沿腮而下……生物老師這時叫醒我,她會失望地發現,我不僅能分清DNA、RNA了,還懂得中心法則了,我不僅不口吃了,還學會回嘴了。我愛上了生物。

金小蔚是個好學生,但不是個好老師。她極其沒有耐心,當我涎著臉向她請教一些白痴問題時,她總是用一些咄咄逼人的「反問」來達到「啟發」的效果。只要我對她的啟發稍有猶豫,她的粉拳便會沒頭沒腦地落下來,直到我屈打成招說「懂了」。

「花板手打人是很痛的。」她說。

「什麼是花板手?」

「這就是。」她玲瓏玉指像花瓣一樣綻開,那細密複雜的紋理就像葉脈那樣延展。

我被她手掌的掌紋密碼驚呆了,我從未見誰的手有如此枝枝蔓蔓的事業線愛情線,如果說某些多愁善感的女孩會因為自己的愛情線的節外生枝而黯然神傷,那麼金小蔚的掌紋只能令人絕望。

我還想再進一步研究時,她抽出了手掌,四指緊扣,從此再也沒有開啟那緊扣的手指。

金小蔚是個謎,從一開始便是。隨着與她接觸的增多,你會發現她的形象反而越發撲朔迷離,就像海市蜃樓在探索者的逼近下褪盡絢爛的色彩,直至煙消雲散遁於虛空。

馬六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向我提供金小蔚的情報。比如金小蔚至少曾有四位男友,每一位都比我高且帥,但這四位公子最終證實出自馬六的拙劣想像。還有金小蔚經常出入風花雪月場所,與一些事業成功人士出雙入對。至少有五個男生拍胸脯自稱金小蔚吻過他,三天後這個數字增長到兩位數,金小蔚之吻的貶值速度直追美元。這兩位數里其中就包括馬六,證據是他紅腫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半邊臉,說是親的。

「先折騰完一臉疙瘩后再來找我吧。」這是馬六開着我的「蓮花」半路堵截金小蔚后得到的回復,當然還有一計耳光,當馬六涎著臉拽住人家手臂不放人時。

誠然,花板手打人是很痛的。

金小蔚還有一個奇怪之處是,她可以隨時隨地睡着。她只要一打呵欠就把我肩膀徵用了,連招呼也不打簡直不把自己當外人,比我徵用教室走廊還隨便。起初我還自作多情地以為她在「啟發」我,但後來沮喪地發現她真的只是「睡着」而已。「熟睡」固然很容易偽裝,但用眼角的餘光近距離審視她熟睡的表情,那吐芳納蘭的勻稱呼吸,那緊貼下眼瞼的乖巧睫毛,那嬰兒般的安詳,實在讓人不忍懷疑這是在表演。

我曾問她:「你為什麼總這麼累?」

「沒啊,只不過我想睡而已。」

「你熬夜?」

「唔,怎麼說呢,我不覺得那叫熬夜,因為有時你們的白天是我的黑夜,而你們的黑夜才是我的白天。」

你們,我?我咀嚼着她奇怪的主謂賓,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她笑了,打了一下我的頭:「說真的啊,如果我實話實說你不準把我當外星人。」

「我已經把你當外星人了。」

她格格地笑:「是這樣的,我的生物周期比你們快兩小時,也就是說我的一天只有地球時間的二十二小時,所以我的睡眠完全是紊亂的。」

說完她又打了個呵欠,我知道,她該死的睡眠周期又來了,我想逃跑,但她眯着眼睛也能倒在我肩膀上。她的頭很重,下巴硌得我肩膀生疼。我想她的夢一定很沉重很憂傷吧,因為有時候我可以看到,有晶瑩的露珠悄然凝結在她翹曲的睫毛上,甚至,她光潤如玉的後頸還有淡淡淤紫,儘管是細微的痕迹,並被她巧妙搭配的紗巾所掩飾,但它印在牛奶皮般滑嫩的肌膚上依舊那麼觸目驚心,這讓我內心揪痛,我了解這些痕迹的來歷……

在東湖周邊別墅群的掩映下,植物研究所無疑顯得灰頭土臉,房子都是上個世紀建的,灰白水泥牆上爬滿了藤蔓雜草,前院已經被改造成盆景、景觀樹栽培區,後院有大片家屬樓,老式空調下鐵鏽色的污漬上長滿了青苔,一看就有好些歷史了。有些房子甚至連空調也沒裝,也沒多少人願意住這種老式樓房了,研究所人才都被一些私人生物研究機構撬走了,大片家屬樓區被變賣給了開發商。家屬樓區有一幢低矮的紅磚樓矗立在東湖邊的一個小灣畔,這幢樓被高牆圍成一個小院子,院子鐵門銹跡斑斑,終日掛着一把大鎖,但雜草之中分明有車輪碾過的痕迹。令人注意的是面向東湖的這面朽得掉渣的老牆居然有加高加固的跡象,新鮮的灰白水泥頂上還插滿了玻璃碎片,這顯然是新入住者的作品。他在防範什麼呢?自房地產泡沫破滅后,東湖邊別墅群便落寞了不少,植物研究所更是門前冷落鞍馬稀,側翼是紀律嚴明的水上運動中心,背後又有湖水屏障,這高牆又是出於什麼防範目的呢?

我熟悉這座小樓,十年前有過一段不長的時間我生活在這附近。在小灣對岸便是水榭亭園別墅區,其中一幢白色小洋樓與這幢紅磚樓遙遙相望,這棟洋式別墅的白色外牆早已泛黃,建築樣式今天看來也非常老土,這是容易理解的,你不能指望我老爸的品味高到哪去。他對建築的心情正如他對於女人,十年內我搬家無數,這棟小樓僅住了一年便被閑置下來。

我放下高倍望遠鏡,靜靜地等待夜幕的降臨,我知道那幢破舊的小樓夜晚一定會發生些什麼。

高牆上有三個窗戶可以被觀察到,窄小的那個是浴室,另兩個應該是卧室。燈光雖然昏暗,但剪出的兩個身影還是相當清晰,我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他們,畢竟他們的體型就像「橡皮」跟「鉛筆」一樣瞭然。

夜深時,浴室的燈亮了,我的鏡頭沒來由地抖了一下,但不久,那燈又滅了。纖長的身影匆匆走出浴室,來到她的房間,「橡皮」已經呆在那兒,他在窗戶上的投影只是一個碩大的圓頭而已。然而,我卻分明看到纖長的身子在簌簌抖動,腳步卻像釘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正在隱隱擔心什麼,可怕的事發生了,「橡皮」像充滿氣的皮球一樣彈射起來,瘋狂的衝到她面前,用肥厚的手掌狠狠地抽打她的臉、脖子、身子,而她只是像木樁一樣矗立着,連蹲下來抱住頭的勇氣也沒有。

我的眼眶紅了,喉嚨就像梗著一根魚刺。這真的是她嗎?我撥打了她家的電話,鏡頭裏的剪影凝固了,「橡皮」走出了房間。我的電話里很快響起一個慈祥的聲音,一聽便是那種受過高等教育的知性男士,禮貌,低沉……這很荒謬,卻又無比合理。一晚上,我不停地撥打那個號碼,直到話筒里傳來嘟嘟忙音。我似乎聽到了小紅樓一樓客廳里男主人憤怒的咒罵聲,但愚蠢的他永遠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倒是二樓拄在原地的她突然停止了肩膀的抖動,向窗戶的方向走來,我迅速卧倒在窗戶下,我知道她沒有看到我,但是她似乎明白了什麼。

第二天,金小蔚遠遠地躲着我,聰明女生那種善解人意的迴避其實是很傷人的,雖然她掩飾得很好,比如在我靠近她的座位之前,她便小鹿一樣消失在走廊外。

下午五六節課是游泳課,她穿了一件淺綠色的裙子泳裝抱膝坐在深水區的池邊,眼神飄飄地望向天空。

「金小蔚,下來呀!」很多人向她呼喊,她卻無動於衷。

「小蔚,你的腿真長,肯定是游泳健將。」姜李璐以標準的蝶泳游到金小蔚的腳下,漂亮地一甩短髮,那透亮的細小水珠反射著五彩的陽光。

金小蔚漠然地搖搖頭。姜李璐冷不防抓住她的腳踝,嬉笑着把她拖下來。一個恐怖的尖叫聲發生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金小蔚尖叫,她拚命地掙扎著,就像一隻跌入沸水的小雞。我遊了過去,抱住了她,她立即扣緊我的脖子,簡直把我勒得背過了氣。

「抱我上去,抱我上去!求你了。」她臉上濕乎乎的,不知是水花還是淚花。

我告訴她以她的身高,只要踮着腳,仰著下巴,就能把鼻孔保持在水面上了。她卻加大了扣緊我脖子的力道,身子劇烈地抖動,腳不停地亂蹬。姜李璐微微一笑,撲通鑽入水底,腳跟激起的浪花扑打在金小蔚的臉上,金小蔚嗆進了水,不停的乾嘔,咳嗽,哭泣著求我把她弄上去,噪音近乎嘶啞,那一刻,我才知道她是那般脆弱。

「我從小就怕水。」金小蔚回到岸上后說。她再也不敢坐池沿了,遠遠蹲在滾燙的瓷磚階梯上。

我心不在焉地「哦」了聲,目光卻怔怔的落在她白瑩瑩的大腿上,她迅速拉下裙擺,狠狠地瞪我。但我已經看到了,那是兩個指印。我的鼻子酸酸的,就好像剛才嗆水的是我。

見我發獃,她突然神經質地偏偏腦袋,還一眨不眨地望我。

「怎麼,耳朵進水了?」

「嗯哪,怎麼才能弄出來呢?」

我笑笑:「這樣。」把她小腦袋一扳,便擱在我肩膀上。她真的乖乖地閉上了眼睛,但我知道她沒有睡,因為我可以感覺到她在聆聽我,聆聽我在想什麼。我也靜靜地打量着她,這個渾身散發着神秘氣息的女孩。嗜睡,怕水,這並不能說明什麼,正如暈車、恐高者比比皆是,我知道金小蔚的奇異之處遠非這些,而在於說不清的什麼什麼。

一會兒,她說:「今天放學讓我一個人走好嗎?」

我沒有問為什麼,答應了。

金運國,男,73歲,單身。主要從事轉基因植物研究。三十年前曾因某種原因從植物所離職,舉家搬離了C城,一年前又復歸原職。此人在學術界聲名狼藉,早年因基因專利積累不菲財富,后因從事非法基因產業,官司纏身,曾三次因「人類遺傳基因出口」、「轉基因農產品非法環境釋放」等罪名被警方調查,贊助商撤資,其研究事業步入低谷,家境逐漸沒落……

金運國未有婚姻史記錄,但曾收養過三個嬰兒,均離奇失蹤,警方介入調查未果。此人現撫有一養女……

這是郭秘書給我的調查結果。有些地方與我原來的猜想有出入,老男人金運國與金小蔚確為父女關係,只不過金小蔚非其親生。金運國雖然曾因從事非法基因行業被捕,但從資料看,並無其扭曲人格、虐待犯罪史。郭秘書是我家的生活秘書,相當於管家,他可以為我服務,自然也為我爸服務,這份報告很自然地落到了老爸手上,只不過他沒有告訴我,交給我爸的還有一份是特別關於金小蔚的。

從我爸的震怒來看,那份報告的內容想必是相當敏感且火爆的!

「我說你這個兔崽子怎麼最近老是去東湖邊那幢房子!被那小騷狐狸精給迷住了!」

「你個龜孫子是吃錯哪壺葯了?一個經常出入『紅粉世家』的女人你也要!」

「她老子也不是什麼好鳥!一個老男人帶一孤女同吃同住,傻蛋都知道這是什麼關係!」

「爸。」我平靜地說,「你帶回家的女人跟你的房子一樣多,但你兒子我只愛一個。」說完,我頭也不回的摔門而去。

下午,金小蔚沒來上課,生物試捲髮下來了,我平生第一次得了B,而金小蔚居然得了C,我翻到試卷背後,發現在最後一道綜述題,金小蔚是這樣寫的:

老師,您常說社會98%的財富是由2%的精英創造的,這跟您的基因理論有異曲同工之妙,人的基因組內,也只有約2%的內容有用。但是這句話等於扇了人類自己一耳光,因為我們無法解釋自己基因組這些佔98%垃圾片段,它們同樣也是上帝的造化。這些被稱為垃圾的非編碼區真的毫無用處嗎?

「垃圾!」在老爸噴出這個相當文雅的辭彙時,我知道這已經是他難能可貴的斟酌用詞了。

牆上的投影屏幕是高科技的歐洲貨,寬大,清晰。這本是老爸的會議室,每當競爭對手推出什麼新產品新戰略時,他就會氣急敗壞地把各部門經理召集在這裏。而此時,屏幕上顯示的並非什麼枯燥乏味的商業信息,而是燈紅酒綠的混亂畫面。台下郭秘書、趙經理臉上都浮着尷尬的笑,顯然他們都是畫面上那個地方的常客。

畫面上的燈光是那種搖曳的暗紅,就像酒杯里的紅酒,女人的臉上也浮滿了這種羞澀的紅赧,但她心旌蕩漾的大笑卻又那麼的輕浮。她的腿相當長,擱在三個男人的腿上,腳趾尖還能翹到一個兩鬢斑白的儒雅男士的鼻子上。男人們的衣着很講究,但他們的手可一刻沒閑着。

「紅粉世家」的趙經理作起了現場解說:「現在的客人都喜歡這種涉世未深的女學生,大學生、高中生甚至初中生……」鏡頭及時的拉近,女人強作世故的稚嫩笑臉陡然生動起來,眾人的目光刷刷射向我,好像投影儀對準的是我。我操起一個什麼東西,後來才知道是昂貴的麥克風,砸在更為昂貴的高清投影屏幕上,然後像一頭公牛沖了出去。

「紅粉世家」就在大樓的一樓,我很快便找到了那個包廂。可悲的是,從包廂的檔次看,這群消費的男人並非特別有錢。如果包廂的檔次夠高,我也就不會那麼容易衝進去了。裏面狂歡的人群驚得人仰馬翻,男人們粗俗的玩笑戛然而止。

「誰他媽讓你進來的!」有男人站起來,卻被我推了個踉蹌。他也許是醉了,但斜躺着的女人顯然沒有,她下意識地想坐正身子,迷離的眼神也驀地清澈起來。這看起來很滑稽。

「這就是你經常熬夜的原因吧。「我冷冷的說。

她的嘴唇抖了一下,欲言又止。

「小子,你找死!」一個壯碩的男人給了我下巴一下,我沒有躲過這一下,相反,我從內心感激這一拳,只有這猛烈的一擊,才會讓我變得清醒。好像醉的不是他們,而是我。

我從地上爬起來,啐了一口夾帶血和牙齦肉的唾沫,從錢包里掏出一張名片,我的錢包里有很多這種製作精美的燙金玩意兒,但從未使用過它們。我扔給了她:「下一次你可以找我,因為我比他們更有錢。」

這時,趙經理衝進來把我拉了出去。

「我的一天只有地球時間的二十二小時。」回想她說這話時的語氣,天真得就像相信聖誕老人的小女生,這更加加深了我內心的憎惡。是啊,二十二小時,原來有兩小時如此不堪。

「不要相信女人,我早說過。」馬六安慰我。

「從此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女人,YouKnow?」

「呵呵,還是哥們可靠吧。」大偉親熱地摟住我的肩膀。

第二天,金小蔚沒來上課。第三天,她的座位依舊空蕩蕩,桌面試卷上鮮紅的大叉顯得那麼刺目。

「快來看,金小蔚居然拿了C減!」姜李璐像發現一隻蟑螂一樣尖叫起來。

試卷在教室里飛來飛去,很快被揉得皺巴巴的,還添滿了腳印。

突然教室安靜下來,金小蔚出現在教室門口。好事者連忙把試卷遞到她課桌上。

然後一整堂課金小蔚都在埋頭整理她的試卷,小心地抹平每一個褶皺、卷邊,拭去上面的污垢,好像那是她的寶貝。大家希望看到曾經囂張的金小蔚面對慘不忍睹試卷時的表情,然而很失望,她的表情相當平靜,聽課的情緒也未有絲毫波瀾。她安靜地聆聽着老師的講解,還時不時記着筆記。這認真的態度卻引起周圍同學更多的交頭接耳,還有不懷好意的嗤笑。

可是下午的語文課上,莫名其妙地,安靜的課堂突然被一個嚶嚶的啜泣聲打破了,金小蔚伏在課桌上,肩膀微微顫動。老師當時正在講解「精衛填海」的古文閱讀。

她也會哭泣?眾人難以置信地面面相覷,然而沒有人去安慰她,也許大家覺得她這樣特立獨行的人根本無須安慰。

直到下課,金小蔚的頭仍舊深埋在課桌上。教室里已是人去樓空,而我是倒數第二個離開的。就在我帶上教室門時,她叫了我一聲,我頓了下,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想她大概是想徵用我的肩膀吧。

第二天,我的課桌里放了一本書,我翻開它時,一張金黃的書籤掉了出來,那是一片心形的樹葉,應該是出自惡俗的加工,因為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沒有哪種樹葉長成這樣,但葉片的邊緣卻是天然鋸齒狀。上面的葉脈相當複雜抽象,就像是她的掌紋。我漫不經心地翻了下這本名叫《人類再次被毀滅》的書,書的內容我並不喜歡。從書名看我就知道它講什麼,無非是炒史前文明的冷飯,再起一個驚世駭俗的名字媚俗罷了。當然這種書是蓋亞主義者的聖經,這群厭世狂不僅相信人類曾經被毀滅過,而且預言人類即將再次被毀滅。環保主義者危言聳聽的宣傳、糟糕的氣候、不斷上升的海平面、地球上某些偏遠部落的神喻鬼讖加深了人們這種擔憂。只是有一點我不明白,人類被毀滅這群蓋亞們又能得到什麼?他們似乎倒挺幸災樂禍的。

我想把這本書還給它的主人,並告訴她我欣賞不來裏面的內容。然而她今天又沒來上課。班主任在講台上痛心疾首地告誡我們:「遠離蓋亞,遠離社會渣滓……身邊就有活生生的例子啊!」

不管怎樣,蓋亞派正在以他們的方式影響着我們,他們在裸體美女身上書寫標語,在街頭塗鴉,以奇裝異服參加電視娛樂節目,在綠黨報紙陣營刊登廣告,為7月7日零點零分的50萬人大遊行宣傳造勢。

他們選擇在7月7日零點零分這一時刻的原因非常好笑,國家授時中心將在這一天宣佈把時鐘調慢一秒鐘,這種所謂閏秒本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歷史上已經進行過無數次了。而蓋亞主義者卻宣佈,地球自轉變慢正是全球氣候災難效應之一。因為自轉變慢暗示著轉動慣量正在增大,亦即地球正在膨脹,這必然導致地殼運動劇烈、火山活動頻繁……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金小蔚的身影了,她那麼聰明,又很有思想,在蓋亞的組織中想必很有用武之地吧。

似乎天公也被蓋亞們蠱惑了,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500千米外的海面上醞釀着。專家上次已經為颱風規模的估算不足而無地自容了,這一次要不都三緘其口,要不則閃爍其辭,這愈發加深了民眾對颱風的惶恐。

晚上,馬六突然出現在我家,吞吞吐吐的。我把車鑰匙給他時他卻說是借錢。

我冷冷地打量着他,說:「她為什麼自己不來?」

「什麼?」馬六一怔。

我輕蔑地笑笑。

馬六嘆了口氣:「你怎麼知道其實是她需要錢?」

我怎麼知道?好笑。她一直需要錢不是嗎?我心裏充滿了嘲笑。桌面上的《沙城星期天》上印着大幅海報,墨雲覆蓋了大半幅圖片,天空僅剩下一指寬渾濁的光亮,黑壓壓的土地上矗立着七倒八歪的鋼鐵建築,一棵光禿禿的樹刺破陰霾的天空,樹上孤伶伶地掛着一片綠色的心形葉子,這綠色是這大幅廣告中唯一的彩色,異常刺目。蓋亞們的確需要錢,他們的廣告滿天飛。

我沒有借給馬六錢,況且他報出的數目已經足以讓從未有過缺錢概念的我震撼到了。

馬六悻悻離開時湊到我耳邊說:「金小蔚最近很奇怪,你發現沒有?」

我悲哀地嘆了口氣:「所以你被迷住了不是?」

口口聲聲說最鄙視金小蔚這種女人的哥們竟然暗戀着她,其實我並不意外。

「森哥你誤會了,我是說最近,你沒有注意到她最近的異常?她需要你,真的!」馬六鄭重地點了點頭。這在我看來像是一種虛偽的安慰。

我嘲笑地撇撇嘴,他急了,大聲說:「你知道她語文課為什麼哭嗎?你個白痴竟然一點也沒意識到!那篇講精衛填海的古文勾起了她傷心的身世回憶,你沒發現她跟那女娃很相似?一樣的不會游泳,連名字都很像。」

我差點裂嘴笑出聲來,可悲的暗戀者的想像力真夠豐富的。這表情讓嚴肅的馬六感到憤怒,他氣沖沖地摔門而去,不忘說:「你這個白痴!」

金小蔚的名字跟「精衛」諧音的聯想的確很荒唐,但馬六的話還是有着某些啟發性的東西。精衛填海是一個寓言,它不可能是一種真實的記錄,不過它可能跟大多數神話故事一樣,蘊涵着樸素的寓意和暗示,比如精衛被海水淹死可能並非一個偶然事件,而普遍事件的一個代表,銜微木以填滄海又像是對不公命運的不屈與報復,顯然這種不自量力的對抗不可能成功,但神話總是出於美好的願望給故事一個完美的結局,銜木填海居然成功了,「滄海桑田」的典故則解釋了東海的歷史變遷……

我的內心像是被什麼所觸動,從包里翻出那本書來,心型樹葉很快滑了出來,與海報上那片樹葉驚人的相似。

我的目光陡然變得凝重,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把這片樹葉裝入一個膠袋,第二天寄給了我爸公司一個生物研究中心。

金小蔚終究沒來找我,如果一個女人的「男的朋友」與「男朋友」成為了公開的秘密,她是不會傻到向其他男性求助的。不過我卻聽到了東湖邊那幢紅磚小樓拍賣的消息。

「金小蔚有男朋友」一直是一個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命題,然而她終於有了,而且幾乎是一夜之間有的,這令消息的發明者與傳播者無比興奮卻又萬分失落。這並不矛盾,也許說金小蔚有男朋友的人原本只是抱着勸退其它競爭者的目的,而目前的確是有了,這自然令他們深受打擊。馬六便是其中的一員,從他對「金小蔚那位」的惡劣評價程度就可看出他遭受的打擊有多大。

「靠,那男的簡直就一怪物,滿臉鬍子,比大偉還丑。」他挨了大偉一暴拳,繼續歪嘴數落着,「真不知她怎麼想的,女人的審美觀啊!」

恨聲不絕的他停下來望着我,他很意外我沒有加入同仇敵愾的行列之中。

「也許她就喜歡我這種呢。蓋亞派不都是大鬍子大塊頭嗎?可惜我不喜歡女人。」大偉沖後視鏡點點頭,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的形象有了信心。

「也許他有錢吧。」馬六怨憤地說,但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狗屎,如果喜歡錢的話為什麼連森哥也看不上呢?」他完全沉浸於自己的臆想當中,全然沒有注意到我的滿臉漲紅。

「你他媽住嘴!誰再提那個名字誰他媽給我滾蛋!」

終於安靜了,但在馬六一下午的嘮叨中,不管我是否願意聽,我也還是了解了個大概。金小蔚的男朋友不是本校生,似乎沒有上學,也沒有工作,經常混跡於酒吧,手下有一幫混混。金小蔚認識他似乎沒有多久,但很快好上了。我在心裏總結為符合她的天性。但馬六卻神經病地否認金小蔚是這種人。金小蔚與這個形象、氣質、人品都糟糕透頂的混球搭配,這在學校激起了不小的議論,不少人為其深感不值,姜李璐甚至用一連串呸呸呸來表達自己的不屑。但金小蔚自己倒絲毫沒覺得臉上無光,反而攜其男友招搖過市,不少人看見金小蔚就像小雞一樣被那男的很猥褻地摟着或者說拎着,金小蔚雖然身材修長,但在那個據說很怪物的體型面前還是太渺小可憐了。

下午,我終於見到了金小蔚傳說中的男朋友。金小蔚是第一個走出校門的,校門口停著一輛改裝過的電力機車,與普通環保型輕騎相比那簡直是一輛巨獸。蓋亞派喜歡大馬力電動摩托車,除了不使用化石燃料看不出這種嗜好有任何環保概念,莫非這群混蛋以為電流是從自來水龍頭流出來的!我隱隱覺得「巨獸」旁邊一猛男可能是金小蔚那位,可惜只是一個背影。果然她輕盈地跨上那輛巨獸,小鳥依人地俯在那座大山之上。就在她俯下身的時候她瞟到了不遠處的我,這使得她的頭埋得更深了。大山似乎感覺到了背後溫柔的摩挲,也回過頭來用滿臉鬍鬚回蹭她嬌嫩的皮膚,這在我看來就像是用一把粗毛刷刷我的阿瑪尼襯衣。去他媽的,我踩了油門,逃也似的狂奔而去。我的蓮花燒的是汽油,改裝過的引擎沒有接任何尾氣過濾裝置,噴出的黑煙足以讓蓋亞們吐血身亡。果然,後視鏡里那巨獸立刻啟動了,向我追來。

我輕蔑地一撇嘴,打開了警報——像我這種人裝個警笛有什麼大不了的呢——一路播灑著令人心悸的警鳴,把大街上的人群驚作鳥獸散。然而我美妙的心情沒持續多久,大街上突然冒出許多輛五顏六色閃閃發光的電動摩托,它們轟隆的聲響甚至蓋過的我的4L排量的雙渦輪加壓V8引擎。這群混蛋車上居然裝了無線電,遙相呼應地圍追堵截我。我的蓮花再快也趕不上他們的無線電,他們就像是無孔不入的鼴鼠從四面八方冒出來,我在蔡鍔路口被堵截下來。我記憶猶新的記得這裏曾經蹲守過一群龍精虎猛的防暴警察,這加深了我的恥辱感,因為新仇舊恨一同湧來,我突然有一種從頭到尾都在被愚弄的感覺。

猛男很費力地脫下他的頭盔——他的頭實在太大了,金小蔚拖住他的手臂,眼睛流泄出驚恐:「不要這樣,阿泰,他是我同學,求求你了。」

儘管如此,阿泰還是用頭盔砸了我腦袋一下,我被他的弟兄架住了,根本無法躲避。

「垃圾!叫你他媽這麼囂張!」他朝我臉上啐了口,然後摟着他的女人跨上戰車。

他的弟兄迅速圍住我,在我身上、車上添了許多腳,這才罵罵咧咧地散去。相對我的車,我的受傷還算輕的。就在我屈辱地咬破嘴唇時,她掙脫了阿泰的手,來到我面前輕聲說:「對不起。」

「不用。」我坦然地笑,我知道這笑令她不安。

「不是為他,是為我。」她伸出手指觸摸我額上的血,卻在阿泰暴戾的咆哮中哆嗦著縮了回去。

「你?那就更不必了。」我粗暴地推開了她。阿泰山一樣龐大的身子又沖了過來,卻被她擋住了,為了制止阿泰,她不得不弔在阿泰粗脖上,盡顯千嬌百媚。

我轉過身子發動跑車,以最大馬力飆了出去。鏗一聲打開車頂,讓腥臊的海風切割着我麻木的臉。我發誓再也不想遇見這群狗男女!然而我的誓言並未維持多久,當天夜裏,我便被馬六的電話喚醒了。

「快來快來!落日酒吧!」

「什麼事?」

「金小蔚她……」

我立即掛斷了電話,但電話又馬上被馬六激活了,他扯著公鴨般的嗓子,幾乎把我耳膜震破:「她被阿泰欺負得很慘!」

我陡然清醒了大半,想起現在是7月6日午夜,許多蓋亞們在酒吧里徹夜狂歡,等待宣佈撥慢一秒鐘的神聖時刻,然後他們要佔領酒吧、大街、廣場、商店……至少也要佔領明天新聞的頭條。

我承認這天晚上灌了不少馬尿,所以當我仍舊紅腫著的嘴唇微微地抖出一聲冷笑后,我知道阿泰今晚將死得很慘。

我掛了個電話給大偉,大偉知道怎麼做,他對這門活輕車熟路。蓋亞們的確很拽,他們的腦門就像電動摩托車的汽缸一樣精光閃閃,說不定還烙有鋼印,用狗屁不通的語法表達着:我操地球!

落日酒吧的吳總我已經跟他打了個招呼。此刻,他正忙着點頭哈腰,招呼保安封鎖現場,還告訴我,他想修理這群混蛋很久了,蓋亞們平時消費不買單,還砸場子。

大偉的確很乾練,一根煙工夫,人馬已經全部動員到位,說不定還安排了幾個不錯的拍攝機位,只要我打個響指,明天一早許多盤製作精美的武打輕喜劇光碟將會分發到班上女生手中,當然我沒想過出風頭。在我架勢要衝進去時,大偉還善意地提醒我要低調。我想了想採納了這個建議,所以當我們一行人出現在靡爛昏暗的燈光下時,蓋亞們竟然渾然不覺,他們正為台上幾個扭動着的肉體吼得死去活來。其中有一個身體背對着我,但我一眼便認出了她,她的動作不如台上的同伴熟練熱情,她微微躬下身子,雙臂擋在胸前,向台下的阿泰苦聲哀求着。台下的男人響起噓聲,還有嘴唇對酒瓶吹出的嗡聲。阿泰對她讓哥們失望非常不滿,狠狠地抽她的大腿、腰、小腹。我這才注意到她修長光滑的大腿上佈滿了傷痕,還有煙灰。

她似乎被打麻木了,仍舊木樁一樣矗立着,阿泰掀翻酒桌,把她拖下來,抓住她的頭髮抽打她的臉,最後他抽累了,便拎起她扔給了群情鼎沸的兄弟。無數雙長滿粗毛的手臂在她的身體上肆虐著,還不時發出得意的怪叫。她抱住阿泰的大腿求他保護她,阿泰一腳把她踹飛了。

我無法相信那個柔順的女人是金小蔚,一個永遠趾高氣揚目不斜視的金小蔚。我的眼睛紅了,心裏有無數個為什麼,就像酸酸的酒嗝一樣不停的湧出來。

我撥開攢動的人群,走到阿泰面前,狂歡的人們安靜了,連台上妖艷的女人也僵住了她水蛇一樣的身體。

阿泰略為驚訝地望着我,胖臉上堆滿了那種滑稽的嘲笑。他的皮膚很白,絡腮鬍子卻又黑又粗,典型的生長激素分泌過剩,下巴層疊著脂肪,他的身材的確很偉岸,但遠非雄奇,相反胸前的假乳令人作嘔。這樣一個人成為了金小蔚的男朋友,只能讓人悲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阿泰不自量力地湊上前來,我一腳踢翻了他,他嚎了聲想爬起來,馬六大偉已經迫不及待地撲上去了。四周的蓋亞們發出怪叫,但怪叫聲立即被慘叫聲所取代,一群訓練有素的小黑背心肌肉男手握球棒沖了進來,帥呆了。我顧不得欣賞蓋亞們鬼哭狼嚎滿地找牙的畫面,加入馬六大偉的行列,對準阿泰那張越發浮腫的臉左右開弓。阿泰大概是被打傻了,居然冷笑。我揉了揉醉眼,沒錯,他居然還在笑,有種!我操起身後一個酒瓶,就在此時,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我的腰被一股結實而強勁的力量頂了一下,我被撞倒了,頭還砸在玻璃桌上,我顧不得捂腦袋上的血,朝襲擊我的人一看,竟然是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錯是她,金小蔚拚命護住阿泰滿臉血污的頭,哭泣著朝我吼道:「走開啊!你走啊!」

馬六和大偉驚呆了,他們僵握着手裏的木棒面面相覷,全場也靜寂下來,目光刷刷的射向這裏。我怔怔地走過去,她卻抱着那豬頭往後退卻,好像我才是魔鬼。我終於明白阿泰為什麼笑了,他有資格,和他相比我就像是胡鬧的小丑。此刻他仍舊獰笑着,先是豎起一根中指,再而舔舔嘴唇上的血,然後在眾目睽睽下肆無忌憚地親吻他的女人,應該說那是舔才對。

見我發獃,金小蔚使出憑身力氣朝我喊叫:「你走啊!」

我閉上眼轉過身子,也許是該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了。

「森哥,這!」遲鈍的大偉不能理解他精心安排的好戲就這樣收場,我狠狠給了他一拳,朝他吼道:「滾啊,沒聽到嗎?」

外面的空氣果然清新多了,很腥,很潮熱,我突然喜歡上了這種味道。天氣預報早通報了颱風今晚登陸的消息,大街上沒什麼人,店鋪早已關門,汽車被鎖在鐵球上,居民樓都關上了三層防護玻璃。

它要來了!我脫下汗水滴瀝的上衣,仰著臉,卻聆聽遠方天空魔鬼的腳步聲,雨水,抑或是我的眼淚,悄然滑落我的臉龐……這空氣潮濕得擰得出水來。

第二天我呆在家裏一整天沒出去,連電視也沒打開。我知道新聞會報導什麼,我明白蓋亞們的下場。後來的消息證實了我的判斷,政府一開始對蓋亞的抗議示威表現得異常仁慈,等到蓋亞們頭腦發熱,開始哄搶商店,破壞公共設施,社會輿論開始譴責他們的暴力時,政府出動軍警輕易地鎮壓了他們。颱風造成的傷痛被政府媒體巧妙地轉移到對綠黨極端分子的痛恨上,跟老練的政府相比,他們還是更適合在沙灘上堆城堡。很多人被**,金小蔚與阿泰都消失了,半年後有人在南方的K市見到了他們,據說他們過得都不怎麼好,沒有經濟來源,政府根本不會救濟蓋亞分子,蓋亞組織在政治上的前途破滅后,背後的財團贊助者也紛紛撤出。現在他們已經成為不折不扣的「垃圾」——那個他們引以為豪的口頭禪。至於金運國,早已被植物研究所辭退了,那幢原本贈予他的小紅樓也被拍賣。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他曾被警察找上門幾次,警方懷疑他與蓋亞有勾當,還有非法研究嫌疑,但終因證據不足不了了之。

桌上擺着那張書籤,我望着它出神,後腦上的傷口還隱隱作疼。下午兩點,我接到了研究中心汪工程師的電話。

「那應該是人工製造的,自然界不存在這種樹葉。」

「你怎麼得出的?」

「它的葉片既具有雙子葉植物的網狀脈序特點,又具有單子葉植物的葉片弧形脈序的特點,地球上只有極少數植物具有這種特點,但它的葉片形態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

我怔怔的鬆開了電話,這個結果很令人失望。

我漸漸淡忘了這場風暴,半年後的一天,我很意外地再次接到汪工程師的電話。

「小森,是誰給你那片樹葉?」

「什麼樹葉?你是?」

「我是汪平,去年你寄給我一張書籤。」

「哦,你有什麼新發現嗎?」

「是的,這片樹葉很奇怪,如果是真的,將是一個重大的發現。」

「你他媽別賣關子,這是一片什麼樹葉?」我急了。

「這種樹現在已經絕種了,它只出現在全新世之前地層之中,我在植物化石年鑒上找到了它的化石照片,經對照它屬於榆科櫸屬,學名叫Zelkovaschneideriana……」

聽這名字我頭都大了:「它有沒有一個通俗的稱謂?」

「有的,有人懷疑這種植物在幾萬年前還有存活,但是一次小冰期毀掉了它。但一萬年前的人類應當還有關於此樹的殘缺印象,還有關於它的崇拜文化,它就是神話中的『扶桑』。」

「扶桑?你等等。」我一直以為扶桑是一個地名。我迅速打開網頁,搜索這個詞,「百科上說扶桑是朱槿!」

「此扶桑非彼扶桑矣,現在的扶桑都是後人對古義的假借。以前人們以為扶桑是一種傳說中的植物,是不存在的,所以用來命名新植物。但現在植物學家認為扶桑是存在的,因為發現了它的化石標本。古書記載,扶桑是一種高大喬木,『天下之高者,扶桑無枝木焉,上至天,盤蜿而下屈,通三泉。』跟現在定義的灌木扶桑不是一回事。從新疆出土的扶桑矽化木看,扶桑高達100米,比現在的樹王美洲紅杉還要高。」

我怔怔的望着屏幕上的一行字:「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上枝,一日居下枝,十日涉大川。」

雖然我的語文很爛,古文更糟,便我還是隱約記得老師講過,十日不是指十個太陽,而是十隻鳥,古時候畫鳥以一個圓圈加一點代替。為什麼是九隻在上一隻在下呢?金小蔚把這書籤送給我又基於什麼暗示呢?想到這我抽了自己一嘴巴,暗示個屁!我就是被暗示騙得太慘了。她老爸是個植物學家,說不定培育出了一株史前植物,就像《侏羅紀公園》裏科學家用恐龍化石里的透明有機組織培育出恐龍一樣,她家院子裏可能種滿了奇花異草,她只不過隨手摘了一片送給我,我還當個什麼稀奇寶貝!

新的一年開始了,氣候依然炎熱,專家說這是厄爾尼諾的升級版,叫「伊斯切爾」,海洋城市的房子賣不動了,幸好老爸早已不做房地產,他以一個山西老農的身份投入到高科技的轉基因農作物的產業中,居然還能遊刃有餘。

這一年來我也試着與姜李璐談朋友,姜李璐個子一樣的高挑,一樣的嬌艷欲滴,學習也是頂呱呱的,而且比金小蔚更有耐心,每次給作業我抄時還不忘提醒:「這次不要把阿爾法抄成a了哦。」但是我始終無法投入,就像當她跳入游泳池深水區楚楚可憐地呼喚我時,我卻回想起去年那個夏天,一個動作狼狽的女孩不顧一切地抱緊我的脖子,勒得我透不過氣。我才明白,颶風過後還有一場又一場命名奇怪的颶風,但對我來說,那場心靈的颶風已經永遠的捲走了。

姜李璐委屈地游過來:「你不管我,我淹死了怎麼辦?」

聰明的女孩子總是提一些傻氣的問題,這一刻我有些同情她:「你游得比我還好呢。」

「那我來救你吧。」她把我推向深水區,我卻意興闌珊地爬上泳池。

她跟了過來:「你還在想她,對嗎?」

我用手指碰了碰她長睫毛上的小水珠,說:「沒有。你這麼可愛,我還想別人幹嗎?」

她卻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知道你心中還有她,也許她現在也在想你呢。」

「說什麼呢。」我把她的頭擱在肩上。

「是真的,我曾見她在本子上寫你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寫,她有一個日記本,我猜裏面全是關於你的內容。」

「別說了!我已經忘掉她了。」

是的,我的腦袋裏有一萬個正義的聲音在說服我清空對那場粗暴風暴的記憶,這些聲音宏大,雄辯,眾口一詞,我幾乎以為自己完全被其說服了。然而在某個雷聲大作的深夜,我才發現,這些陰魂不散的記憶出沒在夢的碎片里,它們從未離去。

我還是與姜李璐分手了,我沒有說明原因,我希望她能理解。

我與馬六、大偉回到了從前那種吆五喝六的浪蕩生活,在校園裏四處遊逛,並擺出一副對女生不屑一顧的樣子,背地裏其實巴不得結識一個個樂於認識我們的女生。我成了落日酒吧的常客,試着去體會那種半醉不醒的樂趣。

在我生日的那天,我把整個酒吧都包了下來,吳總為我的Party設計了一整晚的節目,我們玩得精疲力竭,歇斯底里,這時吳總偷偷告訴我:「小森,有人要見你。」

「領她進來啊。」我不假思索地說。

「她說要單獨見你。」

「誰?」我的舌頭有點大。

「那個姓金的小姐。」由於上次的事,吳總顯然還記得她。

「把她轟走!」我噴了他滿臉酒沫。

「好的。」

他走出幾步后我卻把他叫住了:「把她領到上面房間去吧,別從大廳,從偏門。」

「好的,我安排在213房間。」吳總會意地擠擠眼,我想抽他。

「喂。」我對狂歡的人群揚揚手,「我先到上面房間休息了,你們先玩,等會還有保留節目,在213套房,我打馬六手機你們就上來哦。」

「好哎。」馬六率先嚷嚷起來,他早知道我已許諾今晚與會嘉賓人手一輛鋰電池輕騎。

「是什麼保留節目啊?」大偉很遲鈍。

213是豪華套間,隔音良好,但離一樓大廳太近了,大廳里歡樂的人聲和吵鬧的音樂還是能透過窗帘擠進來,不知道為什麼,這種感覺好極了。

地毯讓我的步子有些踉蹌,一個身影立刻從門后扶住了我,然後她母狼一樣抱住我的脖子,簡直像謀財害命。她的力氣是蠻大的,要不從前我怎麼會被她撞出老遠呢。

我扶正她的身子,捧起她憔悴的臉,確如傳聞所言,她這一年來過得非常不好,臉色蒼白,眼眶補了藍色眼影,這加深了她的眼窩,惟有眸子依舊那樣清幽,透亮,好像一碰就會滲出水來。這楚楚動人的表情幾乎就讓我改變了初衷,但腦海里一萬個正義的聲音及時地喚醒我的理智。

「你遇到了什麼困難嗎?」我說。

她點點頭,鼻子深深吸了口氣,這一吸幾乎令她打了個寒顫:「他總是喝酒,還打我……」她鎖骨深陷了下去,脖頸依然那樣白晳,可以看見皮膚下青色的細脈。

「你還跟他在一起?」我胸中頓時火大,雖然表情平靜如初。

她點點頭,垂下長長的睫毛,秀髮從雙肩披下,這動作很容易勾起男人手指的本能,只是她的發質已不如以前那樣完美。

「我可以幫你,如果你需要錢的話。」我輕描淡寫地說。

她猛地抬起頭來,以不敢相信的表情望我。可以想像此行前她一定作過許多思想鬥爭,排演過許多套方案,試圖用那種最委婉卻又令人無法抗拒的方式進行。卻沒想到我直接揭穿了她的來意,還輕易地承諾了。

她流下感激的淚水,像她這樣的女孩是不太容易流淚的,在那麼多殘虐的暴打面前她都只會咬住嘴唇一言不發。我很同情她,為她墮落到如此淺薄。

「需要多少呢?」

她默不作聲,我心裏哼了一聲,你不就是等我來主動報數么。

「十萬夠不?」

她點點頭,雖然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我還是很輕易看透她眸子裏那為錢而跳動的火焰,即便高傲若她,也不可免俗的被錢打動,我的心止不住地顫抖。這本是我報復的良機,為何感到心酸的是我自己?

我在支票上填了二十萬,遞給了她。

「怎麼報答你呢?」她羞赧地說。時光和生活的壓力過早的褫奪了她青春的伶俐,以至於她已經遺忘那種生來就會的可愛天性了。

「你現在就可以報答我。」我漫不經心地說。

「現在?」

「是的。還記得嗎,你以前一打呵欠就倒在我肩膀上,現在我的肩膀上還有一個坑,就是被你下巴給壓的。還有那次你掉進泳池裏,差點沒把我勒死,你是想與我同歸於盡嗎?」

她似乎被我的敘述打動了,臉上浮出久違的羞澀的幸福。

「因為你倒在我肩上睡覺的緣故,我的眼睛變成了斜視,現在還糾正不過來。」

她終於笑了,在嘴角擠出細微的皺紋,卻擠不去眉間那層幽藍的霧靄。

「班上很多女生模仿你的裝束,穿很寬大的襯衣很短的牛仔褲,然後把下擺一系,但她們不是你,我一閉眼就浮出你的影子,尤其是泳衣被浸濕后的樣子……」

她突然睜大眼睛,說:「如果你喜歡……」我幾乎可以聽見她的心跳聲,「我可以給你看。」說完她轉過身子,捲起緊身上衣的下沿,像芭蕾舞演員那樣朝天空伸展手臂,這優美的姿勢讓我呆住了。她的手指停留在背胛骨,稍作流連,胸衣便繽開了。當她的衣衫一件件褪下,我的心卻在一層層剝落。

她轉過身子,轉聲問我:「喜歡嗎?」

我點點頭,她不知道,在她背過身子的時候,我悄悄按下了手機撥打鍵。她更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正無情的透露著一個、兩個或更多男人暴力的痕迹。

「我非常喜歡,而且我喜歡與朋友分享美麗的事物。」我說。

她羞赧的微笑凝固了:「你說什麼?」

門外嘈雜的腳步和高聲喧嘩回答了她。大偉沖在最前面:「搶生日蛋糕羅。」

「誰也別與我搶!」這是馬六尖銳的嗓音。

湧進的快樂人群突然僵住了,房間里靜悄悄的。金小蔚尖叫一聲便蜷緊身子蹲在地上,潔白的身體反射著青瓷般的冰冷。毫無疑問,我帶給她的痛楚比在她身上留下傷痕的男人更大,這次我的煙蒂燙在她滴血的心上。她漠然面對那些折磨她的拳頭,只為了保護冰冷麵孔下脆弱的內心,而這次,她連以麻木來掩蓋受傷的勇氣也被剝奪了。她是那樣的傷心,幾乎是大口大口地吞咽自己的哭泣,這種抑制加重了她雙肩的抖動。

「你這個混蛋!」馬六給了我鼻子一拳,他很男人的脫下外套,蓋住了那顫抖的潔白身體。大偉驅散了圍觀的人群。我把車鑰匙扔給馬六,說:「送她回去吧。」

我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做,我只是痛苦地閉上眼睛,以為將永遠擺脫這段回憶了。當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夢的鋒利碎片像玻璃碴割破了我的臉,我的枕頭被暖熱的液體濡濕了。

第二天醒來時,發現馬六坐在我床邊,房間里煙霧瀰漫,他把煙灰彈得到處都是。

「她走了?」

「是啊,她走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他用一字一頓的殘忍語氣回答我。

「你應該跟她一塊走,真的。」我真誠地說。

他捅了我一拳,然後使勁搖我的肩膀,簡直要把我大卸八塊:「你小子還沒清醒?她心中只有你你不知道嗎?」

我目光渙散地望着吊燈。

他嘆了口氣:「她讓我告訴你,她有一本日記,上面記錄着全部的秘密。現在放在植物所老房子她的卧室里。你知道她的卧室對吧?而且她知道你小子在偷看她。她知道你擁有那老房子的鑰匙,是你拍下那幢房子對吧?她讓我代說謝謝,他媽的謝謝,我才說不出口呢!你這白痴有哪點好?」他還想數落什麼,我已經衝出去了,穿着一條短褲跑在寬闊的大街上,背後響起馬六尖銳的喊叫:「鑰匙!你忘了帶鑰匙!」

我手忙腳亂地啟動了引擎,蓮花猛衝了出去,保險杠把綠化帶水泥隔擋撞出一個大豁口,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蓮花一路嘯叫着,引來路人一致的憤怒側目。我只想把道路清空,清空,清空!像一頭野牛衝進植物所那個荒草叢生的院子裏。

是的,我沒帶鑰匙,鐵門上一把銹跡斑駁的大鎖拒絕了我。哐啷一聲,蓮花輕易地轟開了它。

一年過去了,房子裏飄蕩著發霉的塵埃,但它的主人生活的影子似仍在眼前。她站在窗前,沐著第一縷陽光,用長毛巾抹乾濕漉漉的頭髮,然後動人的一甩,把長發晾在風中,空氣中飄來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打開書桌的抽屜,一個被透明膠袋包得嚴嚴實實的本子映入眼帘,膠袋裏的空氣很乾燥,濕氣絲毫沒有侵蝕本子上絹秀的字跡。我的手指微微顫抖,輕輕撫過它的扉頁,筆痕就像昨日新書的那般新鮮,似乎還殘留着主人的餘溫。我觸摸着它們,就像捂住一隻只光亮的螢火蟲,生怕觸疼了它們。

艾森:

當你看到這行字時,也許我已經飛遠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也許你根本就會不讀到這些,我寫下它們,就像對湖水對岸的你輕聲耳語,你能聽懂這些嗎?

我知道你有這座房子的鑰匙,當父親告訴我有匿名買家高價拍下了它,我就知道一定是你。當父親打我時,房子裏的電話突然響起,把氣呼呼的父親捉弄了好幾回,我也知道,那一定是你。

在十七歲以前,我從未想過會有男生闖進我的生活,因為我根本就沒資格戀愛。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隱隱明白:我是與其它孩子不同的女孩。即便父親不說,我也明白這一點。

與同齡人相比,我生長得很快,那不是什麼生長激素的緣故,而是因為我的生命時鐘只有22個刻度。我天生害怕水,那是源於流淌於血液里的原始本能。小時候我禁不住問父親:爸爸,我是你撿回來的嗎?為什麼我沒有媽媽,為什麼別人都說我一點都不像你?父親把肥厚的手掌蓋在我眼睛上,像是為我捂去殘酷的現實。他說我是他從樹上摘下的,就像一片葉子,風中隻身飄零的葉子。

長大后我不再相信父親那善意的編造,儘管那像童話般優美。我變得叛逆,我偶爾也在猜測自己的身世。我無法理解父親為我制訂的一些嚴厲的規定。他不允許我交男朋友,與男生走得稍近一點被他發現,都將迎來一頓暴打。他為我制訂嚴厲的學習計劃,要我掌握那些遠超乎我年齡層次的知識和人生經驗。他讓我參加蓋亞,父親他根本不信奉什麼蓋亞主義,他才不管什麼綠色理念,他自己就是一個反自然的瘋狂科學家,不斷製造那些未經批准的轉基因植物產品。父親讓我參加這些組織僅僅是因為他認為我能從中學到反抗、鬥爭與生存的智慧。也許望女成鳳的心愿每一個父親都有,也許他把我當成了他唯一的作品。我常常這樣安慰自己。可是我無法容忍他干涉我的感情,像我這樣爛漫的季節為什麼不能去愛!更令我想不通的是他竟然安排我與一些中年男人交往,為了獲得所謂「投資人」的贊助。父親是個工作狂,他為研究可以不擇手段,甚至觸犯法律。為此他不得不東躲西藏,在我懂事的歲月,滿是漂泊、輾轉的記憶。我的童年是殘破零碎的,我沒有朋友,所以關於童年的鏡頭除了書房裏無休止的自學,就是抱住雙膝舔拭父親虐打后留下的傷痕。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變得不容易流淚……

父親為了錢像狗一樣四處討生活,可是我是他唯一的女兒啊,他怎麼能狠下心親手將我推入虎口,讓那些可以作我叔叔的人欺負?!我也曾向他這樣哭訴質問,他只是冷冷的說:「這就是生活,你以後要面臨的生活比這還要嚴厲一萬倍。你必須去適應,你註定要經受常人難以想像的磨難,因為你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我在夢裏哭醒了,沒有媽媽、漂泊、虐待、墮落、孤單的記憶全湧上心頭。不知什麼時候父親的手掌放到我額上,說:「我對不起你,這一生。但是你的整個種族都要感謝我,一萬輩子!」

我驚呆了。這一晚,父親把所有的秘密告訴了我。原來他關於我身世的描述竟然是真實的。一個偶然的機會,父親在某未知全新世矽化木化石里發現了透明的富有彈性的有機組織。他成功的活化了這團保存了十萬年總重只有0.1毫克的有機組織,並克隆培育了它的活體。現在,在這幢房子後面便有一株,它在古書上稱作扶桑。父親並沒有公佈他的發現,因為他在扶桑的基因組裏發現一個更大的秘密。眾所周知植物的基因組規模遠遠大於人類,其中含有大量非編碼區。這些基因片段並不編碼蛋白質,而且用密碼子規則來破譯的話,只能得出它們毫無意義的結論。甚至把它們從基因組中剔除,也不會對植物的生長發育繁殖有任何影響。科學家因而命名為垃圾基因。然而父親通過另一套編碼法則來解讀後,居然發現它儲藏着一個遠古人類的基因組。人類對扶桑的崇拜以及各民族關於「諾亞方舟」的傳說互驗了父親的推斷。

基因研究揭示,所有的現代人類都源於東非的同一個女性:夏娃。然而在十萬年前,人類種族遠非現在這樣單一,至少有十個種族生活在地球上,他們之間的基因差異也遠大於現代黑、白、黃色人種的差異,甚至生活環境也是迥異。九個種族生活在陸地,一個種族生活在海里。陸地上的人種曾經創造出非常燦爛的文明,科技水平絲毫不亞於現代人類。他們也掌握了基因工程技術,而且他們也像現代人這樣狂妄自大,自以為是地球生命的主宰。他們恣意妄為地往大氣排放溫室氣體,任性地向大地母親索取能源、資源。他們想當然的認為地球存在一個自我調節機制,無論釋放多少污染物質都被地球的自我凈化系統所消化,無論釋放多少溫室氣體都將被地球空調的負反饋系統所平衡。然而災難很快降臨了,地球終於無法承受高溫的極限,自我調節機制被打破,環境、氣候、生物圈陷入了惡性循環。海平面急劇上升,同時地殼活動加劇,火山噴發頻繁,陸地被淹沒了,地球的自轉也變得蹣跚。陸上的人類種族一個一個被洪水吞沒了,種群數量急劇下降,科技文明不斷退化,眼看就遭滅頂之災,他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諾亞計劃之上。他們受歷史上冰川世紀生命大滅絕啟發,認為生命的種子保存在古老的孑遺植物上才是最安全的。植物的基因組龐大、穩定,植物生命力頑強,歷盡無數次殘酷的冰期、間冰期而綿延不絕,他們最終選擇了高大的扶桑。他們把人類的基因組編碼在扶桑的垃圾編碼區,他們夢想有一天這一段密碼能被新的智慧文明所解讀,讓一個不屈的種族在數萬年、百萬年甚至億萬年之後重見天日,延續生命。終於,洪水吞沒了陸上最後一個人類,他們的文化卻意外的保存在相對原始的文明之中,水中的人類口口相傳的神話里保留了關於扶桑、諾亞、的影子,只是由於他們的智慧還不足以理解這種科技,扶桑、諾亞在他們的文化里更像一種傳說,一種神秘的寓言。

等到了他們創造出文字的年代,這個水中的人類已經走向陸地,成為了新陸上主宰。他們繁衍出豐富的種群與同樣高超的文明,他們就是現代人類。喜鹽、無毛、有皮下脂肪,這些特性暗示着他們的過去,正如怕水、生長快這些特性烙有關於我的身世的印跡。「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上枝,一日居下枝……」這一段精微的文字用樸素的筆法,記載了史前十個種族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事實,其中九隻是陸上種族,一隻是海洋種族,只不過他們是用部落圖騰鳥而代表不同人種罷了。

遠古人類崇拜上古神木扶桑的高大雄奇,但是命運多舛,曾經歷經多次嚴酷冰期不絕的技桑卻在三萬年前的全新世滅絕了,所幸冰層保管了它們的遺體,雖然有機組織保管數萬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正如精衛填海的寓言所暗示的,一微木足矣,一丁點組織就能復原一個消失的種族。我的父親做到了這一點。他在試管里製造了我,在一個代孕婦女肚子裏呆滿九個月後,我降生了。其實在我之前,他已經成功地製造出我的兄姐,他們多數死了,但還有少數健康地活着。父親當然明白自己的工作對現代人類社會意味着什麼,他不敢讓身邊一下冒出這麼多「樹上摘下」的孩子,只得把健康的兄姐寄養在全國各地,有的永遠的失去了聯繫,有的由於收養家庭的照顧不周而夭折了,但在我18歲的時候,父親終於找到了我的一個哥哥。我想你已經猜到了,他就是阿泰。

地球上許多民族的神話里都有兄妹結合繁衍出一個民族的情節,這暗示了人類要延綿自己的種群與文明將面臨多麼嚴峻的自然考驗,有時候一個種族只剩下一兩個形單影隻的身影。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的生活連我的夢的內容都那麼的沉重,那是因為我的身體里承載着歷經洪荒而不絕的生命的信念啊。阿泰人很暴戾膚淺甚至醜陋,他就是一個混蛋!但我別無選擇。我註定要與他結合,甚至我們生下的孩子如果是一男一女,他們也必須結合,違悖天倫,但這就是天倫!

對不起,艾森。我不該愛上你,時空睽違萬年的我們本就不應該相遇。我們就像是兩張書籤,夾在不同層位的岩石書頁里。我的名字出現在書的前半部,而你,卻在最後一頁姍姍來遲。我的故事早已謝幕,而你的故事才剛剛開始。我的書籤是一張灰白色的化石,散發着腐朽的氣息,而你的書籤,依舊青翠欲滴,就像昨天剛從扶桑上摘下的一樣……

字跡被淚水洇成一團藍霧,深深的筆痕就像刻在我心裏,我再也無法自制,抱住日記本痛哭起來。

我給大偉和馬六掛了個電話,讓他們立即發動所有哥們,去所有車站機場堵截金小蔚。車站找不到,就把本市翻個底朝天!本市找不到,就去全國各地找!馬上!大偉說要低調。「低調你個頭啊!」我吼了他。

我要不顧一切找到她,哪怕她不能與我在一起,我在心中發誓。我只想告訴她,我要把兩張書籤緊緊貼在一起,就好像兩個擦肩而過的讀者,因為心靈的默契,把各自的書籤留在書的同一個位置。

我推開後院的門,一股馥郁異香撲面而來,一棵小樹播灑著清晨桔色的陽光,玲瓏的心形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葉片就像抹了錫箔,銀光閃閃。我宛若看見一個貌若仙子的女孩,一襲白裙,沐浴著那波動的銀光,翩翩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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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鋏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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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之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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