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鐸絲

第十九章 鐸絲

哈里·謝頓:……習慣上人們僅將哈里·謝頓與心理史學聯想在一起,視之為擬人化的數學與社會變遷。他本人也鼓勵這種傾向,這點毋庸置疑,因為在正式著作中,他從未透露解出心理史學各種問題的任何線索。

根據他所告訴我們的,他的思想躍進或許都是無中生有。

至於他曾摸索過的死胡同。或是曾經做過的錯誤轉折,他始終沒有讓我們知道。

……他的私生活則是一片空白。有關他的雙親與手足,我們僅有很簡單的信息。

眾所周知,他的獨子芮奇·謝頓是領養的,但過程如何卻無人知曉。至於他的妻子,我們只知道有這個人存在。

顯然,除了有關心理史學的事物,謝頓有意成為一個毫不起眼的人。彷彿在他的感覺中——或是想要造成一種感覺——他不曾活在世上,而只是心理史學的化身。

——《銀河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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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銘冷靜地坐在那裏,仍目不轉睛地望着哈里·謝頓,沒有任何一根肌肉在拙動。謝頓則耐心等待,他想,下一個可口的人應該是夫銘。

大銘終於開口,不過他只是說:「一個機械人?我?所謂的機械人,我猜你是指人造人,像你在麥麴生聖堂中見到的那種東西。」

「並非完全像那樣。」謝頓說。

「不是金屬製品?不會熠熠生輝?不是一個無生命的擬像?」犬銘的話中未透出一絲興味。

「不,人工生命不一定只限於金屬製品。我說的是外形上和人類無法區分的機械人。」

「假如無法區分,哈里,那你又如何區分呢?」

「不是藉著外形。」

「解釋一下。」

「夫銘,在我逃避你的另一個身份——丹莫茨爾的過程中,我聽說了兩個古老的世界,我告訴過你,就是奧羅拉和地球。它們似乎都被說成是第一個世界,或是唯一的世界。兩者都提到了機械人,但其中有一點不同。」

謝頓若有所思地凝視着餐桌對面這名男子,尋思他是否會在任何方面顯露某種跡象,顯出他比人類少了點——或是多了點什麼。「在奧羅拉的故事中,有個機械人被說成拋棄目標的變節者、叛徒。而在地球的故事中,有個機械人被說成拯救世人的英雄。假設這兩者是同一個機械人會不會太不可思議?」

「它是嗎?」夫銘喃喃問道。

「我是這麼想的,夫銘。我想地球和奧羅拉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曾經同時存在。我不知道哪個在先,哪個在後。從麥麴生人的自大和優越感判斷,我應該假設奧羅拉是起源世界,而他們所鄙視的地球人,則是衍生自他們——或是由他們退化而來。

「另一方面,瑞塔嬤嬤,就是跟我提到地球的人,卻深信地球才是人類的故鄉。當然,整個銀河擁有萬兆人口,只有麥麴生人擁有那種奇異的民族性,他們這種微小、封閉的地位,或許正代表地球的確是人類的故鄉,而奧羅拉則是旁門左道的支系。我無法做出判斷,但我將自己的思考過程告訴你,好讓你能了解我最後的結論。」

夫銘點了點頭:「我看得出你在做什麼,請繼續。」

「這兩個世界是仇家,瑞塔嬤嬤的話聽來絕對是這個意思。麥麴生人似乎是奧羅拉的化身,而達爾人似乎是地球的化身,在我比較這兩族人的時候,我猜想奧羅拉不論是先是后,無論如何是個較先進的世界,能生產較精緻的機械人,它們甚至在外形上無法和人類區分。所以說,那個機械人是在奧羅拉設計發明的。但他是個變節者,所以他遺棄了奧羅拉。對地球人而言,他則是個英雄,所以他必定加入了地球。他為什麼那樣做,他的動機是什麼,我卻說不出來。」

夫銘說:「當然,你的意思是『它』為什麼那樣做,它的動機是什麼。」

「或許吧,但有你坐在我對面,」謝頓說,「我發覺使用無生命代名詞頗有困難。瑞塔嬤嬤深信那個英雄機械人——她的英雄機械人——至今仍舊存在,他會在必要的時刻重返人間。在我看來,想像一個不朽的機械人,或者只要不忘更換磨損零件即可不朽的機械人,是一件毫無困難的事。」

「甚至於頭腦?」夫銘問道。

「甚至於頭腦。我對機械人其實一點都不了解,但我想像新的頭腦可從舊的那裏錄取所有的記錄。瑞塔嬤嬤還暗示了一種奇異的精神力量,我就想到:一定是這樣的。在某些方面,我也許是個浪漫的人,但我還不至於浪漫到會相信一個機械人在轉換陣營后,就能改變歷史的發展。一個機械人無法確定地球的勝利,也無法保證奧羅拉的敗北——除非這個機械人有什麼古怪,有什麼奇特的能力,」

夫銘說:「你有沒有想到過,哈里,你是在研究一些傳說,可能經過數世紀、數千年扭曲的傳說?它們甚至扭曲到了在相當普通的事件上,都築起一重超自然帷幕的程度。你能讓自己相信一個機械人不但酷似人類,而且,壽命無盡並具有精神力量嗎?你這不是開始相信超人了嗎?」

「我對於什麼是傳說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會被它們欺騙,也不會相信什麼童話故事。然而,當某些古怪事件支持它們,而那些事件是我親眼目睹,甚至親身經驗時……」

「比如說?」

「夫銘,我和你不期而遇,打從一開始就信任你。沒錯,在你根本不需要介入時,你幫我對付那兩個小流氓,使我對你產生好感,因為當時我不了解他們其實受雇於你,遵照你的指示辦事——不過,那你不用介意。」

「我不會。」夫銘說,他的聲音終於透出一絲興味。

「我信任你。我很容易就被說服,決定不回赫利肯家鄉,而讓自己在川陀表面到處流浪。你告訴我的每件事,我都毫無疑問地照單全收。如今回想起來,我發現那簡直不是我。我不是那麼容易被牽着鼻子走的人,但我的表現就是那樣。尤有甚者,我的行為雖然那麼異常,我甚至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你最了解你自己,哈里。」

「不只是我而已,鐸絲·凡納比里又如何?她是個美麗的女子,擁有自己的職業,竟然為了陪我逃亡而放棄教職。她怎麼會冒着生命危險拯救我?還把保護我視為一種神聖的使命,從頭到尾始終如一?只是因為你要求她那麼做嗎?」

「我的確要求過她,哈里。」

「然而她給我的印象,並非那種僅僅由於某人要求她,就會做出生命中如此徹底轉變的人。我也無法相信,這是因為她第一眼就瘋狂地愛上我,從此再也無法自拔——雖然我多少有些希望這是真的。但她似乎相當能控制自己的感情,而我——我現在坦白跟你講——我對她的感情卻沒那麼容易控制。」

「她是個了不起的女性,」夫銘說,「我不怪你。」

謝頓繼續說道:「此外,日主十四又如何?他是個自大狂,領導著一群頑固地擁抱自負幻想的人。他竟然願意收容像鐸絲和我這樣的外族人,而且盡麥麴生人一切可能、一切力量款待我們。在我們違反了所有的規定、觸犯了每一條褻瀆罪之後,你如何仍能說服他將我們放走?

「堤沙佛一家既小氣又充滿偏見,你怎麼能說服他們收留我們?你怎麼能對這個世界各個角落那麼熟悉,和每一個人交朋友,影響每一個人,不論他們有什麼特殊的秉性?說到這一點,你怎麼也有辦法操縱克里昂?即使他可視為柔順且具可塑性,那你又如何能應付他的父親,他在任何方面都是個粗暴專橫的暴君?你怎麼能做到這一切?

「最重要的是,衛荷的曼尼克斯四世花了數十年的心血,建立起一支無敵的軍隊,各方面的訓練都精良無比,但是當他的女兒試圖動用時,它卻立刻四分五裂?你怎麼能勸說他們步你的後塵,讓他們全部扮演起變節者?」

夫銘說:「這難道不能說是我的手腕圓滑,習慣於應付各種不同類型的人;我有能力施恩於重要人物,將來也有能力繼續眷順他們?我做的這一切,似乎都不需要超自然的力量。」

「你做的一切?甚至包括瓦解衛荷的軍隊?」

「他們不希望效忠一名女性。」

「過去許多年來,他們一定知道,不論曼尼克斯何時放下他的權力,或是不論他何時去世,芮喜爾立刻會成為他們的區長,但他們並未顯露不滿的跡象——直到你覺得有必要讓他們顯露出來。有一次,鐸絲將你說成是個非常具有說服力的人。你的確如此,比任何『人』都更具說眼力。但和一個具有奇異精神力量的不朽機械人相比,你的說服力不算什麼——如何,夫銘?」

「你指望我說什麼,哈里?你指望我承認自己是個機械人?只是外表看來像人類?我是不朽的?我是個金屬的奇珍?」

謝頓將上半身湊向夫銘:「是的,夫銘,我就是這個意思。我指望你告訴我真相,而我強烈懷疑你剛說的那些就是真相。你,夫銘,就是瑞塔嬤嬤口中的那個機械人丹尼——貝靂的朋友。你必須承以,你無法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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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彷彿坐在僅由兩人構成的小宇宙中。衛荷的軍隊已被帝國部隊繳械,而在衛荷的心臟地帶,他們平靜地坐在那裏。整個川陀——或許整個銀河都在注視這個事件,而事件的中心卻存在着一個完全與世隔絕的小泡沫,能讓謝頓與夫銘在其中進行他們的攻守遊戲——謝頓試着提出一個新的推斷,而夫銘則準備否決。

謝頓不怕遭到干擾,他確定這個泡沫有個無法穿透的邊界。在這場遊戲結束前,夫銘的——不,這個機械人的力量,會將所有人擋在一定距離之外。

夫銘終於開口:「你是個聰明人,哈里,但我看不出我為何必須承認自己是個機械人,以及我為何無法迴避。你說的每件事或許都是事實——你自己的行為、鐸絲的行為、日主的、堤沙佛的、衛荷將軍們的——一切的一切或許都如你所說,但這不等於你對這些事件的詮釋就是事實。不用說,發生過的每一件事都有個自然的解釋:你信任我,是因為你接受我的話;鐸絲覺得你的安全很重要,是因為身為一位歷史學家,她感到心理史學事關重大;日主和堤沙佛曾受過我的恩惠,其中的詳情你一無所知;衛荷的將軍們憎恨被一個女人統治,如此而已。我們為什麼一定耍將這一切歸於借超自然?」

謝頓說:「聽好,夫銘,你真相信帝國正在衰亡嗎?你真認為絕不能坐視,不可不進行拯救它的行動——或是至少減輕衰亡的衝擊嗎?」

「我的確這麼想。」無論如何,謝頓知道這句話是真誠的。

「你真要我發展出心理史學的細節,你覺得自已無法做到?」

「我缺乏這個能力。」

「而你覺得只有我才能處理心理史學——即使我自己有時也懷疑這點?」

「是的。」

「那麼你一定也會覺得,無論我碰到什麼聞難,只要有可能,你都必須盡全力幫我。」

「我是這麼想。」

「個人的感情——自我中心的考慮,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夫銘嚴肅的臉龐掠過一絲含糊而短暫的笑容,剎那間,謝頓察覺到,在夫銘沉穩的態度後面,隱藏着一大片疲憊、饑渴的荒漠。「長久以來,我一直不曾留意個人感情或自我中心的考慮。」

「那麼我請求你幫助我。我可以僅以川陀為根據來發展心理史學,但這麼做必定有很多困難。我或許能克服那些困難,但若能知道某些關鍵的事實,問題不知道會簡單多少。譬如說,地球或奧羅拉是不是人類的第一個世界,或者那根本是另一個世界?地球和奧羅拉的關係如何?是否其中哪個或兩者皆曾殖民銀河?如果只有一個,另一個為什麼沒有?如果兩者皆有,最後的結果如何?如今這些世界是源自兩者或其中之一?機械人如何遭到廢棄?川陀如何變成京畿世界,為什麼不是別的行星?奧羅拉和地球後來發生了什麼變故?現在我就可能提出一千個問題,而在我的研究過程中,還可能冒誠十萬個問題來。在你能為我提供答案,幫助我成功的時候,夫銘,你會讓我始終懵懵懂懂,而眼睜睜看我失敗嗎?」

夫銘說:「假使我真是那個機械人,我的腦子可能會有足夠空間,能貯存千萬個不同的世界、整整兩萬年的所有歷史嗎?」

「我不知道機械人的腦容量有多少,我也不知道你的腦子可容納多少記憶。但是如果容量不夠,你一定已將那些無法安然保存的數據錄在別處,而且有辦法隨時查取。如果你擁有它,我又需要那些數據,你怎能拒絕而對我有所保留?假使你不會對我有所保留,你又怎能拒絕承認自己是個機械人——那個機械人——那個變節者?」

謝頓靠回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所以我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那個機械人?你若是要心理史學,你就必須承認。如果你仍舊否認你是個機械人,如果你使我相信你不是,那我完成心理史學的機會將小得太多太多,所以,一切看你了。你是個機械人嗎?你就是丹尼嗎?」

夫銘以一如往昔的泰然口吻說:「你的論點無懈可擊。我名叫R·丹尼爾·奧利瓦,其中『R』便代表機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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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丹尼爾·奧利瓦的口氣仍然平靜沉穩,但在謝頓的感覺中,他的聲音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彷彿一旦不用扮演什麼角色,他開口就更容易了。

「兩萬年以來,」丹尼爾說,「只要我不打算讓別人知道,從來沒有人能猜到我是個機械人。原因之一,是因為人類早已捨棄機械人,甚至很少有人記得它們曾經存在。此外,也因為我的確具有偵測和影響人類情感的能力。其中偵測沒有什麼問題,但對我而言,影響情感卻是件困難的事,這和我的機械人本質有關。不過當我希望那樣做的時候,我還是能做到。我擁有那種能力,並得和持反對立場的心意交戰。我試着絕不輕易干預——除非在我毫無選擇的情況下;當我必須插手干預時,也幾乎只是增強既有的情感。而且儘可能越少越好。假如甚至連這一點都不需要,也能達到我的目的,我就會避免那樣做。

「要讓日主十四接納你們,並無必要對他進行干涉——我管它叫『干涉』,你該注意到了,因為那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不必干涉他,因為他的確欠我的情,而他是個榮譽至上的人。儘管你發現他有許多怪癖。當你犯了他眼中的褻瀆罪時,我的確出手干預了,但程度相當小。他不急於將你們交給帝國當局,他不喜歡那些人。我只是將這種厭惡稍微加強,他便將你們交由我看管,並接受我提出的說法。換成另一種情況,他可能會將那些話當做似是而非的言論。

「我也未曾對你進行多麼顯著的干涉。你同樣不信任帝國當局,如今大多數人都一樣,這是帝國衰敗和傾頹的一個重要因素。非但如此,你還對心理史學這個概念引以為自豪——因為自己能想到它而感到驕傲。你不介意去證明它是個實用的學科,這樣做會讓你感到更加驕傲。」

謝頓皺了皺眉頭,說道:「對不起,機械人閣下,我不曉得自己是個如此驕傲的怪獸。」

丹尼爾溫和地說:「你絕不是驕傲的怪獸。你完全了解被驕傲驅動不值得恭維也毫無用處,所以你努力抑制那種驅動力;但你同樣大可否認心跳是你的動力源,這兩者都是你無法做主的。雖然你為了內心的平靜,將你的驕傲藏在自己找不到的地方,你卻無法對我隱藏。它就在那裏,不論你遮掩得多麼仔細。我只要稍微將它加強一點,你就立刻願意採取躲避丹莫茨爾的行動,而在前一刻,你還會抗拒那些行動。你也隨即渴望集中全力發展心理史學,而在前一刻,你還對它嗤之以鼻。

「我認為沒有必要碰觸其他情感,所以才讓你推出了你的機械人論。假使我預見這個可能性,我或許會阻止,但我的先見之明和我的能力並非無限。我也不會對如今的失敗感到後悔,因為你的論點都很有道理。讓你知道我是誰,以及讓我以本來面目幫助你,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感,親愛的謝頓,是人類行動的一個強大動力,遠比人類自已所了解的更為強大。你無法明白輕輕一碰能達到多大效果,以及我多不情願這樣做。」

謝頓的呼吸變得沉重,他試着將自己視為一個被驕傲驅動的人,而他不喜歡這種感覺:「為何不情願?」

「因為很容易會做過頭。早先,我必須阻止芮喜爾將帝國轉變成封建式的無政府狀態。我可以迅速扭轉人心,但結果很可能是一場血腥的叛亂。男人畢竟就是男人——而衛荷的將領大多數是男人,想在任何男人心中挑起對女性的仇恨和潛在的恐懼,其實不必花太大工夫。這也許是個生物學的問題,我,身為一個機械人,無法全然了解。

「我需要做的只是增強那種感覺,好讓她的計劃自行崩潰。即使我做得僅僅多出一厘米,我也會失去我想要的——一次不流血的接收。我要的只是讓他們在我的戰士來到時不要抵抗,如此而已。」

丹尼爾頓了一下,彷彿在斟酌他的遣詞用字,然後又說:「我不希望討論和我的正電子腦相關的數學,它在我的理解之外,不過假使你花上足夠心思,它也許並未超過你的能力範圍。無論如何,我還是受到『機械人三大法則』的支配。傳統上它們以文字表述——或是很久以前曾經如此。它們的內容是:

一、機械人不得傷害人類,也不得因為不採取行動而使人類受到傷害。

二、除非違背第一法則,否則機械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三、在不違背第一法則及第二法則的情況下,機械人必須保護自身的存在。

不過,兩萬年前我有一個……一個朋友,另一個機械人。他和我不同,不會被誤認為人類。但擁有精神力量的是他,而且是經由他,我才獲得了自己的精神力量。

在他的感覺中,似乎應該有個比三大法則更具一般性的規定。他稱之為第○法則,因為○在一前面。它的內容是:

機械人不得傷害人類整體,也不得因為不採取行動而使人類整體受到傷害。

然後,第一法則必須變成:

一、除非違背第○法則,機械人不得傷害人類,也不得因為不採取行動而使人類受到傷害。

其他兩個法則也必須做類似修正。你明白嗎?」

丹尼爾滿懷期待地停下來,謝頓介面道:「我明白。」

丹尼爾繼續說:「問題是,哈里,一個人容易指認,我可以隨手指出來。我們不難看出什麼會、什麼不會傷害一個人——至少,相對而言並不困難。但什麼是人類整體呢?在我們提到人類整體時,我們指的是什麼?我們怎樣才能定義對人類整體的傷害?一個行動方針如何才會對人類褳體有益無害,我們又如何分辨?首先提出第○法則的那個機械人死了——變得永遠停擺,因為他被迫進行一項他感到會拯救人類整體的行動,卻又無法確定它會拯救人類整體。當他停擺之際,他將照顧銀河的責任留給了我。

「從那時候開始,我一直努力嘗試。我儘可能做最小的干預,僅靠人類自己判斷什麼是好的。他們可以賭,我卻不能;他們可以失誤,我卻不敢;他們可以無意間造成傷害,若是我則會停擺。第○法則不允許任何失誤。

「但有時我還是被迫採取行動。我依舊運作如常的這個事實,顯示我的行動始終適度和謹慎。然而,在帝國開始沒落衰微之後,我不得不干預得較為頻繁;而過去數十年間,我不得不扮演丹莫茨爾這個角色,試着經營這個政府,幫它逃過覆亡的命運——但我運作如常,你看到了。

「你在十年會議上發表演說后,我立刻了解心理史學中藏有一個工具,或許能辨認出什麼行動對人類整體有益或有害。在它的幫助下,我們不會再那麼盲目地下決定。我甚至能放手讓人類自行做出決定,只須在最緊急的危機時刻才介入。因此我很快做出安排,讓克里昂知曉你的演說並召見你。然後,當我聽到你否認心理史學的價值時,我被迫想出另一個辦法,好歹要讓你繼續嘗試。你明白嗎,哈里?」

謝頓感到茲事體大,不覺有些惶恐:「我明白,夫銘。」

「今後對你而言,在我能見到你的少數機會中,我的身份將仍是夫銘。我會給你我所有的一切數據,只要那是你需要的。而在我的丹莫茨爾身份之下,我會盡我的一切力量保護你。至於丹尼爾這個身份,你以後絕對不能提起。」

「我不會那樣做,」謝頓連忙說道,「因為我需要你的幫助,讓你的計劃受阻會壞了我的大事。」

「沒錯,我知道你不會那樣做。」丹尼爾露出疲倦的微笑,「畢竟你十分自負,想要佔有心理史學的全部功勞。你不會想——絕不會想讓任何人知道,你曾經需要一個機械人的幫助。」

謝頓漲紅了臉:「我不是……」

「但你的確是——即使你將它仔細隱藏起來,不讓自己看見。這點相當重要,因為我正在將你的這種情感稍稍推強,使你絕不會對別人提到我。你甚至不會有想說出來的念頭。」

謝頓說:「我想鐸絲知道……」

「她知道我的身份,她同樣不能對別人提到我。既然你們兩人都已知道我的真面目,你們相互間可以隨意提起我,但不可以對別人說。」

丹尼爾提高音量說:「哈里,我現在要忙別的工作。不久之後,你和鐸絲會被帶回皇區……」

「芮奇那孩子一定要跟我走,我不能遺棄他。此外還有個名叫雨果·阿馬瑞爾的年輕達爾人……」

「我明白。芮奇也會被帶回去,你還可以帶着你喜歡的任何朋友,你們都會得到適當的照顧。你將投入心理史學的研究,你會有一組人,會有必需的計算機和參考資料。我將儘可能不加干預,假如你的計劃受到阻礙,卻未真正達到危及這項任務的程度,那麼你得自行設法解決。」

「慢著,夫銘,」謝頓急切地說,「如果說,雖然有你的鼎力相助,以及我的全力以赴,心理史學終究無法成為一個實用的機制呢?我要是失敗了怎麼辦?」

丹尼爾再度提高音量:「這樣的話,我手中還有第二套計劃。我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以另一個方法進行了很久。它同樣非常困難,就某些方面而言,甚至比心理史學更為激進。它也可能失敗,但我們面前若有兩條路,總會比單獨一條帶有更大的成功機會。

「接受我的忠告,哈里!假如有朝一日,你真能建立起某種機制,有可能藉以防止最壞的情況發生,看看你是否能想出兩套機制,如此則萬一其中之一失敗,另外一個仍能繼續。帝國必須穩定下來,或是重建在一個新的基礎上。建立兩個這樣的基礎吧,不要只有一個——假如可能的話。」

他再度提高音量:「現在我必須返回我的普通角色,而你必須回到你的工作崗位。你會被照顧得很好。」

他最後一次點點頭,隨即起身離去。

謝頓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說道:「我得先找鐸絲談談。」

94

鐸絲說:「官邸已經徹底掃蕩,芮喜爾不會受到實質傷害。而你將回到皇區去。哈里。」

「你呢,鐸絲?」謝頓以低沉而緊張的聲音說。

「我想我會回大學去。」她說,「我的工作荒置了,我教的課也沒人管。」

「不,鐸絲,你有更重大的工作。」

「什麼工作?」

「心理史學,沒有你,我無法進行這個計劃。」

「你當然可以,我對數學完全是文盲。」

「而我對歷史也是——我們同時需要這兩者。」

鐸絲哈哈大笑:「在我看來,身為數學家,你舉世無雙。而我這個歷史學家,只不過剛好及格,絕對不算傑出。比我更適合心理史學需要的歷史學家,你要多少就能找到多少。」

「如果你這樣認為的話.鐸絲,讓我解釋一下。心理史學需要的不只是一個數學家和一個歷史學家,它還需要一種意志,來勇敢面對這個可能要鑽研一輩子的問題。鐸絲,沒有你,我不會有那種意志。」

「你當然會有。」

「鐸絲,如果你不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要有那種意志。」

鐸絲若有所思地望着謝頓:「這是個不會有結果的討論,哈里。毋庸置疑,夫銘將做出決定。假如他決定送我回大學……」

「他不會的。」

「你怎能肯定?」

「因為我會跟他說明白,如果他送你回大學,我就要回到赫利肯,帝國大可以繼續走向自我毀滅的終點。」

「你不可能是說真的。」

「但我說的確實是真的。」

「難道你不了解,夫銘可以使你的情感產生變化,這樣你就會願意研究心理史學——即使沒有我?」

謝頓搖了搖頭:「夫銘不會那麼武斷。我跟他談過,他不敢對人類心靈做太多手腳,因為他受到他所謂機械人法則的束縛。而改變我的心靈,使我不再想要跟你在一起,正是他無法冒險從事的那種改變。話說回來.如果他不干涉我,如果你加入我的計劃,他會得到他所要的——心理史學成功的真正機會。他為什麼不該滿意呢?」

鐸絲搖了搖頭:「也許由於某些他自己的理由,他會不同意這樣做。」

「他為什麼要不同意?你受他之託來保護我,這個託付被取消了嗎?」

「沒有。」

「那麼他就是要你繼續保護我,而我也需要要你的保護。」

「保護什麼呢?你現在已有夫銘的保護——同時以丹莫茨爾和丹尼爾的身份。對你當然足夠了。」

「即使我擁有銀河中每一個人、每一份力量,我仍只要你的保護。」

「那麼你要我不是為了心理史學,你要我是為了保護你。」

謝頓面露不悅之色:「不!為什麼你一直曲解我的話?為什麼你要逼我說出你一定明白的事?我要你既不是為了心理史學,也不是為了保護我。那些都只是借口,必要的話,我還會用到其他任何借口。我要的是你——只是你。如果你要真正的理由,那是因為你就是你。」

「你甚至不了解我。」

「那不重要,我不在乎——但就某方面而言,我的確可說了解你,比你想像中還了解的多。」

「真的嗎?」

「當然。你是那麼聽命行事,你為我甘冒生命危險,從來不曾遲疑,看來好像不顧一切後果。你學習網球的速度那麼快,你學習使用雙刀甚至更快,而在和瑪隆的激戰中,你表現得完美無缺。簡直不像個人——如果我能這麼說。你的肌肉結實得出奇,你的瞬間反應快得驚人。當一個房間遭到竊聽,你就是有辦法看出來。而且你能以某種方式跟夫銘保持聯絡,根本不必使用任何儀器。」

鐸絲說:「從這些你推出來什麼結論?」

「這使我想到,夫銘在他的機·丹尼爾·奧利瓦身份之下,進行着一件不可能的任務。一個機械人怎麼可能照管整個帝國?他一定有些幫手。」

「那是顯然的事。可能有好幾百萬,我這麼猜想。我是個幫手,你是個幫手,小芮奇也是個幫手。」

「你是個不一樣的幫手。」

「哪裏不一樣?哈里,說出來。假如你聽到自己說出的話,你將了解它有多麼瘋狂。」

謝頓對她凝視良久,然後低聲說道:「我不會說出來,因為……我不存乎。」

「真的不在乎?你願意接受真正的我?」

「我會接受我必須接受的你。不論你是什麼,你還是鐸絲,在這個世上我別無所求。」

鐸絲柔聲說道:「哈里,因為我是鐸絲,所以我要你得到最好的;但即使我不是鐸絲,我仍會希望你得到最好的。而我不認為自己對你有什麼好。」

「對我是好是壞,我並不在乎。」說到這裏,謝頓踱了幾步,低下頭來,揣度著即將說出口的話。「鐸絲,你曾被吻過嗎?」

「當然,哈里。那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而我活在社會中。」

「不,不!我的意思是說,你真正吻過一個男人嗎?你知道——熱情地!」

「嗯,有的。哈里,我做過。」

「你喜歡嗎?」

鐸絲猶豫了一下:「當我那樣吻的時候,我喜歡它的原因,是因為我更不喜歡讓一個我喜愛的、他的友誼對我有些意義的年輕男子失望。」說到這裏,鐸絲的雙頰緋紅,趕緊將臉別過去。「拜託,哈里,要我解釋這種事並不容易。」

但此刻的謝頓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為堅決,他毫不放鬆地繼續逼近:「所以說,你是為了錯誤的理由,為了避免傷害某人的感情而吻。」

「也許每個人都是這樣,就某種意義而言,」

謝頓將這句話咀嚼了一番,又突然說:「你曾經要求別人吻你嗎?」

鐸絲頓了一下,彷彿在回顧她的一生:「沒有。」

「或者希望再被吻一次,在你被吻過之後?」

「沒有。」

「你曾經跟男人睡過覺嗎?」他絕望地輕聲問道。

「當然有,我告訴過你,這些事情是生活的一部分。」

謝頓緊緊抓住她的雙肩,似乎是要搖晃她:「但你曾經感到那種慾望嗎,只和一個特別的人有那種親密關係的需要?鐸絲,你曾經感受過愛嗎?」

鐸絲緩緩地,幾乎傷感地抬起頭來,目光與謝頓的鎖在一起。「我很抱歉,哈里,我沒有。」

謝頓放開她,讓自己的雙臂頹然垂到身子兩側。

接着,鐸絲將一隻手輕柔地放到他的肩上。「所以你看,哈里,我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謝頓垂下頭來,雙眼瞪着地板。他衡量著這一切,試着理性地思考。然後,他放棄了,他只要他想要的,而他的嚮往超越了思考與理件。

他抬起頭來:「鐸絲,親愛的,即使如此,我還是不在乎。」

謝頓用雙臂摟住她,緩緩將頭湊過去,彷彿等着她隨時抽身,但卻將她越摟越緊。

鐸絲沒有任何動作,於是他吻了她——先是慢慢地、流連地,接着是熱情地。她的雙臂突然緊緊環抱住他。

等到他終於停下來,她凝望着他,雙眼中映着笑意。

她說:「再吻我一次,哈里——拜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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