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元宵節過後,賢良門外。

那拉氏拉住我的手,恬靜地笑着道:「妹妹回去吧,這馬車就在門外。」我笑着點點頭,她唇邊含笑看看我身上的斗篷,道:「幾年了,妹妹還穿着這件斗篷,莫不是敏敏王妃這兩年送你的,你都送給了宮裏的姐妹們。」

我淺淺一笑:「我還留有兩件。」那拉氏點頭笑笑,回頭對身後的嵐冬吩咐:「好好調理王爺的病。」我心中微怔,看向嵐冬,她目光淡淡,和我一觸即離。

她微垂首輕聲回那拉氏:「奴婢必會盡心儘力照顧王爺,請娘娘放心。」

那拉氏輕頜了下首,然後朝我一笑,我笑着回了下,她轉過身,踩着細碎的步子,踏凳上了馬車,熹妃、裕妃等和我相視微笑后,尾隨着各自上車。待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前行,嵐冬自馬車遠去的方向收回目光,靜默地垂首站在原地。我掠她一眼,舉步往回走去。

菊香隨着我走了向步,悄聲對我說:「娘娘,嵐冬姑娘還在原地站着。」我停步吩咐菊香:「讓她隨着一道走。」菊香努努嘴,回身走向她。

默想着心事,緩步走向勤政殿。殿門的高無庸忙走過來,賠笑道:「皇上正在議事,娘娘如若有事,奴才這就稟告。」我腦中仍想着一直徘徊腦中的事,隨意點點頭問:「殿中還有何人?」高無庸道:「還有怡親王和四阿哥。」

我仍是點點頭,剛提步行兩步,心中忽地想起一事,回身吩咐高無庸:「菊香和坤寧宮的嵐冬一會過來,讓她們去側殿茶房候着。」高無庸似是猶豫一下,才應聲守在路口。

剛入大殿,便傳來胤禛的聲音:「軍機房不是專為西北戰事而設,要逐步承旨辦理機務,取代議政王大臣會議。辦理機務的軍機大臣,在滿、漢大學士及各部尚書、侍郎中選,要能辦實事之人。」

軍機房剛剛建起來,尚有許多細節要商定。我停下步子,躊躇一陣,轉身瞅他一眼,正欲出門。他目光正好掃過來:「曉文。」我走過去,弘曆起身行禮,我淺笑道:「你們繼續談,我到裏面待一會。」說完,徑自向裏面耳房走去。

坐在榻上,怔忡的默想着,每次見到嵐冬總有種奇怪的感覺,有些說不清楚,總覺得她心中埋着沉重的心事,身上隱著冷寂的影子,但心中又不排斥她,止不住想她為何如此,最奇的是,居然覺得她與自己有着莫大的關聯。

默想一陣,回過神卻發覺外面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又等了會兒,我起身走出去。胤禛、十三、弘曆三人正看着地圖,聽到腳步,三人抬起頭。十三抿嘴輕笑,起身道:「臣弟告退。」弘曆默看我一眼,隨着十三起身欲出去。

「十三弟。」話一出唇,下部該說什麼,我卻心中沒了思量。十三面帶疑惑,笑看着我,弘曆也立在原地,默默盯着我。

我看向胤禛,凝目注視着他,道:「方才皇後娘娘走時留下了貼身丫頭。」

他本微蹙的眉頭舒展,眸中蘊絲笑意,道:「把這事給忙忘了,十三弟,皇後身邊有一個懂得調葯的宮女,你這陣子身子虛,皇后請旨,想把她留下調理你的身體,朕已准了。」

十三瞥了眼我,我輕搖了搖頭,他默一會才問道:「可是名叫嵐冬的宮女。」胤禛笑着點點頭,十三又看我一眼,我擔憂的盯着他。十三默想一會,微笑着:「臣弟謝過皇兄、皇嫂。」

我心中一緊,腦中驀然想起弘曆的那句話『圍在阿瑪身邊的人都應小心』,想到這,我緊張地脫口說:「不可。」

三人的目光瞬間全盯着我身上,胤禛走過來柔聲問:「怎麼了?」我悄眼瞅了一眼十三,十三眉微蹙微微搖頭,我心中恍惚一陣,猛然明白十三這麼痛快答應下來,是為了把嵐冬支出宮去。

我心中難受,對着胤禛搖搖頭,輕聲解釋:「皇後娘娘身子也不好,讓她隨着十三,誰來照顧皇后。」他靜靜盯我半晌,我默立着對他微微一笑,提步向外走去。

走到十三身邊,腳步一滯,心中極是酸楚,對他苦苦一笑,他卻是面色淡然,嘴角仍掛着笑。我越過他,目光恰遇十三身後站着的弘曆。弘曆面色沉靜,眸中卻隱蘊疑惑,和我目光一遇,微一頜首,然後撇過頭望着前面。

跨出殿門,高無庸迎上來道:「娘娘,菊香、嵐冬在茶房候着,奴才這就去叫她們。」我木然擺手:「皇上正在議事,你守在這裏,我自個去就行。」說完,我徑往茶房方向走去。

春風初拂,寂靜了一冬的枝椏吐出了新芽,閣內的草地也微微露出了綠。

嵐冬入交暉園已有月余,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我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這幾日,勤政殿裏燈火通明,賢良門外新建的供軍機房辦公以及大臣候旨小憩的朝房日夜人滿。

原來噶爾丹策零殺死叛逃到準噶爾的羅卜藏丹津及其部屬,並譴特使來京稱『若天朝俯念愚昧,赦其已往,即將羅卜藏丹津解送。』朝臣們以為事情有轉機,噶爾丹策零可能會俯首稱臣,認為並不需要下令兩路大軍攻打,可胤禛卻認為,這只是其緩步之計,認為噶爾丹策零是在為反撲做準備。

我站在船頭,遙遙望着對面朝臣來來往往,太監宮女們腳步匆促。輕輕吁出口氣,轉身吩咐搖擼太監回杏花春館,小太監飛快瞅我一眼,似是被我突如其來的微怒口氣弄得莫名其妙,他面帶惶色輕聲應下,便往回划。

我心中雖有不忍,但實在沒有精力再多說一句話,遂回艙坐於几旁,默默出著神。

上岸,走進館內,沿路信步踱著。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漸漸西落,我仍徘徊在林子裏。遠遠聽見菊香的叫聲,我深透口氣,走出林子往回走。

「娘娘,以後您不能獨自一人出閣,奴婢都找你一個時辰了。不得已才這麼大呼小叫的,讓別人聽見,多麼不成體統。」菊香跑過來,未及喘口氣就發起了牢騷。

初春的傍晚,涼風習習。菊香卻額頭涔汗,想是跑了不少冤枉路。我抽下她的帕子,塞到她手中,笑斥道:「我們閣內規矩是越來越壞了,丫頭都訓起主子了。」

她努努嘴,瞥我一眼道:「要說閣內的沒有規矩也是您挑起的,哪有主子整日獨自一人出去的。巧慧姑姑說了,侍候小阿哥都比跟着您省力。」我無奈的嘆口氣,笑問她:「什麼事?」

她一拍額頭:「只顧埋怨了,把正事都忘了,笑泠姑娘已在閣內候了一個時辰。」我微怔,又反問一句:「你說的是誰?」菊香鬼笑着道:「是勤政殿的笑泠姑娘,許是萬歲年今夜要回來吧。」

我輕哼一聲,斂了笑肅容道:「長了幾個膽子,連皇上的心都操。」她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撲通』跪在地上顫著音道:「奴婢再也不敢了,娘娘恕罪。」我忍着笑,向前走兩步,抑不住大笑起來。

菊香一怔,忽而明白我在逗她。起身向我追來,我向前跑兩步,身上旗裝上飾品『丁冬』亂響,我停下步子,默想一會兒,還是對着跑來的菊香道:「皇上不在時,在閣內怎麼鬧都行,可有一樣,關於皇上的事,不論大小,都不得開口議論,可記住了。」菊香又是一愣,即而點了點頭。

這陣子我心中有事,沒有心思管束她們,而巧慧年歲漸大,且又一心撲在弘瀚身上,閣內以菊香為首的的宮女們也越發的沒規矩。長此以往,吃虧是必然的事,還是早些敲打敲打她。

看菊香默跟着後面一聲不吭,我輕搖搖頭,跨入禛曦閣,進入正廳。笑冷許是聽到了腳步聲,已迎在了門口:「奴婢見過娘娘。」我邊揮手讓她起身,邊坐下問:「可是皇上有事吩咐?」

笑泠嘴角掛着笑道:「皇上吩咐奴婢把這個送過來。」接過她雙后遞過的盒子,放在身邊几案上,眼前的她依然大方得體、溫婉可人,心裏不由對她生出幾絲好感,我笑着問她:「皇上這幾日膳食用得如何?」她笑着回道:「皇上的膳食仍是清淡為主,這幾日較忙,皇上用膳不是太多。」

我點點頭,菊香已閃身進來躬身行了一禮:「娘娘,廚房太監問今晚膳食可有特別想吃的?」月信已過了十餘日,且近日胃口較差,進膳漱口隱隱有些噁心,大概腹中已又有了一個生命。

幾次三番想開口告訴胤禛,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中煩悶,如果不知道結局,對於這個孩子的到來我會欣喜異常,可如果生而不養,自己不能做一個合格的母親,又有何面目生下她呢。但是現在最糟的卻是,要與不要、生與不生,自己沒有決定權,自己根本沒有辦法阻擋她的到來。

呆坐着默默發了會呆,一回神卻見菊香仍垂首躬立着,而笑冷卻若有所思看着我,和我眼神一對,她抿嘴笑道:「娘娘,奴婢昔日在家時也燒得一手好菜,如若娘娘不嫌棄,奴婢願試一試。」

我嘴邊扯出一絲笑:「這幾日大殿忙,不能離了人手,還是先回去吧。菊香,你吩咐他們,煮些清粥小菜即可。」

菊香,笑泠禮畢而去,我拿起盒子打開,抽出裏面一張折成長條的紙,展開低聲讀著:「叵耐靈鵲多謾語,送喜何曾有憑據!

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

『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里。

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去里。』」

我心中一暖,不由得掩嘴輕笑起來,這時候,他還有閒情逸緻打趣我,想來是這幾日我總是坐船行至一半便調頭而回,傳到了他耳中。本鬱悶的心緒因這首詩而暢快了些,嘴角蘊著笑,小心的收紙入盒,拿起來,起身往內院行去。

內院,房門半開,我心中一愣,出去時好像關了門。且這房中的一切都是自己親手收拾的,巧慧明知自己不在,也不會帶弘瀚過來。難道他回來了,想到這裏,抿嘴笑起來,既然回來了,還差笑泠送首詩。

推開門,正欲開口,卻見一女子背對着站在我的梳妝台前。這背影極像是……。

我心中一愣,同時又是一驚,冷冷的問:「不請自入,有什麼要緊事?」

她身子一頓,轉身微垂首盈盈施一禮:「奴婢失禮了,承歡格格吩咐奴婢送個口訊。」我凝目注視着她,淡淡地問:「格格有何事?」她唇邊漾出着絲笑:「格格想趁著春暖花開,邀娘娘去暢春園騎馬。」

我點點頭,笑着道:「知道了,回去你告訴格格,讓她來一趟。」語畢,心念一轉,疑惑地續問:「你進園子就為了此事?」

她瞅我一眼,走過來道:「王爺已兩日未出園子,奴婢是為王爺送葯而來,順帶着為格格捎口信。」

看她垂目不卑不亢的站着,那奇異的感覺絲絲湧上心頭,我目注着她,凝神細看。

半晌后,心裏沒來由得一陣不安。我收回目光,往內走去,邊走邊道:「皇後娘娘吩咐你好好照顧王爺,那是對你的信任,不要辜負了她。一個女兒家,以後不要單獨出來,王爺沒時間回去時,我會吩咐小順子過去拿葯。你退下吧。」

聞言,她靜默一陣,忽然開口道:「那就是說,如果王爺的病一日沒有痊癒,我就得待在交暉園。」聽她語氣生硬,我心中一愣,忙轉過身,她嘴角噙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冷眼看着我。

不,那種眼神不能稱之為看,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裏面蘊著一種說不清的東西,細想一會,心中又是一驚,那是恨,她現在竟是恨恨的瞪着我。以前總覺得冷意逼人,不似一般唯唯諾諾,對主子話言聽計從的丫頭。從未看她如此表情,不知為何,在內心深處竟湧出絲驚懼,忙輕喝道:「還不退下。」

她掠我一眼,唇邊的笑卻擴大起來,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何在廉親王爺駐足相望嗎?你不是一直懷疑我,和六十阿哥的死有關嗎?你不是一直對我很好奇嗎?」

原來她的確有問題,自己的感覺是對的。

強自壓下心頭不安,慢慢坐在桌旁,端起茶壺為自己到一杯水,慢慢啜了口,強自鎮靜下來,抬起頭笑着道:「我曾親耳聽你說過,你和王府沒有關係。」

她隱去笑容,向前走兩步,盯着我恨恨地道:「我現在沒有,不代表是以前沒有。」

我心中震驚,默想一會兒,自己在王爺從未見過她,況且她的年齡也不該和八爺有什麼聯繫,難道是和八福晉明慧有關係之人。

我心中一沉,聲音有些發顫:「你是明慧什麼人?」

她咬牙笑起來:「她,八福晉。」我心中更是吃驚,聽她的語氣隱著恨意,說明她並不是明慧的什麼人。

看我凝神細想,她又是一陣輕笑:「你很聰明,你所猜測的都對,皇后的痰涌,六十阿哥的落水,甚至是怡親王側福晉之死都和我有關係。」

我手一抖,手中杯子應聲落地,一聲脆響,驚醒我的身上的怒意,我『騰』地起身,厲聲喝問:「為什麼?她們跟你有何冤讎,皇后待你如親生女兒、六十阿哥才只是個孩子、而綠蕪和你更是沒有任何關係,究竟是為了什麼?讓你如此狠心對她們下手。」

她慢慢搖搖頭,緩緩向前走着:「你說的都對,她們和我沒有關係,我甚至負了皇后的一片恩情,可是,她們必須要死。」我手握成拳,吼道:「為什麼,你總得有個理由,為什麼?」

她依舊笑着,臉上隱隱透着絲瘋狂、扭曲:「為什麼,皇后死了,整個後宮便是一團散沙;福惠死了,對他可是錐心之痛,但是我沒想到他那麼快就挺了過來;其實,我下一目標計劃的本來是你,而不是側福晉,但你知道什麼救了你嗎?」

和她面對面站着,她眸中的仇恨如一團火焰一般,我心痛難奈,已不知懼怕,揚手欲打她一耳光,她畢竟學過功夫,我的手剛剛揚起,她便抬手一擋,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整個手臂更是火辣辣的疼。

她笑着盯着我:「真不想知道?。」

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打擊胤禛,我不覺已淚如雨下,腦中滿載恨意,但卻說不出一句話,只知道恨恨的回望她。見我如此,她臉上笑容放大:「是這個,是這個救你一命。」

移目看她手中鐲子,我心神一晃,腦中一個念頭閃了出來,心中驚痛不已,不會的,不會是她,腦中雖是這麼安慰自己,但身子仍是一軟,向後退兩步。呆愣一瞬,突地又反應過來:「你為何拿我的鐲子?」

我撲過去,欲搶過來。她一把收住,放進懷中:「你的,這怎會是你的,這是馬而泰.若曦的,你是嗎?」

我身形一頓,停步驚問:「你到底是誰?為何要拿我額娘送我的鐲子。」

她嘲弄的看着我,冷聲道:「你額娘,你配嗎?你敢承認你是馬而泰.若曦嗎?若曦額娘早去,姐姐是她唯一的依靠,但姐姐下場如何,皇家除名。還有阿瑪一個掌握西北兵馬大權的將軍調任到一個文職小官。甚至,還有姐夫,他,……,他竟被你們逼死,你有臉承認你是若曦嗎?」

我兩手指甲已深扎入肉,但我卻絲毫感覺不到痛,面帶慘笑問:「你是若曦?」

她閉眼,一串淚珠隨着落下:「若曦,已經二十多年沒有人如此叫過了,我還是若曦嗎。」

我一直隱隱覺得她和自己有莫大的關係,原來她竟是,心裏如刀劃過一道一樣,隱隱作痛,捂住心口,道:「即便如此,你也不應該殺這麼多人,皇上,他並沒做錯什麼。」

她頭微揚,臉上帶恨卻笑着道:「姐姐、阿瑪又有何過錯,還有,姐夫,他該死嗎?還是這麼屈辱的死。」

我身子沒有一絲力氣,依在桌上,強抑住心痛問:「你多年沒在姐姐身邊,你可知道姐姐的心思在不在八爺身上?另外,你又怎知阿瑪他們過得不如意呢?六十該死嗎?綠蕪又該死嗎?甚至還有綠蕪那還沒有出世的孩子也該死嗎?你真是若曦嗎?你是姐姐的妹妹嗎?為何你會如此蛇蠍心腸。」

被我這麼一連串的反問,她微微心了下,面帶茫然,但隨即面色一變,大聲道:「我怎會不知姐姐的心思,她們是不該死,但誰讓她們跟皇上有關呢。我本有機會讓他一刀斃命,可我更想讓他嘗嘗親人一個一個在身邊離開的滋味,我要讓他孤獨至死,讓他獨自品嘗自己種下惡果。至於側福晉,怪只怪他是怡親王最心愛的女人,只有她死了,怡親王才會受到打擊,如果皇上知道他心愛的十三弟是因為他才痛苦至死的,你猜他會怎樣。」

『痛苦至死』乍一入聞,我心大驚,難道,……。

我甩甩頭,心痛莫名,哀聲問:「你在王爺葯里作了手腳?」

她仰頭大笑:「現在他還死不了,他會再痛苦三個月,然後腸穿肚爛而死。」

我身子一軟,癱倒在地,被剛才落地的茶碗碎片扎住手心,我卻絲毫沒覺得痛,腦中竟然木木的,只是血瞬音染紅整個手掌。

我獃獃坐在地上,她走到我面前,臉上有絲獰笑:「這滋味好受嗎?你可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女子,突然變成了一歲的女娃,而且是一個出口成章的孩子,整日裏對家人說『我是當今八阿哥的妻妹,我不是你們的孩子,我叫馬而泰.若曦。』結果怎樣,你知道嗎?我被視為妖怪,隨着那家的阿瑪、額娘被族人趕出家門,流落異鄉。」

我獃獃的聽着,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可自己想這樣嗎?這由得了自己嗎?我苦苦一笑:「你以為我想嗎?我……。」

話未說完,門口突然傳來巧慧的聲音:「保護娘娘要緊。」幾個侍衛拔刀入內,團團圍住我們,面前的她一笑,蹲下來,自頭上拔出簪子對着我胸前,笑着道:「知道鳩尾穴嗎?任脈,刺中后,震動心脈,最後血滯而亡。」

巧慧聞言疾步撲過來,淚流滿面,道:「嵐冬姑娘,千萬不要傷了我家小姐,你想要什麼,皇上都會答應你的。」

她一手掐我的脖子,一手用簪子指着我,看了眼巧慧,滿臉傷痛的喃喃道:「小姐。」她收回目光,盯着我冷笑着道:「我該叫你曉文,還是若曦。『小姐』,連姐姐的貼身丫頭也對你這麼關心,你很開心吧。」

難道她第一次見到巧慧會把手中的粥打翻,難怪她總是冷意凌人。

我人仍是呆坐着,眼前的一切我絲毫不覺得怕,心中驀然覺得眼前的嵐冬是那麼的可憐、可恨。

巧慧一愣,立在了原地。嵐冬笑瞟了眼幾個侍衛,最後目光又落到巧慧身上:「好巧慧,反正只有你自己看見了,你不要告訴姐姐,我再也不敢往福晉房內放耗子了。」

巧慧身子輕顫,疑惑地道:「你是誰,你怎知我家小姐小時候的事?」

嵐冬淺淺笑道:「巧慧,姐姐待你這麼好,你為何助紂為虐,跟在她的身邊?」看巧慧茫然不解,嵐冬指着我道:「她冒充若曦這麼多年,你都不知道嗎,我才是真正的若曦。」

這麼荒謬的事竟發生自己身上,並因自己發生了這一系列的慘事,如果不是自己求胤禛讓姐姐和青山生不同衾、死同穴,了了姐姐的心愿,哪會引來了一串的誤會。

六十、綠蕪,兩人的面孔交替在我腦中閃著,是自己害了這兩條命嗎,只覺得心痛難忍,我不自覺捂住心口,喉頭一甜,自嘴角流下一股熱流,垂首看看,衣襟上已多了朵朵紅花。甜味過去,嘴裏充斥的滿是鹽腥味,喉頭痒痒的,『哇』地一口又吐了出來,我眼前漸漸灰暗一片,意識也越發模糊起來。

巧慧猛地喝道:「我家小姐早在雍正三年就去了,娘娘和我家小姐一樣,都是善良之人,你身為皇後娘娘的貼身宮女,犯這大不敬的罪,也不怕被誅了九族。」我一驚,又有一些清醒,無力的苦苦一笑道:「沒想到姐姐會有這樣狠毒的妹妹。」

兩人對視着默一會兒,她眸中的狂亂少了幾分。我卻再也無力撐下去了,眼前一黑,耳邊同時又聽巧慧的驚恐聲:「蛇,她背後有蛇。」緊接着身子被人撞了一下,然後又是『啊』的一聲。

冥冥之中,我有些奇怪,怎會有蛇呢,最後那一聲聽聲音好像是笑泠的,她不是回勤政殿了嗎?……。

臉上好像被什麼東西扎了一樣,隱隱的有些疼。我伸手拔一下,手被輕柔的握住,耳邊傳來他焦慮的聲音:「若曦。」緊接着臉上又被一雙小手撫來撫去:「額娘,瀚兒很乖,你不要不理瀚兒。」

暈暈沉沉中聽他不停喝斥太醫,我艱難睜開眼睛,用盡全身力量卻仍是聲若蚊蠅:「皇上。」

周圍瞬間寂靜無聲,眼前出現一大一小兩張臉,胤禛面色憔悴,下頜鬍鬚已長出半指,四目相望,他眸中柔情默默,緊緊密密裹着我。弘瀚許是見我沒有理他,小手已伸過來,扳過我的臉對着他,撇嘴委屈道:「額娘,瀚兒不乖嗎?你為何睡這麼久,不想看看瀚兒嗎?」

心中一緊,腦中驀地想起那日的事,『腸穿肚爛』猶如響在耳邊,我翻身欲起,才發現身上無一絲力,僅僅是頭微動一下,整個人仍躺在床上。

胤禛眉宇一蹙,彎腰托起我的身子為我墊上軟墊,柔聲道:「想幹什麼,說出來,吩咐下去就行了。」我斜依著身子,心中焦急,但卻無一絲力氣,低聲道:「我馬上要見十三。」

他點點頭,坐在我腿邊道:「高無庸,怡親王可是在勤政殿議事。」我這才發現,床前並站一排太醫,旁邊巧慧、高無庸也直直的立着。

高無庸向前走兩步,輕聲道:「王爺這幾日一直在園子裏,即使不在大殿,也會在賢良門和大臣議事,奴才這就去宣。」

胤禛揮手摒退一干太醫,高無庸和巧慧也隨着退了下去,可巧慧牽着的弘瀚卻抓住我的手:「瀚兒不走,瀚兒要和額娘在一起。」

巧慧好言哄了一陣,弘瀚仍是不撒手,她為難的看着我,我撫撫弘瀚的小臉溫言勸道:「瀚兒乖,額娘身子再好一些,一定會抽時間繼續教瀚兒珠心算。」弘瀚將信將疑看着我:「額娘說話算數。」我扯出笑容,點點頭,小傢伙才一步三回頭隨着巧慧出去。

十三搬椅子坐在床頭,望了眼胤禛才問我:「皇嫂,如果身子挺得住,今日當着皇兄的面都說了吧,發生了這事,也該給皇兄一個交待的。」自我醒來就急尋十三,胤禛雖未開品詢問,但一直面色淡淡,坐着默看着我。

此時,聽十三這麼一說,胤禛輕嘆口氣:「你們瞞了我什麼事?」我凝目注視着十三,一陣心酸,十年幽禁、失去至愛,件件都與我有關。

輕咬下唇,閉眼默一會,強自壓下一腔悲傷,對十三道:「你葯中有毒,是慢性的,現在馬上去找張毓之,去尋他師傅,找解藥,一定要快,三個月內一定要服解藥。」說完這一席話,已覺得氣短,撫住胸口喘起來。

十三微微笑着,沒有應聲。胤禛卻面色一緊、眉頭緊蹙,伸手輕柔的為我揉了胸口,待我呼吸平順,才開口問:「怎麼回事?」我以手支起身子,未回答他的話,依然盯着十三道:「你不能再受舟車勞頓之苦,還是在園子裏等著,差人帶他來。」

十三搖頭道:「我身子沒什麼不適,況且她的葯,我也沒喝幾次。」我搖搖頭,急得淚在眼眶裏打轉,胤禛已大聲叫來高無庸吩咐:「命廷玉差人儘快回府尋張毓之進園子,另外,你再派人去菊捨去尋。」高無庸應下,便腳步匆促的出去了。

胤禛目注着我:「還有力氣說么?」我點點頭道:「瓜爾佳.嵐冬是八爺府中的舊人,我入府時她已離了府,我們從未謀過面。那次被擄出宮時,我曾見她在王府門前徘徊,就一直心存懷疑……。」

斷斷續續全部說完,弘曆與張毓之已一先一後進了門,張毓之行禮之後,立在一側。見十三仍是不當回事端坐着,我心中酸楚,對張毓之道:「你師傅所居之處離園子有多遠?」

張毓之微怔一下:「我師傅在天目山,但自我與師妹下山,師傅已出去雲遊,現在不能肯定他在山上。」張毓之默一會兒,忽道:「可是嵐曦闖了禍端?」

我心中一苦,胤禛默看張毓之一眼,揮手招來高無庸吩咐,高無庸一陣點頭,領着張毓之出去。

胤禛自我說完就一直默默不語,我心中難受,不知如何解釋我和嵐冬的身份。幾人默一會,他忽道:「她如此費盡周章的謀划,為什麼她會如此恨朕,甚至是恨你?」

我苦笑一陣,喃喃自語道:「為什麼,因為她恨,她恨她失去了親人的呵護,她恨她失去了溫暖的生活,她更恨的,大概是我我佔了她的……。」我話未說完,弘曆忽然道:「皇阿瑪,兒臣自嵐冬身上搜出了這種葯,不知是不是往十三叔的葯中摻的。」

胤禛面色更暗,十三仍是一臉淡然,我心中卻越發難受,其實我心中最擔心的是,不是十三中了毒,而是他已生無可戀,死亡對他來說,只是解脫。

待一切安排妥當,張毓之的師傅畫像也快馬加鞭送到各省,我心中卻沒有一絲興奮,隱隱覺得十三過不了這一關。

凝目注視着十三,十三笑着道:「皇嫂不必如此擔心,不是還有三個月時間嗎?」我點點頭道:「一定要平安回來。」十三仰頭一笑,對胤禛笑道:「虧是四哥在身邊,如若不然,你這麼千叮萬囑的,看到的人會誤會的。」

我心一驚,他叫了『四哥』而非『皇兄』,而且是侍衛環立的這裏,心中的不祥之兆更強一些,胤禛也是微怔一下,上前拍了拍十三的肩膀:「四哥等你回來。」

十三點點頭,一躍上車,我眼眶一熱:「我們再送你一程。」十三爽朗一笑,道:「已出了賢良門,難不成你們還想送出園子。」

馬車已開始向前走,我急急趕兩步,大聲道:「允祥,記得四哥、四嫂等你回來,回來后你還要為承歡主持大婚呢。」

十三笑容一僵,但隨即隱去,仍笑着道:「我走後,承歡還是隨着四嫂在園子過吧。」說完,挑了車簾入內,馬車也漸漸遠去。

惶恐不安中,終於到了雍正八年五月份。

佇立在亭子裏,望着天邊的酡紅如醉的暮色,我心中暗自慶幸,或許現實與史書是有出入的,十三沒有在五月份去世。又或許是自己記錯了,十三在雍正年間根本沒有去世,是的,一定是自己記錯了。

「小姐,小姐。」正在沉思,忽然傳來巧慧焦急的叫聲,我轉身看去,巧慧一步兩階的上來。我忙下階,扶住她埋怨:「年歲大了,腳下要注意一些,摔傷了是可大可小的。」

巧慧喘著粗氣道:「小姐,出事了,怡親王……。」未待她說完,我心下一驚,身子跟着一顫,腦中突地一片空白,巧慧的聲音依然在耳邊:「……過世了,皇上、格格已經去了交暉園。」

我疾速跑着下階,巧慧在後面喊:「小姐,小心腳步……。」話未落音,我腳步一空,已翻身滾了下去。

耳鳴目眩,眼前金星閃著。我翻身欲起來,剛一起身,『啊』地一聲又摔倒在地,巧慧已跑過來,翻開我的衣襟,哽咽著道:「小姐,你的腳……。」我拉着她的胳膊,哀聲道:「扶我起來,快。」

巧慧搖搖頭道:「小姐,看樣子,你的腳已傷了筋骨,不能動,奴婢這就去讓人抬軟凳過來。」我扯着她道:「我一定要去交暉園。」

巧慧默一會兒,道:「小姐,你可知道二小姐最怕什麼嗎?」我茫然搖頭,她輕聲道:「蛇,她一聽到有蛇,一定會跳起來。」我抓着她的手鬆開,垂首苦笑道:「你想說什麼?」

巧慧拍拍我身上的土,道:「我家二小姐已經過世了,誰也代替不了她。可在我心裏,你也是我家小姐,是三小姐。現在你已有了身孕,上次已受了驚嚇,況且皇上走時有吩咐,不讓你去交暉園,你腳崴傷了,現在你去,是不是園子裏的太監宮女們都受了罰,才能阻擋你。你可知道,上次因為嵐冬能輕易進閣……。」

話說了一半,她忽然停下,驚恐的瞅我一眼。我一閉眼,無力地趴在地上,苦笑起來,前些日子禛曦閣侍衛突然換了,自己還問過胤禛,他卻輕描淡寫的解釋『園子裏的侍衛都是互相調換的』,他說的也是事實,自己也就沒有多想,今日聽巧慧這麼一說,莫非是……。

斜靠在床上,左手右腳裹着厚厚的布,右手拿着本書,盯著書本,腦中卻空空的,沒有一絲自主意識。

門輕輕被叩了兩聲,我回神忙道:「進來。」小順子進來,禮畢道:「今日皇上下詔恢復王爺名諱為胤祥,配享太廟。並且,擬定王爺溢號為賢,並命將『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八字冠於賢字上。」

我凄然一笑:「公而忘私,視國事如家事;小心兢業,無纖毫怠忽;精白一心,無欺無偽;直言無隱,表裏如一;黽勉奉公,夙夜匪懈;一舉未嘗放逸,一語未嘗宣漏;清潔之操,一塵不染;見理透徹,蒞事精詳,利弊周知,賢愚立辨。」

小順子一呆:「娘娘如何知曉,皇上是如此說的。」我苦笑着搖搖頭,不再言語,小順子面帶狐疑之色,轉身向外行去。走了兩步,似是又想到什麼,停步回身道:「誠親王允祉在王爺喪事上總是遲到早散,面無戚容,皇上已命交宗人府議處。」

自摔傷后,我一直譴人送口訊給胤禛,他不得已,只好每日差小順子回來送信。

一個人默默坐着,心裏卻翻江倒海,如果自己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也就沒有後來這一系列的事,沒有十三的十年囚禁;明慧的慘死、八阿哥的休書。沒有上面的事,也就沒有了六十的死;綠蕪的死、十三的死;甚至是閣內侍衛的死,……。

想來想去,原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自己一心想讓姐姐沒有遺憾,但卻沒有想到會發生這麼一系列的誤會,原來自己才是那是殺死這些人的兇手,怪不得別人,自己才是這所有事的罪魁禍首。

頭痛欲裂,雙目緊閉雙手抱頭,蜷曲在床上,身上的傷口許是拉開了,我卻不覺得痛,還隱隱有些痛快,身上痛一點,再痛一些,心才會少痛一些。

「小姐,你怎麼了?」耳邊傳來巧慧關切的聲音,我搖頭無語,她拉下我的胳膊,捏着我的下頜道:「小姐,張開嘴,你的嘴唇咬破出血了。」

我依然咬着下唇,身子微微顫著,「娘娘,你這麼糟蹋自己,只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何謂親、何謂仇,她是仇人嗎?我默想一陣,突地意識到方才並非巧慧的聲音。

腦中驀地想起那日她的驚呼聲,慢慢睜開眼睛,巧慧忙絞了帕子為我擦拭唇邊的血跡。我伸手接過帕子,放在一邊,發現笑泠站在巧慧身邊,她矮身施了一福,我忽地發現她脖子有些異常,心中一怔,問:「你脖子怎麼了?」

笑泠用手撫一下,笑着道:「沒什麼。」旁邊的巧慧截口道:「當日,笑泠自閣內回到勤政殿,稟報高公公說娘娘不怎麼吃東西,皇上吩咐御廚為娘娘做了幾個小菜,命笑泠帶過來。她來的時候,正好是嵐冬拿簪子逼着你的時候,奴婢一喊有蛇,笑泠姑娘趁嵐冬驚慌失措撲了過去,結果被刺中了脖子。那嵐冬的力氣真大,當時如果四哥沒有場,我們都不是她的對手。」

我心下一驚,『四阿哥』,當時弘曆也在場,心中猛地明白那日他為什麼截住話頭,不讓我往下說,想是他已明白了嵐冬的身份。

靜靜沉思一會兒,我抬頭看着她道:「傷口癒合了沒有?」她笑着道:「皇上命太醫為我治的,現在已差不多好了,只是繃帶還不能解開。娘娘,笑泠不懂什麼大道理,只是你這麼折磨自己,除了讓關心你的人難受心痛,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點點頭,強扯出一絲笑:「普通的話就是大道理,謝謝你。」她臉一慌,急忙一福:「娘娘折殺奴婢了,奴婢這麼做是應該的。」

我深嘆口氣,默默發起呆來,兩人見狀,笑泠躡腳退了去,巧慧皺眉為我重新包紮傷口。半晌后,巧慧輕聲道:「奴婢去看了一次嵐冬姑娘,她托奴婢帶口訊,想見你一面。可四阿哥卻吩咐奴婢,不能讓你知道。但奴婢想了想,見與不見,還是由你決定吧。」

我默想一會兒,心中全是哀傷:「帶她來,不,還是送我過去。」巧慧默看我一陣,點點頭,轉身出去張羅轎子。

坐在轎中,掀開帘子一角,杏花春館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侍衛們個個面色凝重而嚴肅。

放下帘子,靠在軟墊上暗嘆口氣,自出事後,那拉氏一病不起,多次要硬挺著來探望我,可胤禛卻吩咐『先照顧自個的身子要緊』。這麼一來,她的病卻是越發重了,宮中之人忙着照顧那拉氏,園子裏忙着我及十三的事,宮女太監們都是來去匆匆、面色凝重,連續發生的事太多,許是大家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

但接踵而來的,更是使人人心惶惶。在這月里,胤禛還是接受了眾大臣的提議,決定對準喝爾進軍之期暫緩一年,並譴奕祿等大臣往諭『請封號,所有屬下悉編旗分佐領』,可就在傅爾丹、岳鍾琪聽旨回京議事時,噶爾丹策零卻突襲駐於科舍圖的清軍,由於軍中無主將,總兵、副將血戰七日雖未大敗,可仍是損失慘重。胤禛聞訊急怒攻心,自交暉園回了園子。

圓明園的西北角,水木明瑟。

這裏只有夏季才會有太監們來將泉水引入室內,以水力轉動風扇,從而達到為室內降溫納涼的效果。因此,其他三季,都是留一些年老體弱的太監保養工具、打掃庭院。可如今,院子被侍衛團團圍着,大概除了飛鳥能入,地上走的,沒有令牌,卻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的。

下轎,推開房門,弘曆疾步過來蹙眉問:「你身子還沒康復,怎麼來這了。」

我心中苦澀,凄然一笑道:「如果不來,我這輩子也不會安心的。她怎麼樣?」

他瞥了眼裏面,道:「你自己看吧。」我走到窗前,透窗向內看,嵐冬站在屋子中央,手腳帶着鐐銬,但身上甚是清潔。

我們相互凝視半晌,她開口道:「你終於來了。」

我深透口氣,平靜地道:「你要我來,究竟是為了何事?」

她嘴角逸出一絲輕笑:「只是想讓你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我一怔,心中剛剛湧出的同情之念一下被擊的支離破碎,心有絲絲絞痛:「死了這麼多人,你仍是如此恨嗎?」

背後的弘曆低聲喝斥:「死到臨頭,仍不思悔改。」她冷冷一笑:「你們為何要把我關在這兒,你們怕什麼,不就是怕別人知道她也是怪物嗎?」弘曆面色一緊,冷聲吩咐身邊的侍衛:「吩咐下去,退到十米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

侍衛利落地退下,弘曆走過來與我並立,嵐冬嘴角噙着絲冷笑:「我很慶幸進宮沒有多久,就去了坤寧宮,因此我的第一個對象便是皇后,還記得那次痰涌嗎?其實她發病也是我用藥所致,太醫的方子都是對症的,可他們卻不知,她所有的膳食都是克制所服之葯的藥性的,也就是說,她服的葯沒有用。事情本是很順的,但不想師兄也進了宮,另外,你一直以為都是懷疑我的。」她越說越慢,我搖頭苦笑道:「你少說了一樣,她對你太好,你根本就下不了手。」

她一怔,盯我一會,微微垂下頭,似是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中,默一會兒,突地抬頭盯着我道:「我第二個對象本來是你,只可惜我身份卑微,沒有辦法來園子裏,只好默默等機會,可即便你們冬季回宮,你也總是待在西暖閣,我沒有機會下手。」

說到這裏,她臉上突然輕笑起來:「後來我發現了另外一個目標,皇上雖不常去坤寧宮,但他對六十阿哥卻極是疼愛,每隔幾日必會譴高公公來詢問,阿哥平日裏的飲食起居、騎術射獵。因此,我留心注意小阿哥的喜好,終於有一天,有了機會。小阿哥要去湖邊賞魚,這是既不暴露我,又能置他於死地的機會。那天出奇的順利,皇後娘娘一直給我訴說舊事,她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中,而當時又只有我們三人,一切如我所預料的發展,其實在下水救他的一剎那,我心裏是矛盾的,有些不忍心,但那時你知道我腦中忽然想起了什麼嗎?我想起了姐姐、姐夫,因此,我抱着小阿哥一起沉下去。」

腦中閃出六十在水中掙扎的畫面,心一下子揪在一起,鈍鈍的隱隱作痛。我腿一軟,身邊的弘曆忙扶着我,我捂住胸口無力地問:「那裏的魚是你準備的?」她得意一笑:「我在湖水裏放了用藥養過的魚,它們放入深水中十日內不會游入湖底,因為只有飄在水面上它們才能呼吸。」

淚順臉流入口中,心中一陣苦澀,掙開弘曆的手,走上前雙手緊扣著窗子,搖著頭道:「我本打算永遠不再對人再次提及這件事,因為這事關姐姐的名譽。但是,今日我告訴你,你不配做姐姐的妹妹,你根本不配,你們相依為命十幾載,你可知道姐姐心中的人是誰,他根本不是八爺,她心心念念想得是阿瑪帳下的青山,皇上之所以休了她,那是姐姐求來的,她想和青山生不同衾、死同穴。你口口聲聲說為了姐姐,其實你根本是為了自己,從小你跟明玉格格打架,你幫得了姐姐了嗎?沒有,你只是為她添了一樁又一樁的麻煩;你殺了這麼多人卻一直喊著是為姐姐和八爺鳴不平,但說句實話,你是為她們嗎?你不是,你只是為了你,為了你這十幾年所受的一切向我們報復。我從二十五歲突然變成了十幾歲,你以為我願意嗎?這二十年來,我在宮中過着如履薄冰、擔心受怕的日子,你以為我願意嗎?可我又能怨誰。」

她獃獃站在原地,似是陷入了沉思,過了半晌,她拖着腳鐐走過來,隔窗盯着我道:「姐姐真是自己求的?」

我淚如雨下,點了點頭:「這麼多年阿瑪雖無兵權卻過着悠閑安樂的日子,沒有皇上的口諭,這可能嗎?你學這麼多年醫術,就是為了現在所做的事嗎?」

她面色一變,輕聲慘笑着緩步走到牆角,雙手抱頭蜷曲著蹲了下來。我眼角的淚無聲滑落,默站在窗前,木然盯着她。

背後傳來腳步聲,我轉過身子,高無庸矮身行禮:「老奴見過娘娘。」我輕一頜首,問:「皇上準備如何處置她?」他忙瞅了眼弘曆,面露難色,弘曆看我一眼,輕嘆道:「公公不用為難,說吧。這裏只有我自己聽見了,至於娘娘,那是我告訴她的。」

高無庸『撲通』跪下地上:「老奴謝四阿哥。」弘曆忙托住他道聲『公公不必如此』。高無庸起身後輕輕擊掌兩聲,聲未落小順子已端著酒壺進了門,見我在此,他脖子一縮,垂首走到高無庸跟前,舉起托盤。

高無庸接過,小順子打開門,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去,高無庸清嗓過後道:「坤寧宮女官瓜爾佳.嵐冬,以下犯上,……,誅九族。」腦中本是暈暈沉沉,但『誅九族』這句話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我身子一晃,弘曆忙扶着我,我心中着急,推開他的手,走進去蹲在嵐冬跟前急道:「嵐冬,你阿瑪、額娘到底是誰。你們不是流落異鄉了嗎,你本名是嵐曦,是不是,你頂了瓜爾佳.嵐冬進的宮,是不是,你說話呀。」

但她仍默默趴在腿上,似是沒有聽到一般,我搖着她的胳膊道:「難道你還要看到血嗎,他們是無辜之人,也是對你有恩之人。」她慢慢抬起頭,眼神迷茫,怔怔看着我,本就白皙的臉龐更是沒有血色。

我又用力搖搖她,她苦苦一笑:「我從小雖調皮搗蛋,如男孩子一樣爬高上低,但心是最軟的。但是,你知道嗎?當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變成別人的模樣,我是多麼驚痛,當時我多想回到京城……。」她未說完,弘曆已輕聲吩咐高無庸兩人退下。

「可一個娃兒,又如何能回來。你可知道我的名字是誰取得?」她說完便慘笑着盯着我,我心中一驚,『若蘭,若曦』、『嵐曦』即是『蘭曦』。

她盯着我,又笑道:「那是姐姐和我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我心中沉痛,默默不發一言。背後的弘曆一直低頭無語,默聽着我們的對話,此時,他忽淡淡的道:「奶娘,林語嫣。」

嵐冬猛地抬起頭,盯着弘曆,一臉驚色。半晌后,像是忽地想到了什麼,甩開我的手,拖着腳鐐卻輕盈地一閃身欺到弘曆跟前,弘曆疾速一退,我掩口驚呼,心提到了嗓子眼,而可嵐冬卻『撲通』跪趴在弘曆面前:「求四阿哥饒她一命。」

我心中一怔,有些不明白。弘曆默看她一會兒,道:「不要拖延時間,你只需要對娘娘實話實說,我自會保她性命。」

她起身,站在我對面道:「我是頂瓜爾佳.嵐冬入的宮,她府中的奶娘是我額娘,我阿瑪名叫呂葆中。」我咬唇默想一陣,腦中驀地想起為什麼這個名字這麼熟悉,忙問道:「你阿瑪是呂留良的大兒子,你是,你是……。」嵐冬微微一笑,看着弘曆道:「四阿哥不會忘了自己的承諾吧。」弘曆微微頜首,我心中詫異震驚不已,呆望着她,喃喃道:「你就是呂四娘?」

嵐冬,不,應該是呂嵐曦,睨我一眼道:「我沒有乳名,也不知道誰是呂四娘。但有一句話,你說得對,我不配做姐姐的妹妹,我只是呂嵐曦,家在崇州,與你們沒有任何關係。」

說完,自懷中取出一塊帕子遞給我:「我對不起皇後娘娘,這是我為她繡的,不知道她還願意不願意收,如果她收了,你只對她說『嵐冬對不起她』;如果她不收,你就扔了吧。另外,你額娘的鐲子還給你,放在我這,我怕污了它。」

我接過,心中哀痛不已,但同時又有股衝動,不想讓她死,想讓她活在這個世界上,覺得她是自己的親人,她是若曦,她是姐姐若蘭的妹妹。可眼前六十、綠蕪、十三的面容不斷交替閃著。

『殺人償命』自是天公地道,可是,如果沒有發生這麼荒謬的事,她會變得如此瘋狂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我捂住心口,默看着她微笑着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一會功夫,自她嘴角流出了血,我掩著面,身子卻軟軟的癱在地上。

弘曆忙扶我起身,我腿軟的步子已邁不開,只好整個身子依在他身上,慢慢出了房。

高無庸和小順子見了我,嚇得面無人色,弘曆扶我入轎,我依在軟墊上,全身無一絲力氣。轎外傳來弘曆若有若無的聲音:「瓜爾佳.嵐冬,……,什麼時候的事?」我心一驚,不知又發生了什麼事。以手撐著自己,挑開帘子問:「發生了何事?」

弘曆走過來,看了我的神色道:「沒什麼事,娘娘回去歇息一會吧。」我微微搖頭,怒道:「到了這時候,還能瞞我嗎?」弘曆低頭默一會兒,忽地抬起頭凝目注視着我道:「高無庸來傳旨之前,去瓜爾佳府傳旨的人已復命回來。」我頭暈目眩,眼前一黑,腦中一片空白。

渾渾噩噩,時而清醒,時而昏沉。清醒時看見胤禛、承歡關切的目光,只覺得心痛莫名、頭痛欲裂,昏沉時惡夢不斷,一會是六十在水中掙扎著叫『阿瑪』;一會是綠蕪懷抱着嬰孩滿身鮮血、目光哀怨的盯着我;甚至還有那面容模糊不清的侍衛在後面追逐我……。

渾沌時,腦中還有一絲清醒的意識,這絲意識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自己,這只是夢、是幻覺,只要自己清醒過來,眼前的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但自己已好像不再是自己,想醒時卻總也醒不過來。

「額娘,額娘。」一聲聲忽遠忽近的聲音響在耳畔,我本已困極倦極的身子一震,支撐著自己循聲而去。一個白衫女娃站在花叢中央,微微側着頭面帶暖暖笑意,軟軟的道:「額娘,額娘。」我心驚詫,環顧四周,只有我自己,我納悶的問她:「你額娘是誰,為何你獨自一人在這裏。」

小女娃張開手臂,笑着道:「額娘,你不認得我了,我是蘭葸,我是蘭葸呀。」我細細一看,她眉眼之間甚像胤禛,我心中有絲恍惚,慢慢向她走去。她的身子卻是越來越淡,我心中一急,大聲叫『蘭葸』,她面容越來越模糊:「額娘,你不要蘭葸了嗎,額娘。」

我撲過去,欲摟着她,懷中卻空空如也,她的身影已消失不見,我心痛莫名、欲哭無淚,只知道喃喃的叫着『蘭葸、蘭葸』。

「……,這樣下去,大人還能撐得下去,孩子卻是保不住了。」似是何太醫的聲音。

「她身子既無大礙,為何會昏迷了這麼多天。」是他的聲音,我心中一酸,越發不想張開眼睛。

「娘娘是心病,她雖昏迷不醒,但腦中仍有意識,她內心裏不願醒來,娘娘應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心裏承受不了,想逃避什麼。只要她醒來,想通就行了。不過,既是娘娘會如此在意的事,相信也不易……。」何太醫慢慢的說得有條不紊,胤禛已是口氣焦躁截道:「難不成她會一直這麼下去?。」

我慢慢睜開眼睛,入目處,何太醫鎖著眉頭道:「這個,微臣也無法預料。」胤禛蹙眉掠我一眼,我凝目盯着他,他面色忽地一喜,站在原地定定看着我,我強扯出一絲笑,想抬起胳膊,但卻一絲力氣也無。

他眸中漸漸沉痛,目注着我一步一步走到床前,坐在我身側,拉起我的身子,摟在懷中,輕柔至極的撫住我的長發:「你終於醒了,你終於醒過來了。」房中宮女太監躡着腳陸續退了出去,我貼着他在胸前,久久地不說一句話。

胤禛瞥了眼仍立在旁邊的何太醫道:「可是有醫囑?」何太醫忙躬身應『是』,他輕輕放下我頜首示意讓診脈,何太醫坐於床頭,微閉着眼,過了半晌,何太醫起身道:「皇上,娘娘身子極虛極弱,胎兒怕是不穩。需卧床兩個月,待胎兒穩定,方能下床。」

胤禛的滿臉緊張方舒緩了些,袖子裏的手緊緊握着我的,眸中暖意融融盯着我,我精神不濟,目光又有些迷離,恍惚中眼前似是又看到了那白衫如仙子般的女娃,她還是那樣微微笑着叫『額娘』,我滿心歡喜,向她張開雙手,她卻又一次慢慢消失,我心恐慌,『啊』地一聲回過神來。

胤禛擔憂的目注着我,我虛弱的笑笑,他搖搖頭,輕聲道:「好好休息,我這就吩咐下去為你調理身體。」他起身向外走去,何太醫隨着跟了去。

自那之後,我便一直待在閣內調理身體,說來也怪,自我身子恢復元氣之後,那白衫女娃再也沒出現,有時,我心裏止不住地想,那女娃是不是腹中的孩子有關係,每每有這種想法,我就止不住在心中嘲諷自己,你真的曾是二十一世紀的知識女姓嗎?

這日,胤禛仍在殿中忙着西北兩路軍馬之事,晚膳過後,我摒退侍候的一干眾人。抽出紙,展開,壓着四角,默想一陣,提筆畫起來。輪廓、臉型……,最後是眉眼。

一個嬌俏的小女孩躍然紙上,放下筆,默站在桌前,凝神細看,嘴角逸出一絲笑容。

背後輕哼一聲,我回過身,他搖頭道:「該拿你怎麼辦,太醫讓你卧床兩個月,這才過半個月。」我笑着道:「整日裏躺在榻上,人都僵了。我只是臨帖、畫畫,也算是活動活動筋骨。」

他走過來,摟着我的腰,笑道:「總是有這麼許多理由,不過,這次你該不會又把我畫成執叉捕魚的漁夫了吧。」他往桌子上掃了一眼,疑問道:「畫中女娃肌膚似雪,如同不沾凡塵的凌波仙子即將隨風離去一般,是誰,為何我從未風過?」

我笑着依在他肩頭道:「你再仔細看看。」他凝神細看一陣,把手放在我腹上,笑着道:「希望如你所願,生一個格格。」雖知他希望或是我希望都無濟於事,作不得主,但心裏仍是一暖,笑着點了點頭。

他擁我走到榻邊,拉開薄被,我躺在里側,他躺下伸出胳膊,我朝他抿嘴淺笑,移身過去枕在他肩頭,兩人默默躺着。半晌后,他仍是一絲聲音也無,我心下疑惑,扭頭看他一眼,他雙眸直直盯着帳頂,不知想着什麼。

我默一會兒,困意襲來,腦中漸漸模糊,他忽開口道:「若曦,心結還不能打開嗎,真得不想說出來?」我瞬間清醒過來,我能說嗎?正如呂嵐曦所說,在這個時空我們在都像是怪物,我能忍受他用異樣眼光看我嗎。

我輕咬着下唇,不吭聲。他輕嘆口氣,轉過身看着我,道:「你嘴上傷口剛好,不想說就罷了。」我閉上眼,他又道:「你可知道,每晚聽到你驚恐的叫聲,我心中是多麼難受,你心裏到底有什麼難解之事,以至於每日晚上噩夢不斷。」

我躊躇一陣,身子向他靠近一些,臉窩在他胸前,默不作聲,他輕輕一嘆:「每次問到此事,你總是用沉默來回答我。」我依然恍若未聞,半晌后,他問:「睡著了?」

我閉着眼,呼吸盡量保持均勻。他微不可聞又嘆口氣,手搭在我腰上,不再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約莫着他已睡熟,我輕拉開他的手,小心翼翼的翻身坐起來,背靠着牆,默默盯着他。

睡夢中的他眉宇不展、薄唇緊抿,我伸手欲撫平他額頭的淺愁,手到半空,卻又垂了下來,僅僅撫平就可以了嗎?這是問題的根本嗎,自己說還是不說,說出來,自己未必能釋懷,又徒增他的煩惱。此時只是自己痛苦,如果他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都與我有關,他對十三會不會更加愧疚。

趴在腿上,想了許久,『說,不說』徘徊腦中,盤旋不去。

一聲鳥鳴,伴着『撲稜稜』飛起的聲音,我悠然回神,抬起頭,窗外已初現晨色,我忙輕輕躺下來,門外已傳來高無庸的聲音:「皇上,早朝時間到了。」

身後傳來細微的聲音,我忙閉上眼睛,他為我蓋好薄被,下榻拉開房門,許是高無庸進來侍候着穿衣洗漱,又過了會兒,兩人先後出門。

關門聲音未落,我已睜開眼睛,仍舊沒有一絲睡意。大睜雙眼,盯着帳頂,默躺在床上。

聲聲歡快的鳥鳴,驚破了閣內的寂靜,陽光透窗而入。我起身下榻,菊香已端著盆水進來,為我擦臉凈手。

一夜無眠,但腦中卻依然清醒無比。我端起碗漱口過後,隨口問菊香:「格格起床沒有?」菊香笑着回道:「聽紅玉說,格格這幾日都是早早起來,出閣散步去了。」

我心中微怔,這些日子身體不適,有些忽略她了。阿瑪、額娘相繼去世,這個打擊,她真能承受得了嗎?雖聽胤禛說,承歡自十三的喪事辦完后已好了許多,可自己心中仍隱隱擔心。自這孩子回府居住后,我竟是越發猜不出她的心思了。

簡單梳洗過後,我走出房門,向外院承歡房中行去。背後的菊香急道:「娘娘,你不能出去。」我頭未回,道:「我只是去格格房裏,並不遠去。」

菊香已疾步跟上來:「我還是跟着穩妥一些。」我跨出院門,走到承歡門前,推門而入,榻上被褥齊整,几上一塵不染。窗前桌上鋪着紙張,我走上前,十三和綠蕪的畫像映入眼帘。

畫中的綠蕪撫箏、十三吹笛,眉目之間深蘊情意。這是十三書房之中的他最珍愛的一幅畫,我凝神默看一陣,心又開始鈍鈍的隱痛。

「奴婢參見娘娘。」背後傳來紅玉的聲音,我隱去心事轉身問她:「格格獨自一人去了何處?」紅玉面含凄色,走到我跟前回道:「格格近些日子,幾乎一句話也不說,每日只是出去散步,餘下的時間都是望着這幅畫,有時候一站就是一兩個時辰。」

她眸中淚花隱蘊著不落,哽咽著道:「這些年格格不在府中,不知道福晉過得是什麼日子。」我心中一緊,蹙著眉頭問:「綠蕪在府里受排擠?」紅玉點點頭,眼中的淚滑了下來:「如果只是受排擠,那就好了。」

我心中一顫,綠蕪的幾次意外難不成都是人為,見了我的神色,紅玉苦苦一笑:「格格長年待在宮中,而王爺又忙於朝政,根本無暇顧及府中之事。主子心善,受了委屈都是忍着,連身邊的人也一再交待,『千萬不能對王爺提及,如有不遵,就不要待在我這。』」

這個才情橫溢的驕傲女子,為了十三竟如此低聲下氣忍着。

我心難受,顫音問:「嫡福晉不是一直很照顧綠蕪嗎?」她還未及回答,我又續問:「格格可知道此事?」

紅玉拭去淚,道:「嫡福晉雖對主子極好,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壓在身上,也少有時間去靜月小築,主子的性子,自然也不會對她說這些事。格格回來后,府里的其他側、庶福晉雖收斂了些,但沒想到會想出如此歹毒的主意,當日,娘娘腰間燒得血肉模糊,奴婢現在想想都覺得驚懼。格格親眼目睹,又豈會看不出這些事,只是當日福晉哭着吩咐格格不得向王爺說。格格想是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自此之後,格格寸步不離福晉,奴婢心中還暗暗歡喜,想着福晉終就是苦盡甘來了,殊不知又發生這種事。」

原來自綠蕪受傷之後,承歡一次未來園子裏,我心中一直以為承歡是因為服侍綠蕪,卻不想還有這層原因。

心中的擔心更多一分,急問道:「格格這些日子都去哪裏散步?」紅玉見我面色焦急,也急忙回道:「格格多是一人坐船在後湖。」我一怔,疑道:「她一個人?」紅玉點點頭道:「格格總是一大早吩咐湖上的搖櫓太監,搖一船帶一船,把她送在湖心,晚膳時再接她回來。」

我快步跨出房門,門口立着的菊香忙上前欲開口,我擺擺手讓她回去,她面帶難色,我一皺眉,她嘟著嘴不情願的向內院走去。我回身對跟着的紅玉道:「你也留下。」她點點頭,我疾步向前趕去。

我立在船頭,遠遠的望見兩條船,一船在湖心隨波逐流、一船在後面跟着緩行。兩船之間雖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但後面的船卻如影子一般緊緊隨着前面的船。

我心微怔,前面的船是承歡的,可後面的呢?雖不清楚是何人,但有一樣是明顯的,船上之人也是擔心承歡的。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了一些,但還是催促小太監快一些。

後面船上的人似是發現了我,調轉方向這邊緩行,慢慢靠了上來。我以手放在額頭上遮住晨光,還是看不清來人是誰。

待兩船靠在一起,來人一躍而上,走到跟前扎了安道:「佐特爾見過姑姑。」聽到了聲音,才知來人是他。

眼睛被初升的太陽刺得暈黃一片,眼前只是一個模糊的人影。我閉眼默一會,才覺得眼前清楚了些,見他仍是躬立着,我忙揮手讓他起身。

佐特爾面色焦慮,眸中血絲密佈,看上去無措又無奈。我睨他一眼,心裏暗暗替承歡高興。

他雖人在此,心卻挂念著湖心的人,一會功夫已回頭望了幾眼,我輕輕一笑,轉身欲進艙。他看看我,又望望湖中船上的那抹身影,略一沉吟,對搖擼太監吩咐道:「你看着格格,有事叫一聲。」

太監點點頭,他才放心地隨着我一前一後進了艙。

剛剛落坐,對面的他便急問道:「姑姑,我該怎麼辦?母妃已來信說,讓我儘快帶承歡回去,可承歡卻連面也不見我。」自他入交暉園以來,每次跟着承歡進園子請安都是隨着叫『姑姑』,我也覺得這個稱呼好,因此,也是極樂意的。

想是敏敏也十分擔心承歡,怕她承受不了這個打擊,才有此決定。我默想一會兒,看着他肅容問:「你確定真心喜歡承歡?」佐特爾一怔,似是不相信我會有此一問,他雙拳緊緊扣著身前的几案邊緣,面色通紅,微怒道:「旁人不知道,難不成姑姑也看不出,我此生除了承歡,誰也不要,我已向母妃說過,承歡如果不隨我回蒙古,那我會留下來,只要能和承歡在一起,我什麼都願放棄。」

朝野上下早已議論紛紛,都在暗自猜度這件事,揣摩伊爾根覺羅部和怡親王聯姻的政治意圖。佐特爾在此兩載,自是有所耳聞。

見他面色鐵青、氣急敗壞,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微笑着道:「王妃還有其他交待沒有?」他微怔的瞅着我,明白我並非懷疑他,遂面色一松,訕訕地道:「姑姑不要責怪,我心裏急,才會這麼口不擇言。母妃還交待,待她安置好手邊的事,會馬上趕過來,親自來請旨按承歡回去。」

我笑着輕搖頭,這敏敏性子還是這麼急,不過,來時的滿腹愁思擔憂已隨之消失。但是承歡究竟是怎麼想的呢,她會這個時候走嗎,她為何不見佐特爾,想到這一層,我心下又是一沉。

但禛曦閣終就不是承歡的最終歸宿,與其讓她這麼傷悲下去,倒還真不如讓她早日離開,離開了這傷心之地,時間會是最好的良藥。

默默想了會,外面太監稟報,已挨近了承歡的船。我抬頭瞅他一眼,他已探身向外望。我輕聲一嘆,他忙回頭訕訕一笑,我笑道:「你還是先待在艙里,不要出去。」他點點頭,我起身出去。

承歡坐在船頭,凝神盯着前方湖面起伏的水面,雙眸黯淡一臉神傷。

太監慢慢靠上去,等兩船並在一起,他拉着船,我走過去,回身吩咐他向後退一些。

待船停在幾米開外,我緩步走向承歡。承歡坐姿依然,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身邊已多一人。在她身邊坐下來,她才收回目光,茫然看我一眼,復又盯向湖面。

兩人靜靜坐着,我拉起她的手握著,道:「承歡,離開這裏,去敏敏王妃那裏好不好?」她回頭,臉上掛着淡笑,盯着我問:「姑姑,我很恐懼。」

我低頭輕嘆口氣,她身子靠過來道:「而且承歡現在覺得很累。」我扶她依在我肩頭,她挽住我的胳膊道:「我不想步額娘的後塵,也不想過得這麼累。姑姑,就讓承歡待在你身邊,服侍你終老,好不好。」

我拍拍她,道:「佐特爾不好嗎,還有敏敏王妃,她會待你如親生女兒一般。」她搖搖頭,苦笑道:「他們都很好,可是,阿瑪對額娘不好嗎,還有額娘心裏眼裏裝着的都是阿瑪,可結果又如何呢。我這幾日,一直想,阿瑪是不是去天目山之前就已有了決定,不再回來,去陪伴額娘。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愛和被愛都是最傷人的,承歡不願意這樣,我寧願獨自生活。」

我心一顫,原來她是這麼想的,原來這些日子一直困擾她的是這事,難怪她會對佐特爾避而不見。

我默一會兒,推開她的身子,和她面對面的坐着,盯着她道:「只有愛過受過,才知道值不值得愛與被愛,承歡,只有你經歷過才能下定語。」承歡怔愣的看着我,眸中滿是迷茫。我盯着她靜默無語,不知她能不能想得通。

半晌后,她低頭自領中掏出玉佩,默默看一會,最後一把握在手中,抬起頭道:「姑姑,我隨他走,但是,我不想這麼早成親。」我險些落淚,點點頭道:「三年後,如果你還沒有確實嫁不嫁他,姑姑親自去接你回來。」

她唇邊終於有了絲笑意,我站起來,起身向幾米外立在船頭的佐特爾揮揮手。他劈手自小太監手中奪過漿,用力劃了幾下,船卻沒有向前,而是在原處打起了轉轉。小太監愣愣望着他,他又忙遞過去,小太監划著疾速而來。

佐特爾過來定定盯着承歡,承歡瞥她一眼,撇過頭盯向湖面,佐特爾面色一緊,大踏步走過去,緊握著承歡雙手,承歡用力抖了抖,沒有掙脫,遂羞澀的瞅我一眼。

我笑看着沐浴著晨光中的一對璧人,轉身踏上我來時的船。

我剛剛站定,身後的承歡又道:「姑姑,我走之前,希望能看到行刺額娘的兇手伏法。」

我腳步一滯,身子一個趔趄,搖櫓太監驚呼一聲,飛快撲過來拉我一把,我被拉倒在地,他卻因慣性『撲通』落了水。

佐特爾、承歡兩人大驚失色,欲過來,但隨着太監的入水,兩船之間的繩子已散開,兩船也慢慢越盪越遠,小太監爬上船,渾身濕漉漉的,磕頭請罪后,急忙向杏花春館劃去。而我在船頭,腦中回蕩的只有一句話『希望能看到行刺額娘的兇手伏法』。

禛曦閣內地上的草坪由綠變黃,又由黃變綠,轉眼之眼兩百多個日子自指尖滑過。

天已是初夏,太監宮女們早已是輕衫薄羅,而我卻仍覺得冷意逼人,穿的厚厚的,在閣內的花叢之中信步踱著。

前幾日,承歡自蒙古來信,字裏行間隱著佐特爾對她的濃情蜜意、敏敏對她的疼愛有加。我最終完全放心,承歡終於找到了她的幸福,十三、綠蕪如果知道,想必也是安慰的。

可每次接到她的來信,我耳邊總會想起她的話『希望能看到行刺額娘的兇手伏法』。不知她臨行之前,弘曆是如何對她解釋的,使她自此之後從未再提及這件事。

我心中雖迷茫不解,但也實在不願再想起這件事,遂不再去管、不再去問。弘曆見我如此,當然也不會主動提起,於是,它就成了深埋我心底的事。

熟悉的腳步自身後而來,我苦苦一笑,又來了。

仍是賞著身旁的花,緩步向前踱著。身後來人輕聲求道:「娘娘,隨老奴回宮吧,自去年冬天你就孤身一人在此居住,皇上很擔心你。現在小格格已經滿月,想必娘娘的身子也經得住馬車顛簸,所以皇上命老奴一定接你回宮,不然,老奴也甭想回去了。」聽了這話,我在心裏暗笑,你可是活到了乾隆年間。

「娘娘,皇上待你之心,別人不知,老奴可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背後又傳來他的勸說,我回身淡淡笑笑道:「皇上政事纏事,又要操心鍾粹宮那如花似玉的秀女們,哪還有閑心管我的事。」

自去年秋天開始選秀女,我便拒絕回宮,而且理由相當充分,身子重,經不起車馬勞頓。胤禛雖是焦急,但同樣亦是無可奈何。自十三過世,他失去了左膀右臂,通過選秀拉攏重臣,雖是政治需要,但我心裏仍是難受。我清楚的知道,宮裏宮外,到處瘋傳著,『蘭貴妃恃寵而嬌……』,閣內除了巧慧、菊香兩人不聞不問一切如常外,其他眾人面帶惶色,似是違恐一不留神而跟着遭殃,畢竟我這個貴妃娘娘只是獨自一人,沒有娘家等任何外部勢力。

他身子一矮,依然不死心的磨著:「娘娘,小格格的滿月,皇上命宮裏的娘娘們都已準備好了。」

我一甩手,微怒道:「我女兒滿月與她們何干。」高無庸飛快瞅我一眼,『撲通』跪在跟前:「老奴求娘娘了。」我心一軟,閉目一瞬,道:「到時讓巧慧帶小格格回宮。」

高無庸起身,輕聲應下,疾步向外走去。

這麼一來,我什麼心情也沒有了,遂回房,抽出紙張,執筆重複著日復一日做的事。

凝神專註的一筆一筆的畫,待最終完成,悠然回神,房中宮燈早已點亮,菊香默立着門口,頭垂著打瞌睡。

我放下筆,輕嘆口氣,菊香一驚而醒,揉揉眼走過來道:「娘娘,現在傳膳吧。」我搖搖頭,菊香蹙眉道:「這些日子娘娘身子清減多了,如此下去,怎麼得了。奴婢命廚房的師傅等到這二更,你又是不吃。」我擺擺手,讓她退下,她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什麼,滿臉不情願的退了下去。

又默看一陣桌上的畫,轉身拿起桌邊的書,回身躺在軟榻上,一手支腮,一手隨意翻著,『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我暗暗失笑,這本是作者盼望自己抗敵救國、早日統一河山的事業能夠實現,可卻無法如意時所做之詞,想訴說自己遭遇,卻又不明言,只得藉助陳阿嬌長門之事得以實現,這許是就是文人玩弄文字的遊戲吧。

暗笑一陣,心念一轉,不由自主的自顧苦笑,並在心裏嘲諷自己。

自己本就是自十三府中進的園子,十三剛剛去世,皇上就長居於宮中,甚至是自己生蘭葸之時,他也未曾回來,皇后那拉氏身子時好時壞,也無法前來,只是熹妃領着傅雅及弘曆新納的側福晉紫嫻在此招呼著。

知道內情的人知道,因曾靜、呂留良案,自去年十月份開始陸續發生了徐駿詩文案、上杭范世傑呈詞案、屈大均詩文案。並且這幾起事剛剛平息,緊接而來的就是今年三月份鍾祥縣抗糧。此風一起,隨之而來的就是大規模的抗糧風潮,在大軍西征之時,內亂頻起,另外,改土歸流也到了關鍵時期,胤禛忙得大概是焦頭爛額,根本是無暇□。

可知內情的人也不過是寥寥數人,朝里朝外眾人冷眼旁觀,等待着這次脫穎而出的秀女究竟是誰,而秀女背後的勢力自然也就是皇上所倚重的。如此一想,自己倒真成了陳阿嬌,禛曦閣也自然而然就是長門宮。

雖知並非如此,但心裏還是一酸,甩甩頭,強壓下一腔愁苦,在心中暗暗告訴『你是自找的,怪不得別人』,如果自己大方一些,不是一聽到要選秀女就是這種態度,老老實實的隨他入宮,自己又何必在此自怨自艾。可如今,自己就是想下來,卻也發現沒有台階等著自己。

默默發了會呆,把書放於榻上,側躺着,過了許久,才有了些睡意。

恍惚間,忽覺身邊有異聲,心中大駭,夜間沒有通傳而擅自入內的只有他一人,可此時,他應該在宮中,而不應出現在此間。

心念轉了幾轉,覺得還是裝着沉睡未醒好。來人躡著步子,慢慢坐在我身邊,我一驚,翻身揚手打去,並大聲驚呼一聲。一下子被來人拉進懷裏,隨即唇已被他溫柔的覆上

心中的委屈霎時爆發出來,我狠咬一下他的唇,他悶聲吭一聲,抱起我向床上走去。我摟着他的脖子,窩在他胸前,多日一直忍着的淚流了出來。

他把我放在床上,我翻身入內,給他一個脊背。背後的他伸手扳過我的身子,我以手掩面,阻止他和我四目相望。他拉下我掩面的手握住,啞嗓輕笑:「這氣都生幾個月了,現在還沒有消?」

我摔開他的手,他湊過來親我面孔一下,緊接着又嘆口氣道:「少了十三弟輔助,我只覺身心俱疲,弘曆雖跟着十三弟歷練一陣子,但畢竟經事太少,沒有十三弟思慮周全。」

自聽到十三,我一下子呆了,躺在床上默不作聲。

他又輕輕嘆口氣,拉我擁入懷中,撫着我的背,半晌沒有一句話。

聽他呼吸均勻,想來他已睡熟了,我輕輕掙開身子,他卻一把又我了拉了過去。抬頭看他滿面倦容,我心中一軟,本想離開的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向後退了點,和我面對面躺着道:「本想着趁蘭葸過滿月,你會隨着入宮。」他眸中現了一絲無奈,直盯着我。我瞟他一眼,輕聲道:「我去幹什麼,去礙眼呀。」聽了我的話,他眸中閃出一絲笑:「聽了半年多官話,現在終於聽了句想聽的話。若曦,陪我說會話。」我一怔過後,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但是口中卻說道:「臣妾遵命。」

他輕嘆一聲,我心卻是一酸,我如今不高興了能發發牢騷,這不是全依仗他的愛嗎?自古天子之恩寵沒有長久的,我能平靜的獨自生活在圓明園,做着他身邊只有我一人的夢,是不是已經該知足了,宮中選秀是自古規矩,豈會因我一人,改變些什麼,話雖這麼說,心裏也明白,可每次遇到這種事,心裏為什麼還是這麼苦悶難受呢。

他拉開薄被為我蓋好,柔聲道:「早些睡吧。」我拉上被子,蓋着臉悶聲道:「我生產時,你在忙什麼?是不是忙着去鍾……。」他掀開薄被,一臉無奈的盯着我:「整日裏忙得晨昏顛倒,哪裏有時間去忙其他事。」

我心中似甜又似苦,一時之間自己竟難辨滋味。沒想到分別半年後,我最先脫口問的竟是這件事。在心中默默想一陣,輕扯嘴角苦苦一笑,原來自己終就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見我默不作聲,他啞嗓輕笑道:「以後諸如『摸魚兒』這種詩詞不要再看了。」我面上一熱,原來我發覺時,他已在房中多時。

他許是夜行六、七餘里路,身子乏,一會功夫便已睡熟,我雖是睡意已無,但卻什麼也不想做,只是默盯着他,一動不動。

賢良門外,幾輛馬車並排停著。

胤禛、弘曆、張庭玉三人走在前面,邊走邊議著事。走到馬車旁,張庭玉看看馬車,又回頭看看我,臉上略顯猶豫:「皇上,微臣還是坐自己的馬車入宮吧。」

胤禛微笑的望我一眼,笑着對張庭玉道:「庭玉,路上還要交待你一些事。」弘曆微垂著頭,待胤禛和張庭玉轉身,他隨着轉身走向第二輛車。

巧慧牽着的弘瀚的手向第三輛馬車走去,弘瀚掙着身子回頭望了眼,忽地一摔手,蹙眉不滿的嚷道:「我也是男子,豈能和婦孺同乘一車,我要和四哥一起。」他這話一出唇,眾人皆怔,立在原地。巧慧初時面色訕訕,隨即又似猛地想起了什麼,面帶喜色,讚賞的盯着跑向弘曆的弘瀚。

我一時之間,心中竟分不清是喜還是憂,怔愣的呆站着。

「老臣賀喜皇上。」張庭玉笑看着弘曆抱弘瀚上車,然後抱拳對胤禛說,胤禛掠我一眼,眸中蘊著笑意對張庭玉微一頜首。

待月影灑在身上,我依然手捧茶斜依在椅上坐在窗前,想着白天弘瀚的事。

房門一陣腳步聲傳來,我移目看去,菊香匆匆進來,行禮后道:「娘娘,太晚了,奴婢侍候着你歇息吧。」我抿口涼茶,道:「你退下,歇了吧。」菊香走到跟前,輕聲求道:「娘娘,太晚了,歇了吧。」我把手中的茶碗遞給她,道:「退下。」

菊香接過,猶豫一瞬,轉身向房門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問:「那奴婢把燈點亮?」我嘆口氣,她忙出門而去。

向後靠了靠,仰首望着明月,獃獃的出著神。

門被推開,他緩步走入房中,後面跟着的高無庸忙點亮宮燈,一抬頭,看見我,低頭掩上房門退了出去。

他嘴角含笑,走過來,拉我起來,自己坐到椅子上,然後拉我坐在他腿上,從後面摟着我。我緩緩靠近他懷中,身子側過去,額頭挨着他的下巴,兩人默坐了會兒,他啞嗓輕笑,用手輕柔的撫着我的臉,道:「在等我?」

有心隱瞞,但想想那晚他的話,遂輕聲應『是』。他抬頭吻吻我的額頭,我抬起頭,盯着他,他一愣,即而吻上了我的唇。

半晌后,他抬起頭,直起身子,起身抱着我,走到榻前,把我輕放下去,凝神默看我一陣,褪去外袍,吹熄燈,躺了下來。

他拉我入懷,邊解着我的盤扣,邊我耳邊道:「這些日子,我很想你。」聽着這話,我腦中突地想着獨自在圓明園的幾個月,心生一絲怨氣,猛地推開他,他輕聲一嘆,忙道:「我不該提這些的,你莫要生氣。」我依然背對着他,不理不睬。

靜了一會兒,他柔聲叫:「若曦。」我一動不動,他又嘆口氣:「若曦。」我慢慢轉身對着他。

自窗透入的縷縷月光,使得房中也有絲光亮。只見他定定看着我,我忙把目光投向別處,他伸手過來,撫着我的臉道:「若曦,我答應你,不會再單獨留下你,我會盡量抽時間陪你。」

我鼻頭一酸,伸手摟着他,臉緊緊埋在他胸前。

站在桌前,執筆畫着杯子的形狀。

外面院門一響,我抬頭透窗看去,弘曆推門而入。我放下筆,弘曆已步入房中,禮畢后,凝眸看我一眼,坐下來道:「雅兒昨日就想來看你,我想着昨日才到,怕你身子受不住,才沒讓她過來。」

我坐在他對面,道:「不妨事,我也有些日子沒見她了,這兩天得空就讓她來吧。」弘曆點點頭,默坐一會兒,道:「十三叔把那些鋪面已交給了我,去年的純盈利是八十萬兩,我已吩咐入了國庫。」

我點點頭,在心中思索一會兒,道:「你以後的擔子會越來越重,如若真的不能兼顧,把這些處理了吧,到時候要照顧一些李煜這些老人,不能讓他們沒了飯碗。」弘曆神思似有恍惚,好一陣才開口道:「我會自個兒安排的,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走了。」

想着這幾日一直糾纏着自己的惡夢,躊躇了一瞬,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呂嵐曦的額娘還沒找到嗎?」弘曆一怔,盯着我道:「你還是夜夜惡夢不斷?」

我無奈苦笑着點頭,他眉頭蹙起,默一陣道:「你不能把所有的事都背負自己身上,有些事並不是你的錯。呂嵐曦出事,不管瓜而佳.嵐冬的阿瑪、額娘與她有沒有血緣關係,都是誅九族的大罪,即使把一切事說開,也不能改變什麼。殺掉出事當日所有的侍衛,並不是阿瑪的意思,是我的。」

我心下微驚,目注着他,有些不相信。他嘴邊逸出一絲淺笑,道:「只要是與禛曦閣有關的人,皇阿瑪都不會輕易動的,況且他並不知道當時的情況。」

獃獃盯着他,他面色淡然,嘴邊蘊着絲笑,道:「這宮裏最容不得的就是仁慈。」我木然坐着,他又續道:「這些侍衛的家人,我都已妥善打點好了,他們不會有生活之憂。」

怔怔地看着他起身向房門走去,直到外面院門關上的聲音響起,才回過神,這是弘曆嗎,是那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嗎?

心不由得揪成一團,腦中猛地又想起昨日弘瀚的那一番話,心裏竟冷冷打一個寒戰,自己選擇『不堅持』的結果,是讓弘瀚也變成這樣嗎?

坤寧宮

那拉氏雙頰深陷、面上黯淡無光,身上的珠釵錦衫遮不住眉眼的憔悴之色。畢竟呂嵐曦是她宮裏出去的,胤禛雖未說什麼,但自此之後,卻一次也未踏足坤寧宮,她心中自是苦澀凄楚。

她自我懷中接過蘭葸,用手撫撫懷中小人的小臉,蘭葸咧咧嘴,她恬淡的笑着道:「臉形像皇上,眉眼像妹妹,長大以後也定是美人胚子。」我對她淺淺一笑,未介面。

坐在我下首的熹妃起身走過去,俯身看了會兒,笑着道:「這麼個小可人,看着心裏都喜歡。」那拉氏把蘭葸遞給她,吩咐道:「你帶着小格格領着她們出去鬧騰去,我和曉文有些話要說。」

熹妃笑着應下,抱着蘭葸邊走邊道:「外面日頭正好,我們帶小格格出去走走。」十三嫡福晉兆佳氏起身介面道:「也是,現在御花園正是百花齊鬧的時節。」眾人隨着款款走了出去。

我端起茶碗啜著,靜等著那拉氏的下文。她呷口水,潤潤微乾的嘴唇,才開口道:「曉文,你還記得答應過我的話嗎?」我心中微怔一瞬,一時之間竟想不出答應過她什麼事。

見她臉帶緊張之色,我心中一動,細細想一會兒,苦笑着道:「我不會忘記。」她面色鬆了下來,笑着點點頭道:「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離開皇上。」

我默坐着,眼光無意識地投在地面上,她輕嘆口氣道:「我看走了眼,一直以為嵐冬那丫頭只是外表清冷,如果不是我的提議,十三弟就不會出事,你也不會受驚。皇上沒有斥責我,那是看在幾十年的夫妻情分上。」

「我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待我去后,我本想把後宮的一切都託付給你,但心裏又清楚,你並不在意這些。想來想去,後宮也只有熹妃了,她性子太軟,能不能擔起來,我有些放心不下。姐姐沒有其他要求,只希望後宮有什麼事時,你能幫她一把。我能為皇上做的,也只有這件事了。」

說完這些,她已用帕子掩口輕喘起來,我靜靜坐了會,待她恢復過來,我道:「皇上繼位之後,後宮的規矩已好了許多,這個擔子她能擔的起來,你不要過於擔心,好好養好身子才是正事。」

她默一會兒,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等了會,她卻重重嘆口氣,搖搖頭沒說什麼。我心疑惑,問:「有事不妨直說。」她又默了會,道:「她被禁足這麼多年,也算是懲罰過了,你給皇上說說,放了她吧。這些年,西藏的事,鄂家也是出了大力的。」

這些年,竟把此事給忘了。我忙點點頭,道:「我一定會說的。」她笑着頜首,我見她用兩胳膊支著身子,似是已支撐不住,我起身扶她起來道:「你躺下歇息會,有什麼事,以後再說。」

她慢慢移到榻前,躺下來,無力地笑道:「你去尋她們吧,我躺會兒。」我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出了坤寧宮,信步踅進通往御花園的衚衕里,緩步走着。長長吁出一口氣,心中依然悶得難受。停下步子,轉身往回走去。

隨着的菊香問:「娘娘,小格格還在御花園,我們不去了?」我腳步未停頭未回,淡聲吩咐她:「你去回熹妃一聲,我身子乏,直接回去了。」蘭葸的滿月宴中午已結束,此時自己回去,也不算失了禮數。菊香應一聲,轉身離去。

坐在院子裏,一邊煮茶、一邊翻著書,巧慧坐在對面,輕搖著搖籃打着瞌睡,她這兩年日漸顯老,頭髮已白了大半,我多次提出,給她一個宮女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她卻不同意,而且還堅持帶蘭葸,用她的說法是『小宮女們哪有我有經驗』。拗不過她,遂暗中吩咐菊香,多多打點她的生活。

待茶清香四溢,我端起茶壺,為自己倒上一杯,放在鼻端,輕吸一口。

這時,門外忽地傳來小順子的聲音:「娘娘,奴才小順子求見。」巧慧一驚而醒,先看了眼蘭葸,見蘭葸並沒有醒,這才起身站起,走過去,打開門,小順子對巧慧微一頜首,笑着提着一盒東西走進來。

他站在跟前,左右打量一眼,我移開茶壺,他輕輕放在桌上,後退一步行了一禮后又過去打開,道:「這是奴才去看着官窯的大師傅親自燒制的,只此一套,奴才回來時,把樣稿也帶了回來。」

我嘴角噙著一絲笑,拿起兩對杯子中的一個放在眼前細看,淡青色的底色,一側平滑如鏡,一側弧形,弧形面正中一個小女孩面容栩栩如生,那是我夢中蘭葸的模樣。

我抿嘴而笑,又拿起同色的另一個,把平滑的兩面對在一起,一個心形的圖案顯出來。杯子兩側弧面上,蘭葸、弘瀚對我微微笑着。

看一陣,見小順子仍站在原地,手中拿着我畫的樣紙。我笑着伸手接過,放在桌邊,笑着贊他:「做的很好,知道把樣稿帶回來。」小順子一喜,樂滋滋的道:「這上面有皇上、娘娘的畫像,奴才豈敢馬虎,這幾日,奴才寸步不離的跟着師傅,怕出什麼紕漏。」我點點頭,笑斥道:「不用標榜自己了,我知道你做事周全。」他訕笑着揉揉鼻子,小跑着轉身離去。

放下手中的一對,拿起另外一對。月白色的底色,弧形面一側胤禛一襲青衣,面色看似清淡,細細看,就會發現他眸中隱蘊笑意,而另一側的我,則面隱嬌羞,滿面喜色。

我笑盈盈的目注著看,巧慧低頭為蘭葸擦了擦嘴角,見我依然翻來覆去,看個沒夠,她笑着搖搖頭,抱起蘭葸走向房門。

一陣輕微的叩門聲響起,我把杯子收入盒中,道:「進來。」

鄂答應身着一襲鵝黃色的旗裝緩步進來,幾年未見,眼前的她,身子瘦峭,眼角已隱隱現出幾道魚尾紋。

她矮身施一禮,道:「奴婢前來向娘娘道謝。」不管當時什麼事因,她被關了這些年,始終與我有關,我心中有絲歉意,擺手讓她起身,道:「你不必謝我。」

她一怔,一臉詫異看着我,似是不相信我會這麼客氣平和。看她沒有走的意思,我指指對面的椅子,微笑着道:「坐下吧。」

從她臉上神色來看,心裏清楚她並非心甘情願過來道謝,遂默默等她開口說話。

兩人靜默了會兒,她看着我道:「有些話,我說了,娘娘心中肯定不快。但如果不說,我這輩子都不能敞開心胸開心的過日子。」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朝她淺淺笑笑,道:「但說無妨。」

她沉吟一會,目光投向前面蘭葸的搖籃上,道:「自古男子,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況且皇上不是普通的男人,擁有三宮六院也是理所應當。而宮中的女人,大多是各方勢力的代表,皇上為了平衡、使用這些勢力,才把這些有權勢的女人娶入宮中。當然,也有例外,而例外的這部分常常是皇上鍾愛的女人。」

「上次選秀入宮的女子,沒有一個真正得到過皇上的寵幸,而我這個曾單獨和皇上待過一晚的,卻又被禁足這麼多年。這意味着什麼,皇上不需要我們,還是有人容不下我們。其實,如果真的不需要或是容不下,大可不要透秀,這樣,我們也可以找到可以託付終生的良人,也能過上夫妻恩愛、子女繞膝的美滿生活,可如今,卻只能待在宮中,寂寞一生。」

我聽得一呆,瞅她一眼,她眼眶有些紅,仍是定定地盯着前方。

見她如此,我心中突地有些難受,她又道:「今年又有新的宮女入宮,不知她們心裏會有所何感想,不知會不會如我們一樣,心裏也滿載憧憬。」

她收回目光,眸中帶絲嘲弄神色望着我:「我不知該羨慕你,還是該記恨你。」心中本來就對她有絲歉意,又聽她這麼一說,心中更是不好受,默一陣,心頭湧進一絲苦澀,輕輕笑道:「你想羨慕,還是想記恨,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你心裏的話已經說了,也容我說兩句。一是皇上不會受任何人的影響,包括我在內。二是,我沒有容不下你們。再說,選秀時,如果不想入宮,辦法多的是。」

她手一頓,茶碗中的水灑出少許,瞅我一眼,放下茶碗,盈盈站起身子,漠然行一禮,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要謝謝你,放我出來。」我朝她微微一笑:「你不用謝我,說來,你被禁足也是因為我。」

她瞅了眼我的臉,輕嘆道:「那是我應得的,但有一件事,我還是想給你說清楚。當時,皇后得病,宮中瘋傳是因為你,你們錯怪了我,散佈謠言者並不是我。」我心中一怔,她嘴角逸出一絲苦澀的笑,垂著首道:「雖不能確實是誰,但我心中最懷疑的是坤寧宮的嵐冬姑娘。」

經她一說,前塵往事一下子全連了起來。

那拉氏自圓明園回去后,病倒在床,齊妃、鄂答應兩人又正好出事,而往來這兩個地方最多的正是皇後身邊的嵐冬。

好一個一箭雙鵰的計謀,皇后那拉氏如果一病不起,那罪魁禍首就是我。到時候,千夫所指,縱有胤禛維護着我,那流言飛語也會埋了我。

宮中人人都在算計、都在謀划,但沒有想到,隱藏最深的居然是她,是姐姐的妹妹。

待我回神,身邊已無她的影蹤,想是早已離去。但她的這番話,卻使我的心情無法平靜下來。

直到月上樹梢,我輕吁一口氣,起身,沿着廊子往回走去。

如果不是在這裏摔碎了鐲子,如果不是湊巧讓她看見,如果沒有一系列的巧合,那丟的不會是三條人命,死的也只是我一個人而已。

想到這裏,苦苦一笑,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緩緩地走着,步子卻越發沉重。

終於走出了慈寧宮門,又向前挪動幾步,竟有些提不起步子、邁不開腳。

望望前方的衚衕,一邊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晝,一邊被高高的宮牆遮得黑乎乎的。又站了會兒,慢慢移到牆邊,把自己隱於車黑暗中,扶著牆,一步一步向前移動。

「娘娘,老奴終於找到你了。」前面突然傳來高無庸的聲音,他一手提着宮燈,一手撩著袍角,小跑着趕過來。

我停下步子,無力地道:「扶我回去。」

他忙上前,扶着我的胳膊,道:「晚膳前皇上就吩咐奴才們找你,你常去的地方,奴才吩咐著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你。最後奴才想到這慈寧花園,沒想到你真會在這裏。」

我已無力開口,只是任他扶著,慢慢向西暖閣走去。

胤禛身着便袍,站在桌前,手中拿着那對杯子,正聚精會神來回翻轉着看。

高無庸放開我的手臂,退出去順手掩上了門。聽到關門聲,他小心翼翼放下手中的杯子,回身過來。

他哞中含笑,抿著嘴角看着我。

我想笑,但微微咧了咧嘴角,卻笑不出來。見我如此神色,他斂了笑,直視着我,默默地不開口。

我向他伸出手,他眉目間又慢慢逸出絲溫和,走過來,拉我入懷,緊摟了會,他道:「若曦,發生了什麼事?」我把臉埋在他胸間,閉着眼睛,輕聲道:「沒事,只是覺得很累。」

他鬆開手臂,握着我的手,蹙起眉,盯着我的眼睛道:「你一日比一日瘦,話也越來越少,不是待在西暖閣,就是獨自一人出去晃,若曦,你整日這樣,我怎麼能放心。」

我抿嘴微笑,正欲開口,他又續道:「你這身子,也越發弱了,似是一陣風都能吹走,明日我宣太醫來給你瞧瞧。」我忙搖了搖頭,搖搖着他的袖子,道:「我自個兒的身子我自個清楚,不用瞧。」

他皺眉道:「別人穿春季的衣衫,你穿冬季的。現在已是伏天,你卻仍裹得嚴嚴實實,你如果心裏清楚,倒是給我說明白,你這是為什麼?」

我垂目沉吟著,不知該怎麼開口,難道說自己心裏很冷,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好受點。

閉目暗自苦笑,他輕嘆口氣,無奈地道:「自十三弟出事,你就一直這樣,你這麼折磨自己,有何理由?」心中愧疚,以至於無法開口,遂靠在他身上,道:「只是心裏覺得怕。」

他撫着我的背,柔聲問:「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聽他話語雖溫和,但說話口氣中卻透著無庸置疑的堅定。我點點頭,不再說話。

他擁我走到桌旁,扶我坐下,道:「吃些東西。」看着桌上幾樣精緻的小菜和兩碗清粥,還真有了些許餓意,遂拿起了筷子。

吃了幾口粥,心中驀地想起一事,抬頭問:「可否給我一張令牌?」他慢慢咽下口中的東西,又默了會兒,才開口道:「想出宮?」

聽他口氣淡淡,不知他內心真正的意思,是給還是不給,但這是我近日一直考慮的事,又豈能輕易放棄。

弘瀚這孩子越來越大,卻從未接觸過宮外的人和事。長此以往,他會和其他的皇子如出一轍,把權力看作他人生最重要的東西。

我放下筷子,有些不死心,道:「在宮裏待久了,想出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他眸中一黯,似是有些不悅,但隨即隱去,笑着道:「明日我吩咐高無庸給你送來一塊。」

我朝他一笑,他凝目注視着我,道:「抽空我會陪你。」我心中微怔,細量一瞬,全然明白了他的擔心。

心中一暖,我用帕子拭了拭嘴角,還未及開口,他便輕哼一聲,輕笑着道:「好像某人心裏並不想讓陪。」我輕笑出聲,移凳子到他身邊,依在他手臂,仰臉笑道:「謝皇上聖恩,只是臣妾有人陪,不需皇上屈尊。」

他伸手攬着我,笑嘆道:「不知是誰這麼大的面子,能讓我娘子屈尊陪。」

這場這景這笑,我心中一時之間恍惚,這是我嗎、這是他嗎?他許是見我面帶迷茫,也隱了笑,盯着我,不動不動。

半晌后,猛地回神,發現和他臉對着臉,面上一熱,身子向後退了退。他嘴邊漾出一絲笑,道:「是誰?」我道:「瀚兒。」

他雙目平靜清澈,想是心中早猜出了是誰,是以,聽到我的話,沒有一絲驚詫。

我垂下首,握住他的手,默默撫弄着他的指頭。他忽地開口道:「你的恐懼中,也包括瀚兒?」我手上的動作一頓,抬起頭,穩聲道:「包括。」

他似是微微嘆口氣,輕得讓身邊的我都有些聽不清。

他搖搖頭,皺眉道:「瀚兒天資聰穎,小小年齡對事就有自己的論斷,將來必有成就。」我心中一急,脫口道:「我不要他有多大成就,他只要做一個正直坦蕩,又能自食其力的人就行了。況且,這也是你早就答應過了的,金口已開,不得反悔。」

他無奈地盯着我,我目光灼灼和他對視,他搖搖頭,站起來,走向床榻,我緊隨着後面。

他躺在榻上,以手支頭,看着帳頂。我站在榻邊,盯着他。

半響后,他收回目光,拉我坐在他身邊,道:「瀚兒還小,我們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他,不要強迫他,長大了,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我心下一松,忙點點頭,雖說他沒有答應什麼,但自己還是有機會教育弘瀚。

在他身旁躺下,腦中默默思索,該怎麼做,才能讓更快讓弘瀚明白,其實這世間有比這皇宮更好的地方。

他轉過身子,漆黑如墨的眸中透著暖意,道:「兩對杯子燒制的別出心裁,好些年,你不曾在這上面上心過了。初看時,竟想起好多年前,你用各色的盤碟為我們幾人做冰鎮酸梅湯的情形。」

我腦中閃出當時的情形,在心中暗自嘆惜,當日在場之人,如今卻……。

他臉上笑容一僵,我心中一沉,我想的,他肯定是瞭然於胸。我忙扯出笑臉,掩口笑起來,他微怔一下,對我神色的大轉變有些不明所以,狐疑地盯着我,我笑着道:「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那個,是那次往你茶里添了東西。」

見我笑得不可抑制,他重重嘆口氣,摟我入懷,道:「我的娘子呀,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讓為夫不擔心。」

我硬扯出的那絲笑僵在臉上,這些過去,留下來的不僅僅只是記憶,而是沾著血的回憶。

心中有絲苦澀,遂貼在他胸前,一動不動。

走在京城的街上,弘瀚看看如梭的人流、又看看路邊珍罕希奇的小玩意,眼中雖透著驚奇,但仍一會瞟一眼弘曆,人小鬼大的邁著方步,緩步走着,有樣學樣學着弘曆,傅雅瞅了眼他們哥倆,朝我笑笑。

我掩口輕笑,聞聲,弘曆回頭看了眼我和傅雅,笑道:「娘……,姑姑,我們一直這麼轉悠,待會瀚兒的腳就要遭殃了。」

他牽着的弘瀚,抬起頭,一臉不滿道:「我才不會呢,四哥小瞧我。」

弘曆挑挑眉,嘴角噙絲笑,繼續領着弘瀚逛。

逛了許久,我腿都有些抽筋時,弘瀚才大嚷着累。

我們三人相顧失笑,弘曆笑指前方的酒樓,道:「我們去歇息一會兒。」我移目望去,『汀廂樓』三字映入眼帘。

心中疑惑,記憶中的汀廂樓並不在這。但又想想,自己已多年沒有出宮,變化太大,自己記錯了方向也未可知。朝斜對面看看,並沒有『兮遠玉器店』。

這會功夫,弘曆和弘瀚兩人早已走到了酒樓門口,轉身向我們抬着手,身旁的傅雅拽拽我的袖子,道:「姑姑,有何不對?」我回過神,對她笑着搖頭,然後提步向前走去。

四人直接上了二樓,坐於臨街邊的窗前。

早已賠笑跟着身後的夥計,問弘曆:「爺,想吃些什麼,我們這裏有……。」弘曆手一擺,隨口說出幾個菜,夥計的腰彎得更低了些:「原來爺是熟客,小人剛來,走了眼,望爺恕罪。」說完,哈著腰小跑着下樓去報菜。

夥計剛走,弘瀚便急問弘曆:「四哥,你經常來這?」弘曆笑着正要回答,我心念一轉,忙截住話頭,笑問弘瀚:「喜歡外面嗎?」

他點點頭,但仍繼續看着弘曆,大有不聽到答案不罷休的架勢。見狀,弘曆笑着道:「也不能說是經常,只是辦差出來時,有時間會轉一轉。」

他又是點點頭,面上露出喜色,側着小腦默想一會兒,忽地抬頭,又問弘曆:「那我長大辦差時,也能出來玩?」弘曆輕頜下首,弘瀚更是高興。我心一動,問弘瀚:「如果你願意,就可以常住在外面?」

他想了會,努努嘴搖頭道:「不願意。」沒有想到這小傢伙會一口回絕,滿腔希望驟然落空,我一呆,收起臉上的笑,嘆了口氣。

弘瀚瞅着我,囁囁的道:「瀚兒說錯了嗎?」我搖搖頭,沒心思再開口說話。

弘曆默看我一眼,目光淡淡投向窗外,傅雅似是沒聽懂一般,依然左右打量著。心知她已幾年未出宮,遂見怪不怪,也默起來。

弘瀚許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兩眼盯着我,一臉怯色,道:「如果額娘、阿瑪隨着瀚兒一起,那瀚兒當然願意住在外面。」

我笑着摸摸他的頭,溫言安慰他,道:「額娘沒有怪你。」他這才展顏一笑,安心坐着。

一陣爭吵、鬨笑夾雜的聲音自樓下傳來,似是還有若有若無女子的輕喝聲,但嘈雜聲太大,有些聽不清楚。

弘曆自窗外收回目光,皺眉坐了會兒,終還是忍不住站起來,向樓下走去。弘瀚跳下椅子,隨着跟了去。

傅雅看看我,面帶擔心,道:「姑姑,我還是跟着瀚兒,人多,不要出了什麼岔子。」我點點頭,傅雅疾步跟上了弘瀚。

一個人等了會兒,三人都沒有沒有回來。我站起來,往樓梯口走去。

站在樓梯的拐角處,一樓的一切盡收眼底。

正中一桌,四個錦衣公子圍坐一桌,桌旁,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抱着一把胡琴站着,她身後站着一個面帶驚恐的老者,老者手中牽着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娃。

那姑娘伸出手,冷聲道:「還給我。」

四個之中距該女子最近的男子,輕浮的笑着道:「爺喜歡你唱得曲兒,也喜歡這唱曲的人,這方錦帕算是你我定情之物,本公子收起來了。」

說着話,他便把帕子往懷中塞去。那姑娘一急,身子一探,欲奪回帕子。

豈料,一下子被那男子順勢抱個滿懷。圍觀眾人鬨笑一片,背後的老者一急,放開手中女娃的手,自身後包袱里抽出一條鞭子,叫道:「小姐。」

聽了他的稱呼,我微愣,細細一看,這三人衣衫顏色雖退了些,但料子絕對是上乘貨。心中有些難受,不知又是哪家落難的小姐,出門受此閑氣。

那姑娘推開男子,向後疾退幾步,接過老者手中的鞭子,揚手在空中抖開,收鞭,再次甩出去,鞭梢已絞上了那男子的辮梢。姑娘手稍微一用力,那男子狂嚎起來。

姑娘伸手,又道:「拿來。」那男子苦着臉自懷中掏出錦帕,遞過去,姑娘接過,手一抖,鞭辮分開。

姑娘把帕子小心翼翼收起來,回身對老者說:「走吧。」老者應一聲,轉身找女娃。背後卻無女娃影蹤,老者一急,在原地團團轉起了圈子。

那四個男子相互使眼色,然後溜著邊踉踉蹌蹌跑了出去。我心念一轉,暗呼壞事,這姑娘三人現在不走,待會勢必吃虧。

忙尋弘曆三人,掃了一圈,發現弘曆在櫃枱低聲同一人談著,看裝束,應該是汀廂樓主事的。

弘曆身後,櫃枱內,傅雅牽着弘瀚,弘瀚卻牽着那個女娃,不知說些什麼,兩小娃都是眉眼含笑。

人牆之中的二人仍左右找著,我忙踏階而下,試着叫了幾聲,除了身前的幾人回頭看我一眼,沒起上任何作用。

沒辦法,奮力擠進人群,一把抓了那姑娘的手,就向外擠,那姑娘一怔,但許是看我的樣子不像壞人,手中的鞭子沒有舉起來。

但她卻拒絕隨我向前走,她樣子嬌媚,但力氣卻是奇大。我放下她的手,回身道:「你在找的人在櫃枱。」她綳著的臉才算鬆了下來,隨着我向外走。

圍觀的眾人見熱鬧已散,也談笑着各自散去。

隨着身後跟過去的老者,忙把小女娃拉到身前,蹲下身子,溫言問:「二小姐,可傷著了?」

小女娃搖搖頭,又轉回頭,牽起弘瀚的手,道:「我叫博爾濟吉特.桑丹,那是我姐姐。」弘瀚道:「我叫……。」

出宮前曾一遍又一遍的叮囑他,不能說沾上『皇』、『宮』、『愛新覺羅』字眼的話。

他猶豫了下,似是不想撒謊,抬頭,為難的看我一眼,我輕搖了搖頭,他一臉失望的回頭,對着小女娃道:「我叫金瀚。」

三人道謝后,轉身欲走,弘曆道:「姑娘止步。」

那姑娘回身,問:「公子,有何吩咐?」

弘曆淡淡地道:「如果姑娘在京城沒有落腳之地,我有個建議,在下的朋友開了間茶舍,現在正缺人手,如若姑娘不嫌棄,可先去幫幫忙,待姑娘找到了落腳處,再走也不遲。」

那姑娘打量了我們幾人一陣,然後點點頭,對弘曆施一禮道:「謝過公子。」弘曆掃了眼汀廂樓主事的,他慌忙伸出手,作了個請的姿勢,道:「姑娘請。」

待他們走出酒樓,弘曆笑着道:「折騰了一陣子,瀚兒餓了吧。」弘瀚還望着門,像是沒聽見。傅雅搖搖他的手,他收回目光,問我:「額娘,蘭葸什麼時候才能像她一樣漂亮。」

我們幾人一怔過後,都忍不住笑起來。

用過午膳,弘曆掠了眼樓下,我順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幾個穿着便裝的侍衛或站或坐神情自若散在樓下,看似閑散,實際上站的位置恰好團團圍着這酒樓。

收回目光,笑問弘曆:「如果有事要辦,你放心去吧,有他們在,不會出什麼岔子。」弘曆微一頜首,欠了欠身子,沒起身反而又坐下來,面帶遲疑,道:「還是抽時間再去吧。」

我搖搖頭,道:「你以後能抽出來的時間不會太多,還是趁這空當,辦了吧。」抬頭看看外面刺目的陽光,笑着道:「這會兒也不能出去逛,我們找間茶舍,歇息一會,你辦完事後,來找我們也就是了。」

弘曆聽到『茶舍』兩字,一怔,默默瞅我一眼,道:「張毓之辦完那事後,就出了京城,聽說是回天目山了。」

本想找他問問十三最後的事,沒想到他竟不在。弘曆又道:「菊舍現在也由李煜代管,剛才那姑娘就是去那個地方。」

我笑了下,心中一陣難受。

他身邊的弘瀚卻向前探著身子,道:「額娘,我們去喝茶去,好不好?」我落寞的點點頭,弘瀚坐回到位子上,抓着弘曆的袖子,笑道:「四哥,送我們去。」

弘曆看看我,對弘瀚笑着搖頭道:「四哥有一個更好玩的地方,你去哪邊?」弘瀚猶豫着,是去那邊,還是隨着弘曆走。

身邊的傅雅自開始,不是淺淺笑着,就是開口逗逗弘瀚,好像我們談論的跟她無關。

我輕嘆口氣,對弘曆道:「那我們就一起去吧,也省得把時間都浪費到路上。」

弘曆笑着點點頭,我們幾人緩步下樓,出門而去。那幾名喬裝的侍衛馬上跟了上來,不遠不近、不疾不徐尾隨着。

兮遠玉器店。

弘曆吩咐李煜拿出一摞子帳,笑着對弘瀚道:「瀚兒,把這些帳核對一下。」望着厚厚的帳簿,弘瀚面色一喜,拿起最上面的一冊,翻著看起來,小臉專註而認真。

弘曆身側躬立的李煜微張著嘴,一臉驚詫,但瞅了眼我們幾人,馬上斂了臉上的表情,輕聲道:「小姐有陣子沒來了。」

我微笑着點點頭,笑對弘曆道:「你們談你們的,不用管我們。」弘曆嘴角帶着絲笑,對傅雅道:「照顧著姑姑,我們去去就來。」

傅雅聲音甜甜的應下,弘曆面色淡漠,輕一頜首,率先出門而去,李煜施一禮,然後緊隨着跟着去了。

傅雅端起桌上茶壺為兩人倒上水,端坐着對面慢慢的啜著,不知是真的渴了,還是心中有事,不想說話。

我默盯她一會兒,她笑着撫了把臉,道:「姑姑,為何這樣看着我。」我笑睨她一眼,端杯抿了口水,問:「一直沒機會問,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她的笑容一僵,眼底一黯,但很快又笑着點點頭。我仍盯着她,直接問:「四阿哥對你怎麼樣?」

她嘴邊露出絲笑,面色微紅,低下頭,聲音輕若蚊蠅:「比起以前,爺對我好多了,也多有留宿於我宮中。」

她的樣子不似假裝,我心中一松,抿嘴笑着不語。但同時心中又有些不解,她方才眸中那絲憂傷,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你身為嫡福晉,不要只顧自己的身份,使自己放不開,想他時就去找他,不要過分掩飾自己的感情。」

聽完我的話,她默一會兒,忽地抬起頭道:「我不能這樣,皇阿瑪子息單薄,現在爺在兄弟中居長,是要多娶些回來。我不能要求爺獨愛我一人,只有雨露均沾,爺才能多些兒子。」

我一呆,有些動容。

但是,心中一時之間竟有些接受不了。心中有絲難受,突地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形,身着男裝,英氣颯爽地走在京城的街頭。昔日今朝相比,這幾年她的變化太大。

喑嘆口氣,苦笑着問:「是你額娘說的,還是你本身就有這種想法。」她淺淺一笑,道:「這話雖然是額娘先提的,但是確實也是我心中真實的想法。我既然嫁給他,並且一心愛着他,不管他的心有沒有在我身上,我都要為他着想,不能太自私。」

話音剛落,她忽地像想起了什麼,忙辯解道:「雅兒沒有其他意思。」我一笑,道:「我知道。」

兩人靜默地不言不語,耳邊只有弘瀚一頁一頁翻帳簿的聲音。

我輕輕吁出一口氣,道:「我只是活在自己編造的夢中,不願想太多的事。」

她忙搖頭,道:「那不是你編造的,你在阿瑪心中確實誰也無法替代。」

我笑而不語,她正要開口,忽聽外面李煜的聲音:「爺,你怎站在門外?」傅雅一呆,面上一慌,忙站了起來。

弘曆進來,面上帶着淡淡的笑,直接問弘瀚:「瀚兒,可算好了?」弘瀚翻完最後一頁,合上帳簿,脆聲道:「八十二萬四千陸佰零三兩。」

李煜一呆,愣在原地,滿臉驚詫。弘曆笑着點點頭,弘瀚卻隨手拿起一本,翻開道:「只是這帳記得亂了些,沒有額娘教的好用。」

李煜忙上前,躬身站在弘瀚身邊,問:「小少爺,可否教一下小人,怎能才能不用算盤,而算得又快又准。」弘瀚得意的抬起頭,道:「這是我額娘教的,不能給你說,不過你的帳簿,我能為你指點一下。」

眾人忍着笑,李煜卻認真的看着弘瀚手中的筆。

這孩子話說的奶聲奶氣,可手下並不含糊,一會兒工夫,便畫好了複式記帳法的表格,並似模似樣的講了起來。

自此之後,每隔幾日,我必會帶弘瀚出去,胤禛雖未說什麼,但卻是眉宇微蹙,滿面不悅。

皇后那拉氏的身子越來越弱,這幾日,更為嚴重,以至於滴水不近、意識模糊。我每日必會坤寧宮探望,可太醫換了一個又一個,最後,連何太醫都搖頭,拒絕再開任何方子。

我雖心裏清楚她大限將到,但仍是心急如焚。

不只後宮氣氛沉悶,前面養心殿更是人心惶惶。

由於討伐準噶爾的西路大軍人員增加太多,導致糧草牲畜缺乏,不能出戰。噶爾丹策零探得消息后,遣了三萬大軍攻打北路,而北路主帥傅爾丹聽信敵方故意放出的消息,以為來人只有一千人。做出錯誤作戰方針,只派了一萬兵馬,被敵誘到和通綽爾,噶爾丹策零卻傾巢而出,一萬兵馬被團團圍困,而趕來支援了科而沁兵卻臨陣退逃,清兵軍心大亂,潰不成軍,最後只衝出來三四千人。

西路將領岳鍾琪上書請戰,要求進攻烏魯木齊,以分敵勢。胤禛批准了,但滿大臣卻一致上書,要求派人去牽制他,以防有不測。胤禛震怒不已,質問大臣究竟是防人重要,還是大清的安定團結重要,接着便是不顧眾人反對,同意鍾岳琪的請求。

岳鍾琪自駐地出發,越木壘、渡阿察、直抵額爾穆克河,兵分几上,進攻烏魯木齊,大獲全勝。

可正當大家鬆了一口氣時,那拉氏卻靜靜的去了。皇後娘娘歿,儀式甚是繁瑣,待忙完一切,已是兩個月後。

熹妃坐在我對面,用帕子拭拭眼角,為難地道:「妹妹年紀雖小,但身份高。如若我管理後宮,怕是不能服眾。」

瞧了眼她手中的佛珠,我暗自嘆氣,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不是為難了她。可是,早晚都會有這麼一天,她都要主持後宮。況且,如果弘曆登基,傅雅性子軟弱,定會振不住,如果沒有她這個太后撐腰,日子又怎會好過。

我默一會兒,瞅她一眼,扯出一絲笑道:「早點接手,省得以後倉促間手忙腳亂。」她面色一緊,手中的帕子自指縫中滑了下去。

我盯着她,仍微微笑着。

她一呆過後,忙俯身撿起帕子,道:「姐姐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輕輕一笑,她心中應該早已有譜,但現在卻裝着一無所知的樣子。

既然如此,索性把話挑明了說:「四阿哥和瀚兒一樣,是我喜歡的孩子。我不想避諱什麼,也不想猜人心思,後宮的事你現在多操些心,以後只當是幫四阿哥了,還有,雅兒性子太軟,到時還得你在後面撐著腰才行,我不想她受排擠。」

房中陷入沉寂中,她默默沉思著,半晌后,忽地起身,肅容向我施一禮,道:「姐姐謝妹妹想得這麼周到,這麼為弘曆那孩子着想,我一定會遵娘娘吩咐,會把雅兒當做親生女兒一樣,在我有生之年都不會讓她受半分委屈。」

我忙起身,拉她坐下,展顏一笑着道:「姐姐不要這樣,這麼做,也是幫我自己。」

她坐下,眼角有些許濕潤,道:「我雖信佛,但在這些方面,仍不及妹妹,妹妹才是真正沒有私心的人。」

我淡淡笑笑,我真沒有私心嗎?我只是希望,她會看在今日的份上,以後的日子裏,她也能善待弘瀚兄妹倆。

寒暑交替,光陰荏苒。轉眼工夫,弘瀚已是五歲的孩童。

弘瀚推開窗,片片雪花旋轉着飄了進來。他關上窗子,走到我跟前,央求道:「額娘,我讓小順子隨着去,再跟上幾個侍衛也就是了,你不用過於擔心。」

我小心把擦拭乾凈的杯子放在原處,回身,一口回絕道:「不行,這六、七里路雖然是你常走的,可今日下着雪,馬車也不易走。」他嘟著臉,有些不高興,默了會,又道:「額娘,那就准我去園子前面的玉器店吧。」

這間玉器店是李煜去年底剛開的,距園子不是太遠。我點點頭,囑咐道:「讓小順子跟着。」他歡快的應了聲,掀開帘子跑了出去。

去年底,歷時幾年的呂留良案終於審結,以焚書鞭屍而告終。

本以為這事到此會告一段落,卻不想給事中唐繼祖的幕客唐孫鎬卻繼續為呂留良,為天下讀書人不平。說這種焚書行為,『讀書明理之士無不為之心寒,孔孟在天之靈亦應為之流涕』。並且,宣揚『朝中已無諍臣,朝野復生孽畜』。

胤禛自是震怒不已,這幾日,眸冷臉寒,令人不敢近身。

正在出神,巧慧牽着蘭葸了手掀簾進來。

巧慧已是滿頭白髮,滿臉皺紋。我放下手中的抹布,埋怨道:「都說了幾遍,讓菊香帶着她。」蘭葸走到跟前,抬着頭,道:「我喜歡讓嬤嬤陪,我也聽額娘的話了,不讓嬤嬤抱,我自己走過來的。」

我點點頭,蹲下身子,撫着她的小臉道:「額娘知道你乖。」她眼睛一眨,笑着叫:「額娘。」我瞅她一眼,柔聲問:「怎麼了?」

她搖搖我的手,道:「蘭葸想阿瑪了。」我站起來,嘆口氣道:「蘭葸乖,阿瑪很忙,咱們這會不能去,待晚膳時,阿瑪自然就會回來了。」

她癟癟嘴,委屈地道:「額娘騙人,阿瑪已經三日都沒有回來用晚膳了。」

巧慧道:「小姐,小格格鬧了很長時間,奴婢沒辦法,才領她過來的。」我點點頭,笑對巧慧道:「這丫頭的性子我知道,你下去歇息一會吧,我帶她過去。」

巧慧點點頭,緩步走出房門。我牽着蘭葸的手,交待道:「待會如果阿瑪正在接見大臣,我就要乖乖隨我回來,不得胡鬧。」

她忙點頭,催促道:「蘭葸一定聽話,我們快走。」

勤政殿大殿門口,高無庸垂首躬立着。

待我們走近,他抬頭一看,忙上前兩步,輕聲道:「奴才見過娘娘、格格,皇上現在正批閱奏摺。」我輕一頜首,低頭瞅了眼蘭葸,微微搖下頭,小丫頭不理我,問高無庸道:「那是皇阿瑪一人呢,還是大臣們也在呢?」

高無庸腰彎得更低了些,道:「是皇上一個人。」蘭葸鬆開我的手,手指放在嘴上,輕聲道:「你不許去通傳,我悄悄過去,嚇一嚇皇阿瑪。」說完,躡着腳向大殿內慢慢走過去。

高無庸一急,為難地看着我,道:「娘娘,這……。」我看着蘭葸,無奈地搖頭,道:「你下去吧。」他依然滿面為難,我心中一怔,莫非現在不適宜進去,可蘭葸已走到了大殿門口。

我忙快走幾步,上前拉着蘭葸。她滿臉不情願,還是掙着身子向里,我彎腰把她抱起,返身向外走。

『啪』地一聲,大殿內似有茶碗破碎的聲音,我心下一緊,難不成出了什麼事。遲疑了會兒,還是抱着蘭葸,走進大殿。

台階下,笑泠摔倒在地,身旁茶碗的碎片散落一地。

台階上,几案後面的胤禛依舊低頭寫着什麼。我心中疑惑更甚剛才,這麼長時間,笑冷居然還沒有起來。

我放下蘭葸,正欲過去扶她起來。案子后的胤禛卻忽地起身,走過去,拉她起身,扶到一側的椅子上,待她坐好,又自她身上抽出帕子,遞到她的手中,淡淡地問:「要宣太醫嗎?」笑泠接過帕子,輕聲道:「不用了。」

我心中震驚,這場面……。

我的目光移到她的腹部,心中猛地一抽,身子一個趔趄,不由得向後退了兩步。

蘭葸似是被我的臉色嚇著了,獃獃站在原地,看看我,又回頭看看胤禛,怯怯地叫:「額娘,你怎麼了?」

她聲音剛落,胤禛馬上看過來,我扶著身後的門框,支撐著身子。

他快步走過來,欲拉我起來。我甩開他的手,嘴角閃出一絲笑,道:「圓明園裏原來並不是我一個人,我確實是一個人在做夢。」

說完,淺笑着叫蘭葸:「葸兒,我們回去,不要在這兒妨礙你皇阿瑪。」

蘭葸獃獃地走過來,牽着我的手,道:「額娘,我再也不鬧着找皇阿瑪了,你不要生氣。」我撫撫她的臉,柔聲道:「額娘也只有你們了,額娘不會生氣。」

我腳步蹣跚,慢慢向殿外走去,他在身後道:「若曦,……。」我無言笑笑,未回頭。背後一陣腳步聲,笑泠越過我,眼淚蘊著淚:「娘娘,一切都是笑泠的錯,不怪皇上。」

我慘然笑笑,錯開身繞路向前,這種事,一個巴掌拍得響嗎?

走到湖邊,身上已無半絲力氣。

隨着跟來的高無庸扶我上船、入艙,趴跪在我跟前,道:「娘娘,這事確實是跟皇上無關,這是皇後娘娘臨去前,給皇上捎的話,這麼做,只是想給齊妃一脈留個希望。」

蘭葸坐在我身邊,緊緊拽着我的袖子,我低頭看她一眼,抬頭笑着對高無庸道:「他是皇上,他有權力這麼做,你下去吧。順帶着捎話兒給皇上,從此之後,禛曦閣只是我們母子三人的寢宮,如果皇上還體諒我,就請不要為難我閣內的人。」

高無庸臉色蒼白,沒有回話,只是『砰砰』地一下接一下磕著頭。我慘然一笑,道:「你下去吧,這個話不用你傳,待會我會派人給皇上送信。」

他趴跪着退下去,我笑着摟着蘭葸,淚卻大顆大顆的滴落下來。蘭葸在我懷中,仰著頭,用小手邊為我擦著淚,邊奶聲奶氣道:「額娘,你不要笑了,你這樣笑着哭,蘭葸害怕。」

雪鋪天蓋地的落下來,閣內除了掃出了一條路外,到外都是白茫茫的。

我坐於窗下,愣怔的盯着外面。身邊的菊香邊往炭爐子加炭邊偷眼瞟着我,我頭未動,嘴角逸出絲笑,道:「有話就說。」

菊香放在手中餘下的炭,走過來,道:「皇上整日都歇息在外院,只是一牆之隔,娘娘不要再堅持了。」

我笑容一僵,默默出起了神,自那日後,他一直都在弘瀚的房裏歇息,而弘瀚只好住在承歡先前住過的房間。一切就如從未發生過什麼事一樣,外人看來,他仍每日夜宿於禛曦閣,只有閣內的人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見我不說話,她脖子一縮,輕聲道:「娘娘,奴婢不會再多嘴了。」我笑笑,依然不言不語,她躡着腳退了出去。

端坐一夜,間中外面似是有人輕嘆一聲,未待他走到窗前,我便起身關窗熄燈,在黑暗中,我大睜兩眼,在內心不停問自己。自己心裏究竟惱怒什麼,是為了他曾對自己說過圓明園永遠只會有我一人,是這個承諾嗎,我心中有絲不確定,還是發現這一切都是自己精心編織的夢,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思來想去,思緒越來越亂。

門被輕輕推開,菊香端著盆緩步入內,放好后,她掀開紗簾,乍看到我趴在膝頭,大睜雙眼坐在床上。她一臉驚駭,道:「娘娘,你一夜未睡。」

搖搖頭,掩飾道:「不是沒睡,是早醒了,不要大驚小怪。」她點點頭,服侍着我下床洗臉漱口。

她拿起白色斗篷,邊往我身上披邊道:「娘娘,吃些早飯再出去吧。」我低頭看看身上的斗篷,解開,遞給她,道:「不穿這件,把王妃送我的那件拿來。」菊香疑惑地問:「娘娘,你不是喜歡這件嗎?」

我淡淡一笑,不吭聲,默默想着送斗篷的人。

難怪她一直強調,說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求我不要離開胤禛,她安排的這一切,會有什麼結果,她早已預料到了。

我無言苦笑,這個看似嫻淑的女人,心裏卻這麼有數。她清楚的知道胤禛和我的心思,所以才會早在四年前便安排笑泠接近胤禛。沒有效果后,又在死前捎話給胤禛,抓住了胤禛對弘時的愧疚心理,在這點上,她比我更了解胤禛。

菊香拿來敏敏送的斗篷,為我披上。

出了禛曦閣,一路行去,外面的積雪已被掃得乾乾淨淨,地上只留下薄薄一層剛飄下的雪花。

緩步慢行,出了杏花春館,沒著湖岸漫不經心地踱著,忽聞前方一聲嘆息聲,我抬頭一看,正好碰上她回身欲舉步往回走。

我一笑,收回目光,仍不疾不徐向前走着。在越過她的那一瞬間,她開口道:「娘娘,奴婢解釋給你聽,只要一會兒工夫。」

我搖搖頭,淺笑着道:「你不用對我解釋什麼,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她扶著肚子快走幾步,路上有些滑,她一閃身,差點摔倒。我停下步子,道:「還是站着說吧,你摔傷了,我可擔當不起。」

她眸底一黯,輕聲道:「我進宮時,姨母一再交待,要我好好報答你。可進宮一陣子后,卻發現你並不需要這些,皇上對你的恩寵,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發現,我們這些人,永遠也不可能接近皇上,所以我求了姨母,姨母又求了皇後娘娘,我想只做一個普通的宮女,不想在宮中待一輩子。本想着這事皇后很難答應,可沒想到會這麼順利,而且還到了御前奉茶。」

她笑笑,又道:「本想着待這次選秀過後,我就會放出宮,可皇後娘娘卻詔見了奴婢,我這才知道當時她為什麼會這麼爽快的答應。」

我一怔,原來她當時也不知道。我嘆口氣,問:「你心裏有皇上嗎?」

她一慌,臉上微微有些發紅。我搖頭苦笑,舉步向前走去,邊走邊道:「不要再說了,也不要再跟來。」

身後的她,大聲道:「開始我只是單純想早日出宮,但後來我卻越來越不確定,每次看到皇上即使正在批閱摺子,也會不自禁的撫着手上的戒指時,我的眼睛就離不開他,因為我知道他那時一定是在想你。你們之間令我感動,令我羨慕,他是皇上,可你們之間卻如平常夫妻,任何人都擠不進你們。他高高在上,卻又這麼專情的男人,我平生是第一次見,……。」

我步子一滯,腦中一陣恍惚。閉目默一會兒,快步向前走去,不想聽,也不想再待在這,不想見他們倆之中的任何一個人。

天地一色,到處都是晃眼的雪白。

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依然緩步走在湖邊。抬頭環顧四周,杏花春館早已不見。

垂首暗自苦笑,腦中驀然想起那首詞,原來到頭來,自己仍是那陳阿嬌,不管過程有何不同,但結果是相同的。從此之後,就要如此生活了嗎?

背後傳來弘瀚若有若無叫『額娘』的聲音,我停步轉身,往回走。

弘曆、弘瀚、傅雅迎面走來,見到我,弘曆似是鬆了口氣,傅雅瞅了眼弘曆,面色一暗,但隨即微笑着道:「娘娘,原來你真在這裏,剛才爺說你一定在這湖周圍,我還有些不信。」

我拂去過來站在身邊的弘瀚頭上的雪,笑着道:「整日待在閣內,想出來走走,就過來了。」

弘曆和我並排而行,傅雅和弘瀚兩人不知說些什麼,遠遠落在後面。我轉身回望一眼,傅雅雖是和弘瀚說着話,卻時不時抬頭看看我們。

我輕吁出口氣,微笑着對弘曆道:「今日找我何事?」聽我口氣異常,他扭頭看我一眼,道:「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只是雅兒說你心情不好,讓我陪她過來看看。」

我心中不安更甚剛才,又回頭望一眼,正碰上傅雅促不及防間來不及收起的表情,她一怔,忙朝我淺淺一笑。我輕一頜首,睨了身旁的弘曆一眼,道:「把那些鋪子結束了吧。」

他默了會兒,道:「我正要給你說,現在的生意我差不多完全脫了手,都是桑雲在張羅。」

我隨手拂去落於額前的雪花,道:「脫手了吧,你一個皇子經營這些始終不是太好。」

他微仰著頭,看着半空,淡淡地道:「你、弘瀚、蘭葸都沒有入宗籍,你就是不為自己打算,潮兒和蘭葸你總不能不管吧。」

我心下微驚,壓低聲音道:「你怎麼知道?」

弘曆淡淡一笑,道:「自十三叔出事,你的反應令我生疑,你的恐懼不只是因為那件事吧。我仔細地查了和你有關的一切事,才發現的這個秘密,你放心,只是我知道,她們都不清楚。」

我鬆了口氣,問:「桑雲兩姐妹底細查得怎樣?」

他臉上掛絲笑,道:「是和碩部的一位不得勢王爺的女兒,其父在搶奪牲畜中傷了命,兩姐妹千里迢迢趕來京城,只是想遠離游牧的生活,想安定下來。」

我點點頭,心中躊躇一陣,還是開口對他道:「以後沒有什麼事,盡量不要來找我,雅兒是個善良的孩子,不要辜負了她。」

他面色一緊,低頭默一陣,道:「我每次來,都是陪她的,也是她要求的。」

我搖頭,皺眉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你難道感覺不出來嗎?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還有,我是你阿瑪的女人,這一點永遠都不可能改變什麼,這麼多年以來,我始終都沒有明說,只是想等你自己想通。有些事,是註定了的。」

他面色一白,輕聲道:「兒臣心裏明白這點,如果不是太明白,又豈會這樣。」

我重重嘆口氣,停步等傅雅兩人過來,笑着道:「我出來了一陣子,要回去了,你們夫妻倆也回去吧。」

傅雅微怔,飛快地抬眼瞅了眼弘曆,弘曆面色淡淡,轉身向停在岸邊的船行去,傅雅忙跟上去。

天已初夏,陽光很淡,彷彿微風一吹就會四處飄散。

我重重嘆口氣,又用力甩甩頭,耳邊的那聲嘶力竭的聲音仍然揮之不去,笑泠已陣痛了兩日,卻始終生不下來。

覺得圓明園的角角落落都回蕩着她的叫聲,心裏雖替她難過,但仍是不能忍受,遂帶了巧慧來了暢春園。

抬頭不經意是瞟了一下天空,看到的竟是一方久違的湛藍。

我苦苦一笑,讓自己快樂些吧,不要辜負了這藍天白雲、小橋流水,於是走到小橋旁,用力拉出那隻小船。

細細一看,心中驚詫,這已不是當初那艘。小心的上了船,拿了漿,推了一下湖岸,船慢慢向前行了些,然後不管自己怎麼努力,都不能使它前行一分。

放下漿,坐下來,默看着前方。

「把繩子扔過來。」是他的聲音,我心中那絲怨氣湧上心頭,不吭聲也未回頭,挺著背端坐着。

一個人在船上,一個人在岸上,就這樣靜默地僵持着。

忽聽到一陣水聲,我心中一怔,回頭一看,他站在水中,正準備走過來。水已到了他膝蓋,我脫口道:「不要再往前走了。」

他站在水中盯着我,我心中猶豫了下,抓起船上的繩子,用力拋過去。繩子落於他面前的水中,水花濺起,他胸前的袍子濕了一片。

他搖了搖頭,抓起繩子,柔聲囑咐道:「不要用手拉,把繩子系在船頭。」我依言綁好,他慢慢拉回小船。自水中直接上了船,我斜他一眼,轉身背對着他。

他慢慢把船劃到湖心,停下,自背後摟着我的腰,把頭依在我肩頭,我用力拍着他的手,他卻仍緊緊摟着我,在我耳邊輕語道:「若曦,不要再生氣了,待她生完了孩子,我會把她送到宮裏。」

我的手停在半空,愣了一會兒,自嘲地笑笑道:「我不會再做夢,她在園子裏,還是在宮裏,已與我無關。」

他的呼吸在耳邊,我有些心神不定。他的聲音有些啞,輕咬了下我的耳垂,道:「那不是做夢,這一次是我的不對,沒有處理好,也沒有事先給你說。以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

這是保證,還是誓言。

我沉默不語,不知該如何說,也不知說些什麼,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或者是『我再相信你一次』這種話嗎?放在現代,這種話我不會說,放在現在,我更不會說,他不是我一個人的,我豈能這麼說。

輕輕吁出口氣,這是自己選擇的一條路,這條路不管怎樣,都得自己走,別人無法替代。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能如此照顧自己的心情,能在自己剛到這裏,就隨後跟來,自己還有什麼可說的。

慢慢靠在他懷裏,他緊握着我的手,吻了下我的臉。

我轉身過去,直盯着他,他靜靜地看着我。我探身上前,摟着他的脖子,兩個人的臉緊貼在一起,我輕啄了下他的唇,他的臉猛地壓了下來。今日的他不同於往日的輕吻,我身子一陣酥麻,軟軟的,竟無一絲力氣,只知摟着他的脖子,整個人趴在他的懷中。

一陣風吹來,胸前涼涼的。我心一驚,忙低頭一看,盤扣已開,酥胸已透了半截。

我驚呼一聲,推開他,慌忙扣好扣子,埋怨道:「這是外面。」他輕嘆一聲,道:「你瞧瞧周圍,誰能看得見。」我左右看看,我們兩人置身在荷花叢中,確實是不可能有人看見。

面上一熱,埋在他胸前,再也不抬頭,他啞嗓輕笑,無奈地道:「你挑起了頭,火卻得自己熄。」我輕輕搡他一把,阻止他說下去。

笑泠歷經整整四日的煎熬,終於產下了男孩,並且讓人鬆口氣的是,母子平安,胤禛為他取名弘瞻。她滿月後,胤禛把她們母子送進了宮。

仰首望着頭上方的一架葡萄架,密密實實,把刺目的陽光隔在了半空。

我輕聲指揮着南芙剪葡萄,南芙是這次選秀入宮的宮女,樣子甜美、嗓音嬌脆,自她入閣,我心中一直很喜歡這丫頭。

踩着凳子的南芙,剪下一串,放入我手中筐里,不解地道:「娘娘,為什麼這麼費心勞力地種這些,還這麼遠從西北帶來種子,虧是種活了,如果沒有活,順公公不捶胸頓足才怪。想吃這些,派人從西北帶來一些也就是了,不是有句詩『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這丫頭口無遮攔的勁頭與當年的菊香還真像,我笑着搖搖頭,道:「逞口舌之能,皮肉就要受苦。」說完,使向她揮手打去,她身子一躲,大聲道:「娘娘,繞了奴婢吧,奴婢這是在半空呢。」

我笑着停了手,笑斥道:「還不幹活。」她伸伸舌頭,繼續開始剪。

這是我特意讓小順子從西北帶回來的葡萄種子,自種下就精心打理它,或許是草木知人性,這些種子不只發了芽,還結了果。

瞧瞧筐中的葡萄,抿嘴笑笑,今晚他回來,就可以品嘗我親手種的葡萄。南芙偷偷捂嘴輕笑,我正欲開口斥責她,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我轉身過去,菊香喘著粗氣,結巴著道:「娘娘,巧慧姑姑,……。」

手中的筐落於地上,筐中的葡萄四散開來,撒了一地。我呆站一會兒,拔步向前跑去。菊香隨着後面,大聲道:「姑姑似是有話對你說,一直望着房門。」我的淚唰地落下。

巧慧躺在床上,面如枯槁,見我站在床前,她眼睛的迷離少了些,嘴唇翕動着。我忙彎身,耳朵貼在她嘴邊,「小姐,巧慧去后……,把我送到西北大小姐身邊吧,她雖有愛人陪伴,……,但終是沒有人侍候,我早有這想法,……,可又放不下你……。」

我點點頭,淚落於她臉上,我忙輕柔地為她拭去,道:「我一定會把你送過去的。」

她臉上閃出絲笑,又道:「小姐,……,以後不要再使性子了,……伴君如伴虎,皇上雖心疼你,你也不能亂了分寸,……,我最放心不下的就……就是你。」

話音剛落,她伸向我的手驟然落了下去,我的手停在半空,呆坐在她身邊,覺得心裏空空的,她自小陪着我,不管我是若曦的樣子,還是現在的樣子,都一如既往照顧我,她已是我生活中不可少的一份子。可現在,她卻離我而去。

手無力放下,一動不動盯着她,端坐着。

聞訊趕來的胤禛拉我起身,吩咐著高無庸安排後事。我獃獃地隨着他隨着出來,到了自己房中,仍回不了神。

胤禛攬住我,溫言安慰道:「你還有我,不要難過。」

我木然點點頭,喃喃地道:「我還有你,我也只有你了。」

他輕嘆口氣,柔聲道:「我們還有潮兒和葸兒,我們一家人都在。」我又是點點頭。

待送巧慧的人出了園子,我仍不能相信,連巧慧也離開了我。

坐在躺椅上,怔怔地出著神。前方蘭葸的笑聲如鈴聲一般,引着我回神。蘭葸坐在鞦韆上,兩邊南芙和另一個宮女為她搖著。

我扭頭問身邊的菊香:「那個宮女是誰?」

菊香一愣,蹙眉擔憂的道:「娘娘,你忘了,這是高公公新拔來的宮女,問過你的,你答應了,她名叫翠竹。」

『翠竹』,默默想了會兒,很耳熟,又細看一陣,又問:「她叫什麼?」

菊香擔憂更甚剛才,道:「她叫翠竹,娘娘,宣太醫瞧瞧吧,你這些日子,總是什麼也記不住,對什麼事都心不在焉。」

我『哦』一聲,又重複道:「翠竹。」菊香走過來蹲在我面前,蹙眉道:「娘娘,你不要嚇奴婢,你這樣子,巧慧姑姑就是走了,也不會安心。」

她話音剛落,蘭葸已衝過來,翻身上了我的膝頭,摸摸我的額頭,道:「額娘沒有生病,姑姑,你幹嗎這樣子哭喪著臉。」

菊香苦笑着站起來,對蘭葸道:「格格,你若能讓娘娘笑,你讓奴婢幹什麼都行。」蘭葸默一會兒,又抬頭問:「真是幹什麼都行?」

菊香點點頭,蘭葸看了眼已走過來的南芙兩人。猶豫了一下,趴在我耳邊輕聲道:「哥哥同宮外的桑丹好,我看見哥哥房中有桑丹落款的畫。」

這幾年,弘瀚一直往宮外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李煜那邊的生意上,這正是我想要的,今日聽蘭葸這麼一說,不禁心裏一松,嘴角自然閃出一絲笑。

蘭葸得意的仰著頭,道:「你去哥哥房中,拿一幅畫出來。」菊香臉一挎,為難地道:「換一件,換一件。」

蘭葸搖搖頭,菊香哭喪著臉望着我,我笑笑,問蘭葸:「你為何要她取瀚兒的畫?」

蘭葸眼睛一轉,道:「因為我不能去拿,我拿了,他更不會帶我出園子了。如果是別人拿的,我可以以此要求他,用帶我出園子作交換。」

我搖頭,輕輕一笑。菊香依舊苦着臉,無奈地道:「娘娘。」

我抱蘭葸下去,道:「不用去拿瀚兒的畫,我自會讓他帶你出去。」菊香面色一松,蘭葸已是蹦跳着歡呼起來。

銀月如鈎,淡淡的亮光並非如滿月時的雪白,而是白中滲著柔和的暈黃,看着這柔和的月色,使人從心底覺得舒服。

弘瀚房中窗戶大開着,我透窗看去,他手中拿着塊透明的物件在燈下來回翻轉着看,那專註而入神的樣子猶若是一個成年人,我默站一會兒,走到門前,推開房門。

弘瀚扭過臉,見來人是我,忙起身,笑道:「額娘,這麼晚還沒歇息。」見他手中的物件仍沒有放下,我坐下點點頭,笑着問他:「看什麼看得這麼入神。」

他遞過來,原來是一塊羊脂白玉,純天然,沒有經過雕琢,以成色來看本是晶瑩潔白、細膩滋潤的上品,但中間卻有一道若無若有乳黃色的印記,多了這小小的瑕疵,這玉也就打了折扣。

心中有絲不解,他對玉已有較深的認識,怎會看上這塊。但轉念一想,他只是不滿七歲的孩子,玩心總是有的。

他許是見我一直盯在玉上,遂默默無聲站在身邊。我垂目暗自思量一會兒,覺得這幾日心中一直想着的事,在自己孩子面前還是開口徑奔主題較好。

我把玉遞給他,微笑着盯着他道:「瀚兒,目前的生活,你還滿意嗎?」弘瀚收起嘻笑的神情,皺眉問:「額娘,為何會這麼問?」

這個孩子太過早熟,言行舉止中規中矩,我笑着把他拉到身邊,道:「還記得小時候,額娘問你,可懂得取捨?」他撫撫腦門,想一會道:「魚和熊掌?」

我笑着輕頜首,他垂首看了眼手中的玉,又默了一會兒,才抬起頭,堅定地道:「懂得,瀚兒心裏也有了定論。?

我心中一酸,輕柔地撫撫他的頭,真是難為了這孩子,說起來,他雖生活在我身邊,可我真正親自照顧他的時間卻是少得可憐。

他又看了眼手中的玉,復又塞到我手中,悄悄瞅我一眼,道:「額娘,我想把這玉送給四哥。」正在說『取捨』,他卻忽然說起這事,我一愣,疑惑地拿起手中的玉放在燈前。

一條黃色嬌龍盤旋在乳白色的空中。

原來那乳黃色的印記,細看時竟另有乾坤。我心中一驚,盯着弘瀚默默不作聲。他面帶憂色盯着我,囁囁地道:「額娘,你生氣了?」

眼眶有些熱,把他攬在懷中。

他竟有些不習慣,輕輕掙開身子,面上有些紅,道:「五哥雖年齡大些,但卻整日玩鳥籠子熬鷹,心思根本不會放在祖宗的基業上。七弟又小,所以我做這種決定覺得有些對不起四哥。話雖這麼說,可我還是更喜歡宮外的生活。額娘,你不會怪我吧?」

我搖搖頭,道:「不會怪你,額娘也希望你過自己真心想過的日子。」他面上一喜,自我手中拿過玉,笑着道:「那我明日就把它送四哥。」

我抿嘴輕笑,心完全放了下來,他小心地把玉收到盒中,又盯着我道:「但身為皇子,我又豈能袖手旁觀,任由千斤擔子壓在四哥肩頭,我決定長大了擴大玉器店和酒樓的生意,掙得銀子全交給四哥,為民造福。」

我點點頭,輕拭去眼角隱蘊著的淚,起身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心中忽地想起一事,遂轉身回來,交待他道:「改日出園子,帶上蘭葸。」

他眉頭一皺,不滿地道:「額娘。」

我睨他一眼,笑着道:「必須帶。」

他還欲開口再辯,我轉身向外行去,背後的他大聲道:「他是我妹子嗎?整日只知道胡鬧纏人,一點也不像女兒家,……。」

西北戰事雖持續幾年,卻沒有實質性進展。胤禛調整了西路軍營的統帥將領,並命兵部尚書鄂爾泰督巡陝甘,經略軍務。

可是,這邊人員剛剛調整,那邊噶爾丹策零卻親率大軍由北面大舉進攻,並輕易打開北路大軍的缺口,搶掠了喀而喀策凌的子女及牲畜。

策凌哪受過這種的奇恥大辱,帶着子侄們率大軍於夜晚噶爾丹策零休整時突襲,噶爾丹策零毫無準備,倉皇逃走。此次戰事的勝利,也算是近兩年唯一的大勝。

噶爾丹策零大敗后,無力再次發起戰爭,同時又違恐毗鄰的喀而喀策凌不放過他,遂派人到京城請和。長達幾年的戰爭,胤禛深感財力耗竭過甚,再打下去也無濟與事,於是,同意和談。

但這次和談並非一凡順利,直到幾年之後,和談才算成功,雙方商定以阿爾泰山為界,準噶爾游牧不得過界東,喀而喀策凌游牧不得過界西,並答應互市。

正當眾人鬆口氣,胤禛眉宇舒展的時候。不成想,江南崇明縣人沈倫所著『大樵山人詩集』,被人告發其中有狂悖語句,這事本也影響不大,胤禛甚至沒把它當成一回事,誰知,唐孫鎬卻藉機又挑起事端。

胤禛忍無可忍,憤然寫下『如此妄類,便令其殺身以成其臭名,亦屬便宜他,……,可將伊此論密予消滅,不要說曾聞奏,不可令人知有其事,可將伊設法或杖斃,或令他法處死。』

眾臣皆驚,紛紛上疏,大意是這種書獃子不就是博個名嗎,成全他便是,犯不上為這種人背上惡名。

此時,胤禛又豈會聽得進去。不得已,弘曆找到了我,可我又能說些什麼呢?我只想平平靜靜地過完餘下的日子,什麼也不去問、什麼也不去想,過着這種倒計時的日子。

院中的草坪上,我依在椅背上,端起茶碗呷了口,桌那邊的弘曆,又續道:「朝堂上的事,你不願插言,我也不願勉強你。可是,六弟的事,你不能不管。」

我輕嘆口氣,道:「瀚兒喜歡這種生活,你也知道,宗籍上根本就沒有他的記錄,註定他不該留在宮中的。」

他默一會兒,抬起頭神情淡淡地道:「這根本就不是問題,你這麼打算,是不相信我嗎?」我一怔,扭過頭看着他,一時之間沒明白他的意思。

見我如此,他剛蹙起的眉頭舒展了些,見他一直把玩著弘瀚送的那塊玉,我恍然憬悟,他許是心中早已有數,自己會繼承大統。

我收起迷惑的表情,強扯出一絲笑,自己的決定是對的,讓弘瀚早日抽身出來。

弘曆雖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可更是自小生活在風雲變幻、權力更替極快的皇宮,我默了會兒,道:「不是你想得那樣,我只是想讓他們兄妹倆早日可以自力更生,我也就放心了。」

話剛出唇,心中就有些後悔,忙瞅他一眼,他直起身子,定定看着我,一臉驚色,聲音都有些顫:「你的意思,瀚兒成人前,皇阿瑪就會……。」

他手緊握著椅子扶手,雙眸緊盯着我,我微微一笑,起身向房門走去,背後的他聲音依然有些顫,但卻含着無庸質疑的堅定:「如果真是那樣,我希望你堅強的活下去。」

我步子一頓,但嘴角仍掛着絲笑,努力穩著步子推開門,走進房裏。

春意融融,百花齊鬧,坐在房中,鼻端縈繞着花的縷縷清香。

我對鏡瞧了瞧,有些呆,背後為我梳着頭髮的南芙得意的笑着道:「奴婢化的妝容很美吧。」

我閉眼默一陣,又猛睜開眼睛,無奈笑斥道:「濃了些,還有我這頭髮,怎可梳成這樣。」她『哧』地笑了起來:「娘娘,這可是今年京城年輕女子們最流行的髮式,還有,您每日裏的妝扮太淡了些,今日奴婢為你這樣打扮,如果有人說不美,那你讓奴婢幹什麼都行。」

我無奈嘆口氣,還未及開口說話,她又道:「只要不讓我拿皇上或是六阿哥的物件就行。」

待一切收拾停當,已是半個時辰后。

身後隨着出來的南芙,笑着道:「娘娘,您這是去哪呢?戴的首飾都是平日裏喜愛的,……,你身邊不帶一個人,這行嗎?」

我輕搖頭,停步回身,道:「你想跟我去勤政殿,還是留下和菊香一起照顧格格。」她猛地停步,伸伸舌頭,笑道:「奴婢謹遵娘娘口諭,和菊香一起照看小格格。至於娘娘,還是讓萬歲爺陪着。」說完,轉身小跑着回去了。

這丫頭好說又好動,高無庸早有意調她去別處,許是又覺得我挺喜歡她,遂從沒未開口提過此事。但每次見到南芙不是冷臉訓斥,就是叮囑又叮囑,如此一來,南芙對他是能躲就躲,所以,一聽我要去勤政殿,轉臉就跑。

剛剛踏出閣外,高無庸小跑着迎面而來。

他走到跟前,恭聲道:「娘娘,皇上差奴才前來知會您一聲,向後推一個時辰再出去。」我微笑着輕頜首,問道:「出了什麼事?」

他道:「貴州古州、台拱地區苗民發動了叛亂。」我心下一驚,默想一會兒,吩咐他道:「你回稟皇上一聲,改日再去,政事要緊。」

本來改土歸流后,部分土司心中就不甘心失敗,時刻圖謀復辟。而有些兵士又在原土司統轄區域內肆行搶掠。另外,新任官吏不善於管理,興派徭役,再加上自身又貪贓勒索。而駐兵又多從鄰近地區抽調而來,致使原來地區力量空虛。

如此一來,既使原土司有了叛亂的口實,也給了他們以可乘之機。於是,在改土歸流完成四年後,兩地區苗民上層鼓動百姓發動叛亂。叛亂者深入丹江、黃平、凱里等廳州縣。曾記得胤禛在位期間雖很重視此事,終是叛亂範圍太大而鎮壓未果,直至弘曆繼位后才平定此次叛亂。

他見我轉身欲回,忙道:「萬歲爺說了,一個時辰後會準時陪您出園子。」我心中一暖,點點頭,他轉身疾步往回走去。

拾階而上,慢慢走上涼亭。

現在已是三月底,還有多少日子,好像不到兩百日。

我對着橘紅的晨光微微笑笑,許是心中打定了主意,自己已不似前幾年那樣驚惶恐懼。現在的自己,只想把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花在實處,只想好好陪陪他們父子三人。

默默出著神,忽地一陣薰香味飄來,我心中微怔,輕嗅着尋香味來源。前方的林子裏,似是蹲著一個人,自她前方飄着絲縷白煙。

走下亭子,站在她身後。心中又是一怔,居然是她。

她跪在地上,壓着聲哽咽著。她自進閣,與南芙恰恰相反,除了必須用語言表述時,她幾乎一句多餘的話也無。

在心中苦笑一番,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傷心事。她和別人同住一屋,想是因不方便,才來到此地。在心中輕嘆一聲,轉過身,往回走去。

「娘娘。」後面傳來一聲擔憂的聲音,我停步回身,道:「以後拜祭時,找一個隱秘的地方。」她愣在原地,靜靜地望着我,過了一會兒,才忙道:「奴婢謝過娘娘。」

瞥了眼地上,一個小巧的香爐上面插著三柱香,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我心中微怔,說是拜祭,卻無供品。如果不是,這香爐又確實是拜祭時所用之物。另外,這香爐極其精巧,非宮中之物,那應是她入宮時所帶之物,而用這種東西的人家,相信也是非富即貴。

她收起地上的香爐,往林子外走去。我默了一瞬,問道:「你拜祭何人?」她停下步子,轉身,走到跟前,道:「是奴婢的爹娘。爹娘去時,奴婢不在家中,心中一直很是愧疚,所以才會帶着香爐入宮,以便時常拜祭。可進宮后,奴婢一直與別人同住,不好在房中拜祭,這才來這林中,不想又衝撞了娘娘。」

自她入禛曦閣到現在,第一次聽她說這麼多話。我點點頭,揮手讓她走,她轉身匆促地去了。

約莫著一個時辰已到,遂出了杏花春館,向湖邊走去。

他御用的船已停在湖邊,高無庸立在船頭,看見我,忙下了船,扶我上去,輕聲道:「皇上已等了一陣子。」

我輕笑着頜首,走進艙內。他斜依著矮几旁邊,眉頭微蹙的出著神,聽見腳步,面色稍微舒緩了些,才抬起頭,見我如此打扮,默盯我一會兒,抿嘴笑着不語。我輕咬下唇,心中暗罵南芙,他臉上笑意加深,我一咬牙,急道:「我這是『淡妝濃抹總相宜』。」

他抑不住,笑了起來,我心中有些懊惱。見我如此,他斂了笑,點點頭道:「娘子,……,老婆很美。」

坐在他對面的我,面上一熱,嗔怪道:「你這是讚揚,還是嘲諷。」他探身過來,握着我的手,拉我過去坐在他身邊,盯着我道:「當然是讚揚,你往常的妝扮是淡了些。」

我鬆口氣,笑睨他一眼,把頭依在他肩頭,道:「其實改日出去也行。」

他輕嘆口氣,道:「這件事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處理好的。」

聽他語氣淡淡,我抬頭瞅他一眼,他薄唇緊抿,眉頭微鎖。暗暗嘆口氣,緊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今天拋開一切,不要多想了。」他低頭,默盯我一瞬,擁着我肩頭,笑着點了點頭。

由於天子長達十數年往返於圓明園與皇宮之間,達官貴人、商賈富戶紛紛在兩地之間修建房舍、商鋪。因此,此時的園子周圍是廊檐相對、商鋪林立,儼然又是一座皇城。

胤禛邊打量著兩側的商鋪邊沿街緩步踱著,我並排走在他身邊,猶若是平常夫妻出門遊玩一般。

我雖抿起嘴角,但沒覺得特別高興,相反也不覺得悲傷,心境一片平和。

信步走了會兒,忽見左邊鋪子裏,眾多年輕女子進進出出,且這些女子多是坐轎而來,應是大家的小姐。

我心中疑惑,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身邊的他忽道:「想去看看?」我回頭笑着輕搖頭,他面色淡淡,眸中卻柔和至極。

兩人正要前行,一個剛由鋪子裏走出的女子靜靜盯着我,我左右看看,確定她是在看我。心中又是一怔,這女子容貌清秀、氣質嫻靜,但是自己並不認識她。

見我如此,她忙走上前,笑着問:「請問姑娘,你的耳墜子是從哪裏買的?」原來是這樣,用手撫撫耳墜子,心中暖融融的,遂淺笑着道:「是我夫君差人打造的。」

她瞅了眼身旁的胤禛,臉上帶絲疑問,我拉起胤禛的手,笑着點點頭。她抿嘴輕笑着點點頭,正要轉身離去,眼光又定在我們緊握的手上,雙目一閃,側頭仔細盯着我的手。

過了會兒,她抬起頭,歉意地道:「知道這麼做很冒昧,但還是想瞧瞧姑娘的戒指。」我瞅了眼胤禛,他面色淡淡,眸中卻隱蘊著笑意,頭微揚看着街尾,我微微一笑,抬起了手臂。

那姑娘細細打量一陣,滿臉讚歎道:「想來也是特意打造的了。」我點點頭,她面上有些失望,道:「看樣子是一對,有什麼特殊的用意沒有?」

我笑睨了眼已緩步向前走的他,道:「一經戴上,永世不得取下。」

她一愣,我對她淺淺一笑,轉身欲離開。這時,眼的餘光卻忽然看見一人,心中一震,忙扭頭看去,不錯,是他,是張毓之。

和我目光一觸,他猛地轉身疾步離去。我向前急趕幾步,到他方才站的地方,左右望望,如梭的人流中哪裏還有他的人影。

默站在那裏,心中隱隱有些難受,十三曾說過,呂嵐曦的葯,他並沒有喝太多,那說明他中毒並不是太深,可怎會毒發身亡呢?

心中也知,不管是十三了無生趣一心求死,還是傷重而亡,即使自己此時知道些什麼,也無濟於事,改變不了什麼,但此事卻始終如一塊大石壓在心口,每次想起來,心裏就堵得難受。

「若曦。」耳邊傳來他擔憂的聲音,我悠然回神,對他淺淺一笑,舉步向前走去。

一路無語,順着一條街走到盡頭。遠遠的,看到兩側路邊的莊稼,隨風如波浪般起伏,他臉上逸出絲笑,道:「這長勢,今年又會是好收成。」

自見到張毓之,我一直就有些心不在焉。見他面帶喜色,也跟着木然點頭笑笑,沒有作聲。他凝目盯我一瞬,眉宇輕輕蹙起來,道:「你不高興?」

我搖搖頭,道:「以前總覺得外面好,總想着出來,現在真正可以無拘無束的出來時,卻發現,也不過如此,我並不是特別的高興。」

他盯着我默看半晌,最後輕嘆口氣,道:「我們回去吧。」我點點頭,又道:「不管你去了哪裏,我都會隨着去。」他凝目注視着我,問:「若曦,你這陣子怎麼了,性格大變,以前,你又豈會說這些直白的話。」

我笑笑,道:「你不喜歡嗎?」

他輕搖頭,道:「喜歡,但覺得有些異常。」

異常,當然異常。

每日自己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心裏就開始想,今日要陪蘭葸幹什麼,或是,要給弘瀚做些什麼,每天忙得如陀螺一般。

太陽已西斜,天依然有些悶。我坐在樹下,一針一線的為蘭葸縫褥衣。

站在背後搖扇的南芙,笑着道:「娘娘,格格年齡漸大,你的手藝又比不上園子裏的師傅,為何非要親手做。」

為何,為何,我暗暗苦笑。

自己只是想讓蘭葸心中多些額娘的回憶,長大后,她也可以對自己說,她的額娘是疼她的,並不是存心丟下她,不要她的。

苦苦一笑,自己已讓弘瀚早早的學會了取捨,可蘭葸呢,跟着弘瀚,讓一個大孩子帶着一個小孩子,兩個孩子相依為命。還是留給弘曆,或是送到壽皇殿十四那裏。

心緒一亂,手指連着被扎了兩針,輕嘆口氣,放下衣衫,摁着手指,背後的南芙似是唬了一跳,連着叫了幾聲『娘娘』,我卻恍然未聞,仍默默地出著神。

半晌后,『啪』地一聲,伴着翠竹的聲音:「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我一驚,回了神。

原來是蘭葸衝進來時,撞到了端著茶具的翠竹身上。

蘭葸瞧了眼地上的碎片,向我伸伸舌頭,嬌笑着道:「額娘,我把你喜歡的茶具打翻了。」翠竹忙介面,辯道:「不怪格格,是奴婢的錯。」

我瞟了眼地上的碎片,淡淡地對翠竹道:「再喜歡,也終就只是身外之物,碎了就碎了,不用放在心上。」

翠竹忙垂著頭道:「謝娘娘。」慌忙蹲下身子,收拾完后,低着頭匆忙走了出去。

蘭葸拿起放在我膝頭上的衣衫,道:「額娘,葸兒的個子哪有這麼高,你做的太大了。」我自身上抽下帕子,拭去她額頭的汗,凝目盯着她的小臉,臉上雖掛着絲笑,心中卻酸澀不已,默一會兒強自壓了下去,溫言道:「等你長高一些,再穿也就是了。」

她小臉帶着不解,道:「額娘,這你也想不到嗎,葸兒長大時,你再做也不晚呀。」

我心中一痛,撫着她的臉,笑着道:「是呀,額娘怎麼沒想到呢?」

她兩眼一轉,大笑道:「額娘不是沒想到,只是比起哥哥來,額娘更疼葸兒,所以才會這樣。」我笑着點點頭,她越發高興起來。

她放下衣衫,笑着道:「額娘,我要找哥哥了,他答應明日出宮時帶我。」我笑着點點頭,她快速的向院門沖了去。

背後的南芙,小聲道:「這個翠竹,整日好像誰欠她兩吊錢,不言不笑,好生奇怪。」

我隨口淡淡地道:「她會這樣自有她這樣的道理,就如,你喜歡說笑一樣,她許是喜歡沉寂,只要自己覺得好就行。」

她輕笑起來,道:「也是,要不,外間怎會說,咱這閣內的丫頭們各有各的性格,她們都羨慕死了。」我淡然一笑,她又道:「娘娘,我聽她們說……。」

她說了一半,卻突地住了口,我靠在椅背上,瞟她一眼,道:「說什麼?」她訕訕笑笑,撓撓頭還是不吭聲。我輕輕一笑,道:「你不是想去勤政殿當差吧。」她脖子一縮,面上一苦,道:「和奴婢同住的在勤政殿當差,聽她說,前幾日,李答應帶着七阿哥去求見萬歲爺。」

我一愣,笑泠來了園子。

她續道:「可是皇上沒見她,直接吩咐順公公把她送回宮了,聽聞,李答應是噙著淚離開的。」

心中一苦,原以為平靜的心又起了漣漪,她錯了,還是我錯了,或者是那拉氏錯了。還是大家都沒有錯,錯的只是大家都真誠的付出了感情。

無言笑笑,喃喃道:「不管怎麼說,孩子都是有權見自己的阿瑪的。」

南芙停下扇扇子,向前探著身,努努嘴道:「也不盡然,皇上貴為天子,不是普通的阿瑪。即使想見了,也只能待通傳后,等著皇上的詔見。娘娘,你這些日子怎麼了,雖然整日裏忙忙碌碌,奴婢卻怎麼覺得你越來越消沉了。」

我笑笑,閉目長嘆口氣靠在椅背上,默一會兒,道:「在我這說說就行了,勤政殿的一切事兒都不得在外面傳,以後多聽菊香的。」她輕聲應下,不再開口。

月朗星稀,圓月如玉盤掛在半空。一陣微風吹來,鼻端飄來一縷淡淡桂花的香味。

抬頭看看頭頂上方的圓月,輕嘆口氣,繼續向前緩步走着。後面趨步跟着的菊香,輕聲道:「娘娘,前面有棵桂花樹,我們去那坐坐。」我點點頭,循香走過去。

坐在石凳上,仰首望着星星點點的小花,『綠雲剪葉,低護黃金屋。』、『占斷花中聲譽,香與韻,兩袖潔。』

菊香自食盒中拿出一壺酒,放在石桌上,笑着道:「咱們今晚帶這酒可真是應景兒。」壺蓋一開,醇香的桂花酒味竄進鼻子,我倒一杯,一口喝下。

菊香邊擺小菜邊道:「娘娘,不能這麼喝,雖說是桂花酒,可也是用酒兌的,先吃些東西墊墊肚子。」

自巧慧去后,她猶若變了個人,說話辦事沉穩許多。我對她微微一笑,點點頭。她默看我一陣,垂目盯着腳尖,輕聲道:「娘娘,既是心中不舒服,又為何託病不參加中秋佳宴呢。本應是團圓之夜,你卻獨自一人凄涼的過。還有,讓南芙和翠竹這倆丫頭陪六阿哥和小格格,奴婢還真有些不放心。這些日子,這閣內的丫頭們越發沒有規矩,娘娘,你這麼縱容下去,遲早得出亂子。」

我微微笑了下,長吁出一口氣,道:「改日吧,你抽時間敲打敲打她們。」她為我倒一杯酒,輕笑着道:「奴婢這邊敲打她們,你那邊縱容,奴婢就是嘴皮子磨破,也頂不了什麼事。」

我搖搖頭,嘴邊噙着絲笑,道:「以後都不會了。」菊香一慌,忙道:「奴婢沒有其他意思。」我笑着搖搖頭,道:「我知道你是為了她們好。」

月影西斜,不知名的飛鳥悲鳴一聲自頭頂掠過,沒入林中的陰影中,我抬起頭,圓月周圍緊裹着一層光暈,灑下的光輝,似是要將將周圍所有的星光吞噬。

這是最後一次看見了吧,不禁愣怔著盯着,半晌不動。

一壺酒早已喝了過半,菊香擔憂地看着我,道:「皇上也差不多回來了,我們回吧。」

我點點頭,起身,緩步往回走。

兩人走到禛曦閣門口,正巧碰上胤禛幾人。弘瀚走上前,道:「額娘身子可好了些?」我笑着點點頭,瞅了眼翠竹懷中的蘭葸,問:「蘭葸睡了多長時間?」弘瀚笑着道:「妹子回來的路上才睡着,熱鬧的地方,她就是把眼皮子撐起來,也不會睡的。」

我搖搖頭,這兩個孩子性格相差太大。弘瀚我可以完全放心,可蘭葸呢?

暗嘆口氣,撫撫他的臉,微笑着走向胤禛,他凝目看着我,我朝他微微笑笑,兩人一起跨門而入。背後傳來菊香的叮囑聲:「把格格抱進來,馬上回去歇息,不要誤了明日應值。」背後傳來南芙和翠竹輕輕的回話聲。

過了正廳,弘瀚恭聲道:「兒子回去歇了。」胤禛點了點頭。

我站在原地,待弘瀚跨進院門,才收回目光。卻見胤禛默看着我,我忙朝他又是微微一笑,上前,拖着他的手,朝內院行去。

窗戶大開着,房內雖未掌燈,卻亮如白晝。

他躺在外側,歪靠在軟墊上直盯着我,我搡他一下,道:「別這樣看我。」他姿勢未變,面色未改,仍那樣望着我,道:「若曦,你身上少了樣東西。」我微怔,有些不解,不由得疑道:「少了什麼?」

他輕撫着我的臉孔,仍是直盯着我的眸子,那眼神似是一下子觸到了我心底最深處,正當我有絲慌亂時,他卻輕嘆口氣,淡淡把目光投向別外,道:「過日子的熱情。」

我心猛地一抽,他一語點透了我目前的狀態。

兩人靜默一陣,他道:「她跟了我二十餘載,從未提過任何要求,臨終會這麼安排,也是不想老三一脈從此沒落,她為的不是自己,我沒辦法拒絕。」

心中一松,既是他這麼想,那就隨他吧,這是沒辦法解釋的。睨他一眼,乍裝委屈地道:「你大可把她帶進宮,你答應過園子裏只會有我一人。」

他輕嘆道:「不想見她,才不去參加的。」此時,除了他們父子三人,誰又能影響到我呢。但是……,我苦笑着,點點頭。

他重重嘆口氣:「除了這件事,我想不透還會因為什麼。沒想到這麼幾年了,你還沒有放下。」我翻身坐起,跨過他的身子,下床,走過去關着窗子。

他支起頭,嘴邊逸出絲笑,默盯着我。

我邊解盤扣邊道:「從今以後,你的身邊只能有我一人。」走到床邊,我已是身無一縷絲,默站在他身前,全身上下滾燙,身子輕輕顫著,但依然輕咬下唇站直身子。他慢慢坐起身子,眸中有絲沉痛的東西蔓延,最後,一把攬着我,抱我上床,道:「以後,我的身邊只會有你一人。」

近幾個月,一直憋屈著、壓抑著、強忍着。今晚,就肆無忌憚的放開自己、釋放自己。

……。

風攜著瀝瀝細雨自窗外飄入,我打開櫃門,拿出那久已未動的包裹。

走到桌邊,放下打開,解開包裹,抽出那支箭,用手細細摩挲著,嘴角蘊着絲笑,腦中浮出那時的情形。

當時,他緊緊摟着自己,面帶驚恐神色,現在想來,他一臉愣怔的面色,還是那麼清晰。也就是他那下意識的動作,令自己心裏又生出了希望,並支撐著自己度過許多難過的日子。

心中霎時竟暖融融的,又撫摸半晌,才慢慢收起布包。

站起身,打量著房中自己親手佈置的一切,眼睛定在那兩對杯子上。走過去,拿起來,放在眼前,細細的打量。

窗外忽地亮光一閃,一聲炸雷響起,我手一頓,杯子『啪』地一聲落於地下,杯上胤禛的笑臉瞬間碎在眼前。

我一呆,五臟懼寒。

窗外又是一道閃電,我猛地回神,拔腿朝房外跑去。剛到門口,與從雨中低頭衝進來的南芙撞在一起,我一下子摔坐在地上,『啪』一聲脆響,手指上的戒指應聲而碎,心中一陣刺痛,翻身起來,斥責道:「有何要事,這麼慌張?」

南芙自入閣從未見過我發脾氣,乍一聽我發怒,她面帶驚惶盯着地上碎的戒指,愣了一瞬,才輕聲道:「聽同住一屋的姐姐說,剛才李答應又去勤政殿了,奴婢心想,心想……。」笑泠怎會在這時候去,心中又是一驚,忙錯開身子,繞過南芙,一頭扎進了雨中。

背後的南芙,隨着跑進來,拽着我的袖子,驚問道:「娘娘,這風大雨大的,你要去哪?吩咐奴婢先準備一下。」我摔開她的手,繼續向前跑,她又追上來,我怒斥道:「回去。」

她步子一頓,沒有停下,仍隨着小跑,但再也不敢開口。

雨大地滑,剛跑出杏花春館,又是一跤,南芙扶我起來,我脫下花盆底鞋,朝湖邊的船跑去,南芙已被我駭住,忙提了鞋,扶我上船,並喝斥躲在艙中避雨的小太監,趕快划。

小太監見了我倆的樣子,面色一呆,微張著嘴忙跑到船頭。

南芙身子微微抖著,立在我身邊,用手掀著艙簾。我心急如焚,立在艙門,雙手緊握成拳,緊盯着對岸,眼淚不停在眼裏打着轉兒。

勤政殿。

殿門沒有任何人,我心中一松,或許……,有絲僥倖湧上心頭,或許他只是在議事,雙手提着袍角,一步一步走向殿門。

走進大殿,幾位大臣圍站在几案前,我提着的心驟然落地,身子一晃,隨着進來的南芙忙扶着我,輕聲道:「娘娘。」

聽見聲音,所有的人轉過身子,弘曆、張庭玉、鄂而泰……,我身子又是一晃。

幾縷頭髮貼在額前,濕得滴水的衣衫緊綁在身上,有些邁不開步子,但我仍一步一步用盡全身力氣朝前走着。

弘曆眸中一黯,走過來扶我轉身,啞著嗓子道:「不要看,先回去。」我腦中木木,茫然一笑,掙開身子,慢慢的走到几案前。

几案前台階下,一個宮女趴卧在地,身下一灘猩紅的血,沿着斑斑點點的血漬向前,又是一灘血,但卻沒有人,再循着血跡向前看,眼前一黑,忙用手扣著几案邊緣。

龍椅翻倒在地,身着皇袍的他,也是趴卧在地,面部、腹部下各有一灘血跡。

呆看一會兒,滿腔的傷心無措一下子消失了,沒有呂四娘,他卻依然是這麼去的,這就是結局,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差。

木然輕笑着,自己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笑,弘曆輕聲叫:「娘娘。」

我恍若未聞,轉過身,下階,往外行去,如踩在雲端的一般,向前邁的步子有些虛。背後傳來弘曆的聲音:「送娘娘回去。」

一路上臉上掛着絲笑,南芙不停的輕聲叫:「娘娘,娘娘,……。」似是怕聲音一停,我就會在她面前魂飛魄散一般。

進閣,任由她換了衣衫,侍候着躺在床上,半晌后,腦中方有一絲自主意識。支撐著起來,床前的南芙忙在我身後放了軟墊,問:「娘娘有何吩咐?」

我輕輕吁出口氣,道:「帶弘瀚來見我。」她點點頭,擔憂地瞅我一眼,才轉身向外走去。

我撫着手指上因戴戒指留下的白色痕迹,靜靜地打量著房中的一切,心驟然一抽,昨日痕迹還在,今朝人卻兩隔。

弘瀚坐在床邊,拉住我的手,道:「額娘,發生了何事?」

我心有絲絲絞痛,嘴角卻逸出絲笑,問:「瀚兒,你皇阿瑪駕崩了。」

他小臉一白,呆愣一瞬,『騰』地起身,一臉不信,道:「可是阿瑪昨日還很好。」

我搖搖頭,道:「待你阿瑪喪事一過,你就帶着蘭葸出宮。」他獃獃點點頭,問:「額娘,我和蘭葸出了宮,你怎麼辦?」我撫撫他的臉,道:「額娘自有額娘想去的地方。」

他茫然盯着我,不解地續問:「什麼地方?」我默一會兒,道:「出宮時,把額娘畫得畫像都帶走。」

待把所有事都交待給弘瀚,天已漸暗。我凝目看着弘瀚道:「我身子有些乏,你去吧。」他皺眉道:「瀚兒待額娘睡了再走。」我心中一暖,搖搖頭,笑對他道:「走吧,這樣額娘才能安心睡下。」他一步一回頭的出門而去。

我起身,洗梳一番,自針線筐中拿出剪刀,躺回床上,執剪重重向手腕劃去,血噴涌而出。

身上越來越無力,腦中意識也越發模糊迷離。

眼前光線漸暗,直到最後那絲亮也消失,我在心裏默默地道:「我來了,胤禛。」

身子火燙,手腕奇痛。費力睜開眼睛,心中有些愣,竟是西暖閣。我抬起手臂,不禁有些難受,難道死對自己來說,也是種奢望。

拿着濕帕子走來的傅雅,見我醒來,喜道:「娘娘,你終於醒了。」我苦苦一笑,她忙換去我頭上帕子,眼眶微紅道:「娘娘,你真忍心丟下翰兒和蘭葸嗎?」我微微一笑,道:「有你們在,我不擔心什麼。」

她眼淚落下來,正欲開口再說,門被大力推開,弘曆疾步走過來,默盯着我,眸中恨意隱現,沉聲道:「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讓你留戀的,舍不下的?」

我扯出一絲笑,道:「讓弘瀚帶着葸兒出宮。」

他閉目默一瞬,猛然睜開眼睛,痛聲道:「真的沒有嗎?」

傅雅身子一顫,輕聲道:「皇上,臣妾去叫太醫。」弘曆不發一言,傅雅輕輕退了下去。

我重重嘆口氣,淺笑着道:「瀚兒自小懂事,唯一讓我擔心的只有蘭葸,幸好他們也在京城,他們有了難事,相信你也不會袖手旁觀,我很放心。」

他身形微晃,輕輕笑起來,過了許久,他收起笑,淡淡地道:「那就等葸兒長大,你不擔心的時候,再說其他的吧。」

我慘然一笑,道:「你覺得我還能活下去?」

他彎身低頭,盯着我的眸子,道:「我很後悔接手玉器店和酒樓,即便接手后,也應早日脫手賣了。更後悔任由讓瀚兒出宮,讓他自由出入店裏,我更後悔當年皇阿瑪沒認你之前,為何不先開口要了你,……,我最後悔的是,為何自己是阿哥,一切都不能隨心所欲。」

我苦苦一笑,你有諸多後悔,我又何嘗不是,當年為何要拋下雙親去了深圳,即使來到此間,為何不能控制住自己,為何要喜歡他。

他嘴角漾出絲笑,直起身子,斂了臉上的表情,淡聲道:「有些事發生了,後悔也沒有用,但將來之事,我還是能把握的。我會讓傅雅每日陪你,瀚兒可以自由出入皇宮、園子,但是蘭葸會留下陪你。」

我無言苦笑,他這麼安排,如果我出了事,傅雅勢必要受到牽連。

秋風漸起,我手腕上的傷也已痊癒。弘曆果真讓傅雅與我同宿一室、同吃一桌,日日夜夜陪伴着我。

我站於窗前,默看着落葉飄下。傅雅為我披上外衣,道:「娘娘,你身子經不起冷風吹。」我嘆口氣,轉身走到桌邊,默默開始研磨。背後的傅雅也輕嘆口氣,道:「你今日自早上開始一直沒用膳,身子怎會受得了。」

門『砰』地一聲被推開,蘭葸沖了進來。傅雅忙攔住她,輕聲交待道:「葸兒,娘娘午膳還沒用。」蘭葸過來扯着我的袖子,仰起小臉,道:「額娘,我陪你一起吃。」我心中一酸,點點頭。傅雅一喜,忙吩咐擺上。

自已本就不餓,有些食不知味。蘭葸許是在外瘋跑,真的餓了,吃得倒是津津有味。

傅雅抿嘴笑笑,我搖了搖頭。門外傅雅的貼身宮女,輕聲把她叫了出去,壓着聲說了一陣子,傅雅臉色微變,回身看我一眼,揮手讓宮女退下,走到跟前,笑着道:「娘娘,雅兒先出去一會兒。」

我笑着點點頭,她走兩步,又轉過身交待蘭葸道:「我回來前,一定要陪着額娘。」蘭葸邊吃邊點頭。

傅雅匆促地走了,我默默看着蘭葸,她似是想起了什麼,咽下口中的飯,皺眉問我:「額娘,為何她們都說,我早晚得管皇兄叫阿瑪。」

我一呆,竟沒想到這一層,弘曆在養心殿理政,而自己住的卻是西暖閣,確實不合規矩。

起身,蘭葸起身就要隨着去,我溫言道:「葸兒乖,待你用完膳,額娘就回來了。」她點點頭,又坐下來繼續吃,我提步出房,徑往養心殿方向走去。

「……,我們滿人雖然可以兄死,弟娶其嫂。但是,她不是別人,是你皇阿瑪的貴妃。額娘已經給了幾個月的時間,你怎麼還未想通。難道,你想讓額娘告訴她,殺害皇上的人是她閣內的宮婢翠竹,那宮婢還有個名字叫什麼來着,……,瓜而佳.嵐冬,你想讓她知道嗎?」是熹妃的聲音。

我身子一晃,『翠竹』、『瓜而佳.嵐冬』交替在腦中閃過,瞬間,前塵往事連了起來,一直沒有找到的瓜而佳.嵐冬竟然也進了宮,而且在我們身邊,難怪她會帶香爐入宮,難道她說雙親去世時自己不在府中,難道她會寡言少語。

原來這一切仍與自已有關,一呆,愣站在殿門。

殿內弘曆默不作聲,傅雅的聲音響起:「額娘,你不要誤會,皇上沒有別的意思,並不是額娘想的那樣。」

熹妃道:「皇后這麼懂你的心思,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了。當年,額娘就知道你的心思,也曾動過念頭,向你皇阿瑪開口要了她,可是,曉文雖然看似是一名普通宮女,可她普通嗎?剛進園子,便在宮宴上發生了你十四叔認錯人的事,緊接着皇後娘娘又把她要了來,但她在坤寧宮裏才待了幾天,你皇阿瑪身邊便恰好少了個奉茶的人,你皇阿瑪身邊隨便用過什麼人嗎?她做的一切你皇阿瑪都包容,這讓額娘怎麼開口,……,額娘知道你不糊塗,不會真娶了她,也知道只想讓她活在你的眼前,可是……。」

她話未說完,弘曆便沉聲道「額娘,你不要再說了。」

熹妃輕嘆口氣,道:「你想讓她好好活着,可你心裏可知道,人有時活着,比死了更痛若。」

『啪』地一聲自大殿內傳來,傅雅驚恐地道:「皇上,你的手流血了,……。」大殿裏恢復寂靜,我在心裏慘然一笑,轉身往回走去。

熹妃坐於對面,面帶憂色,卻依然淺笑着道:「妹妹找我來,有何事?」

我把手中的字條遞給她,嘴角噙着絲笑:「相信這個應該不難找。」她接過,展開一看,臉霎時蒼白,盯着我道:「你想……。」

我點點頭,道:「你說得對,有時活着比死了更難受。」她又是一呆,我遞給她一封信,道:「這封是給皇上的。」

她遲疑了下,接過,站起來,對我矮身一禮,道:「姐姐謝你成全。」我笑着搖搖頭,道:「是你成全我才對,今晚你想辦法絆住傅雅。」她點點頭,微嘆口氣,眼圈微紅,轉身向外走去。

默默坐着等,心中異常平常,還隱着絲輕鬆。

輕叩房門的聲音響起,我抿嘴輕笑,她的速度居然這麼快。我起身,走過去,打開門,門口站着的竟是張毓之。

一呆,愣在原地。他身着侍衛服飾,凝目望我一會兒,閃身進了房。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忙掩上門。

他看了看我的手,問:「手腕好了嗎?」我撫撫那細長的疤痕,疑惑地問:「你怎會知道,你不是回天目山了嗎,你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那日在街上的人,是你嗎?」

他眼神一黯,道:「時間緊,我長話短說,自我回京,就一直在宮中當侍衛,都是些拳腳好的,暗中保護皇上。」他自袖子掏出一紙書信,遞給我。

我疑惑地抽出來,熟悉的字跡映入眼帘『跟他走』,落款日期卻是今日。

我身子一顫,心中不信、驚喜、害怕攪在一起,眼睛盯在這幾個字上,看了一遍又一遍,他道:「我們現在就走。」

我抬起頭,淚自眼角落下,問:「他還活着?」他眸蘊隱痛,默盯着我,半晌后,才點點頭。

喜極而泣,淚奔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我問:「那大殿中的人……?」

他回道:「那只是名侍衛,和皇上身材差不多,只是臉被毀了。」

我問:「中間那灘血是誰的?」

他回道:「李答應的,若不是她先擋了一刀,恐怕皇上……。」

我問:「那她……?」

他回道:「當場斃命。」

我鼻頭一酸,又問:「怡親王去時,你可在身邊?」

他搖搖頭,回道:「王爺去時,只有師傅在,棺材也是師傅親手定上的,回來后,王爺棺木就被皇上身邊的人接了去,靈前的人也全是宮中侍衛,相信除了皇上外,沒有人見到。另外,皇上身邊的隱身侍衛也是王爺走之前就挑好了的,我只是後來又加上的。」

我點點頭,正欲開口,他已截口道:「出宮再問,我們……。」

門又一次被敲響,他飛身上了房梁。我拭去淚,打開門,熹妃進入房中,把手中的小瓶放在桌上,眼睛微紅,道:「妹妹,這麼多年以來,我心中佩服的只有兩個人,以前的若曦姑娘,還有你。」

我微微笑了下,道:「你先回吧。」

她一愣,似是訝異於我態度的轉變,我仍是淡淡笑着,她點點頭,又瞅了眼桌上的小瓶,轉身出門而去。

過了會兒,約莫着她已遠去。我掩上房門,張毓之翩然落下,拿起桌上的瓶子,打開塞子聞聞,面上猛地變了色,默盯着我。半晌后,他把瓶子塞入懷中,沉聲道:「夜已深,正是出去的好時機,收拾一下,我們即刻動身。」

我摸摸頭上的簪子,耳邊的墜子,拿起桌上的白羽箭,笑着道:「沒什麼要收拾的,只要帶着小格格即可。」他點點頭,我摸黑抱了熟睡的蘭葸出來,一行人三人趁夜色匆促向外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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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續(步步驚心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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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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