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來這裏是個錯誤。什麼都沒變。你還是個克羅庫——你還是破碎者。

不,他們會聽你說的。他會讓他們都聽你說的。告訴他們,就是那個頓悟。努波頓將自己的視線從聚集的人群移到了小廣場中心的噴泉上。他默默向那水乞求,讓它幫自己理清思緒。

很快,他就感到他的思維再次集中起來。他點頭感謝了泉水,之後,便緊倚着他的手杖,強迫自己迎上底下眾多滿懷着懷疑與不信任的目光。片刻,這裏只剩一陣難堪的寂靜。

「這毫無意義。」他聽到有人在如此低語。

他努力開口說話,可吐出的第一個聲音又小又嘶啞,甚至連他自己都聽不清。他清清了嗓子,重新開始,這次聲音大多了,「我來是為了……為了告訴你們關於……」

「我們在浪費時間。一個克羅庫能告訴我們什麼?」

更多反對的聲音響起。努波頓一下子結巴起來。他的嘴還在一翕一合,但他的聲音早已弱不可聞。

我該聽自己的,不該來,是的,這是個錯誤。

努波頓正轉身想要離開,視線卻直直撞上了他們的領袖——預言者維倫,對方那平靜的雙眸也凝視着他。

先知的眼光透露出了責備,「這就想走了嗎?」

***************

努波頓坐在懸崖上俯瞰著面前這片枯萎土地。這裏的變化並不算大……自他第一次來到這裏時候,已經過去多久了?五年?還是六年?

當初,人們終於將他們稱呼成克羅庫,並把他和其他人送進了專門為他們而建的新營地。那時,努波頓只能感到憤怒、失望以及沮喪。在被允許的活動範圍之內,他儘可能遠地探索著四周的情況。他甚至爬上這些環繞着贊加沼澤的山嶺,調查情況。然而,山腳下的那些營地是為了「正常人」而建的,現在那裏已經不再允許「他這類人」進入了。

因此他頂着酷熱,冒險來到這片土地的最高點。這塊曾屬於德萊尼人的土地而現在已成一片荒漠。在獸人們的鐵蹄踏過這裏之前,這裏曾是青蔥的林地,而現在,在術士那些黑暗而扭曲的魔法的作用下,這裏已淪為廢土。

不過,最近這幾天以來,獸人們製造的麻煩少了很多。只剩一些遊盪的獸人小隊還在出沒,繼續圍捕着他們見到的每一個德萊尼人。總體上講,獸人的數量比以前少多了,據說,他們許多人幾年前穿過了那些巨大的門,到現在都沒回來。

於是,在沼澤地內的某處,德萊尼人又開始建造一座新城。不過,對努波頓來說,這都無所謂了,那是一座永遠都不會歡迎他的城市。

努波頓和其他人身上所發生的變化仍在繼續。他們原本平滑的皮膚上漸漸長出了斑點、肉瘤和其他一些增生物。這些新的特徵正迅速蔓延至他們的整個身軀。而蹄子,原本德萊尼人最顯著的特徵已經徹底沒有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某種畸形的足。變化不僅僅局限於肉體,他們的腦子也越來越不聽使喚了,智力在顯着地退化。其中一些人,已經徹底地失落和瘋狂了,變成一具整日無目的地遊盪的軀殼,說話也變得顛三倒四。這些失落者有時候會突然從睡夢中醒過來,然後一個人離開營地,再也不會回來。第一個這麼做的是埃斯特斯,於是,現在和柯琳一起經歷過沙塔斯那段黑暗時光的同伴也就只剩下一個了。

夠了,他想。別分心了。做你要來這裏做的事。

他之所以分心,是因為他很清楚地,這次他也將無功而返。但是他還是在堅持,過去幾年中他每天都在這樣堅持做的那樣……不知何故,或許他心中黑暗面已經絕望了,但光明一面卻仍然保持着希望。

他閉上眼,奮力摒除所有雜念,試着和聖光建立聯繫。求求你,只要一次就好……讓我能再次感受到您那光耀的祝福。

什麼也沒有。

再努力些!

他把全身上下的每盎司的注意力都集中濃縮起來,再次開始努力。

「努波頓。」

他吃了一驚,心都快要從自己的軀殼中蹦出來了,他猛張開眼,伸手讓自己鎮靜下來。他環顧四周,然後向天上望去。

「我找到你了!」

他搖搖頭,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對柯琳。

你應該想些比期待聖光再臨更好的事。

她走了過來,在他身邊坐下,看起來疲倦與滄桑,並且似乎煩惱異常。

「你還好么?」他問道。

「不比平時壞。」

努波頓又等了一會兒,但柯琳卻只是盯着荒蕪的景色出神。

而在他們都沒注意到的某處,一個身影一閃,鑽進附近的一堆亂石中,觀察著,傾聽着。

「你有什麼打算告訴我的嗎?」

柯琳想了一會兒。「啊,是的!」她終於說了出來,「今天營地里來了幾個新成員。他們說獸人在……正在重新聚集起來。他們似乎正在為什麼事做準備。領導他們的是新的……他們叫什麼來着?就是那些操縱黑暗魔法的人?」

「術士?」

「對,應該就是這個。」柯琳上前一步,站到了懸崖邊緣幾英寸的地方,沉默了下來。

很快,那個身影就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此時看來,柯琳的眼神中所放射的情感,如同她發出的粗礫的聲音一樣冷漠。「如果我再往前走幾步,你覺得會發生什麼?」

努波頓躊躇了,他搞不清這是否是她的玩笑,「我想你會掉下去。」

「是的,我的身子會掉下去。但是我想,我覺著得我的靈魂會上去……飛翔?不,不是這個詞。是什麼詞……向上升再向上升,就像飛一樣?」

努波頓想了想,「升騰?」

「對!我的身體會掉下去,但我的靈魂會升騰。」

幾天後某個夜晚,努波頓又從噩夢中驚醒過來,頭很痛,胃也空空如也。他決定去看看昨晚的魚還有沒有吃剩下的。

他剛走出洞,就注意到洞外已經聚集了很多人,而且都無一例外的抬頭望着天空,用手護着眼睛。他急忙從走出巨型蘑菇的陰影,也抬頭向天望去,然後他亦被迫像他們一樣護住自己的眼睛,並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清晨,猩紅色的天空中出現了一道裂隙,看起來就像是一道大開的傷口。某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強大力量正從這道裂隙中侵入,整個天空中閃動着刺眼的光芒,這個世界似乎被撕裂了。而那裂隙本身,看起來就像一條由光構成的瘋狂舞動的巨蛇。

大地也開始顫抖了。努波頓突然感到腦中遭受了強力的壓迫,而耳膜幾乎都要爆裂開來。電流劃過空氣,這令他的毛髮根根直立起來,這段短暫而瘋狂的時光中,似乎這世界都不那麼真實了。

在努波頓眼中,有那麼一瞬這些聚集起來的破碎者分裂成無數鏡像:有些顯得更老,有些則更年輕,還有些則是未受影響的,健康的德萊尼人。緊接着這些幻象就消失了。大地顫慄著,努波頓感覺正坐在脫韁野馬所拉的車裏一樣,所有人都被摔進泥里,他們死死地趴在那裏,而這顫慄還在繼續。

過了好一會兒震動才慢慢平息。柯琳盯着天空中那慢慢合攏的裂隙,喃喃道,「我們的世界要毀滅了。」

他們的世界沒有毀滅,不過也差不多了。

第二天,努波頓又回到他熟悉的山頂,在那裏所見到的景象顯得極其瘋狂:濃煙捲進天空,堆積成覆蓋大地的濃厚黑雲,空氣燒灼着他的肺部。而在他所站的懸崖底下,大地裂了一道口子。蒸汽從裂口中噴涌而出,努波頓彎下身就能看見從這裂口深處泛出的虛弱光亮。

大塊大塊的岩石從這片不毛之地上剝裂下來,在空氣中漂浮起來。而天空的一部分看起來也越來越像……通向某些東西的窗口。努波頓覺得自己似乎從這窗口瞥到了或遠或近的其他世界。這是真實的嗎?或者這是某種大災難的徵兆?努波頓全完全說不出來。

似乎所有的地方都籠罩在一陣可怕的死寂之中,似乎所有的生物都死了,或是逃到遠方躲了起來。儘管如此,努波頓依然感覺到自己並不孤單。有那麼一瞬他在眼角中捕捉到了一個神秘的身影。他扭頭四顧,心裏思量著那是不是柯琳。

然而什麼也沒有。或許只是他那日漸渾濁的思維在欺騙他而已。

努波頓再次把目光投向眼前噩夢般的景象,他懷疑很快他所知的一切就會終結,末日則將來臨。

然而,時光只是慢慢流逝,他們還活着,生活還是在繼續。一些傳到營地來的小道消息說,有許多地方都徹底毀滅了。不過幸而,這個世界還是倖存了下來。

支離破碎地,扭曲而痛苦地……這世界倖存了下來,破碎者們也倖存了下來。他們繼續依靠着堅果、草根以及他們能在沼澤里抓到的所有魚類為食,水必須要煮沸了才能喝。此外,他們還不得不四處躲避他們那些從未曾見識過的風暴。他們艱辛度日,但他們確實生存了下來。季節更替,動物也漸漸多了起來,不過有好些種類他們以前卻從沒見過,但不管怎麼說,動物確實又多起來了。只要破碎者們能幸運地獵到什麼,他們就能靠那獵物的肉果腹。他們生存了下來,他們活了下來。

至少,是大部分活了下來。就在幾天前,赫拉克也失蹤了。他已經在木然與困惑中生活了好幾個月,儘管柯琳一直不願說些什麼,但她和努波頓都明白,他很快就會加入到失落者的行列之中。赫拉克是保護柯琳逃出沙塔斯的三人中最後的一個了,努波頓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無奈與失落。

對與自己,努波頓雖然也未曾說過什麼,他始終懷疑有一天他自己也將喪失心智,就像其他人那樣渾渾噩噩地離開,不再回來,最終變成一個虛無縹緲的回憶。

他依舊每天修行,在山頂虔誠地膜拜,期望某一天,他能得到寬恕,他可以得到恩典,而聖光可以再次照耀着他。

然而每一天,他都失望地回到營地,並在夜裏繼續遭受着同一個噩夢日復一日的折磨。

噩夢中,努波頓站在沙塔斯城外,垂死的哭嚎扯碎了夜晚的空氣,他拚命用拳頭砸著那緊閉的大門。他虛弱的靈魂明白這只是另一個夢境和另一場折磨,而麻木的心智卻這次的夢將或許會和過去那千千萬萬的夢境略有不同。

他一遍又一遍地猛捶著木門,直到他的拳頭破皮流血,在門裏,女人和孩子們正一個接一個地等待着緩慢而恐怖的死亡。那些尖叫聲一個又一個地轉位窒息,最後只剩下一個聲音仍在痛苦地哀嚎。他認出了那聲音:那是當他從沙塔斯逃出,躲進泰洛卡森林時聽到的哭喊。

很快,最後的哭喊也消逝了,頓時只剩下一片死寂。努波頓慢慢從門邊走開,他低下頭看着自己虛弱的、醜陋的、一無是處的身體。他顫抖著,啜泣著,等待着不可避免的蘇醒。

他身後傳來了木門慢慢打開的吱嘎聲。努波頓大張着眼望向門。這以前從沒發生過。這意味着什麼?

大門之後是空空蕩蕩的沙塔斯城,城市的內牆和堡壘被內環正中的一團大火照得通明。

努波頓走進城,似乎被什麼東西牽引著一般走向那溫暖的火光。他環顧四周,但是他看不到屍體,除了火邊幾把被遺棄的武器外,大屠殺的跡象如蒸發了一般被抹得乾乾淨淨。

一陣輕柔的雷聲滾過,努波頓感到幾滴雨落在他的手臂上。他繼續想前走了幾步之後,身後的大門關上了。

接着,他聽到了些許的聲音,一陣嘈雜的噪音從火光的另一端向他靠近過來。他手中沒有武器,甚至連手杖都沒帶,雖然明知這只是一場夢,他依然無法抑制住內心迸發出來的恐懼。正當他準備從火堆里攫出一根正燃燒着的木柴以保護自己時,一位德萊尼女性步入了光亮之中。

雨仍然淅淅瀝瀝地下着。

一開始他笑了,他很高興看到有人活了下來,但很快笑容就從他臉上消失了。那女人遍體鱗傷,從脖粳上一道傷口中,仍然有鮮血流淌而下,左手也無力地耷拉在身子的一側。她茫然地注視着他……似是某種無聲的控訴。再靠得更近一些之後,他認出她就是莎卡。接着,更多的人出現了,她們從四面八方向他靠來,個個眼神迷離,身上滿是可怕的傷口。

風突然變大,火燒得更旺,雨也下得更大了。女人們彎下身子,從地上撿起武器,繼續向他靠近。努波頓緊緊握住剛才提出來的那把火炬。

「我想救你們!但我什麼也做不了……」,他想大喊,但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他的腳步變得遲緩而沉重。

風更大了,吹熄了努波頓手中的火把。被殺害的女人們也靠得更近了,她們把武器高高舉起,就在這時,一陣勁風將那堆大火吹熄,努波頓一下子陷入了無止境的黑暗之中。

他等待着,傾聽着……試圖在這滂沱大雨中聽到她們靠近的聲音。

突然,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攫住了他的手腕,努波頓驚恐地大叫起來……

他醒了,感到精疲力盡,比入睡時還要疲倦。夢的代價是高昂的。

他決定出去呼吸一下清晨的新鮮空氣。也許柯琳已經醒了,也許他們可以談談。

他來到人們聚集起來吃早餐的地方,向一個新來的成員詢問柯琳的下落。

「她走了。」

「走了?哪裏?什麼時候?」

「就走了一會兒。她沒說要去哪裏。她看起來有些奇怪……她說她要……什麼來着?」

那破碎者停下來想了想,低下頭回憶著。

「對了。她說她要『升騰』。」

努波頓拚命狂奔,當他跑到山頂時,他的肺如同燒起來了一般;他咳出一些綠色的粘液;而他的腿也在簌簌發抖。

在那懸崖枱面上,他看見了她,她正站在懸崖邊緣向下凝望。

「柯琳!不要!」

她回頭看了一眼,沖他揚起一個不起眼的微笑,然後轉過頭,靜靜地向前一頭栽了下去,很快就消失在濃密的蒸汽雲之中。

努波頓衝到懸岩邊上向下望,但只能看見很深很深的地表裂隙之散發出來的光暈。

你太遲了。

就像他沒能拯救沙塔斯城中的那些女人們一樣,他又一次失敗了。努波頓雙眼緊閉,心中不停向著聖光大聲呼喊: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拋棄我?為什麼你還要這樣折磨我?難道是因為我對你還不夠忠誠嗎?

依舊沒有回應。清風拂過,吹乾了他潸然而下的眼淚。

也許柯琳是對的。在內心深處,努波頓非常明白柯琳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不想也淪落為一個失落者。或許,她的選擇才是真正正確的。

這個世界已經沒什麼值得他留戀了。他只要再往前走幾步,同樣也可以終結這所有的煩惱。

就在不遠處,一個身影從他身後突出的岩石後面走了出來,正準備沖他大聲叫喊……

被同胞所驅逐,被聖光所遺棄,被那些他未能拯救的靈魂所折磨……儘管如此,努波頓卻發現自己還是難以結束自己的生命。

輕柔的微風驟然發力,勁風吹散了蒸汽,也將努波頓直直地推離了懸崖的邊緣。在這烈風之中,他突然清晰地聽到了一個詞:諸色眾相……

努波頓連忙豎起耳朵聽着。他懷疑,毫無疑問自己的心智已經崩潰了,毫無疑問自己的思想又開始欺騙他自己……

那岩石邊的人影重又躲藏起來,繼續沉默地注視着。

風更大了。諸色眾相……

更多詞句傳如了他的耳中。這到底是什麼玩意?這不是聖光的行事風格。聖光從不「說」:聖光只會溫暖你的全身。這是一種新的,不尋常的事物。最後一陣風席捲了整個平台,努波頓也不由得坐倒在地。

諸色眾相,所存者靈。

經過這麼多年的懇求,努波頓最終得到了答案,一個並非來自聖光的答案……

而是來自於風。

努波頓曾經聽說過獸人們能夠與包括地、水、風,以及火在內的四大元素訂立一些契約。在獸人們開始侵略他們的土地之前,他的人民也曾見過那些「薩滿祭司」所操控著的力量,但是對於德萊尼人來說,這一切都是完全陌生的。

之後的幾天努波頓又回到懸崖邊聆聽風對他的低語,他很高興自己並不孤單,同時他亦很焦急地想要了解風曾許諾給他的那些未知的學識。有時候風平靜而溫順,也有時候堅定而有力。不過,一直以來,一個念頭總在努波頓腦中盤旋不去,他總是不免懷疑這一切都只是自己失控的心智所幻想出來的。

第五天,當他再次坐到懸崖邊時,終於聽到一陣如雷的轟鳴,然而此刻天空卻是萬里無雲。他睜開雙眼,親眼目睹一道火柱從懸崖邊噴薄而起,火焰伸展開來,透過焰體那搖曳的舞姿,他看到了一張模糊的面龐。火焰開口了,這聲音聽起來就像一場聲勢浩大的風暴。

前往納格蘭的群山吧。在那群山之中的最高點上你將找到……你真正旅途的起點。

努波頓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回答道:「如果要去那裏,我就必須穿過我那些還正常的同胞的營地,他們不會讓我通過的。」

火焰猛然膨脹,他可以感覺到滾滾熱浪熾灼着他的面孔。不要懷疑你得到的機會!

火焰平息了下來。

昂起頭,勇敢地走下去吧,你已經不再孤單了。

就在他不遠處,長久觀察著努波頓的那個人低下頭再次隱藏起來。儘管他不像努波頓能聽到元素的話,但他看見了那衝天的烈焰,看見它舞動的樣子。如果努波頓此時看到了那個觀察者的眼睛,毫無疑問可以發現他的目光中滿是震驚。

接下來的兩天,努波頓只是翻山越嶺,長途跋涉。一路上,總是有風兒在他身後推着他,在他耳邊細語。他了解到,獸人的薩滿祭司曾與元素相互聯繫,但自從獸人們轉而修習惡魔法術之後,這種聯繫就基本斷絕了。他本可以知道得更多,但是風的話語有時候似乎少了幾個字眼,又或者模糊不清,這使他很難聽懂。

在路上,好幾次他都聽到身後有什麼腳步聲。但每當他轉頭尋找時,那跟着他的——無論是誰或者什麼東西都飛快地藏到了他看不到的地方。他很好奇,那是元素嗎?或者這只是他的思維捏造出來的?

當他最終抵達那些正常的德萊尼人的營地時,太陽已經下山很久了。那些守衛無疑已經看到他靠近了,但那兩個守衛只是等待着,他徑直走到營地的圍欄邊。

「你來這裏做什麼?」個頭稍大的那個守衛問。

「我只想通過這兒去山裏。」

一些營地成員聚攏過來,警惕地盯着努波頓。

「我們有嚴格的規定。克羅庫不準進入營地。你得從別處走。」

「我不是想留在你們的營地里,我只是想從這裏過去。」努波頓向前邁出一步。

個頭稍大的守衛伸出手,把努波頓推了回去。「我告訴過你——」

一聲炸雷滾過,原本清爽的天空突然烏雲密佈,大雨驟然間傾盆而下。原本輕柔地催促努波頓前行的微風現在則瞬間強勁起來,充滿力量,將兩名守衛逼得步步後退。而最為奇異的是,這烈風和驟雨僅僅環繞着努波頓,隨着他的移動而移動,而那兩名守衛則已是深陷泥沼了。

努波頓驚喜地注視着發生的一切。「就是這個,」他沉思著,不覺大聲說道,「元素的力量。」他笑了。

營地成員們紛紛跑進洞裏躲了起來,守衛則恐懼地瞪着努波頓。但努波頓只是拄着手杖繼續慢慢前行,穿過整個營地后,向山腳走去,置他身後整個營地內震驚、畏懼外加困惑的人們於不顧。

那個一路跟蹤努波頓的身影現在正躲在一株巨型蘑菇后。但他不敢再前進了,畢竟,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克羅庫。

但這些景象已經在阿卡瑪的心裏播下了一顆種子。自從他從那漫長的昏睡中蘇醒后,他所能感覺到的就只剩下絕望,以及對未來的深切恐懼。但是看見眼前這個克羅庫身上所散發出的元素之力后,阿卡瑪的內心深處又生起一種他已經長久都未曾品懷有的感覺。

是的,他感到了希望。

帶着重新尋得的希望,他轉身飛快地跑回了沼澤深處。

幾小時之後,努波頓開始疲倦地向山頂攀登,在他身邊,草木青蔥繁盛。每當他的腳步因為疲憊而放慢,風就會在他身後推動他,而他腳下的土地似乎也讓他漸漸鼓起力量。儘管雨還在下,但雨滴卻並沒有落在他的身上,不過,當努波頓感覺口渴時,雨水卻會在他身邊匯成一股平靜的清泉。

當他接近頂峰時,他的腦中響起了幾個難以聽清的聲音:一個聲音低沉而堅毅,緊接着是他熟悉的風的聲音,最後是夾着雜音的火的聲音。所有聲音雜糅在一起,混亂不堪,一個個都急切的想要和他交流,最終那些聲音匯成刺耳的噪音,令他無法思考。太吵了!我聽不見你們一起說話。

努波頓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登上頂峰。一幅美麗的畫卷展現在他面前。這兒就像德萊尼人曾經的故土:美麗而安詳,有着如花園般秀美的瀑布和明媚的生命氣息。

請你務必原諒他們,他們失去與薩滿祭司的聯繫很久了。他們憤怒、困惑,依舊念念不忘他們所承受的打擊。

「大災變,」努波頓喃喃著走進這片安詳的美景之中。他在一個水池邊跪下,喝了一口裏面的水,頓時他的身體又再次充滿活力。他感到他的心靈被打開了,他的思想融入到了周遭的環境之中,而周圍的環境似乎也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一個強有力的,清晰鎮定的聲音回應了他。是的。也許我是受到影響最少的,不過一般都是這樣。我不得不儘快改變自己來能支撐生命賴以生存的根基。

「水。」

他感受到了——而非聽到了——贊同。

歡迎。在這個平靜的避難所,元素們和平共處,這樣你可以更容易理解我們將要說的,尤其是你一路行來所聽到的。恐怕你還沒來得及細細思考的關於我們的一切,真正的知識若要被理解總要花上好些年,但如果你繼續努力,終有一天你將可以召喚我們的力量……不過,請記住,你永遠都不能命令我們。如果你尊重我們,而且你的要求也並非出於自私自利,那麼我們也將永遠不會拋棄你。

「為什麼你們選擇了我?」

大災變后,我們也陷入了混沌與不安,有一段時間我們甚至也失落了。然而,從你身上,我們感受到了相似的靈魂:迷惘,被忽視。我們花了很多時間才恢復過來,才得以重新與世界相連,那時候,我們本希望你能……理解地快些。

在努波頓看來他們無疑非常誠實。但是聖光呢?如果他選擇了這條新的道路,是否意味着他就遺棄了聖光?這是否是一種退步?這是不是一場考驗呢?

這險值得一冒,如果……

「我能利用這種力量幫助我的人民嗎?」

可以。元素與薩滿祭司和諧共存。薩滿祭司可以讓我們變得鎮定,促使我們團結統一,而我們則滿足薩滿祭司向我們提出的要求,使他們更為富足。完成訓練之後,你將可以在需要的時候召喚元素的力量。只要我們認為你的要求合理公正,我們就會儘可能地履行你的意願。

正如水所告訴他的,真正理解這些需要花費上數年的時間。但不管怎麼說,努波頓還是理解了他周遭的生命是如何運作的。大至整個德拉諾世界,小至一粒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塵土,從萬物中,他能感到那無處不在的充滿生機的能量,無論身在何處,無論敵對與友善,世間萬物都因這能量緊密相聯。而且,現在他能感覺到這些能量彷彿成了他的一部分,而他,也確實是它們當中的一分子。

元素們遵守了他們之間的協議,它們贈與了他許多優秀的品質。水使他的思維更加清晰,內心更加平靜,性情富有耐心,這麼多年來,他重新感到自己的思緒不再被濃霧所遮蔽。火則賦予了他激情,他現在充滿對生活的嶄新感激,以及跨越所有艱難困苦的渴望。從土地身上,他得到了毅力,鋼鐵般的意志,以及不可動搖的決心。而風則帶給他勇氣和坦蕩:讓他能夠勇敢地面對所遭受過的一切不幸。

然而,他依然感覺到他還缺乏關鍵的一課。似乎元素們對他仍然有所隱瞞,或許,那只是因為他還沒準備好去理解那些東西吧。

不過……那些噩夢依舊揮之不去,儘管情況有些好轉。每天晚上努波頓都發現自己依舊猛捶著沙塔斯的城門,而門內垂死的哭嚎依舊聲聲入耳。而且,當他走到火邊,竟然發現那些不得安寧的死者中還有柯琳的身影。

好在,此時他聽到了水元素鎮靜的聲音:我們感受到你的內心依舊……充滿激烈的衝突。

「是的,」他回答道,「那些在沙塔斯死去的人們的鬼魂還是糾纏着我。諸元素能幫我擺脫他們嗎?」

你內心的紛爭並不是產生自那些死者的靈魂,而是你自己。你只能自己解決。

「這內在的爭鬥會限制我作為薩滿祭司的潛能嗎?」

他身邊的水池放射出一股笑意。所有元素之中,水是最為善心的。你內心的衝突是對天空,對你腳下的大地,對我,以及,尤其是火的反映。它反映了自然界為達到並維持平衡所做的永恆爭鬥。

努波頓思考了片刻。「雖然我已經學了很多,但我猜對這世界真正的理解還躺在那永無盡頭的知識之路前方。」

好……非常好。看來是時候指引你更進一步了,也許,這是最重要的知識。

「我準備好了。」

閉上眼睛。

努波頓照做了。他感到腳下的大地飛快地離開了他,他感到元素們都離他而去,有那麼短暫的、恐怖的一瞬他感到他又回到了沙塔斯,被遺棄在一片黑暗之中。

然後他感覺到了……某些東西。一些與其它元素極其不同的東西。它似乎非常廣闊,寒冷卻無敵意。在它面前,努波頓只能感到自己的渺小。接着,他聽到它用無數聲音對他講述着什麼,男人和女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在他身邊融會成一股交響的洪流。

睜開眼睛。

努波頓照做了。面對眼前無垠的黑暗,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在那片黑暗之中,他看到了無數的世界。有些好似德拉諾,有些則是被冰雪覆蓋着的巨大圓球,另一些世界或是一片澤國,或是荒涼而了無生氣。

努波頓突然明白了……這麼簡單,他卻一直沒有想到:德拉諾外還有無數的世界。他的人民在定居於德拉諾之前還到過很多別的世界。但令努波頓難以理解的是,元素們的力量無法伸展得那麼遠。每個世界都有它自己的元素,都有它自己的元素力量。

還有更多。在這虛空中還有另一種元素,似乎是它將這些世界聯繫在一起,它的力量亦強大到難以用語言形容。如果他可以召喚它的力量——但是他立刻明白他根本無法駕馭如此宏偉神秘的元素。僅僅這驚鴻一瞥,就令他茅塞頓開……

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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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碎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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