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開闊海的子孫

第八章 開闊海的子孫

近午時,雀鷹動了,並開口要水。喝了水即問:「我們向哪裏航行?」這麼問,是因為他頭頂上方的船帆是滿漲的,船隻宛如輕燕,飛翔在長浪之上。

「向西,或西北。」

「我覺得冷。」雀鷹說。但太陽正照射著,船上實在酷熱。

亞刃沒說什麼。

「設法保持西向,到威勒吉島,就是歐貝侯島的西邊,在那裏登岸,我們需要水。」

男孩望望前方,看着空蕩大海。

「亞刃,你怎麼了?」

他沒說什麼。

雀鷹努力想坐起來,起不來;想伸手去拿擱在齒輪箱旁的巫杖,也拿不到;想講話,話語停在乾燥的唇上。濡濕之後又變硬的繃帶底下,鮮血再度湧出,在他胸膛的深色皮膚上形成如蜘蛛絲的紅色網線。他用力呼吸,闔上雙眼。

亞刃看看他,沒有感覺。但他也沒久看,徑自向前,重回船首蹲坐,凝望前方。他的嘴巴也很乾,開闊海這時穩定吹送的東風,與沙漠風一樣乾燥。水桶里僅剩兩、三品脫的水,在亞刃心裏,那些水是要給雀鷹喝的,不是給他自己,他想都沒想過要去喝那些水。他已經放了釣線,因為離開洛拔那瑞島之後,他已學到生魚可以止渴解飢。但釣線一直沒有魚兒上鈎。無所謂。

船隻在這片荒蕪水域上前進。船隻上空,太陽也由東向西行進,雖然速度緩慢,未了還是太陽贏了比賽,率先橫過遼闊的天空,抵達天邊。

亞刃一度瞥見南方有個高高的藍色物體,以為可能是陸地或雲朵。當時船隻已朝稍偏西北方向行駛數時辰了,他不想費事搶風掉頭,只任憑船隻繼續前進。那塊陸地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反正無所謂。現在對他而言,風、光、海洋,一切雄偉光輝,都是隱晦與虛假。

黑暗來了,又轉光明;再變黑暗,又現光明——彷彿在天空那張繃緊的帆布上擂鼓,那麼規律。

他由艙上伸手到海水中,立刻見到一個鮮明的景況:在流動的海水底下,他的手變成淡綠色。他收回手,舔舔手指沾濕的部分。味道不佳不打緊,還害他嘴唇深切感覺刺痛,不過他還是照樣再做一遍。但舔完就難受了,不得不伏下來嘔吐,幸好只吐了一點灼燒喉嚨的膽汁。已經沒有水可叢讓雀鷹喝了,真怕靠近他。亞刃躺下來,儘管酷熱,身子卻發抖。四周寂靜、乾燥、明亮:可怕的明亮。他遮住雙眼擋光。

共有三人站在船內。他們瘦得像柴枝,骨凸嶙峋,眼睛是灰色的,很像奇怪的深色蒼鷺或白鶴。他們聲音細小,宛如小鳥啁啾,說的話亞刃聽不懂。其中一人的臂上托著一個深色囊袋,正向亞刃的嘴巴斜倒,是水,亞刃貪渴地喝着,嗆了一下之後,又再喝,一直喝到那囊袋傾空為止。這時,他才轉頭看看四周,並掙扎着想站起來,同時說:「他呢?他在哪裏?」因為,與他一同在「瞻遠」內的,只有這三個奇怪的瘦男子。

他們不解地望着亞刃。

「另一個人,」他啞聲道,乾澀的喉嚨和干硬的嘴唇不太能發出他想說的話,「就是我朋友呀——」

其中一人要不是聽懂他的話,至少是領會了他的焦急,伸出一隻細瘦的手放在亞刃臂上,而用另一隻手指示。「在那邊。」他安撫道。

亞刃環顧,看見這條船的前頭和北面有不少浮筏聚集,而且再過去的海面,還有成排成排的浮筏,數量多得像秋天池塘漂浮的落葉。每艘浮筏的中央都有一或兩個像小木屋或茅屋的棚子,低低的靠近水面。而有的浮筏還加了桅杆。它們像葉子漂浮,西方的汪洋海水起伏大,這些漂浮的浮筏就隨之起落。浮筏之間形成的巷衡,海水閃耀銀光;至於他們的上方,淡紫色和金黃色的雨雲雄踞著,把西天染得陰暗。

「在那邊。」那人說着,指向「瞻遠」旁邊的一艘大浮筏。

「還活着?」

他們全部呆望亞刃,最後,有個人懂了:「還活着,他還活着。」

亞刃聽了,嗚咽起來,是沒有眼淚的干泣。一人伸出細小但有力的手,拉起亞刃的手腕,帶他離開「瞻遠」,踏上「瞻遠」所系泊的那艘浮筏。這浮筏很大且浮力佳,幾個人的重量加上去,也沒吃水多些。那男人帶領亞刃橫過這艘浮筏,另一人則拿了一支長鈎,把鄰近一艘浮筏拉近些。那支長鈎的頂端套著一個鯨鯊牙磨成的長彎鈎。浮筏拉近了以後,亞刃和帶領他的男人就可以跨步過去。男人引領亞刃走向一個遮棚或小木屋似的地方,那地方其中一面牆是開放的,另外一面用編結的簾幕封著。「躺下來。」那男人說。躺下以後的事,亞刃就完全不知道了。

他仰面平躺,眼睛盯着一個有很多小光點的粗糙綠色天花板。他以為自己是在賽莫曼的蘋果園,那是英拉德島王公貴族避暑的所在,位置就在貝里拉的後山山坡上。他以為自己躺在賽莫曼的厚草地,仰望蘋果樹枝間的陽光。

一會兒,他聽見浮筏底下的架空處,海水拍擊排擠的波浪聲,也聽見浮筏人細小的聲音在講話,他們講的是群島區的普通赫語,但音調和節奏變了很多,所以很難聽懂。正因如此,亞刃曉得自己身在何處了:在群島區以外、在陲區以外、在所有島嶼以外,迷失在開闊海上。不過,他不擔心,倒是舒舒服服躺着,有如躺在自家果園的草地上。

他想了一下,認為該起來時,就起來了。發覺自己清瘦許多,而且曬焦了似的。兩腿雖然不穩,但還站得住。他撥開當作牆的編結掛簾,走出去,步入午後。

他睡覺時下了雨,浮筏的木頭因淋濕而變黑;清瘦半裸的浮筏人,頭髮也因雨濕而變黑,貼著皮膚。他們用來建造浮筏的木頭是平滑的大塊方木,不但合併緊密,還做了填塞,以防滲水。但天空大半已轉清朗,並可見到太陽位於西邊,銀灰的雲層紛紛向東北方的遠處飄去。

有個人向亞刃走來,小心地在幾呎外止步。這人很瘦小,不比一個十二歲的男孩高,眼睛是黑色的,大而長。他手上拿了一枝矛,矛頭是象牙色的倒鈎。

亞刃對他說:「多虧你和你的族人救我一命,感激不盡。」

那人點了點頭。

「你可以帶我去見我同伴嗎?」

那位浮筏人轉身,拉高嗓門,發出有如海鳥啼叫般的刺耳聲音。叫完就蹲下,好像在等候。亞刃也學他照做。

浮筏也有桅杆,不過,他們所在的這艘浮筏倒沒有加裝桅杆。有桅杆的浮筏都張掛船帆,與浮筏的寬度相比,那些帆都非常小,是棕色的,質地不是帆布或亞麻,而是一種纖維,看起來不像是編的,倒像擊打而成,有如製造毛氈的那種方法。一艘約在四分之一哩外的浮筏,先用繩子把桅杆上的棕帆放下來,然後一路鈎開、撐開別的浮筏,漂到與亞刃所在的浮筏並列。等到兩筏間只剩三呎寬間隙時,亞刃身旁那男人就站起來,輕輕鬆鬆跳過去。亞刃照做,卻是四肢笨拙,難堪着地——因為兩膝彈力已蕩然無存。他爬起來,發覺那個矮小男人在看他,臉上表情並非幸災樂禍,而是讚賞。顯然,亞刃的鎮靜沉穩贏得他的尊敬。

這浮筏比海面上其餘浮筏來得高大,由四十呎長、四至五呎寬的大木頭組成,由於長年使用,加上天氣的關係,木頭都變黑、變平滑了。上頭幾個搭起來或圍起來的棚子四周,豎立一些怪異的雕像,而每個遮棚或圍棚的四根角落高柱,都飾有幾簇海鳥羽毛。亞刃的嚮導帶他走向最小的一個遮棚,他在那裏見到躺着安睡的雀鷹。

亞刃步入遮棚坐下,他的嚮導回去另一艘浮筏,這裏沒有別人來干擾。約莫一個時辰后,一名女子從別艘浮筏帶食物來給他。食物是涼了的燉魚,上面灑了點透明的東西,略咸但好吃。另外還有一小杯水,水已走味,喝起來有瀝青味——想必是源於水桶上防漏水的瀝青。從那女子給他水的樣子看來,他明白她給的是一種寶貴東西,一種該受禮待的東西。他滿懷敬意喝水,喝完沒再要——雖然他實在可以喝上十倍量的水。

雀鷹的肩膀有人幫忙上了繃帶,綁得很靈巧。他睡得深沉舒服,醒來時,兩眼清亮,看着亞刃,一臉溫和愉快的微笑——他嚴峻的臉上能出現微笑,總是驚人。亞刃突然又感覺想哭了,他伸手按著雀鷹的手,什麼也沒說。

一個浮筏人走近,在不遠處那座比較大的棚子內跪下。那棚子看起來有點像廟祠,門口上方多了個複雜的方形設計,而且門框的木頭特別雕成灰鯨形狀。這個浮筏人與其它浮筏人一樣矮瘦,體格如男孩,不過他的面孔堅毅挺拔,有歲月風霜。他身上只披一塊亞麻布,卻不掩堂堂威儀。他說:「應該讓他多睡覺。」所以,亞刃離開雀鷹,來到他這邊。

「您是族人首領。」亞刃說道。王公卿候,他一望即知。

「我是。」那男人微微點個頭說。亞刃站在他面前,挺直不動。那人的黑眼睛迎接亞刃的注視。「你也是一位首領。」他觀察后如此結論。

「我是。」亞刃回答。他很想知道這位浮筏人是怎麼看出來的,但外表仍保持淡然。「但我服效我的大師,他在那邊。」

浮筏人的首領說了些亞刃一點也聽不懂的話:某些字詞變得讓人無從辨識,也可能有些是他不曉得的名字。然後才聽見他說:「你們為什麼進入『巴樂純』?」

「我們在尋找——」

但亞刃實在不知道該透露多少,也不曉得要說什麼才好。所有發生的事,以及他們的追尋,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心中只是一團亂。最後他說:「我們是要去歐貝侯島的。我們上岸時,他們攻擊我們,所以我的大師受傷了。」

「你呢?」

「我沒受傷。」亞刃說,從小在宮廷學到的冷靜自若頗派上用場。「可是,有……有件有點荒唐的事。一個跟我們同行的人,他淹死了。是害怕的緣故……」他沒繼續往下說,沉默而立。

首領用那雙高深莫測的黑眼睛看亞刃,最後終於說:「這麼說,你們來到這裏是意外。」

「沒錯。這裏還是南陲嗎?」

「陲?不,那些島嶼——」首領揮動那隻黑色的瘦手,由北向東,畫個約莫羅盤四分之一的大弧。「島嶼都在那個地帶,」他說:「全部島嶼。」說完,再比比他們前面那片傍晚的大海,由北、經西、至南,說:「這裏是海。」

「您們是哪塊陸地的人,族長?」

「哪塊陸地都不是。我們是『開闊海的子孫』。」

亞刃注視他那機敏睿智的面容,再環顧四周,他看到大浮筏之上有廟祠、有高大的偶像,每尊偶像都是用整棵樹雕成,包括神的形體、海豚、魚、人、海鳥:還看到全族人忙着工作,比如編結、雕刻、釣魚、在高台上炊煮、照料嬰孩;也看到其它浮筏,至少七十艘,在海上散開成一個大圓,直徑恐怕足足有一哩。這是一個鎮,像個遠處炊煙裊裊、孩童嬉笑聲高揚空中的小鎮。是個「鎮」沒錯,只不過它底下是深淵。

「您們從不登陸嗎?」男孩低聲問。

「一年一次,去『長砂丘』,我們在那座島嶼砍樹,整修浮筏。時間都是在秋天,之後就隨鯨魚去北方。冬天時,浮筏各自散開,春天才回到巴樂純眾合。屆時,各浮筏互相往來、結婚、舉行長舞慶典。族人聚集的這一帶,我們叫做『巴樂純碇澤』。大海洋流從這裏向北傳送,夏季再隨洋流漂回南方,一直等到看見『大王群』,也就是灰鯨群,才回頭向北。我們一路追隨它們,最後回到長砂丘島的耶瑪海灘,短暫停留。」

「族長,聽起來,這種生活實在美妙之至。」亞刃說:「我從沒聽過像您們這樣的族群。我的家鄉離這裏很遠,可是,我們那個英拉德島每逢夏至前夕,也都會舉行長舞慶典。」

「但你們是踩踏土地,使它安穩,」首領說時沒有特別表情。「我們則是在深海之上跳舞。」

片刻過後,他問:「你那位大師怎麼稱呼?」

「雀鷹。」亞刃說。首領把音節照樣誦念一遍,但對他而言,那些音節顯然不具意義。從這點來看,亞刃明了這位首領敘述的情形是真的,這些族人年復一年居住在海上,在這個超越任何陸地或陸地蹤跡的開闊海之上,不見陸地的鳥禽飛翔,不知人類有關的一切知識。

「他剛經歷生死關頭,需要睡眠。」首領說,「你先回那艘『星辰浮筏』,等我的消息。」他說着,站起來。雖然他對自己的身分很清楚,但顯然對亞刃的身分不十分有把握,所以不曉得應該與他平起平坐,還是拿他當孩子對待。就此次情況而言,亞刃比較喜歡後者,所以對首領打算先退也不以為意。可是接着他卻碰到個難題:浮筏都漂走了,只見兩浮筏間絲緞般的海水波紋展開,足足有一百碼。

那位「開闊海子孫」的首領,再度開口對亞刃說話——簡潔有力。「游泳。」他說。

亞刃小心翼翼下水,海水的清涼讓他一身被曬傷的皮膚很舒服。他遊了過去,總算把自己拖到另一艘浮筏上。爬上去之後,發現筏上有五、六個小孩和少年少女,正不掩興味地瞧着他。一個非常小的女孩說:「你游泳真像魚鈎上的魚。」

「應該怎麼游才對呢?」亞刃有點自尊受傷,但仍然禮貌地問。事實上,他也不可能對這麼小的人類同胞無禮。那小女孩如同一個經過磨光的桃花心木小雕像,精巧而脆弱。「像這樣呀!」她大聲說着,立刻像一隻小海豹般投入亮花花的海水。過了很久,在不可置信的距離處,才瞧見她黑色服貼的頭浮出水面,並聽見她拉開嗓門大聲招呼。

「來呀!」一個男孩這麼說。他的年紀可能與亞刃相仿,但身高和體型看起來都不超過一般十二歲的男孩。他表情嚴肅,整個背部是一隻藍色螃蟹的刺青。他一投水,其它人也跟着投水,連三歲的小孩也一致行動。情勢所趨,亞刃不得不投水。下海以後,他努力不製造水花。

「要像鰻魚。」那男孩游到他肩膀旁邊,這麼說。

「要像海豚。」一個有着漂亮微笑的漂亮女孩這麼說,而後消失在海水深處。

「要像我!」那個三歲小娃咭咭叫道,全身像瓶子般搖動着。

所以,那個傍晚直到天黑,以及漫長的金燦次日、以及再次日,亞刃都與星辰筏這些孩子游泳、聊天、工作。自從春分那天的清晨與雀鷹一同離開柔克島以來,所有的經歷要以這段體驗最奇特,因為它與先前、與這次旅程、與他一輩子碰到的事,都全然無關——甚至與未來還沒碰到的事更無關。夜晚睡覺,與其它人一同躺在星空下,他心想:「在這裏,置身陽光、超越世界邊緣、與海洋兒女相處,簡直好比死了一般,是在經歷死後的生命……」入睡前,他會朝南方遠處天空尋找那顆黃星與那個「終結符文」的形狀,他每次都能看見戈巴登星,以及較小與較大兩個三角形,但現在,那顆黃星升得晚,而且不等到整個形狀突出在海平線之上,他也沒辦法定睛一直看。這些浮筏日夜向南漂,但海上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因為恆常變動不居的海洋,一直沒有更換。五月的暴雷雨過去了。夜裏,星空燦亮;白天,陽光普照。

他明白,這些人的生活不可能總是這樣子如夢似幻,自自在在。他問起冬天的情形,他們說,冬天長久下雨,海浪洶湧,所以浮筏各自散開,不管白天黑夜,都在灰茫與黑暗中浮沉,周復一周。去年冬天,暴風雨持續一整個月,他們見到「雷雲般」的巨浪。他們這麼形容大浪,因為他們根本沒見過丘陵。當時,從一波巨浪的脊背,可以看到下一波巨浪在數哩之外,聲勢浩大地湧來。浮筏能在那種大海行駛嗎?他問。他們說可以,但並非每次都行。春天聚集到巴樂純碇澤時,會有兩艘、或三艘、或六艘……不見蹤影。

他們成婚早。那名根據自己的名字「藍蟹」在背部做了藍蟹刺青的男孩,與那名叫「信天翁」的漂亮女孩是夫妻。男孩才十七歲,女孩還小兩歲。浮筏族人之間,這樣的婚姻很多。浮筏上有很多嬰孩,或爬行、或學步,他們都用長帶子綁在中央棚子的四根柱子上,碰到白天天熱時,就爬進棚子,大夥兒扭擠著睡覺。年長孩子照料年幼孩子,成年男女則分擔所有工作,大家輪流負責採收大片棕葉海藻。棕葉海藻的長度有八十至一百呎,葉緣很像羊齒植物。大夥兒合作把這種海底植物搗成布,並利用它的粗纖維編成繩子和網子。他們的工作還有釣魚、曬魚乾,以及把鯨魚牙磨成各種工具等等。但他們總是有時間游泳、閑聊,而且從沒有什麼時候非把工作做完不可。他們沒有時辰區隔,只有「日」、「夜」之分。度過幾個這種日夜之後,亞刃感覺他好像在浮筏住了數不清的日子,而歐貝侯島變成夢,那個夢後面是其它比較模糊的夢。他還感覺,他曾經住過陸地,曾經是英拉德島王子的那段經驗,是在另一個世界。

等他終於被召去首領浮筏時,雀鷹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說:「現在你又像那個我在湧泉庭見到的亞刃了,光鮮如同一隻金色海豹。這裏適合你,孩子。」

「噯,大師。」

「但,這是哪裏呀?我們遠離了所有地方,已經航行到超過地圖以外……很久以前,我曾聽人談起浮筏人,當時認為那只是南陲的眾多傳說之一,是個沒有實質的幻想。想不到我們是被這個幻想所解救,我們的性命是被一個神話挽回的。」

他微笑着說話,宛如他也分享了夏夜在這裏度過的、無限自在的生活。但他的臉是憔悴的,眼裏也有一抹尚未獲得光照的黑暗。亞刃瞧在眼裏,面對它。

「我辜負了——」亞刃欲言又止。「我辜負了您對我的信賴。」

「怎麼說,亞刃?」

「在歐貝侯島那裏,您一度需要我,您受傷,需要我協助,但我什麼也沒做。船在漂,我隨她漂。您在痛苦當中,我卻什麼也沒為您做。我曾看見陸地,我看見陸地了,但根本沒有試着掉轉船隻方向——」

「靜一靜,孩子。」法師語氣非常堅定,亞刃只能順從。不久,法師便說:「告訴我,你那個時候都想些什麼。」

「什麼也不想,大師。完全沒有想法!只覺得做什麼都徒然。我認為您的巫藝喪失了——不,當時我認為您根本就從來沒有巫藝,您是騙我的。」亞刃臉上湧出熱汗,而且他必須勉強自己,才能出聲講話,但他繼續說:「我那時候怕您,我擔心死亡,擔心透了,看也不敢看您,因為您可能就要死去了。當時腦子裏,什麼事也想不起來,只剩一件:假如能夠,是不是可以為自己找到一個免死的途徑。然而,在任何時刻,生命都是一直流逝,彷彿有個傷口,鮮血汩汩,就像您當時的情形一樣。我那時覺得一切都是如此,卻沒採取任何行動。我什麼也不做,只想躲避死亡的恐懼。」

他住了口。畢竟,道出實情是教人難受的,但讓他住口的倒不是羞愧,而是恐懼——相同的那份恐懼。他現在總算明白,這段海上的平靜生活、這些浮筏上的陽光,為什麼讓他感覺好像來生或夢境,很不真實,這是因為他衷心明白,真實是虛空的,它們沒有生命、溫度、色澤、聲音,而且是——沒有意義,也沒有高度或深度。海上、及肉眼所見的形式、光照、色彩,儘管是一流的表演,但仍只不過是諸多幻象在膚淺的空洞中嬉玩罷了。

幻象一過去,就只留下無形與冰冷,此外一無所有。

雀鷹專註看他,但亞刃低頭躲開凝視。意外的是,他心裏有個「勇氣」的微聲在發言——也可能是「嘲弄」的微聲吧,總之是傲岸無情的發言:「懦夫!懦夫!你連這也要拋棄嗎?」

他於是努力勉強意志,抬起眼睛迎視他同伴的雙目。

雀鷹伸手拉起亞刃一隻手,緊緊一握。所以,兩人的目光與血肉都有了接觸。

「黎白南,」雀鷹以前從沒叫過亞刃的真名,亞刃也不曾告訴他,但雀鷹這時卻這麼叫喚。「黎白南,這名字是正確的,而且就是你的名字。世上沒有安全,沒有盡頭。人必須在寂靜中,才能聽見世界的聲音。必須在黑暗中,才能看見星星。若要跳舞,永遠要在虛空處、要在恐怖的深淵之上,才算舞蹈。」

亞刃很想掙脫,但法師不放手。「我辜負您了,」亞刃說:「而且以後還會再辜負,因為我力氣不夠!」

「你力氣十足。」雀鷹的聲音好像柔和了些,但在亞刃個人的羞愧深處,那份相同的嚴酷依舊現身挖苦他。「凡你愛的,你會繼續愛下去。凡你正在進行的,你會一直做下去。你是大家依靠的對象,倘若你還沒理解這一點,也不足為怪,畢竟你才用十七年的時間來理解而已。可是黎白南,你仔細想想:拒斥死亡就是拒斥生命。」

「但先前我就是跟着在尋找死亡呀!」亞刃抬頭盯住雀鷹。「像薩普利——」

「薩普利不是在尋找死亡,他尋找的是如何逃離死亡、逃離生命。他尋求安全:他懼怕死亡,想終結那份懼怕。」

「但,是有個途徑沒錯,是有條超越死亡再回生的途徑,超越死亡而回生,成為沒有死亡的生命。那就是了——是他們尋找的。薩普利、賀爾,還有那些曾是巫師的人。那也是我們要找的。而您!尤其是您,您一定知道那途徑——」

雀鷹仍然緊握亞刃的手。「我不知道,」他說:「真的,我清楚那些人自以為在尋找什麼,但我知道那是謊言。亞刃,聽我說,你會死,你不會永遠活着,沒有任何人或任何事物會永存不朽。但唯有我們,才得以認識這件事實。這是一份厚禮:『我』這份禮。因為我們所擁有的,我們心知必然會失去,也甘願放棄……那個『我』是我們的折磨、榮耀和人性,它不會持續永存。它會變化、會消失,像大海的一道波浪。你會為了拯救一道波浪、為了挽救你自己,而叫大海靜止、潮水歇息嗎?你會為了圖求長久的安穩,而放棄雙手的技藝、心靈的熱情、日升日落的光芒嗎?這永恆的安穩,就是在瓦梭島、在洛拔那瑞或其它地方的那些人要找的。他們一聽,就聽到那訊息:否認生命,就可以永遠拒絕生與死!我卻沒聽到,亞刃,那是因為我不願聽。我不會採取這絕望的提議。我盲聾若此,你成了我的嚮導,你的純真、勇氣、魯莽、忠誠等等,正在都是我的嚮導,是我派往黑暗當先導的孩子。我跟隨的,是你的恐懼與痛苦。你一直覺得我對你太嚴厲,其實你還沒體會到什麼叫嚴厲。我利用你的愛,如同點燃一支燭,燃燒那份愛以照亮前進的腳步。我們必須繼續這樣走下去,我們必須繼續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海洋乾涸、歡悅乾涸,走到你那凡軀之恐懼把你拉去的所在。」

「那是哪裏,大師?」

「我不知道。」

「我沒辦法帶你去那裏,但我願意跟你一起走。」

法師凝視亞刃的目光,沉鬱深遠。

「但是,如果我又失敗,又背叛你——」

「我信任你,莫瑞德之子。」

說完,兩人都沉默了。

在他們頭頂上方,雕刻的偶像背襯蔚藍的南方天空,很輕很輕地搖擺,這些偶像有海豚、收翼的海鷗、還有人臉——人臉上那雙凝望的眼睛是貝殼做的。

雀鷹站起來,由於傷口離完全療愈還差得遠,所以動作不靈活。「我坐累了,」他說:「老是不動的話,會長胖。」說着,他開始在浮筏上踱步。亞刃陪他一起踱步,兩人邊走邊談。亞刃告訴雀鷹自己這幾天的生活情形,還提到他認識的浮筏人朋友。這時的雀鷹,不安的成分大於持有的力氣,而那點力氣,也很快就用盡了。有個女孩在「大王群之屋」後面一架編織機前編織藻葉。雀鷹停在女孩旁邊,請她幫忙去找首領來。之後便先回休息的棚子。浮筏人首領來到棚子,禮貌地問候。法師也還以禮貌問候,三人一同在棚內海豹皮毯子上坐下。

「我已經思考過您告訴我的那些事,」首領和緩莊重地先發話。「也就是,為什麼人類想從死亡重返他們自己的身體,而且在尋求過程中忘了敬拜諸神,也忽略了自己的身體,最後導致發瘋。這實在是一件邪惡的事,也是極愚蠢的行為。此外我思考的是,這種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與其它人類一無瓜葛,不論是他們的土地、他們的方式、他們的生產、他們的破壞,都與我們無關。我們在這片海域生存,我們的生命就是海的生命。我們既不希望保存它們、也不想失去它們。瘋狂不會在這裏出現。我們不登岸上陸,陸上的人也不來我們這兒。我年輕時,去長砂丘島伐木以搭造浮筏及過冬用的棚屋時,偶爾會與乘船到長砂丘島的人講講話。秋天時,我們也常看見有船跟隨灰鯨的遊蹤,從歐侯島和威外島(他是這麼稱歐貝候島和威勒吉島)來。那些人也常遠遠跟着我們的浮筏,因為我們曉得『大王群』在這海域的行進路線及相會處所。但那是我僅有與陸地人往來的經驗。如今他們都不來這裏了。也許是他們都發瘋並互相戰鬥的關係吧。兩年前,從長砂丘島向北方的威外島看過去,我們曾見到大規模焚燒的濃煙,持續三天。要是陸地人真的在打鬥焚燒,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是開闊海的子孫,我們過的是海洋生活。」

「可是,這次見到陸地人的船隻漂浮,你卻主動解圍。」法師說。

「當時,我們有些族人說,那樣做不智,他們想讓那條船一直漂到大海盡頭。」首領高越冷靜的聲音回答。

「您與那些族人看法不同。」

「對。我當時說,雖然他們是陸地人,但我們得幫助他們。最後就那麼做了。但您此行的任務,我們沒什麼興趣。陸地人當中有人瘋了,陸地人必須自己處理。我們只追隨『大王群』的路徑,關於您的追尋,我們幫不上忙。您想在這裏待多久,我們都歡迎。再過幾天就是長舞節,長舞節過後,我們就會跟隨東洋流,向北方去;等到夏天盡時,洋流會再帶我們回到長砂丘島附近的海域。您如果要跟我們走,很好;如果要駕您的船離開,也很好。」

法師向他道謝,首領起身離開,瘦小的身形硬朗如蒼鷺。棚內只剩雀鷹與亞刃兩人。

「『純真』不具備抵擋邪惡的力氣,」雀鷹說着,有點苦笑。「但它有力氣行善……我們就與他們相處一陣子吧,等我不這麼虛弱再說。」

「明智的決定。」亞刃道。雀鷹身體的脆弱讓他震驚,也讓他動容,他決心保護這男人不受自身精力與急迫所害,堅持至少等他疼痛解除,才繼續上路。

法師看亞刃一眼,似乎有點被他的讚辭嚇到。

「他們心地好,」亞刃沒注意雀鷹的眼光,又介面道:「他們好像完全沒有在霍特鎮或別的島嶼所見到的那些靈魂病。可能沒有一個島嶼會像這些化外之民這樣幫助我們、熱誠接待我們。」

「你的想法很可能沒錯。」

「他們生活這麼愉快,夏天……」

「的確。不過,一輩子吃冷魚,而且永遠見不到梨樹開花、嘗不到流泉的滋味,總會感到乏味吧。」

亞刃於是返回星辰筏,與其它年輕人一同工作、游泳、曬太陽。傍晚涼快時則與雀鷹聊天,然後在星空下安睡。日子漸漸到了夏至前夕的長舞節,這整批浮筏在開闊海的洋流中,慢慢向北漂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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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六部曲3:地海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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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開闊海的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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