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鳳殿初長風華起

開皇廿年,八月初十。棲鳳宮因帝女昇平公主及笄①典儀大擺盛筵。

及笄典儀由獨孤皇后和嘉貞長公主共同主持,京內命婦悉數聽命入宮前來觀禮恭賀,一時間棲鳳宮衣香鬢影,瀲珠搖翠,堇色衣裙綴翠鑲羽,逶迤及地。

「啟稟皇後娘娘,太子妃娘娘即將臨盆不便前來,特此告假。」素色衣裙的宮人忐忑匍匐,不敢抬頭迎視寶座上獨孤皇后凌厲的目光。

獨孤皇后冷冷哼了一聲,階下命婦無不噤聲相覷,不敢抬頭察看。

嘉貞長公主偷偷窺視獨孤皇后,見她臉色微怒,不得不出來打圓場,笑道:「算起來太子妃也確實該休養了,既然身子不便,皇嫂唯有能者多勞吧。」

獨孤皇后抬眸睨視玉階下方屏息矚目的眾人,聞得嘉貞公主奉迎,面容上的怒意稍瞬即逝。

她安然拉着嘉貞長公主從容開口:「本宮早就吩咐她不用過來,她偏不放心,如今巴巴派宮人來奏稟一番,好像有多麼不放心長公主行事似的。」

嘉貞長公主垂首尷尬笑笑,對獨孤皇后的暗諷不以為意。兩人各懷心思,依舊並肩端坐在上方鳳位娛觀歌舞。

一時間笙歌樂舞,裙裾迴旋似錦,眾命婦圍滿大殿,見皇后展露笑顏,她們亦嬉笑俏談好不熱鬧。

唯獨即將及笄的昇平百無聊賴的落坐鳳位左手邊,執金縷雕花蟬翼紈扇,回頭和貼身侍女永好悄悄取笑。

「永好,你瞧那個信伯侯夫人,身子滾圓的很,正面瞧去簡直賽過酒缸,聽說信伯候俱妻不敢納妾收賢,只因為每每嚷嚷狠了便受不得她這一坐,擰著耳朵揪過來,不管人前人後壓過去,輕則筋骨斷裂,重則一命嗚呼,可憐可憐哦。」

「公主,今兒是您大日子,及笄成年,好歹要注意些天家端儀別隨口說話。」永好做事一向嚴謹守禮,雖明明眼角因贊同昇平的笑話憋得抖動不已,但在外人看來,她依然淡然處之恭謹待命。

昇平古怪笑笑,又朝永好做個鬼臉,冷冷撇嘴道「怕什麼,你沒瞧見這殿內的命婦們都忙着對母后諂媚奉承呢?怕是朝堂上又有了什麼風吹草動才會如此殷切,眼下哪裏有人空暇察我端儀不端儀?」

永好以拳掩面佯裝咳嗽道:「若是真那樣,豈不是更好?命婦們若真圍過來噓寒問暖,怕是公主又要煩心怎麼驅趕她們了。」

昇平冷哼一聲,知永好說的在理,便不再隨意抱怨。

可沒過多久,她又猶如發覺新鮮事物般悄聲對永好嘀咕:「永好,你瞧見那位身着桃紅倩影羅的永安公夫人么,據說是永安公新納的續弦,白髮蒼蒼七十老者配十七妙齡女子,你可知為什麼?」

「無非為了財權,難不成還有其他?」永好抬眼,那位身着桃色百褶羅裙的永安公夫人妝扮好不俏麗,眼角一顆米粒大的胭脂痣,仔細端量竟是用胭脂點畫而成,也不知是哪裏的妝扮如此艷麗勾人被她學了來。

「那倒是不知道了,我聽說是永安公在教坊認識的女子,他想要納為續弦,唯恐母后不喜歡,只能隨意編了個身份說是良家,不過我實在不明白,教坊女子是貧婦么,為什麼母後會不喜歡?」昇平刻意壓低聲音,又回過頭畏懼的瞄了瞄鳳位上方正襟端坐的母后。

「奴婢也不知。」永好若無其事的笑笑,眼睛卻又瞟了瞟那名女子,永安公新婦正值青春少艾不懂進退的年紀,前來朝賀公主及笄典儀居然濃妝艷抹,隨意衣裙。明知當今皇后最不喜歡妾室、新婦,仍膽敢如此行事張楊,永安公行事萬般謹慎怎麼沒想到這些…….永好心中不禁暗自嘆息,她如此招搖,怕是即將為夫惹禍了……

見永好也不清楚內里緣由,昇平頓覺無聊,只能側臉鬱結的看向門外。

昨夜宮中剛剛下過雨,連帶着宮中梧桐樹的葉子又碧綠許多,金芒搖碎下略帶陣陣風爽,可惜那些隨侍的宮人礙事,在殿門口林林佇立擋住了大好的風景看不周全,宮人們一身嚴密裝裹像極擋住外世的鳥籠金桿,不動不搖。

她微微長嘆,轉過身問永好:「到底還要多久才能禮畢,我的雙腿幾乎坐麻了。」

永好耐心安慰道:「等皇後娘娘為公主殿下您壓發盤髻以後就好了,公主殿下再需忍忍就好。」

昇平無奈再嘆口氣,撅嘴望見母后正威儀的端坐上方鳳座不停與周邊命婦寒暄,根本不肯理睬自己,無聊的她,只好昏昏沉沉的兀自依偎在榻邊打起瞌睡來,今日廣而舒展的禮服袍袖正是遮掩睡容的絕佳屏風。

夢中巡遊,她正於御林苑和哥哥們玩耍。

秦王俊哥哥正靠在池邊怪岩下出神,蜀王秀哥哥則與宮人人拉了紙鳶競與天高,漢王諒哥哥面前堆滿奇花異草準備調香,而她則躺在廣哥哥懷裏和太子哥哥嬉鬧鬥嘴。

太子哥哥總是辯不過她,巴巴的咬牙晃頭,說什麼唯女子與小人難養。

她則反嘴說自己即是女子又是小人,他又能怎樣?

太子哥哥還想再訓斥,廣哥哥在一旁便有意噓他,說太子哥哥心胸狹小,與女子爭辯還動肝火,並非君子所為,一時間廣哥哥竟將太子哥哥說得有些臉紅,忍不住發起怒來。

雖然他們在為她爭鬧,昇平卻並不覺得憂慮。

因為她知道五位哥哥們兄弟情誼深厚,又都寵溺她這個唯一的同胞妹妹,即便她撒嬌任性,無理取鬧也不會忍心真正加以責備,所以太子哥哥故作兇惡的模樣不足以懼。

果然,廣哥哥與太子哥哥沒爭執幾句,太子哥哥便鬆了袍子忿忿獨自坐了去,廣哥哥命人取來一管玉簫吹奏一曲《鳳簫吟》給懷中的昇平聽。

溫潤如他,連吹簫的模樣都是雅緻高貴的,玉面金簪,尊貴俊朗的面容,白衣箭袖,修長從容的身姿,昇平靜靜注視他的手指微微揚起,百轉簫音順着圓潤音孔淡泊飄出,此景此曲讓人聽聞忍不住想落淚。

若能如此天長地久的生活下去該有多好?

昇平蹭在他的懷中撒嬌:廣哥哥,你喜歡阿鸞嗎?你會離開阿鸞嗎?她抓住楊廣修長的手指任性的阻斷他的吹奏。

夢中的他抿嘴揚眉,雙眼蘊含寵溺笑意,垂眸低望時竟似要親她般慢慢貼近……

不等慌亂的昇平避開廣哥哥身上迫人的溫熱氣息,肩膀已經被人用力推搡。

她忽地慌亂驚醒,趕緊直立早已歪斜到一邊的身子,再偷眼去瞧,明堂之上眾命婦悉數在眼巴巴望向自己,她看着身邊緊張萬分的永好,她正以唇語悄聲說,「公主殿下,皇後娘娘在叫你。」永好以手指比指上方。

阿呀,不得了,一定是瞌睡時被母后看見了。昇平連忙整理周身衣裙,故做出公主該有的端莊儀態來。

「阿鸞,來,來母后這裏,母后替你行及笄禮。」母后的聲音聽上去並沒有太多變化,似乎沒有察覺她偷睡,不曾生氣。

昇平暗自竊喜起身,由永好為自己披上繁複的外罩紗衣,拽起搖曳拖地的艷色長裙,步步含羞的沿着華美織錦前行。

徐步直至鳳榻前,由宮人遞上絲墊,她雙掌疊加於額前俯身叩拜,嘴裏輕聲謝恩,再起,再伏,三起,三伏。

是了,昇平是大隋朝第一位嫡公主,也是當今皇上皇后唯一一位女兒,她降生時正值隋朝萬頃國土之上民安人樂,歌舞昇平,又是歷經戰亂動蕩的帝後生下第六個孩子,皇上楊堅當即起興,紫毫潑墨親筆為女兒賜號昇平,而後含笑凝視身邊仍卧榻休養的獨孤皇后以及尚不知世事的小昇平。

這榮耀究竟賦予給誰,昇平從不知曉。

只是父皇對她的疼愛確實那般顯而易見,也正因為常見,甚至連她自己也誤以為父皇給予的盛極寵愛不過是類似平常人家的父女慈孝罷了,世間人家的父女皆是如此,着實不必為此惶恐感涕。

昇平想要偷偷給母后做個調皮的鬼臉,可猛一抬頭,目視所及竟是母后明黃色的繡鞋,正隱隱藏在鸞鳳百褶裙后適機而動。

明黃色明明是父皇才能選用的顏色,大隋後宮后妃儀註:皇后服儀必須為杏黃,母后如此穿着確實有些不合禮儀,若是她方才不曾眼花,似乎那繡鞋上的紋飾也與平日迥異。

明黃鑲滿東珠的繡鞋上赫然盤滿桀驁俯視云云眾生的金龍,一對龍眼正對視不解的昇平。②

昇平狐疑抬起頭望望盛裝的母后。獨孤皇后微微垂首,額前金鳳所含東珠左右搖蕩,十二支鳳釵插於髮鬢間榮華瑰麗,眉眼凌厲似不減當年,唯獨嘴角尚余些慈愛讓昇平原本驟緊的心略略鬆開。

她暗自吐了吐舌尖,必是自己眼花了,母后怎麼會對父皇大不韙呢?昇平傻笑,父皇與母后相敬如賓攜手三十載,由漠北起兵馬踏天闕,相互扶持,相互依存,再沒有能比得過他們伉儷恩愛的夫妻了。

「阿鸞,過來,母後為你及笄。」獨孤皇后含笑凝視昇平,順手取下自己發間所飾雙鳳飛鑲八寶的鎏金髮釵,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母后一丁點兒的笑容就能昇平輕易忘記剛剛的滿心疑惑,她笑呵呵的跪在獨孤皇後面前,偏過頭,由母後用鳳釵將她耳後的長發挽成斜鬢,然後再抬起手腕,套上母后佩戴多年的嵌鳳血寶石的赤金釧子。

禮官訝異獨孤皇后不正常的舉動,原本念頌的禮章也慢慢放下來,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畢竟,本朝尚無先例,前朝也不曾有過公主及笄典禮時,皇后欽賜鳳釵的先例,那意味着……

公主將永生皇家,來日必然步上鳳榻,母儀天下……

禮官的異常影響了階下圍坐的命婦們,她們面面相覷竟不知為禮樂為何突然停止。

獨孤皇後身邊的嘉貞長公主並未察覺下方命婦的隱隱不安,她順勢站起,也笑盈盈的從袖籠里掏出百鳳朝珠的簟金佩別於昇平的腰間。

「昇平已經長大了,此佩是姑母送昇平的及笄禮。」她慈愛的笑着,寂靜的大殿顯得她的聲音格外突兀。

「禮成!」獨孤皇后睥睨下方呆愣的禮官,因他痴愣不動,聲音已顯萬分不滿。

恍然回神的禮官頓時高聲頌禮,「昇平公主及笄禮成!」接到禮官示意,頓時鼓樂齊鳴,歡快曲調緩解凝重氣氛,眾命婦也漸漸恢復先前熱鬧模樣。

禮官遲來的話語昭示大隋朝第一位公主業已成年,凡有仰慕天家公主的臣子均可告請供奉。剎那間,昇平芙蓉頰上多添些許不經意的羞澀,眼睛偷偷瞟了瞟母親依舊嚴厲的面龐,手指背在身後,調皮的朝台階下的永好擺擺示意。

她還記得母后曾對她說過:從今日起,她便可以與心儀男子婚配,無論是大隋朝的王孫公子還是儒雅文生,只要有足夠匹配天家尊貴身世,擁有卓絕文採的好男兒,均可入朝求娶。

羞煞的她彼時還有些懵懂,聽罷母后所言,只是側臉問回去:「母后,這世間哪裏還有與哥哥他們文采相仿,身世同貴的男子?」

是阿,大隋朝最好的男兒就是當今皇上膝下五位皇子,怎麼會有人比他們更加尊貴傑出,還能使她瞬間心儀呢?

母后當日並未回答昇平的問話,所以她也不知道世間是否還有堪比五位皇子的男人存在。她心底抑不住好奇,卻探究不到答案。

禮畢,眾人伏地恭賀昇平公主及笄,昇平則要再次拜俯叩謝母后。

昇平雖不能看見下方命婦們的神情,但耳聞她們的恭賀聲,心底還是有些許小小得意的,畢竟如此及笄盛事還是大隋朝開朝來第一遭,到底也滿足了她小女兒愛慕虛榮的淺薄心境。

獨孤皇后示意她回身,昇平徐徐轉過,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下方伏地的衣堇發美的婦人們。

這是她第一次從高高在上的鳳位上掃量下方眾人畢恭畢敬的朝賀姿態,原來,俯視眾生的感覺如此美妙,仿若世間人都拜倒於她的華美裙裾下,口中歌頌大隋萬世千代。

正因感受太過榮耀,她甚至不想走下台去,不想面對台下真正的人心百態。

這一生若是能永遠站在這裏多好,即便高處不勝寒也無所畏懼。她抿嘴心想。

父皇曾說,她是當今大隋朝的天之嬌女,是世間最為尊貴的女子,不僅要受到世間臣民的敬仰,更是隋朝永遠無法抹去的雍容裱征。她必須相信,大隋朝的子民和士兵永遠都會拱衛高高在上的皇室,他們會用自己的血肉軀牆為她營造最安全密閉的防護,讓她此生此世永不必擔憂安枕之虞。

昇平心懷嘆息,緩步走下鳳台,竊竊品味慢慢降入人世的悸動和雀躍。

殿堂上命婦們萬千艷羨的目光悉數集中在她欣喜的面容,流光溢彩的霓裳披裳映襯下,她恍惚如乍入凡塵的仙子,懵懂,好奇。

眾人恭敬俯身朝拜,口中不住頌敬,她方才深覺自己的身份尊榮。

也許永好說的對,公主成年之際也是即將離開皇宮之時,所以皇家公主的壓發禮必然盛大矚目,讓內外命婦如眾星拱月般圍繞身邊,口誦恭維言語。

其實,所有一切不過是為了讓公主們最後一次回望生養庇護自己的皇位鳳榻,回望紅牆金瓦內隱藏的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並一生為自己生長於尊貴宮闕深感榮耀。

她如今已經知道了榮耀滋味,只怕食髓知味便不肯再輕易放手了。

①及笄:十五歲。古代女子滿十五歲結髮,用笄貫之,因稱女子滿十五歲為及笄。也暗指已到了結婚的年齡,如「年已及笄」。

②隋朝後妃儀註:皇后服飾杏黃,飾紋瞿鳳。獨孤皇后鞋履上的龍紋已暗示獨孤外戚指欲推倒楊氏皇朝。

堪破春事人猶驚

壓發禮過後數日,母后始終不曾在棲鳳宮裏露面。

「永好,母後來了么?」昇平翻個身,百無聊賴的問。

永好無奈的站在她身邊搖扇:「公主,皇後娘娘在朝堂指點朝事,午時才能下朝。」

昇平嘆口氣,撅嘴:「每次都是如此,真是無趣的很。」

昇平知道,朝堂國事比宮事更吸引母后的關注。女兒成年後的懵懂心事終究拴不住母后的野心。

母后總說,只需躲在父兄背後享受天家庇護,永遠不需知曉南疆稱臣,北疆叛亂的緣由到底為何。

帝王家女子不愁那些個,嬉戲有人,衣食有物,足矣。

撞了一鼻子灰的昇平又想去找幾位哥哥玩耍,不料他們居然隨着父皇出入宮中朝堂連各自書殿也沒了空暇去,樂顛顛跑過去幾次都不曾抓個人影解悶,昇平愈發抑鬱煩悶,連帶着和永好她們蹴鞠也全然沒了興緻,終日裏倒在陰涼的鳳凰廊下慵懶個身子,空涼半扇芙蓉簟,不住的暗自生悶氣。

盛夏時節,知了鬧人,越想睡越是睡不着,她懊惱的翻個身不耐大喊:「永好,趕快把知了都粘出去,吵阿吵阿,煩心的厲害!」

永好應聲,便尋了絲網子讓宮人們去粘,一時間院子裏宮人綵衣翩躚,汗香淋漓,寂靜的棲鳳宮裏總算因她們的熱鬧有了些許生機。

獨孤皇后不喜宮人身穿綵衣,尤其是聖上和太子面前服侍的宮人。父皇殿前,太子宮中的宮人如今多是素色妝扮,唯獨昇平這裏迥異。

說到底,不過是仰仗昇平膽大肆意違抗母后,吩咐永好從織錦坊討來彩錦與宮人們做外裳和芙蓉裙,紛紛穿上后,棲鳳殿中頓覺變天地,一時間綺麗奪目、錦色耀眼,為此昇平還得意的在幾位哥哥面前炫耀許久。

不過片刻,煩人的知了已被除去,宮人們又悉數退了去,百無聊賴的昇平又跌回榻上,氣悶的厲害。

思量著棲鳳宮裏向來沒什麼閑人進出,索性赤足甩了絲履,斜個最愜意的睡姿在芙蓉榻上納涼,慵懶的很,全不顧滿院子的花瓣隨風飄落,鋪陳全身。

太子哥哥今日讀書也不理她,徵哥哥也去了朝堂陪父皇打理朝政更是身影不見,商哥哥的怪石也不知道從南面運來沒有,上次明明說水路難走,角哥哥上次挨罰還不思悔改,此次好像又做了什麼勞什子再度惹怒母后,羽哥哥,唉……好睏……

「醉卧不知醒,何必與長日。」

昇平思緒漸漸模糊之際,不經意間聽見一聲低沉嘆息,一時不查只想跟着微微嘆氣,翻個身子依舊懶洋洋的,吭了吭又睡。

雙眼眯合處的縫隙似乎被什麼擋去了陽光,黑昏一片,臉頰上也有些癢,似被彩蝶戲花來回逗弄了幾次,她恍惚著伸手拍去那惱人的東西,卻被來人輕易擒住了手腕。

昇平揚起臉,無力的睜開眼看清來人,不覺懶懶的扭了身子撒嬌:「徵哥哥,你又來鬧我,阿鸞好不容易才睡的。」

「睡著了?睡著了還嘆氣?」徵輕聲逗弄,話語間凝結笑意,眉梢眼角有些喜色浮動。

昇平嗔怪他總是喜歡嘲弄自己不想理睬他,咬了嘴唇轉個身子接着睡,全不顧后裳衣薄露出大片雪色肌膚。

忽然,身後的楊徵笑了笑:「唔,我倒是忘記了,我們的小阿鸞就是懶惰鬼,本想帶她去看一樁有趣的事物的,可偏巧她又懶得動彈,既然如此,那就算了罷,我自己去看新鮮!」

一聽是有趣的事物昇平忽地從榻上坐起坐起,輕衫順白皙肩膀滑掉半邊也顧不得了,小貓似的貼在徵面前,仰起小臉:「徵哥哥快說,到底是什麼有趣的東西?」

徵烏黑的眸子裏透出古怪的笑意,含笑逗她:「怎麼,懶阿鸞不睡了?」

「阿鸞都要煩死了,徵哥哥帶阿鸞去罷!」昇平央求一向百試百靈,從太子哥哥到羽哥哥,無人能抵抗得過。

「那咱們倆可說好,無論瞧見什麼都不許告訴別人,你可答應?」楊徵的臉色突然肅嚴,嚇得昇平忙不迭的點頭,心也開始突突跳着。

從沒看見過溫潤的徵哥哥對自己如此嚴厲過,莫非……

為表自己鄭重,她又拉過徵哥哥的手掌,用纖細的小指狠狠鈎住他的作為允諾,這是徵哥哥和昇平約定過的以示承諾的方式。

徵含笑從簟上把她輕手輕腳抱下,攥着她的小手,仔仔細細將她半腿的衣衫攏好,又拆了自己的纏絲龍絛給她圍腰繫上。

由徵哥哥幫自己整理衣衫昇平並未覺得不妥,她只是咬着嘴唇小聲嘀咕:「太緊了,徵哥哥,阿鸞氣都喘不上了。」

徵垂眸不語,手下卻輕了幾分力氣,直到捆紮實了檢查無誤才拽緊她:「走罷!」

昇平吐舌,由他拉了手,永好和若干宮人想要跟隨上來,徵回頭怒斥:「退下!」

永好囁嚅:「可是,公主殿下……」

昇平不耐:「退下退下,趕緊退下,誰也不許跟着,否則本宮要你們好看!」

說罷吐著舌尖調皮的對徵一笑,兩個人立即帶着滿身桂花樹紛紛揚揚飄落的花蕊,悄然從棲鳳宮穿過,直奔大祟宮後方。

徵在甬路上越走越快,昇平跟在旁邊氣喘吁吁,許久不曾如此運動的她覺得胸口難過的很,可為了徵哥哥嘴裏說的有趣玩藝兒,倔傲的不肯輕易央求他放慢步子,勉強自己隨在徵哥哥身邊,生怕一時跟不上,他便不給自己看了。

徵的掌心溫熱,大約是走路的緣故,掌心有層濕膩膩的汗。他做事向來從容不迫的,從未見如此急切過,昇平不知他究竟發現什麼新鮮事物才會如此焦急,心底不妙感覺悄然升起。

兩人轉過商哥哥的擎商宮,不曾緩口氣又繼續前行,再走過九曲上林苑迴廊,插過去是條小甬路,昇平仔細分辨,前面目標竟是太子哥哥的書殿。

父皇酷好書籍典法,廣徵天下鴻儒雅士著書立說,傳世流芳。五位皇子宮殿旁更是立有各自的書殿以供平日讀書問典之用,徵哥哥帶她來這難不成此處有什麼有趣的物件?

楊徵在殿門口悄然駐足,單臂用力將昇平帶到胸前。

因他摟得太緊,兩個人貼得異常接近,瞬間杜若香氣籠住昇平遮擋住她剛剛紊亂的呼吸,徵哥哥青壯男子氣息就在她的頭頂摩挲著。

昇平心中一跳,剛想忸怩掙開,只見徵哥哥目光示意不要出聲,趕緊噤聲隨着他一同偷窺。

隱隱綽綽,殿內似乎沒有什麼人,倒是有個偌大的檀香爐裊裊散發着煙霧。

正想回頭反問,徵以指比唇笑着用下頜示意她接着聽,也在此時,她突然聽見殿內有詭異的動靜。

「太子殿下,這樣不行的,若被皇後娘娘知曉此事,怕奴婢就沒命可活了。」

昇平閑暇時很少來太子哥哥的書殿,一來此處多是父皇為他挑選的治國良書,比不得商哥哥羽哥哥所藏奇聞異趣,委實無趣,二來太子哥哥大她年歲些許,又剛剛迎娶了太子妃許氏,那個太子妃許氏為人古板不喜熱鬧,每每在他處與昇平相見也多是稱病禮佛,片刻就回宮休憩,一來二去,昇平便懶得上門討人嫌棄。

可眼前情景似乎有點不對勁,伴隨着滿書殿書香墨氣中更有一縷奇異的薰香幽幽傳出,這香氣沉沉渺渺的不似檀香,吸口氣讓人沒由來的心慌。入心入肺后竟有些情動,心底似有什麼東西在不住騷弄,汗更是從後背一點點緩緩滲出,溻濕大片衣衫。

昇平有些不知所措了,偷偷瞥了一眼環繞自己的楊徵,他面容依舊沉穩,呼吸開始漸漸有些急促,倆人貼合之處也是濕了大片。

原來,他也有了汗意。

倒底是什麼熏香這麼奇怪?她記得太子宮只許點檀香,龍涎香,和樟木香的,什麼時候改了如此詭異的味道?

徵見昇平正在走神兒,用食指彈她的耳朵,昇平惱羞的躲了半躲,他俯身下來貼在她耳邊輕道:「跟我來,我知道哪裏能看清楚。」

昇平被他窺見了心中所想,有些臉紅慌亂的點點頭。

隨着衣角凌錦簌簌之聲,他帶她來到側殿。兩人藏匿於一方窗格下再窺,此處視野極其清朗,他和她果真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在書房內殿和太子纏綿的宮人,竟是太子妃的妹妹,昇平的伴讀,許若環。

此時太子哥哥正在解開她的衣襟,若環昂起首,光裸的頸子向後仰著,對太子哥哥的啃咬幾乎沒有任何躲避動作。

一時間昇平心中急切,想要喊叫,若環從不曾這樣茫然無助過,她似乎有些低泣不安,昇平想要救她!

剛想開啟的嘴唇被楊徵寬厚的手掌捂住,杜若清苦的香氣又重新在她唇邊盈盈浮動,金色錦繡的寬大衣袖輕拂過臉頰,柔軟而細膩。他貼住她的耳畔輕聲呢喃:「阿鸞不能喊,阿鸞喊了,許氏會沒命的。」

徵哥哥第一次離昇平如此的近,臉頰,耳畔,香肩,後背隱約觸及到他的肌服炙熱溫度,昇平臉頰頓生異樣潮紅,別開臉不敢回頭。

兩人氣息在偷窺的窗外曖昧紊亂,還伴有怦怦躍動的懵懂心跳。

是阿,不能喊。雖然眼下是太子哥哥誘惑了若環,但出了事情抖落開來,必然就是若環的一身過錯與不是。母后對違例宮人責罰向來嚴厲,父皇更會氣太子哥哥沉溺美色,荒誕無為。若環結果必會被逐出宮門,哪怕父皇母后且放過了他們,許相也定饒不過若環,除非……

「等他們做成了,我幫阿鸞把她留下來如何?」楊徵輕聲安慰,目光溫柔懇誠容不得昇平拒絕。

嗯,這樣也好。許氏一門能夠兩女侍奉太子,也堪比娥皇女英侍奉舜帝,也算光耀門楣臉上有光了。

於是昇平穩下心神,定睛再瞧過去,若環姐姐半身的芙蓉色衣衫已經被太子哥哥褪個精光,只見兩片溫玉凝脂般的乳兔兒從懷中脫蹦而出,昇平見狀心,中暗自驚詫,若環怎麼連個抹胸也不穿了,竟出了如此醜陋景象。

驚得昇平忙躲開了眼,用手捂住自己心跳的位置急喘兩下。

男女情事她從未觸碰,此刻心中恐懼已然大過羞怯,可越是如此昇平越是想窺視殿內到底是怎樣情境。稍羞了一下再瞧過去,太子哥哥已經伸手進了若環的裙腰,順着裙子向下,若環竟呻吟出聲,像似分外難過的模樣,莫非,若環她身子不舒服,太子哥哥在為她瞧病?怎地若環聲音如此痛苦?

「你姐姐人到是不錯,只是做些閨闈之事時太過呆板了些,總跟本宮說什麼惜身養福,早早就拜佛誦經。她嫁入東宮滿一年,母后讓太子宮前後的宮娥都換了素色裙衫,唯有你留在昇平宮中仍可以穿芙蓉裙,碧色桃淺,遠近皆宜,本宮也越發喜歡你,今兒你從了本宮,明天本宮就跟許相要了你,好么?」太子哥哥的聲音和以往不同,輕佻的很。面容漲紅的他氣息也漸漸急促沉重起來。

昇平腰間的手指猛地抓緊,她不解回頭,睜大眼睛詢問。徵只是尷尬的笑,並不為自己的古怪動作加以解釋。

太子哥哥的話好生奇怪,芙蓉裙怎麼了,阿鸞現在不也是穿着?太子哥哥也是常見的……

若環被太子逗弄身體早已有些把持不住的嚶嚀,躲閃之間又似悲吟又似嘆息,昇平好奇側耳仔細的聽,她口口聲聲竟是喊著太子哥哥的名字:」宮,你若是真心就迎了若環。哪怕只許個隨侍更衣之類的官職,只要能日日夜夜遠遠的看着你,若環也甘願。」

幽幽之聲,哽咽悲鳴,傷感於心,傷及肺腑,聽者無不為此心神搖曳。昇平雙眸從未沾染情愛之事,所以此一段對白着實讓她忽而心涼。

人人都說父皇母后恩愛一生,舉案齊眉之舉羨煞眾生,可她所見所聞也不過是互敬互重,權議權禮,如此掏心掏肺的情話她哪裏聽過,一時間愣在窗前忘記動彈。

原來情愛如此幽怨,實在惱人。昇平心中有些沉。

「本宮不要你遠遠看着,本宮要你此刻就在本宮身子下面!」一聲低啞吼過,太子哥哥似瘋了一般攬住若環纖弱腰肢,不住啃咬她雪白的肩頭和□。

那般凌亂模樣,委實駭人至極,昇平被驚嚇住,狠狠躲在徵的懷裏不敢再看,楊徵趕忙拍撫她的後背輕聲安慰:「不怕,阿鸞不怕,有我在,沒事的。」

伴隨楊徵的安慰,若環的呻吟聲還在如細絲般徑直往耳朵里鑽,昇平只能揪著徵的衣襟發抖,她又聽見一聲裂錦,似是有人撕斷了衣衫,隨後叮叮噹噹的珠玉落地的聲音,定是若環平常帶的那個攢珠子的瓔珞裙佩,再接着一聲轟隆巨響,又像是書櫃倒在地上書籍典章全傾瀉於地面。

她勉強從徵白色的衣衫里把小臉掙扎出來,獃獃望着窗子那頭,一地書籍典章上太子哥哥半褪了長衫,卸了中衣,窄腰瘦臀外露。在他寬闊的臂膀下,柔潤無比的若環彷彿昏厥般癱軟在地,緊緊閉了美目,口中低聲吟喃,再沒了反抗的意思。

古籍上的糾纏美化了該有的羞恥,□體膚的兩個人泛濫□卻變得理所應當。無論是太子哥哥動作馳騁,還是若環汗落頸項,在昇平眼中都是奇特景象。她瞪大眼睛不錯視線的瞧著,只見太子哥哥喘息漸漸重了,汗水也濡濕鬢髮,若環也開始哀求的不住哭叫,驀然抓緊的指甲更是深深挖進太子哥哥寬闊的後背。

如痴如狂的她早就忘記承幸太子所需要的避諱謹慎,口口聲聲都是:「宮,要我,要我!」

她還是那個平日裏不苟言笑的若環姐姐么?為什麼臉上如此猙獰,如此癲狂?到底是什麼讓她失去常態似變了一個人?昇平心中一連串疑問卻不敢問出口。

其實,在她心底早有了答案,而她知道那答案必是不宜出口的,比必是有失皇家公主端儀的。

此刻,徵的身體也已經開始緊繃,環住昇平的手臂也越加用力,此刻他的全身血脈已經僨張極致,無處發泄。

該死!楊宮居然用了魅色迷香!迷香功力過強,他幾乎忍耐不住,想要低頭親吻昇平粉嫩的嘴唇。

徵深深喘口氣,竭力讓自己平息慾望,可昇平後頸的碎發又撩動混亂的心神,他俯下身輕輕貼住昇平白皙的頸子,用細小的動作撫慰自己即將崩潰的理智。

一點點,一點點就好。他想。

終於不知過了多久,書殿內聲浪平息,太子若環兩人□身體緊緊抱着,疲乏的黏貼一起親吻。

昇平有些微微顫抖,覺得自己腿也軟了,像生了場大病,身體軟弱使不上力,她撒嬌的摟着楊徵的腰,把臉埋入他的胸膛哀求:「徵哥哥,帶阿鸞走罷,這裏不好看。」

她怯怯低着頭,緋紅的面色撥弄楊徵隱忍的慾望,他目光迷離,內里□正在灼熱涌動,不住掙扎。

驀然,楊徵反摟她入懷,狠命吸吮着她身上的香氣低低喚著:「阿鸞,你長大了,要知道,世上有些東西本來就是不好看的。」

昇平從來不知曉徵哥哥會這麼有力抱她,在溫柔外表下他一貫溫文爾雅的,今日像似換了一個人,一個不相識的男人,赤紅雙目,有些駭人。

昇平蹙緊眉頭,顫抖了聲音:「不好看,為什麼還看?徵哥哥你到底在說什麼,阿鸞聽不懂。」

楊徵身子猛地一震,剎那回神,驚覺自己差點說漏計劃,狠狠用力把昇平放開,狼狽的拽過她的袖口拖出書殿外。

昇平還來不及再問徵哥哥到底什麼意思,再偷偷瞥他,察覺他的臉上已經是陰雲密佈,於是她噤聲不敢再言語,只能呆愣愣的委屈跟隨他快步離去。

「徵哥哥……」昇平被他拉扯的難過,喃喃開口。

徵停住腳步:「嗯?」

昇平猶疑片刻,咬住嘴唇搖頭:「沒什麼……」

徵低頭與她對視,隨即兩個人各自別了目光,身子也離了些距離,不復先前來時親昵。

是夜,昇平做了一場極其怪異的夢。

夢中,徵會對她的耳邊吹氣,淡淡暖暖的搔弄讓她羞紅了雙頰。

夢中,他眉目英挺,笑容閑適,如太子哥哥對若環般褪了她的罩衫,用唇吮吻她的胸口。

夢中,他往日撫琴的手慢慢蹭下,一點點解開她的裙佩,還不等昇平反抗,他又用唇堵住她的所有言語。

忽地,下身一股熱流湧出,黏在裙間,熱乎乎的難受,昇平驚嚇醒來,翻身坐起掀開被子,不知何時竟蹭了一裙的血,止不住,掩不得。

驚嚇中的昇平竟忘了呼喚永好過來查看,只是兀自坐在榻上痛哭,心痛難抑。

她驚惶抽泣:「徵哥哥,怎麼辦,阿鸞要死了,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初識人事合羞走

永好聽見昇平凄然哭聲,慌忙披衣赤腳趕來,但見昇平滿身滿床染了鮮艷血色扭成一團。

宮燈搖曳下她幾近哭個氣絕,瘦小的身子趴在芙蓉榻上不住戰慄,嘴裏還直嚷着:「要死了,永好,我要死了!」

永好略大昇平幾歲,前後查看一番也知曉她不過是桃花癸水①初至,身體雖有些不適,但斷不致死。可昇平面色慘白,嘴裏不住的痛苦呻吟,永好着實嚇個不輕,趕緊吩咐值夜宮人去傳御醫火速進宮診治。

永好焦慮道:「你們吩咐御醫們快些……」

只是永好話還未等說完,昇平已然抱起玉枕摔在金磚之上,咣當一聲砸個粉碎,她厲聲道:「若你存心讓我死在此處,你們就去找那幫老頭子!信不信我死給你看!」

此時正是靜夜時分,玉枕落地之聲震人心魄,一時間慌亂行走的宮人悉數停住腳步回頭張望。只見昇平長發散亂、滿面怒容坐在榻上,驚惶不定的她們趕緊俯首面對地上玉色殘片不敢再動。

唯有永好不懼,她俯身蹲於床邊,輕輕握起昇平不住顫抖的手小聲寬慰:「公主,傳個御醫來,也好止些身子疼痛,如若公主覺得不可,或可去命人召跟皇後娘娘的端木嬤嬤過來探望照料?」

原本棲鳳宮中也是有年長嬤嬤跟隨的,嬤嬤專職負責教誨公主,督查宮人.

只是昇平幼年時在獨孤皇後身邊散漫慣了,不喜經常被他人教導,外加嫌棄嬤嬤身上腐朽之氣礙了自己青春心境,遂發了場脾氣統統攆了出去,只留下貌美少年宮人與自己玩耍,不料此時卻沒人能給出個主意,可謂人至用時才知可貴。

昇平用金蝶穿花的綺羅被蹭了蹭面上淚痕,賭氣道:「我說不許就不許,母後宮里的端木姑姑也不許找!」

見昇平又是不依,使得永好分外為難,她只好先拿來乾淨衣裙、錦被,又命宮人弄了熱水進殿,再把閑雜人等趕了出去,空曠大殿上只留她一人陪昇平在此處休憩。

她小心翼翼把昇平拉起身,笑哄著說:「公主,不如讓奴婢給你擦身子吧。」

小腹絞痛委實難忍,昇平不僅額頭滲出冷汗,全身上下猶如剛從水中撈起般濕透,出了被子直凍得瑟瑟發抖,她扭了身子撐起胳膊:「永好,你去晉王宮一趟,讓廣哥哥來見見阿鸞,你就跟他說阿鸞要死了,再不來就要真見不到了,讓他趕快前來!」

「公主,此時已經子時,宮門落鎖、甬道宵禁了,宵禁以後各宮不可擅自行走是皇後娘娘三嚴五禁定的宮規,奴婢怎敢違背?再一個,你這是見了桃花月事,也不宜找廣殿下過來探望,畢竟男女有別……」永好和聲相勸,準備動手褪去昇平身上血染衣裙。

不料昇平猛地推開她,神色惱怒:「不行,我就是要見!」

永好頗感無奈,又勸了幾次未遂,只得咬了咬牙道:「那公主先讓奴婢把裙子給換了,奴婢再去為公主找廣殿下也不遲,待會兒廣殿下來了瞧見公主身上的裙子也不成體統。」

昇平此刻心中只想快些見到廣哥哥,想他用溫暖的手撫去小腹疼痛,想用他寵溺的目光軟化顰起的眉頭,想他輕聲安撫阿鸞別怕來緩解心中恐懼,甚至還想讓他給句承諾,若是她就如此歿了,他再不許娶妃!

她太想見他,以至於對永好善意的提示立即否定:「不行,你立即去晉王宮找他,快去!」

永好被昇平催得實在是緊,見她聲嘶力竭的模樣也是駭人,無奈嘆口氣,先拿了被子蓋住昇平染血的裙裾,又吩咐宮人精心盯着,自己戴上風帽,手持宮燈,低頭從棲鳳宮角門出去,匆匆趕往晉王宮。

隋朝後宮宮規,戌時甬道宵禁,六宮宮門落鎖,此刻已然子時,若她貿貿然前往被侍衛察覺,輕則杖刑,重則溺殺。

獨孤皇后統轄六宮后歷來嚴待宮人,曾有羽翔宮宮人宵禁時分與侍衛花園裏私相授受,被當場罰懲斃命的先例。

先前有此例作了樣子,六宮之中無人敢再違例,宵禁之時後宮不見半個人影走動,更別說子夜獨往。

可今日昇平公主如此執拗又不得違背,永好只好硬了頭皮貼宮牆跑過去,但求此行順暢快捷,勿被侍衛發現。

月色下慌亂急行,也不知跌了幾次,宮燈早因顛簸熄滅,摸索踉蹌,萬不易才跑到晉王宮。

永好先跟宮門上的內侍通稟了公主患急症,想請廣殿下過宮查看,而後再誠惶誠恐的垂首恭候在宮門台階下等待迴音。

片刻不到,內里宮門咣噹噹大敞開來,楊廣已然翩然立於宮門門口,淡淡寢衣在風中舒展擺動,腰間皇子同行玉牌在夜色里更是分外顯眼,他猛地一把擒住永好手腕焦急問道「說,阿鸞怎麼了?」

永好避諱低頭,因手腕吃不住楊廣力道,不禁臉色煞白。

她不敢不答,咬了嘴唇才低聲回稟:「公主殿下剛剛見了桃花癸水。」

楊廣聽聞緣由后頓了頓,再不說話,尷尬鬆開永好手腕,甩袖疾行直奔棲鳳宮,身邊內侍緊跟了幾步,又被他厲聲斥退,「本宮不用你們跟隨,退下!」

楊廣回頭,朝永好長目微挑:「你,前面帶路!」

永好局促的碎步上前帶路,身後則是楊廣緊緊跟隨,兩人一路無話,轉眼前已來到棲鳳宮宮門前。

棲鳳宮宮人早已經大開宮門,楊廣提袍徑直走入內殿,見昇平正趴於榻上哭得厲害,地上滿是玉枕碎片,旁邊還放着清凈衣裙以及水盆。

他行至盆前,親手浣了條絲帕,水溫絲滑放置掌心,似笑非笑的坐在榻邊。再以手指抬起昇平尖尖下頜:「阿鸞,先給廣哥哥看看到底怎麼了?」

昇平方才還想見到廣哥哥訴說自己臨別的恐懼,如今果真見到人了,反而消散心中恐懼,方才一意找他的執拗也不見了蹤影。

她憋了憋,面色浮起些許緋紅,聲音略帶忸怩:「不,阿鸞不給廣哥哥看。」

「不給我看,那阿鸞叫我來做什麼?」楊廣佯裝生氣,隨手將絲帕擲在地上,濕漉漉貼在金磚上,永好立即躬身拾起退至一旁。

昇平不語,心中委屈難當,身子不住往廣的懷中磨蹭。

知昇平心中恐懼,楊廣也不再逗弄她。他伸出雙臂擁住她,一下下拍撫後背:「只不過是我們的小阿鸞長大了,別怕,沒事的。」

昇平怯懦的昂起頭,一張粉嫩小臉苦巴巴扭成團:「可是阿鸞流那麼多血,真的不會死么?」

楊廣頓了頓,仔細想想,抱拳掩住嘴咳一聲,面色有些微紅。

繼而仍輕輕拍撫她的後背:「不會,阿鸞來日要尋夫婿覓良人,還要生育子嗣,那麼多事沒做是不會死的。」

不提夫婿良人還吧,一提起這些,昇平又忍不住瞪楊廣,她想到昨夜自己做的古怪夢口氣不禁急了:「不要,阿鸞不要!」

「不要什麼?」楊廣的聲音停留在昇平耳側,溫熱氣息與夢中纏綿時分極其相似,她雙頰隱隱發燙,埋在他胸口悶聲撒嬌:「阿鸞不要尋覓夫婿,阿鸞有廣哥哥足矣。」

心中隱秘情懷今日終於吐個乾淨,昇平自顧埋頭隱藏羞澀,卻不知楊廣正在自己髮髻前含笑凝視,他會意大笑:「好,那我和阿鸞一言為定!」

昇平驚住,她不曾想廣哥哥會答應得如此順暢,揚起頭時察覺他正垂目凝望自己,「一言為定什麼?」她囁嚅,聲如蚊吶。

雖然方才腆臉說了些小女兒心事,但總歸是半嗔半嬌不敢太過認真,眼見着楊廣先認真起來,她反而不敢全信,別開頭不再在迎上他攝人魂魄的視線。

「一言為定,若阿鸞不嫁別人,廣哥哥也不娶別人,如何?」楊廣笑彎了腰,唇角抵在昇平耳邊輕聲承諾,笑意之間又夾雜些許鄭重,被他蹭了耳朵的昇平渾身一熱,心中難抑慌亂,趕緊高呼:「永好,永好,快過來,我要換裙子!」

永好聞聲立即上前服侍,被打斷言語的楊廣迷亂的目光也瞬時清明了些,立即翩然下榻立於一邊,故作沉重嘆息的模樣試探道:「既是如此,那我可走了?」

「走吧,走吧!」昇平漲紅了臉也不去瞧他,雙手胡亂揮了揮袖,盼他趕快出去。

「好!」楊廣沉聲應答,拂袖調頭便走,沒走兩步身後又傳來昇平惱怒不甘的聲音:「走吧,走吧,走了就別再來棲鳳宮!」

楊廣被她的喜怒無常折騰得無奈,不禁低頭笑笑,回身促狹囑咐:「知道阿鸞不捨得我,我先去外殿,等阿鸞換好了裙子再進來。」

楊廣隨口之言又羞得昇平霞飛雙頰,胡亂抓了個枕墜子扔過去,沒砸到翩翩風度的促狹鬼,反而一骨碌滑出了殿門,隨即殿門口傳來楊廣嘲弄的笑聲,偏又氣壞了她。

直至楊廣再不逗她,翩然出殿。不見了他的青衫淡影,昇平才能靜下心品品他方才許給自己的承諾,嘴角不覺上揚,挑成月彎。

永好一邊利落解開她的裙佩,一邊輕聲笑道:「都說廣殿下是公主治病的良藥,什麼病阿痛阿的,見了廣殿下都鳳體康健了,如今看來,可是不假……」

知她在嘲弄自己,昇平斜了頭不以為然的哼了聲,可又覺得心中忐忑不安,猶豫片刻,她回身抓住永好的袖籠小心翼翼的試探問:「永好,你說,來日我嫁廣哥哥,如何?」

永好聞言臉色大變。

昇平沒心沒肺的一句話,卻唬得她趕緊捂住昇平微張的櫻唇,慌亂警告說:「公主,此話可說不得,若是讓皇上或者皇後娘娘聽見了,怕是要惹大禍的!」

「大禍?」昇平蹩眉:「什麼大禍?」

永好搖頭不答,昇平不依纏了半晌,永好才嘆口氣道「舊日裏常聽人說……

大隋朝成立之初,風俗禮規仍保持沿襲前朝,雖北周昏聵廢帝也曾有過兄納妹婚的先例,但那公主卻非廢帝的親妹子,按皇族親譜算下來,不過是同叔祖下的一位堂妹罷了。②

可即便如此,北周廢帝納妹為後的行為已是為天下文人詬病,政客所不齒。因此理由廢帝登基十數載,邊臣先數度壓境討伐,親信先後內外叛亂,因帝王後宮情事掀起天下大亂,怕也是廢帝想都不曾想過的。

北周廢帝為迎擊叛亂髮動貴族紈絝子弟沙場征戰,卻敵不過昇平父皇楊堅麾下奮勇征戰的兵將們,那一場浩蕩叛亂揚塵蔽日,亂屍叢下血流成河,黎民蒼生無不哀鳴潰絕,萬里江山凋敝荒敗。

勝利王師在舊庭潰不成軍的頹敗下蜂擁至皇家庭苑前,他們驚恐的發現:廢帝瀕臨破城時竟因自己□誤國憤惱,親手用弓弦勒死堂妹,隨即拖愛人屍首同自己一同共懸頸於太極宮門正梁,誓要化作厲鬼,歷經世代輪迴不散,定要親眼目睹新朝也將因兄妹情亂,導致國破家亡。

這個詛咒開國帝后楊堅和獨孤氏起初並未放於心頭,奈何被後宮有心的舊日宮人傳了幾遍,謠言越傳越厲,便不由得他人不信。

那一場宮傾浩劫沒有掠奪舊日宮人宵小性命,但憑藉對昔日宮廷生活的追憶總難安撫心中忿忿的她們,言語間參雜太多誹謗,乃至走火入魔的境況。

獨孤皇后當機立斷將舊日宮人登記造冊全部深坑掩殺,將謠言扼殺泯沒。

豈料多年以後,那位與侍衛私相授受的翔羽宮宮人被溺殺時癲狂至極,被侍衛捆綁時厲鬼般不住嚎啕,已知自己性命不保,所幸將她聽過的骯髒話一併罵出,於是避諱很久的詛咒再次於太極宮內出現,永好也在彼時聽過這個兄妹亡國的詛咒始末。

昇平聞言不禁駭然。她從未聽過如此荒謬的傳言,更不知曉該怎樣辨別詛咒的真實與虛假。

即便廣哥哥果真不怕詛咒一朝,偏在她身上用心,昇平自己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挑釁鬼魅傳言。更何況父皇母后曾為此掩殺宮人,此事定是他們心中難安大患,一旦她與廣哥哥相戀必然會百般阻撓,不肯成就。

廣哥哥終會另娶別人,而她的良人也在遠處別方。雖然知道兄妹本該如此戒防,可昇平仍是難以割捨此刻心中莫名疼痛。

放眼京城內外,怕是再沒有似廣哥哥般會讓昇平覺得溫暖自在的男兒了。

幾位哥哥與昇平從小嬉鬧,她和楊廣彼此之間更是親密無間,她喜歡對他做些無法無天的鬼花樣,進而更多得到他寵溺撫摸回報。直到太子哥哥身為長兄,率先迎娶高相長女若辛,而後,俊哥哥,秀哥哥也逐步定下各自親事,再接下來,必然就是京城內外盛名遠播的楊廣的親事,會攪亂朝中有心人的思量,可以預想,宦門權貴、儒人世家,家中有女者屆時必定會踴躍攀附。

皇子公主的姻緣向來拴著朝堂滿盤棋局,他和她皆無法與命運抗爭,就像他和她永遠無法在一起一樣……

一想到廣哥哥即將迎娶其他人,昇平就覺得心頭□,喘息艱難。

她想撒嬌拽着他的袍袖訴說自己實在捨不得與別人分享。可又無可奈何,不敢真正說出一個不字。

那個詛咒會是真的么?

她和廣哥哥會不會真的因為詛咒亡國?

她不知,抑或不想知道,卻難掩心中萬分難過。

①桃花癸水:月經,月事。古時常稱桃花。

②北周皇帝納妹為妃為杜撰。南北朝納妹為妃的皇帝是宋孝武帝劉駿,納從妹為蕭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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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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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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