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6章

第44——46章

臨春何事斂眉顰

臨近九月秋末,晨曦逼近漸晚。萬丈光芒照映下,大唐文武朝臣已面色驚惶的入宮朝拜。宮門緊鎖,城牆硝煙未盡,玉石高台下,屍身疊落,兵刃四處散落,廣場上大片蜿蜒流淌的血色,襯得宮闕上俯視眾人舉動的新帝神色清淡。

四處躲避的宮人內侍此刻也已紛紛忐忑匍匐跪倒隨侍,仍有些許猶豫不決的朝臣仍妄圖尋找昨日還曾朝拜過的舊日君主前來主持政事。

遠遠處,已有一駕朱紅車輦悄然駛入,恰是在最巧妙的時機出現,等待即將發生的所有。

睨看下方眾朝臣驚惶不定,李世民緊抿嘴角忽而揚出一絲笑意,晨輝光芒正籠罩在他血染的衣袍上,如鎏金戰甲罩住偉岸身軀,挺直立在兩儀殿門前,接受天下人的質疑與臣服。

此時李世民與昇平仍十指相扣,由始至終不曾躲閃逃避,料得下方朝臣必然因此驚異忿然也絕不肯放手。

昇平側身,望他。

他與她對視,目光再輕柔不過,雖無言語,動作卻比言語更動昇平心扉。

與楊廣不同,最高處,他依舊願意與她並肩同立。眉眼唇角所含皆是不容置疑的堅定。高高在上的李世民淡定迎接眾目睽睽的鄙夷和猜測,身附光彩勝過晨曦耀眼,刺得昇平不得不別開雙眼才能平靜自己心中的起伏情緒。

終有人按耐不住,一聲萬歲嘶吼過後跪倒在地,以頭磕下,聲聲結實。

識時務者領先下拜,還有誰願尊逝者為帝?滿堂朝臣慌忙紛紛拜倒,唯恐自己落在人後。他們疊聲齊呼三聲萬歲,引得周圍隨李世民征行將士情漲勃發,眾兵將齊齊將手中丈矛長槍高舉過頭不住的振臂隨喊。

「萬歲,萬歲,萬萬歲——」

呼喊聲直入雲霄,在宮闕中回蕩,唯獨靜靜停止在宮牆下的那輛車輦依舊不被驚擾,始終無聲無息。

昇平看見了那輛車輦,知道李世民也會看見,她冷冷垂低視線掙脫他的手指,向後退去一步。此刻,她無權與他並肩接受朝臣景仰。

李世民驚異回首,只見昇平已別開面容向右不肯理睬自己。來不及再說緣由,有知事文臣已掀袍顛跑至玉階上,上前賣弄般高聲頌讀虛無的退位聖旨。

門下:前因廢太子戾擅鑄兵刃,存侍東宮,逼宮未遂,欲挾虎符,偽聖意調軍擾亂社稷。秦王戰,蕩平叛臣,明德有功,安撫朝堂,益顯臣節忠孝。

因事並無準備,此人言辭着實雜亂不堪,李世民見狀不由得蹩眉,心中被掃興頗為不悅。正在此時,昇平瞥見廣場後方有侍從躬身押人行過,此人衣衫骯髒,嘴塞滿破布,發須散亂,一雙眼還死死盯着侍衛屍骸不住的搖頭,滿臉淚流不止。

昇平發覺此人有些眼熟,仔細思量后立即回首命宮人傳他上來。

宮人窸窸窣窣走下玉階,跑去與押解侍衛交涉。此時李世民正在惱怒,冷冷呵斥那名文官道:「不知是什麼的胡言亂語,退下!」

那名文臣心中驚惶,聞得新帝呵斥竟嚇得滾落玉階,此舉惹得朝臣鬨笑,那人連忙收了衣襟躲在人群不敢再現。

此時,宮人已經將此人迎上兩儀殿正階。數以百計朝臣俯跪殿下,見有一個身穿襤褸的人登上天階紛紛仰頭偷窺他的身份,或有熟知者紛紛竊笑,深以為此次新帝必然會被此人惹怒。

昇平行至那人近前,親手將他嘴上所塞的破布扯開,畢恭畢敬的喚了一聲,「魏公。」

隨着昇平靠近,幽香襲來,她長發低垂遮掩了一雙妖瞳似在誘他叛變。

魏徵見狀漠然別首,不理睬眼前這個有違婦德宮規的女人,他伸過脖子一口又將昇平手中破布重新咬上,冷冷哼了不語。

李世民望見昇平如此放下身段動作,心中似已明了那個舍皇位救太子的計策究竟出自誰手,他幾步走過來也躬俯下身,以寬厚雙手托住魏徵正欲下跪的雙膝。

玉階下眾臣無不驚訝,紛紛倒吸口冷氣。帝王如此屈尊奉迎一名區區諫官,眾人何時見過?

昇平再次將魏徵嘴中破布扯開,靠近他耳邊幽聲道:「此時太子已經伏誅,齊王被射殺在玄武門。智者常謂:識時務者為俊傑,若魏公一心赴死本宮絕不阻攔,只是聽聞魏公雙親尚在……聽聞又有長兄乍生子侄居住在魏公府內……全家老小几十口的性命,魏公不能不以為然吧?」

魏徵聽完昇平的話猝然抬頭,臉色不由驟變,他用力吐開破布開口大罵:「賤婦,你昔日東宮承幸,今日新皇奉迎,居然還厚顏無恥的以我家人相逼就範,果然是個性淫心噁心腸毒辣的女子!」

李世民聽得魏徵的話不禁憤然,正欲命身邊侍衛結果魏徵螻蟻性命,昇平眼神示意他止住動作,隨即又垂首媚笑,她身上暖香氣息直拂魏徵耳側:「若是魏公能成為新朝重臣,又怎麼會讓本宮有輕易涉足后位的機會?」

魏徵冷笑,對昇平所使的激將法不以為意。

昇平行至魏徵身後,親手將綁繩解開。魏徵目含疑惑揉搓自己雙腕,並不肯輕信昇平會有此好心,兩人四目相遇,昇平動作萬分坦然,她的目光中似暗藏勾魂迷藥難以躲避。直至片刻,魏徵方才驚醒,躲閃目光向一旁,心中怦怦亂跳。

她素衣長發,面色絕艷,面前這個女子實在善於掌握顛倒眾生的資本,他雖無凡心卻也難免心中驚慌,生怕自己再多瞧幾眼,人已墮落輪迴□。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魏徵半晌方才沉聲。「我不予亂臣賊子歌功頌德。」

「本宮只想請魏公昭告天下蒼生,今日天地已換,新帝即將登基。」昇平向魏徵深深施禮:「魏公應該知道太子個性過於陰狠,秦王手握重兵善於用人,秦王接替太子繼位此乃萬民幸事,何不就此順應民心?」

東向冉冉躍出金輪,萬道輝芒俯照凡塵,世間原本彌散的裊裊晨霧漸漸退去,天地清明,萬物皆靜,唯等待九重宮闕向外宣告江山已經易主,盛世即將來臨。

血染宮苑,永遠只能覆染磚石,宮牆碧瓦彷彿不曾動搖一絲分毫。殺氣血腥遮不住日盛開花蕊,轉眼間亭亭又綻燦然,根本看不出昨日夜間曾蒙受催殺。

更迭,終難阻擋。

魏徵看見台階下匍匐跪倒的朝臣不禁垂首長嘆,他推開李世民的攙扶,依舊雙膝噗通跪倒在地,閉目宏聲高頌:

朕惶涕下:君臣睽隔,彼此難平,臨朝數日不曾安民,以至莫輟於途,士露於野,國體一日不改,民生一日不安。夫天造草昧,樹之司牧,所以陶鈞三極,統天施化。故大道之行,選賢與能,隆替無常期,禪代非一族,貫之百王,由來尚矣。秦王戰,天縱聖德,靈武秀世,一匡頹運,再造區夏,固以興滅繼絕,舟航淪溺矣。若夫仰在璇璣,旁穆七政,薄伐不庭,開復疆宇。遂乃三俘偽主,開滌五都,雕顏卉服之鄉,龍荒朔漠之長,莫不回首朝陽,沐浴玄澤。故四靈效瑞,侑岳啟圖,嘉祥雜遝,休應炳著,玄象表革命之期,華裔注樂推之願。代德之符,著乎幽顯,瞻烏爰止,允集明哲,夫豈延康有歸,咸熙告謝而已哉朕雖庸暗,昧於大道,永鑒廢興,為日已久。念四代之高義,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遜位太安宮,歸位於子,一依漢魏聖賢故事。①

欽此。

玉階下眾臣沉寂片刻,隨即為此文采折服頓呼萬歲,李世民感激的向昇平抱拳,昇平動動嘴角,依舊退在他身後垂首佇立。

李世民悄然向身後伸出手指,輕輕鈎住昇平的寬廣袍袖,昇平垂首瞧見他圓潤指尖正在拉扯自己的,眉眼盡舒。

聲浪陣陣滾過兩儀殿,直奔太安宮,甘露殿,九天宮闕似將展開新朝容色磅礴巍峨,昇平望盡宮闕盡頭,只覺得自身猶如仍在夢中不敢醒來。

不遠處,母后獨孤皇后的笑容已經漸行漸遠,即便再有多少不甘願,大唐終還是在隋朝大興宮定下了根基,再難更改。前朝舊事衣香鬢影,所有奢靡的風華也即將難見。

如今,昇平已經適北族宮規,身着北族妝扮,口啖北族飲食,再憶起前朝過往恍惚似間隔了整整一世。

桂花樹下的呢喃親吻,奢華宮殿的爾虞我詐,嬌嗔父皇母后的隱隱愛撫,獨享萬人矚目的崇敬,驀然回首,竟想不起當初那個多愁任性的阿鸞究竟是何摸樣。

誰家重逢舊人苑,明明是相同的朱闌玉柱琉璃瓦,為何一個也不識得了?

今時今日,還有人認識與前朝鎮國公主昇平眉目相同的她嗎?

三叩九拜已過,李世民回身望定昇平,煦暖晨風中,她素衣拖曳在地,眺望遠處神色落寞。人似痴了般,怔怔望着甘露殿。

甘露殿,原名,昭陽宮。是大隋朝皇後宮所在,前朝時,以此名昭示獨孤氏的獨寵後宮。

李世民見昇平茫然神色心頭髮緊,隨即展目望向宮牆下那個靜靜停泊的車輦,情義此刻在他心中左右掙扎,難以做出任何許諾。無論是眼前的昇平還是遠方的長孫無垢,他皆無法輕易辜負。

昇平收回留戀的視線,輕輕俯身:「臣妾恭賀皇上君臨天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何必再為難眼前這個男人?她十幾年由後宮朝堂一路行來,又怎會不知朝堂牽動後宮,後宮即是朝堂的深切道理?後宮寵幸永遠昭示著前朝權利的升落,前朝言語輕重則間接奠定後宮地位高低。歷代帝王為後位廢黜六宮的只有父皇一人,那種盛寵也只有母后獨享。

他李世民非借居外戚羽翼下的窩囊男子,她楊鸞無兄無父自然做不成專權獨逞宮闕的至幸女人。

雖然永世顯赫對並無親眷的她來說已是無謂,卻仍不甘將半壁江山拱手讓給他人。

俯視他人的尊榮慾望誰人不貪戀?宮闕中掙扎過十年後更深知只有腳踏他人脊背才是自身保命的根本。寵愛一生終抵不過權勢傾軋,庇佑半世難逃失愛片刻。

若帝王寵愛只有一瞬,她怎敢輕信自身能常駐九五之尊的身側?

失去了心,便怕被拋棄,以昇平骨子尚存的傲然,怕等不到被棄,已是心死了。

李世民凝望昇平悵然的雙眼,以只有二人能聽見聲音詢問:「阿鸞在想什麼?」

昇平對他木然笑笑:「臣妾在想,帝王的恩愛究竟能維持多久。」

從前昇平不曾想過如何博取他人寵愛,陪在楊廣身邊時,無需思考,睡在李建成身邊時,也不曾想過,直至今時今日,她才明白無心不懼無愛不怖的道理。只需愛上,便先輸了一步,從而會唯恐有朝一日失去。

李世民輕輕拉住昇平的指尖,旦旦承諾,「我願為阿鸞傾其所有。」

所有之中必不包括后位。昇平莞爾心中替李世民補充,對他的許諾只能刻意忽視。

李世民回頭望長孫無垢車輦所在的方向,又復回身,毫不猶豫的跪在昇平面前:「阿鸞,我曾答應過你,大業得成之日必手持鳳冠跪行至你面前。今日,鳳冠不再,我,欠你一個交代。」

未曾撤離的朝臣此刻再難抑制心中驚訝,怔怔望着眼前詭異景象,不知該如何言語。新帝即位之日,卻跪在廢太子妃瞿鳳裙下,朝野內外必然將盛傳非議。究竟是弟及長嫂私通在前,還是太子謀反先發進而嫂及弟娶,一時間面面相覷的眾人已驚覺隱情內里隱藏着香艷無邊的想像。

昇平躬身,輕輕為李世民捋過兩邊散亂鬢髮,面容淡淡無波:「留着這個承諾以後也許會用得着。」

李世民揚眉,神情緊張:「你是說以後?我們的以後?」

昇平頜首,肅顏道:「是,我們的以後。」

李世民笑着站起身,與昇平十指交扣,目光更是緊緊糾纏:「若你能許我以後,我李世民定不再負你楊鸞!」

昇平笑笑:「若有一日,皇上負了臣妾怎麼辦?」

李世民一時間愣住,被昇平言語逼住,不知該如何接答。

昇平轉過身,冰冷視線直視那駕不動的車輦,輕聲說:「若有一日皇上負了臣妾,只要不消阻攔臣妾離開就是皇上許給臣妾的最大恩惠。」

李世民聽得昇平想要離去心中不悅,用力握緊她的手指,「不許,你哪兒也不能去。」

昇平依舊注視車輦沉靜垂下的簾幃,笑着,凌風捲起衣裙飛揚,整個人在蕭索中默默出神。

只怕他不想放手,屆時也會有人逼他放手的。

翌日,魏徵代新帝擬詔書宣告天下:

武德二年②,太子建成與齊王私鑄兵器意圖挾宮闈以得天下。秦王輔義秦王,叛者伏誅。廢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為庶人,母舅妻眷皆誅連九族。庶人建成五子:安陸王承道,河東王承德,武安王承訓,汝南王承明,鉅鹿王承義並坐誅。庶人元吉五子:梁郡王承業,漁陽王承鸞,普安王承獎,江夏王承裕,義陽王承度並坐誅。

追隨叛亂將領誅連九族,凡是脅從藏匿黨羽者充軍發配。

庶人建成入殮后不得入葬皇陵,歸靈位於太廟,不上謚號,不許享後世祭奠。

庶人元吉屍身入殮另尋安葬,不許安靈位於太廟,永無封號,禁享後世祭奠。

另,廢太子妃楊氏虢封號為庶人,依例發往北宮殉節。

三日,魏徵再代新帝擬詔書宣告天下:

追封庶人建成為息王,謚號為隱。入殯隱陵。五子復而得封,隨之葬於隱陵。

追封庶人元吉為海陵郡王,謚號為刺。以禮改葬。五子恕封,隨之葬於海陵。

武德二年,高祖禪位於秦王,秦王即皇帝位,四海靖平,天下咸歸,遂改元貞觀,以長孫無忌為尚書僕射,以魏徵為諫議大夫。

另有潛時良人長孫氏出身將門,德高淑賢,素行坤德,堪為母儀天下之率表,遂晉封皇后。

另有宮人楊氏,貴榮尊德,睿智仁貞,隨新帝操勞政事堪稱擅謀多慧,遂晉封元妃。

元妃稱謂本意指嫡妻元配,只有身為儲妃之首方才能晉此封號。朝野對楊氏獲此封號置喙頗多,奈何新帝對於有關元妃封號質疑的疏議一概不予理睬,元妃晉封之日更是早於皇后冊封大典舉行。典儀隆重非常,更命百官朝賀命婦隨行,一時間朝野內外無不震動驚詫。

新后兄長長孫無忌雖晉封尚書僕射堪當副丞相一職,但聽見議論傳聞心中也着實有所不滿。傷重未愈的他為此更是沖闖兩儀殿,欲與正在議論朝事的新帝爭辯。

「赦天下;關內及蒲、芮、虞、泰、陝、鼎六州免租調二年,自餘給復一年。」魏徵輕誦新政沉吟片刻,眉頭緊鎖:「皇上此時頒發新政體諒平民自然是好,不過如果這樣赦免賦稅,只怕會令國庫吃緊,幾年內無多餘盈得阿。」

魏徵話音未落,長孫無忌已經橫衝直撞進來,大喇喇走至李世民面前,捂住腹部傷口俯身下跪:「臣長孫無忌覲見皇上!」

李世民臉色沉鬱,見長孫無忌此狀嘴角上揚出笑意淡淡道:「長孫尚書又為元妃冊封一事而來?」

長孫無忌應聲跪倒叩首,對自己的心態毫不掩飾:「臣便是闖上千次萬次也要勸說皇上,此舉一出必然惹起天下人非議。皇上留庶人楊氏在宮中豢養已遭百姓臣官恥笑,若是將楊氏冊封元妃更會令新朝顏面無存!」

李世民抬眼,森冷目光直逼住長孫無忌接下來的動作,口氣開始不善:「長孫無忌,朕問你一句話。」

長孫無忌抬起臉,不解望着坐在寶座上的九五之尊:「臣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世民躬身迫近長孫無忌,聲音壓低幾分:「那日朕許諾長孫尚書的話,長孫尚書可還記否?」

長孫無忌停住動作,用力點頭:「臣自然記得,皇上此諾重於千斤,恩澤長孫家萬代,長孫無忌怎敢輕易忘懷?」

「那好,你再說予朕聽一次。」李世民閉攏疲乏雙目,沉聲命令道。

「皇上說,若臣不能逃過此劫,皇上必然答應臣的請求。」長孫無忌說到此處停頓一下,隨即明白李世民意思。

「你是要皇后位,還是自己性命呢?」李世民緩緩睜開雙眼,濃眉舒展,定定望着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臉色不由得發青,一時間竟辯解不成。

若不能逃過此劫,是指長孫無忌丟掉性命方才能有長孫無垢的皇后位,偏他長孫無忌得天倖存留了性命,今日,李世民再給長孫無垢皇后位已是萬分寬容,長孫無忌怎還有和臉面前來計較其他名分?

已有后位,性命得存,再計較楊氏的封號,會不會就此激怒皇上廢了長孫無垢?

長孫無忌語結,再說不出用自盡換取親妹子尊嚴的謬話。

李世民疲憊的揉額搓角,肅言責令道:「既然當初朕許長孫無垢皇后位便絕不會食言。只是其他事宜,你們兄妹還要懂得進退才是。」

空寂大殿裏漂浮着裊裊沉香,君臣再不肯再彼此交心,長孫無忌緩緩起身瞪得皇上無波面容半晌方才轉身離去,魏徵默默看長孫無忌離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李世民疲乏向他揮揮手:「魏徵,你也去吧,朕有些累了,明日冊封大典勞你多費心思。」

魏徵收起奏本,恭謹領命,「是,皇上且不用憂慮,臣自會儘力而為。」

魏徵邁步走出大殿,直追上長孫無忌方才停下腳步,「長孫尚書,有句話,魏徵不知該講不該講。」魏徵抱拳在長孫無忌身後出聲。

長孫無忌聞聲憤然轉身:「我與你這個廢太子跟前的紅人無話可說。」

魏徵對長孫無忌的鄙夷斥罵並不以為然,他只是抱拳笑笑:「長孫將軍隨侍皇上多年,應該知曉皇上心意。玄武門一役長孫尚書有功確實不假,可將軍也要明這個皇后位是楊氏拱手讓給你們長孫家的,若非她刻意放手,皇上定會順了她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皇上敢冒天下大不韙冊封那個女人?」長孫無忌脫口而出。

「皇上不敢嗎?」魏徵輕蔑的朝長孫無忌笑笑,頗有挑釁意味。

一句反詰將長孫無忌問愣在玉階之上,魏徵見他不能回答,笑着負手離去。

此刻宮門簇新紅漆維繕,絢紅的錦毯直至承天門門口,遠遠望去不見紅毯盡頭,宮中枝頭皆妝以絲絹桂花並伴以彩色琉璃結果,遠近服侍的宮人皆穿戴廣袖芙蓉裙翩躚裊娜行走,內侍則需學南宮禮儀進退有度,金鼓號角皆以隋朝為準,奏樂鸞鳳,彩車金輦,鳳柄羽扇悉數按十二對迎送。

明日是元妃的冊封大典,冊封皇后大典則推遲至第二日舉行,所需器皿典儀比照冊封元妃大殿為例,略低二籌。

他能為她所做的僅此而已,卻終生引為虧欠。他欠她一個交代,便窮盡一生去彌補,亦無怨無悔。

魏徵望盡滿目喜慶色彩不由得深深嘆息,他回首張望昔日東宮所在。不知道,若是改為太子建成登基,那名楊氏女子可會得到此等殊榮?

太子不曾說給他人,在隋朝皇子漢王楊諒臨赴刑場時,太子曾與他互許許過誓言。若能他日太子建成登得帝位,必保全楊氏坐上后位尊榮終身。

太子還不曾說與他人,那日私自鑄造兵刃事敗被楊氏察覺,他本可就此下手殺了滅口,只是手起手落間擔憂傷她過深,不忍用力,輕輕將其擊昏攬入懷中,躡手躡腳抱回東宮床榻,俯視整夜,心中掙扎輾轉。

太子更不曾說與他人,某日夢醒,他痴痴望楊氏不舍動手,糾葛在華良人情欠和太子妃心悸中耗盡心力,難逃情網,最後選擇自割手臂才能忍痛揮斬對眼前人的黯然情愫。

玄武門一役,在子夜無人時,太子曾負手立於窗畔回想楊氏的容顏,在魏徵面前輕聲低嘆:原想納俘她背後的權勢,不料自己竟被俘身心。

楊氏永遠不知太子心中早已將她定為太子妃,他一旦登基,她也必然會享受皇后之位,而不是如同今日需要面對元妃稱謂背後隱藏的屈辱。

可惜,他們兩人終還是一世錯過。

她只屬於他,而非太子。

①取自東晉禪讓宋詔書,有改動。東晉元熙二年恭帝司馬德文讓位於宋王劉裕,結束了東西兩晉一百五十六年的統治。劉裕稱國號為宋,謚為武帝,改元永初。

②唐太宗繼位是在武德九年。此處為小說時間差改為武德二年。

蹙踏梧桐鳳來儀

寅時,甘露殿外已有人將先前描金匾額更換為赤底壓金團鳳的匾額,新帝在上書寫昭陽宮,三字蒼勁剛硬,宮人內侍無不仰望撫掌讚歎。

寅時一刻,妝點完畢的元妃由左右宮人攙扶緩步走出宮門,此刻所有昭陽宮宮人內侍皆匍匐跪倒在地奉迎,元妃登上金鳳鑾駕,由十二宮人持八寶琉璃宮燈,十二宮人持黃羅傘蓋,十二宮人持羽扇鳳柄,十二宮人持九足赤金香爐,十二宮人持綉盂拂塵散帕,十二宮人持食器酒樽奉墊在前引領,九十九人鼓樂隨行,由昭陽宮出宮門由經兩儀門至兩儀殿正前方停住,元妃降輦,弓手聽封。

文物朝臣,誥命外戚皆在兩儀殿廣場肅顏以待,擔任司儀官的魏徵出列,站在玉階上宣讀冊封聖旨。

此時昇平身穿瞿形雙袖加緣六層宮裝,素紗中單,下着赤金絡邊敝屣長裙,配以紫綬雙佩,髮鬢高綰插十二鳳釵,釵鳳口中含圓潤東珠三墜,珍珠十七顆,上銜大東珠各一。兩鬢斜插珠簪,刻描九龍四鳳十二花鈿,耳末墜珊瑚東珠各一。雖然全身負重難當,卻需忍得天熱禮冗之苦。

魏徵宣讀聖旨完畢,由宮人攙扶元妃順玉階徐徐步上殷色錦毯至兩儀殿門內,有內侍手奉冊寶金印跪至昇平面前,昇平抬頭,李世民身着玄裳赤色雙綬,外披十二章紋冕服,正坐在金色御座上注視於她。

垂白珠十二旒,以組為纓,越發襯得他面容冷峻,一雙劍眉神采入鬢,雙眼遙遙與昇平相望。數丈大殿內,兩旁朝官默聲不敢直視,唯有二人視線交注不肯分離片刻。

「賜元妃寶冊金璽!」魏徵高誦。

持節太尉奉寶冊金印於頭頂,昇平俯身下拜。魏徵遂展開寶冊,誦讀:

妃楊氏今承明命,出身尊耀,福德與世,履信思順,以成肅雍之道;正位閨房,以著協德之美。帝羨久已,煢煢在懷。群公卿士,稽之內德,僉以崇嫡明統,載在典謨,宜建長秋,以奉宗廟。使使持節兼太尉授妃璽綬。夫坤德柔,克崇允祀,崇粢盛之禮,敦螽斯之義,是以利在永貞,克隆堂基,母儀天下,馭領內宮,承請皇恩,唯享永勝,隨帝長祿,無分無棄。①

讀罷寶冊,昇平向皇帝俯身三拜,口稱:「臣妾受詔。」

持節太尉則跪拜元妃,將手中寶冊金璽送於一旁宮人,宮人再依次將寶冊金璽次第相受,進而遞給元妃。

昇平接受寶冊金璽后,再三拜寶座上的皇帝。禮畢,元妃由宮人攙扶而起,鼓樂齊鳴,內外鐘響,昭示天下。

禮畢后李世民徐徐走下寶座,將自己的手交與昇平,昇平仰視,他笑意淡淡,眼角眉梢含帶無限喜色。昇平垂低視線,臉色微微漲紅,隨他牽拉着手指,一步步登上寶座金梯。

朝臣此刻已心中明了,今日寶座所坐的元妃恐怕才是真正的六宮之首,兩日後那位由承天門抬入的皇后不過是新帝情義犧牲的傀儡罷了。

昇平與李世民一同坐下,昇平與上次坐在此處已相隔五年之久,再回首已不見與自己同坐的楊廣和楊家天下,心中兀自升起難以言說的唏噓感慨。

恰逢此時李世民犀利目光透著玉冕掃來,兩人心中各有複雜滋味,對視一笑望群臣匍匐跪拜。

朗朗紅日映照萬聲齊呼賀喜的聲浪陣陣,由宮闕傳至萬里河山。

唯有長孫尚書府門內一片寂靜,門前如杜鵑啼血般艷紅的錦毯正提醒所有過往路人,兩日後,此府邸將抬出大唐朝入關后首位統轄六宮的母儀皇后。

長孫無垢立於竹林聽得皇宮內鼓樂齊鳴,似不在意般輕撫身邊竹葉,隨即又默然眺望皇宮方向仔細聆聽那動人管樂。

身邊丫鬟守謹見狀不由得輕聲嘆息,長孫無垢驟然回頭,守謹以為自己惹怒新后惶恐下跪。

長孫無垢向前一步逼住守謹,微笑詢問:「你嘆氣什麼?」

守謹唯唯諾諾的低頭道:「如今京城無人不知元妃冊封儀仗超過皇後娘娘,奴婢是在為皇後娘娘鳴不平。」

長孫無垢饒有興趣的盯着守謹又柔聲問:「京城內外還無人不知什麼?」

守謹咬住自己下唇,半晌才擠出吭吭兩句:「京城的人還說,皇後娘娘未入承天門已先失寵,來日必……」

「必遭被廢?」長孫無垢接住守謹的話尾,回身望着高竹粲然一笑:「京城人果然各個都是神算,此卦倒是料得不錯。」

守謹不敢應聲回答,只能俯身跪着,遠遠的長孫無忌步履匆匆正面帶怒容奔向此處。長孫無垢見他如此不悅似笑非笑低聲喚了聲:「大哥,怎麼,你又要去為妹子打抱不平了?」

長孫無忌聽見聲音忙停住腳步,見長孫無垢容色平靜,他的臉色也稍稍緩解:「你倒笑得出來?皇上留廢太子妃一介庶人在宮中常住已經惹天下人當做笑柄了,此時又已越矩儀仗迎娶,還賜予封元妃封號,簡直是欺辱長孫氏至極!「

長孫無垢刻意扯動嘴角,對長孫無忌露出輕鬆神色:「皇上此舉倒也未必真的欺辱咱們長孫家。如此一來,皇上對長孫氏必然永懷歉意,哥哥來日仕途也必然平坦。」

長孫無忌緘默不語,只是皺眉:「為兄是怕你在宮中的日子過得不舒坦!」

不以為然的長孫無垢笑而不答,擺擺手讓兄長近前,直至長孫無忌貼近方才小心翼翼的回答:「還記得當年母親曾為我求過長壽簽,算命的術士說我能活到耄耋之年。」

長孫無忌不由怔住,半晌才明白長孫無垢的話里意思。

她有的是時間等待最終勝負,何必只爭眼前微小利益?

心疼妹子的長孫無忌重重嘆息,「沒料到,你得了皇后位仍是如此勞心費神。倒不如當初咱們不要這些,另許個好人家。」

長孫無垢一笑轉身,望着眼前竹葉幽幽道:「我倒是覺得,要這些比不要更聰明。」

不要皇后位,她會被寶座上的皇帝轉眼忘記。得了皇后位,那人再想無視她便萬分不易。

今朝抬頭風光無限,未必來日得意終生,免不了盛世繁華終究一場空。

若論輸贏還早些,不如且拭目以待吧。

元妃冊封之夜,詔告天下普天同慶,煙火彩燈齊綻耀亮不夜京城,長安百姓解除多年宵禁,長夜更是無需守更止行,眾人皆爭前恐后前往宮門口眺望難得一見的奢華盛景。

皇宮御苑裡皇上筵數百席與臣同樂,歌舞不絕,珍饈陳珩,朝賀群臣無不歡顏醉卧盡興愉悅。

昭陽宮內開曲酒流觴,金殿銀河赤盞,命婦們們悉數簇擁元妃而坐可隨水取杯盞端至唇邊,放眼望去酒色瀲灧以致緋雲遮頰,逐一華衣錦袖輕抬,珠鬢香墜無不耀目。

昇平漠然抬頭,視線掃過眾命婦奉迎的面容並無過多喜色。不是不開懷,不是不盡興,可惜她只消得一眼便能望穿每個人的隱匿心思。

中書令房玄齡的誥命夫人許氏親弟即將西征突厥,為改聖命,原本不擅飲酒的她也願圍皇上寵妃多敬上幾杯。

兵部尚書杜如晦的夫人婉約如畫,為人生性淡漠,卻也因夫君仕途不得志,不得不隨新帝愛寵喜笑宮闈搭訕。

拓跋家的命婦今日倒是不曾帶拓跋麗容前來覲見,昇平知曉並非是拓跋氏識得眼前時機不當,而是在坐等元妃失寵再尋個好時機將人送入宮來。

看,眼前一個個低俯裙裾下的高傲女子皆敞開了心腸,沒有一個不暗藏心思。越是瞧得真切昇平越覺得意興闌珊,並無趣味。

昇平只能笑着端起酒盞,一杯杯飲干,一杯杯堵住眾人的慾望。她不願開口,也不願他人多說,所以根本不肯給任何機會。

直飲到雙眼朦朧人難自持,不經意望去才發覺不知何時李世民已負手立在殿外,笑容平和,目光正直視最上方微醺的自己。

眾命婦見皇帝蒞臨慌忙跪拜接駕,瞬時烏壓壓俯了一地。唯有昇平將酒盞又復端起痛快飲盡,方才隨手擱置一邊,緩緩由榻上起身,搖晃着俯下身子。

李世民見眾人惶惶,不禁笑道:「朕不曾掃了你們的雅興吧?」

眾人噤聲,不敢擅答。倒是昇平垂低視線,無聊的笑笑:「皇上真會說笑,她們不知有多想見到皇上求些心中所需呢。」

李世民此刻已更皂色長袍,配雙小綬,足踏滾邊雲紋翔龍靴,髮髻琯以碧簪,若非仍身形壯碩,如此裝扮上倒似極了隋朝而來的俊朗天子。

他嗜血善戰,令天下蒼生畏懼,卻心甘清願以南朝裝扮來討好一人。今朝同登朝堂面北南坐時,昇平已隱隱發覺朝堂上似有哪處換了熟悉的模樣,發覺他的裝扮那一剎,頓覺暖了心窩。

曲水流觴重開,各位命婦表現得比先前更加卑順,言語不多,酒菜不食,戰戰兢兢陪坐,忐忐忑忑隨笑。不過幾巡,識得眼色的司儀官已起身,領眾命婦起身恭賀帝妃新禧。

李世民因眾人的恭賀欣然封賞,昇平坐在一旁垂首似羞澀含笑,以團扇遮住臉頰,雙眼卻流露出百般不耐。

眾命婦領旨退下,李世民回首閑適笑笑:「阿鸞是不是早就盼她們快些離去了?」

昇平察覺李世民目光此時正落在自己的臉側,似圓潤指尖輕掠肌膚激起一片戰慄,他的視線所及之處熱辣成片。

李世民如此肆無忌憚凝視自己,倒讓昇平想起兩人第一次相見。

數米翼紗后的驚鴻一瞥,她瞧得清他的眉目,卻不知他是否能度出她的輪廓。

「在想什麼?」李世民悄然貼在昇平耳側,慵聲輕問。

昇平驚住,片刻遲疑,側身想尋個謊話哄騙李世民,不料正蹭在李世民溫熱唇邊,臉頰不覺有些陣陣酥麻的異樣,心中頓時騰起熱氣。

昇平惱羞立眉,反迎上李世民笑意深深雙眼:「朕知道你在想她們快些離去,今夜,可是良宵。」最後四字吞在昇平口中,她來不及躲閃,雙睫毛仍在不住輕顫,他已熟稔吻下輾轉深深。

由那年驚艷回眸,至今朝相隨相伴,耗時已四年有餘,命運似剪不斷的糾葛纏纏繞繞將他們兩人捆縛一起。狹縫求生,驚魂奪位,為的是此時此刻能長相廝守再不肯分離,宮殺長恨,歷經萬劫,也只為他朝同行並肩攜手俯視江山多變。

李世民停住對昇平的親吻,仔仔細細看眼前的女人,臉頰緋紅,氣息紊亂,視線微閉,笑意眷眷,無一處不美好,無一處不惹人流連。他輕嘆著伸出手指探入沿昇平衣襟,輕滑過她細膩的頸項,深深嘆息:「朕方才突然想到,那年第一次見到阿鸞時的模樣。」

原本沉溺曖昧情愫的昇平驀然睜開眼,有些驚疑:「隔着薄紗,皇上怎能看到?」

「雖有層層薄紗遮擋,朕似乎能望透紗后阿鸞的模樣。你的眉心……」李世民說到眉心,以手指點在昇平眉間:「鈿了花額。」

昇平因李世民深情的動作氣息停滯,雙眼羞澀的別向一邊,不肯正視自己心動:「那是南朝最風行的妝鈿,皇上定是在其他宮人身上見過,所謂看見不過是皇上的幻察。」

李世民笑着搖頭,用修長的手指將她的下頜扭過,深邃雙眼逼住她的視線:「不,朕還能瞧見你的雙眼……」他以指尖掃過昇平顫動的睫毛,如輕羽拂過,癢得她幾乎想躲:「它們也回贈朕以注視。」

昇平嗤地低笑,閉上雙眼逃開李世民的專註凝視:「這也是皇上的幻察。」

李世民並不生氣昇平絕決否認,又以唇覆上她的,低低喘息著:「朕還能看見你的唇色,不過才瞧一次,朕已在心中暗許願望,你此生定是我的女人。」

最後半句,他沒有用九五之尊來稱謂自己,我的女人與朕的愛妃,稱呼上有着天壤之別。她屬於他,而非元妃屬於皇帝。

李世民炙熱的目光終逼得昇平緩緩睜開雙眼,她淡淡回應「可,你已經得到了。」

李世民輕輕搖頭,「還沒!」說罷將昇平猛力抱起,昇平穩穩墜落在他懷中,為求自身安虞不得不雙臂緊緊摟住李世民的脖頸。她臉色熱辣不敢看身後對帝妃情深旖旎覺得驚詫的宮人內侍。

李世民大笑,將昇平面頰埋入自己的胸膛,以唇抵在她的耳側戲弄道:「看來,阿鸞果真是等不及了,才這般主動投懷送抱。」

昇平聞言惱得掙扎而起,偏又被李世民束縛了身子,箍在懷中動彈不得。

李世民瞧見昇平嗔怒神色越發心動,不住低身親吻她的臉頰,啞聲低嘆:「我真希望,一生一世皆如今日般開懷暢快。」

昇平停住手上抗拒的動作,許久才扯動嘴角,露出今日唯一一次真心微笑。

①出自明穆皇后冊封詔書。略有修改。

既生蘼蕪何與荇

衣帶不知何時悄然滑落,李世民低頭親吻,昇平不自主躲閃。他的氣息雖已熟悉,但宮傾那幕的血腥記憶依舊縈繞腦海,他一個俯身,陰影已現。

那一日。他如野獸般侵佔她的青白身軀,他不顧她的悲慟□所有尊嚴。有口不能說的羞憤,有手不能動的絕望,彷彿再次回到眼前,又讓昇平想起那時無助的自己。

「不,不要!」昇平掙扎著推開李世民的親吻,驚恐喘息。

李世民察覺昇平情緒異樣立即停止動作,將她攬入胸懷:「怎麼了?是在害怕嗎?」他輕輕拍撫她的脊背,心中沉重。

昇平搖頭,淚水卻不爭氣墜下,想用他的肩膀蹭掉卻又不想靠近昔日噩夢的邊緣。猶豫間,濕的雙睫掃過李世民臉頰,他發覺濕意將她拉離懷抱,一串淚珠正落在他的衣襟上,悄無聲息,但比千斤還重。

李世民親吻昇平濕潤的雙眼,咸澀的淚水惹他心中抑鬱,「不要哭了,朕知錯了,如果朕知道總有今日這樣的同枕時刻,當初朕便是斬斷自己雙手也絕不會碰你半分,朕錯了。」

昇平緊繃的身子蜷縮成團,不想看他也不敢看他,只將錦被捂在□胸前,遮掩反覆在心的慌亂。

她的沉默讓李世民驚惶,他近乎哀求低啞道:「如果你還不能忘記,要朕怎樣彌補都行,只消你開口……」

昇平閉眼搖頭,人只是沉默不語。

李世民悲愴看着懷中的昇平,目光中透滿絕望的苦笑:「果然天道輪迴,人終是有報應的……」

李世民慢慢鬆開雙臂讓昇平離開,昇平蜷縮不動,不管她動作如何他還是整好衣襟坐起,由床榻踏下,背朝着昇平,停住腳步半晌才說出三個字:「朕,走了。」

昇平抬頭,發覺李世民回身正無奈的目視自己,他勉力動動嘴角,竭力壓住心中抑鬱:「什麼時候不怕朕了,朕再來。」

說罷留個落寞背影給她,準備離去。

在皂青衣袖即將離開指尖時,昇平緩緩抬手,以手指輕輕勾住他的袍袖。這個細小動作暗藏他們彼此之間的難言情愫,那日宮殺,他用此舉喚她不要離開,不知他還是否記得。

李世民腳步停頓,遽然回身,一個用力將昇平箍進雙臂,連喘息須臾也不肯給便密密堵住她的所有解釋,騰開右臂用力扯開繁複宮裝,拉斷隨身玉絛長佩,毫不猶豫將昇平重重壓在床榻上覆蓋住整個偉岸身子。

霸氣糾纏似乎變得不再那麼令人恐懼,兩人緊密貼合處,她能察覺他其實也同樣緊張同樣炙熱。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想要觸碰他炙熱的胸口,反被李世民抓住按在腰間:「別亂動。」

此刻的他拋棄冠上權利,身後情仇恩怨,只想留住眼前這個屬於自己的女人。

紅鸞疊幛,芙蓉錦被,她贏得他全部專註,龍燭鳳炬,銷金長榻,他對她低啞傾訴:「我要你只屬於我。」

他的汗水嘀嗒落在她的臉頰,混合濕在眼角的淚緩緩流下,暈濕枕畔。

究竟是愛上了他還是愛上他的痴情?

究竟是忘掉了他還是忘掉他的易別?

昇平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誰,或者誰是眼前的人,只憑本能的閉上雙眼。

他抱緊她的肩膀,不甘讓她就此沉淪躲避,逼她出聲:「喚朕的名字。」

昇平睜開雙眼,唇齒間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響。任是面臨萬馬千軍背叛也不能惹得李世民如此憤怒過,他不想由她去思索,她,必須,立即說出眼前的他究竟是誰:「快,喚朕的名字。」

昇平最終還是放棄抵抗,只能聽從他的命令喚他:「世民,秦王。」

得到滿意答覆的李世民終於心滿意足,任憑濕濕髮鬢覆在昇平胸前低低笑了。昇平開口,嗓音有些沙啞,她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輕聲問:「皇上笑什麼?」

李世民低頭又笑,一雙利目含春帶意,昇平羞了推他:「皇上不說就算了,請賜臣妾前去浣洗,臣妾有些負重難當。」

李世民按住昇平的手腕直視她,「阿鸞彆氣,朕方才在笑,征戰南北千軍萬馬算得了什麼,都抵不過一個你耗人力氣。」

昇平頓時覺得面容發脹熱遍全身。

到底是北族人更加直爽些,閨房之事說得如此輕巧,她嗔瞪他一眼,李世民更是笑得得意,手指繞過蔓在床榻上的青絲長發,以發梢逗弄她臉頰:「怎麼,朕說的不對?朕有你在身邊,命不久矣。」

昇平聽李世民取笑忽地心中煩悶,她別開頭刻意冷冷回答:「且等兩日後再說此話也不遲。」

話一出口,昇平與李世民一同愣住,昇平不曾料到本不在意皇后位置的自己竟會說出如此酸澀的妒言,李世民則對昇平酸意眉梢驟揚,心中不禁有些竊喜:「還在為此事生氣?」

昇平尷尬的不肯回頭,繼續冰冷語氣:「臣妾無權對皇上生氣。」

李世民呵呵笑了,貼在她的脊背將下頜埋入她的馨香髮絲:「你有權對朕做任何事。」

昇平深深呼吸,又放下心中萬千話語,她還是說不出那些懇求帝王永世寵愛的嬌語。她習慣用冰冷裝飾自己,再學小女兒姿態求得溫柔已是不能了。

李世民見昇平不答,以為哄得她轉了心意,輕聲笑笑貼在她的耳邊溫柔呢喃:「你這個脾氣若生養個皇嗣,怕是會刁鑽至極了。朕看阿鸞屆時怎麼愁苦教養皇子。」

李世民的一句話,說得昇平神思恍惚。

生養皇嗣,從不曾思想過這些事的她竟驚得呆住。身處東宮一年有餘,雖不曾被李建成日日臨幸,卻也有過數回共寢,她的腹部始終沒有聲息,只是彼時忙於保命也無從多想許多。

今日提及,忽然覺得與李世民生育子嗣,而子嗣血脈里融匯他與她的,是令人如此的嚮往。昇平臉頰不覺浮起紅暈,輕聲問:「若是誕下公主呢?」

李世民連日疲憊陷入昏沉欲睡中,他輕輕回道:「那就再生,直至生下皇子為止。」

貞觀元年九月初九,新帝奉迎長孫皇后入宮,前夜子時皇后妝奩已由承天門抬入,浩浩蕩蕩綿延數十里不見隊尾。

寅時,皇後車輦由承天門緩緩駛入,宮人內侍皆沿路恭謹奉迎,除宮人內侍外不曾有命婦華服錦飾尾隨其後,相較兩日前元妃冊封儀式之風光確有冷清。

由宮人攙扶上階,長孫無垢入兩儀殿,大殿兩側已排列文武百官,魏徵繼續承任司儀官宣讀冊封皇后的聖旨。

遵禮躬身的長孫無垢悄悄窺視,寶座上偉岸男子正不動聲色與她施禮對拜,眉眼間明明並非心甘情願,動作卻似真心實意,禮數做得萬分周到。

再環顧滿殿朝臣百官,無不耗盡興緻般靡靡欲睡。似被前日揮霍了身體內的所有精力,只是敷衍懨懨地陪同完成今日盛典。

長孫無忌壓制許久情緒正瀕臨迸發,他面色發青,手持象牙笏板冷眼睨看着妹妹完成天下人眼中笑話般的冊封盛典。

「臣妾奉詔。」長孫無垢領旨對皇帝跪拜三次,起身手接冊寶玉璽,隨即將冊寶玉璽轉交持節太尉。

禮畢,按儀注長孫無垢應由宮人攙扶走上寶座接受朝臣恭賀,此時殿外鼓樂已起,長孫無垢正含羞垂首欲踏步上前,不料長孫無忌在一旁卻先沉聲道:「魏徵,還有一項大唐宗規,你給忘記了吧?」

魏徵自然明白長孫無忌所指何事,他皺眉暗示:「長孫尚書,此規不宜今日……」

長孫無忌揚眉望向李世民,進一步說話:「皇上,既然魏公所列冊封典儀有些紕漏,臣是否可以此刻指出矯正?」

李世民目光冰冷,直視長孫無忌,沉聲回答:「可以。」

「依大唐宮規,冊封皇后禮,六宮所攝妃嬪需盛裝迎后入宮。臣不知魏公何時將此例廢除了?」

李世民沉默盯着長孫無忌,又將視線投向神色驚慌的長孫無垢,目光再從忽而振作精神探究秘聞的朝臣面容上一一掠過。

顯然,一旦當眾駁回長孫無忌的申辯,冊封長孫氏所費的苦心皆功虧一簣。北族祖規確有此例,為新后以威望壓制持寵善嬌的妃嬪而設置。此條儀注是李世民在接納魏徵典儀序表時勾刪,他知道昇平必然不願當眾與新後下跪覲拜。

假若不成全長孫氏,宮闈妃嬪寥寥幾人,未多已先自亂,便是新帝登基以來天下人所見的最大笑話。無論是坐在御案后的他,還是身處昭陽宮毫不知情的她,都不願見到如此尷尬的局面。

昇平此次奉迎長孫無垢與否,已非李世民能左右。

不出一炷香的時間昇平已盛裝乘車輦趕赴兩儀殿。

鼓樂儀仗依舊停駐在殿前,樂師鼓手悉數側目張望一身紅艷宮裝的元妃正徐步走上玉階,每踏出一步似重千斤,許久才能站在殿門外。

昇平望見大殿內長孫無忌與眾人僵峙一幕,默默走至李世民身邊,拜倒。

「臣妾奉迎新後來遲,請皇上……恕罪。」昇平此刻臉上的笑容蒼白至極,分明萬般不願卻被迫而來。

李世民心中已經懊悔命宮人傳昇平過來覲見新后了。他默默望她,似在關切詢問她是否安好無恙,昇平懶得理睬他的歉意,只是回身望住一身盛裝的長孫皇后。

長孫無垢容貌清麗,妝鬢按妃嬪品級打理,反而襯得她穿戴儉樸行為敦淑,一雙瞭然眼睛彷彿能洞悉萬事,不卑不亢,正欣然昂首等待昇平的即將拜會。

昇平面容慘白,裹身的艷紅壓金織錦的宮裝凜麗逼人,雖神色落寞卻風華不減,笑意飄忽不定似在譏諷長孫無垢如此舉動的幼稚。

許久,昇平才向長孫皇后略為頜首:「嬪妾攜六宮宮人覲見新后。恭祝帝后伉儷情深,白首與共。」禮不鞠,言不謹,聲音暮暮沉沉,了無半點歡欣。

長孫無垢見昇平如此不守規矩雖心有不悅,但仍掩不住眼底得意神色:「元妃請起,不必過於自謙。」

昇平起身,驀然仰首望住寶座上李世民,目含怨憤傷慟,冰冷直入他的筋骨。

李世民身軀一震,分明瞧見昇平眼眶略有泛紅,又似模糊不清究竟是否落淚,昇平也不肯多說,俯身施禮后停頓瞬間,又立即躬身退到大殿一側。

典儀依舊,長孫無垢升坐寶座與李世民並肩笑看江山如畫。鼓樂齊鳴,響徹宮闕九重。唯獨昇平沉靜佇立在側,一動不動目視遠方,似雙耳失聰不動不驚。

冊封皇后的典儀完畢,帝后必須回內殿更衣,稍後新后將入立政殿①略為休憩,而後再隨皇帝筵群臣及天下百姓。

李世民佯裝入內殿,待朝臣散盡旋即走出,來不及更換額間珠冕當下四處尋找昇平茜色的身影,尋不見,命宮人巡報,良久宮人方才惶惶跑來回稟:「回稟皇上,元妃娘娘……去了後宮水路。」

那萬里水路曾是煬帝勞民傷財的徽征,卻無人知曉那是煬帝對她曾經的承諾。

李世民聞聲蹙眉,沉寂不語。一時間殿內宮人內侍不敢發出聲響唯恐惹怒皇上,所有人惶惶難安。唯有魏徵忽然低低開口:「臣可以傳旨,令兩儀殿筵席遲開一個時辰。」

李世民向魏徵頜首,怔怔盯着後宮水路所在若有所思。

沒有人知曉他在思量什麼,唯有長孫無垢駐足在李世民身後,倚在殿門處透過垂下的瀲瀲珠簾望住遠處偉岸的玄色背影,默然無聲。

偌大深紅色宮牆依舊佇立在水路兩畔,整個後宮似只有此處不曾改變,依舊還是昇平記憶里的模樣。

此處依水寒涼,剛剛過了九月初秋落葉竟已凋遍地。遠亭闌干尚有楊廣手握的餘溫彷彿他仍佇足此處等待伸出手掌的一刻拉她上去。

雙眼闔攏,幻象已滅。

昇平吃力的攀上亭梯,站穩后忽覺視線開闊,狂風拂面,裙裾玉絛迎風飛展,仿若能就此送她躍過高高宮牆。

浩蕩水路潾潾點點泛著銀光,彷彿銀河直通天際,遙遙蕩蕩非世間人能輕易掌握。

楊廣的輕聲嘆息猶在耳畔:「看,這是出宮的水道,楊廣和阿鸞一起出宮看天高雲淡日月永好,如何?「

三日前,昇平確實曾想過長留在宮中,忍得所有不適,在九重宮闕中尋覓一處安穩天地,守得身邊良人溫暖半生。

可惜,天不遂人願,今日她終明了,不出宮,最終會被踐踏尊嚴。

她骨子裏的尊貴由不得自己再次拜倒在皇後面前,不想逃離宮牆,則終生都需面對自己猶疑,更與他人厭棄。

不知這一條蕩滌天地的水路究竟通往哪裏?她很想知曉。她更想知曉的是,那裏是否能平靜無波,安穩生死。

昇平有些倦了,二十餘年生長於此囚宮,心疲神厭。

或許,她該尋個機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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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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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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