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序章

滿月之夜,雲浮城在夜空中隨風無聲飄移,掠過明月。

九天之上,空城寂靜,無數的方尖碑林立,彷彿一座巨大的墓園。細細看去,這些碑上都刻着不同的名字,標註著起與止時間——這裏面的每一個,都是曾經生活在這座雲浮城裏的純血翼族,天地之間擁有最高智慧的一族。

然而,隨着時間的流逝,此刻的他們都已經選擇了永久的沉睡。

不生不滅,與天地同在。

那些潔白的石碑不知道用何種材質雕刻而成,通透晶瑩,每一塊上都隱約透出一個人影:站立着,雙手交叉在胸口做出飛翔的姿勢,肩后的翅膀卻是垂落的。那些影子似乎被鑲嵌在了墓碑里,若有若無,惟妙惟肖,千姿百態、居然並無一個相同。

這,是那些純血翼族在消失之前留下的唯一「實形」。用了秘術,每個靈魂離開軀體的那一瞬間的姿態被凝固,投射在了碑里,象著着肉身已滅,而魂魄卻將繼續飛翔,與這個天和地都融為一體——這也是九天上雲浮城裏的純血翼族所最求的最高境界。

此刻,在這一座已經空置了千年的天空之城裏,唯一活着的是一個少女。

「不生不滅,與天地同在?無不無聊呀?」琉璃看了半天,從那些墓碑前直起了腰,忍不住嘀咕了一聲,「有實體多好,可以做這個做那個,可以吃喝玩樂——這些人為什麼一個個都不願意轉生輪迴呢?」

萬籟俱寂,沒有一個人回答她。

這是她來到這座城市的第六十七個夜晚。按照姑姑臨死前的囑託,她在黯月之夜展開翅膀,帶着隱族所有人的魂魄,竭盡全力飛上了這座九天之上的城市。然而,偌大一座空城裏只有她一個人。

她在那些古老而巨大的方尖碑之間孑孑獨行,看着一個又一個離去的族人存在過的記錄——這個傳說中的故鄉已經是一座空城,像極了一片極大的墓地。

忽然間,琉璃眼神一亮:「咦?」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奇特的三聯碑,比普通的碑更加高大,上面的字顯然是新刻上去的,顯示著碑的主人剛剛離開這裏不久。

她忍不住念出了上面刻着的名字:曦妃。慧珈。魅婀。

念出這三個名字的時候,琉璃的心跳忍不住加快了幾拍——是的!這就是傳說中的雲荒三女神吧?也是她們,將還尚未孵化的她託付給下界隱族?

她驚喜地摩挲著碑面,卻發現這三座方尖碑和其他的並不一樣,上面並沒有人影。她心裏不由得一驚:怎麼回事?難道三女神並沒有死?

然而,很快,碑下刻的一行小字跳入眼帘:

「浩然萬古,諸神寂滅。吾等三人將於萬年後轉生雲浮,必不令此城永空。」

「一萬年後?翼族轉生的時間可真是長啊……」琉璃算著時間,不由得頹然嘆了口氣——那麼說來,這座城裏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陪她了?她再也忍不住心裏的沮喪,瞬地張開了背後金色的雙翼,凌空飛起,落到了雲浮城最高的那一座方尖碑頂端。

那是雲浮城的開創者尚昊的墓碑,上面留着一個孤獨的剪影,沒有和其他族人的影子一樣仰望天空,反而是微微垂著頭,似乎在俯視着腳下的大地。

看來,大城主尚昊在離開前,也在思念著自己唯一的妹妹吧?那個被他驅逐出雲浮,永生永世在大地上輪迴漂流的少城主離湮——他,是否後悔過呢?

那一刻,琉璃忽然想起了一件還沒有去做的事情。

是了,如今,是到了自己來糾正這個萬古前的錯誤的時候了!

琉璃收斂了翅膀,落回地面,在這偌大的城市中奔跑,穿過落滿灰塵的長長玉階,推開空無一人的宮殿的大門。空蕩蕩的王座上,橫放着一支塵封已久的金色權杖——她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就在同一瞬間,那權杖彷彿活了一樣凌空飛起,自動躍入了她手中!

「應該是這麼用的吧……」她竭力回憶著姑姑曾經的囑託,摘下項中的雙翼古玉,在手裏比劃着。手中突然一震,那塊古玉忽地化作一道光,圍繞着權杖飛舞,最後停駐在杖頭,咔嚓一聲嵌入,紋絲合縫!

「啊……原來它自己會動!」琉璃鬆了口氣。

當古玉鑲嵌入權杖之後,金色的權杖上瞬地延展出了雙翼,放出了盛大的光華——那一點光似乎瞬間點燃了整個城市,從一處折射到另一處,縱橫交錯,僅僅一瞬間,沉寂黑暗的空城立刻變得璀璨奪目!

這……這是怎麼回事?闖入宮殿的少女吃驚地抬起了頭,發現懸浮在雲浮城頂上的是無數巨大的鏡子。那些鏡子每一面都呈現出奇特的弧度,如同天穹一樣簇擁著這座雲端的城市——而那些鏡子的聚光中心,居然就是雲浮王宮裏的王座!

在握住權杖的那一瞬,無數的光芒折射而來,簇擁着她,就如整個九天星辰都向著新生的、無上的王者行禮一樣。

琉璃在光芒的中央看着這一切,目眩神迷。

這就是所謂的「燃燈」儀式?作為最後一個純血的翼族,她點亮了這座空城,成為了雲浮的新主人——就如姑姑所說的那樣:「用蒼穹之光,為你加冕。」

「現在,我變成翼族的王了,是么?」她小小聲地問著自己,看着手裏的權杖,生怕驚動了什麼,有些雀躍,「那麼,我可以去做姑姑叮囑我要做的事情了?」

在隱族覆滅之前,姑姑曾經叮囑過她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將那些隱族人的靈魂從大地上攜來,安放在了這座城市所屬的蘊靈池裏——那是翼族人孕育新生命的所在,只要把隱族人的三魂六魄放在這裏,等轉生時間到來后,他們這一族就可以在九天之上復興。

這麼多年來隱族撫育的恩情,她終於得以回報。

如今,她應該去做姑姑囑託過的第二件大事了。

琉璃握著權杖,打開了翼族王宮最深處的那道門。在塵封了千年的密室里,有一盞華麗的水晶燈盞——燈上沒有火焰,卻只有三縷純白色的光,如同活着一樣輕輕舞動。旋轉着,相互縈繞,透出一種潔凈安寧的氣息來。

——那是姑姑用生命保護下來的東西:雲浮城前任城主·離湮,飄散於天地間的三魂。

在萬古之前,這魂魄的主人身為至高無上的純血翼族副長,卻因為關心大地上卑微的人類、插手下界興亡而觸怒了自己的親兄長,被大城主尚昊打入了下界,背負了生生世世的詛咒:只要與人類的情感未曾斷絕,她都必須永生在人界輪迴,歷經背叛和悲傷,被這片大地不停傷害,也不得再返回雲浮。

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裏,儘管變換了無數次外形和身份,但少城主始終承受着詛咒帶來的痛苦,從無善終——在上一世,當兩個朝代交替、天下動蕩生靈塗炭時,她轉生為空桑女劍聖慕湮,親手封印了化身為魔的弟子云煥。

這個輪迴似乎永無結束。

如今,當這座城市迎來了新的主人,她終於可以終止這一切。

在合掌默默祝頌后,琉璃拿起了象著着雲浮城主身份的權杖,輕輕點在了那一縷純白的光華上,稚嫩的聲音里透出一種肅穆莊嚴——

「我,翼族之主·琉璃,以新任雲浮城主的身份,宣佈即刻解除一切加諸與您身上的詛咒。從此,您將翱翔於天,無所畏懼!」

當咒語吐出的那一剎那,那三縷魂魄忽然動了,彷彿被解除了某種束縛一樣,瞬間向著三個方向飄散開來,宛如一朵美麗的純白色花朵在瞬間綻放!

那些光散開后又瞬間聚攏,凝成一束,圍繞着琉璃飛舞了一圈,似是無聲地致謝,然後飄向了那些林立的方尖碑,依次掠過那些長眠的族人,似在和這些萬古之前熟悉的朋友無聲地敘舊和追緬。最後,在那座最高的碑前長久停駐。

那是創造這座天空之城的初代城主·尚昊。

那道光環繞着這座碑,一遍又一遍,掠過那個影子的胸膛和臉頰,久久不散——就像是一雙手緊緊擁抱着睽違已久的親人。

「哥哥。」那一瞬,琉璃似乎聽到了空城裏傳來一聲嘆息。

「離湮城主?」她忍不住失聲,呼喚那個剛獲得解放的靈魂。然而那道光散開了,環繞着尚昊的碑縈繞了三圈,如同箭一樣掠上,俯瞰了整個空曠的雲浮城一瞬,發出了一聲幽遠的嘆息——然後,頭也不回地衝下雲霄,向著九天之下而去,旋即隱入深深的暗夜。

——看來,獲得了解脫的少城主,還是毫不猶豫地去往了雲荒,再度投身萬古以來就令她牽掛的洪荒大地。九天之下,那一片人類世界裏,一定還有她深深牽掛着的東西吧?歷經了千變萬劫,卻始終不能忘記。

琉璃手握權杖,怔怔地看着黑沉沉的夜空,直到那三縷光再也不見,才低下頭輕輕地嘆了口氣,忽然覺得這座城市寒冷入骨。

是的,當初姑姑所囑託的,她都一件一件地完成了。如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約束他,既然無法忍受這樣冷清孤寂的生活,便可以自行展翅返回大地,這中間沒有什麼阻礙。

——可是,她為什麼又要回去?

琉璃抬起頭,巨大的圓月就在頭頂似乎不足一百丈的地方,澄明如鏡,彷彿能映照出人的臉。她怔怔地抬起頭來,凝視着這從未見過的巨大的月亮,肩后的翅膀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再度飛起——雖然看上去她只要一躍身就能觸摸到圓月。

到了這裏已經兩個多月了,她曾經無數次想過從這個空城的離開,但站在高處遠眺著大地,卻都猶豫了——是啊,回去幹什麼呢?那片大地上早已沒有值得自己留戀的東西。

這一刻,她低下頭去凝望着黑暗中的大地,無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個有着水藍色長發的鮫人——天地迢迢,此刻,他應該也在下界繼續奔走吧?可是,那是另一個世界上正在進行的戰鬥,和已經飛上了九天的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琉璃輕輕嘆了口氣,握著權杖,在空空的王座上蜷起身體,將金色的羽翼在雙肩上聚攏來。那一雙巨大的羽翼似乎是一雙溫暖的手,將她小小單薄的身體裹住。她閉上了眼睛,努力想要睡去,然而腦海里卻全是那個影子,遠遠近近地浮現,怎麼也無法抹去。

「滾出去啊,不要再出現了!」琉璃忍不住低低叫了起來,煩躁地掩住了臉,似乎想把自己藏起來。然而,那個影子卻更加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用深碧色的眼睛凝望着她。那是他離開時的最後一個眼神,疏離而隱秘,似乎藏着無限心事。

「嗚……」有淚水止不住地從指縫裏滑落。那一刻,九天上空無一人的城池裏,傳出了一個女孩無助的低低啜泣。

沒有任何人聽見她的哭聲。

然而,剛成為雲浮城主的她所不知道的而是,就在她飛上九天的短短几個月里,九天之下的那一片大地上,卻已經風雲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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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蒼穹之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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