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破冰

第六十九章 破冰

我輕輕的走過去,看了眼好夢正酣的嫡皇子,推了推齊略,低聲叫道:「陛下,醒醒!」

連推了幾下,齊略才茫茫然的抬起頭來,暈紅的臉上有幾道被褥褶烙出來的印子,帶着紅絲的眼睛望着我好一會兒才有了聚焦,問道:「你來了?接我?」

我扶住他搖搖擺擺的身體,溫聲應道:「是,陛下。天晚,該回卻非殿休息了。」

「嗯,休息……休息……」齊略低喃兩聲,一步跨出,將身體的大部分重量都壓到了我肩上,呵的一笑:「你扛我回去。」

他這一笑,卻有幾分淘氣。我知他酒醉,也不能真跟他計較,當下穩住重心,將他的手臂環在肩上,哄道:「好的,就回去。」

說話間我不由自主的看了眼榻上的嫡皇子,崔珍反應得快,笑道:「太後娘娘要親自教養小皇子,就不去卻非殿了。」

架著齊略出了內寢,外間卻沒見着太后的身影,倒省了告退時的一番繁禮。長寧殿外,久未見面的荊佩和林環早已領着一隊侍從衛士,抬着步輦等著。我將齊略扶上步輦,正待下去,手腕一緊,卻被他緊緊的扣住了,漫聲道:「你陪我……陪……」

荊佩在輦外道:「雲娘子,大家醉了,你隨駕照料著才好!」

齊略抓得我很緊,且正握著不好使力擺脫的地方,讓我心中懷疑,輕聲問道:「陛下,您醉了沒有?」

齊略哈哈一笑,搖頭道:「我沒醉,我從來不醉的,怎麼可能醉。」

話猶未落,他喉里咯咯作響,許是被外面的冷風所激,竟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卻虧得我臨急一閃,才沒吐到我身上來,只是一個正準備抬輦的小阿監卻吃了大虧,被吐了一頭一身。

我這下卻真的相信他醉了,取出手巾替他拭去嘴角的穢物,阻止他坐在輦上還不安分,準備探頭四顧的舉動:「陛下,你想去哪兒?」

「我去批徐恪的奏疏。」他一句話說完,又吐了一次,只是這次前隊的鹵薄令卻已經有了準備,連忙托上唾壺接着,又奉上茶水給他漱口。

「徐恪的奏疏既然已經遞上來了,也不急着這一時片刻批複。冬至歇朝,有三日的空閑,你慢慢批複也就是了。」

齊略喘了幾口氣,強道:「不行,別的奏疏都可以不批,徐恪這份一定要批。哼!貴陽侯、貴州刺史、越誠……多有能耐的人哪,皇親國戚、皇親國戚……這便是朕的好親戚……亂臣賊子,萬死不足泄我心頭之憤!」

矯旨前去析分南州的貴陽侯越誠一直被徐恪以各種理由羈絆在大理,並沒有真的將南州析分出去。長安事變,徐恪的反應最是迅捷,立即將越誠軟禁起來。因為長安的大變,徐恪需要安撫地方,所以直到年末稍微得空,才想到有他這茬人在,殺不能直接殺,放又不放不得,只得立即上疏請示應該如何處置。

齊略不欲三線作戰,對長安越氏一黨的假朝並沒有直接採用武力解決的手段,而是直接將之架空了事,算是把個長安城扔給了他們。越氏的政令出不了三輔;而齊略也沒有直接下令擒拿越氏的人。

今夜他這泄憤的一句話,卻是他頭一次在人前表現對越氏的痛恨,也是他頭一次準備對越氏的嫡系親屬下殺手。

我輕聲一嘆,知道越氏作亂其實是他心頭最痛的一個地方,以前他不提及,除去越氏雖然握著尚書台,但在君王的強勢下尚書台本身的影響力實在低微得很,對比楚國和北疆只算手足之疥,緩急有別外,未嘗不是他心中有意迴避長安事變的一系列傷痛。

他心裏的積鬱,一直沒有真正的發泄出來,令我擔憂,現在他拿越誠泄憤,是治心病的一個引子,我卻無意阻止:「好,你要批奏疏就坐好了,讓人抬你回去批,別亂動……別亂動……」

步輦直入了卻非殿,齊略深一腳淺一腳的去拿徐恪的奏疏,待要拿筆批複,手指卻沒有力氣,倒把奏疏也扔下了。他怔了怔,似乎清醒了一些,又似乎比剛才還要迷糊,木然看着我問:「你說,為什麼他們會亂政篡權?」

我扶住他,輕聲道:「亂臣逆子,無代不有,他們亂政篡權算起來也是平常事。」

齊略臉上的木然褪去,悲傷之色一點點的從他眼裏浸出。我心一緊,轉頭對荊佩打了個手勢,讓她將侍從都摒開。

齊略臉上的痛楚之色愈重,眼裏竟有水氣浮動,聲音有些沙啞:「亂臣逆子,無代不有,亂政篡權是平常事,可越姬和王楚呢?我不止是天子,我也是她們的夫君啊!」

我心一痛,分不清是為他心痛,還是為他是她們的夫君的事實心痛,低嘆:「正因為你是『她們』的夫君,不是『她』的夫君,才會使得人心不平,參與叛亂啊!」

齊略,你若是一心只愛一人,只娶一妻,孩子們沒有嫡庶之分,地位差別,自然也就不會有現在讓你這麼傷心痛苦的叛亂了。

齊略酒醉,卻沒聽清我在說什麼,步履飄浮的往前走,喃喃的道:「還有李棠,竟對我下毒,殺了婉妹……」

他說的這些事,正是長安事變驚世駭俗的真相,他出了長安以外從來沒有片言提起。但那其中痛苦和傷心,他卻未能忘記,只是一直壓抑於心,直到今夜藉著酒意,他才顛顛倒倒的提起。眼裏那種灰心至極的傷痛和近乎絕望的凄厲,顯示他的情緒思弦委實已經緊繃到了極致,不能再行壓抑。

「朕是天子,猶想念着她們的苦樂,成全夫妻情義,為何她們卻絲毫不顧及朕的感受?」

他一把推開我的扶持,踉踉蹌蹌的奔行幾步,一腳將博山香爐踢飛,將降香木屏風用力推倒,在上面泄憤的狠跺兩腳,然後再去撞旁邊的衣掛。我本想讓他砸打一氣,舒緩心中積鬱,但看他有意去推旁邊的銅雀燈,生恐會造成火災,連忙過去拉住他手。

齊略骨子裏便刻着自製的因子,我過去攔了幾下,他便收了手,跺足嘶聲叫道:「你們……對不起我……」

他的叫聲雖不高亢,但其中散出來的凄歷絕望,卻瞬間讓我連呼吸都窒住了,忍不住伸出手去,將他擁住,低聲輕道:「你若覺得傷心難過,那就哭出來吧!」

「我不能哭……」齊略的嗓音發顫,氣息不穩,明明已將要哭出來了,卻偏偏還壓抑著不肯哭。

明明已經醉了,明明已經行為和言語都已經失控,為什麼還是記得不能哭?若是剛出長安的時候他不哭,還能歸諸於需要聚攏人心,可現在局勢已經穩定了,卻何必硬忍着?

我深深的嘆息:「你能哭的!你的堅定與強大,已經足以讓這天下拜服,痛哭流淚並不會讓臣屬覺得你軟弱,更不會有人覺得你就不應該哭。因為你雖是天子,可你也是人,人在傷心的時候就會想哭,在惱怒的時候就會想罵,這是自然,是人的天性,根本不必抗拒。」

「我能哭……」齊略輕喃一聲,突然摟緊了我,垂首靠住我的肩膀,幾滴液體隨着他的動作從我衣領處滑了下去,冰涼的觸感讓我不自禁的瑟縮一下,一顆心被揪絞似的疼痛,輕輕的撫着他瘦削的肩膀,低聲喚道:「略……略……」

齊略初時只是無聲流淚,漸漸的傳出哭聲,最後卻抱着我放聲痛哭,哭得身邊簌簌發抖,彷彿要將那刻入骨子的痛恨凄寒都借這一哭傾泄出來。

這個人,他真的壓抑得太久了!

別人的苦都能說,都有人體諒,只有他,有苦不能對人言,也無人敢站到他身邊去撫慰。若不是今夜酒醉,若沒有我在旁邊誘哄,只怕他這場應有的痛哭,他永遠都不會哭出來!

他那樣的壓抑與自控,讓人不能不為他心痛。我拍着他的後背,不知不覺也淚流滿面。

不知多久,他的哭聲收了,呼吸勻勻,竟是睡著了。輕輕的移枕過來,將他放好,目光移到他的臉上,這卻是這麼久來我頭一次仔細看他。他的容貌沒有多大變化,只是比以前多了份滄桑,眉宇間有兩道夢中也舒展不開的細紋,難道這幾年來,他經常蹙眉?他那頭原本墨黑油亮的烏髮,現在卻褪去了曾有的神采,散在枕上的頭髮里竟有許多白髮。

我呆坐良久,正待起身,卻聽他呻吟一聲,反手去摸額頭,知他是醉後頭疼,心一軟,又坐了回去,張手替他按摩頭部穴道。他輕哼兩聲,突然睜開眼睛,怔怔的看着我,疑問道:「雲遲?」

我微一遲疑,但看他眼睛血紅,眼神混沌,知他其實並未清醒,便輕輕的嗯了一聲。

齊略長長的舒了口氣,翻了個身,將頭枕在我腿上,喃喃的問道:「你說,為什麼她們要背叛,要爭鬥?」

原來過了這麼久,他竟還惦記着這個話題,我暗嘆一聲,輕道:「大概是因為她們沒有安全感,所以她們才會背叛爭鬥,想握有一些東西吧。」

「為什麼她們會沒有安全感?」

這是個好問題,大約在這個女子從屬男人的時代,女子沒有基本的財產權力,一生維繫於男子身上,物質與精神都極度匱乏,是不可能產生真正的安全感的。

「因為她們沒有獨立的人格,只能從屬於你;但你又不是她們中單獨一個人的,她們時刻害怕失寵,這樣的環境,她們又怎麼會有安全感呢?」

我心有感觸,指尖撫過他緊皺的眉峰,低聲道:「如果有可能,請盡量寬恕她們!因為你的身份太過高貴,而她們又太缺少安全感,所以她們愛你,太不容易。所有的罪孽,便都由此而生。」

「愛?她們會愛我?她們愛的不是我,是天子!」

齊略咯的一笑,笑聲尖利,有些刺耳。

我搖頭嘆道:「她們愛天子,也愛你。正是因為她們愛得多,但心性又不足以堅強到站在與你同等的高度,她們才惶恐,才妒忌,才背叛,才會想去謀取權柄。王楚若不愛你,不會與越姬合謀以後又想將你救出來;越姬若不愛你,不會在楚國已經控制平輿王代你上朝以後,依然沒有殺你……」

齊略閉眼,扶頭痛吟一聲,問道:「若真愛我,為何卻要背叛?」

這世間愛一個人,未必找得出理由來。但背叛卻有千萬種理由,這其中,恐怕因為愛所以背叛的例子也不少數。

我緩緩的按摩他頭部的穴道,低喃:「我們在這世上一趟,會得到他人的愛情,也會得到他人的痛恨,本來的愛我者因情而恨,變成背叛者也算平常。背叛的傷害固然會讓人痛徹心腑,但曾經真實的感情,卻也不必否認……」

一念至此,突然心中一澀——這句話,我不是對替王楚她們說的,我是替自己說的!原來在我心裏,即使明知他已經忘記,卻仍然懷着痴念,想讓他記得我們曾經有過真實的感情。

鬼使神差的,我脫口問了一句:「你曾經愛過她們嗎?」

「或許吧……」他眼裏微有迷茫之色,低聲喃道:「若不喜愛,我也不會選擇她們為妻為妾……夫妻之義,傳嗣之責,陰陽和合之道……」

我不料只是問一聲愛與不愛,竟會問出這樣的答案來,頓時有啼笑皆非之感,嘆道:「我問的是那種不關夫妻情義,子嗣責任,貪歡愛色的愛。而是那種兩心相許,靈魂契合,不管對方是病是老,是丑是美,都不離不棄,想與她相守一生的愛。」

「若沒有這場事變,就算她們真的老了丑了,我也不會失德離棄她們。」

我被他的答案驚得一怔,他一句話說完,閉上眼喃道:「至於兩心相許,靈魂契合……有吧?不,不是她們……我不記得……」

我口中苦澀,怔然成痴。

齊略時驚時睡,竟是一夜不得安寧,我守了他半夜,漸漸的自己也困頓起來,竟坐在榻上倚著背靠睡了過去。直到朝陽透窗刺眼,才覺得不適睜眼。

初睜眼睛,我尚未回過神來,茫然的活動了一下睡姿不良而僵硬的身體,然後才看到離我咫尺之處,有雙眼睛正注視着我。眼睛的主人一臉鐵青,那表情便似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似的。

我被那凶煞至極的眼神嚇得睡意全消,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誰,所處的環境,趕緊退下床榻:「陛下昨夜醉酒頭痛,臣在給陛下推拿時竟因困頓而失職,還望陛下見諒。」

「你就只有這件事需要我見諒嗎?」

我微微錯愕,見他雙目火焰跳動,怒氣極盛,心中一凜,遲疑道:「臣不知還有何事冒犯陛下天威,還請陛下明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齊略怒極狂笑,目光利如刀鋒,冷如冰雪,眼裏的怒火似乎因為盛到極處反而縮成針芒似的小刺,直直的射了過來:「原來你也知冒犯天威有罪!你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竟還敢做出一副恭謹事君的賢臣之相,站在我面前!」

我震駭至極,直覺應辯:「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他眼裏的針芒倏然炸開,化為煊天怒焰:「你不知道?你偷施巫蠱之術,咒封我的記憶,將我踐於足下肆意凌辱,竟還敢虛詞矯飾!」

我這一嚇,卻是真的魂飛魄散,指着他連連後退,張大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長身而起,森然看着我,冷笑:「昨夜你我同宿,你又待如何對他人辯解?是否還要請我替你圓謊?」

我的一聲駭叫終於吐了出來:「你記起來了!」

「你以為你能咒封我一生?」他步下床榻,厲聲大笑:「何芸之毒、越姬之叛、李棠之狠與你相較,卻算什麼?我許你至真,你報我以虛偽!我委你至信,你還我以背叛!我用你以至情,你回我無盡的羞辱!」

我倚著冰冷的殿柱,將胸口堵著的那口氣吐了出來:「我沒有!那是一場夢,不同的是那個夢曾經真實!由你的夜訪令我起意,由我的請求而成行!你答應了我,如我之願,將它當成一場肆無忌憚的夢!既然是夢,便會有醒的時候,真實的夢境,醒轉就是遺忘,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他震驚狂怒交織,一步一步的逼上前來:「原來如此!原來你一早就在算計我!竟騙得我親口許諾,被人暗算都沒有理由報復!雲遲,你好,好得很!」

我一顆心劇顫,腦子一片混亂,卻記得一件事:「你現在想起這些,自然可以責怪我!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我沒有讓你忘記,當初的情境,你我卻要怎麼辦?你是要我為了你甘居婢妾,囿守一室,看着你妻賢妾順,還是你肯為我廢除六宮,除我以外再不跟別的女人親近?」

他一怔,我心中痛極而笑,眼裏的淚水卻不由自主的迸了出來:「你看,事過六年,我再提起這個難題,你依然無解,六年前我若沒讓你忘記,你會怎樣?你看清些,想清些,我不是能夠低頭彎腰,事夫如天的女人,我更不容許自己跟別人共享丈夫!同樣地,我能因為世俗禮法的默認而縱容自己一時情迷,卻還沒有自私到強奪他人夫婿,致令深受時代禮俗所苦,無力自保的女子失去所有的地步。我採用的手法固然不當,但何嘗不是最好的辦法?其實你根本就不該再想起我,再想起我了,也不該認我!」

這段基於理智早該徹底摒除的感情的悲哀,終於在這一刻里傾瀉出來。我與他,被兩種不同的文化教養熏陶,許多觀念我們能夠理解對方,但卻未必能夠包容。

六年前的南疆之行,我們所以能夠相處月余,未起爭執,究其原因只有一個:我早已打定主意封印他記憶,於是要求他將所有的矛盾都暫時拋卻,於世俗之事並無所求。許多如果相守就一定要面對的環境,我們根本沒有直視。

因為無所求,所以愛情才顯得甘美而令人沉迷,若我與他都將自己對對方的要求都擺明了,今時今日,只怕愛情早已消磨殆盡,可還有半點令人留戀之處?

「你欺我辱我,事到如今,竟還言詞震震,猶不知悔!」齊略雙目血紅,怒極狂笑,突反手將壁上的天子劍抽了出來。

我下意識的一退,旋即意識到今日之事絕無幸了,反而舒了口氣,慘然笑道:「我的性情難容於你的身份,愛你本就犯了大錯,也犯了大忌,會有今日理所當然。」

「你!」齊略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刷的一劍刺了過來,寒氣凜冽,卻在及體的時候突然偏了一偏,從我耳旁插了過去。我耳垂處微微一痛,便聽到了劍鋒刺進殿柱里的悶響。

齊略眼裏痛與恨兩股情緒交織,持劍的手劇烈的顫抖著,臉上殺氣屢現屢沒,但卻始終沒有把劍刃壓過來,雙目紅得幾乎要滴血,切齒問道:「你是女人嗎?你真的鐘情於我嗎?」

「我只不過是性情與這個時代的女子都不相同而已,齊……我或許有許多地方,有許多行為,會讓你覺得威嚴受損,難以容忍。但有一件事,你不能懷疑,那就是……我是真的……愛你!若是不愛,不會有今日我們要面對的尷尬。」

四目相對,我們的眼裏映着彼此的身形,誰也沒有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的撥出天子劍,將它擲在地板上,一字一頓的說:「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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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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