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魯納斯&拉拉&路卡斯

番外 魯納斯&拉拉&路卡斯

如果,我們能夠將回憶重疊;如果,我們可以令時空逆洄。

假若,時光不曾磨損掉記憶的脈絡;假若,昔日的流年能夠被暗自偷換。

那麼。請告訴我--

你是否仍會選擇獨自堅守着回憶。時而快樂、時而傷悲?

(一)魯納斯

菲諾斯始終清楚地記得,再次看到皇帝陛下如此開懷的笑容時,是在路卡斯·阿爾緹妮斯殿下即將登基的前一日。

那天的陽光格外明媚,整座埃勃拉城沐浴在磅礴卻恬靜的流金般光霧下,璀璨四射,繁華似錦。

皇帝的寢殿內終日瀰漫着淡淡的沉香氣息,陽光以九十度角的方位斜斜瀉入微啟的門,在光鑒的地面上投下一半靡晦、一半明耀的剪影。

「……菲諾斯。」

聞聲,菲諾斯習慣性地抬起頭,仰望着自己的陛下,微微眯起銀灰色的眼睛。

「我想,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寂寥的話語散落在空曠的寢殿內,聲音雖是極輕的,但在菲諾斯聽來卻有如當頭棒喝。霎時,擊打得他心下一片空茫。

自從,得聞『她』去世后,皇帝的身體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靈魂--垮了,不僅是身體,還有心,都垮了,也毀了。

在往後的歲月里,他一直在與病魔抗爭。

「陛下--」他驚呼。向來冷靜的臉龐寫滿從未有過的慌亂,聲音也在微微發顫。

皇帝的眸悄無聲息地轉向他,眼中的金色仿若清露薄晨下,被陽光以不同角度照射的碎金。嫵媚不減,妖冶依舊,眼波流轉間,瞰盡天下華美。

「我想,你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不是嗎?」他擺擺手,示意菲諾斯不必再費心說些什麼。

因為他的心,早已死了。

別過臉,皇帝不去再看菲諾斯那不甚好看的面色。他調轉的視線對上一面銅鏡,打磨光滑的鏡面上清晰而誠實地照映出,那個此刻正對視着它的人。

依然又是那樣憂鬱不堪。曾經如火般艷紅的發色早已逐漸黯去,褪成滄淡的暮雪之色。

注視着那個早已變得不似自己的自己,他薄唇微勾,不自然地,笑了,但只這一個無意的笑,依舊勾魂攝魄。

皇帝一直收攏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緊,感應着指間絲般的潤滑,輕笑出聲。

「菲諾斯。你說,她現在……會在哪裏呢?」

--她……在哪?

--那個如月神般婉約清靈的女子,那個惟一令他欽佩過的女子。此刻,又會在哪裏?

菲諾斯陷入了如石像般的沉默中,他無法回答。

面對無聲的沉寂,皇帝卻並不追問,他只是習慣性地凝視着遠方,眼中的希望與渴望交替摻雜着,陽光無聲地籠上雪一般的發,似一聲聲悲酸愴然的悠遠長嘆。

隨着寢殿的大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直半倚在窗邊軟榻上的皇帝回過頭,望着門口的修長人影,狹長的雙眼微眯,溢滿了無限的溫柔和喜悅。

泛著銀月般皎潔光澤的發,比紫水晶更為璀璨的雙瞳,如上好白瓷一樣的細滑膚色。舉手投足間所散發出的,是何等令人心悸的絕代風華!

那個深埋在皇帝心底的人逐漸與來人重合。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的綽約身影,此刻竟以從未有過的清晰,真真實實地出現在他眼前。

她是他命中的劫難,是他寂寞的根源。

不是不知道這樣結果。事實上,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仍舊從未後悔認識了她,甚至為這本就是一段錯誤的愛戀而心存感激。

因為只有她,才給了他這世間如此珍貴的一個,獨一無二。

夠了。真的,什麼都夠了。

來人一寸寸走近,帶着埃勃拉皇帝幾十年來,一直纏綿不絕的愛情。暖風吹拂,陽光掉進他的眼睛,瀰漫着好似能掐出水般的溫柔,金瞳中那一貫的冰冷與殺戾,此時早已不復存在。

他的笑容寧靜而安詳,從未有過的純凈與明快點亮他的雙眼,任誰都可以感染到他此時的歡快。

他朝着來人伸出了手--

「阿爾緹妮斯……」

真好。

我終於,還是見到你了。

我那最初,也是最終的愛人啊。你終於肯來到我身邊,見我最後一面了嗎?

皇帝的臉上泛起光亮的色澤,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座快樂絕美的塑像,整個人都在微笑。

沐浴著晨光的,微笑着的,天使塑像。

望着那如玉般的面孔,菲諾斯跪下身去,把臉深深地埋在陰影下,終於失聲痛哭。

陛下,您終於可以解脫了……

這些年,他伴在皇帝身邊,看着他不動聲色,卻可在彈指間覆滅一座城池。他看着他的陛下一路走到現在,開闢的領土數不勝數。他霸氣依舊,卻缺失了某些東西。

他把屬於他心中的真愛,永遠丟在了來時的路上。

當日,整座埃勃拉城陷入一片素縞與哀悼中。

那位被萬民敬仰著、畏懼著,同時又視為神明般存在着的皇帝,魯納斯·尤拉三世,於寢殿內駕崩。

翌日。深受萬民愛戴、埃勃拉唯一的皇子正式繼位登基。史稱路卡斯·阿爾緹妮斯一世。

(二)路卡斯

他是埃勃拉唯一的皇子,唯一的。但卻不是他最敬愛的父皇親生的兒子。

記得,那是他八歲的時候,他聽到了,那,很小聲的流言蜚語。

他不是親生,不是親生的。

多悲痛的言辭,讓從來都不哭的臉上,被淚水沾滿,狼藉一片。

他第一時間就是衝到了議事殿。

「父皇,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是嗎?」他哭喊著,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是那麼驕傲,驕傲自己是驍勇善戰,萬夫莫敵的魯納斯·尤拉三世的兒子。

淚水模糊的視線里,他看到了從來不曾慌亂過的父皇,是那麼震驚,那麼暴戾,那麼地……慌亂。

「誰,是誰告訴你的!!」暴吼下,他身邊的辛克斯·摩納差點被嚇趴下。

質問的話語,有着濃濃的殺氣,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但,他知道。

是真的。

真的……

因為,如果是假的,父皇絕不會這麼說。

他會哈哈大笑,然後將他抱起來,抱得高高的,對他說,「小傻瓜,這種事情,你也會相信,這可不像是我的兒子。」

而不是--誰說得。

假的,是誰說的都不重要,不重要啊。

那麼,他又是誰的孩子。

儘管是外公的辛克斯在他身旁,不斷地安慰他,說着那是假話,不是真的,可他知道,真正的事實是什麼。

只是沒有人願意告訴他。

沒有人。

父皇走了過來,輕輕地將他抱了起來,他安穩地坐在那偉碩的臂彎上。

「你是我的兒子,我唯一的。」

堅定的好像連沙塵暴都無法傾覆話語,撞擊着他的心靈。

「唯一的?」他眨着眼淚,不確定的問。

「對!」

「永遠,永遠……?」

「嗯!永遠!」

僅是這樣,他就覺得開心,破涕為笑。

那一日後,他將這個疑問,深深地藏在心底。

當母後知道這件事情后,在哄他入睡的時候,問他,「路卡斯,你覺得陛下,他愛你嗎?」

愛,當然愛,父皇彷彿想要給他一切的那種愛,是他從小就能感受得到的。

「那麼,你還在乎什麼?」

這句話宛如醍醐灌頂,讓他震顫。

是啊,他還在乎什麼?

他的父皇,視他為唯一的兒子,唯一的,獨一無二的。

他是魯那斯·尤拉三世的兒子,永遠都是。

永遠都是……

然後,他長大了,在長大的歲月里,他無數次看到相同的景象--最敬愛的父皇沉默地坐在寢殿一角,修長的指中緊握一束與自己相同的銀髮,出神地撫摩著一塊早已破舊的黏土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父皇似乎在惦記着誰,思念著誰?

一直以來,他都知道,父皇對母后很好很好,卻從不同床共枕。

他為此還問過母后。

母后那看似永遠長不大的臉上,有着淡淡哀戚,她說,父皇心裏住着一個人,一個佔滿了,他所有思緒的人。

「誰?」

她笑而不語,卻是笑中帶着眼淚。

他想,那去問父皇好了。

當他向父皇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始終是在他眼裏是無所不能、有着堅強而不可動搖意志,神明一般的父皇,竟然脆弱得像是沙子堆砌而成的獅子。

一碰會散。

一種濃烈到連空氣都變得稀薄的感情,流瀉了出來。

他不明白,這種感情到底是什麼?

父皇,是那麼的痛苦。

他不問了,再也不問了。

直到多年後,父皇去世,他才從一直輔佐自己的宰相菲諾斯口中得知,那種感情叫做寂寞與思念

也明白了,在父皇駕崩前,看着他時的眼神,卻好像距離自己有一個光年那樣遙遠的眼神,究竟是什麼。

是愛,深深的愛着一個永遠得不到的人。

卻在他的身上,看到她的影子。

最愛的,卻永遠得不到。

那個她,又是誰呢?

直到已經登基為帝的他,從宰相菲諾斯的口中聽完了那個在他聽來,幾近不可置信的故事時,才第一次清楚地知道,那個她是誰?

她,為他的父皇帶來了世間珍貴的獨一無二。也同樣是她,留給了父皇永失所愛的悲慟浩劫。

也是她,令父皇,在對一個女人的離與留中,絕望地取捨了後者。

此時,他終於知道了那個名字。那個在父皇去世當日朝着他的方向伸手呼喚的名字;那個令母后笑顏背後日益累積生出絲絲悲涼的名字。

那個被赫梯人民反覆吟誦著的名字,那個在很多赫梯人的生命里被刻為傳奇的名字。

那個名字所代表的,是被赫梯人民千秋萬代永為傳誦、風華絕代的大綠海第一皇妃,阿爾緹妮斯。

那也是,他真正的母親呵。

一直都記得,在那個溫暖的午後,那個已是滿頭華髮的宰相講述完全部的故事,所說出的最後的一句話。

「陛下。您很像她。」

他像她。

他與那個註定無緣此生的母親很相像,是嗎?

他眼底迅速泛起一層氤氳。

當晚,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清晰地看到一個深深鐫刻在所有人眼底深處的儷影,正以瑰美的風姿,真切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夢中,他的母親踏着清晨的朝露朝他走來,如白蓮般翩躚的身影。在她的身後,綻放了一路繁花,如五月春色般美好,純凈得不染絲毫塵埃。

淡如風輕、澈若水晶的紫眸,清若月曦之光華的銀色長發……

他與她,何其相似!

那樣的美麗。迷離到不真實的美麗,分不出假象與本體的美麗。所有的一切凝固在心底,成為了他此生,最美的痕迹。

彼此的距離是那樣接近,近到他可以真切感受到來自於她的溫柔氣息。他仰頭,直視她的眼,心,剎時跳亂了方寸。

驀地,她的瑰唇劃開一絲淺笑,明亮了他的眼,整個人都被包圍沉浸在這因她一笑而透出的,溫馨和煦的無邊春光里。

眼前白衣晃動。下一秒,他感覺自己被輕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一陣不曾聞過卻又熟稔異常的淡香鑽入鼻中,他閉上眼,略帶貪婪地享受着這個久違了二十多年的擁抱。

一陣細風掠過,紛紛揚揚的吹起一地花瓣,她緊緊擁着他,彼此的倒影契合地融為一體,如此繾綣。

在那片飄落的美景中,她很好看的笑,燦如星子的眸中帶着無法掩蓋的眷戀與愛憐。

霎那間,天邊隱有七彩的極光劃過。

被白光刺疼雙眼,緩緩張開,夢中的美景被華貴的殿寢替代。

鼻端似乎仍繞有淡淡余香,而她已不在。

她在他的夢中離去,卻成為了他心中不滅的永恆。

帶着知足的笑,他起身下榻,修頎的身影離開寢殿,朝着另一端的側妃殿走去。

去向母后問安的時間到了呢。

白色的身影漸行漸遠,遠遠望去,純白得仿若無形,眼淚般晶瑩剔透。

(三)拉拉

在那個皇帝駕崩后一年的暮春之季。埃勃拉城下了百年罕見的大雨。

拉拉·摩納趴在窗台上,注視着花園內氤氳的水汽在四下瀰漫。細細的雨絲鑽入她的衣領,她覺得自己很像是院裏那株被充足浸滿了水分的植物,

涼潤的空氣混雜着泥土與青草的香氣鑽入每一寸毛孔,不知是否因為雨越下越大的緣故,她只感覺自己的思維和神智忽然都變得清晰與透澈。

翅膀撲扇破空的聲音劃過頭頂。仰起頭,她看到一對不知名的飛鳥低低的掠過,彼此相依相伴,引頸清鳴。

收回視線,她想,她是再也不能看向天空了。因為那樣只會令她越來越希冀,可以儘快地飛向那裏。

她垂眸注視着地面,青灰色的地面被雨水蜿蜒覆沒,清晰地倒映出她的面孔--

巴掌大的粉嫩圓臉,長而卷翹的長睫下是一雙如上等黑曜石般的大眼,秀氣小巧的鼻下,紅潤的唇瓣此刻微抿,隱隱泛著慘淡的白。

這張宛若少女的臉孔,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去,依稀都是她十九歲時的模樣。但兩鬢間微霜的發卻在時刻提醒着她時光的老去,和眉宇中再也無法掩住的悲戚。

她想起父親曾經說過的話,他說,「年少時的迷戀,並不算得上是真正可靠的愛情。」

但是……

拉拉·摩納輕笑出聲。假若父親能夠看到現在的自己,她篤定,她那固執的父親必定會改變他的想法。

她的感情,早已不是少女時期,天真無暇的戀慕。她的感情,是一個女人面對着自己最心愛的男人,所能付出全部的、最最無私的愛。

在眾人眼內,她是前任皇帝魯納斯·;尤拉三世的惟一側妃,同時也是現任帝王路卡斯·阿爾緹妮斯一世的母親。可事實又是如何呢?她的丈夫始終深愛着另一個被頌為傳奇的女子,一直被她視若親子的兒子也是那個女人的孩子。

而她,任誰都不會想到,她還是處子之身。

她的丈夫從沒有愛過她……她早從答應嫁給他的那一刻起,就清楚地知道了。

他不愛她。以前不曾、今後亦不會。直到他闔眼、陷入永久的沉睡;直到他的平生被書寫上那逐漸焦黃的史籍上的某一頁;直到深埋在他心底的愛情隨着時間的推移而逐漸褪出所有知情人的記憶,他也一直不曾愛過她,並且從未碰過她分毫。

她已經沒有所謂。她自願為他所失去的一切,妻子的權力、母親的權力,她統統可以不要。只因她一直知道,並深深地堅信着,為了這個男人,她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值得的。

沒有什麼富麗堂皇的理由。她愛他,這就足夠了。

她站起身,緩緩地向外走去,就這樣獃獃地坐了一天,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簡直像個僵硬的木偶,急需活動活動。

她屏退所有侍從,獨自一人站在庭院中。她的裙擺被風吹起,搖搖曳曳,斑駁的雨絲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的臉上、身上,染濕了單薄的衣裙。

也許年僅十九歲時的她永遠不會想到,愛上一個註定不屬於自己的人的滋味,就像一口一口喝下整杯冰冷徹骨的水,之後用盡自己全部的體溫,將它暖化成離別時肆意蔓延在臉上的灼燙熱淚。

而那時,十九歲的她更加不會知道。忘記一個深愛之人的過程,就像眼睜睜地看着世間所有瑰麗的色彩從自己世界內慢慢退卻,空餘下滿目哀傷的素灰后,依然小聲地告訴自己必須堅強面對。

但現在的她,卻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懂得。那味同橄欖般的愛戀,惟有自甘吞下的自己才能體會。

父親啊,其實我早已知曉會是如此結果。但只是單純的,想要一直陪伴着他而已……因為,他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雖然他從來都不曾愛過我……

不後悔,永遠不後悔。

只是……遺憾,她不能跟他一起離開。

因為在這份刻骨銘心的愛情里,她又有了一個極為珍視的人。

捨不得,讓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等到,等到,他找到所愛的人兒后。

她就會去陪伴陛下,守着陛下,等待來世,再遇到他,然後再愛上他。

她的皇帝,也是她永遠的愛人。

想着,突兀地,一團陰影罩上她的頭頂,雨勢瞬時減緩了大半。

略略有些錯愕,拉拉順着握著傘柄的修長指節看上去,看向那個站在雨中為她擎傘遮雨的年輕男子。

天色仍舊墨黑,但一襲素服的美麗男子卻宛若暗夜裏灑下清瀅白光的天使,細小螢光在他的眼底匯聚、沉澱,點亮了他水晶般明澈的紫眼。

「母后,雨大傷身。」

男子的好聽的聲音有如羽毛,溫柔異常。

拉拉粲然一笑,屬於母愛的光輝照亮了她水墨般的眸。「怎麼穿的這樣少。」

她抬手替他理好微濕的鬢髮,看見他單薄的穿着,語氣略帶嗔怪。

她現在最珍視的人,長大了,長得多麼偉岸啊。

男子笑挽住她的臂,伴着她一同朝殿內走去。「下次我會注意啦……」

完全是小孩子朝着敬愛的母親撒嬌樣的口氣。

拉拉清楚地知道,她此生都不會忘記那時那秒,自路卡斯·阿爾緹妮斯一世手中傳來的暖人溫度。

他們不是真正的母子,卻一直勝似親生母子。

天邊稀薄的光輝下,沙漠如金海。那隔着衣衫透出的母子深情,令她笑靨如花。

有一種愛,即使橫跨了血緣與空間,依然銘心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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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皇妃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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