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7

幽藍的光線無聲流瀉,將整個酒吧籠進一份迷離而優雅的世界裏去。

「月亮灣」是南山路上很有名的一家酒吧,格調檔次都屬上乘,老闆也是個很有情趣的人。一年前她來到這裏,剛好碰上店裏招服務生,她喜歡這裏溫馨舒適的環境,就應聘進來了。

輕鬆的工作、平靜的生活,第一次感覺到活着其實是件不錯的事。

現在是傍晚時分,這個時段的客人不多,她就站在吧枱後面擦杯子順便發獃。

「美女,又在想什麼呢?」肩膀被人拍了下,麥小喬那張可愛的娃娃臉出現在身後。

小喬是老闆的侄女,一個跟她一樣拿着學士文憑卻跑來跟服務生搶飯碗的怪丫頭。

「在想你今天會不會來啊,或者又是被你媽媽揪回去吃相親飯去了。」千尋笑着調侃她。

「哎呀,我要死了,你就發發善心別再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好不好?人家好不容易才從家裏溜出來的!」麥小喬一臉哀怨。麥媽見勸女兒找份正經工作未果,就突發奇想拿相親來對付她,說小喬要是不上班就找個老公嫁了,總之不準留在家裏吃閑飯。

小喬姑娘為了躲避麥媽的追蹤,天天溜到她舅舅的酒吧來避難。不過憑麥媽的道行,不出意外馬上就會有電話殺過來。

「既然那麼害怕就遂了你媽的心愿,給她找個毛腳女婿不就行了?」千尋故意說得一本正經。

「我才二十二歲,二十二呀!大好的青春年華都沒開始怎麼能隨便就葬送掉?你二十五了還不是連個男朋友都沒有,我才不要談戀愛,一個人多自由自在。」

麥小喬靠到吧枱邊,搗搗千尋問:「要幫忙嗎?我閑得發慌。」

千尋把手邊的幾隻沒擦的杯子推過去,也不跟她客氣,「那就擦杯子吧,擦完了後面廚房裏還有。」

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門口處走進來一道頎長的身影。千尋無聲一笑,推了旁邊那個正擦得認真的小丫頭道:「別忙了,你的白馬王子來找你了。」

麥小喬抬頭看了眼那道漸近的人影,擺擺手道:「都說了很多遍了,他不是我男朋友啦,是我認的哥哥。」

說着朝已經在吧枱邊坐下的男人打招呼:「嗨,江大哥,今天怎麼有空跑來了?」

「聽伯母說你在這裏,就過來坐坐了。」江楓斯文的臉上漾出一抹溫和的笑。

千尋暗自搖頭,小喬這個單細胞的丫頭,都什麼年代了還玩乾哥哥濕妹妹那一套,跟個小孩子似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江楓對她的寵溺,那雙淡雅眼眸里流露的專註不是喜歡還能是什麼?

「江教授,你確定你來不是要請小喬出去吃個晚飯什麼的?」千尋在旁邊眨眨眼幫忙。

麥小喬打斷她:「我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已經吃過了。」怎麼可以隨便敲詐人家一頓飯呢?

「可是江教授沒吃啊,你就看着他挨餓啊?」

「你沒吃嗎?」麥小喬一臉關心地問。

「是,你現在有空嗎?可不可以陪我出去吃點東西?」江楓徵詢地問。

千尋偷偷沖他點了下頭當表揚。這才對嘛,不多製造點單獨相處的機會,這戀愛怎麼談得起來呢?

「這麼晚了還沒吃東西,會把胃搞壞的。別耽誤了,趕快走吧!」麥小喬立刻走出吧枱,拉着他走人了。

改天記得提醒一下江楓,麥姑娘雖然少根筋,但心腸還是很軟的,必要的時候多用用苦肉計那一招,一定會有很大的突破。

曾經的記憶這一刻想來已經很遙遠了。生活里沒有了愛恨,沒有了糾纏不休的繁雜心思,如今看着身邊一個個幸福而單純生活着的人,她的心終於真真正正得到了寧靜。

酒吧里的客人漸漸多了,千尋端著托盤在卡坐間穿梭而過。

剛回到吧枱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靠北角的一處卡坐那邊傳來噪動聲。服務生小琴小跑過來緊張地道:「千尋姐,那邊有個客人發酒瘋,要阿雪陪他喝酒。」

千尋皺眉,上班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到在酒吧里要服務生陪喝酒的可笑事情。

「我們去看看。」老闆不在,她是領班,有責任去管一管。

座位上坐着一個中年男人,正拉着阿雪的手不放,一看就是酒灌多了。

「先生,請問您對我們的服務有什麼不滿意嗎?是的話可以跟我說。」千尋走過去,不動聲色地把阿雪拉到身後。

男人大著舌頭惡狠狠道:「我不過要請這位小姐喝杯酒,她不給面子就算了,居然罵老子是色狼。老子天天來這裏光顧,還是頭一回被人這樣羞辱,今天不給我個說法,這事情就沒完!」

阿雪在身後小聲爭辯:「他亂摸我,本來就是色狼!」

「你這臭女人,還敢亂說!我亂摸,你倒是拿個證據出來啊,誰看見了!我告訴你,說不出來的話,現在可不是賠禮道歉那麼簡單了!」男人囂張地瞪眼,一臉兇惡模樣。

像個流氓,不是不能惹,就怕惹了之後,他萬一想報復就沒完沒了了。開門做生意,沒必要為點說不清楚的事為店裏惹麻煩。

千尋笑了笑道:「她還是個小孩子,您別跟她計較。這樣吧,我替她敬您一杯當賠罪,可以嗎?」

男人上下看她一眼,嗤笑一聲哼道:「換你喝也不是不可以,」他頓了一下,抄起桌子上的那瓶還有一大半的紅酒比劃了下道,「不過,要喝就把這些都喝光,否則就是沒誠意。」

自己也不過是個毛丫頭,居然還敢替別人出頭。

阿雪拉拉千尋氣憤地說:「別理他,打電話報警。」

千尋卻伸手去拿那半瓶酒。手剛碰到酒瓶,下一秒卻突然被一隻手按住了。她愕然抬頭——

「別拿身體開玩笑。」

已經刻意把這個聲音從記憶里遺忘,但這一刻聽起來仍是熟悉得令人心悸。

被握住的那隻手貼合著他掌心裏的溫度,不爭氣地瑟瑟發顫起來。而她,錯愕地張著一雙迷濛水亮的眼眸,說不出一句話。

「給你一分鐘,馬上滾出去。」又一道冷沉的男聲插了進來,她這才注意到另一個來人,邱凌風。

那個鬧事的男人震懾於邱凌風那雙凌厲若寒刀的銳眸,咽了咽口水,瑟縮著脖子灰溜溜地離開了。不管是不是道上混的人,只要看到邱凌風身上透出來的那股氣勢,都會乖乖地小心避著走,傻子也能看出來這個陰沉的男人不好惹。

場面有了片刻尷尬,然後她不著痕迹地縮回手,總算找到點正常語句:「真巧,會在這裏碰到你們。」

不近不遠的口氣,像所有普通朋友的偶遇一樣。

「不是巧,我是特地來找你的。」他的眼底有着陌生的沉思光芒。一年前的恩怨糾纏彷彿都只是昨日舊夢一場,她已經遺忘了,他也遺忘了。

「是嗎?既然找我有事,坐下談吧,請你們喝一杯。」她坦然笑着,轉身對旁邊兩個眼神來回在兩個男人身上打轉的小女生道,「別發獃了,去倒幾杯酒過來。」

阿雪和小琴「哦」了聲,磨磨蹭蹭地走開了。

酒送上來,千尋先坐下來,招呼道:「坐啊。」

兩個男人跟着坐下來。

「找我有什麼事?」她爽朗一笑,開門見山問道。

先開口的是邱凌風:「我想問你,知不知道嫣紅的下落。」

千尋一怔。都一年多了,他還在找嫣紅姐嗎?不敢相信他居然這麼堅持,或者他對嫣紅姐的感情其實比她們以為的要深吧。但,前塵往事,早就像雲煙一樣被風吹散了,已經沒有了追回的可能。

「她已經嫁人了。」她只能告訴他這麼多。

邱凌風臉色一凜,失態地站起來,「你不是在開玩笑?」

「真的。」她嘆氣。開始有點同情他,也替嫣紅姐惋惜。

邱凌風驀地推開椅子,大踏步地朝門外奔去。

羅淮站起來想追上去,「凌風……」

「我沒事,別管我!」風一樣的背影,轉瞬已經消失在門外的夜色里。

心口突然一陣酸澀難當,她低頭執起滿滿的一杯酒,灌下去。

還有第二杯,是邱凌風的,她也替他喝。杯子端至半空,手腕被輕輕握住。對上羅淮凝重的目光,她終是沒再忍住,眼淚「吧吧嗒嗒」滾落下來。

「是不是冥冥之中真的有命運在主宰著一切,無論我們怎麼抵抗怎麼堅強,都逃不過既定的宿命。」她將臉埋進掌心裏,迷茫地向他尋找答案。

肩膀被溫暖的氣息包圍住。

「也許吧。」他的聲音從頭頂幽幽傳來,「但我並不相信,從來都沒相信過。所以我來了,來找回我所渴求的東西。」

分開的一年裏,他沒有刻意去想她,可熟悉的影子留在心裏的刻痕已經太深,不必多想,總還是停留在那裏,不曾離開過。

最初在聽到她說那番話的時候他的確很震怒,覺得自己被耍了。後來當心漸漸平靜下來,他開始冷靜地又想了一遍。一切的初始是他所犯下的錯誤,當年他年輕自負,他對雲秀的冷漠造成了她的恨意,她想為自己的親人討個說法實屬人之常情。

把錯誤攤分,一人一半,也都受到了懲罰。忘記過去再次遇上,他要跟她重新開始,以普通的男女身份從頭來過。

「美女,你先生又來了哦。」麥小喬眨眨眼做出一個曖昧的表情。

「別胡說。前面那麼忙,你還有空跑來聊天,趕快出去幫忙了!」千尋低頭站在水槽邊洗杯子,把專門負責洗杯盞大媽的工作給搶了,躲在後台當鴕鳥。

麥小喬哪有那麼好打發,笑嘻嘻地靠在門邊繼續說着八卦:「我哪有胡說,是羅先生親口承認的。你不承認就是在冒充未婚人士,要犯法的。」

千尋哀叫一聲,頭大地告饒:「求求你,我認了好吧。你快走吧,別在我面前再提這件事了行嗎?」

這幾天她快被搞得神經衰弱了。那天和羅淮遇上之後,他就天天來酒吧報到,問她什麼時候才回家。

她明明留了離婚協議書給他,沒想到他卻一口咬定根本沒看見。也就是說她如今還是已婚人士一名,跟他的關係還是糾糾纏纏,越來越說不清楚了。

麥小喬曖昧地將她上上下下看一眼,拖着長調子道:「好——我知道你其實很想出去看看,又想擺擺架子。我就替你去看着些吧,反正羅先生才喝了一瓶酒而已,不算很多,看他的酒量應該是個千杯不倒的狠角色,喝個七八瓶都是沒問題的。」千尋埋頭幹活,不理她。麥小喬只好摸摸鼻子走人了。

她忍了忍,還是忍不住從門縫裏看了眼吧枱方向。那男人手邊已經空了兩個瓶子了,真以為自己是千杯不醉嗎?

不管他不管他,他喝死了也跟她沒關係,點那麼貴的酒,剛好為酒吧的營業額做貢獻。

還沒安靜到十分鐘,麥小喬又小跑了進來,擋在門邊直搖頭,「第三瓶都快灌到見底了,你不會真想眼睜睜看他把胃喝壞吧?」

「刷刷刷!」不理他!喝壞了拉倒!

「千尋姐……」

「啪嗒」一聲,手裏的酒杯被扔進水槽里,某個神色惡狠的女人手也沒擦,舉著一手泡沫沖了出去。

「喂,別把酒當水喝,當心晚上回不了家了!」她隔着吧枱伸出一隻濕淋淋的手按住他灌酒的動作,一大塊洗潔精泡泡便落到他那件名貴的西裝袖口上去。

幽深的眼眸因為醉酒而染上幾分迷濛,他懶洋洋露出一個笑,口齒還算清楚地說道:「你忙你的,我會等你下班,然後送你回家。」

說完又習慣性地拿起酒杯灌了一口。千尋阻擋不及,眉心蹙得更深,低叫道:「喂喂!不許再喝了!」

人家根本不理她,還是照喝不誤,邊喝邊擺手,「沒關係,我還要送你回家,不會喝醉的,不會的……」

話都說了兩遍,臉也紅成了這樣,不是醉是什麼?真要被他氣死了!

巴掌一攤蓋住他的酒杯,她嘆氣又嘆氣,咬牙又咬牙,還是妥協了,「好吧,我現在就下班,你送我回家吧。」再喝下去他敢送,她還沒膽坐他的車呢。

「是嗎?那也好。你去換衣服吧,我去門口等你。」他醉憨憨地笑了笑,勾起車鑰匙,走兩步退一步地朝門口走去。

千尋叉腰站在吧枱裏面,撫額嘆氣。

並沒有太意外,到最後不是他送她,而是她苦命地攙著一名醉鬼回家。

她匆匆換了衣服出來,卻看到他扶著路燈柱子在那吐得天昏地暗。良心發現,她終是心軟了,沒收了他的汽車鑰匙,貢獻出柔弱的肩膀讓他搭,好不容易才將他塞進計程車里,然後就是理所當然地送他回家。

車停在宅子的大門外,她扶着他跌跌晃晃地朝前走,按下門鈴,門房陳叔見到她后嘴巴愣是張了半天都沒記得合起來。

陳叔趕緊跑來幫忙扶人。原本她想將他這個麻煩丟到家就走人,怎奈這男人喝醉了酒品卻不怎麼好,牢牢用一隻足以壓死人的胳膊勾着她的脖子,沒有放人的打算。

算了,醉死的人最大,頂多再把他扶進屋好了,一百米的路而已,她還不至於吝嗇到這點面子都不給他。

雲嫂來應門,見到她也是一臉抽搐狀,連叫了幾聲「太太」,半天才找回完整的語句趕過來幫忙。

實在沒道理啊,她只是和他們家先生離婚了,他們卻一副見到失蹤人口復返歸來的激動表情。哦,對了,當然到目前為止據羅淮聲稱,他們的婚還沒離成。所以那聲很久沒聽過的「太太」雖然聽起來彆扭,她也沒空太計較。

好不容易將人扶上了樓送躺進了大床,她無視雲嫂探究的關心眼神,整整衣服笑着道別:「很晚了,我要回去了。」說着又不太放心地指指床上的人交代,「他喝得太多,一定要煮點醒酒茶讓他喝下去,不然明天一定起不來,還會鬧頭痛。」

曾經的酗酒醉鬼一名,關於醉死的後遺症她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雲嫂點點頭,仍不放棄地勸道:「太晚了,要不今晚就留下來吧,反正您的房間一直還在那裏。」

千尋愣了愣。

雲嫂見她似乎把話聽進去了,再接再厲地繼續說:「您走之後,房間一直還維持着原來的老樣子,先生命令一切打掃照舊,房間里的東西碰也不許碰。偶爾他晚上睡不着,就會拎一瓶酒,學您原來的樣子在靠窗的沙發上躺一夜。當然他身體比您好,一回都沒感冒就是了。」

「是嗎?」她失了片刻神,淡聲問。

「是啊。雖然我不知道您當初因為什麼原因要離開,但先生是真的一直很記掛您呢,常常坐在您的房間里發獃。您剛走那會,我以為是先生惹您生氣,所以就把他說了一頓。他對着您留在梳妝台里的首飾傻獃獃地說是自己誤會了您,那樣子看着真可憐。後來有一天,那位何先生來了,把先生打了一頓,先生都沒有還手。您也知道先生的性格,什麼時候落過人下風,可唯獨關於您的事,他被打被罵都忍了,他說那是他欠您的。」

雲嫂一口氣發表了如此長的演講,喘了口氣才做最後的總結:「太太,不管您跟先生之間有過什麼不愉快,事情過去了就算了,夫妻之間哪有隔夜仇呢?先生不是個會說話的人,可他是個有責任有擔當的好人,既然你們現在又遇上了,就重新給彼此一個機會吧。」

千尋抬眼看了看她,沉默了。

他真的還是喜歡她的嗎?是嗎?重新遇上的那天,他把她摟在懷裏說要找回他所渴求的東西,她聽了心卻有一絲惶惑。當初分開的時候,他恨她,經過一年的平靜,那份恨是否真的像他說的那樣,早已煙消雲散了?

現在的她,渴望一份平淡的幸福,而她的幸福,是否還停留在他的掌心裏面?

目光下意識地轉向了床上的人,他沉沉睡着,安靜的睡容令人動容。

心柔了,軟了。她對雲嫂溫和地笑了笑說:「你去休息吧,我留下來照顧他。」

雲嫂慢半拍地看着她,回神后連忙笑呵呵地點頭,「好、好,那我就先去睡了。」

人都拐回來了,剩下的就看先生的造化和本事了,先生加油吧!

暗淡的光線,照着一室昏黃。熟悉的環境,熟悉的人,一切恍恍惚惚像是夢過一場。

一年前的那一晚,她也是這樣送醉酒的他回家。那時候心思複雜,今天的心,靜悄悄,悄悄等候着一份新生。只是不知道,是否真的還有新生,答案在他心裏面。

而他——這個應該鄭重告訴她答案的男人此刻卻欠揍地睡得像豬!

算了,他會喝成現在這樣多少總跟她有點關係,她就再浪費點善心,幫他脫脫衣服蓋蓋被子好了,讓他睡得舒服點。

搓了搓手,費了好大工夫才把他身上那件已經皺巴巴的西裝剝了下來。睡死的人依然一副睡死拉倒狀,她在替他解領帶的時候忍不住比了個勒脖子的動作,齜著牙嘀咕一句:「睡吧,睡死算了!」

皺眉又瞪他一眼,順手將領帶解了下來。看着他美夢正酣的樣子,引得瞌睡蟲來襲,她正想起身去洗把臉,手腕被突如其來的溫度握緊。

「不許走。」

她後退兩步被迫坐回去,眨巴兩下眼睛看着床上已經醒過來的人問:「咦?醒了嗎?」在心裏補一句:沒睡死啊?

見他不出聲,以為他酒還沒醒,她又問:「是不是不舒服?我去替你泡杯茶來。」

手腕的力道仍沒有鬆開的打算。

「不用了。」

「那洗把臉去?」

「不洗。」

「那要不你去沖個涼?」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耐心實在不錯,像個丫頭伺候大爺似的服侍他。忙了一天,她自己可是累得要死了。

「等會再說。」他回答得還真利落。

耐心被一掌扇到天涯海角去,她翻了個白眼一邊抽回自己的手一邊問:「那你到底想幹嗎?」

酒還沒醒吧,口氣才會像個小孩子,他先生明明可是個三十好幾的人了。

「這個時候真的可以提要求嗎?」他突然冒出一句。酒力尚未退盡,讓他的眼睛裏仍泛著一絲迷濛的光,目光深沉,還有那麼一絲絲的——幽深纏綿?

半醉半醒的人比醉死的人更不好弄,尤其他此刻的眼神看起來危危險險的,她覺得自己要悠着點。

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點距離,心理上勉強覺得安全了點,然後她一臉防備地點點頭,「你說說看。」

「我希望你留下來。」

喝!果然是酒灌多了,這種非禮的要求說出來居然臉都不紅一下!一年沒見,沒想到他還長了不少臉皮跟膽子。

「千尋……」他伸手握住她,被她驚跳着推開。

跳起來後退幾大步,她指着他的鼻子叫:「你這個臭男人,要找女人出去找,別對我動手動腳的!」

罵完就轉身,拉開門就想跑開。都怪她自己一時發燒良心泛濫才會留下來照顧他,這男人原來惡劣到根本不值得同情!

手搭上門把的同時人也被侵襲來的懷抱攬了過去。

看吧看吧,借酒裝瘋獸性大發了,她是豬腦子啊,才會留下來自尋死路。

「放手!放手!勸你別亂來,我上空手道培訓班了,小心我不客氣!」

「千尋,你誤會了!」他單手就牢牢將她困住,輕易拆穿某個說謊不打草稿的「空手道高手」。

隱忍着笑意的輕嘆掠過耳畔,他扶住她的肩,低聲說:「我說希望你留下來,是希望你回來,希望你回家。」

思緒有瞬間的迷惑,心神怔愣在他溫和的話語里。長這麼大都沒有過家,不知道真正有個家的感覺該是什麼樣子,回家,有他在的地方,真的就是她的家嗎?

「羅淮,我拒絕你用這種誘惑的話題來誘拐我。」她吸吸鼻子別開臉,暗罵自己沒骨氣,隨便一句「希望你回家」就把她打敗了。

某個眼利如風的奸商輕易看出了她眼底的動搖,輕手將她拉進懷裏,繼續遊說:「以前的事錯對都已經過去了,我們浪費了一年的時間來看清自己的心。這一年我沒有忘記過你,一刻都沒忘記過,所以我想跟你重新開始。」他頓了頓,問道,「你呢,還為當年的事介懷嗎?」

她的聲音沉了下去:「都已經忘了。」就算沒全忘掉,也不再是禁錮她整顆心的牢籠。當年的事,早已恍若隔世般地離遠了。

「那麼,你肯重新接受我嗎?以普通的追求與被追求關係從頭來一遍也沒關係,只要你肯回來。」

「羅淮,為什麼是我?我相信你可以找到很好的人。」她嘆了口氣。

「感情上的事,沒有為什麼。遇上了動心了,有了糾纏,繼續走下去,都是平常事。平常的生活里,找一個喜歡的人過一輩子就已經很好了。轟轟烈烈傷筋動骨的感情看看就罷,沒必要拿到自己身上來演練,太累人。」

第一次聽他說出如此故作高深的話,她卻聽得很明白。就算今天她打死也不承認還像當初那樣喜歡他,但……但也不討厭不是嗎?

她期待着平淡而溫馨的新生活,那麼給彼此一個機會又有什麼不可以?好吧,就和他一起站回起點線上,重新開始。

「看在你這麼有誠意的分上,」她拉長了調子得意一笑,「就給你個機會來追我吧。不過——能不能追到可要看閣下的本事了。」

身旁的男人無辜地張大眼睛,在掩下眸光的同時悄悄嘆了口氣。看她鬼靈精怪的樣子也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一定不會順風順水的,不過,他是笑里藏針的奸詐人士一名,想為難他可以,前提是她也一定占不到便宜,夫妻嘛,有難同當才是。

追求一個人有像這樣的嗎?不送花,不請吃飯,沒有溫聲細語的呵護,有空才會來噹噹吧枱孝子等上一等,等她下班送她回家。比起剛重逢那會,這人的態度明顯嚴重退化,有再教育的必要。

但,沒等到她抽出空來給他上課,這一天,天氣晴朗雲淡風輕,他竟破天荒地提前下班跑來了,二話不說就拉着她說要去一個地方,連假都幫她請過了。

老闆很熱心地對她揮揮手曖昧笑道:「去吧、去吧,這麼久沒見了,小兩口是該好好聚聚了。」

拜羅淮高調的出現頻率和麥小喬的大力宣傳所賜,她的已婚身份早已公佈於眾,順帶賺來一堆同情兼唏噓聲。並不意外,由麥姑娘傳出來的八卦,不浪漫不唯美也會硬被她給鼓吹成熱播八點檔的劇情,她也懶得浪費口水解釋。

被撈出酒吧的前一秒,她忍不住翻白眼瞪了身旁一臉看好戲的麥小喬一眼,人家頭一扭根本不理她。罷了罷了,能偶爾娛樂一下各位同仁,也算功德一件。

上了車,她理所當然地問一句:「要去哪?」

羅淮神秘兮兮地回了一句廢話:「到了就知道了。」

看他那副故作高深的樣子肯定有鬼,但為了不讓他太得意,她再好奇也忍忍忍!翻了個白眼,她斜睨他一眼,窩進座位里眼光游移向窗外,不理他。

羅淮從後視鏡里看她一眼,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

其實也沒什麼高深的計策要使,不過就是藉助一些外力而已,不出意外的話,她這個羅太太是跑不掉了!

傍晚時分,天色漸暗,迅捷的車影掠過僻靜的梧桐樹道。

耶?這路是通往——羅宅?擺了半天譜裝神秘,就是要帶她回家嗎?

車又拐過一個彎道口,羅宅的鏤花鐵門就在路的盡頭,已經隱約可見了。

千尋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連忙伸手去拉他掌握方向盤的手,低呼道:「停車!快停車!」

羅淮沒料到她突然伸手過來,手下一滑,車身險險走過一個S形,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

「怎麼了?」他擰著眉偏頭看她。她膽子也太大了點,還好這個時候路上沒什麼車輛經過,否則非出事情不可。

「快停車!」她的手鬆了松,聲音卻抬高了,大聲地又重複一遍。

開玩笑,她身上還穿着工作服呢,這個時候這個樣子,要她怎敢去見兩位長輩。何況她憑空消失了一年,現在突然跑回去,一定會被盤問死!才不好,這個決定簡直糟糕透了。

見她拚命瞪他一副堅持不讓的模樣,羅淮揚了揚眉梢,踩下剎車,車緩緩停在路邊。

夕陽的餘暉落了下來,透過車窗照進車裏,折射出五色的耀眼光影。

他沒開口,等她來打破車廂里沉默的氣氛。敏銳如他,又怎會不知道她心裏的想法。

千尋躺靠進座位里,偷偷打量他一眼。身旁的男人目視前方,神色靜默,深沉得反而讓她失了原有的氣勢。他不打招呼就隨便載着她亂跑,她才有理由生氣不是嗎?以為玩深沉就能把她唬住,少來了。

「你要帶我回來這裏,為什麼之前不先跟我打聲招呼?」她也將視線轉向前方不看他。玩深沉嗎?她也學學。

「我以為回家,沒必要特別聲明。爸媽一直很惦記你,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你了,就想着儘快帶你回去見見他們。」他頓了下,轉過視線看她,「怎麼,還是你不想見他們?」

「當然不是了!」她連忙否認,嘆了口氣,「只不過,當初不聲不響就離開了,現在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我覺得很不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她一年前的任性舉動。如果他們要問起離開的原因,她該怎樣回答?

羅淮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勾唇一笑,搖頭道:「如果是為了這個,你大可以放心,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他還以為她根本不想回來,但由她緊張的表情看來,她還是很重視爸媽的吧。那這趟家就更要回了,勝利已經在望。

千尋回望他一眼,低下頭在心裏嘆氣。打過招呼有什麼用,她擔心的是這一刻,她還可以用什麼樣的身份跟立場去面對兩位長輩。

車輪再次起動,徐緩地駛出兩道長長的輪印留在落日的餘暉里,無聲地為一場即將到來的完美結局做着見證。

車窗邊的女子心情複雜雜,一步步行往承載着心中那份希冀的路上。而上天已經為她安排了一份平淡的幸福,正等在前方。

忐忑地回來,慶幸的是並沒受到三堂會審的陣仗招呼。

一家人都聚齊了,羅新和隨風小兩口也回來了,說是受了父母大人的命令,回來加入批判羅淮的隊伍。

不知道羅淮是怎麼跟二老彙報的,總之她一進門大家都很和善地拉着她問長問短,親切得很。順帶都會批評羅淮幾句,說他太不應該了,才會把好好的老婆給逼走。

是嗎?當初是他逼走她的?嗯,為什麼她不記得了,還是她的記憶發生了錯亂?

飯桌上,羅夫人一個勁地幫千尋夾菜,把自己的親生兒子支使到桌子的邊角地帶,就差沒直接叫他別吃了,站到牆邊面壁去。

大家的態度很詭異,真的很詭異啊。詭異到千尋一陣彆扭,好說歹說硬搶了保姆阿姨的工作,躲到廚房裏來洗碗。

不一會兒,隨風也捋了袖子跑進來幫忙。

不出所料,腳跟剛站穩,隨風就忍不住開口了:「嫂子,爸媽委託我作全家的代表,說我們都支持你生大哥的氣。媽還說,你如果氣還沒消就搬過來跟她和爸爸一起住,不用理大哥。」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在生羅淮的氣嗎?為什麼?

千尋不動聲色地繼續低頭洗碗,接着往下聽,先收集更多的信息再說。

隨風見她不說話,繼續遊說:「你知道的,大哥以前是跟何小姐關係不錯,大哥也承認當初跟她藕斷絲連才把你給氣走了。但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看在大哥誠心悔過的分上,你就原諒他一次吧。暫時不原諒也沒關係,不過爸媽說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一定不會再讓你走的。」

原來如此。千尋在心裏點點頭,羅淮自己攬了個負心漢的身份背上,難怪大家都拿同情的眼光看她。用親情來網住她,果然夠奸詐,明知道她對兩位老人家的要求沒辦法拒絕。不過看在他犧牲自我形象的分上,她只能大方一點了,不跟他一般計較。

「嫂子?」隨風見她半天不吭聲,小心地喚她一聲。

千尋淡然一笑,低聲道:「我想,我不會再走了吧。」

走多遠,回過頭來的時候,這份親情仍然跟隨在身後,所以,她又怎麼捨得再走開?

或許磨難是每個人必經的過程,經歷過後,上天公平地並沒有拋棄她,只不過把她的幸福留在了下一站,而現在,她已經到站了。

父母大人發話,要他們今晚住在家裏,天太晚,不許再大老遠地跑回去。

夜深了,銷匿了人聲,只留下無邊的月色照着幽靜的房間。

某人先下手為強,洗完澡早早地跑到床上拉過被子佔領地盤。

按老爺太太的吩咐,僕人理所當然只整理了兩間房,大少爺和二少爺各一間。也就是說,她必須跟羅淮同居一室過上一晚。

當然了,她才不怕,床是她先佔下的,他想進房來睡就來吧,不過地點是沙發或者地毯,隨他高興睡哪就睡哪,不關她事。

拉高被子蒙住半邊臉,她側着身子裝睡。那個男人二十分鐘之前進浴室洗澡去了,算算時間也快出來了吧,還是他個人覺得在浴缸里睡一晚更舒服?

正想着,耳邊隱約傳來開門聲,然後是漸漸移近的腳步聲,朝着床邊走來。

身後的半邊床凹陷了下去,動作輕緩。但,還是不行,她……她可沒同意他也睡床!

懊惱地皺了下眉,她深吸一口氣,掀了被子坐起來。

羅淮詫異地看她一眼,笑問:「怎麼,還沒睡着嗎?」

千尋磨了磨牙誣陷他:「本來睡著了啊,可是又被你吵醒了。」

他笑了笑,卻不道歉,或者把她吵醒根本正中了他下懷。算了,她也不稀罕他的一句「不好意思」,還是抓緊時間將他趕去睡沙發比較重要。

「我說……」她抬高下巴想張口,這才注意到他穿着睡袍,手上正拿着干毛巾擦著半濕的頭髮,慵懶的模樣陌生得讓她一呆,話語也下意識地變得結巴。

「我說……」該死,她說什麼來着?

深呼吸,移開視線不看他,她咳一聲這才清清嗓子說道:「我是說,床好像只有一張。」

他停下擦拭的動作,用手將頭髮往後撥了撥,挑眉問:「所以?」

喝!裝糊塗。

「所以是我先睡下的,麻煩你去睡沙發。」她得意地看他一眼,以為她不好意思開口嗎?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為什麼我該睡沙發?」他倒也沒因為她的挑釁而生氣,氣定神閑地笑問。

眨眼再眨眼,他得老年痴獃了嗎?他們現在的關係是重新來過的過氣前夫妻,她有說他可以一邊追她一邊三級跳,直接進入現在這個同床共枕的步驟嗎?

「我們離婚了,羅先生。」她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雖然他說沒看見她當初留下的離婚協議,但也只是他片面之詞,她才不要承認。

「容我再重申一次,我們並沒有離婚。」他雖然心裏鬱悶,還是拿出耐心繼續跟她耗。

「那起碼也在分居之中。」都分開一年多了,說分居總不為過吧?

「是你逃家,不是分居。」他仍然笑眯眯的,耐心十足地糾正她的錯誤認知。

天哪,這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斤斤計較,居然講不通耶!

她皮笑肉不笑地斜着眼問他一句:「這麼說,床你是睡定了?」

「或者你可以給我一個充分的理由,我就走開。」他閑聲說着,一副大度講理的好好先生模樣。

才一年沒見,真的可以讓一個人改變這麼多嗎?眼前的男人不但變得難纏了,還培養出一項新品德:耍無賴。

她用三十秒思考着憑個人力量是否能將他一腳踹到沙發上安息,答案是否定的,所以,她只好人在屋檐下,當一回識時務的人。

「你狠,你不走,我去睡好了吧?」她兇巴巴地瞪他一眼,暗自氣惱自己的妥協。迅速卷了被子站起來,穿上鞋朝沙發方向走去,順便在心裏將這個沒風度的臭傢伙大大鞭撻一番。

「千尋……」他叫她。

裹着被子的女人繼續埋頭前行,耳朵間歇性失聰了。

屁股還沒沾到沙發的邊,人已經連着被子一起,被攬進堅實的懷抱里去。

「喂喂!」她想把他推開,一邊推一邊叫,「放手,別對我動手動腳的!」

「千尋,你答應了爸媽會回來。」

她推開一寸他就將她拉回一寸,下定決心今天要跟她好好談談。

「那又怎樣?我是答應要回他們身邊住,又沒說要跟你住!」推了半天都沒推開,她火大地叫,「快放手,要不打死我都不會跟你談!」

談話就談話,有像他這樣動手動腳的嗎?可惡!

羅淮嘆了口氣,鬆開了手。

「你答應了要讓我慢慢適應,現在想反悔了是吧?」她坐到沙發上去,將被子裹得牢牢的,還想當一下鴕鳥。

他在她旁邊坐下來,神色轉了認真,問道:「那麼,你到底在怕些什麼,或者介意些什麼,說出來好嗎?」

她不是怕,只是一切幸福來得太快溢得太滿,讓她一時手足無措。

見她沉默,他思忖了片刻才道:「不管因為什麼,但有一件事你要知道,我不會放你走的。」

她抬頭,閃爍的眸光與他眼底的堅定相碰。似乎是為了加強說服力,他執起她的手緊緊握住,神色認真地說:「我曾聽過一句話:緣分使然,於茫茫人海中你才能尋到那個要與你牽手一生的人。所以握住了,就不該再放開。」

他笑了笑,「你的手已經被我牽到了,所以童千尋小姐,請認命吧,別想再逃開了。」

這男人在表白呢!她該給個什麼反應才合適?頭好暈,原來她也吃甜言蜜語那一套,好丟臉!

「千尋?」他有些擔心地看她一眼。半天沒反應,不會是被嚇到了吧?

低着頭的女人突然手一伸重重賞了他一拳,惡聲惡氣地開始數落道:「肉麻死了,打哪本惡俗的《情書大全》上找來的這些話,你當是在演肥皂劇嗎?」

羅淮一邊躲着她接踵而下的拳頭一邊委屈地想:他上當了嗎?隨風明明說會有用的啊,說女人聽了都會亂感動一把的。但為什麼他換來的不是溫香軟玉抱滿懷,而是一陣拳腳伺候?

一年沒見,他家的羅太太不會是真的跑去上空手道培訓班了吧?打起人來還真痛呢!所以為了自救,他也只能使出必殺計了。老公是不可以跟老婆動手的,但可以動口動其他的不是嗎?

還打?眼看她的拳頭又伸過來了,好吧,這可是她自己送上門的,所以接下來要發生什麼意外都不是他的錯。

自我安慰完畢,他深沉一笑,長手一伸,勾住某個凶女人的脖子,趁她尚未反應過來之際,深深吻了下去——

很晚了,羅先生和羅太太該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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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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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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