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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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色暗淡,床頭燈散落一線幽黃的橘光。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坐起來,看了眼床頭柜上的鬧鐘,凌晨兩點一刻。混亂的夢境攪擾了她的睡意,夢裏面反覆出現的竟是那張從不曾入過夢的臉,還有那段不算久遠的記憶。

不可否認昨天晚上他的那番話多少引起了她的一絲在意,他有足夠的智慧跟手段來陪她玩遊戲,只要他想的話。

羅太太的身份其實並不被她瞧在眼裏,然而當初雲秀姐就是那樣一心一意地想嫁給那個冷情的男人,原因是他是她的第一個客人,也是生命里的第一個男人。到最後連死了,她都仍不曾後悔過。

而羅淮,這個被雲秀姐一心一意記掛着的男人,卻依然瀟灑恣意地活着。或者在他眼中,小姐與客人之間不過虛假一場,誰會相信身份卑賤的酒廊小姐會有真感情呢?就算有,誰又有空去在乎?

儘管很不屑,她還是嫁給了羅淮,穿上了雲秀姐在臨死前仍心心念念的雪白婚紗,蒼白的顏色讓她想起了雲秀姐彌留之際那張失盡血色的臉。

接下來就該是讓他愛上她了吧,不管走到目的地還要多久,她既然已經任性地邁出了第一步,就絕不會膽怯於第二步、第三步甚至更久。

不見得是件多麼豐功偉業的事,只是一場怨恨下的報復罷了。人生在世本來就是很無趣的一件事,無聊的人很多,不差她一個。

夜還長,卻已是了無睡意。她乾脆掀了被子披上睡衣,拉開門下樓去倒杯水上來,或者拿瓶紅酒也不錯。

門拉開,卻不曾想過會在走廊上遇到人,尤其是在這凌晨兩點多的深夜時分。他明天都不用上班嗎?甚至還雅興正濃地勾著杯酒,懶懶斜靠在他自己的房門口,目光停駐的方向是她的房間。

見她拉開門出來,他似乎並不意外,只微挑了下眉道:「我還以為你真能沒心沒肺一覺睡到天亮。」

千尋的手還搭在門柄上,考慮著是否該當自己夢遊,然後沒事人一樣關上門回床上蓋着被子繼續睡。

只思忖了幾秒隨即就暗嗤自己沒用。沒料到這麼晚了還會遇見他,所以心理上一時少了該有的防備,但並不代表她要示弱地躲開他。

「這麼晚了,在等我嗎?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半夜失眠?」她嫣然一笑,邁開步子慢慢地往他跟前走過去。

他勾著酒杯的手動了動,淺褐的液體便順着杯沿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燈光照過去,泛起幾絲暗淡的星芒。

「我怕你忘了幾個小時之前才進行的那場對話,正考慮著要不要敲開你的門提醒你一遍。」他撇了撇嘴角,彎出一個並不是笑容的詭異表情。

看來他是真打算陪她玩玩了對吧?不枉費她丟棄平靜的生活跑去惹他一場。

「不用提醒,我怎麼捨得忘掉呢?」她依然淺淺笑着,在離他一米的距離外停下來。微卷的及腰長發散落在粉色保守型睡衣上,怎麼看都只是個清純的乖巧小女子,但那一雙漾著笑意的明眸遺落的卻是無比動人心弦的誘惑。

他沒辜負她的大膽靠近,長手一伸將她拉進懷裏。醇澈的酒香透過他的呼吸遊走在沁涼的空氣里,她下意識地向後退了退。自己喜歡喝酒不表示會喜歡與灌過酒的酒鬼靠近,她討厭呼吸里有他的味道。

「既然這麼期待,我若不成全你,好像說不過去。」他手裏的玻璃酒杯慘遭丟棄的命運,掉落在地磚上發出脆裂的一聲輕響。下一秒那隻手便擒住了她秀致的面頰,迎着她嫣紅的唇瓣欺吻下去。

夜氣越發的沁涼透心,走道里兩道緊緊貼合的身軀在昏黃光線里無聲地投下長長的斜影。

以為只是一場各懷心思的遊戲,而心緒卻已經悄悄偏移出了原始的軌道。遺憾的是,並沒有人想去正視這悄無聲息的變化。

喘息聲在寂靜中尤顯得清晰,他卻驀地推開她嬌軟的身軀,冷下神色轉過身。

她拉住他,笑問:「又改變主意了?不想陪我玩下去了是嗎?」

「童千尋,你到底想得到什麼?」他的聲音里已多了一份自製的冷漠。

「我如果回答是:你的心,你會說我痴心妄想嗎?」她並沒說謊,的確想得到他的一顆心,只是沒打算給出自己的心而已。

「果然夠貪心,一個空置的羅太太身份已經不能讓你滿足了嗎?我可還清楚記得結婚前你說過的話,沒想到你卻先忘了。」

「我只是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沒說一定要成功。心是你的,肯不肯給並不是我能左右的不是嗎?」以退為進,特殊的情況下是個不錯的高招。

似乎,他真的被她語氣中的哀婉迷惑了,轉回視線鎖眉問:「你要我的心,要去做什麼?」

她沒回答他的疑問,而是澀然一笑,垂眸淡道:「你真以為如果沒有一點動心,我會一心一意求着嫁給你嗎?羅太太的身份或許誘惑人,但並不是非得到不可的東西。沒錢沒地位的時候,我一樣活得不錯。」

她在向他表白呢,看他閃爍的目光就知道他應該是有那麼一丁點相信了吧,雖然只有一丁點而已。

「你是說真的?」他的眉梢蹙得更緊了,神色也轉緩下來。他是個相當聰明的商人,感情面前卻不見得是個聰明的男人。他一定料想不到會有人丟棄尊嚴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吧。

「你說呢?」自己猜好了,她才不會痛快給出答案。

「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所以不會再負責別人的感情。」他冷靜地宣告事實。

「我知道。是你問我才會說出來,說了也就當雲淡風輕一場讓它過去吧,我還是很安於目前的平靜生活。」

今天就到這裏吧,免得戲演太多露出破綻就划不來了。

她笑,轉身下樓。

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等等……」

「還有事嗎?」她停下腳步回頭。

「我是想說,下個星期六羅新結婚,我們一起回去。」

「好。」她應着,再次轉身緩緩走離他的視線。結婚一個月來他從沒跟她一起回過羅家大宅,現在看來她的一番謊話還是起了作用。這樣算不算也是一種軟硬兼施?挺有效果的不是嗎?

鏡子裏的女人纖細修長,米白的禮服長裙襯出幾分優雅而質樸的氣質。像羅淮曾經說過的,她的身上有一股親和的氣質,所以她自會根據自身的條件選擇最適合自己的衣服。

再次巡視一眼鏡子中的自己,確定沒有什麼欠妥的地方,她才轉身走到床邊拿起手袋準備下樓。

剛拉開門,樓下客廳里傳來雲嫂的聲音:「太太,先生的電話,找您的呢!」

千尋應了聲:「來了。」加快腳步下樓去。

「喂?」她接起來。

「你準備好了沒有?我大概半個小時後會去接你。」他的聲音聽起來溫婉平淡,卻多了一種熟稔的親切。

似乎在不知覺中,他們的關係已經悄悄起了某些細微的變化,是因為聽了她那番聲情並茂的表白的關係嗎?

「好的,我在家等你。」

掛斷電話,她丟開手袋坐進沙發里去。

雲嫂站在旁邊突然笑呵呵地冒出一句:「太太,您今天很漂亮。」

千尋回過神,笑了笑應:「是嗎?謝謝。」

雲嫂見她今天心情似乎不錯,大著膽子又道:「其實您應該多笑笑,這樣先生看了也會開心。容我雲嫂多句嘴,夫妻之間能有什麼隔夜仇呢,像現在這樣開開心心不是很好嗎?您別看先生平時話不多,您生病那幾天他還是很關心您的。」

他關心她嗎?可信度有待商榷。他們之間的不是隔夜仇,而是一段捋不清楚的舊債,又豈是幾個笑容所能解決得了的。千尋沒吭聲,目光遊離到窗外夕陽的餘暉上去。

「太太,您生氣了?都怪我多嘴。」雲嫂見她神色黯淡下來,連忙道歉。

千尋搖搖頭,幽聲道:「雲嫂,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你不會懂的。」

甚至有時候靜下心來,她自己反覆思量,竟也偶爾閃過一陣困惑。當年雲秀姐想嫁給羅淮,如今她也算為她達成了願望。當年雲秀姐因為絕望而選擇結束生命,於是她就將這份罪過加在羅淮身上。她說要得到他的感情再踐踏掉,讓他痛苦,可,其實真的有意義嗎?

不,她不該動搖。就算她所見識到的羅淮並沒有原以為的那麼惡劣不堪,是個玩弄感情的混蛋,但云秀姐因為他的冷漠態度而死去卻是不爭的事實,他應該要受到報應,絕對應該!

今天是羅家二少爺羅新的結婚典禮,婚宴設在羅家大宅的花園裏。

傍晚時分,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來,花園裏已經亮起了絢爛的彩燈,人影穿梭十分熱鬧。草坪上按次序擺着長條餐桌,桌上擺滿了香檳和食物,供來客隨意挑選。

車駛進車庫裏,羅淮跟她剛說了句話就被管家找走了。羅老爺身體不好,夫人要隨在一邊照看着,二少爺是新郎官只負責招呼賓客,需要拿主意的事只能大少爺來。

千尋一個人朝主屋走,準備先去跟公婆打聲招呼。羅淮的父母都是平易近人的人,對她很好,結婚一個月來她一個人已經回來過幾趟。尤其是羅母,大概是覺得她很委屈,幾乎算是把她當女兒來疼。這算是唯一一件沒被她預料到的事吧,原本她還以為大戶人家的長輩一定都是高高在上的,尤其她的婚姻來得並不算光彩,沒想到他們並不曾拿嫌棄的眼光來對她,總是媳婦常媳婦短地叫。

她走到客廳里,四下巡望了一遍,並未看到兩位老人的身影,便拉住一個僕人問:「老爺和夫人呢?」

僕人告訴說老爺哮喘病犯了,剛剛上樓休息去了。

千尋趕緊提着裙擺朝樓上小跑去。

門推開了,羅母一見是她,把手抵在嘴巴上悄悄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又示意地指了指大床上已經睡過去的人。

婆媳兩人帶上門站到走廊上,千尋忍不住問:「爸爸還好吧,要不要讓家庭醫生來看看?」

羅母搖頭,笑了笑道:「沒關係,剛吃了葯已經好多了。這幾天他一直為老二的婚事操心沒休息好,我要他先睡一會,等酒宴正式開始的時候再叫他。」

說完拉起千尋的手上下看了看皺眉又道:「才幾天沒見,怎麼好像又瘦了?」

千尋彎了彎嘴角笑,「夏天嘛,瘦一點正常。」

羅母看着她纖秀的臉龐,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媳婦,可惜我們家那個臭小子不懂得惜福,一門心思老圍着芳姿轉。芳姿那孩子是不錯,可人家要當女強人,沒打算當賢妻良母,根本不適合我們羅家。就不知道老大是怎麼想的,忍心讓你受委屈。你放心吧,回頭有空我一定說說他。」

其實千尋知道羅母為什麼會對自己好,因為她自己年輕時也是小家碧玉出身,為人善良單純,所以在她眼中,她這個媳婦和她一樣也是善良單純的人。

忍不住在心裏嘆了口氣,面對羅母的體貼和疼惜,她多少生出了一絲愧疚。

「媽,我很好,羅淮對我也很好。」她只能這樣說。

羅母溫和地笑了笑道:「算了,先不提這事了。我們趕快下去幫忙招呼客人吧,讓老大一個人招呼一定忙翻了。」

婆媳倆拉着手下樓。千尋的心裏模糊劃過一絲異樣,覺得手心裏傳來的熱度很溫暖。她從沒見過父母的面,而這份溫暖應該就像是被母親拉住手的感覺吧。

來的人很多,都是羅家在商場上的朋友,還有羅新醫院裏的同事及一些同學。

酒宴七點鐘正式開始,新娘子身體不舒服只陪了幾杯酒就上樓休息去了,所有人便把灌酒的對象轉移到新郎官身上。

二弟是個脾氣溫和的人,又或者是自己的大喜日子心裏高興,所以不管誰灌都一律照喝。

千尋看不下去了,偷偷走到羅淮身邊拉拉他道:「你去替二弟擋擋吧,叫他少喝點,照那樣的喝法會把胃搞壞的。」

羅淮偏頭看她一眼,意外於她語氣里不自覺流露出的親切,似乎在她心裏也把羅新當自己的弟弟來看了。

「我知道。」他應着,端著酒杯朝那一群鬧得正歡的人走過去。

千尋正想幫婆婆扶公公上樓休息,轉身的時候不期然看到何芳姿站在自己父親身邊,目光卻是望向她這邊,若有所思的樣子。

千尋對她點頭笑了笑,然後款步走向兩個老人家旁邊,勸公公上樓休息。

無論何芳姿心裏在想什麼,生氣?討厭她一副女主人的樣子?還是鄙視她用手段才得來的身份?都不是她能管到的事。

將兩位老人送上樓,她剛步下樓梯就看到何芳姿站在羅淮身邊,巧笑嫣然地為他在擋酒。羅新已經喝多了,而看羅淮臉色漸紅的樣子一定也喝了不少,所以何芳姿心疼了。

明明也很愛對方,卻不知為什麼遲遲不肯嫁給他,才會讓她搶了先機佔到便宜。如此看來,拆散人家完美的戀情倒真是蠻罪過的事。

這間屋子裏除了僕人幾乎沒有她認識的人。偶爾認識幾個羅氏企業的人,看到她的表情都是很不屑,因為她是耍手段讓他們的上司出醜讓他們公司蒙羞的人。雖然大家看好戲的成分居多,但因為她成功了,基於酸葡萄心理,會看不起她也屬正常。

取了杯紅酒,她悄悄拉開落地窗走到陽台上吹風,佔領一方屬於自己的小世界不讓外人入侵。

屋子裏偶爾一陣嬉鬧鬨笑聲夾在夜風中傳來,完完全全將她隔離在外。她當然明白這不是屬於她的世界,也不會有所謂的感傷情緒。就像她的世界,這一屋子的人永遠也不可能融入一樣。

夜已經漸漸深了,天氣很好,新月如鈎,悄然從薄雲里露出一彎銀亮的光環。花園裏的彩燈還在夜幕里閃著明滅絢爛的顏色。

「月色不錯,的確值得一賞。」溫淡沉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打破一方靜謐的世界。

千尋轉身,看清來人後笑了笑道:「何先生,怎麼不在裏面喝酒了?不會是來責怪我招呼不周吧?」

來人是何俊傑,何芳姿的哥哥。

何俊傑雙手插在褲袋裏,斜倚着落地窗的伸縮門,對她懶散一笑道:「酒灌多了,想找個地方清醒一下腦子。還是你聰明,挑了這處不受打擾的好地方躲起來。」

說話間,他站直了身朝陽台這邊走過來。

千尋淡淡一笑道:「裏面的人我大多不認識,待在那裏也沒什麼意思。」

她對何俊傑不算很陌生,因為除了自己的一群姐妹,他是唯一在一個多月前那場婚禮上對她說祝福的外人。尤其他還是何芳姿的親大哥,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她可是破壞他妹妹感情的狐狸精不是嗎?

所以說這個人雖然有點深沉有點怪怪的,但不討厭。

「羅淮喝多了,你不去幫忙勸勸嗎?」他似是而非地問。

「有何小姐在,我很放心。」她也半真半假地答。

「是嗎?看來你對你先生是真的沒感情。如此一來我就有些困惑了,請容我冒昧問一句,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嫁給他呢?在我看來那並不是唯一的解決方法。」他將目光停在她清瘦的側臉上,眼神十分肆無忌憚,像是要把她看透一樣。

千尋揚了揚眉梢低嘆一聲,回道:「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那麼堅持。」

他只是一個陌生人,她當然不會告訴他答案。

何俊傑將視線移開,沒再說話,幽深的眼底卻隱約閃著銳利的光。同樣都是各懷心思的人,同樣各人的心思只有自己清楚。

酒宴一直鬧到很晚。一些商場上的長輩們來道過賀都走了,留下一群年輕人在那鬧。直到把新郎官灌得不省人事,陪酒的羅家老大也被灌得差不多了,那一群人才嬉鬧着離開。

羅淮扶羅新進房休息去了,千尋則跟着侍者們一起收拾餐桌。

客廳里還有人沒走,何芳姿跟何俊傑。何芳姿一心幫着羅淮擋酒,結果自己卻喝多了,搖搖晃晃地倒在沙發上吵著要羅淮送她回家,何俊傑就跟在一邊勸,仍未勸告成功。

不一會羅淮下樓來了,何芳姿一瞧見他就跌跌撞撞地倒進他懷裏撒嬌道:「淮,你送我回家,我就要你送!」

何俊傑還試圖把她拉回去,拉了幾遍都沒拉動,當下臉色沉了下來。

羅淮半擁著懷裏的人溫聲道:「反正已經忙完了,讓我送她回去吧。」

何俊傑擰眉瞪他一眼,冷聲問:「那你太太怎麼辦?」

羅淮愣了一下,大概現在才想到還有她在場。轉過身看了一眼不遠處在餐桌邊正忙着的千尋道:「我先送芳姿回去,你先等我一下吧,或者讓人收拾一間客房就在家裏住一晚,反正時間也不早了。」

千尋停下手裏的動作看過來,沉默了片刻道:「不用了,你送何小姐回去吧,我可以自己打車回去。」

經過先前的那場表白,偶爾再用委曲求全來換得他的愧疚,很值得,可不知怎的,心裏還是下意識地升起一陣悶悶的感覺。大概是氣憤於他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吧,怎麼說她總還是羅太太,甚至還向他承認過她喜歡他。但,既然喜歡是假的,她也就沒必要真的去計較什麼。

羅淮思忖了片刻,覺得不妥,於是道:「還是等我回來再說,晚上一個人打車不安全。」

她安不安全才不會是他會擔心的事,她當然知道他只是基於起碼的禮貌才說這一句。

「沒關係。」她垂眸低聲道。

何俊傑突然插話:「都別爭了,你送芳姿回去,我送千尋。」

一聲「千尋」叫得很自然,彷彿忘了他應該禮貌地稱呼一聲「羅太太」才合適。又或者他也認為她其實沒資格做羅太太吧,那是他妹妹的位置。

「不用麻煩了。」千尋想拒絕。

羅淮看向何俊傑,見他神色堅持,點頭道:「那麻煩你了。」轉身又對千尋道,「俊傑不是外人,你也別忙了,先回去吧。」

懷裏的人已經醉得昏昏欲睡,羅淮將她擁緊幾分,輕喚道:「芳姿,走了,送你回家。」

兩道相擁的身影朝着大門外走去,漸漸離遠。

千尋收回視線繼續低頭整理手邊的碗碟。

何俊傑走過去伸手攔住她的動作,沉着聲道:「走吧,時間不早了。」

她抬頭笑了笑,點頭道:「謝謝。」

羅淮的車停在羅宅的車庫裏,何俊傑的車停在宅子外面的路邊,所以千尋他們后出來,卻先坐上車。

正要打檔駛離,羅淮的車也剛好從鐵門裏駛了出來,何俊傑便放慢了速度讓他們先行。

駛出一千米就是十字路口,碰上紅燈,兩輛車都停了下來,並排停在路口邊。

千尋本能地望去一眼,昏黃的燈光下,她看到的是兩道緊緊擁吻的身影。

心像是瞬間被木槌敲了一下,發出一聲悶悶的低響,酸澀的情緒來得太突然,但消失得也迅速。

或許只是因為羅太太的身份被侮辱了,所以她多少覺得有點生氣,僅此而已。

綠燈亮了,隔壁車上的兩個人卻並沒意識到。何俊傑皺着眉心按了兩聲喇叭提醒,然後率先將車飛馳出去。

車身交替的一秒鐘里,她彷彿看到了羅淮眼底閃過的一絲愕然。她知道是自己看錯了,夜太暗,暗到迷亂了她的眼睛。車窗外的街景飛掠而過,像跳了幀的電影鏡頭。

車廂里的氣氛很靜,靜得只剩下汽車馬達傳來的轟響聲。

何俊傑從後視鏡里看了她一眼,突然開口道:「我很認真地問一句:你並不愛羅淮對嗎?」

千尋微微一愣,轉過臉輕道:「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問?」

身邊的男人臉色看起來很深沉,接下來總不會是直接要求她離開他妹妹的心上人吧?

「我只要你一句答案,是或不是?」他擰緊了眉梢。

「就算是吧。」她不愛羅淮,可這又與他何干呢?何芳姿真想要的男人,大可以自己搶回去,或者只要她想,根本連搶都不必,本來就沒失去過。

車子突然一個急剎車險險停在了路邊的機動車道上,尖銳的滑響直刺得耳膜發疼。胸腔里的空氣彷彿全被勒了出來,她好不容易撐穩身體,錯愕地轉過臉去看他。

這男人發什麼神經!

何俊傑一雙幽深的暗眸直視着前方,低低吐出一句:「這話可是你說的。」

搭在方向盤上的雙手突然轉了方向,改成牢牢扶住她的雙肩。她本能地要推開他,沒推動,卻聽見他又低低地說出一句:「既然是這樣,我也就沒什麼好顧忌了。」

幽暗的車廂里,他那張俊朗的臉漸漸在眼前放大,在貼近她嘴唇的前一秒她狠狠推開他,倉皇地叫道:「何俊傑,你瘋了!」

他被她推開了,也沒有再欺靠過來,坐回座位里,半晌才清晰地說道:「童千尋,我喜歡你。如果羅淮那裏沒有你的幸福,那麼你的幸福我來給。」

千尋虛軟地靠進座位里,閉上眼深深鎖緊了眉。這個何俊傑一定是瘋了,到底吃錯了什麼葯才會像程咬金一樣突然從半路闖進來。老天是在開她玩笑嗎?嫌她的情況還不夠亂?

如果不是何俊傑瘋了,那麼要瘋的人恐怕就該是她了!

夜色暗淡,窗戶被拉開了,白紗窗帘偶爾隨着夜風盪出一彎似有若無的弧度。

大概是酒精的關係,讓她睡意全無。

後來的路上一路沉默,何俊傑在她下車的前一刻沉聲說道:「我的心意,請你認真考慮一下。」

她沒回話,大步走到門邊按下門鈴,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去。混亂的夜晚,她只當是何俊傑酒喝多了說胡話,沒必要理會。

雲嫂還在為他們等門,見她回來直問要不要吃宵夜,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折騰了一個晚上她根本沒吃什麼東西。坐到桌邊大口吃光了一盤炒飯,然後上樓放水洗澡。打算洗完了好好睡一覺,當一切只是做了場夢,包括何俊傑突如其來的表白,包括在看到羅淮與何芳姿擁吻時她心中那一閃而逝的揪緊。

在浴缸里泡了半個小時,身體放鬆了,神志卻仍然很清醒。她穿上衣服乾脆下樓拿了瓶酒進房,睡不着就不睡好了,反正失眠也不是第一次。

昏黃的床頭燈照着牆上的掛鐘,凌晨兩點,那個男人還沒回來,大概也不會回來了吧。愛人醉酒,他理應在旁邊照顧著。

彎彎的銀鈎仍靜靜懸在暮藍的夜空裏,照着一室如水的靜默。

這一刻倒沒有了灌酒的興緻,她起身走到靠窗的沙發上斜躺下去,隔着大大的落地窗望着遙遠空寂的夜空漸漸出神,然後沉沉睡去。

敲門聲將她從沉睡中驚醒。揉揉眼睛看向窗外,天色已經露出魚肚白,將房中的一切籠罩進模糊的晨色里去。

牆上的掛鐘顯示在六點,這個時候不應該是雲嫂才對。

撫了撫隱隱泛疼的額角,她穿上拖鞋走過去開門。

門外的高大身影讓她有一秒鐘的失神,隨即在看到他一身皺巴巴的西裝后清醒過來。看情形他是剛剛才回來。

「回來了?」她扶著門問,神色平靜。

「嗯。」羅淮應了聲,目光停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頓了頓又問,「你還好吧,昨晚有沒有喝多?」

她見他盯着她的臉看,伸手拍了拍笑道:「很好,我沒有喝很多。」剛說完,一個噴嚏很不給面子地冒了出來。這就是有床不睡非要睡沙發的結果。

他忍不住淡擰了下眉,「等下記得吃藥,別又跟上次一樣拖到發燒。」

她抬頭看他一眼,有幾分困惑。聽他的口氣,怪怪的,像叮囑自己很親近的人。而她認為他們並不曾熟到那一步。

羅淮大概是看出了她眼中的困惑,一邊拉領帶一邊轉身回房,像是掩飾似的將話題岔開:「很累,我要睡一會,叫雲嫂十點鐘再叫我。」

不知為什麼他皺巴巴的衣服在她看來竟有幾分刺眼。一夜未歸,現在還知道叫累,真是個不知檢點的惡劣男人,起碼別把這種事拿出來說才對。他說得大方,她還嫌聽得渾身發冷呢。

參加羅新的婚禮后不久,琳琳也打電話來告知了她的佳期。下個星期五,在市中心一家很有名的酒店舉行。

陽光明媚的季節,的確適合和自己愛的人步入禮堂。

她是理所當然的伴娘。從接到電話開始她就天天過去跟着操辦婚禮要準備的東西,陪新娘子買衣服選家居用具,忙得團團轉。看着琳琳幸福的表情,她也打心底里開心。琳琳真的算是幸運吧,普通人想得一份真誠的感情都不容易,更不用說還是有她那樣經歷的人。

一群姐妹彷彿也看到了希望,都笑着說屬於自己的真命天子也許就在下一個十字路口等著自己撞上。如果當初雲秀姐不那麼傻,說不定也會遇上與自己相屬的那個人,只能說造化弄人。

一連幾天都是早出晚歸,她跟羅淮已經差不多快一個星期沒見面了。在家裏唯一能碰上的雲嫂每次在早飯桌上看到她,總是一副嘆氣搖頭的模樣。

參加完二少爺的婚禮之後,原本還以為他們小兩口之間有了突破性的進展,現在看來居然還在原地踏着步子。好不容易先生偶爾回來得早了,又換成太太整天不在家了,看得她這個旁觀的人跟着鬱悶死。

天近傍晚時分,暮色漸濃。千尋踏下計程車,捶著胳膊朝家裏走。

門房老早就看到了她下車,已經打開了鏤花鐵門,站在門旁跟她打招呼:「太太,您回來啦!」

千尋露出一個疲倦的笑,點頭應了聲。

一路邁著懶散的步子往主屋走,推門換鞋,一邊拉散頭髮一邊往客廳的沙發走,口裏隨意喚道:「雲嫂,麻煩幫我泡杯茶。」

雲嫂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應了聲。千尋卻因為瞄到沙發上沉坐着的人影而嚇了一跳,他怎麼會破天荒回來這麼早?

「回來了。」他的視線從電視上移到她身上,溫淡地招呼一句又將目光移了回去,姿態悠閑中竟透著一絲居家的味道。

八百年不曾在家裏電視機前坐過的人居然一派無所事事地在看電視節目?

他——不會是生病了吧?還是發燒了?

她因為太意外,回起話來竟不爭氣地結巴:「嗯……回來了。」

心裏思忖想着沙發已經是人家佔去的地盤,她還是放棄吧,改坐飯桌旁邊好了,反正也快吃飯了。

作出決定,她的腳步也不著痕迹地轉了方向朝飯桌走去。沙發里的人還是一心一意看着他的電視,讓她懷疑那個台放的不是什麼綜藝節目,而是第一手財經新聞,才會博得公事繁忙的羅總經理撥冗坐下來認真觀看。

雲嫂端了杯茶遞到她手邊,湊過來小聲道:「先生很早就回來了。」

千尋低下頭喝茶,他早回來跟她好像沒太大關係吧?

「飯好了嗎?我餓了。」她將話題岔開。

雲嫂連忙點頭,「好了,早好了呢,就等您回來了。」說着轉身進廚房端菜去了。

飯菜擺齊,雲嫂笑着大聲招呼:「先生,吃飯了!」

千尋在心裏無力地嘆了口氣。飯桌上突然多出一個人來,她會不習慣,一定很不習慣。早知道就推說在外面吃過了。

客廳里那道挺拔的身影移步過來,在她對面的位子上坐下。

她低下頭,悶聲吃飯。自認自己一直都夠伶牙俐齒,第一次跟他對面同桌吃飯,她卻突然覺得很彆扭,彆扭到她在不知不覺里落了弱勢而不自知。

「這幾天你很忙,是有什麼事嗎?」他突然淡聲開口。

吃飯時間不應該講話,他到底有沒有基本的飲食常識啊?

「有個朋友要結婚,我跟着幫幫忙。」皺眉歸皺眉,她還是如實作出回答。

他應了聲,沒再繼續問,埋頭吃飯。

雲嫂斜靠在廚房的門旁,無力地哀嘆搖頭。真不知道這對小夫妻心裏是怎麼想的,難得碰到一塊吃頓飯,氣氛悶得像互欠了幾百萬一樣,若要真合不來又何必仍維繫在一起呢?年輕人的心思啊,她這種上了年紀的人實在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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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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