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第十一回

那撞中少年穴道的卻是方才他打賞出去的銅錢,小二嘻嘻一笑,低頭撿起那枚落地的銅錢,自言自語的說道:「這些便算作是我的診金吧。」回頭又沖門外喊道:「悅兒,你進來吧。」

門扉一開,閃進一紫衣少女來,正是李悅。她嬌笑道:「小二哥哥,可是你叫我么?」那小二卻是謝君愷假扮的,當下回道:「是呀,卻沒想這麼一叫,竟把天上的仙子給叫下凡來啦,小的真是好命。」

李悅聽他說笑,忍不住咯咯嫣然笑起,笑聲若銀鈴輕搖,十分悅耳動聽,那少年雖被點中了穴道,一雙眼睛卻是與常人無異,但他目光一接觸到李悅,眼珠子竟似也被點中了穴道,轉也不轉了。

床上那受傷女郎掙扎爬起,喝問:「你們……是什麼人?」謝君愷有禮道:「姑娘勿動,我們不是壞人。」走得近了,那女郎一抬頭,突然「啊」了一聲,喊道:「是你,妙手聖醫?」謝君愷一愣,問道:「姑娘認得我?」那女郎道:「怎麼……不認得,我……我是唐穎啊。謝公子不記得我了?」見謝君愷一臉迷茫,她接道:「唐莞是我妹妹。」謝君愷恍然道:「哦,原來是『玉琵琶』唐大小姐。」

李悅一聽那女郎竟是唐莞的姐姐,眉頭一蹙,說道:「早知道就不來了。」轉身欲走,謝君愷忙叫住她:「悅兒,你上哪去?快來幫忙。」李悅哼道:「我還沒吃早點,肚子餓啦,等我吃飽了再說吧。」謝君愷攔住她道:「好悅兒,別耍性子啦,唐大小姐傷勢要緊,還是先替她治好了傷吧。」李悅不喜道:「要救你自去救去,你是大夫,我又不是。」嘩啦拉開大門,走了出去。謝君愷大為尷尬,追了兩步,想起一事,忙又折回,取出一隻小紙包,遞給唐穎道:「唐小姐,這是我特製的金創葯,你先用着。」唐穎稱謝接過,謝君愷卻早已轉身,臨出門時順手替那少年解了穴。

唐穎掙起,見師弟仍是動也不動,直挺挺的站着,她喊道:「師弟。」連喊數聲,那少年「啊」了聲,方才回過神來,傻傻的說了一句道:「果然是仙子下凡啊。」

謝君愷尚未趕到前廳,就聽人聲嘈雜,他挂念李悅,擔心她衝動出事,腳下更是加快。

前廳用膳的客人正多,卻見他們大多都不坐在桌子旁吃飯,而是簇擁在臨窗一處,落在後頭的人更是踮起腳尖,伸了老長的脖子,爭先恐後的不知在瞧着什麼稀奇。只聽廚房內小二一聲吆喝:「來啰!『糖蒸酥酪』。」手掌里託了碟黃燦燦的點心,快步奔了過來。圍着的人紛紛讓開,謝君愷從那人縫裏那麼一瞧,見一抹紫衣人兒端坐在方桌旁,那人可不就是李悅么?

小二一臉諛媚討好的姿態,將碟子往李悅跟前一放,說道:「姑娘,您要的糕點。」李悅瞄了眼那碟點心,伸手一撥,咣鐺摔下地,慍道:「這也算得是『糖蒸酥酪』么?你們店家盡矇著黑心的坑騙人,敢情是欺我年紀小不識貨?」眾人一聽,不由分說的罵起那小二道:「混帳東西,竟敢欺負人家小姑娘。」更有人擼袖欲打,嚇得那小二抱頭逃回了廚房。掌柜見狀,忙哈著腰的給李悅直賠不是,吩咐廚房重新做過。

謝君愷分開人群,彎腰撿起一塊酥酪道:「悅兒,別任性啦。我瞧著這點心做的滿精緻的,也沒什麼不好,你別太難為人家啦。」掌柜一聽總算來了個幫腔的,真是感激涕零,險些沒當眾給謝君愷跪下磕三響頭。

李悅將脖子一梗,道:「你瞧好的東西多了,你愛吃這沒品的東西,你就儘管吃好啦。」一拎裙裾,起身跑回了自己房間。剩下謝君愷兀自愣在那兒,遭人責罵:「你這堂堂男子,幹麼欺負這麼一個水靈標緻的天仙姑娘,你沒見她眼睛紅紅的委屈樣子,真叫人見了心酸。」

謝君愷追回房,才要敲門,就聽裏頭嚶嚶的傳出抽泣,他心頭一緊,像被人用重鎚狠狠敲了一下。推門而入,但見李悅伏倒在床頭,正悲傷得起勁。謝君愷低聲說道:「對不起……」李悅悶悶哭道:「原不關你的事……」抬起身,一張臉梨花帶雨,凄楚可人,說道:「我……是我的不對。只是,只是我見了那唐穎,想起我妹妹,她遭歹人挾持,至今下落不明,這一切難道不是她唐家姊妹的錯?你卻要叫我救仇人,這我是萬萬也做不到的。」

謝君愷心頭更加歉疚難過,心道:「我原暗裏發過誓,此生再不讓她受半分委屈,卻沒想竟還讓她傷心成這樣,我真是該死了。」說道:「是我考慮欠周,你別太難過了,若心裏有什麼氣,儘管沖了我發就是。」李悅抹淚道:「我也不是故意要找別人的晦氣,只是那道『糖蒸酥酪』的甜點是我妹妹最愛吃的,我聽那小二自吹會做,這才要了的。可誰又知偏偏竟給做了那般難看的東西。」

謝君愷聽她說話十分明白事理,倒也不是故意使性子亂髮脾氣的。又想她平日性子本就溫柔,今日會鬧情緒,全是自己沒顧及到她的感受,一時更為自責。於是低聲安慰道:「我是個獨子,沒有妹妹,也許你的感受我不能體會貼切,但幾年前,媽媽去世時,我乍失親人,這種傷痛我還是能理解的。」說到這裏,回想起母親的音容慈愛,不禁酸楚,思念之情湧現,整個人都隨之黯淡下來。

李悅與他相處這麼久,倒還是頭一次聽他提及他的媽媽,不由問道:「那你爹爹呢?你媽媽去世時,他一定也很傷心啦?」謝君愷神色更為一痛,沉聲說道:「我沒有爹爹,聽媽媽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爹爹就死掉啦。」李悅道:「哎喲,對不住,我可不是故意這麼說的……」他搖頭自嘲道:「這也沒什麼,爹爹過世的時候,我大概年紀實在小,爹爹長得什麼樣子,我竟一點印象也沒有。」

李悅問:「你就一個人,在江湖上闖蕩了這麼些年么?」謝君愷點頭:「是啊,我的醫術和武功都是我媽媽教的,只可惜我福薄,悟性又差,竟沒能領會出一半的精妙要義。」聽他如此一說,李悅歪著螓首,一張粉臉上滿是崇敬之色,道:「你媽媽定是個既溫柔又美麗的女子,她武功又那麼好,真是世間少有。」謝君愷卻道:「她人長得美是不錯,武功卻是半點不會的。」李悅奇道:「她不會武功?那她怎麼又教了你一身好本事呢?」他笑道:「未必一定要會武功才能教徒弟的,我媽媽她記性極好,說是曾得高人講過些武學精義,雖自身不能練,但以她的悟性,將那些精義口傳給我,也是十分容易的事。」說到這裏,心中卻想:「唉,倘若不是媽媽她不會武功,我又怎會對修習內功心法一無頭緒,全憑了揣測之心強行胡亂修鍊,導致岔氣呢?卻不知媽媽她為何只傳了我招式,而從不傳我內功呢?」這個問題他想了許多年,這時重又觸動心弦,不禁痴痴怔住。

李悅喃喃道:「不會武功?啊,是啊,我明白了,你是說不會武功不等於不懂武功吧?」謝君愷見她聰明過人,悟性極佳,含笑點了點頭,李悅低聲自語:「不會不等於不懂……可不懂之人有沒有可能憑自個兒就練會了呢?」謝君愷聽不真切,低頭問道:「悅兒,你說什麼?」李悅驀地抬頭,道:「沒什麼,我胡想些事,你接着說吧。」

謝君愷嘆道:「我終不是練武的好料,空有內功精要在心,卻是半點也領悟不透,練來練去,總是練不到點子上,所以……」想到近日遇見的少年高手——水霄與郤煬二人,不由皺起濃眉,道:「放眼武林,我現在雖混出了個小小的名頭,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點微末之術,怕是再混得幾年,終要被人所遺忘的。」李悅聽他口氣頗有惱怨,心想:「看樣子,他倒並非是淡泊名利之人,心中念念不忘的是爭名奪利,難道這江湖中竟也與官場里一般,才子們個個想的不過是做高官得厚祿么?」不由對謝君愷暗暗起了鄙視之心,故意問道:「那依你,是要一統武林,做那萬人景仰的武林盟主才遂心愿啦?」

謝君愷先是一怔,待聽出李悅話中含義,不由仰天哈哈大笑,悵然道:「悅兒,你莫把我想歪啦。」轉過頭來,滿身豪氣,說道:「平生只願做一頂天立地大男兒,有所大作為!悅兒,功名利祿與我無用,我的奢願是做個問心無愧,匡複正義的俠者。只是……這俠義者又豈是那般輕易就能做到的?古來能擔得起大俠這個稱號的又有幾人爾?」李悅聽他語氣豪邁,不由內心激動:「我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謝大哥幾次出手幫我、助我,我竟這般小瞧了他,真是該打……」面上不由一陣羞赫,眉睫低垂,手指不停的絞動着胸前的絲帶。

過得片刻,聽他始終不吭聲說話,悄悄抬起頭來,卻看見他倚在窗邊,正望向窗外一株盛開的桃花。李悅張嘴欲喚,謝君愷驀地縱身躍出窗外,手在桃樹枝上一攀,人打了呼旋,又跳進了屋內。李悅大感詫異,他手裏擎了枝粉色的桃花,笑吟吟的遞給她,說道:「悅兒,你喜不喜歡?」李悅身子猛地一顫,喜道:「喜歡……」伸手接過,滿心歡喜,將桃花湊近鼻端輕嗅。謝君愷瞧她人面桃花,嬌媚無限,心裏痴道:「但求能陪在她身邊,每日這般瞧上她一眼,我也就心滿意足啦。」

李悅瞟了他一眼,眼波柔盈,心裏暗暗想:「終有一日,要是有那麼個機會,我定要想盡法子,讓謝大哥完成他的心愿才好。」

這時,對面門吱地一聲,只聽唐穎師弟的聲音低道:「師姐,還行么?若不行的話,可千萬莫要硬撐呀。」唐穎悶哼一聲,低沉道:「還行……那妙手聖醫的葯果然非同凡響,我……現在好多了。咱們快走,我……我撐得住。」

謝君愷正要開門出去,李悅卻拉住了他,搖了搖頭,示意從門縫裏往外瞧去。只見那少年攙著唐穎,沉着臉半晌不應聲,也不跨步,僵硬的站在原地。唐穎奇道:「怎麼啦?快走呀?」少年哼道:「師姐,那妙手什麼的狗屁大夫,真有你說的那麼神氣么?」唐穎虛弱道:「你怎麼啦,這時候還來問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快快走人,路上我再跟你慢慢說。」那少年一臉悻悻的表情,這才很是不情願的跟唐穎走了。

李悅瞧了瞧謝君愷,手肘輕輕撞了撞他,抿唇笑道:「喂,狗屁大夫,你有什麼神氣的地方得罪了人家,令他如此不爽快啦?」謝君愷道:「我怎麼知道……」頓了頓,方醒悟道:「悅兒,你怎麼可以借他的混話來罵我?」李悅嘻嘻而笑,說道:「我怎麼罵你啦,罵你的人是他才對。」大眼裏眨了眨,露出頑皮好奇的光芒,續道:「咱們跟去瞧瞧如何?」

謝君愷想起昨晚她師姐弟二人形跡古怪,正捉摸不透,李悅如此一說,正中下懷,當下答道:「好。」一開門,拉了李悅,悄聲跟了出去。

唐穎有傷在身,行動不變,走的不是很快,她師弟扶着她,一路東張西望,倒顯得分外引人注意。謝君愷帶着李悅綴在他二人五丈開外,見他二人作了尋常夫妻的打扮,混在人堆里一路往北走。

走得片刻,便有人上前與他們搭訕,謝君愷遠遠見那人四十來歲,身材精悍矮小,雖作田裏農夫打扮,但他走起路來健步開闊,一眼便可看出是個練家子。他與唐穎二人低聲說了幾句,便轉身向西走去,唐穎二人緊隨其後。

往西直走了十多里路,唐穎漸支撐不住,雙腿發軟還直哆嗦。那農夫回頭一望,也不說話,手臂攬過,將唐穎扛到了肩上放下,而後繼續趕路。唐穎身子雖輕,但少說也有個幾十斤重,他扛在肩上卻似無物般,渾然沒受影響。腳步放開,反比剛才奔得愈加快了。又奔得數里,那少年一人獨行,竟被他遠遠扔在了後頭,拉下了數十丈。那農夫回頭哈哈大笑,返身折回,單臂一撈,少年吃了一驚,下意識的伸臂去擋,卻是手臂一震,被他格了開去。接着腰帶上更是一緊,被那農夫一把揪住,將他提拎了起來。

那農夫負了兩個人,施展開輕功,一路朝西狂奔。

奔了片刻,他忽然又改方向,折向南去,沒多久又折向東。直跑得有個把時辰,他忽然徑自往西狂奔,來到一處郊外的民宅門口,將唐穎與她師弟往地上一放,聲若洪鐘般的回頭高喊道:「閣下好俊的輕功,帶着人竟還能追得上我!」

謝君愷知道身形已被察覺,只得拉了李悅從樹上躍下,對着那農夫恭謹的施了一禮,道:「小子不才,多有冒犯,還望前輩恕罪則個!」那農夫嘿嘿一笑,道:「我幾次欲甩脫你而不能,你果然還有些能耐。你叫什麼名字,幹嘛要跟着我大侄女他們?」順眼瞥了眼一旁的李悅,微微一怔,暗贊:「好個標緻的小姑娘。」李悅昂然而立,也不施禮。

謝君愷剛要回答,那少年搶著說道:「他姓謝,是個大夫,叫什麼狗屁妙手的……」李悅插嘴斥道:「什麼狗……你才是狗呢,盡愛亂吠咬人的。」她原要說「狗屁」二字,但覺在人前說出不雅,出口時便又改了詞。那少年被她說得面紅耳赤,十分尷尬,卻奇怪的不出聲反罵,只惡狠狠瞪了謝君愷一眼。

那農夫才「哦」了一聲,靜靜的深宅大門忽然嘩啦拉開,一人影從裏頭急竄而出。謝君愷駭了一跳,連忙掩在李悅身前,護住了她。沒想那人影卻是直奔那少年而去,只聽「啪啪」兩記脆響,竟是扇了那少年兩耳瓜子,罵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連妙手聖醫謝君愷你也敢不放在眼裏,你還想在江湖上闖出什麼名堂來?」那人影出手又快又重,少年猝不及防,竟被打倒在地,捂著一張臉,滿是委屈。唐穎見他雙頰紅腫,好不心痛,喚道:「婆婆,您幹麼打得這麼狠,冬青他怎麼說也是您的外孫啊。」

謝君愷定睛一看,那人影不是別人,竟是唐門的唐韶琪,忙施了一禮,道:「晚輩謝君愷見過唐老前輩。」唐韶琪冷冷哼了一聲,也不答理他,只對唐穎說道:「沒錯,他是我外孫,正是如此,我才更要打他。」上前對孫兒大喝道:「起來,你可也老大不小了,賴在地上想做什麼?博人同情么?」那叫冬青的少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十分尷尬,唐穎拉他站起,反被他沉着臉掙開道:「我不要別人同情。」唐穎一愣,愕道:「你……你,你這個大傻瓜!」一甩袖,氣呼呼的跑進了民宅。冬青一怔,低低的喊了聲:「師姐……」忙追進門去。

唐韶琪對那農夫道:「定涯,我叫你去接穎兒與冬青,你怎麼把不相干的人也請了來啦?」那農夫微微一笑,並不答話,謝君愷卻是心中一懍:「定涯?莫不是『蜀中四傑』的老三唐定涯?」

蜀中唐門有四位大大有名的高手人物,江湖人稱「蜀中四傑」——老大唐定海,老二唐定溪,老三唐定涯,老么唐定清。其中唐定海唐家絕學練得最為厲害,正是現任執掌唐門的掌門人,唐穎、唐莞便是他的兩個女兒。

蜀中四傑其實並非都是親兄弟,除了老大老二外,唐定涯與唐定清都只是堂房裏的子侄,原本在這種大家族裏,向來都是長子長孫的往下一脈傳承家業,絕無庶齣子侄出頭的道理。但唐定涯與唐定清二人卻因其出色的表現,受到唐老太爺的賞識,破格重用。唐門四傑海、溪、涯、清,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唐門能有今日,聲望直逼「一派、一教、一宮、一谷、一世家」,靠的全是這四傑之力。

當下,謝君愷對着唐定涯深深一揖,拜道:「晚輩方才不知是唐前輩大駕,多有冒犯。晚輩對前輩實在仰慕已久,今日得見,真是榮幸之至。」唐定涯笑道:「不用客氣,謝少俠俠名遠播,我也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是名不虛傳。」唐韶琪在一旁冷哼道:「謝少俠!謝聖醫!你放着大批的病人不去醫治,倒是對我們唐門的事格外上心啊?」

謝君愷知道她還是為了上次在土地廟輸招的事記懷在心,要向她解釋今日之事純屬誤會,卻又實在無從說起,一時好不尷尬。李悅忽道:「謝大哥的確是太偏心啦,放着大批捧著金銀上門求醫的病人不顧,卻偏偏憐惜姓唐的一個相貌平平的大姑娘,只為了收取那十幾文的銅板,竟巴巴的趕了這許多路來給她瞧病。」語鋒一轉,對謝君愷道:「大哥,咱們還是回去吧,小妹我早與你說啦,唐門良藥齊備,唐大小姐內力深厚,是不會稀罕你的一點微薄醫術的。」

她這番話,表面上是在責怪謝君愷,實際上卻是在指責唐韶琪的狗咬呂洞賓,不知好歹。唐韶琪活了一大把年紀,豈有聽不出李悅話中含義的?她冷哼一聲道:「小丫頭牙尖嘴利的倒挺能說。哼,老婆子恩怨分明,我侄孫女若真受了謝少俠的好,老身自當在此先謝過。」說着,側着身子雙拳一拱。謝君愷驚道:「唐老前輩快別這樣,這可實在折煞我了。」忙對唐韶琪還禮不迭。

唐定涯不露聲色,說道:「唐門家事,原不該勞動謝少俠,但少俠既然已經來了,那也就客隨主便吧。少俠屋裏請!」伸手讓出大門來。唐韶琪驚道:「定涯,你想做什麼……」唐定涯看了她一眼,沉聲道:「姑姑,我希望你知道,現在大哥他們都不在,按著規矩,唐門就該暫由我負責。姑姑,你雖是我的長輩,但還請恕侄兒逾禮了。」伸手一擺,對謝君愷道:「少俠請!」唐韶琪氣得險些厥過去,拂袖進屋。

謝君愷聽他姑侄二人一番對話,好不奇怪,但也知其中必然大有隱情,當下攜了李悅的手,兩人一同進了民宅。

宅子不大,入得前廳大堂,謝君愷便看見裏頭已有四五個人圍坐在了一塊,竊竊的似在爭論着什麼,一見唐定涯領了兩陌生人進屋,便立即停了口,齊刷刷的拿眼掃了過來。謝君愷向眾人作了一團揖,早有人搬來兩張椅子在兩人跟前放置了,唐定涯招呼道:「少俠請坐。」謝君愷忙道:「唐前輩客氣了,少俠這個稱呼是在下萬萬不敢當的。前輩今日有何用得着在下的地方,但說無妨,只要在下能辦得到的,赴湯蹈火,無不從命。」

唐定涯笑道:「我聽二侄女提過你,說你少年有為,不但醫術高明,武功更是了得。我這二侄女向來眼光高過於頂,她能這般誇獎一個人,可真不簡單。這樣吧,咱們也別前輩晚輩的見外啦,你若不嫌棄,叫我一聲唐三叔吧。」謝君愷沒想蜀中四傑中的老三竟如此平易近人,心中欣喜,喊了聲:「唐三叔。」謙遜的道:「是唐莞姑娘過獎了,我不過是個略通醫術的後生小子。」猛地想起唐莞腿上帶傷,他卻因為李悅的關係,將她一人撇在了嵩山山腳,內心不由一陣歉疚。

唐定涯卻是絲毫沒察覺,只與他親親熱熱的閑聊。這時冬青端了兩盞熱茶從後堂走出,將杯盞遞給謝君愷時,他卻故意裝作不小心的一個趔趄,杯盞脫手,潑將了出去。唐定涯喝道:「不得無禮。」喊得卻是遲了,那滾燙的茶水迎面向謝君愷潑到。

謝君愷早有提防,身子向後略仰,連人帶椅的平移挪后了三尺。那杯盞摔到了地上,咣啷聲既脆又響,杯身直摔成了四五瓣,謝君愷卻是一滴茶水也沒沾到,足下一點,椅子平平的又挪移歸了位。若不是地上有水漬、碎茶器為證,還真叫人看不出方才曾發生過什麼事。

冬青氣紅了眼,一伸手,出掌打向謝君愷。謝君愷坐着,他站着,這一掌居高臨下,實是占足了便宜。唐定涯喝道:「住手,項冬青,你是越來越放肆啦,還把我這個舅舅放在眼裏么?」他嘴上罵歸罵,手裏卻沒有一點要阻止的意思,仍是端坐着不動。謝君愷心裏明白,唐定涯是想趁此機會,借項冬青的手試試他武功的深淺。當下微微一笑,也不動氣,說道:「項兄弟,客棧里是我的不是,不該戲弄了你,你大人大量,還望勿怪才好。」項冬青一掌打來,他不退不避,反伸出雙手迎了上去,顯得親熱已極。項冬青大吃一驚,見謝君愷雙手握來,連忙中途換掌,卻不料手上一緊,雙手仍是被緊緊握住。抬頭一瞧,卻是謝君愷已站了起來,雙手如鐵箍似的握緊了他,笑道:「項兄弟……」項冬青只感手掌被捏成了拳,指骨間咯咯作響,疼得他一陣呲牙咧嘴,只差沒大聲喊叫出來。

李悅含笑道:「謝大哥也忒小瞧人啦,項公子才不會為了這麼點小事記懷呢,說不準,他呀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啦。項公子,我說的對不對?」項冬青見她眼梢帶笑,嬌美可人,語音更是宛若黃鶯出谷,聽得他心裏說不出的舒坦與喜悅,手上的疼痛也似減輕了不少,高聲說道:「那點小事……我、我早就忘光啦。」李悅側過身,悄悄朝謝君愷眨眨眼,笑道:「我說的沒錯吧,項公子才不是一個記仇的人呢。」

謝君愷哈哈一笑,鬆開雙手,說道:「是我小心眼啦。」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坐下。項冬青垂手退開一旁,時不時的拿眼偷睨李悅,每瞧一眼,面上便臊熱一陣。

唐定涯道:「小孩子家不懂事,愛胡鬧,謝賢侄勿怪。」謝君愷道:「哪裏。」唐定涯伸手指了指對面四個人,說道:「這幾個,也都算是我們唐門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啦……」說到這裏,神色一黯。

謝君愷打量那四人都不過二十歲左右的模樣,正對面的坐了三人,此刻正一臉的痴迷,雙目眨也不眨的盯住了李悅猛瞧,只靠門口的那年輕人背上背了一雙短戟,一臉的冷漠,滿眼煞氣,正細眯着眼也在朝謝君愷暗暗的打量,四目相接,謝君愷沖他淡然一笑,點頭示好,他卻冷冷將頭扭過一旁,着實冷傲。謝君愷這幾年行走江湖,碰到這種與自己年紀相若,卻因不滿他「妙手聖醫」名聲響亮,而對他冷眼相輕的年輕人多了,也就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倒是唐定涯突然低沉下來的話語吸引了他的注意。

只聽唐定涯道:「賢侄可曾聽說過上月少林召開的『鋤魔大會』?」謝君愷點了點頭,心想:「怎麼又和鋤魔大會有關?好象一下子整個武林都在議論這個夭折了的鋤魔大會呢。」唐定涯嘆了口氣:「三月初一,按腳程算,到三月下旬無論如何,掌門大哥他們也該迴轉了。只可惜我們這些在四川留守的人直等到了四月初,也不見有一個人影回來報訊,後來四方打聽,才知道嵩山上出了大事啦。」

謝君愷心裏突地一跳:「難道不是唐莞回到唐門告訴他們事情經過的么?」問道:「唐莞姑娘可曾回四川?」唐定海搖頭道:「沒有,去參加鋤魔大會的人,包括我大哥,二哥與四弟他們在內,一個人都沒回來。」言下之意,包括唐門掌門在內的「蜀中四傑」里的三大高手,竟都無故失了蹤,可見事態嚴重。

謝君愷原本在少林寺時,聽聞各大門派與會弟子失蹤,雖覺蹊蹺,卻並沒有太過放在心裏多加深究。試想,各大掌門失蹤,若是真,原因只能是一個,便是被人擄劫。但試問,能在短時間輕鬆擄走一干高手,卻又實在是沒可能的事情。這時聽唐定涯重又提及,回想起當日情景,一時百思不得其解。許久,皺眉道:「不敢欺瞞唐三叔,其實各大門派弟子失蹤當日,我恰在少林寺內……」唐定涯聞言大驚,霍地站起,激動道:「你在少林?這麼說我大哥他們的下落你是知道的了?」一時間,唐門諸人紛紛聚攏過來,齊聲道:「他們在哪?」

唐穎更是急道:「謝公子,勞煩你快告訴我,我爹爹和妹妹他們到底去了哪裏?」謝君愷忙道:「令妹沒事,只是受了點傷,我離開河南時,她還留在嵩山養傷,現下想來,應該早就康復啦。」接着,將自己那日在嵩山上遇到的事慢慢說出,只不過其中光悟臨終講述與冷香仙子的那段過節和《翔龍御鳳》的來由,卻是略過不提。但想:「唐門中人曾不遠千里趕赴長安去擄劫公主,想來那《翔龍御鳳》的秘密,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提了反倒叫他們尷尬。」轉念忽而又想起李悅一身古怪的武功,恍然心驚道:「我怎麼從未細細想過這件事情呢,悅兒曾說過她的武功乃是御鳳公主所傳,那麼御鳳公主的武功……她的武功,莫不是習自《翔龍御鳳》,那本秘籍果不其然是落在了御鳳公主的手中?」

心裏這麼一想,不由轉頭去望李悅,只見她坐在椅中,滿臉慍色,似強忍滿腹怒氣,正待出言相詢,唐定涯卻道:「照賢侄如此說來,那鷹爪子豈不是嫌疑最大?」想到此事竟牽扯到官府,甚感棘手,語氣中不由流露出濃濃的憂慮。唐韶琪冷哼一聲,道:「爪子強硬那又怎樣?真要硬來的話,難道咱們唐門會怕了他們么?武則天那個賤女人,做盡傷天害理,大逆不道的壞事,這回竟又想要插手武林中事,哼,她也忒痴心妄想啦!」正說得憤慨,忽然迎面一道勁風襲來,她耳目過人,來不及細想,將頭一側,一件物事擦着她的麵皮嗖地飛了過去,砸在了牆上。那物事撞牆后乓啷有聲,摔在地上裂成了無數碎片,唐韶琪瞪眼一瞧,卻是一隻青瓷茶器,正是方才項冬青端出的茶盞。項冬青一共端出兩盞茶,一盞潑謝君愷時摔碎了,這一隻自是李悅用的那隻茶盞了。

唐韶琪回頭沖李悅喝道:「你是什麼意思?」李悅橫了她一眼,冷道:「你也一大把年紀啦,怎的說話卻如此陰毒,當今太后再不好,她的功過是非也自有史官來評,用不着你在這裏大放厥詞。」唐韶琪在唐門中是出了名的性子暴烈之人,她是唐定海的嫡親姑姑,老太爺故世后,唐門裏就屬她輩分最高,先時唐定涯在門口駁她話時,已叫她大感面上無光,這時竟又被一個小姑娘當着自己小輩們的面指責數落,不由怒從心起,喝道:「我自罵武則天,關你什麼事啦?武則天是你親娘啊,你要這般維護她!」若不是瞧在對方年幼,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與她動手有大欺小的嫌疑,她老早衝上去扇她兩巴掌了。何況一邊還有個唐穎及時拉住她,柔聲勸說:「婆婆,我瞧那小妹子年幼,不懂說話,口氣才重了些,她絕不是故意的,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她哪卻里知道,她這隨口一說正是說對到點子上了。

李悅氣苦不已,身子微微發顫,面上一陣紅熱,謝君愷見她過於激動,怕她氣極傷身,趕忙握住她的一隻小手,輕輕搖了搖,小聲示意道:「悅兒,別使性子啦,唐老前輩不過是說了武后兩句,這也沒什麼。我知道你原是宮裏的宮女,對太后忠心,聽不得有人講她的壞話。但是這裏早已不是皇宮啦,武后做下的事人神共愾,將來你若是聽數千人,數萬人也這麼說,而且說得更是難聽百倍,那你豈不是要氣壞啦?」

李悅雙目已紅,隱隱泛出淚光,喃喃道:「你說什麼?什麼叫人神共愾?什麼叫說兩句沒什麼……你、你……你們……我不愛聽你這麼說,若是你以後還說這些話,我……我便與你分道揚鑣,咱們各走各的吧。」這幾句語音發顫,卻是說的斬釘截鐵,謝君愷一懍,緊張得脫口而出道:「我不讓你走,我絕不讓你再離開我一步。」李悅強忍淚水,道:「要我不走也行,我不喜歡與這些人再呆在一起啦。」謝君愷大感為難,若突然這時要帶了她離開,真不知該如何向唐定涯啟口。

李悅見他臉色忽閃猶豫不定,摔開握著的手,轉身便走。她走的極快,到門口時,恰巧一名唐門弟子站在門前擋住了通道,她伸袖一拂,並沒見她使出什麼大動作來,那名弟子卻「哎呀」高叫聲,仰天摔倒。唐韶琪哪裏還能按捺得住,厲喝道:「臭丫頭,當真目中無人,無法無天啦!這回是你動手在前,可別怪我老人家欺負了你。」

李悅聞言在門口站定,冷冷的回身道:「想打便打,羅唣那些廢話作甚?」她幾次言語相激,唐韶琪更有心要好好教訓她一番,喝道:「小丫頭,今兒老婆子替你爹媽好好教訓教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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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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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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