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死生契闊 與子成痴

番外 死生契闊 與子成痴

三月廿三日,牡勒山被圍三日之久,其間,偶有巽軍逃兵從山上潛下,被夜軍俘獲,皆言,巽帝迄今下落未明,巽軍軍心渙散,沒有食物,飢餓不堪,強被副將壓着,是以只能暗中潛逃。夜軍主將喜,遂命嚴加守山,只待再圍兩日,巽軍困飢難耐,軍心大亂之際,再行攻山。

三月廿四日,圍山二十萬夜軍適逢夜帝攻取杭京,全軍稍作慶賀,軍心略為鬆懈。就在這日凌晨,被圍于山三日之久的巽軍卻發起突圍攻勢,壘巨石沿各處峭壁推落山道,並與巨石后投下松明紮成的火球,大部分尚在酣睡的夜軍措手不及,避過巨石,軍營卻悉數便被松明火球所焚,一時間,死傷無數。此時,墨陽將軍率一隊士兵殺到,兩隊兵馬合攻間,二十萬夜軍潰逃,此前傳聞失蹤的巽帝突然出現於隊列中,令墨陽將軍莫追窮寇,只將該隊夜軍以牡勒山為界,以火炮相阻,與不遠處的行京城隔離開來。

同日,巽帝親率數十萬巽軍,反攻杭京。巽軍以板為幔,立桔槔與四輪車上,懸幔比城堞間,使趟捷者蟻附而上,矢石所不能及,夜軍遂作雉尾炬,施鐵鏃,以油灌之,擲驢上,欲焚之俄盡。然,車上皆備有泥漿桶和渾脫水袋,焚,未果,夜軍只能以長矛,加箭弩,阻礙巽軍攻城。

三月廿五日凌晨,城內被縛於營內的十萬巽兵,突繩索均被解開,原來不知從何處湧入數只老鼠,老鼠聞得巽兵繩上的味道,紛紛噬啃,使得繩索盡解。

此處玄機實是繩索上被灑下苗水族的天竺葵粉,遠汐侯以鷹符調回這些族兵時,即將此粉交與族兵統將,以備不時只需。卻在此時,派上了用處。

夜軍腹背受敵,晌午時分,城內巽兵廝殺出一條血路,打開西城門,至此夜軍佔據杭京城僅三日,即再度被破城,巽軍的旌旗始再次飄揚於杭京城內。

百里南自二十三日宴飲負傷后,傷勢並未好轉,卻不顧龍體,連日於城樓指揮應戰。帶到廿五日,有咳血癥狀,太醫請其稍作休憩,但,面對城內突至的變數,其不允,仍指戰於城外及城內兩處。

至晌午後,城內巽兵終血殺至西城門,西城門被攻破前一刻,百里南喚來親信大將秦魁,吩咐帶他去見宴飲時刺殺的舞姬。

自那晚后,該舞姬被紫奴帶到了城樓附近一處民居暫時監禁起來,並未做任何發落,縱然秦魁等人頗有微議,但那女子容貌酷似昔日的鳳夫人,想君上有所念舊亦未可知,加上軍情漸緊,遂不敢多提,未料,危難之際,君上下此命令,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趁現在,兩處巽軍尚未匯合之際,未嘗不可從東城門殺出一條血路,哪怕棄了杭京城,留得青山在,又豈怕沒有捲土重來一日呢?

畢竟,尚有圍山的夜軍只是被隔離在了牡勒山那端,若以帝之親命,這對夜軍如今即便有火炮相阻,卻仍在運人攻戰,再次殺回,實際是指日可待的。

然,從凌晨城內巽兵起事開始,他們的諫言,君上就未置可否,僅命,分五萬夜軍於城內進行殲戰。

按著從前的軍規,對於這部分巽兵,在奪城之後,理該殺之以絕後患。

可,君上為了那所謂的三殺軍令狀,卻再次沒有狠下殺**手。

令秦魁不解的還有,哪怕要見,該是帶舞姬來見君上,區區一名舞姬怎該勞動君上大駕呢?

但,秦魁心裏再是不解,仍只能遵命行事。

遂帶領百名精銳,引君上往城樓旁的民居行去。

眼下,城裏四處都漫着硝煙,杭京,已然成了一座危城,誰都不知道,下一刻,是否還有命活着,在這壓抑的氛圍下,秦魁引百里南進得民居,民居前,守着兩名士兵,見是百里南,忙躬身讓開,一進四合院,有一名宮女打扮的女子正站在其中一間房的門口,見百里南親臨,有些驚訝,跪身間,百里南的步子卻滯了一滯。

秋水綠的身影,坐於房內的椅凳上,不過月余不見,清瘦如斯。

聽得歩聲,她轉過臉來,眸底,再不是無瀾,蘊著千種的情緒,惟有一種,是最深刻,亦是最落進他心底。

那種情緒,叫牽念。

現在,既然沒有將來可言,有這份牽念,其實夠了。

身後的諸人自覺立於室外,並不進內。

他踱進室內,她一反常態,不似以往般若即若離,全按著禮數。而是行至他的跟前,手,甫要觸到他的傷口,卻是僵在半空,近不得分毫。

他看到那分距離,其實,一如他和她之間的距離,每次,想要靠近,卻因着彼此的疏離,終是永隔了那分距離,不得靠近。

咫尺,天涯,概莫如此。

對這個女子,從他說出那句話,若不願往夜國,他不會強她所難,她應上那句,「慕湮惟願和國君琴瑟和鳴。」

終是讓他那時的心,稍稍地悸了一悸。

他的笛聲,真的有人願意真心相和嗎?

從來,沒有人和過他的笛聲,曲高和寡,一如帝王之道。

只是,她說了,他便信了。

那種信,帶着一絲的欣喜,卻很淡很淡,濃不過彼時,那雙眼睛在他心裏的份量。

入夜宮,他遵著父皇的意思,許她以高位,許她以最豪華的宮殿,可,她彷彿對這一切都無動於衷。

無動於衷間,她沒有再彈過那曲鳳徊心。

所謂的琴瑟和鳴,不過是那時的一場自欺欺人。

而他,也欺瞞着她,不是嗎?

賜她香囊,看似聖寵,卻實不讓她懷得子嗣。

知道旋龍谷那次臨幸,帶着別樣意味的臨幸,她得了他的子嗣,卻亦成了他和她之間,再無法癒合的一道傷口。

是的,胸前的傷口,人活着,終有一天可以癒合,他加諸在她身上的那些謀算、利用呢?

縱她並非因他死了一次,實際和他是分不開關係。

那名宮女梨雪,雖是他步驟中的一步,卻亦成了別人謀划中的一步。

背後,或許還有股勢力,在他尚未絕下心,下最後一道命令前,成全了他的謀划。

這股勢力,從旋龍谷經安縣時,他知道一直都在。

他也一直順着那股勢力的所為,來得到他想要的。

當這股勢力操縱着慕湮欲將他刺死時,他才明白,與狼共謀,最終定會被傷到。

只是,他再沒有時間去揪出這股勢力,這一役,他輸了。

輸在了素以為傲的攻心上。

亦輸在了,「歸雷」刺入心口的剎那。

即便,得到再多,千秋萬歲,功績赫赫,他不過是個孤家寡人,同父皇一樣懦委地迴避任何感情。

母妃若看到這樣的他,或許,只會失望吧。

不過,一切,都快結束了。

成王敗寇,素來如此。

他往後退了一步,不再給自己任何心軟的距離。

她收回手,瞧着他憔悴的面容。

她的眸底,他看得清楚,有朦朧的霧氣瞬起,只是此刻,他不要她的這些霧氣。

以前,既然她不曾為他真正哭過,現在,也不需要。

她傾心的男子,現在就帶着士兵,即將進入城內,把她交給那個男子,是他最後為她做的事。

因為他負了她,他願予她一次的成全。

即便,這種成全的念頭甫起時,讓讓感覺到,心底,一陣抽搐的疼痛,然,不過須臾,便不會再痛了。

而她眸底的霧氣很快散去,清澈如水的眸子,其實,也很美。

哪怕,這雙眸子,不似他的母妃。

「我不會走。」她只說出這六個字,仿似瞧穿了他在想什麼。

從她將「歸雷」刺入他胸口的剎那,她被控制的心智瞬間清明,隨後,沒有任何猶豫地以死相陪時,就明白,她心裏真正所想的是什麼。

這三年來,她一直不敢面對的是什麼。

「城,馬上就會被攻破,你一個舞姬落在那幫士兵手中,下場如何,不用朕訴與你知。」他的語音低徊,卻是意有所指。

「我不是舞姬,我是您的鳳夫人,那個本該死了,卻被人控住心神,要刺殺您的鳳夫人。」慕湮說出這句話,終慢慢走近他,這一次,她沒有在縮怯,只是伸出手,第一次,主動環上他的腰,避開傷口,將臉貼於他胸前,「君上,臣妾只問您一句,這句話,您別欺瞞臣妾,好嗎?」

她按著宮規自稱,彷彿一切,又回到了夜宮中。

只是,刺鼻的硝煙,卻將這層臆想撕毀。

他沒有應聲,她的語音緩慢輕柔:「您雖存了利用臣妾的心,最終,卻是狠不下心走最後一步,是么?」

「朕的步驟,不會因為你有改變,歸國省親那次,朕要的,就是你的命,不過,這命,朕本該放到國宴上去要。」

「臣妾曉得了。」慕湮淡淡地笑着,只把螓首埋進百里南的臂彎中,「是臣妾自己違了當初的允諾,是臣妾一錯再錯,終是累及了所有人,臣妾拜別君上。」

她欠身,行禮,黛眉亦沒有染上一絲的惆悵。

自欺欺人的話,她不用再聽了。

既然要利用她,現在同樣可以啊。

為什麼又要放她走,以清名為念呢?

她徑直往室外行去,百里南突意識到什麼,返身間,慕湮身子輕盈地向外掠去。

數月的時間,那人不僅控了她的心智,卻也給了她些許的輕功,以及掌劍的操控。

她掠向外面,這連綿不斷的聲音,是屬於攻樓地。

而方才的近身,只讓她看清,她的眼裏,僅是玉碎瓦不全的決絕。

既然要死,就讓她先行一步吧。

門外,傳來更響的聲音,接着是四起的廝殺聲。

她的身子向前掠去,她的手,被他攫住。

他喚:「秦魁,速帶她從後門往東城門去,護她周全!」

這一次,他竟沒有辦法,讓秦魁佯裝掩護她出城,實際送她無巽軍。

她在他的手欲放開她時,反握住他的,一字一句地說:「臣妾不會獨自往東城門去。」

她素來,都不會說出這種毅然的話,很多時候,她溫婉地,帶着拒人千里的疏離。

所以,他和她之間,一直,都那麼相敬如冰。

他冷淡的掰開她的手指,一點一點,硬生生地掰開去。

只這份硬,他知道,不會傷到她的手。

而,對於她的心,他早就傷她太多次,又何妨再多這一次呢?

「朕早該知道,你是不會去往東城門的,現在,他就在西城門,這,才是你要的吧。」

這句話說出來,他看到,她的眸底蘊出一絲哀意,不過,只是哀意罷了。

「是,是臣妾要的。」

她的手,他終是呀放了。

不過,來不及了,哪怕放開,她的人,再不會離開他。

此刻,四合院落外,傳來兵器碰撞聲、甲胄叮噹聲,利刃斬入骨肉聲,這些聲音匯聚在一起,只欲將人淹沒,終是,攻進來了吧。

她,還是沒有走成。

他,還是沒有放成。

都是命數吧。

他看着院落的門被撞開,百名精銳夜軍退進院落,巽軍一併出現在院落外。

退進的百名精銳夜軍旋即布成護駕的陣勢。

縱敵人數倍於己,這精銳之士仍奮勇無比。

邊掩護着他們的君上和那名「舞姬」,邊打開後門,退到街道之上。

那裏,正是杭京另一處街道,直通東城門。

只是,這不算遠的距離,如今要過去,卻是難如登天。

兵器相交發射的寒光中一排排夜軍藍色的盔甲倒下去,一層層巽軍青色盔甲又迎上來,巽軍耐著性子,一層層剝去那藍色的方陣。

兩陣中間堆積著越來越多的屍首,終於迫地精銳士兵的陣腳開始有些惶亂。

便在此時,突然彷彿所有人倒抽了一口氣,旋即「萬歲」聲如潮水般漫卷開來,但見巽軍青色的陣勢中,一著明光鎧甲的男子長身玉立在巽軍之後,他冷峻的眉目間彷彿映着微寒的雪光,而鎧甲外明黃斗篷被風吹得飛揚,彷彿碩大的翼,正是傳聞中,曾是失蹤與牡勒山的軒轅聿。

百里南猶記得他和軒轅聿短兵相接,于山上相搏,只是,不知道為何,軒轅聿僅防了他三招后,面色突然泛青,接着,眉目間似染上了霜寒之意,哪怕他一心要將其擊敗,見這樣的軒轅聿,他手中的招式終是緩了一緩,一緩中,軒轅聿兀自手撫胸後退幾步,卻不料身後已是山谷,他就這般跌了下去。他忙上前,看到軒轅聿將劍刺入山壁中,身子,晃蕩于山谷之上,那時,他沒有任何猶豫,伸手向去拉他,未料軒轅聿眉心一鎖,突然,手似連握住那劍的力氣都沒有,就這樣撒手,跌入山谷。

他伸出的手,除了抓住劍柄外,再無其他。

而劍柄上垂落的穗子,終讓他突然再次有了計較。

這份計較,其實僅是為了掩飾他鄙視剎那的心軟。

軒轅聿墜崖,他理應痛下殺**手,豈有幫其之理呢?

眼見着,巽軍群龍無首,他最終的目標是杭京城,自然節省越多兵力越好,遂命夜軍撤下山去,于山下,以二十萬兵力合成包圍圈,守住牡勒山,以求困巽軍與無糧,不戰自敗。

而他則率剩餘的三十萬大軍急往杭京,趁巽軍兩邊都群龍無首之際,行破城之術。

只是,哪怕再周密的部署,終究,是存了人為的變數。

他的變數,說道底,還是沒有徹底狠心冷絕。

譬如現在,他若挾持夕顏,面對這位巽帝軒轅聿該有更好的效果,可,臨到頭,他想到的,卻是放了那一人。

不過,現在,讓他終是下了一個之前未曾下得定的決心——

碰到軒轅聿,身旁的女子,總歸有了去處。

百里南的唇邊漾起一抹笑意,他看不到身旁女子的表情,他也不用再去看。

兜兜繞繞了一圈,交給那人,亦能還她一個周全。

畢竟,遠嫁至夜國的鳳夫人,天下人都知道,已經死於暮方庵的大火中。

一名刺殺夜帝成功的舞姬,這個身份,軒轅聿要迎回她,無疑是最好的。

軒轅聿的眯起墨黑的瞳眸,睨著百里南,唇邊仿似劃出了一道弧度,卻是沒有一絲的笑意,僅有那冷如千年寒潭的聲音響起:「阿南,想不到,朕和你,卻又在這樣的場合見面。」

「聿,這,其實就是朕和你最終的歸途,我們的父皇,假扮做惺惺相惜這麼多年,我們也扮了那麼多年,不是嗎?」

「朕欣賞你的坦率。確實,天下三分了太久,是該大一統了。」軒轅聿說完這句話,拔出佩劍:「不過,念在我們昔日同拜一師的情分上,朕再給你一個機會,假若,你能從朕的劍下逃得命去,那麼,朕會考慮封你一個逍遙侯,如何?」

一泓秋水般的劍身,冽然生寒。

逍遙侯,從國君到侯爺,銀啻蒼有所忍,他確實無法忍的。

這麼多年的卑委求全,為的就是問鼎大一統,成為開國之帝。

若不成功,便成仁。

他,該是明白的。

所以,這一次對決,無非是生死決。

劍鋒劃出半個弧圈,和著百里南眉宇間隱然一種傲意,直指軒轅聿。

周遭的巽,夜兩軍皆慢慢退散。

二人,劍鋒相格,於當中空出的圈內,招招旋出。

慕湮站在一旁,看着百里南,是的,只看着百里南,當軒轅聿出現的那刻開始,很奇怪,她的目光絲毫沒有流連於軒轅聿的身上,唯一追隨的,僅是百里南。

這追隨的目光,卻看到,數十招后,百里南的呼吸漸漸沉重,手中的劍式亦緩了下來,畢竟他胸前的傷未癒合,加上數日來的積勞,顯在運劍的果斷上就遜於軒轅聿。

而軒轅聿劍勢輕靈,不焦不躁,愈漸招招犀狠,衣裳帶起疾風捲動氣流,宛如一團明光的浮雲只將百里南團團圍住。

兩人的身影悠忽來去,劍氣吞吐,閃閃閃爍,突聽得一聲低喝,軒轅聿手中劍化為朵朵劍花,劍花過處,格開百里南的劍刃,直刺向他的胸前。

「不要!」慕湮只喚出這一聲,飛身上前,竟是要以身去抵開這一劍。

軒轅聿眸光一收,生生地就將劍鋒偏移,偏移間,一旁同時響起另一個女子的聲音:「湮兒,小心!」夕顏從士兵的隊列中,飛奔進來。

她的身份,大部分守城的巽兵卻是知曉的,是以,都自覺讓開一條路,正因讓開這條路,讓她得以一路無阻地奔進,隨後,快疾地將慕湮推開。

這一推開,她對上軒轅聿冷凝向她的眸光,這眸光,有些許的陌生,但,初見他時的欣喜抵過這些許陌生,她對着他,語音里,含着幾許錯綜的情愫:「皇上,放——」

接下來的話,她說不出,再沒有辦法說出。

聲音,突然消逝在空氣里,僅剩下,她的唇還張著,眼底,閃過一縷不可置信,接着,是低徊向自個的胸前。

胸前,有血色的花朵綻出。

軒轅聿手中的劍刺進她的胸,穿胸而過,狠厲,決絕,就這麼穿了過去。

劍尖,直刺入,她身後,另一個人的左胸。

那人,就是意識到不妙,正要上前推開她的百里南。

血,從她和百里南身子當中的鋒刃處滴落。

一滴一滴,濺於地。

她的明媚的眸子,再抬起時,僅剩一抹悲涼的意味。

她看着他,手緩緩扶住那劍,他卻隨着這一扶,只將這劍再深深刺進些許,百里南的手也在這瞬間扶住夕顏的肩,夕顏的肩沒有一絲中劍后該有的顫抖。

只是,平靜地,仿若石雕。

而他能覺到左胸的疼痛,這種疼痛,那麼清晰,那麼透徹。

耳邊,是誰的聲音那樣痛不欲生?

是慕湮的,她沖至軒轅聿跟前,伸手扶住那劍柄,卻瑟瑟發抖著,再做不出更多的舉動。

若拔劍,她不知道,夕顏的身子是否承受得住。

畢竟,這劍式穿過夕顏的身子,再刺進百里南的胸口啊。

那麼深地穿透,她不敢拔。可不拔,夕顏的命,終究是會沒了吧。

她猶豫間,卻看到,手裏的劍忽地一輕,一輕間,伴着「噗」地一聲響起,她回身,只看到夕顏絕然地將劍從胸前拔出,不帶一絲的猶豫。

劍拔出的瞬間,胸口,仿似有一塊地方就空缺了,有冰冷的空氣蔓進,這些冰冷一如那劍的鋒利,將她血肉相連的某處,硬生生地割斷。

帝王間的江山,果真,容不得的,是兒女的情長。

可,現在的她,穿着夜國的宮服,加上,之前大開城門放進夜軍,並且在他本可以刺向夜帝時不知死活地跑出,想要阻止這一切。

他藉著她的身子做擋,藉機刺殺夜帝,亦是該的吧。

怨不得他啊。

要怨的,只是自己,做了太多的「蠢」事。

她想要說些什麼,可,甫啟唇,卻僅是一口鮮血噴出,身子,隨着這口血的噴出,再沒有力氣一樣,她能覺到,夜帝的手愈緊地扶住她,想要阻住她墜落的速度。

但,他的懷抱,不是她該要的。

從來不是。

他喜歡她的眼睛,因為,她的眼睛,或許能帶給他一絲慰藉。

只是,很快,她的眼睛,就要閉上了吧。

再看不到一切。

陷入黑暗。

在這之前,讓她再好好瞧一眼,軒轅聿,哪怕,是他將劍刺入她的胸中,她還是想瞧他一眼。

一眼,就好!

她的身子一掙,百里南的手,隨着這一掙,終是撤去。

哪怕,這一掙,很輕微,很輕微。

眼前血霧瀰漫,她看到,黃昏的夕陽在他俊美無雙的臉上灑上片片的金暉。

她的手,想要向他伸出,快要死了吧,她希望,能死在他的懷裏。

生命,如果只剩最後一刻(19lou),這就是她唯一的願望。

讓她投靠在他的懷裏。

然,她的身子,僅是墜落在冰冷的地上,指尖,微動了一下,卻再是伸不出去。

軒轅聿,為什麼,他那麼冷漠地站在那,連一絲憐惜疼痛的目光都吝嗇給她呢?

為什麼?

「你在,我就在,你不在,我也沒有在的必要了。」

誰的話,在她耳邊纏繞地盤旋起。

是她的。

是彼時她許他的話。

可,彼時,他沒有回應她的這句話,不是嗎?

所以,他平安歸來時,她不在了,他卻是會在的。

只是,彼時,哪怕沒有他的回應,她依舊覆上自己的吻,一併,讓心淪陷。

再沒有力氣了,胸口的疼痛,迅疾地鉗住所以的思緒,她聽到,慕湮跪於地上,將她抱起,痛哭失聲,接着,意識在一道白光后,就這樣,輕易地綳斷了。

「皇上!貴妃娘娘,她——」隨之奔到的墨陽將軍喊出這句話,卻生生地被軒轅聿的冷冽的目光止住所以的話語。

百里南的戎甲,悉數被湧出的鮮血濡濕,慕湮驚覺百里南倒下時,她的手中只抱着夕顏,再扶不得他。

她望向軒轅聿,素唇顫抖著,恁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周圍,巽、夜兩軍依舊沒有聚攏,也再聚不攏。

城樓那邊,有更喧嘩的聲音響起,伴隨着瞬間瀰漫的煙黃色氣體,隨着爆裂的聲音,瞬間將整座杭京城籠罩……

夕顏再次醒來時,是卧於一張很柔軟的床榻上,映入眼帘的臉,是一男子憨厚,稍肥的臉。

「大哥?」

是的,那男子的臉,正是納蘭福。

也是,她曾經的大哥,納蘭福。

「我,死了嗎?」問出這句話,她的聲音雖有些虛弱,卻總算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但,身子隨之一牽動,卻是痛的無以復加。

納蘭福望着她,她是差點就死了,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救了回來。

昏迷了大半月,如果能醒來,就說明情況會慢慢好轉。

讓人欣慰的是,終於,還是醒了。

「小妹,別動,你的傷勢,仍要調理些許日子,才會好。」

思緒,哪怕之前是一片混沌,終有些什麼事清晰的。

果然,泰遠樓那次,是金蟬脫殼。

現在,她的大哥好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她也沒死,死的人是不會覺到痛的。

也就是說,她的父親,納蘭敬德還活着。

可,為什麼她會在這呢?

「這裏很安全,再沒有人會傷到你。」納蘭福輕柔地替她將身子稍翻了下,「再睡會。」

「父親——」

「等到你恢復的差不多,父親,會見你的。」

她搖頭,她不能等到所謂的恢復得差不多。

隱隱覺得,這裏,有着不對勁。

目光可及處,沒有窗戶,四周,都是明黃的岩壁,若不是攏這些許的紗幔,以及她睡的這張榻,感覺,就像是一處地宮。

納蘭福隨着她的搖首,略蹙了下眉。

他是不希望吸引這麼早見納蘭敬德,哪怕,納蘭敬德的意思,也是等夕顏一醒,就讓他通知於他。

這當口,他聽到後面,室門開啟的聲音,不用回首,就知道,納蘭敬德到了。

這裏,四處都是供監視的小洞,納蘭敬德又豈會錯過呢?

「父親。」納蘭福回身,躬身行禮,「小妹剛剛醒來,她的身體還很虛弱。」

「我知道,你先下去。」納蘭敬德吩咐道。

「父親——」

「下去。」納蘭敬德吩咐出這句話,徑直走到納蘭夕顏的床畔,象昔日一樣慈祥地看着夕顏,「小顏,醒了?」

納蘭福的身影消失在室門口,對於父親的決定,他從來做不了任何的阻止。

惟有,順從。

一切不順從他的人,後果怎樣,他都瞧到了。

哪怕,母親死去的那日,他想出得地宮,父親,都不允許。

母親。

心裏浮起這個詞,納蘭福深深地吸進一口氣,他摒去所有的念頭,往外行去,卻聽得有暗人來稟報,說是納蘭祿來了。

他,果然是擋不住事了吧。

這數日間,浮起忙於杭京的部署,納蘭祿卻真真的在檀尋,惹了不小的麻煩。

納蘭福往另一處石室行去。

這個弟弟,本來還指望着讓他於明處,控得一國的兵力,這樣,父親的籌謀更能順利的實施,卻未料,始終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並且自以為是得聽不進任何人說的話。

石室內,納蘭敬德很滿意看到夕顏氣色看起來不錯,畢竟,這半月間,她的傷勢理該在昏迷中脫離危險了。

「小顏,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還活着吧。」這句話,說得就像尋常的家話一樣。

夕顏卻聽得清楚,這句話背後的分量。

如果納蘭敬德要挑明什麼事,包括留下她這條命,僅說明,她對這位父親,該還有利用價值吧。

在最愛她的那人,都放棄她時,納蘭敬德竟會留下她的命。

但,納蘭敬德如果能帶走她,那麼,是否說明——

她的臉色未變,心裏,驀地一滯,一滯間,納蘭敬德笑着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目前,他們還沒事。現在,舉國都知道,杭京城內,兩國國主握手言和,正商議國疆重新劃分的事。」

這句話表面的意思是祥和的,可她知道,話的背後隱的意思,絕非這樣。

「他們到底怎麼了?」

哪怕,力氣,還是虛無,有些話,卻是要問出口,方能心安。

「我目前沒把他們怎麼,接下來,他們會怎樣,就看你了。」

「果然,父親留下我,是有心的。」

她頓了頓,緩緩道:「父親,我再喊您一聲父親,我希望父親,仍能象昔日一樣慈愛。」

「我對你,一直都是慈愛的。」

「是嗎?那算女兒求父親一次,放手吧,父親,您做了這麼多事,放手,真的會比較快樂。」

「小顏,念在你剛剛醒來,對你說的這些話,為父只當是你病體未愈,不多做計較。」

「父親——」

她再喚了一聲,對於納蘭敬德,予她做的一切,她不會記懷,她記懷的,僅是怕納蘭敬德再傷到更多人。

如今看來,他籌謀這麼多年的目的,或許很快,就會達到。

「小顏,為父是不快樂。」納蘭敬德說出這句話,眉心蹙得更緊間,「也罷,看來,為父是該讓你真的一些事,你才能真的,為父會這麼做的原因。為父這麼做,其實,只是為了你生母討還一個公道。你在旋龍洞,呆了那些許時間,應該能喚起你些許記憶了吧。如果還記不太清,那麼為父就在這裏,幫你想起一些事來。」

夕顏沒有說話,靜等著納蘭敬德繼續說下去。

「你母親,是苗水族第十任族長,也是當年,名聞天下的第一美女,可,她的父親,也就是你的外公,卻將她視為施出美人計的工具。命她籠絡三國帝王在前,離間三國帝王之誼在後,你母親,素是孝順,就順着你外公的意思去做,以她的美貌,確實讓美人計完美的施展,但,隨着你外公的突然辭世,族內兩大長老,奉你外公的遺命提前攻打三國,這也使得三國帝君終是聯合起來,破族之日,將你母親鎖進旋龍洞。」

納蘭敬德說道此處,似抑鬱難當地吸了一口氣:「那個時候,三國國君互定約定,不會私下前往旋龍洞,三國毎四年會遣一將領率軍駐守於旋龍洞,我是巽國負責守旋龍洞的將領,守最先的四年。但,那四年裏,卻是有人違了這個約定,巽國的先帝厚顏無恥地進入了洞中,霸佔了你的母親,你的母親悲痛欲絕,想要自盡,被我阻下,可是,當年的我,實在是太懦弱,縱然在之後的日子裏,與你母親日久生情,終是無法救她出旋龍洞。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你母親懷上了你,我知道這個消息時,是欣喜的。但,這件事,卻被巽帝察覺,他惱羞成怒,想要處死你母親,你母親倉惶中,想要帶你從洞中的池中潛出去,卻差點將你溺死,那時,我再次救了你母親和昏迷的你,為了讓你母親活下去,我不得不將昏迷的你藏於鎧甲的披風下,再讓你母親和送飯的太監對調衣服,先後帶出洞去。」

納蘭敬德的眼低隨着說出此話,有難以遏制的怒火:「然後,我設計出,你母親得了麻風,病故的假象。為了防止這種傳染瀰漫出來,三國帝君不得已下了命令,將你母親就地掩埋於洞中,並砍斷浮橋,這樣,恁誰都再進不去,麻風瘟疫也不會殃及無辜。」

納蘭敬德頓了一頓,仿似蓄了一下力,才接着繼續道:「那時,恰好我卸任回到巽國,我本以為將你母親藏於王府的小樓中,就不會被人發現,卻還是被巽帝洞悉,巽帝給我兩條路選擇,一條路,為了給三國一個交代,誅滿門,夷九族。另一條路,則是奉上你的母親,他就可以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納蘭敬德眼底那些怒火此時只化為了一種悲痛,話語里,卻是含了自責:「那個時候,縱然我不愛你的養母陳媛,但不忍心,讓她和兩個孩子就此事被連累。於是,我選擇了妥協,你母親亦是明大義之人,願意伺候巽帝。那段日子,是我最痛苦的日子,一個男人,貴為王爺,卻保護不了自己深愛的女子,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被那所謂的帝王蹂躪。」

納蘭敬德的臉在說出這句話時,有些許的變形,這使他看起來,不再那麼慈愛,反添了些許的猙獰。

「每晚我安排她和巽帝相會於那綉樓,卻不曾想到,有一晚,你竟會偷偷跑到那樓里。母女連心,說的是不是就是如此呢,你的出現,讓巽帝意識到,你母親不僅和人有染,還生下了孩子。他大怒之下,逼問你母親孩子的父親是誰,你母親死都不承認這孩子是她的,結果,巽帝失手,就把你母親殺了,而你,因驚嚇過度跌倒樓梯下,失去了三歲之前的所有記憶。」

夕顏的心底清明,這些話里,一部分是真實的,可,一部分,只是納蘭敬德的又一種掩飾。然,他既然要裝,她也可以奉陪,現在的局面,容不得她任何的質問,不是嗎?

畢竟,方才她質問和勸解的話,顯然對如今的納蘭敬德已是無用了。

誰都沒有想到,母親會有一份手札,這份手札藏在最醒目卻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

或許,母親也並沒有意去藏,她希望能被人發現,希望着,能有人讀懂當時心底的絕望。

只是,這麼多年過去,進入旋龍洞的人並不多,最終發現的人,卻是她。

這亦是上蒼,冥冥中的安排吧。

「父親——」她說出這句話,語意哽咽,「母親倘在天有靈,定不願看到父親這般。」

「小顏,我不知道這麼說,你的記憶是否能有一些恢復,但,這些不重要,你父親我,就是一個懦弱的人,沒有辦法護得你們母女周全啊。」

「所以,父親這麼多年來,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為母親討回公道,對么?」

納蘭敬德眸底精光一閃,旋即欣慰地點頭,道:「是,當年,我沒有能力為你母親做任何事,所以這麼多年來,我一步一步蓄積自己的能力,所要做的,就是不放過一個當年使你母親蒙受這種不公平待遇的人。哪怕,他們或死,或退位,可,都還要付出代價!」

「我明白了,即是如此,為什麼三年前,父親還要女兒嫁給夜帝呢?父親要的,是不是也希望女兒能引起兩國的紛爭呢?」

納蘭敬德的手撫上夕顏有些凌亂的髮絲,嘆了口氣,道:「這個決定,是皇上和群臣商議后定下的,為父實際是不願的。逼不得已,提前策劃了泰遠樓的一幕,一來,是軒轅聿已對為父起疑,按他的性子,或許不久就會對為父動手。所以,為父僅能避到地下,以利於更好地展開謀划。二來,本是引夜帝過去,藉機讓皇上以為此事和他有關,未料,夜帝生性多疑,在絕殺發生前,就借故離開了泰遠樓,而為父,來不及停止這場籌劃,畢竟,當時亦有朝中官員相隨。」

「父親,你可知道,正因為你的籌謀,三年來,女兒熬得多辛苦。」這句話帶了幾許真心,是的,若不是三年前那場絕殺,她不會這麼辛苦。

結果,想着王府好,臨到頭,只是一場空。

「為父知道,所以,從現在開始,為父再不會讓小顏難受,也不讓小顏這麼辛苦地獨自熬下去。這裏,是為父的地宮,用不了多久,只有小顏願意,可以再回到上面,做你任何想做的事,你會比你母親更加的幸福,你母親沒有等到的,你都會得到。」

這句話,帶了幾分蠱惑,是呀說出他留下她這條命的用意了嗎?

是的,純粹僅是利用。

哪怕有些許不忍,納蘭敬德或許也是為了她這張酷似母親的臉,無關乎女兒的身份。

因為,他應該還不知道,她真的就是他的女兒。

而她,現在不會說。

「父親,我不要什麼,只有我們剩下的一家人從此以後開開心心在一起,就很好了。父親,你為母親做了那麼多,真的已經足夠了——」這句話,是她最後的不忍,如果納蘭敬德願意放下,她還是願意叫他一聲爹爹,而不是現在的父親。

父親這個詞,帶着疏離,這份疏離,恰是納蘭敬德的所為造成的。

只是,很可惜,親情在某些人眼裏,不過是最虛無的。

「小顏,為父答應你,做完剩下的事後,我們會永遠開心的在一起,但,現在,為父還要做一些事,也希望小顏能幫為父完成這些事。」

「我能為父親做什麼呢?」問這句話,她置於被下的手,稍稍握緊,旋即鬆開。

納蘭敬德甫要啟唇,忽有男子聲音在室外道:「主上,有事稟。」

納蘭敬德眉尖一揚,只道:「先好好休息,為父稍後再告訴你。」

她的傷勢縱復原,心,還能復原嗎?

親情,愛情,這些人世間最寶貴的情感,如今,為什麼讓她僅覺得支離破碎呢?

地宮的另一間房中,納蘭祿的聲音顯然帶着聲嘶力竭,可,再怎樣嚷德大聲,終是不會有更多人聽到。

這座地宮的建築,周密得無以附加,源於,這本身就是耗費大量人力財力的陵宮。

「大哥,父親把你當人看,可從沒有把我當人看啊,看上去,你的身份見不得光,可誰知道,你才是這個地宮,人人敬仰的少主,我呢?不過是沖在上面做炮灰的主,我只想要一點點權勢地位,父親都要遏制我,好了,弄到今日的地步,父親不僅不幫我,還眼睜睜地看着我去死。現在上面,很快就會查到我的身上,你讓我怎麼辦?我怎麼能再回去!」

「阿祿,當初父親讓你不要繼續招惹西藺妹,你有聽過嗎?你一意孤行的時候,誰的話都聽不進,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我不招惹西藺妹,西侍中會受她的唆使,扳倒慕風?還不是如了父親的願,挑起巽、夜兩國之斗嗎?」

「但那時之前的事,之後呢?你竟然試圖混亂皇室的血脈。這件事,你做出那一步的時候就是錯!更何況,你還想將頤景行宮裏五名后妃加皇長子一併地剷除,你錯的實在是太多了!這並不是父親讓你做的。你這麼做,除讓父親分神替你收拾殘局外,再無其他!」

在地宮這麼多年,看了那麼多事,他始終沒有做到足夠的心狠手辣。

而,納蘭祿在這一點,卻是夠狠的。他指使手下的那撥血蓮死士,喬裝因邊境戰亂,居心叵測的山賊,見榮王一行所帶器物豐厚,待其道頤景行宮前的山道上予以截殺,按著原定計劃,順勢推入頤景行宮,再行殺戮之事。

未曾想到,甫將榮王幹掉,要將皇長子一併處置時,卻見明明在千里之外校場的殤宇突然率禁軍出現,結果,血蓮死士寡不敵眾,還沒退進頤景行宮,就紛紛被殲滅。

幸好,死士皆被控住心智,不成功便成仁,個個寧願衝到對方劍下,都不願被生俘。

然,這事傳到西藺妹耳中,只讓她心急如焚,待風頭一緩,即招他入宮,他明知再入宮,無論何時,都是不妥的。無奈之下,也僅能入宮相見,卻未料這一入宮,沒有說幾句話時,突然,宮外傳來太后駕到的通稟聲,接着,西藺妹的另一近身宮女彩鳶推開殿門的剎那,太后已然出現在殿外,倉促中,他好不容易才從後殿的窗中躍出,又遭了伏擊,一路斬殺,靠着接應的死士,拼出一條血路方避開所以追他的禁軍,回到地宮中。

唯一慶幸的是,當時他著了禁軍的服飾,為了避免引起人的注意,他特地將鎧甲領子拉得老高,哪怕殺出血路時,與人打過照面,該無法斷定就是他。

現在,他的傷口猶淌著血,胡亂的拿繃帶扎著,看起來,真是狼狽的很。

「我這麼做,不也是為了父親一統天下的大業?!那西藺妹蠢的象豬,自以為我為了她腹中的骨血,定會不遺餘力地為這孩子奔走,我才能讓她消除對我的戒心,接着西侍中在前朝的地位,舉薦於我,我方能擁有更多的軍權,這本來不就是父親留我一命在泰遠樓的原因么?」

「阿祿,可這三年內,連那次攻城的策略都是父親為你想的,實際上,你又做成了多少事呢?」納蘭福嘆出一口氣,搖首道,他這個弟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大婚夜的不可忍,偏生是攤了一年的守靈,否則,軍權,早會隨平定邊疆苗水之亂到他手中,又何來現在這麼多事呢?

「如果不是因為納蘭夕顏,我怎會處處受限?父親這個寶貝女兒,才是禍水!啊!我知道了,為什麼你們不讓我動皇長子,明顯是父親心裏不捨得,他心裏,重視這個女兒的程度,遠遠高於我,也高於你,阿福,我看你真是比我還蠢,還看不出——」

這句話沒再說出,但聽「啪」地一聲,納蘭敬德猛地走進室內,狠狠掌了納蘭祿,用力之大,直把納蘭祿掌得半邊臉立即紅腫起來,嘴角亦滲出些許血來。

「孽障!事到如今,還在信口雌黃!」

「父親,我這麼做,難道不是為了早日成就父親的大業。」納蘭祿捂著半邊臉,目光陰翳地盯着納蘭敬德。

「納蘭祿,你給我聽着,我不管你之前怎麼胡鬧,上面的事,你自個惹出來的,就由你自個去解決,否則,休怪我不認父子情面!」

「父親是擔心,太后一幫人順勢摸瓜,查到這裏吧,哈哈,你放心,這,可是老皇帝的陵墓,給他們十個膽都不敢挖的。」納蘭祿大笑出聲,可這笑,突然就止在了喉口,再笑不出來。因為,他看到,納蘭敬德掌中握著一把劍,直指向他的眉心,納蘭敬德的眼底,僅有殺戮前的狠絕,再無半分父子情分。

他覺得從脊背後爬上一陣寒凜的感覺,只好將笑聲悉數咽了回去。

「我再說一次,上面的事,我希望你乾淨利落地解決掉。否則,我會考慮將你的命一併送出去。」納蘭敬德說完這句話,冷冷地收劍,拂袖走出地宮。

納蘭福上得前去,遞給納蘭祿一條汗巾想讓他將唇邊的血漬拭去,未料,納蘭祿反手揮開,不發一言,陰鬱地走出室去。

納蘭福莫奈何的一笑,收回汗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似乎,唯獨他,心思,都是圍着父親在轉。

或許,也正一次,當初在泰遠樓,父親選擇的,是將他帶走吧。

那場絕殺,被砍到血肉模糊的屍體,是最好的掩飾。

只是,那晚的一幕,每每在他心裏晃過,都會讓他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奈。

一如,現在,這樣。

檀尋,禁宮,棲鳳宮。

從高高在上的皇后,一夕之間淪為被禁之人,是怎樣的心情,西藺姝現在,很是清楚。

這麼多年,深宮沉浮,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卻是這樣的收場,怎不讓人萬念俱灰呢?

不,或許,還不能說是收場。

畢竟,太后拿下她時,並沒有把她丟給審訊司,也沒有昭告六宮,僅是讓莫梅過來與她說一句話,若要保證西家的聲譽,最好還是交代出姦夫是誰。

姦夫?

這個罪名,真好。

太后,果真是老謀深算,竟扮出一場,假昏迷的戲。

她,誤中了其道,方看到,這些許事裏,一環扣著一環,要的,就是生生將她勒住,絕除後患。

彼時,她真的太天真了,僅是憂慮著頤景行宮的殤宇不會無緣無故的出現,此事的背後,該有着讓她更擔心的轉變。

她唯一能做的,是在這轉折前,先下手為強。

光靠閔煙傳話,無疑是傳布清楚的。

好不容易熬了十多日,待到頤景之事稍稍平息,她從父親那,探來口風,是將這事做平常的山賊劫官處理,源於這伙山賊全數被刺死,根本無處可查,只另敕封了榮王為孝端康和碩親王,入葬親王陵。

她這才命閔煙傳納蘭祿進宮,想對宮裏太后的事做個收場。

畢竟,這事,越來越擱得讓她心裏不安起來。

結果,恰被抓個正著。

這步棋從一開始,她就被圍在了當中,所有的後路,隨着兵行險招的那一步,全被切斷了。

以姦夫這個名義,輕而易舉地,就能讓她死。

包括,腹里這個孩子。

皇嗣的血統要求足夠的純正,若有一點的質疑,都容不得。

而她的父親,即便存了保她的心,礙著這條,又從何保起呢?

一步錯,步步錯。

是從西藺姈被賜婚,軒轅聿竟有些猶豫開始的吧。

西藺姈長得太像姐姐了,正因為這份象,讓她容不得,她時時擔心的,是皇上最終會由於不舍,臨時駁了這樁婚事。

她的聖寵已微薄,不能坐以待斃呀。

要讓一個女子永遠失去進宮的權利,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她並非處子之身。

於是,在那次宴飲時,她先將西藺姈招至宮裏,倘若,那時,西藺姈能表明心志,或許,她不會下此重手。

可惜,西藺姈在看到姐姐的那隻貓時,僅是抱起那隻貓,說了一句她不該說的話。她說,這隻貓真可愛,若姐姐沒有餘心照顧,不如就讓妹妹照顧吧。

這句話讓坐在一側的她,如坐針氈般再坐不下去。

如今想來,不過是小妹覺得她的神經每時都處在緊繃的狀態,才會說出這句話,想替她分擔吧。但,落進她彼時的耳中,卻只讓她往一個方面去想,就是小妹存了取而代之的心。

於是,她起身,行到小妹身前,斟了一盞別有乾坤的香茗,讓她先喝了提點神,一會踐行宴也好精神點,小妹自不疑他,接過喝了,便昏昏睡去。

別有乾坤之處,在於加了些安神助眠的葯罷了。

昏睡間,她讓宮人將小妹扶至榻上,另藉機摒退了宮人,方獨自行到榻旁,紗幔落下時,親手,破了小妹的處子之身,並清理乾淨。

破了身,就斷了小妹進宮的路。

姐妹爭寵的局面,她不想要。

而小妹不能進宮,亦會由皇上恩旨配了那納蘭祿吧。即是皇上的恩旨,納蘭祿難道敢揭了這短?

她只需散些謠言出去,諒納蘭祿有十個膽,都沒膽子去計較吧。

殊不知,她千算萬算,從那時開始,就只算到開頭,算不到結果。

白白送了小妹的命,又在暮方庵驚見了那隻手時,昏昏噩噩間,誤以為是小妹不容她,前來索命,驚喚出不該說的話,恰碰到,因着山道崩雪,疑心暴露出屍身的納蘭祿。

納蘭祿本是要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叫嚷出來,卻不慎,抱着她墜入到一旁的小溝中,她身上息肌丸的香味,加上被扯破的裙裳,誘發了納蘭祿的獸性,就在那下着漫天飄雪的小溝中,他玷污了她的清白。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夜,那麼冰冷的蹂躪,而她最後的選擇,卻只能是妥協。

甚至在回宮后,因怕懷上納蘭祿的孩子,無法交代,演了御書房的一場戲。

戲演完后,她竟動了想懷上一個孩子的念頭。

不管這孩子是誰的,只要外人以為是皇嗣就夠了。

於是,從此以後,倆個各有把柄握在對方手中的人,成就樂狼狽為奸的勾搭。

是啊,狼狽為奸,她和那人的交易,僅配得上這個詞。

過往的一幕幕從她眼前浮過,她望着窗外的月色,送飯的太監還沒來,她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都三日了,把囚在這輝煌的殿中,無疑,是讓她的心在驚惶不安中,最後或崩潰,或妥協吧。

只是,她不會就這麼容易崩潰或妥協,畢竟,納蘭祿若不救她,她定會把納蘭祿一併咬出來。

她的姦夫就是納蘭祿,不是嗎?

都是一死,死前找那個辦不好事的男人陪葬,也是好的。

殿門,卻在此時打開,有膳食房太監奉著食盒進來。

「娘娘,用膳了。」太監躬身道,並把食盒端上,附加了一句,「娘娘,今晚做的,是您最愛的浙菜。」

西藺姝冷冷地不發一言,那太監按著常規取出銀針,一一試過毒,接着,有每樣各取一筷嘗下,方將筷箸遞予西藺姝。

西藺姝接過筷箸,夾了一筷菜式,慢慢咽下,這一咽,她卻瞧到那名太監並沒退出殿外,仍是恭立在殿的那隅。

「你——」

她皺起眉,突然意識到不妙,太監雖躬下身子,可是,她怎麼忽略了,這個身影這麼象一個人呢?

忙用手摳喉,欲將方才用下的菜式吐出,卻,再是吐不出。

而那太監在此時逼近她,聲音陰暗:「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很難受?」

聲音不再尖利,正是納蘭祿的嗓子。

「你——」

「是不是覺得連說話都困難?別說了,省點力氣,說得越快(19lou),這毒運行的速度就越快。」納蘭祿輕輕地撂起她的髮絲,一字一句復道,「誰會想到,我會扮作太監呢,又不怕死的在此時再進宮?話說,為了你,我可是又冒一次險啊。」

納蘭祿頓了一頓,又道:「所以,你該安心去了。帶着這個孽障孩子一起去吧,每年的清明,我會考慮給你們燒紙的。啊,今年的清明馬上就要到了呢,真是不錯的時間。」

這句話,說得那麼輕鬆。

是的,她死了,他為何不輕鬆呢?

西藺姝的手撫著腹部,那裏,明明有這個禽獸般男子的骨肉,待到這骨肉誕下,登基為帝,若為子,他其實就是真正的太上皇,她原以為,沖着這點,他都不會痛下殺**手,反會幫她度過此劫。

是啊,只要太后死了,這劫就散了。

她是中宮皇后,沒有被廢黜,並且這一事,又被太后刻意隱掖着的。

原以為的轉機,突然,在臨死前,她方意識到,不過是一招假借他人之手除去她的死棋。

這個他人,就是腹中孩子的生父。

從走出那步路開始,那行棋之人,就吃准他和她之間,沒有任何情意,有的,僅是互為謀算的交換。

這場交換,隨着事敗,他背後的那人,必是不會容罷。

畢竟,牽涉到鳳夫人一事,畢竟,牽涉到謀害太后、榮王一事。

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話,她聽過,可,她卻始終不明白。

五臟六腑仿似被火灼了一樣的疼痛,這份疼痛里,她看到眼前的男子,打開一瓶葯,慢慢服了下去,那是解藥吧,他以身試毒,當然會有解藥,她的手向那瓶解藥伸去,伸去——

卻,差了那一點,再是夠不到,夠不到啊。

一如,她的人生,哪怕走到最尊貴的位置,離名副其實,亦是只差了那一步啊。

手,垂落。

身,癱下。

接着,她的身體,慢慢的開始腐蝕,以極快的速度腐蝕,接着化為一灘血水,這些血水,匯在那金色的錦磚上,就好像誰剛流出的血一樣真實。

他,要的就是這份真實。

服下解藥,納蘭祿冷冷地輕笑出聲,這個女人,通常會把一切正經收著,並且一定會隨身存放,果然,在那融成血水的那處,有一張捲起的紙,他拿過那捲紙,攤開瞧了,就在燭火上點燃。

化成白煙,再不會存在。

接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這處殿內,不過一會,挾著一具太監的屍體再次出現,放在那灘血水旁。

這太監的屍體,是他早前就殺了的,接着這一灘一時還不會冷去的血,無疑是最好的時間搭配。

接着,他方從原路出去,躬著身子,卑微如斯。

當宮人的尖叫聲響起時,只將禁宮的夜色襯得愈發暗沉。

這份暗沉的夜色中,太后正作於貴妃榻上,翻著太上感應經。

「太后,皇后失蹤了,膳食太監卻死在殿內,據值門的太監回,是親眼瞧見膳房的太監出殿的。」莫梅語音平靜地回道。

「嗯。」太后仿似不以為意地道,只是在關上太上感應經時,目光有些許的滄桑。

這麼做,終究是生生逼死了西藺姝。

其實,這個女子,不過是好勝罷了,這宮裏,好勝的女子,不止她一個,只是,為了大局,她無法容她罷了。

將行宮的事從輕處置,又將在她宮裏發現與禁軍私會一事壓着不傳。僅是為了成就今天的這一局。

讓西藺姝以為,再次兵行險招,還有一線生機。

只是,這一線生機,通往的,僅是死門。

謀心這麼多年,她每一次,都贏了。

這宮裏,沒有人斗得過她的心思,女人間的戰爭,沒有硝煙,卻同樣的殘忍。

「太后,殤宇求見。」

「傳。」太后扶了一下頭,哪怕,先前的鳳冠內悄悄縛了那些綿軟的墊子,她的頭還是落下了疼痛的後遺症。

是的,蠶桑典那次,亦是她的部署。為的,是引西藺姝更加肆意妄為,所以,她將計就計。

這宮裏,能瞞住她的事不多,更何況縱然她沒有料到,殿的匾額有問題,渾身上下,卻都是武裝到底的。

鳳冠內,翟服里,都綁了減輕外在傷害的東西,並,縛著血袋,萬一受到衝力,血袋裏的血,會讓她的受傷看起來更加真實嚴重。

這份嚴重的背後,卻仍是帶着血腥的殘忍。

一如,榮王的死,她,始終還是愧疚的。

可,他是必須死的。

他意外死了,那道密詔就徹底是她說了算了,因為來不及將它傳於下一任近親輩分最高的親王。

也徹底,會從這一朝開始,不再有人知道。

哪怕還有人知道,一旦泄露出了口風,剩下的,就只有死路。

她相信,聰明人,是不會再提了。

「太后,末將這次一定會命人跟蹤到具體位置的。」

「有勞殤將軍了。」太后說出這句話,「但,切莫先打草驚蛇,畢竟,京內的禁軍數量,仍是有部分受到牽制的。」

「末將明白。」

天,何時能亮呢?

太后眯起眼睛望着天際的昏暗,杭京城內,聽說,聿兒和百里南開始談判邊疆的重新劃分問題,這,能帶來徹底的休戰嗎?

驃騎將近收復洛水后,卻被軒轅聿下旨,暫於洛水休憩。

這一點,讓她的心,揪著,一時,竟是放不下的。

夕顏清醒后第二日,納蘭敬德推著一把會滾動的椅子進得她的房中,道:「為父帶你出去走走。」

是要帶她去看什麼吧。

「有勞父親了。」

她由一名身着紅衣的女子攙扶起,慢慢坐到滾動的椅子上。

身子,好痛。

可,她知道,對於納蘭敬德來說,時間應該不多,所以,絕不會讓她安養於榻太久。

哪怕,他的傷口才開始復原。

納蘭敬德推着她,慢慢走到室外。

室外的景緻,讓她相信,這是座地宮,甚至,很像是皇陵。

因為四周,都雕著金龍的浮繪,地下,甬道錯陌,錯陌的隔開處,則有水銀流淌。

水銀歷來的用途,僅是為了防止腐朽。

可,縱這般,卻防不了人心的腐朽。

他推着她的椅,慢慢的從這些水銀旁的甬道上走過,一直走到一座室門前,輕擊掌三聲,室門緩緩開啟,他推她進去,甫進去,夕顏的胸口一陣窒痛,她不知道,這份痛,是來自於眼前的景象,抑或是傷口本身的疼痛。

只知道,這份痛,比當初劍刺入身體時,更加讓她覺到,錐刻入心的疼痛難耐,甚至於,她幾乎就要驚呼出聲。

然,這一聲,她卻是要壓在喉口,再出不得的。

室內的正中,僅有一十字形的鐵柱,鐵柱上,此刻懸著一名男子,男子的琵琶骨被兩條鐵爪狠狠刺穿,將男子整個弔掛起來,那琵琶骨處的血肉早已凝結成黑色,像是吊了絕不止一兩天。

那男子的臉饒是這樣,都不願低垂著,仍是揚起,聽到他們進來的步聲,他睜開眼睛,冰灰的眸子本是滿不在意的神色,拂過夕顏身上時,驀地帶了稍縱即逝的痛楚——

他的夕顏竟是坐在椅上,被納蘭敬德推進來,他看到,她的胸前包了厚厚的繃帶,以這種包紮的樣子來看,分明受了重傷。

夕顏!

他最不想傷到的人是她,卻還是沒能護她周全。

是,他知道,從被納蘭敬德設計俘獲時,他就護不得她周全了。

只是沒有想到,她竟會傷到這麼重。

如果可以,他寧願這些傷都加諸在他身上,都不願讓眼前這名女子再受一點苦。

納蘭敬德的目光從夕顏臉上瞄過,她的樣子看起來很是平靜,僅是平靜外有些許不解。

「遠汐侯,你怎麼會在這?你不是——」

「他該奉了你的命,親率十萬斟國舊部去往牡勒山解圍,對嗎?」納蘭敬德接過夕顏的話,緩緩道。

夕顏的手在袖下微微收緊,旋即立刻放開。

「可惜啊,小顏,你始終太容易相信別人,這些男人一個都是信不得的,如果他照着你的意思去做,牡勒山的圍豈會一直到三日之後,墨陽將軍增援時,才被解了呢?」

「父親的意思是,遠汐侯坐山觀虎?」

「小顏,那些男人,都有謀算,不僅僅是遠汐侯。不過,為父不會讓他們再犧牲你的情感區成全這種謀算,看,為父不是把他抓來了,只要你願意,現在就可以殺了他,當然,還有其他人。」

果然,都被他俘獲了。

但,即便攻城一戰,巽、夜兩軍傷亡慘重,帝君卻都被納蘭敬德所俘,實是令她不解的。

「小顏,為父等了這麼多年,就是今天,現在,為父快要做到了,希望你能代你母親分享為父的這份喜悅。」

「父親要女兒做什麼?」她的聲音依舊是平靜的,即便是看到銀啻蒼這般,她仍不能有絲毫的動容顯出。

「你母親是苗水第十任族長,你,則是第十一任族長,為父要你,一這塊鷹符,將二十萬族兵聚合起來,令他們從杭京出發,直搗檀尋。」納蘭敬德掏出一塊鷹符,這塊鷹符他最後是交予墨陽,現在在納蘭敬德的手上,無疑只證實了,軒轅聿他們確實出了事。

「父親,我們現在不就是在檀尋么?以女兒如今的身子,若再回杭京,豈不頗費周折?」

如果這裏是皇陵,那麼,就一定是在檀尋。

她帶着幾分試探說出這句話,果然,納蘭敬德讚許地頷首,果然,她是聰明的。

「果然是我的女兒,真是聰明,連為父帶你已回到檀尋,都瞧出來了。好,那為父就不瞞你了,二十萬族兵現仍在杭京,可杭京城內群龍無首,而你又被薄情之人所害,身受重傷,為父為救你,不得已才讓人將你從水路帶回檀尋。幸好,來得及救你一命。當然,一如你所說,你現在回杭京,卻是添了周折。所以,為父想要你發信函於苗水的土長老,讓他以鷹符召集苗水各大部落,集兵力,匯合杭京的二十萬族兵,揮師北上,以慰你母親在天之靈!」

他若真為了她的身子着想,就根本不會將傷勢這麼嚴重的她帶回檀尋,他要的,不過一枚人質。

通過她命令土長老,將苗水族民的戰性再次挑起。而,此時,外人看到的,僅是他散播出去的兩國帝君於杭京商議劃分領土的休戰協定,卻因着苗水族兵突然起事,裏應外合,攻克杭京,只讓人以為,這兩國帝君皆淪為苗水起事的人質。

一時間,無論天時,地利,人和,都是占足。

苗水無疑成了鷸蚌相爭的最後贏家。

但,這層贏,卻不過正了另一個人,一直隱在暗處的身份。

是的,納蘭敬德若再出現於世人面前,必是要換一個身份,這麼多年的處心積慮籌謀,難道,他要的,僅是挑起三國的紛爭,令他們廝殺之後,換來大一統的局面嗎?

說到底,這些,不過是他一步步完成野心企圖罷了!

所以,他帶她來瞧銀啻蒼,暗示她,她若有任何的不妥協,那麼,首先,銀啻蒼,是第一個會死的人。

接下來呢?

軒轅聿、百里南,他不讓她見,就是讓她不停地擔心,卻又根本不知道他們的處境。

只能心甘情願地去完成他的部署,不是嗎?

畢竟,她的身份,對他來說,還有利用價值。

土長老,僅會封她的命令行事。

她的字跡固然可以偽造,攻到檀尋那一日,必是要見到真人的。

到時候,臨陣倒戈,不會是他所願的。

天下的大罪人,也必是要由她一併去承的。

「父親,女兒的修信,若能幫上父親的大業,女兒自當竭力而為。」她說出這句話,看到納蘭敬德滿意的頷首。

「這個人,小顏是要他活還是要他死,就看小顏的決定了,來——」納蘭敬德推着他的椅子,來到一側的一根小柱子旁,將她的手放到柱上,柔聲道:「把這個按下去,前面的鐵柱就會從裏面燒透,這是懲罰背信棄義之人,最後的刑罰——炮烙。烙進去,這輩子臨死之前就再忘不了了。」

納蘭敬德用最柔緩的語音說出這句話,帶着一語雙關的意思。

夕顏的手被他覆著,放在那根小柱子的頂端,頂端是個活動的塞口,只有輕輕往下按,銀啻蒼就會烙死在那根鐵柱上。

放上的剎那,她差點就要以為納蘭敬德會強迫她按下,她的手差點就要掙脫。

可,驟然一想,這,該是納蘭敬德的又一步試探吧。

試探她的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

哪怕,是他的棋子,他要的,該是她這枚棋子的無二心。

所以,她的手,不能有任何的顫抖,僅能平靜地覆到那處機關上,凝著銀啻蒼。

此時的銀啻蒼,突然唾出一口血色的沫子,恨恨道:「要殺就殺,對於你這種女人,還真以為本侯會為你辦事,本侯的斟國因你所亡,本侯要的,就是看你破城之日,怎麼給軒轅聿一個交代,哈哈,你成為巽國的罪人,才是本侯要的!可惜啊,天理不公,天理不公!」

銀啻蒼,你這蠢人,一樣的招術用兩遍,你不嫌累嗎?

夕顏的臉上一點的怒意都沒有,僅是輕蔑地道:「就是我這樣的女人,不是讓侯爺欲罷不能么?等不到我,就說出這番話,行出這些事,真如父親所說,該死!背信棄義的人,都該死!」

她語音轉厲,手,徑直按下那機關……

曲醉終散願相念

只這一按,夕顏蘊了十分的力,這力的著處卻是胸口。

胸口癒合的傷再次裂開,一陣腥甜湧上,喉口仿似有什麼東西要湧出,她閉緊櫻唇,僅俯低了螓首,一旁納蘭敬德看到這態勢,心知不妙,旋即鬆開覆住夕顏的手:「小顏,怎麼了?都怪為父不好,讓你又被氣到怒及攻心。」

他的手扶住夕顏之際,夕顏本按住開關的手,終是軟軟地滑落,身子,一併癱滑在椅上。

蒼白的臉,沒有一絲的生氣,饒是如此,她的唇依舊緊閉。

即便,眼前陷入黑暗,思緒卻清明著。

銀啻蒼,她要他好好的。

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相比之,他為她做的事,這,算不得什麼。

因為,納蘭敬德能讓銀啻蒼聽到這些話,就不會容他活着出去。

而她,不知道還能為銀啻蒼做什麼,才能讓他繼續活着。

僅能拖得一時,是一時。

納蘭敬德打橫把夕顏抱起,返身出得石室,甫出石室的剎那,夕顏的唇邊,溢出一口鮮血,這口血,那麼紅,就像,若干年前,那女子胸前濺出的血一樣,紅紅地灼痛了他本望向夕顏的目光。

這,不是他的女兒,他沒必要疼痛,他臉上剎那柔軟的線條瞬間再次變得堅硬起來。

銀啻蒼看着夕顏的身影消失,他知道,這個女子,為了他,定傷了自個。

惟有這樣,方即合了老匹夫的試探,又暫留下了他的命。

其實,這命留着,和死差不多。

若不是她,他寧死都不會承受這樣的煎熬和屈辱。

只是,活着,就意味着,或許還有機會看她一眼。

看到她眉眼彎彎的笑,真好。

可,今日再見,他看到的,僅是他的夕顏,受了那麼重的傷,是誰,讓她受傷呢?

默默地垂下一直不願垂下的臉,他的心,疼痛。

這些疼痛,攫住他堅忍的思緒,終於讓他從喉間迸出一聲,壓抑的低吼。

然,不會有人聽到。

夕顏再次醒來,聽到的,僅是納蘭福關切的聲音:「小妹,好點了么?」

她點了點頭,胸前的感覺是麻木的,看來,鬼門關前走一遭,她的身子骨是越來越經得起折騰了。

納蘭福端起一青瓷碗:「來,這是血燕粥,補氣血的。」

藉著舀起一勺粥,湊近夕顏,他語音低低地想起:「我知道,父親的做法確實讓人難以接受,小妹,你也別往心裏去,那邊,大哥會想法子照應着他點。」

夕顏的唇方咽進一口粥,隨着這句話,這粥含在口裏,一時,竟難以下去。

納蘭福,卻都瞧了出來。

「別說話,這,到處都是監視人的東西。」納蘭福拿起帕子,替她拭去唇邊的漬意,語音恢復正常道,「瞧你,還是小時的樣子。」

她咽下那口粥,納蘭福復舀起一勺粥,送至她唇邊:「銀啻蒼是條漢子,本來父親倚重於他,讓他少干涉兩國這一段,只帶你去苗水,卻沒想到,他愣是違了父親的意思,於是,他率十萬斟兵解圍時,著了父親的道,父親命女子假扮做你,另派暗人裝成一小隊夜兵,造出把你俘獲的假象,他不提防,僅想着救你,結果,就被那女子以鐵爪鎖了琵琶骨。那十萬斟兵也中了父親的毒霧彈,悉數被生擒。」

這毒霧彈,是納蘭敬德這數十年研製出的兵器,以投石車發射,射程處,人吸入毒氣,皆昏迷脫力,極是霸道。

一語甫落,這口粥她再無法咽下去,但,她若不咽,卻是令人生疑的,僅能嚼蠟般囫圇咽下。

「慢點喝,還有。」納蘭福加大嗓音說出這句話,復再低了聲音,「這毒霧彈亦是攻克杭京的武器,眼下,兩國帝君皆中了毒氣被俘獲。杭京城內,如今除了那十萬苗水族兵外,其餘的兵力,都被父親活埋了。」

活埋?!

那卻是幾十萬條命啊!

夕顏欲帶說什麼,一口氣嗆著,只猛烈地咳嗽起來。

「也包括牡勒山以火炮僵持的兩隊兵力。「

納蘭福淡淡地說出這句話,當知曉這一切時,他的心裏,亦是難耐的。

縱然,翼軍強行打開城門,兩國軍隊於城內短兵相接時,死傷無數,可,僥倖得以生存的,大有人在。

父親的狠厲,他不能說是錯的,只是,他並不能完全的附和。

所以,他選擇告訴夕顏,他想,她是有權知道這些的。亦是讓她明白納蘭敬德行事的狠厲。

夕顏凝向納蘭福,這一眼,納蘭福懂她的意思:

「小妹,父親的血蓮教在這數十年中,確實勢力擴張的很快,正是被巽帝有所察覺,才有後來泰遠樓之變,接下去中巽帝借出殯清剿血蓮教餘孽,不過是父親讓巽帝暫時安心演的戲。也成全了父親轉到地下的心思。」

他頓了一頓,又道:

「小妹,不要試圖和父親抗爭,連我都不清楚,血蓮教的勢力究竟有多龐大。」

昔日,納蘭敬德除了平定苗水之亂有功,對於血蓮教的平叛,亦是有功的,想不到,不過是一招障眼法。

而成就這障眼法,卻是犧牲了太多的人命。

或許。人命在納蘭敬德眼裏,根本算不得什麼。

「再怎樣,父親始終是疼你的。好好聽他的話,彆拗着他行事,我希望我們都好好的。」納蘭福舀起一勺粥。喂至夕顏唇畔。

夕顏搖了搖臉,這一搖,不知是對他這句話,抑或是她再也永不下一口粥。

血燕粥,終究,太腥了,每一口咽下,都是血一般地腥。

「那再睡會。」納蘭福將碗放下,復扶她躺下,這一扶,聽得她低聲問:「聿,還好么?」

她,還惦記着那個男子。

聽父親說,正是那男子一劍穿透她的心,能撿回一條命實屬萬幸,竟然,還惦著那人。

這就是愛吧。可惜,他確是不懂的,他的世界,只圍繞着父親一人而轉。

「吸進毒氣后,渾身無力,父親關押著,只要你聽父親的話,暫時不會有事。」

她的手輕輕地覆住納蘭福欲帶抽離的指尖,納蘭福輕輕一笑:

「放心,你關心的人,我會儘可能照顧的。」

這樣,她就放心了。

她不恨軒轅聿,一點都不。

誰讓她,開城門於先,和百里南『曖昧』在後呢?

躺下,胸口,不知何時,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而用不了多久,納蘭敬德就該讓她寫信於土長老了。苗水的二十萬兵力,若不能為他所用,下場,也是一死。

所以,這封信函,她是必發的,只是該如何發,才能讓土長老心裏起些計較呢?

顰了眉,沉沉睡去,無夢。

果然,翌日下午,納蘭敬德不僅來探望於她,並帶來筆墨宣紙。

她聽從納蘭敬德的意思,起筆,下函,命令土長老速以鷹符號召苗水各部落首領再次起勢,聚兵於杭京,若得天下,則封侯晉爵,絕不食言。

甫寫完,她的面色煞白,掌不住地,又是一口血噴出,她忙用手捂了,仍有些許的血從指縫間滲了一滴到紙上。

「小顏!」

納蘭敬德喚了一聲,夕顏執起帕子拭唇,氣若遊絲地道:「我——再寫來——」

「罷了,你這樣撐著,就這麼發吧,只是這血跡——」

話是這麼說,納蘭敬德蹙了眉,夕顏卻道:

「女兒有法子。」

她伸出拇指,只將拇指的指腹順着那未乾的血漬按了下去,這一按,她用了十分的力,按完起指,一個清晰的血指印,恰是出現在雪白的宣紙上。

看上去,這樣做,更顯得信函的重要。

實際上,指印中有一道斷痕。那是她昨夜以簪尖悄悄划指腹形成的。

土長老是極細心之人,定能領會她的用意。

斷者,族兵會按着她的命令去往杭京,只是,在那之後,土長老不必以她其後的信函內容發號族兵。

橫者,取苗水語的諧音,意指族長身陷囹圄,土長老識具體情形,保族力要策。

納蘭敬德見她這麼做,眉眼微笑

「如此,甚好。」

遂將信函用蠟封在簡桶中,關心地凝著夕顏:

「好好休息,至多明日,為父就請天下第一神醫來瞧你。」

天下第一神醫——張仲?

納蘭敬德說到做到,張仲出現在夕顏榻前時,不過是翌日的清晨。

她看到張仲面色憔悴,與之前彷彿判若倆人一般。

納蘭敬德站在一旁,甫啟唇,語聲裏帶着些許說不出的味道:

「張仲,小顏的傷並不輕,就看你怎樣妙手回春,三日內,讓她下得榻了。」

張仲的神情肅穆著:

「我會儘力而為。」

「最好如此。」

三日,只是三日。

除了第一晚,張仲替夕顏診脈時,眉心皺了一下,以後每天僅是沉默地端來湯藥,而夕顏亦不能去問他什麼,包括,在杭京他的莫名失蹤,以及為什麼又順從於納蘭敬德。

以為,納蘭福說過,這裏的一切,都在監控當中。

第三日的晚上,納蘭敬德來到夕顏房中時,夕顏恰好由紅衣侍女扶著起身,納蘭敬德看她能走,心情大為愉悅。

「小顏,你可知道今晚是什麼日子?」

夕顏輕搖螓首。

「今日是四月廿六日,你母親的壽辰啊。」

母親的壽辰,這於她來說,好陌生啊。

是啊,她竟不知道母親的壽辰,竟是今日,一直以來,她記住的,僅是陳媛的壽辰。

納蘭敬德看上去,心情好得緊,親自挽起夕顏的手,但,還是讓她坐在滾動的椅子上,一路推出去。

夕顏有絲不解,卻聽得他道:

「乖,好女兒,為父今晚帶你去陪你母親一同過壽辰。」

他說出這句話,夕顏瞧到,張仲的面色分明是一暗的。

然,只是一暗,隨着納蘭敬德的手勢,張仲亦隨之跟來。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行至一處同樣沒有任何軒窗的殿宇。

正中,九條浮龍盤成的寬大椅座后,雕刻着一朵遍體血紅的蓮花,正是血蓮教的象徵。

納蘭敬德推著夕顏向血蓮後行去,那裏,晶瑩剔透得,仿是冰雪築就。

一道銀色溝壑中是一座九層高台。

夕顏坐的椅子停在高台下,她慢慢站起,納蘭敬德扶着她,一步步登至高台。

高台盡處,血色紗幔圍繞中,恰置著一水晶冰棺。

夕顏看到這冰棺時,心底的某處柔軟,再次被重重砸了一下。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趁這口氣沒有吁出時,離開納蘭敬德的攙扶,自個,走到冰棺旁,手,顫抖地伸出,那口氣,吁出時,人,仿似再無力氣一樣,撐住冰棺的邊沿,她將臉貼到冰棺上,淚,滑落在冰棺,順着棺沿,一徑墜落,落至棺底盛開的如同血蓮一樣的血色結晶礦體。

「娘······」低喚出這一句,胸前的傷口,似要再次裂開一樣的難耐。

低徊的眸華,棺中,躺着一傾國絕色的女子,她身着一襲紅色的嫁衣,好像,她,只是在新婚的那夜,先行睡去一般。

可,這一睡,哪怕沉睡千年,卻再不會醒。

張仲隨着他們一併登上高台,他的手握緊成拳,只是,運不出一分的力。

是的,身為苗水的木長老,他精通醫術,卻不會武藝。是以,在三國起了滅苗水之心時,他曾分別潛入三國,以探虛實。卻未料在巽國被人察覺身份,隨行的護衛掩護他時悉數被殺,他雖逃脫,也只剩半條命,機緣巧合下,結識了陳媛,亦在彼時,他才恍然發現,對伊瀅有的,並非男女間的愛,僅是如兄妹般的關懷。

可,饒是這樣,眼前的男子,卻是不信的。

「張仲,怎麼,不上前看一眼嗎?沒想到,我會用這個法子,保住伊瀅的屍身吧?」納蘭敬德自負地道。

「是,我沒有想到,連先巽帝的棺樞都為你所用。不過,既然你連他的地宮都佔為己用,這,自然不稀奇。」

「軒轅煥然那個老傢伙,哪配用這冰棺呢?你可知道,先前我保存伊瀅的身子多辛苦啊,要用多少寒冰護著,方能將她的身子保存到了冰棺出現的那日。」

納蘭敬德行至冰棺旁,他痴迷地將手撫到冰棺上,彷彿,撫到的,就是伊瀅的臉。

沒有冰棺,用寒冰護著,確實很難,必須要每日有相當數量的寒冰供給,真的太難。

「即便這麼難,你也做到了。包括讓火長老,不惜背上判族的罪名,聽命於你這麼多年。」

「誰讓他想得到伊瀅呢?誰讓伊瀅最初愛的是你呢?。你讓他嫉妒,他當然識時務者為俊傑。」

「如果,我告訴你,伊瀅愛的不是我,你相信嗎?倘若我再告訴你,從小就被你當棋子培養起來的夕顏,是你親生的女兒,你信嗎?」張仲閉上眼睛,說出這句話。

納蘭敬德神色大變,目光射向張仲:

「夕顏本就是我的女兒,何用你來說!」

「到現在,你明明心裏不信,為了自己的計較,卻還利用着她,你可知道。這麼利用下去,你和伊瀅唯一的女兒也會毀在你的手裏!」

原來,母親手札中,接生,以及後來救她於水中的,果真是張仲。

他每次都是從水池潛入,所以,才讓母親發現,這處生機的吧。

那園蒲草即為他所栽,定是全了母親畫里的相思意,只這相思,怕是應在作出那畫的一人身上——

「納蘭敬德,伊瀅心裏愛的,確實不是我,也不是你,她心裏有的,僅是短短進獻貢品那段日子,為她描繪出一千多幅畫的國主。」

一千多幅畫?夕顏有些震驚。

可。彼時的母親,面對這樣的愛意,豈會不動容呢。

然,夜帝是懦委的,他所能給予母親的,不過,僅是那一千幅畫罷了。

「夜帝?!」

他不是不知道伊瀅和夜帝之間的一段情,是以,他一直試圖最先挑起夜、巽兩國的紛爭。

可,他以為,伊瀅和張仲之間亦是有着私情,畢竟,張仲不止一次去過旋龍洞,被他察覺一次以後,他發現伊瀅懷了身孕,當他問伊瀅這孩子的父親是不是他時,她是否認的。

難道真的——

「不過,都不重要了!她愛的是誰,再不重要了!」

他不容自己再想下去,今晚,要做的事,他不能忘。

他輕擊掌,四周冰雕的幕牆突然翻開,在這幕牆后,赫然現出三根冰晶柱子。

這三根柱子,按著三國的方位,分別綁住三國曾經或者是現任的帝君。

夕顏本俯在冰棺上的臉,聽到聲響,起身望去時,旦看到,除了銀啻蒼的琵琶骨仍被鎖住外,百里南和軒轅聿的情況看上去卻是要好很多,只是,都似昏迷地被懸在冰柱上。

「父親,您這是要做什麼?」

「忘記你自己說過的話了?背信棄義者,都該死!看着他們,每個人都曾負了你,他們的父皇,也曾負過你母親,所以,難道不該死嗎?」

夕顏眉心顰緊,現在的納蘭敬德,突然陷入一種瘋癲的邊緣。

納蘭敬德靠近夕顏,雙手扶住她的肩,這一扶,讓他有些不悅,夕顏的肩似乎在瑟瑟發抖,這,不好。

哪怕僅是利用,他也要她以絕對的王者姿態,傲視眼前的所有人。

「小顏,為什麼發抖?對了,忘記告訴你,土長老已率苗水新募集的三十萬族兵,即將抵達杭京,只待這五十萬族兵匯合,就會揮師北上,所以,一來,以這三位帝君的血作為苗水出征前的賀祝,二來,你母親在壽辰之日,收到這份祭品也定會很開心的。」

夕顏甫要啟唇,納蘭敬德卻將她的手,放到冰棺旁的一根柱子上,柱子的最上端放着一水晶魚嘴瓶,柱子下面鑲嵌著一圈五光十色的寶石,現在,她的手就放到這圈寶石上,伴着納蘭敬德幾近貼在她耳邊的聲音:

「來,轉一下,這三根冰柱就會生出冰刺,扎進他們的心臟,讓他們的血,流淌到這池中,讓你的母親,在壽辰之日得到最好的祭品吧,這樣,你就是一統三國的女皇,是的,女皇!你母親這輩子都沒到達的頂峰,你到達了,多完美!」

她的手彷彿烙到被火燒得滾燙的鐵塊一樣,想收手,納蘭敬德卻鉗住她的肩膀,讓她根本收手不得。

但,在此時,只聽高台下,一聲音帶着不服叫囂道:

「父親,枉我喚你一聲父親,原來,最終你的大業不僅不會交給我,連大哥都不會交予,只是白白便宜了這個女人!」

循聲望去,正是納蘭祿,他一身戎裝,站在下面,眼底,滿是沸騰的怒氣。

「阿祿,這是你對父親說話的態度嗎?」納蘭敬德挑了一下眉,頗似不滿地道。

「父親對我的態度,難道讓兒子對你依舊恭敬有加嗎?兒子今晚算是明白了,終究不過是父親的馬前卒,拚死效力的份,連杯甜羹要分,都是不可得的,是啊,泰遠樓那次,你為了籌謀,竟狠心打斷我的腿,我就該知道,在父親的心裏,我是個屁!」

納蘭敬德並不為所動,只是看着納蘭祿,納蘭祿語意粗噶,惡狠狠道

「你既為刀俎,我缺不甘為魚肉!」納蘭祿陰陰地說出這句話,將指尖抵於唇際,輕吹一哨,旦見,從殿外躍進幾名紅色衣着的男子,手持着明晃晃的大刀。

「今日,是父親最愛女子的壽辰,這地宮所有的暗人都被父親賞了一碗酒,所以,他們現在都很困,再不會來干擾我們。父親,就讓兒子送你一程,也算是盡了我們父子的情意一場吧。」

「好,好,好!為父會記得阿祿的情意的。」

納蘭敬德鬆開縛住夕顏的手,將目光定在納蘭祿的身上,當那幾名紅衣男子躍踏往高台來時,只見,納蘭敬德雙掌一翻,幾道紅光過處,那尚躍至空中的男子,只見血光一閃,恰化為血肉橫飛的碎屑。

一點聲響都沒有。

紛灑落到潔白的冰雪地的,僅有片衣和血肉。

納蘭祿驚愕莫名,卻聽得張仲在旁暗淡地道:

「你終是練成了這種邪門武功,血手印。」

「呵呵,為什麼不呢,你們苗水至高的武學,為什麼我不練呢?說來,還得謝謝火長老。」

張仲沒有再說話,這種武功歷來只有族長和長老知道,可,卻是苗水的禁忌,百餘年來,是沒有人去練的。

源於這武功縱極其霸道,卻也有着致命的弊端。

他起初恨過火長老,但在那一年,當他以神醫的身份再次見到火長老時,才明白,火長老亦是苦的。

先是被利用,接着,當火長老知道伊瀅已死時,表面做再無退路的臣服,並投誠地獻上這本武學,暗裏則是讓其終有一天自我毀滅。

所以,他在族中甚少提及火長老,只在決定讓木長老這個身份徹底消失時,才告訴風長老,火長老將夕顏接出旋龍洞,帶回巽國撫養長大,藉此,希望苗水在他『死』后,念在夕顏的份上,放過火長老。

因為,倘若沒有火長老,或許,夕顏不會活到今日。

他的目光望向柱上那瓶魚嘴,該是千機吧。

當年,火長老瞞着族長,私藏下三瓶千機。

一瓶,納蘭敬德因伊瀅之死,遷怒夕顏,將千機與其服下,要她熬受十年的折磨再死去。事後,卻發現火長老在其體內植下天香蠱,納蘭敬德欲將火長老殺之,火長老卻道,用天香蠱壓制其體內毒性,待到其長大,若遠嫁夜國,一旦與夜帝交合,則天香蠱散盡,恰能成就挑撥夜,巽兩國之事。而那畢竟是許多年後的事了,火長老要的,只是保下夕顏。

另一瓶千機,該是伊瀅死時,納蘭敬德欲予軒轅煥服下,卻不料,陰差陽錯地,為軒轅聿所服。

他不忍千機殺孽太重,又知世上再無天香蠱,方以天下第一神醫的身份在軒轅聿甫服下,覺到身子不適,太醫院束手無策時,暫壓了千機的毒性,亦因此成為軒轅聿的師傅,後來,又知道了軒轅聿孿生兄弟軒轅顓的存在。

這麼多年,接近三國的帝王,他最初是有企圖的,伊瀅死後,他想過為伊瀅受到的不公報仇,而獲得三國帝王的信任,再施以離間,無疑是最好的法子。

只是,一年年的過去,他發現,看着這些帝王慢長大,他最終沒有辦法下手,最終選擇,讓其中一個身份——木長老,徹底的死去。也了去,心中的恨念。

伊瀅是那麼善良簡單的女子,不會願意蒼生因她生靈塗炭。

可,納蘭敬德,卻終讓她成了這場浩劫的源頭。並且,以納蘭敬德如今的冥頑不靈,根本是聽不進勸了。

現在,這是最後一瓶千機。也是他這次來地宮,除了受納蘭敬德脅迫外的,唯一的目的。

他趁納蘭敬德不備,移近那瓶千機,卻聽得納蘭敬德低吼一聲,原是納蘭祿親自衝上前來,將手中的劍直刺納蘭敬德。

「孽障!」納蘭敬德怒吼,只將夕顏向一旁推開,夕顏身上有傷,張仲下意識立刻上前扶住夕顏,卻見納蘭敬德並不以血手印對之,僅將手擋住納蘭祿刺來的劍,順勢再將納蘭祿的劍慣出。

這一#,劍鋒擊至冰棺,但聽得「噹」地一聲,接着是「嘩」聲響起,那冰棺從劍鋒刺進處,入蛛網一樣,四散開,頃刻間,化為一地的齏粉。

這層齏粉上,伊瀅的屍身靜靜地躺在那裏,總依舊如生,不過片刻,她的身上,卻急劇的起了變化。

無論事夕顏抑或張仲,看着這變化,心底,除了震驚,僅是無奈,以及悲慟。

紅顏白骨,彈指一瞬。

納蘭敬德慌張地抱起伊瀅時,昔日傾城姝色,只化為一捧白骨,除了那墨黑青色猶在,其餘,皆不復得。

也在此刻,納蘭祿拾起掉落在齏粉上的劍,刺進納蘭敬德的背部。

納蘭敬德發出困獸一樣的嘶吼,眼睛在此刻變成赤色般的紅烈,他一手抱着骨不放,一手結出一個碩大的血手印,直向納蘭祿罩去。

隨着血肉橫飛,不過,是一場親情的泯滅。

第二次運用血手印了。

張仲的心裏浮過這個念頭,卻見納蘭敬德絲毫不在意背上的傷,發出一聲臆語:「瀅,為什麼,直到現在,你還要離開我,為什麼?我把你獻給軒轅煥,我也不情願啊,可,被他發現了,我如果不獻你出去,王府就完了!而我想出人投地,你也說過,我沒什麼配的起你,是的,我只是一個異姓王爺,但我愛你,我以為佔有了你的身體,就能擁有你的心啊,為什麼,你卻連最後一絲的奢望都不給我,寧願死,都不要我呢?」

「所以我恨夕顏,是她!是她第二次跑到綉樓,你才會選擇死的,是她!所以,我要殺了她!殺了她!」納蘭敬德吼出這句話,將手中的白骨放下,回頭,目光陰狠地望向夕顏。

張仲一驚,意識到不好,可,他沒有任何武功,根本是阻不得納蘭敬德的。

按著血手印的致命弊端,一個時辰內,他再施一次就會經脈逆流致死,只是,這一次的代價,他不希望是犧牲夕顏。

張仲眉心稍顰間,卻聽得夕顏道:「敬德,你這麼做,我很心痛。」

這一語出,夕顏已掙脫開張仲的相扶。

「敬德,你知道嗎?佔有一個女子的身體,其實,並不能得到她的心。」

「這個孩子,是你強行佔有我留下的,我雖然生下她,但,我不想告訴你,她是你的孩子。我怕你再強行把她從我身邊帶走,畢竟,我被困在旋龍洞中,她是我唯一的依賴。」

「你呢,因着孩子,卻再將我的心傷透。」

「你帶我離開洞中,本來我該為恢復自由感激你,可逆卻把我獻給軒轅煥,你知道,一個女子被迫身伺倆人的滋味嗎?顏兒看到第一次,我都沒死,何況再讓她看到我被囚於綉樓呢?你該知道的,不巧被她瞧到的第二次,是我想殺了你,我受夠了這種日子,我不知道下一刻,你又要對我做出什麼樣的惡行!但,正由於當着孩子的面,我下不去手啊,或者,我也根本沒有法子讓自己去殺你,所以,自殺,是我唯一的選擇。這一輩子,哪怕到死,你都沒有了解過我,你說愛我,卻始終不珍惜我,也始終不在乎我心裏的想法……」

帶着記憶里的片段,帶着手札中母親的感情,她說出這些話,她不知道,模仿得像不像母親的口氣,只是,足夠了。

納蘭敬德發出一聲咆哮的叫喊聲,接着,鬆開手裏的白骨,起身,雙手結成血手印,往那雕刻的血蓮上轟去。

是的,轟去。

但聽「轟」一聲,血蓮隕碎。

而納蘭敬德就站在那,再沒了一絲動靜。

張仲的手再次攙扶起夕顏,低聲道:「他去了。」

夕顏閉上眼睛,沒有淚滑落。

她不願意讓母親的白骨就這樣放着,解下身上的外袍,蓋到那捧白骨上,甫將袍子離手,突聽得納蘭福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小顏,快走!」

聲音十分急促,似有什麼危險即將來臨。

她起身,看到,各個溝渠中的水銀開始呈現出不安分的狀態,好像,汩汩地似要淌出一樣。

納蘭福就站在三根冰柱旁,分別啟動機關,放下冰柱上的人,一隻手還扶著同樣昏迷不醒的慕湮。

張仲迅速下得台階,取出隨身的藥丸分別予三人服下。

三人蘇醒的速度還是快的,只銀啻蒼因被鎖住琵琶骨,行動最為不便,然,現在亦是沒有時間去替他療這傷勢的。

張仲扶著銀啻蒼,慕湮和百里南相互攙扶著,軒轅聿則是獨自登上高台。

五人登上的剎那,底下的水銀終是漫了出來,洶湧而絕對的漫了出來。

「你們快走,順着殿門出去,一直往左,就能抵達陵墓的出口。這裏,很快就會被水銀淹沒,那朵血蓮是父親特意設置的讓整座陵墓被水銀掩埋的機關。」納蘭福匆匆說出這句話,容色緊張。

接着,他鬆開扶住的倆人,夕顏突然覺到不對:「大哥,你呢?」

納蘭福伸手扶住佇立在那得納蘭敬德,笑道:「小妹,別恨父親,他這麼做,僅是為了證明自個,不輸給任何生來就是帝王的人,哪怕出身卑微,依舊可以謀得天下。答應大哥,別恨父親。」

「大哥,我答應你,但,你得跟我走。」

「不了,我已經習慣待在底下了。快走,那些暗人被納蘭祿暫時制服,你們出去后,血蓮教的餘孽該會滋事,但,群龍無首,不會再有多大的危害。可,那畢竟都是命,能放,大哥求你,還是放了吧。」納蘭福說完這句話,只扶著父親坐下,再沒有聲音。

一旁,軒轅聿陰暗着臉,瞧了一眼,只與百里南相互扶著,並未看他一眼的慕湮,絕然抓住張仲的手臂,執起殿宇上的垂落的紗幔,借力往殿外掠去。

百里南的臉色有些蒼白,胸前的傷卻是經過包紮處理過的,他望了一眼夕顏,又望了一眼慕湮,夕顏只往後退了一步,百里南明白她的意思,遂勾住慕湮的腰,同往殿外掠去。

高台上,僅剩下銀啻蒼,他露出一抹笑靨,睨向看起來有些失落的夕顏,然後,將一隻手遞於她,一隻手執起殿宇上垂落的紗幔,道:「族長,讓我帶你走。」

一句族長,夕顏知道他的用意,現在,她是伊汐,風長老的妻子,這樣,他才能不避嫌的拉住她的手,不是嗎?

她再回眸望了一眼,納蘭福,納蘭敬德,以及袍衫下母親的白骨。

她,帶不走他們。

心底,酸澀地湧起些什麼,僅能閉上眼睛,請頷首間,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銀啻蒼修掌一手,握攏她的手,一併掠起。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她稍睜了眼,仔細瞧著銀啻蒼的傷勢,卻聽得他的聲音響起:「怎麼,對我裸露的肌肉感興趣了?」

這句話,說得倒是輕鬆,彷彿,那些傷,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一樣。

只是,她知道,必是嚴重的,他的傷口因着施展輕功,此刻,滲出些許的血來。

「若想讓我減輕點負擔,抱緊我。」

他的聲音了,帶着初見時的不羈。夕顏的手猶豫中,看到他肩胛骨處的傷口,終是伸手攬緊於他的腰部。

一路藉著紗幔掠過去,待到了轉角處,她瞧見百里南稍停了身形,將手中的紗幔擲扔給他們,擲扔間,百里南方換手抓住下一根紗幔掠去,但紗幔垂掛的地方除了大殿以及殿外狹長的迴廊后,便再是沒有了,需要以腳掂住可以借力的一切物什上,騰空向前掠去。這樣施展輕功,無疑對身上帶傷的人是種毅力的考驗。

軒轅聿看上去並沒有傷,因此攜著張仲一直掠在最前面,亦絲毫未曾停過步子。

百里南縱受了傷,畢竟恢復了也有大半月,並且慕湮該習得些許的輕功,合倆人的力往外掠,也不會很難。

而銀啻蒼身受重傷,又加帶着不懂輕功的夕顏,明顯吃力很多,在快到一廊盡頭時,銀啻蒼踩住一小塊石壁凸起處,突然一滑,顯見就要跌落下去,而下面的水銀正在以更快的速度開始吞沒一切。

夕顏並不驚怕,只牢牢攬緊銀啻蒼,銀啻蒼深吸一口氣,驀地甩開發絲,那三千黑髮仿似堅韌的繩索一樣攀纏住前面的一處橫樑,而他稍穩身形后,復向前掠去。

髮絲分揚間,他帶着她,往前飛去。

一路飛去,黑髮寸寸成雪。

這,就是瞬間白髮吧。

他,終能攜着他的結髮妻子,在這飛掠中,仿似度過了一生。

真好……

夕顏貼在他的胸前,僅留意着他肩胛上不停流血,絲毫未曾注意這些。

蘊上最後的功力於髮絲上,藉著這股力,他帶着她終身隨前面的二對一起,接近了陵墓的出口處。

出口的室門現在是緊閉的,正上方有一塊龍形的浮石。軒轅聿抬首忘了一樣那浮石,脫口道:「斷龍石。」

這一聲出,百里南和銀啻蒼對於這三字不會陌生。畢竟,亦都是帝王,這石。實屬帝王陵墓的必備。

納蘭敬德啟動機關,以水銀淹墓,自然陵墓口不會開着的。除非啟動着斷龍石,石放之日,陵墓開啟。但,僅能用一次,一次后,這座陵墓將徹底的被封閉。

石很高,他們三對都倚附在牆壁上,隨着水銀逐漸洶湧漫起,其實,容不得再有任何猶豫,哪怕石后是機關,都是要試一試的。

銀啻蒼思緒甫定,突然鬆開夕顏的手,只把她的身子擲扔給軒轅聿,擲扔的瞬間,他的白髮纏於夕顏的腰際,使她在空中不至於失重墜下。

軒轅聿滯了一滯,夕顏的身子卻已到他的跟前,張仲不由分說緊扣住夕顏手腕,夕顏這才看到腰上纏着的銀絲咻地一收,一收間,銀啻蒼的身形徑直掠向那最高處的斷龍石。

他,烏髮竟成雪?!

看着他掠上去,夕顏察覺到所有的思緒都被不詳之感籠罩,她只喊出一句:「蒼,回來!」

斷龍石隨着這一句,已然被按下,按下的瞬間,石中刺出一根極細的尖刺,戳進銀啻蒼的胸前,他,再是動彈不得。

不過,下面的人,該不會看到。

這刺,太細,太細了。

任何人要動這斷龍石,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畢竟,一念生,即是一念死。

懸掛在陵墓的最高處,他冰灰的眸子向下望去,他最愛的女子,抬起螓首,望着他,滿臉,都是淚水。

又為他哭了,真好。

軒轅聿,你會吃醋嗎?

他閉上眼睛,僅說出一句話:「帶她走!」

這句話,拼盡了所有的力氣說出,帶着嘶吼的意味。

「不!」

夕顏喊出這句話,喉口一甜,胸前的傷口再次崩裂,崩裂中,軒轅聿的手抬起,重重擊於她的頸后,她再作聲不得,眼睛卻倔強地不肯就此閉上,只盯着斷龍石前的那抹身影,她不要走,她不要這個蠢人以為就這樣,可以有千年之約,她不要。

她不要的是這個,還是不要他犧牲自己呢?

頸部的疼痛抵不住,哪怕,她的眼睛始終想睜開,卻,在最後只看到,漫天銀絲飛舞間,銀啻蒼凝着她,唇邊漾起笑弧,嘴唇輕輕翕動,沒有聲音,但,她瞧得懂口型,那個口型僅是三個字:「我愛你……」

他從沒親口和她說過的三個字,最後說的時候,沒了聲音,而她亦是陷入一片黑暗。

夕陽如血,皇陵的後山上,張仲獨自一個行着,他的手上,拿着那瓶千機。

世上再無天香花,或許,惟有這,能一試。以毒攻毒,他不知道,有沒有把握。

不管怎樣,終是要一試的。他甘願被納蘭敬德所俘,為的,不就是這世上,僅存的這一瓶千機嗎?

不到最後關頭,他不敢輕易去試的法子,因為這樣,或許,只意味着九死一生。

四月廿七日,傳聞與杭京商議國土劃分的巽、夜兩國帝君忽在檀尋城郊皇陵出現,然,此事僅有少數接駕官員知悉,並未計入史冊。

同日,巽帝密詔工部,先帝皇陵年久失修,恐有塌陷,著工部立刻重新修葺皇陵。

其間,偶有着血衣死士在檀尋滋事,亦被禁軍分批鎮壓,不過三月,血衣死士,漸成過眼雲煙。

四月三十日,杭京一役,,兩國兵力遭受重創。亦因此,巽、夜兩國國君於杭京,抵返檀尋簽到協約,兩國從即日起各休養生息,夜國邊陲十二城暫划於巽國國土二十年,期滿后再行較量,以最終確定這十二城的歸屬。

杭京一戰中表現驍勇的驃騎將軍、建武將軍、墨陽將軍皆按品級加官進爵,墨陽將軍功績猶為突出,官拜至上將軍。

五月初一,夜帝攜一女子返回夜國,該女子正是昔日引起兩國戰端的鳳夫人,外界周知,是鳳夫人遭意欲挑起兩國紛爭的奸人迫害,幸得於火中僥倖逃脫,燒死的不過是其婢女梨雪,其後做口供的梨雪實是奸人唆使冒充的。該假冒的梨雪自被嚴懲不怠。

鳳夫人隨夜帝返回夜國,在其後數十年中,成為輔佐帝君的一代賢后。其父慕風亦隨女得享天年於夜國。

五月初二,援助杭京的苗水族兵被帝贊大義之師,特恩准苗水族今後不用每年納貢,並族中長老及各部落首領位比王爺,得享爵祿。自此,苗水徹底歸順巽國。

五月初七,因陵墓被閉,工部耗時十日打開皇陵,除見水銀汪洋外,連先帝水晶棺樞都不得再見,遂無奈,復旨於帝,帝容色微變。

太醫院院正張仲以年老體衰為由,刺去院正一職,返歸鄉野,帝准。

此外,還有幾樁事同發生在這一月內:四月初,太后昭告六宮,中宮皇后西藺姝小產血崩薨逝。

同月,西侍中被應中書令彈劾,結黨營私,買賣官職,因榮王遇刺,此時又牽涉到正一品官員,遂暫且將西侍中禁足於府,巽帝回朝時,頒聖旨,念西侍中先前兢業於社稷,從輕發落,著西侍中致仕。

自此,三省長官除應中書令后,又呈現出一派新的格局,這新的格局,無疑在巽國休養生息的二十年,更利於巽帝的制衡。

五月初一,巽帝就皇貴妃納蘭夕顏私出宮,趁帝牡勒山被圍時,打開城門迎接夜兵在後一事,於早朝時提及,欲賜皇貴妃鴆酒以平天下臣民之怒。

此意出,前朝嘩然,尤以墨陽將軍一人,猶為激動,不惜當朝諫帝,皇貴妃非但無罪,反右功於圍城苦戰,甚至於,他的那些功勞,都是拜皇貴妃於背後巧施巧計成就,若非因二萬四的戰俘,皇貴妃絕不會輕開城門,固是婦人之仁為對戰時所不可取,然,皇貴妃為巽國子民之心,卻是其心可鑒天地。

但,墨陽將軍話未說完,巽帝拂袖而起,言,此事,朕意已決,不必再議。

墨陽將軍就此長跪殿外不起,任其餘諸臣一再勸說,都置之不理。

軒轅聿回的天曌宮,太后的儀仗正行過來,他睨了一眼太后,只稍做請安,便行往正殿。

太后旋即跟進,摒退眾人。

殿內,哪怕是五月近夏,沒來由地,卻讓人覺得陰冷森森。

「母后,是來勸朕免皇貴妃一死嗎?」

太后只從袖中拿出一道密詔,遞予軒轅聿:「這是皇上出征前,留給哀家的密詔,上面說的很清楚,一旦他有任何不測,皇貴妃若選擇出宮,哀家必會想法子讓海兒同去,若皇貴妃願留在宮裏,則出冊海兒為太子外,必正皇貴妃的身份。」

縱然,密詔上沒說,該怎麼去做,可這是皇上拜託她做的事,是以,她步步為局,必是會全了這一事。

現在,一切看上去,終是朝着最好的方向發展。

卻沒有想到,還是,不盡如人願。

唯一的變數,她怕去想,卻做的,這已是不容置疑,被隱在暗處的事實。

「身份?此等JIAN人,難道,朕還要容她不成?」

還要瞞么?

「顓兒。你騙得過所有人的眼睛,卻騙不過哀家。」太后說出這句話,語音里滿是落寞。「從你回來的那日開始,哀家就知道,皇上定是出事了。被圍牡勒山的失蹤,根本不是外人眼裏看到的那樣有驚無險,不過是成全你的代位。」

「母后還想說什麼?莫以為用這個作為要挾,朕就會怕了母后,母后莫忘記,頤景行宮中,父皇究竟是暴斃呢,或是有人蓄意為之,哪怕事隔這麼多年,朕想,總會有人相信朕說的話。」

太后的臉色慘白。

頤景行宮,她怎會忘呢?

那一日,下了好大的雨,軒轅煥摒退了所有的宮人至院外,獨自一人待於宮內。

她想趁著行宮的機會,能挽救一下她和軒轅煥越來越冷淡的關係,遂端著點心,進的殿內,恰看見,軒轅煥在用丹青描畫這一幅仕女圖,她見窗子仍開着,上前,替他闔上窗子。未料,這一闔,恰有幾滴雨濺落在紙上,那紙蘊開了,仕女的臉,也就化開了。其實,那幅畫,因軒轅煥並不擅長丹青,卻是拙劣的,但,這一化開,只引來軒轅煥的勃然大怒,他用力掌摑於她的臉,和著臉上火辣辣的痛,她終在剎那,忘了理智,斥問了軒轅煥一句,難道結髮夫妻這麼多年,都抵不上一幅畫?

這一句,更引起軒轅煥的大怒,說她不配提結髮這個字,他可以立她為後,亦可以廢了她,莫以為做了皇后,就是他的妻,她不過是代養太子的工具罷了,對她,他的興趣從來僅是最初的燕好上,再無其他,說罷,軒轅煥怒極執筆就要下廢后詔書。

她不明白為什麼軒轅煥會那樣暴怒,她只知道,她不能讓他廢了,她求他,苦苦地哀求在他腳下,卻只得他的一踹,這一踹,她覺得腹中疼痛,似有什麼東西墜下,原來,她竟是得了身孕都不知曉,那一刻,她幾乎覺得人生所有希望都被眼前這個男子奪去,她強忍痛站起身,執起地上的金步搖就刺向軒轅煥,軒轅煥吃疼,不願與她糾纏,待喚宮人進來,殿外,雨下的那麼大,宮人卻是聽不真切的,他不得不走到殿前去喚。

也就在此時,她用盡全身力氣,將金步搖細細的簪尖刺進他的頭顱,他栽倒於地,頭后,滲出些許血來,那血順着雨水蜿蜒了出去,盡頭,是一雙驚惶的眸子,正是軒轅顓,他本來不會再明裏出現,僅是由於軒轅聿午時飲了軒轅煥不想用的參茶,突腹疼難耐,方大著膽子穿軒轅聿的衣裳出來尋找她。

卻是目睹了這一幕。

簪尖插進頭顱,等血凝結了,若說是暴斃,礙著皇上的龍體,不會有人細察,只是,那日的血雨,終成了她心裏難以逾越的魔障,再見不得宮裏的甬道有積雨,也見不得紅色的花朵飄落於上,因為,那樣,僅讓她再次想起那日的一幕。

而這一幕,也成了他們母子間,一道默契地不會對外宣揚的事。

今日,重提這一事,是想讓她不管這事嗎?

她順着軒轅顓,僅輕輕問出一句話:「皇上,是不是已不在了?」

軒轅顓沒有立刻回答,對這,不到最後,他不會輕言死,或者生。

他的沉默,只讓太后的身子猛地一震。

她的聿兒不在了!

胸口悲涼得仿似要站不住,她用手撐住几案,只再說了一句:「那日的事,母后做了,就不會悔,也不會再怕了。」

說完這句,她往殿外行去:「顓兒,她畢竟是皇上最愛的女子,若你要殺她,哪怕皇上的死,和她或許有着關係,但,這定不是皇上願意見到的。」

「好,既然她是朕的最愛,那依著母后的意思,朕在她死前,再予她以聖恩雨露一次!」

太后的步子再沒有停下,他,聽不進勸了。

或許,惟有合前朝的之力,才是唯一的轉圜。

畢竟,夕顏沒有錯。

哪怕有錯,她偶要保得她的周全。

殿內恢復寂靜。

而,承恩車的聲音,終在殿外響起。

他翻了她的牌。

真正的原因是她在昨晚托李公公遞上那張箋紙后,他準備以另外一種法子,讓她得到徹底的羞辱,以及死心。

夕顏矇著雪色面紗,被迎往恩車。

今晚,是她的侍寢之夜。

是她在巽宮,或許有着實質性質的第一夜,也是最後一夜。

因為,帝王臨幸她后,或許,天明,就會按著諭旨將她賜死。

她一步一步,走向恩車,車簾放下,她明媚的眸子裏,並沒有一分懼怕,僅是淡定安然。

一夜承歡,迎接她的,便是死亡。

這,是她的命。

看似身為巽宮罪人,該有的命。

該做的,她都已經做了,君心,若還沒有轉圜,她能怎樣?

她不能在怎樣了。

進得承歡殿,漫天的明黃色的紗幔后,那本來十分熟悉,現在,卻陌生的身影就佇立在那。

她近前,他的手一揮,一張箋紙輕輕地從他修長的指尖,墜落在地。

正是,她托著李公公呈給他的紙。

「眾口鑠金,使君別離。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死亦無別話,願葬君家土。」

寥寥六句,從他的薄唇里讀出時,帶着哂笑的意味。

「皇貴妃做出那樣的事,又在皇陵中通遠汐侯舊情難斷,水性楊花之人,偏還是做出這樣的詩詞,真是讓朕不恥。」

縱然,張仲在臨行前囑咐他,切莫為難夕顏。落進他耳中,分明只是張仲的護短。

「皇上,臣妾除了您之外,再無其他。臣妾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聽到遠汐侯三字,她強忍住心頭的悲涼,方能說出這句話。

「哦,是么?」

軒轅顓眉心一鎖,這話,百里南臨行前,亦是對他提了當日城內的情行,可他只做未聽見,這麼多男子要保她,難道,真的沒有私情么?

不管怎樣,當他和師傅在知悉軒轅聿失蹤,那麼辛苦,繞過夜軍,避過巽軍,在山谷,發現軒轅聿時,雖得師傅相救,卻已如活死人一樣時,他才知道,軒轅聿竟然為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不惜放棄自己的命。

從那時起,他再容不得這個女子。

哪怕軒轅聿醒來,會恨他,他偏是再容不得。

一如,他活着的唯一意義,僅在於看着他的弟弟成為萬民敬仰的君王。

可,這一切,都被這個女子,一手摧毀,她和她的母親一樣,都是禍水。

哪怕曾經,看到她隱忍的堅強,讓他有過心軟,現在,不會了。

羞辱她,讓她徹底死心,讓她在死前嘗到同樣的心痛,是他所要的。

他走近她,伸手抬起她的下頜,他看到,她的眸底,一片清明,竟沒有一絲的霧氣,真是討厭啊,假惺惺地可以。

「想朕再臨幸你一次么?」問出這句話,他湊近她的櫻唇。

他看到她的唇哆嗦了一下,這,讓他覺得很滿意。

「朕今日召你來,外人看來,是朕對你還有一點的情意,可惜啊,朕,根本就不會碰你,讓你過來,是讓你看着,朕是怎樣臨幸別人的,你加諸朕身上的恥辱,朕還你一次,也算是公平。」

他輕擊掌,殿外,走進一女子,納蘭夕顏的身子一震,往後瞧去時,該是低位的宮嬪,嬌羞地站在那,而軒轅顓鬆開夕顏的下頜,上的前去,只把那宮嬪打橫抱起,往龍榻上行去。

夕顏就這麼站在那,她隱隱聽到哀愁的歌謠聲,似從殿後傳來,但,這一次,她知道不是,所謂的哀愁歌謠聲,僅是那風吹過沒有關嚴的窗棱,穿過室內八寶屏風縫隙時的聲音。

這哀愁,皆因着心境所致,所以,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因着軒轅聿的憐愛,住於這承歡殿時,是從未聞到的。

明黃色的紗幔紛紛揚揚地落下,她站在那,聽着,紗幔里不時響起的曖昧的聲音,心,疼痛。

胸前的傷,能癒合,可是,心底的傷,誰能癒合得比較快,才會幸福吧。

站在那裏,知道子時,按著規矩,那宮嬪是要離開的,她垂下螓首,不去看那離開的宮嬪,亦因此錯過了,宮嬪臉上一抹異樣的神情。

這抹異樣僅在於,這宮嬪覺到皇上是不是不能行人事了,竟讓她喊了半天嗓子,卻沒有真的臨幸於她。

而這些,夕顏不會知道。

她只是站在那,隨着疼痛漸消去,再沒有一絲的痛楚了。

他攏起龍袍,行至她的跟前,甫要讓李公公賜鳩酒時,卻見她身子一晃,似撐不住般墜委千地,他下意識地拉住她的手腕,她往後一抽,一抽間,只讓他更緊地扣住她的手腕,然這一扣,他是震驚的。

她,竟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自她回宮后,每日僅用張仲留下來的葯,並不讓任何太醫近身調理傷口。先在看來,該是她早有所察覺。

可,為什麼要瞞住自已的身孕呢?,

他的手一滯間,卻聽得她的聲音虛軟地傳來:

「這孩於是皇上的,可臣妾若說了,您會信嗎?不過又會以為,是臣妾不想死的借口吧。」

原是如此!

這孩子,或許是軒轅聿最後留下的一脈骨血,他能狠得下這心么?

但,再一按她的脈相,他的眉心,再是抒展不得,這一胎,因着她胸前的重傷,血氣大虧,比之她之前那胎更是不穩,即便張仲該是曾盡心為她保胎,而上一胎,耗盡了她太多的精元,這一胎,分明是保不住的。

所以,張仲只留下了那些葯。

或許,也答應了她,暫時不會讓他知道。

她呢,定以為,這葯能和彼時一樣護得她的周全吧?

而明知保不住的胎,何必再保呢?

這時,李公公的聲音自殿外傳來「

「皇上,有稟。」

「說。」

「皇上,墨陽將軍跪在議政殿外迄令不肯離去,眼下,連膘騎將軍等都紛紛隨他一起長跪不起,務求皇上萬不能這般忠心為國的皇貴妃,不然,寒的,是天下百姓的心吶。」

他的眼晴眯起,這個女於,確真是得盡民心啊。

好,那麼,他就讓她心甘情願地去死,也免得那一眾臣子不消停!

「皇貴妃,看來,你真是得盡了軍心,連朕都殺不得你了。」

他鬆開執住她的手,僅命人送皇貴妃回冰冉宮。

這一回,不過晨曦初綻時,卻是等來更讓她沒有辦法接受的事。

離秋端著一碗湯藥,進得殿內,她站在那,看着這碗湯藥,突然意識到是什麼。

「娘娘懷了皇嗣,可這胎,真真是保不得的,皇上這也是為了娘娘好……」

她沒有說一句話,就這樣望着那氤氳的湯藥。

他,仍是懷疑她清名有損吧。

現在,快到他下朝了。

這,是他的孩子,若他不要,她等他親自對她說這一句話。

果然,她等到了。

他來了。

沒有讓殿外的宮人通傳,他就這樣來了。

「喝了這碗葯。」

他冰冷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冷到,彷彿能將她的心一併的冰去。

她,終於,再不會有心了吧。

這個她深愛,卻傷她最深的男子。

緩緩啟唇,一字一句,透著徹骨的冰寒:

「皇上,真要臣妾喝下這碗葯嗎?」

「喝了它,朕,可以既往不咎。留你一命。」

語音甫落,殿內,再也覺不到一絲的暖意。

他執起宮女托盤內的湯藥,親手遞於她,她的手瑟瑟發抖著,終是從他的手中接過碗盞。

她皓白若雪的腕上,是新月一樣的痕迹,這痕迹落進他深黝的瞳眸中,終讓他的眸子一收。杭京那五十萬苗水族兵,必是得了她暗中的吩咐,方按兵不動,沒有受納蘭敬德的唆使。

這些,他其實都是明白的。

他要的,不過是個借口,讓他狠下決心的借口,不是嗎?

這一收間,她已把那碗盞移至唇邊,眸華低徊,一顆淚,就這樣墜進湯藥中。

不過一瞬,泛不出絲毫的漣漪。

這碗葯,是由他親自端予她的。她不會再拒絕了,該做的解釋,都做過了,她為什麼要拒絕呢?

也罷,喝下這碗苦藥,對他的念想,應該都能一併斷去。

喝下藥的瞬間,她看到,他的唇邊揚起了一抹笑意,這笑弧旁沒有笑渦!

一驚間,葯,卻已飲盡。

葯下,兩個月的胎兒,從腹中剝離的感覺,不會多痛,只是那纏綿淋漓的黑血,仿似生命,慢慢地逝去。

是的,該逝去了,過往一幕幕重現,她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軒轅顓接到張仲的信箋時,是在那一日的晚膳時分。

看到信上內容時,他能覺到整個手都在顫抖。

他隱隱覺到不妙,驀地起身,急往冰冉宮中去時,再尋不到那抹雪色的身影。

按著道理,她方小產,不該有力氣出去的。

「娘娘呢?」這一聲,似是詢問,又彷彿帶着清明於心的洞悉。

「娘娘——娘娘她——用完午膳后,奴婢以為娘娘歇下了,剛剛才發現娘娘竟然不見了,只留下這張紙——」蜜恬吞吞吐吐地說着,顫抖着手將一張紙奉給李公公,哀求地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他的手接過那張紙,只看了一眼,旋即狠狠地捏攥於手心。

紙上僅是五字:死亦無別語。

不管怎樣,現在,她不能死!

或許,他已知道,她去了哪。

風寒凜列中,他登上麝山,初建完的祈福台上,那抹雪色的身影兀自立在那。

她略側螓首,仿似就等着他來,等着他到這處,他們初遇的地方來。

凝向他,她的眸底,咫尺澄寒:

「他……在哪?」

簡單的三個字,從她蒼白的唇中溢出,眸底的霧氣迅速湮起,一顆淚,就這樣掉了下來。

她以為,她再不會流淚了,這麼多年,再如何,她沒有為那一人流過一滴淚。

原來,這顆淚,始終是她欠那一人的。

「何必瞞我呢?」

她的聲音仿似隔空飄來般遙遠:

「既然孩子,是保不住的,你告訴找就是了,何必用這孩子來逼我呢?」

「對,是我讓他丟了命,是我的錯,你明了地告訴我,我不會貪生的。不要再用他的身份來騙我!旋龍洞,亦是你吧,你知道,這麼做,讓我和他之間蹉跎了多少次么?我可以去死,但我不要帶着對他的恨去死啊!」

旋龍洞,她亦知道了?

軒轅顓浮過這一念時,以她的聰明,怎會猜不到呢?

是的,從他在這裏,看到她被巨毒赤魈蛇咬傷,竟沒有立刻隕命,加上她身上的香味開始,他就有了計較。

而張仲每每對他提及天下第一解毒聖葯——天香盅避而不談,更讓他猜到,夕顏身上可能就有千機的解藥,只是張仲怕他做什麼,才不願告訴於他。

既然張仲不說,他可以自已留心觀察。

三年內,讓他終於洞悉了天香盅的真相。但,因着軒轅聿不願,他一直沒有得以實施。

於是,他退一步告訴軒轅聿,旋龍洞中的天香花也可解他的毒,但,要上去,需得兩國帝君同行,再要解毒,卻是不便的。

軒轅聿聞聽此言,命文史取來有關記載旋龍洞的文獻以及周圍的地理,終於發現,有條水路可能是相通洞中的。當然,為了確保這條路可行,抵達旋龍谷的第一晚,他就去探了一遍,證實只要水性好,那條路,恰是可行的。

旋龍谷宴飲時,恰逢軒轅聿毒發,他好不容易瞞過正進殿的慕湮。卻發現夜、斟二帝著夕顏已往旋龍洞去。這無疑是個最好的機會,於是他帶着軒轅聿從水路潛上,再將軒轅聿帶到那栽滿天香花的洞中,以花汁迷了軒轅聿的心性。

出來尋夕顏時,繞到另一側,才碰到她和銀啻蒼,他不希望她瞧出什麼端倪來,畢竟他知道夕顏方才就在殿外,但,他對慕湮的投懷,做不到無情,是以,在時間上,若讓夕顏發現他比她先到洞內,必會起疑。

於是,他用暗器擊昏夕顏,再冷冷質問銀啻蒼為何私帶夕顏至此,銀啻蒼有所疑惑他的出現,但,百里南恰在此時出現於銀啻蒼的身後,打了圓場,說是宴飲見聿離席,想不到竟瞞過守軍,來了這裏。並意有所指的說,還好聿出現,不然真讓外人以為,斟帝帶着昏迷的夕顏所為何事了。

這一語,說者無心,聽者分明是有意的。

軒轅顓突然想到了一個絕好的辦法,可以讓軒轅聿不至於醒來時愧疚自責。

於是,才有了後來發生的事。

其實,他的心,並沒有狠到絕決,否則,當初一劍刺死她,卻是乾淨了。

思緒紛紛間,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絲履決然踏上祈福台。

銀啻蒼不在了。

他,也不在了。

她何必還在呢?

再也堅持不下去。

翩翩的雪色紗裙隨風舞起,她整個人仿同冰雕玉琢一樣的剔透,宛如即將歸於天穹的謫仙。

「他,還在!」他在下面喊出這句話。

她本待躍下的身子終是滯了一滯。

五月初十,巽帝頒下詔書,冊皇長子軒轅宸為太子,太子生母皇貴妃納蘭夕顏於杭京護國有功,應正母儀,特冊為皇后,賜號:曌德。

五月十一,曌德皇后自請往杭京,為在兩國戰役中死去的士兵,清修悼告三年。帝准。

不覺又是三年過去了。

今晚是除夕,夕顏手安如送來酒,暖暖的喝下去。

來到杭京,一如初進宮時,自請去暮方庵一般,只是這三年,她有了彼時,所沒有的希冀。

明裏,她是為了戰爭死去的士兵做清修,暗中,卻是為了那一人的活。

因為,軒轅聿因着張仲的銀針封穴,尚留一口氣在,這口氣不滅,他的人,就還在。

她之所以到這,是每月取一滴心尖血,供張仲煉藥。

當初,他用他的血濾清她血內的千機,最終,讓他的血內再次充斥千機。

而她除了心尖的血尚留有天香盅的余效,其他的血,再沒有任何解毒的功效,只這一點心尖血,實是不夠的。

但,有着其他的功效。

張仲用千機煉製以毒攻毒的葯時,怕控不住毒性,終是希望她能做一點犧牲——每月取一滴她的心尖血,和著千機,盡量將毒攻毒的危險降到最低。

這,是軒轅顓留下她這條命的目的。

也是她活下去唯一的目的。

三年了,解藥練成的今晚,她是忐忑難安的。

安如在旁瞧着她的樣子,雖不知為什麼這三年來,她總憂心忡忡,但,今晚是除夕夜呀,連她都很開心,難道,身為皇后不該更開心一點嗎?

此時的安如,早嫁做人婦,夫君是巽朝有名的才子,只等開春,就會往京城求取功名,眼下,她懷了三個月的身孕,一臉幸福地道:

「娘娘,今晚是除夕哦,還記得三年前,在老槐樹下許的願嗎?」

「嗯,自是記得,如今,我猜你該是心想事成了吧。」

安如甜甜一笑,三年過去了,這次夕顏回來,她沒有問遠汐候的下落,有時,不知道一個人的近況,其實,也是好的。

就全做當年一個遙遠的夢想,放在心頭就好。

「娘娘若也得了圓滿,那今晚,不妨就去還願吧。」

夕顏放下手中的酒,是啊,該去還願了,至少比坐在這,傻等著要好。

隨安如慢慢行到杭京陵,彼時,有他幸著,她方能沒有停歇地走到台階頂,現在呢?

她始終不相信,他去了。

因為,畢竟,皇陵內,哪怕因着水銀的覆蓋,都沒有說找到他的屍體,不是嗎?

況且,最終關千他的下落,沒有正式的發詔,總讓人還有着希冀的。

這倆個,今生對她來說,最重要的男子,一定都會好好的。

現在,她一個人,再難,也會不停歇的走上去。

安如,大概因懷得身孕的緣故,也一改昔日的俏皮,沉穩的一步步上得最高階。

老槐樹仍在那,戰爭停歇後,樹丫上掛着的竹筒愈發地多了,但最上面的那三個,猶是醒目的。

「啊呀,這麼高,怎麼拿下來呢?」安如抬起臉,有些鬱悶地道。

夕顏只從旁邊撿了一根稍長的樹叉,靈巧的一鈎,其中一個竹筒先是拿了下來,上面是一個安字。

裏面寫的內容,很簡單:

找到屬於自己的姻緣。

安如,是該來還願的。

夕顏復鈎去,這一鈎,上面是一個汐字,安如只喜滋滋地瞧著自個的許願條,未曾注意到她。

她的手一滯,終是,緩緩打開竹筒,取出紙箋,上面,竟是空白一片。

猶記起那個千年的約定,原來,在那時,他就放棄任何的許願了。

蒼——

這一生,虧欠他的,她不要千年後再還,千年後,她不會再是她了。

還有一個竹筒,她仰首望去,不知道是否該把它取下,畢竟,上面的願望,只完成了一半。

是的,她很貪心,許了兩個願望。

如今想來,蒼未許的那個,是不是成全了她的呢?

眼前,有片刻的迷離,再定睛時,驀地,那竹筒竟墜落下來,直抵她的手心。

竹筒墜落,願望,就會落空,她突然,覺到駭怕,那竹筒仿似灼人一樣的要摔了去,一雙手,卻在此時,堅定地覆上她的,不容她摔去。

溫暖。

「你在,我,就會在。」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如手邊的溫暖。

她抬眸,墨黑如碎星的眸子,在她眼前耀起。

「聿——」她輕喚出這一個字,手甫要撫上他的臉頰,證明,這不是個幻覺,他卻將她的手阻了,放到唇邊,輕輕一吻,烙於她的指尖。

是真的。

不是幻境。

他唇邊的笑渦隱現。,另一隻手,將竹筒內的紙箋拿了出來。

天下無戰,與子攜老。

八個字,兩個願望。

終是,沒有成虛幻。

酒的後勁真讓人醉啊,不知是醉在他的眼底,還是他的懷裏,更好呢?

他緊緊將她擁入懷裏,語音在她耳邊纏綿的響起:

「這一輩子,咱們再不分開了……」

她的眸底落下一顆淚來時,他似有感應地抬起她的下頷,吻,落在她的唇上,一併,吻去她的淚水。

再不會有淚水了。

安如驚愕地瞧著這一切,用手蒙上眼,只往別處瞧去。

不遠處,她好象看到,一抹銀色的影子坐於樹上,銀色的袍衫,銀色的髮絲,就象謫神般地坐在那。

再定晴時,卻又好象,什麼都瞧不到了。

漫天的星辰下,僅有一雙儷影相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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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嫁皇妃帝宮沉浮: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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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死生契闊 與子成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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