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須憐

君須憐

彼岸花開遍花溪山莊各個角落的時候,正是秋分時節。每當微風拂動,那血海一般的花隨風逐浪,即使到了夜晚,在黑暗中也綻放得異常冷艷。

丁緋此刻正在倚香院對面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餛飩攤上吃着餛飩,他雖然卸下一身華貴的裝扮,可是從骨子裏散發出的氣質卻仍是讓他在眾多的食客中顯得格格不入。攤主是對中年夫婦,他們幾乎是以一種崇敬似的卑微姿態來伺候着這位客人。

丁緋這桌上只坐了他一人,其他人寧可端著餛飩碗蹲在地上吃,也不敢挨着他坐,生怕褻瀆了他似的。丁緋無奈的笑了笑,笑容寂寥陰抑。

「老沈,來碗菜肉餛飩!」一個睡眼朦朧的莽漢打着哈欠從倚香院裏出來。看得出來,他應該是倚香院的護院打手。

攤主唯唯諾諾的應承了,那莽漢起初沒在意,後來目光落到丁緋身上,眼睛忽然一亮。他不同於一般的老百姓,無論是官面上的還是武林中的人他都見過不少,但很少有眼前這個少年這麼與眾不同的。於是他毫不客氣的拖了一張凳子,在丁緋身邊坐下:「兄弟在哪裏發財?在下王浙!」他拍拍胸,顯得一副豪氣干雲的模樣,「有沒有興趣到我們院子裏去玩玩?我幫你找個絕色美女!又嬌又嗲,還很會服侍人,包你滿意!」

丁緋連頭都沒捨得動一下,仍是慢條斯理的咬着調羹里的餛飩。王浙討了個沒趣,摸了摸鼻子,猛地一拍桌子,大聲嚷道:「老沈,我的餛飩呢?怎的動作這麼慢?」老沈應了聲,也顧不得才出鍋的餛飩燙手,急急忙忙的將它端了上來。

王浙的性子顯然比老沈還急,不等老沈放下碗,他就伸手去接。碗停在丁緋頭頂的剎那,老沈突然一個鬆手,碗筆直落下,幾乎是出於本能反應,丁緋連人帶凳往後騰地移開一丈。王浙卻沒那麼幸運,滾燙的餛飩連湯帶水的全翻在他手上,他慘叫一聲,痛得頻頻甩手跳腳。

與此同時,那些在吃餛飩的食客們突然全部咣當扔掉瓷碗,從衣襟下亮出隱藏的兵刃。攤主老沈一馬當先,一掌抓向丁緋胸口。

丁緋腹背受敵,急中生智,一腳踹翻燒開水下餛飩的大鍋,鍋里滾燙的開水澆在了老沈頭上,他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被開水澆過的臉上頓時起了猩紅糜爛的水泡。

那些偽裝成食客的殺手,一個個身手不凡,丁緋雖然藝高人膽大,也架不住這麼多高手的圍攻,何況對方都有趁手的兵器,他卻是空着兩個拳頭。一個分心,前面兩人一起合力進攻,竟將他的褂子劃破道口子,被割傷的肌膚立即滲出鮮血。

「這小子沒戲了,大夥加把勁把他收拾了!」老沈哇哇大叫,一改當初唯唯諾諾的小人物形象。他正叫囂得起勁,忽然背後一張凳子兜頭砸了下來,他兩眼一翻,連哼也沒哼一聲,就倒下了。

出人意料的,砸他的人竟然是王浙,他一臉的悻悻之色,罵道:「呸,居然敢在倚香院門口撒野!兄弟們,這幫狗娘養的欺負到咱頭上了,咱們還能坐着不吭聲,吃癟么?」

「不能!」轟然一聲應喝,竟是倚香院十來名打手聞聲從門內沖了出來。他們這群地頭蛇一向囂張慣了,雖然身手不算怎樣,但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股橫勁也叫人吃他不消。丁緋僥倖得他們一陣攪和,身上壓力大減。

混亂中,倚香院的打手固然被傷得不輕,那群殺手也被丁緋趁亂結果了兩個。

「點子太硬,扯乎!扯乎!」一聲號令,殺手們衝破圍觀的百姓,又打傷了幾個攔路的行人,逃之夭夭。

倚香院的老鴇子站在門口苦天搶地的裝模作樣:「哎喲,我的媽呀,殺人啦!光天化日之下……這還有天理么?前幾天劉將軍才在倚香院出了事,今兒個又發生這樣的事,這還讓我活不活啦?」

老鴇子弄不清來龍去脈,還以為是有人挑她倚香院的場子。丁緋悄悄將昏死過去的老沈拖到一邊,那群殺手一定以為他已經死了,要不然也不會丟下他這條線索。

他帶着老沈到了披香窗下的那條死胡同。啪地一掌拍在他頸后「大椎穴」上,一股真氣灌注一下,老沈果然悠悠轉醒。睜開眼一望見丁緋漆黑的眼珠,他驚得彈跳而起,丁緋將他勒住,兩根指頭點在他的眼皮上,叱道:「你老老實實的交待清楚,要不然我先廢了你這對狗眼!」

丁緋很少用這樣狠厲的言行威嚇人,一旦他這麼做了,說明他是真的生氣了。動怒了的丁緋絕對是個很不好惹的角色,老沈似乎很清楚這一點,他遲疑片刻,打着冷戰說道:「你、你別殺我,我跟你說便是。我們不是尋常江湖殺手,其實我們是京城的侍衛!」

丁緋放在他眼皮上的手指猛地加重力道,老沈看不到丁緋的表情,卻嚇得不輕,趕緊說道:「我們之所以扮成江湖殺手來刺殺你,是因為宗人令大人的吩咐。」

「宗人令雷浥?他怎會要殺我?你胡說!」

「小的沒有胡說!」他大叫,「不止宗人令,還有右宗正、太子太傅他們都要取你的性命!」

「為什麼?」丁緋冷喝,「如果你不能說出一個令我信服的理由,我便把你帶回京城交給皇上處置!」

老沈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哪還顧得上其他,一股腦兒的說道:「那是因為三天前,有個商人進京見了太師大人,太師大人把他保舉給了皇帝。聽說那個商人很有錢,他願意將所有的家產全部進獻給朝廷,條件是幫他找到一個叫夏馝萩女人並且殺了她。這條件聽起來並不很難,可是經過遍佈全國的探子回報,這女的來頭不小,和關外的韃子關係密切。如果要對付她,勢必會惹怒到韃子,要是發兵來犯,豈非天朝之禍?」

丁緋一聽他文縐縐的說話口氣,就知道這話出自雷浥,不禁哼了一聲。老沈害怕道:「這是宗人令大人的原話,小的不敢造假!宗人令他們得知那商人姓花,又打聽到大人您跟那姓花的商人情同父子,當初便是他使了銀子幫大人您打通關係,安排到皇上身邊的……」

「廢話少說,說重點!」丁緋突然發火。老沈嚇得直哆嗦,趕緊加快語調:「他們認為要只要除掉那個姓花的,那皇上也就會打消去對付那女子的念頭,可是那姓花的雖然容易對付,就怕萬一日後大人您追究起來,豈不麻煩?皇上對您可是寵愛有加,十分……」

「我這次離京並沒人知道我去了哪裏,你們又怎會在這裏設下埋伏?」

「前幾日有位姓劉的武將在倚香院見過您,還被您打傷了,所以……所以小的們認為你一定就在這附近出入,索性就在妓院門口擺攤守株待兔……」

「可笑我還真就成了那隻兔子!」丁緋一掌推開他。老沈吐出口淤血,反覺得胸口的鬱悶舒緩了許多,不由露出感激之色。「滾!」丁緋不等他開口,厭惡的一揮袖,「別讓我再看到你!滾回去告訴雷浥,他們要殺誰,想殺誰都與我無關,只要別惹到我!」

老沈如同一條喪家之犬倉皇逃離衚衕。望着他消失的身影,丁緋感覺心口隱隱作痛,他伸手一抹,發覺自己胸口裂開的傷口正汩汩的往外冒着鮮血。他提了一口氣,縱身掠上二樓的窗戶,窗戶為了透氣,半開着並沒有鎖死。

屋內似乎並沒有人在,桌上擺着吃剩的殘羹剩餚還沒收拾。丁緋跳進房內,正想找些乾淨的布條來包紮傷口,忽然聽到內室里傳來一陣異樣的男女喘息之聲。

這種聲音對於丁緋來說並不陌生,他俊臉上一紅,尷尬的轉身想走,惶然間一不留神踢到了一隻桌腳,桌子上的一隻酒盅跌到地上摔得粉碎。響聲顯然驚動了裏屋的兩個人,只聽一個粗獷的聲音喝道:「什麼人在外面?」

「哎呀!」嬌得似乎能滴出水來的女聲,丁緋身子一顫,果然是披香!「一定是小翠那丫頭在收拾桌子啦,你那麼在意幹什麼?」接着是吃吃的媚笑,不看她的人,光聽她的聲音就已經讓人酥得骨頭都軟掉了。

果然那男人笑道:「我的小美人,是你等不及了吧?」一個翻身,裏頭又傳來令人心跳加快的聲音。

丁緋苦笑,披香那次向他求救,他為了她不惜打傷朝廷命官,惹下禍根。他總以為披香雖然賣身為妓,總還有些風骨,可是現在……

他搖了搖頭,刻意忽略那聲音,找尋自己所需的乾淨紗布。待他將自己的傷口處理得當,屋內已沒了動靜,只聽男子微微的打鼾聲此起彼伏,沒一會兒披散著一頭長發,妝容殘缺的披香走了出來。她本沒在意,待看到屋內的丁緋后,嬌軀猛然一震,正在系著褻衣帶子的手僵住。

丁緋並沒有別開眼,他目不轉睛的盯着披香的眼睛,披香輕輕「噯」了聲,慌亂的披上外衣:「緋哥哥,你……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他替自己倒了杯酒。

披香慌亂的搶下酒盅:「這盅髒了,我替你換隻新的吧!」丁緋忽然一把摁住她的手,蹙眉道:「明日我便要回京城去了,披香,緋哥哥替你贖身你可願意?」

披香大大的眼睛裏閃過一朵淚花,激動之餘她漲紅了臉,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可是我從良以後又能去哪裏呢?」她拿眼角偷偷掃了他一眼。丁緋知道只要他再說一句話,披香也就是在等他的這句話,但是他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披香滿懷期待的眸子漸漸黯淡下去:「緋哥哥都嫌我身子臟,我出了這裏,還能去哪?」她輕輕的笑,笑容說不出的酸澀。丁緋看着她那張姣好的、年輕的,甚至還帶着稚氣的臉孔,默然無語。自己並非是嫌棄她,如若說這個世上所有的人都能嫌棄她,那麼唯有自己不能!

他輕輕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披香,緋哥哥會替你找戶好人家,風風光光的把你嫁了!」披香一震,將手抽了出來,凄然一笑:「何必自欺欺人呢?連緋哥哥你尚且不能接受披香這副下賤之軀,更何況旁人?這裏雖然不幹凈,到底熱鬧些,披香還是更喜歡熱鬧的去處!」

丁緋被她話里隱藏的痛狠狠的刺了下。他事先想好的那些問題,比如說當年拂玉到底是怎麼死的?拂玉的死和她母女倆究竟有沒有關係?這些話突然一下子就問不出來了。話到嘴邊,他終是咽了回去——因為實在是問不出口,看着披香那雙酷似拂玉的眼睛裏流露出無比的絕望,他問不出口。

「對了……」許是覺得氣氛有些凝固得難受,披香故意甩了甩頭髮,笑問,「那天緋哥哥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害我好找,不瞞你說,私下裏我還以為緋哥哥瞧不起我,再也不會登我這個門了呢!」

丁緋驚訝的看着滔滔不絕,笑語晏晏的披香,她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在裝假,似乎真是一點也不記得那天去她家看到的事情,一點也不記得自己因為中了彼岸花的花毒而暈厥的事!丁緋依稀記還得在他昏厥過去前,曾見過有人抱走了披香!

「披香……」他突然很大力的將她拉入懷裏,緊緊的抱在懷裏。

「緋……」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驚呆了。

丁緋單手托住了她的後腦,拇指不著痕迹的滑過她的「風池穴」,指腹下那種尖銳的硬物凸起感讓他渾身輕顫。

披香明顯感覺到了他的顫動,她心中一陣激動,不由動情喚道:「緋哥哥,親親我,你親親我……」

丁緋卻沒在意她忘情的言語,拇指移動,又摸到了她的「百會穴」和「上星穴」,同樣毫無例外的在這兩處穴位上摸到了銀針的針尾。

魑祟術!沒想到披香竟然也被人施了魑祟術!

「緋哥哥!」在丁緋震驚出神之餘,披香竟動作迅速的解下了身上的褻衣,□著上身撲入了他懷裏。直到滾燙的紅唇印上丁緋蒼白的嘴唇時,他才像被雷亟一般驚跳起來,一把推開她。

披香撲在了冰冷的地上,萬念俱灰:「為什麼?為什麼?」一顆淚終於落下,她委屈的留淚,「難道連你也嫌我臟?我真的……真的那麼叫你瞧不起么?」

「披香——」丁緋尷尬的站在她邊上,他不敢去扶她起來,只能任由她伏在地上啜泣。

「為什麼?難道我現在連喜歡你的資格都沒有了么?不!不!」她忽然仰起頭來,丁緋看到她梨花帶雨的絕色容顏上,閃動着凄厲的絕望,「不只是現在,以前的我同樣也沒資格!你是拂玉姐姐的,你們兩個打小就有婚約,是註定的一對,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丁緋見她忽然激動起來,警惕的向窗口悄悄退了一步,暗中提防她有異變。然而披香只是慟哭了一會,抱怨過後,她擦乾眼淚,重新整理衣裝站了起來,冷冷的說道:「你走吧,等會兒我的客人便會醒了,我不想多事!就不送你了!」

丁緋思及她腦後插著的三枚銀針,如何能放心得下?他忽然一把抓起她的手,叫道:「跟我走!」

披香尖叫聲中,丁緋故計重施,抱着她從二樓後窗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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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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