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4

從電視台出來,朱寶琳真心誠意地說:「多謝你願來上我的節目。」

凌亦風笑了笑:「老同學了,客氣什麼。」

朱寶琳看着他,有些話到了嘴邊卻始終沒說出來。

「你去哪?我送你。」凌亦風又問。

「哦,不用了。」她眯着眼笑得嫵媚:「去見一個重要的朋友,我自己坐車就行了。」故意說得有些曖昧,實際上只是因為擔心萬一真讓他與良辰見了面,那場面肯定尷尬無比。

凌亦風也不堅持,點頭說:「那改天再聯絡。」

「嗯。」

朱寶琳打的離開后,凌亦風才走進電視台的地下停車場,開着深黑色的PORSCHE緩緩駛入川流不息的車陣。

下午四五點鐘,接近下班高峰,即使路面寬敞也照樣顯得車流擁擠。十字路口似乎紅燈時間永遠比綠燈長,跟在一排車子後面,一路走走停停,凌亦風的目光偶爾掃過街道兩旁的樹木和建築。

這個城市,和四五年前他剛離開的時候相比,的確變了很多。林立的高樓矗立在秋天西斜的夕陽下,顯得深灰而冰冷。

其實C城並不是他將事業重心轉至國內的最好選擇,可他還是近乎固執地回來了。並且,作為LC傳媒的總裁,放着自己旗下的電視雜誌不用,反而將第一次公開露面的機會留給了C城本地的一個電視節目,這一舉動幾乎令所有人大跌眼鏡,沒有人猜得透其中的原因。

車子在行駛途中,接到一通電話。凌亦風戴上耳機,立刻聽見程今的聲音:「我看見你的車了。」

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後視鏡,問:「你在哪裏?」

咯咯的笑聲傳過來:「當然是洛杉機家裏啦。汽車頻道正介紹PORSCHE系列,我就想到給你打電話。」停了一下,她又問:「該不會你正好在開車吧?」

「嗯。」

「回國后感覺如何?下個月我有假期,乾脆也回去看看得了,你在那邊等我啊。」

「好。」

凌亦風向右打了把方向盤,車子駛下立交橋,開進另一條較窄的馬路。

闊別五年,Z大或多或少有了一些變化。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水泥路旁,高大的梧桐樹依然直直挺立,樹下落了些微黃的枯葉,隨風貼地打着旋。原先幾處舊的矮房不知何時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歐式建築,可是新聞學院的大樓沒變,立在噴水池前,泛著老舊的淡黃。

正值下課時間,成群的學生騎着車在路上談笑風生,凌亦風徒步隨意逛了一圈,徑直走到學校的後門。

那裏連着一條不長的街,雖然狹窄,但卻是Z大學生最常光顧的地方。一到晚上,路邊攤、KTV、小酒家紛紛開始營業,熱鬧非凡。以前下午放了學,他就常常被良辰拖着穿過大半個校園來到這裏,陪她一家一家吃過去。那時候他還常常感嘆,為什麼看上去孤傲不食人間煙火的一個女孩子,原來竟對吃食如此偏好?

又想起她了……

這是回國以來的第幾次?

當年那樣不明不白地被她提出分手,接着便音信全無,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甩得這樣徹底。對於這個女人,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恨之入骨的。

可是,這些年來,那張臉在腦海里卻依舊無比清晰。

他皺了皺眉,暗自懊惱不已。

過去的路邊攤估計早已被整頓取締了,如今這條街變得整潔而有規劃,唯一不變的是,店家的生意還是那麼的好。憑着印象找到以前經常光顧的一家小店,凌亦風發現,竟然店名都還沒有變。三五個學生圍坐一桌,不大的店堂里已經沒有了空位,他在門口臨時擺下的桌前坐了下來。

還是過去的老闆,親自過來點菜。中年男人已經開始發福,穿着半舊的藍色夾克衫,手拿菜單在他面前站了好一會,才不確定地問:「你……以前是這裏的學生吧?」

凌亦風點點頭:「是的。」

老闆慢慢咧開嘴笑起來:「我記得你!以前常和女朋友一起過來吃飯!」

他一愣,隨即微微笑了笑。這裏燒的菜是良辰最喜歡的口味,所以那時候基本每星期都會來一兩次,偶爾碰上店裏人少,也會和熱情的老闆閑聊兩句。只是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顧客換了一批又一批,居然還能第一眼就認出他來!

「很感謝你們以前經常光顧我的生意。」熱情依舊不減,「今天想吃什麼?吃了幾年的洋餐,發現還是我們中國菜好吧?」

凌亦風卻奇怪地看他,皺了皺眉:「你怎麼知道我出了國?」

「你女朋友說的啊。」老闆索性坐下來,笑道:「前兩年她也來過一次,喏,就坐在那兒。」指了指店裏最靠外的一張桌子,「當時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和以前一樣漂亮。我們聊天,我問她從前形影不離的男朋友去哪兒了,結果她說出國去了。」老闆停了停,確認似地問:「沒錯吧?你是去了國外吧?」

「嗯。」凌亦風應了聲。

前兩年……原來,畢業后,她回過C城。

那個拋下一句分手就消失了的女人,居然回來過。

「唉,那丫頭還真奇怪。」老闆繼續回憶,「和我聊完天後,也不吃東西,只一個人坐在這裏看球賽,看着看着,居然哭起來。我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看足球會看到哭的……結果,估計是不好意思了,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以後再沒來過。」

凌亦風靜靜地聽,也不搭話。

她哭了?和她在一起那麼久,從沒見她掉過眼淚,甚至連傷心的表情都沒有過。

以前常被他戲稱為冷血無情的蘇良辰,究竟是為了什麼哭?

不過,老闆說是前兩年,那時他和她已經分開,想必即使有再多的原因也和他扯不上關係了吧。

回家的路上,他卻一直忍不住揣測。

當想到或許她是為了某個男人落淚時,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開始隱隱嫉妒。

凌亦風,你真是莫明其妙!他在心裡冷冷地說。

「你不會怪我事先沒告訴你他的事吧?」坐在餐廳里,朱寶琳問。

「當然不會。」良辰捧著玻璃杯微微抬頭,杯里的水裊裊冒着熱氣,她笑:「我和他分開那麼多年,早就沒必要去掌握彼此的動向。」

見她表情平靜,朱寶琳也放鬆下來,看來之前的擔心都是多餘。也許,經過這麼久,她是真的已經忘了他吧。

良辰偏著頭看着側方台上正在演奏的鋼琴師,緩緩地說:「其實之前我還見過他的弟弟。」

「嗯?凌亦風還有弟弟嗎?」

「堂弟,正好在我們公司上班,而且是同一個部門。」世界真是小得可笑。

「那他知道你們的關係嗎?」

良辰轉過頭來,看了朱寶琳一眼,搖頭:「應該不知道吧。」凌昱除了照片的事,其餘都沒多提,估計是一無所知。

「還有,」她認真地糾正,「再沒有『我們』,我和他,再也不可能聯繫到一起。」

朱寶琳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可我認為他還沒忘記你。或許……」

「憑什麼這麼想?」良辰打斷她。

「直覺。」

良辰失笑。現如今,每個女人都有直覺,可她寧願相信即定的事實。

琴師一首接一首都換著曲子彈奏,中間下場休息十分鐘后,再回到鋼琴邊,一連串流暢的音符從指間瀉出。

是一首《十年》。

良辰突然笑道:「真應景。」立刻收到對面丟來的白眼。

吃完飯回家的時候,朱寶琳說:「他好像還不知道你也回C城來了。」

「或許吧。」夜風吹過來,良辰將手插進口袋。

當年說了分手之後,她便收拾東西回到上海老家,幾乎和從前的同學斷了一切聯繫。直到兩年前,不顧家中人反對,堅決回來這裏從零起步開始自己的事業。

「估計他以為你和舊同學都沒再聯絡,下午在電視台,都沒向我打聽你的消息。」

良辰抬起頭,望着天空中淡黃的圓月,彷彿一點都不吃驚地淡笑道:「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這種事是必然不會去做的。」

更何況,現在他已經有了新女友作伴,不是嗎?

5

凌亦風這個人,第一次正式出現在蘇良辰的生命中,還是在大一那年的情人節夜晚。

第一個學期開始沒多久,凌亦風就轉了專業,由新聞學院的大眾傳播系直接跳到在全國排名數一數二的電子系。這種完全跨越了文理科的轉系行動是如何完成的,良辰不得而知,只在初時偶爾聽有好事愛打探者說起,凌家似乎權力頗大,這種事只需動動嘴皮子便能輕而易舉地達成目的。這種小道消息對她來說,就像耳旁輕風,吹了就過,此後她一心一意開始校園生活,至於凌亦風這個名字,時間久了幾乎都忘到了腦後。

在朱寶琳的攛掇下,良辰報名進了廣播台,主持音樂節目。時間如流水般滑過,下學期開學沒多久便是西方情人節。

那天傍晚,照例輪到良辰當班,接近結束時間時,突然闖進兩個女生。

對方沒敲門,良辰皺了皺眉,望向她們:「同學,有事嗎?」

「點歌!」其中穿短裙的女生說。

良辰看錶,照例已經過了點播時段,可是,今天是情人節。

於是,她點頭:「那麼,想送什麼歌給什麼人?」

兩個女生對視一眼,仍是穿短裙的說話:「97級電子系的凌亦風,有MariahCarey的歌嗎?」

那時滿大街流行的都是港台歌曲,台里英文唱片少之又少,良辰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沒有。換個人吧。」

這時,另一個女生拉了拉「短裙」的手,小聲說了句話。

良辰隱約聽見似乎是說:「……聽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歌手……」

這些女生,消息也未免太靈通了吧!連這種私人愛好都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短裙」堅持:「只要她的歌,能不能想辦法?」

良辰愛莫能助地微笑,又看了看時間:「不好意思,再過一會我就該走了,所以……」

原本只是想要提醒對方快做決定,卻沒想到話還沒說完,就被兇巴巴地打斷:「校廣播台就是這樣做事的嗎?不但滿足不了同學的要求,現在還想偷懶,連職責都要推掉?」

良辰只是短暫地愣了一下,既而掃到對方高傲囂張的氣焰以及一身不俗的裝扮,心底雖然騰起怒意,臉上卻仍舊淡淡的:「這位同學,為什麼不聽我把話說完?如果你堅持要播MariahCarey的歌……」停了一下,她突然笑着問:「那麼,是不是她的任何一首都可以?因為,實在是廣播台資源有限,我只好貢獻出自己的磁帶。」說完,拿出隨身聽里的磁帶,晃了晃,等待答覆。

或許是真的看重心儀對象的喜好,對方想都不想地點頭同意。

良辰滿意地推過紙筆道:「請在上面寫,點一首MariahCarey的歌,送給97級凌亦風。」

「還要寫下來?……麻煩!」

「條例規定。」丟了句官方解釋,她開始轉頭擺弄起老式播放機。

直到前奏響起來,送出情人節祝福后,兩個女生方才滿意地離開。

良辰靠在椅子裏,調高了廣播的音量,閉上眼睛靜靜地聽着。

這盤磁帶是歐美精選輯,裏面恰好有一首MC的經典,此時通過校園各處的喇叭送出去,美妙的嗓音千迴百轉,鋼琴配樂哀婉低回。

一首《WithoutYou》,與今天的氣氛完全不搭,在情人節甜蜜的傍晚,怎能讓失去愛人和愛情的女子,唱得如此如泣如訴?

可是,沒辦法啊。良辰閉着眼微笑。誰讓點歌的人都說了不在乎呢?況且,這恰好是她最喜歡的歌。就當,這是慰勞自己辛苦幾小時的精神禮物吧!

想到那時候的事,良辰偶爾都會覺得不太厚道。雖然確實不滿那個女生的態度,但,在那樣的日子裏放出那樣一首歌,用迷信一點的說法大概就是,不太吉利吧!

或許,冥冥中真有安排也不一定。那支歌,也算是她送給凌亦風的,恰好預示了幾年後的結局。

工作還是一如既往的忙,手上的案子彷彿總也沒個完,客戶一個又一個地被接上門來,有時候不禁讓人懷疑,能夠進入C城最有名氣同時也是資格最老的廣告公司究竟是好是壞?

只有每個月二十號發工資時,唐蜜才會掂著薄薄一張銀行卡,一掃往常臉上那副被嚴重欺壓的愁苦之色,點着頭感嘆「付出總算是有物質回報的」。

平時要辛苦的工作,良辰倒是沒太多想法。只是有時拼死拼活還要遭遇客戶的冷臉和上司的斥責,為了月月那點錢,不得不犧牲掉許多除了時間之外的東西,對於這一點,她也不是不氣憤的。可是,再一想,誰讓當初她力排眾議,最後甚至激怒父親進而寧肯放棄家裏所有的關照和資助,一心只求回來C城生活?既然做了決定,那麼,再苦再累也不得不自己去扛。

最近良辰負責跟進的客戶,是一家頗具規模的化妝品公司,原本這並不是她的案子,上星期才從另一位女同事手中轉過來。

晚上和對方經理吃飯,地點選在市中心環球廣場樓上,吃日本菜。

良辰可以去吃五分熟的牛排,卻完全忍受不了生的海鮮,同時也討厭芥茉的怪味,可是餐廳是客戶選的,她只好硬著頭皮赴約。半個小時后,兩杯清酒下肚,那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在與她商討公事之餘,整個人也越湊越近,不討人喜歡的氣息幾乎都要噴到臉上。

良辰不動聲色,心底卻在冷笑,難怪之前也有聽聞客戶方的負責人行為舉止「不大妥當」,敢情指的就是這個!

當那隻粗短的手再一次靠近時,她避無可避,心裏不由得生出一股厭煩,「霍」地站起身,致歉道:「李總,不好意思,我想去補個妝。」

其實她是一向沒有吃飯途中補妝的習慣的,可對方不知內情,只一徑點頭:「好,好。」同時,不無可惜地收回手。

良辰出了和室,穿過長而寬的走廊,繞過屏風,走進頂頭的化妝間,洗了個手,慢條思理地在乾燥機下烘乾了,才打開門。

她並不急着回去,而是靠在牆邊,從包里摸了支煙點燃抽起來。整個餐廳,除了此刻身處的盥洗室這一塊,其餘空間都是禁煙區。其實她平時並無煙癮,現在這包煙,還是前兩天和同事去酒吧,恰好遇上做活動,煙廠的促銷小姐贈送的。此刻拿出來抽,純粹只為消耗時間,可以少和那個討厭卻又不好開罪的男人待在一起。

餐廳是新開張的,兩側牆壁上的油畫色彩鮮艷,精心繪出的人物大多是平安時代的貴族、武士,或是一些姿態優美亦歌亦舞的藝妓,配以花草鳥獸,以及輕柔的日本民間音樂,陷在這一片不算太大的空間里,稍一恍神,很容易便分不清自己究竟身處何方。

良辰微眯着眼,盯住頭頂裊裊升起又漸漸化開的薄煙,也有那麼一絲恍惚。可是沒多久,便被屏風外傳來的腳步聲驚擾,她下意識地轉過頭去。

……

指間還夾着未燃盡的半截煙蒂,良辰卻只能獃獃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那突然落入眼中的英俊的臉孔,幾乎將她震得忘記了呼吸。

怎麼會是他?好半天,她才試着閉了閉眼,以為眼前的人只是自己的錯覺。

可是,她當再睜開眼睛時,那個挺拔的身影仍然立在那裏,並且,冷冰冰的話語已然傳了過來:「好久不見,蘇良辰。」

他叫她「蘇良辰」,語氣冷漠疏遠,她的心毫無防備地微微一痛。

昏暗曖昧的燈光中,凌亦風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起,盯着三米開外那個看似不知所措的女人。沒想到,事隔多年,竟會在這裏相遇。

她燙了捲髮,穿着打扮也明顯變得成熟,以前的素麵如今也遮蓋上了淡妝,而且……還抽煙。可是,這麼多年,她的眼神一直沒有變,還是那麼清澈,帶了點倨傲和防備,即使此刻混入了更多的震驚和無措,但那還是他最最熟悉的眼神。

原來,她一直在C城,一直都在。

「你的表情好像見到鬼一樣。」他靜靜地站在原地,嘴角牽起一抹冷笑,「看到我,感到這麼意外嗎?」

良辰微微皺着眉,嘴巴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有什麼好吃驚的呢?畢竟,她早就知道他回來了,不是嗎?可是為什麼心一直在微微泛疼,疼到手指都開始不自覺地發抖。

凌亦風向前邁了一步,挑了挑眉,繼續問:「或者,你早就打算一輩子都不見我了?嗯?」

良辰突然發現,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好陌生。雖然還是相同的眉眼,但那樣凌厲冰冷的眼神,卻是前所未見。

她比凌亦風矮了十幾公分,所以她不得不抬着頭,靜默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盡量平靜地說:「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她居然面不改色地問他好不好?!凌亦風緊緊盯着那張漂亮如昔的臉,用儘力氣才剋制住自己不去掐住她的脖子,問她當年怎麼能那樣狠心絕情地和他說斷就斷!

被壓抑許久的憤怒幾乎就要爆發開來,可他還是好風度地欠了欠身:「非常好,你呢?」

「……我也很好。」良辰看着他的眼睛,不確定那裏面閃爍著的是不是怒意。

不明白,他在氣什麼?

「是么?」凌亦風再次冷笑了一下,「我猜也是。」

氣氛降到冰點以下。似乎除了相互問好,再沒別的話可說。

最終,良辰輕聲說:「我要走了,朋友還在等我。」

「不妨礙你。」凌亦風側身讓開路。

良辰低下頭,從他身邊走過。

這一刻,難吃的壽司和芥茉,好色惹人厭的客戶,統統不是問題。一顆心,被寒冷刺痛的感覺充滿,讓她忍不住想儘快逃離。

可是,就在她以為將要成功之時,背後又傳來聲音:「蘇良辰。」

她回頭。

凌亦風立在陰暗裏,面無表情地看她,動了動唇:「再見。」

6

至今,良辰仍記得凌亦風第一次和她說「再見」的情形。

還是那個情人節,晚上朱寶琳拖她出去滑冰。她坐在桌前看小說,只說「不去。」

可是,朱寶琳上來抱住她的肩,撒嬌道:「我和那個電子系的帥哥第一次正式見面,如果你不去給我助陣,到時我一尷尬,怯場了怎麼辦?」

朱寶琳最近有了新目標,是電子系的籃球健將,這良辰是早就聽說了的。雖然不相信這個一向所向披糜無往不勝的女人會怯什麼場,但禁不住她連搖帶晃外加故作可憐狀的功勢,良辰最終還是同意一起出去。

到了約定地點才發現,對方四五個男生,個個人高馬大,站在冷風中一邊跺着腳聊天一邊等着她們。

還沒走近,朱寶琳便拉了拉良辰的衣角:「咦?快看,校草同學也來了!」

「校草」是特別冠給凌亦風的稱呼,自從開學那天驚為天人之後,良辰從朱寶琳口中聽到這個詞的次數就變得極為頻繁。

那群男生立在路燈下,良辰仔細看去,果然見到那張英俊沉靜的臉。其實,凌亦風在新聞學院也不過待了一個來月的時間,無論轉系前或轉系后,良辰與他都幾乎沒有什麼交集。可是,今天見到他,突然讓良辰想起下午發生的事。

不知道他聽到那首歌沒有?

那些男生都是「籃球健將」的室友,朱寶琳是「自來熟」,在坐車的途中已經和他們打成一片,而良辰只是默默看着車窗外閃爍而過的霓虹,心裏懊悔真不該和她出來,現在自己反倒顯得格格不入了。

那時候,南方城市基本看不見真正的冰場,年青人滑的都是旱冰。良辰和朱寶琳一起繞着場地滑了兩三圈后,便停下來靠在一旁的欄桿處休息。其實她並不累,只不過從小運動神經欠發達,踩在滑溜溜的輪子上,雖說好幾年前就開始學了,掌握平衡是沒問題,但和滿場飛走的男男女女比起來,自己那簡直就是龜速。

體會不到所謂速度的快感,再加上本來就不熱愛這玩意,良辰靠在場邊,只覺得意興闌珊,而且原本要她來「壯膽」的朱寶琳,此刻早就順利牽上「籃球健將」的手,笑開了花的臉都不知是第幾次從她面前閃過。

良辰低着頭,百無聊賴,在囂喧的音樂聲中,想起還剩幾頁便能看完的小說。

這時候,一道陰影遮了過來,有人停在她身邊。

抬起頭,赫然看見凌亦風的側臉。

「蘇良辰,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裏?」他眼睛盯在場子裏,卻突然微微偏過頭說。

音樂很吵,所以他不得不放大了聲音,才能讓身邊的人聽清楚。

「沒事幹啊。」良辰順口答著。其實根本沒想到他會主動上來搭話,畢竟,兩個人……好像不怎麼熟誒。

凌亦風突然輕笑出聲,轉過頭挑着眉問:「在這裏,除了溜冰,你還想做其他什麼事?」

良辰愣了愣,一隻手已經伸到面前,她抬起眼,迎上凌亦風微帶笑意的臉,「來吧,我帶你。」

良辰不知道為什麼沒拒絕,也許真是一個人待着太無聊了吧,她放開扶著欄桿的手,任由他帶入場中。

事後,凌亦風回憶說:「你那時無辜又無聊的表情太可愛,所以我忍不住第一次主動邀一個女生滑冰。」

她聽了擺出不以為然的樣子。無聊倒是有一點,可是……無辜、可愛?有么?

但世事或許果真如此微妙。他在她面前伸出手,她也毫無異議地讓他牽着。

只是這一牽,此後的生活軌跡全然改變。

返回學校之後,男生們先把她倆送到寢室樓下。朱寶琳和「籃球健將」的關係又邁近一步,喜上眉梢,和一眾人等一一說拜拜。良辰站在一旁,也擺了擺手,不經意間恰好對上凌亦風的視線。

「再見。」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微笑道。

「嗯,再見。」

很奇怪,只不過晚上短暫的相處,良辰卻覺得和他莫名地熟稔起來。

只是,這一次,真可謂今時不同往日。

晚上良辰回想起餐廳里那冰冷的眉眼,沒來由地心裏一寒。

他冷冷地說再見,可她卻有那麼一點希望,永遠都不要再相見。

結果,被舊日回憶和莫名其妙的夢折騰了一晚后,良辰起床晚了,等好歹趕到公司時,遲到已成定局。

瞥著老闆辦公室緊閉的門,她貓著腰坐回自己的位子。唐蜜坐着旋轉座椅轉過來,探頭看了看,嘖嘖有聲:「這麼大的黑眼圈!昨晚做賊去了?」

良辰有苦難言,心裏更加討厭那位色鬼客戶。如果不是他要求吃什麼日本菜,也不至於在餐廳碰見凌亦風。

打開電腦着手處理公事,不一刻,下面送花上來,指名蘇良辰簽收。

大捧金黃鮮艷的玫瑰,抱在懷裏幾乎都能淹沒半個身子。四周一眾女同事投來羨慕的眼光,良辰拿出卡片看了看,笑嘻嘻地抽出一把來,見者有份,每人一支。

「又是男朋友送的?」有人接了黃玫瑰笑逐顏開。

「嗯。」卡片里,是葉子星龍飛鳳舞的字跡。

良辰剛分完花,電話如常地打進來。

「收到沒有?」

「嗯,很漂亮。」

葉子星的聲音聽起來很無辜:「是不是又貢獻給你的同事們了?」

良辰笑:「她們都誇你呢。」

「明天下午你有輪休是不是?」

「……對。」良辰翻日曆,果然有半天休假,「怎麼你記得比我還清楚?」

「那麼,明天中午一起吃飯,和幾個朋友一起。」

良辰想了想,說:「好。」

葉子星的朋友,良辰基本都認得。這次聚在一起吃飯的幾個,全是他的發小,個個都是鐵哥們兒,因此說話全無顧忌。

良辰坐在那兒,被他們一口一個「嫂子「地叫着,也不生氣。反倒是葉子星,生怕她心裏在意嘴上卻不好意思說,一個勁地護着她,不準別人開玩笑。

接近尾聲的時候,突然有人問:「你到底什麼時候肯嫁過來?老拖在這兒,我們都跟着着急,連大大方方叫聲大嫂都不行。」

良辰正喝着飲料,聽了本能一愣,狠狠嗆了一下。放下杯子,忍不住低頭咳嗽。

葉子星連忙撫她的背,一邊笑着問:「怎麼?要嫁我讓你嚇成這樣?」

旁邊的五六個人也都跟着起鬨,良辰止住嗆咳,微紅的臉抬起來,白了他一眼,心裏卻真的隱隱有些驚慌。

幸好葉子星也只是開玩笑,見她沒事,遞了紙巾過去,轉頭又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一餐飯結束后,葉子星開着車問:「下午想上哪去逛逛?」

良辰望着街景,說:「隨便。」其實,睡一覺比做什麼都好。

最終,還沒等地方決定下來,一通電話就已經打斷了二人的休閑時光。

「公司有事,我得過去處理。」葉子星抱歉看着她。

「去吧。」良辰點頭。

「那你怎麼辦?」

路邊恰好有穿着校服的中學生三五成群地經過,良辰看見了,想了想,說:「要不,你送我去Z大吧。太久沒回去,突然想去看看。」

只有十分鐘的車程,到達目的地后,葉子星駕車離開。

良辰獨自漫步在這所裝滿她四年美好時光的學校里,鞋子踩在枯黃的梧桐葉上喀喀作響,她低着頭,沿着淺灰色行人路磚格筆直的縫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這是她從前的習慣,走路無聊的時候,總是喜歡找個參照物,讓自己邁出的腳步呈一條直直的路線。也就因為太專註地面,常常不注意前方的動靜,好幾次都被凌亦風呵斥,至今仍記得他兇巴巴的語氣:「學校自行車那麼多,就不怕哪天撞上你?」

開始良辰不服氣,總覺得他瞎操心,可後來真有幾次碰上上下課高峰期,騎車的同學從坡上衝下來速度太快剎車不及,險象環生,這才再不敢在這件事上和凌亦風頂嘴。可維持了許久的習慣卻還是沒辦法改掉,凌亦風只好每每在她身邊擺出無奈的表情。

學校大大小小的路呈「井」字型,雖然縱橫交錯,但無論怎麼走,最終總能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良辰心不在焉地走着,從體育場到食堂,再到廣播台,每一處總都能勾起某些回憶。最後,她有點累了,停下來,抬起頭,新聞學院的大樓赫然立在眼前。

這時候還不到上班上課時間,清潔工阿姨正在一樓大廳里拖地,良辰信步走進去。

暌違已久的地方,此刻顯得無比親切,一樓頂頭最大的教室門開着,良辰記得那是個多功能廳,平時用來開會、做講座,甚至連她們的畢業典禮都是在那兒舉行的。

裏面坐着稀稀落落十來個學生,還有幾個校工不時進進出出。良辰一時興起,也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四處環視了一下,突然找回了點當年坐在這裏開年級大會的感覺。這時,旁邊一位埋頭看書的女生側過頭來,看了一眼,良辰隨即微笑着輕聲問:「這裏,待會要開會嗎?」因為她記得,多功能廳平時是不開放的。

良辰的長相是最不出老的,加上今天外出作休閑打扮,捲髮紮成馬尾,素麵朝天,看起來就像是學校里的研究生。那個女生搖搖頭,說:「兩點半有講座。」看來是提早來佔位置的。

講座……

大三上學期,學院請了外地一位知名教授開講座,談的是國內外傳媒業的發展與差距,教授顯然十分崇拜默多克,因此有一半的時間是在講述那位傳媒大亨的輝煌成就。良辰和凌亦風在也場,當最後教授鼓勵在座同學以默多克為榜樣而努力時,她趴在桌上小聲說了句:「如果人人都能成為那樣的人,那麼,默多克也沒有被談論的價值了。」

凌亦風聽了,也低下身來,在她耳邊笑:「說不定,我就可以呢?」

那時,他已經脫離傳播系兩年多了,所以,良辰笑道:「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傳媒大亨,站在台上開講座,我一定做最忠實的聽眾和崇拜者!」

凌亦風挑了挑眉,半真半假地說:「一言為定。」

「嗯。」

……

都說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如果」,可是今天,他果真做到了!而她,恐怕已經沒機會實現自己的承諾。

溫暖的陽光穿過寬大明亮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光束中浮動的細小灰塵清晰可見。良辰慢慢趴下來,閉上眼睛,卻止不住眼中那股酸澀的感覺。

四周很安靜,連着幾天缺乏睡眠的她,在這熟悉無比的環境裏,漸漸睡著了。

猛然醒過來時,身前邊正站了個男生,良辰抬頭看看,不知何時這裏竟已坐滿了人,難怪半夢半醒間彷彿一直聽見嗡嗡的喧鬧聲。

「請問,可不可以讓一下。」站着的男生問,想要坐到良辰里側的空位上。

「哦,好的。」良辰站起來,才發現連後門也擠滿了人。

現在的學生都這麼好學嗎?還是說,來了位重量級的演講人物?畢竟,這樣爆滿的場面並不多見。

正當良辰在考慮是不是不該繼續在這佔有可貴的座位資源時,學校工作人員和領導盡數從前門進來,全場爆發熱烈的掌聲。

這樣大的排場?當良辰看見老校長和新聞學院的禿頂院長時,有點傻眼。幾乎要懷疑,這是否真的只是個講座?

只是,在下一秒,她真的徹底愣住了。

那個跟在禮儀小姐身後的,被帶上講台的,竟然是那個她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身影。

凌亦風成了傳媒界的成功人士,風光無限,他正在台前從容大氣地開着講座,而她,蘇良辰,坐在一二百號人當中,無法抱着崇拜與激動的心情去聆聽。與其餘無數道熱切的目光相比,她的眼神獃滯而黯淡,坐在位子上,全身的力氣彷彿在那沉穩的聲音中被一點一點地慢慢抽干。

說「再見」,果真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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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詎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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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言情穿越 良辰詎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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