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她有一個夢想

第六章:她有一個夢想

(一)

自己的天堂,往往是他人的地獄。

這話倒過來說也一樣。

小金是他人——

他此刻就在天堂里——

四周的風景,確實很美。

一個碧藍的湖,它的靜謐得讓人不忍去挑破。

湖邊環山,層林疊翠,倒影映在湖面,而人在畫中,畫意清涼。

激戰、逃亡了一天,再沒有比這裏更適合於憩息。

這幾乎是夢想中的天堂。

可惜,小金這年輕、英俊、精力旺盛的蠢驢子根本無暇欣賞風景,他在埋頭忙碌。

從停在湖邊開始,他就忙個不歇。

——從樹林里采來了許多闊葉,整整齊齊地碼放着。

——折下許多枯枝,聚成了堆。

——挖掘了一條小渠,從湖邊通到岸上。

——扳著鋼刀,在地面掘坑。

如果有人看見,快刀小金正揮汗如雨,滑稽而殷勤地用刀刨地,恐怕會驚愕得合不攏嘴,舌頭都要掉出來吧?

小妹則靜靜地站在一旁。

她髮鬢沾滿污垢,囚服破破爛爛。

不過她天生麗質,倦容也難掩她的清秀。

這個盲女,將成為快刀小金的夢想嗎?

小金邊干邊說話,他忙着同時「辦案」——

「如何送你回去?」他問。

「『飛刀門』居無定所,我們只需往北而行。」

「往北?」

「是,劫獄消息肯定傳開,『飛刀門』會找到我們。」小妹說。

小金沉默了片刻,他心中尚存疑問。

「本大俠有一事不明。」

「請講。」

「『飛刀門』中高手眾多,怎會派你行刺?」

「沒有人派我。」

「啊?!」小金愕然。

「父親死後,『飛刀門』忙着推舉新幫主,顧不上替他老人家報仇。」

「你便去了牡丹坊?」

「父親在那裏遇害,」小妹輕聲道,「聽說兇手都是些捕快!」

「所以,你才逢捕快便殺?」

「沒錯。」

「官府捕快甚多,你如何殺得完?」

「我殺一個是一個!」

「牡丹坊是什麼地方,你難道不知道?」

「為了父親,我願意如此……」

小妹的眼圈紅了,她的聲音倔強又顯出幾分單純。

小金望着她,眼神中露出一絲同情和感慨。

「官府緝拿,江湖險惡,就沒有人教過你?」

「父親從不許我單獨出門,」小妹傷心道,「他不在了,我寧可去死!」

小金的表情複雜起來。

隨即一笑:「幸好本大俠隨處風流,昨日也進了牡丹坊……」

他不再說話,因為坑已經挖好了,長長方方,恰好能坐進一個人。他躍上來,捧了那些闊葉回坑,一張張仔細地貼在坑壁,還用手拍牢。

除了他自己,沒人明白他在做什麼。

小妹也不會懂,何況她根本看不見。

小金快貼完樹葉了。他躍出坑來打着火鐮,把枯枝堆點燃。

他再跳進坑裏,貼上最後幾片葉子。

篝火燃熾,火苗「噼啵」。

小金走到連接着土坑和湖面的水渠旁,拔掉了渠中擋板,清澈的湖水便「叮咚」流來,轉眼將坑注滿。

小金插回擋板。

他手持樹杈,立在篝火后,烈焰襯出了他弓起的身影。

他奮力一推,整堆火爆開,火星四濺,「轟」地傾入水坑。

霎時間水裏「嗤嗤」激響,白氣蒸騰,吞沒了小金的身影。

——現在,只有是有眼睛的人在旁邊觀看,只要不是傻瓜,都明白小金要做什麼。

——小金也很得意,若非像他這樣的聰明人,怎麼能在荒郊野外,深秋瑟瑟之時,弄出一大池熱水呢?

——可惜小妹是盲女。

所以小金臉上的快活一閃便過,他繼續忙碌,蹲在坑旁,拿着一片闊葉,細心拂去水面浮起的灰燼。

清水冒着熱氣,他用指尖試溫。

小妹被這些聲音驚動,迷惘地聽着。

小金起身,把小妹拉過,牽着她的手,往水裏探。

小妹明白了!

她臉上的表情是種真正的感動。

以她的麗姿,她過去身份的尊貴,不會沒接受過殷勤或者禮物。

可珠寶、首飾、錦衣、美食,都不可能比得過這一池水!

熱水蕩漾,小妹的心也蕩漾。

蕩漾在眉梢,在嘴角。

她靜靜地不動,說不出話。

小金卻說——帶着謔意:

「女人的衣裳我雖會脫,卻不曾備有,只帶了套最小的男裝。」

他一邊說,一邊到馬鞍處解開包裹,取來衣衫遞給小妹。

小妹抱着仍不動。

小金略感詫異,但隨即明白——

「你怕本大俠藉機輕浮?」他問。

小妹不答。

小金微笑,「嗆啷」拔刀。

刀聲使小妹一驚,她側耳聽。

小金彈刀而歌,往林中退去——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復來……」

歌聲豪放,漸漸行遠,小妹立在那裏,竟有些痴迷。

——我得承認,小金數次吟唱李太白詩歌,這一回唱得最是灑脫不羈。

——天生我材必有用。

——他的確是勾引女人的天才!

(二)

——我這時才知道,小金馬背的包裹里鼓囊囊都裝了些什麼?除了乾糧,還有一套給小妹的換洗衣裳。

——我不得不承認他很細心,我怎麼就沒能這麼細心呢?

——作為捕頭,我當然心細如髮,我細緻地制訂了計劃的每一個環節,從安排小金喬裝客人去牡丹坊,到他冒充隨風劫獄,甚至教他背誦了李白詩篇,但與小金相比,我還是自愧不如。

——我缺乏男人對女人的細心,也就是說,我不懂得女人需要什麼。我一貫是個沒有情趣的老男人。

——小金的衣裳打垮了我,使我突然間對自己失去信心!

——可即便我讓小金準備了衣裳,小妹也不會知道,她仍然會把感激歸於小金!

——哦,我覺得自己快生病了。

小金慢慢地到了林中深處,他看到這是來時的小路。

他想起自己的職責,從懷裏摸出了一根黃布條。

他高高一躍,將布條掛上樹梢。

他的勢姿很漂亮,顯得心情也很好——當然了,剛跟女人獻過執勤,他的情緒怎麼會壞?

可他落下來,猛然嚇了一跳,因為他看到樹叢中有一張愁眉不展的臉,不出聲正對着他,是——我!

「大哥?」小金驚訝地說。

我沉鬱地對他擺擺手,指指那邊,示意他別說話。

「嗨,小妹泡在熱水裏呢。」他不以為意。

我仍然苦着臉不說話。

「弟兄們呢?」他問。

「在後頭。」我說。

「屎坨子的傷不礙事吧?」

「沒事。」

「你怎麼一個人來?」

「不放心你。」我遲疑着說。

「都查清啦,」小金興奮地說,「我們跟着小妹往北走,便能遇到『飛刀門』,這一回,說不定還能一舉拿下他們新幫主!」

我抱着刀,愣愣地想心事。

「大哥!」

「大哥!」

「哎,兄弟!」

小金一連喊了我幾聲,我都沒聽見。

小金注意到我在發抖。

「大哥,你生病了?」

「哦,你要當心。」

「沒事的,今日到此為止啦,」小金安慰說,「我和小妹不趕路了,大哥你也回去歇歇。」

「我不放心你。」我獃頭獃腦,又重複了一句。

「就我和小妹——不放心什麼?」小金笑道,「怕她會刺我一刀?我可是隨風大俠!」

我抖得厲害,獃獃地望着他。

「我今晚再來,現在說話太冒險。」我說。

「好。」小金說。

「我走了,你千萬當心!」

「會的。」

「要記住,我倆是兄弟——好兄弟!」

我顫抖著,說出了這句話。

小金看我的眼神奇怪而感動,嘴上卻在笑:「大哥,你怎麼忽然婆婆媽媽的?」

——我婆婆媽媽嗎?

——不,我只是病了,我覺得小金也就快生病了。

——我只有小金這麼一個兄弟!

(三)

小金沒覺得他會生病。

往回走的時候,他可能會估摸一下:我這個大哥臉色難看,可真的病了——很有可能。從昨晚探訪牡丹坊開始,大夥兒就一直在折騰,早晨還裝模作樣打了一仗。大哥畢竟三十多啦,精氣神不比他這樣的小夥子,可小金不太擔心,他想,讓我睡一覺就好啦。他了解我,對我有信心。

這麼一想,小金又高興起來了。

他沒什麼需要煩惱。

他是個快快活活的年輕人。

他倒是該想起來,小妹的澡洗得夠久,早該完了吧。

可當他走到湖邊,遠遠看到寧靜的夕陽里,小妹仍靜靜地浸在水裏,雪白的肩頭裸露在湖光山色中。

那一切很美,很肅穆,小金不禁放慢腳步,漸漸停住——

他在欣賞。

不是每個男人都有機會欣賞這樣的美女入浴圖。

山靜,夕陽金燦,湖面如緞,美人如畫。

小妹背對着他,像在想心事。

她會有怎樣的心事?

小金想回身再走開,可小妹說話了。

「我的衣裳呢?」她輕輕地問。

小金看見那套男裝就擱在她旁邊,他剛想提醒她,可忽然記起她是一個盲女。

他不忍心讓她濕淋淋地起身摸索。

他便走過去,俯身拿起衣裳遞給她。

他剋制住不要朝她水中的身體看——

大俠就要有大俠的風範嘛,怎麼好意思盯着一個女孩的胸口……

他轉過身。

接着聽到背後小妹出水,拭擦身子,穿衣的一陣悉索聲。

他聽得心痒痒的。其實看一看,她也不知道,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路上接觸越多,他對她便愈添憐愛與珍重。

「大俠請回頭。」

他聽見小妹輕盈的聲音,帶着隱隱歡快。

他回頭。

怔住了。

看到了一個嶄新的小妹!肌膚雪白,濕漉閃亮的黑髮低垂到胸際,她身着男裝,戴着男帽,嬌羞中卻有異樣的颯爽,清純中透出天然的質樸!

他痴痴地看。

小妹說:「怎麼,我穿上男裝不好看?」

她略感不安,跟任何一個換上了新裝的女孩一樣忐忑。

小金笑了:「幸好你在牡丹坊沒穿男裝。」

小妹不明白。

小金一本正經道:「若你當時穿了,本大俠一定覺得,這是世上最好看的裝束,會命令牡丹坊全體姑娘換上男裝,豈不把那裏鬧得大亂?」

小妹也笑了。

她不會聽不出這是對她的恭維。

她的笑很淺,像天邊的一抹晚霞。可盈盈的笑意能印入人心底最深處,令人銘記不忘。

小金盯着她看。

他忽然看到了小妹笑意中的一絲酸楚無奈。

晚霞雖美,可消逝前不也給人這樣的感覺?

小金不願讓小妹的快樂消失。

他上前一步,再遞給小妹一件東西——一根在樹林中削好的藤棍,他早發現小妹需要這個。

小妹接過,拄著試探著走了幾步。

「如此好了許多。」她說。

然後她轉向湖邊,對着夕陽下的山與湖。

夕陽快要沉入山背,光線變幻,絢爛無比。

對一個盲女來說,眼前卻永遠是黑暗。

這一天中的黑暗,也正在來臨。

小妹的背影看去是憂鬱的,因為黑暗的到來。

小金在她背後。他是單純、熱情、健康的年輕人,他厭惡黑暗。

他想靠近她——正如他陶醉於眼前的美景,甚至不想讓它消失。

他動手替小妹整理帽子,撫平她肩頭的衣裳皺摺。

像他這樣的年輕人,總是想了就做,不會壓抑自己的想法。

小妹不動,任他擺佈,她肩頸之處,散發出清新的少女體香。

小金低下頭去嗅,他手中的動作也開始變慢,變成了撫摸!

小妹輕輕呻吟一聲,像嘆息——

「現在我相信,你的膽子很大。」

「是嗎?」

「你對每個女人都這樣嗎?」——女人在這種時候,都會問這樣的話。

「其實,你也挺大膽。」

「為什麼?」

「你明知道我對每個女人都這樣,卻不推開我。」

「你想讓我推?」

「你會嗎?」

「你就像風,」豈料,小妹低低地說了句實話,「我推不動——」

小金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自己懷裏顫抖,好像生了熱病一般!

她耳根泛紅,似乎發着高燒。

小金知道,這既不是病也不是燒。

如果它是病,那麼他得了同樣的病,而且比她還重。

這是一種無法控制的急迫、暈眩和狂熱,於是小金就不再控制——

他一把攬過了她——

其實他已經很多次攬過她,在牡丹坊,在劫獄時的牢房,在馬背上,在樹林中,可哪一次也沒有這麼衝動,這麼忘情!

他甚至忘了兩個人是站着的。

他不知不覺拉着她躺在了地上。

他摟得很緊,把年輕熾熱的唇貼住她的臉。

那氣息能使少女融化。而小妹確實也融化在他懷裏。

他動手解她的衣裳,動作很瘋狂。

他渴望徹底地融化。

但——她突然地反抗,猛地推攘他!

她帶着一種莫名的恐懼,像掙扎的病人。

她害怕什麼?是什麼使她如此恐懼?

小金停住,驚訝地看她。

他看到她眼角竟然有淚。

他不安地溫柔地輕輕抱住她。這是安慰的擁抱,他不想讓她覺得受到一種威脅。

小妹閉着眼,帶着哭腔說:「你別碰我。」

「為什麼?」

「碰了我,你會死的!」

——小金啞然,他玩味着這句話。

——因為她是柳雲飛的女兒,這是「飛刀門」的禁忌嗎?

他沒有深想,任何一個男人在這種時候都不會深想,因為他仍沉浸在被拒絕的懊惱中。

於是,他站起來。

他慢慢地走到了一旁,離小妹遠一點。

他有一種被傷害自尊的感覺。

他甚至覺得做隨風大俠也沒什麼好……

夜幕降臨了,天地昏黑,只有一池曾經碧藍的湖水閃著暗光。現在它是幽幽的藍,無比深邃。

一男一女,一立一坐,距離很遠。

當然黑暗也能融化隔閡。

黑暗中別人便看不太清他倆的距離了。

「過來,陪我。」

小妹低低地懇求。

小金挪步,他不會拒絕別人。

他在小妹身旁坐下,面對着暗藍的湖。

只能陪她面對,卻沒法陪她同看——她看不到的。

「好靜。」小妹說。

「是。」

「很美嗎?」

「很美。」

「只有我們兩人?」

「是。」

「要是不回『飛刀門』就好了。」

小金沒接話。

「我一直有個夢想——」

小妹說了一半,卻停止了。

「什麼?」小金忍不住問。

「可惜,明日還得趕路。」小妹忽然不願深談下去了。

她的表情苦澀,讓人看不明白。

小金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忽然發覺,這種苦澀的表情,怎麼有一點兒熟悉?難道是夜色,使一切都變得苦澀迷離了?

(四)

——苦澀是會傳染的。

——其實小金在小妹臉上看到的苦澀,這些年來在我這裏,他看了早不知千遍萬遍。他還年輕,年少不知愁滋味!所以他一時竟想不起來我的苦臉。

——我渾身上下不舒服,嗓子眼、舌尖、鼻腔、眼眶、腸胃、心臟,無一不泛著苦味。讓人哭也不是,吐也不成。

——我已經說過我病了。

——捕快這個活兒,簡直沒法做!我都病成這樣了,仍得堅守崗位。

——我摸著黑,到樹林邊窺看了一陣小金和小妹。我擔心「飛刀門」趁夜幕降臨時突然來至。

——可我看到的卻是兩人滾成一團!小金似乎就要得手,但我很快斷定他沒有,因為他氣乎乎地走開,後來小妹又招呼他,他坐了回去。

——黑咕隆咚,往後的情形就看不清了。這一夜還很長……

——我病得愈加厲害,堅持着盡量不發出聲音,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我倆的約會地點,就是小金傍晚系布條之處。

——我抱着刀,渾身抖個不停。

——我至少有一個理由提醒小金,這麼胡鬧會影響我們的計劃!小妹不是柳雲飛的女兒嗎?他萬一喜歡上她,動了惻隱之心怎麼辦?

——我把刀抱得那麼緊,好像它就是一個女人,跟生病的我一起發着燙……

小金過來了,他躡手躡腳,我估計那邊的小妹已經睡了。

我背身而立。

我病得那麼厲害,以致於沒有分辨出他的腳步聲,當我聽到身後的腳步,我猛然一驚,然後做了件我自己也難以相信的事情——

我拔出了刀!

我拔得很快。

就像被激怒的野獸一樣,刀光一閃,我整個人就向襲擊者撲去!

小金一定驚呆了!因為在他的印象中,大哥不僅很少拔刀,而且不會向自己的兄弟拔刀。

更令他驚訝的是,我的刀之快,不遜於他的。

震驚之際,他傻在那裏,像個愚蠢的新手。

如果他不喊出聲,恐怕我這一刀真要砍中他。

他喊道:「大哥!」

我醒了——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我的刀陡然變慢。

我又變回「抽刀斷水」,慢吞吞的劉捕頭。控制住了刀的勁道,這樣刀刃只是壓在了小金的脖頸上。

「哦,兄弟,」我慢吞吞地說,「是你。」

「你以為我是誰?」

「我走神了,沒聽出來,險些誤傷了你。」我苦澀地承認。

「還不收刀?嚇人一跳!」小金說。

「哦——」

我慢慢地收刀,「嚓」地歸鞘。小金大概注意到,我的手在抖,幾乎對不準鞘口。

「大哥,你真病啦?」

「哦,我病了嗎?」我心不在焉道。

「你有點不對頭。」

「我累了。」我說。

「我帶着酒,你喝一口吧。」小金誠懇地說。

他果真遞來一隻小酒囊。若按平常心境,我會責備他,畢竟我倆都在公幹,挾帶着「飛刀門」的重要人質小妹,不能貪杯誤事。可我什麼也沒有說,接過酒囊便默默地飲了幾大口。我得承認,酒的味道不壞,是陳年佳釀。酒一入肚,我呼出一口氣,覺得舒坦了許多,於是我舉起酒囊,「咚咚」又飲了幾口。

放下酒囊,我看見小金也放鬆了,他在黑暗裏笑。

「兄弟,你笑什麼?」我說。

我的聲音奇怪地暗啞,也許是喝多的緣故。

「大哥啊,你今晚讓我大開眼界。」他笑嘻嘻道。

「哦?」

「以前我以為,你是個古板捕頭,辦案不拔刀,滴酒不沾,原來我錯了,你藏得挺深。」

「我藏什麼了?」我暗啞地說。

「你拔刀和喝酒,其實都很快,可以說飛快。」小金盯着我,一本正經說道。

「哦。」

「勸你兩件事——」小金說。

「什麼?」

「第一,下回拔刀時,得看清楚。我是你的兄弟嘛,不是『飛刀門』的人。」小金開起玩笑。我知道他心情不錯,他跟小妹調了一晚上的情,不像我——鑽在黑乎乎的樹林里,忍受着蚊子小蟲的叮咬。

「嗯。」

「第二,別把我的酒一下子喝完,」他笑道,「兄弟就帶了這囊酒,也許還要趕幾天路呢,沒酒可不行。這一路大夥兒走的儘是荒郊野外,連家小店都見不著。」

「是。」

我把酒囊還給他。

「等辦完了這案子,」我悶悶地說,「請你痛痛快快喝一場。」

「案子沒問題。」

「你怎麼知道沒問題?」

「小妹相信我——」小金說。

「我正要跟你談小妹——」

我的語氣變得鄭重,兩名捕頭開始談案子了。我希望我們之間有這種感覺。我努力找回熟悉的談話方式。

「不要跟小妹太親熱……」我斟字酌句,慢悠悠地說。

「我沒有跟小妹親熱!」他一口咬定。

「我是說不要。」

「你看見了?」

「我沒有看見——」我被嗆了一下,「我只是提醒。」

「大哥,沒必要嘛!」

我能夠察覺,小金不樂意談這個話題。

「有必要。」我冷冷地道。

「好好好。」小金道。

「你別不當真,我可當真——」我說。

「我也當真啊,把小妹哄得很好。」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哪個?我,還是小妹?」

「對你倆都不放心。」

「為何?」

「怕你——對她動心。」我終於把憂慮說出來。

豈料小金卻笑了:「什麼心,色心?」

我臉色難看起來,說:「你要是被她迷住,就會壞了大事!」

小金仍嘻嘻哈哈:「她怎能迷倒我,除非我迷倒她。」

「嗆」地一聲——

又有人拔刀——

還是我!

雪白的鋼刀又架到了小金脖子上。我們倆的臉貼得很近,小金不相信地看着我——連我也不相信,刀怎麼就出鞘了?彷彿拔刀的是另一個人,而不是我。

我們倆面面相覷,小金頭一斜,把目光慢慢挪到刀上。

「大哥,認識你這些年,我從沒有見你拔刀這麼勤,今天晚上,這是第二次了。」

他聲音很慢。

我們倆彷彿顛倒了過來。

我指的是速度。

小金也意識到,跟我開玩笑:「不過,你拔刀的速度倒越來越快啦!」

「別逼我生氣。」我冷冷道。

「以前你也從不生氣,」小金道,「大哥,我看你不是病,是有點兒瘋!」

我心想他倒是說得一針見血!但我嘴上不會承認。

「我怎麼瘋了?」我說。

「先把刀拿掉,」小金不快地說,「我的腦袋還想留下來等酒喝呢。」

我把刀拿開了,緩緩歸鞘。

「兄弟,別怪我。」我說。

「沒人怪你。」他說。

「我壓力太大——」我怏怏地向他承認,「我怕出事。你想,我們帶着十幾個弟兄,他們都有家有小……」

「不會出事。」

「可小妹是『飛刀門』幫主女兒,說不定詭詐多端,騙了我們。」

「誰騙誰?這圈套不是我們設的嗎?我們十幾個人,難道還對付不了她一個?」

「她跟你還說了什麼——」

「她說,她有一個夢想——那是小丫頭的玩藝,我還沒來得及細問。」小金遲疑了一下說。

「哦,夢想?」

我陷入了沉吟。

「反正她想什麼,跟案子無關。大哥,你不用費神想。」小金看着我,又關切起來。

我不吭聲,仍在琢磨。

「大哥,我知道你盯緊了『飛刀門』,緊張得都犯病了。時候不早了,你快去歇歇吧。」

我抱着刀,愣在那裏。

「大哥?」他喊我。

「所以,你千萬不能和小妹親熱。」我沒頭沒腦冒了一句,把話題繞回來。

「噢——」小金苦笑道,「為什麼?」

——苦笑,或苦澀這玩藝,確實會傳染。

——我把答案告訴他:「沾上了她,你說不定會死。我不願看你死。」

——我說得很慢、很慢,眼睛也像釘子一樣地盯着他。如果說目光是鎚子,那我希望把這根釘子慢慢、慢慢地打進他心裏去,讓他牢牢記住我的話。

——「因為,我們是兄弟!」我再加上一句——補了一根釘子。

——我自以為兩根釘子打得挺漂亮,小金會感激我這個大哥。

——然而,當他抬起眼睛時,我明白我錯了。

「大哥,案子是案子,其它的你別管!」他說。

他的聲音也發啞,像喝多了酒,或者是被人觸中了心中一塊脆弱的地方。

他對小妹動了真情,方才如此敏感吧!難道才走了一天,他就開始維護她,竟不願與我深談了?

「今日在樹林,我們已騙過小妹,你們跟着走就是了。」

「還要走幾日?」

「需要幾日,我們就走幾日,你怕她跑掉不成?」他冷冷地說。

小金走了——

帶着怒意,悄然消失在樹林里。我知道他回去陪小妹了。

他居然為了小妹——一名女犯,跟我這做大哥的衝撞起來。

——我很悲哀,也很痛苦。

我喝下去的幾口酒在胃裏翻騰!

我這人向來不擅飲酒——只能說,我已經盡心儘力勸說小金了,我真的很絕望!

因為我想起了他最後那句冷硬的質問。

還要走幾日?

——我真的不勝酒力,覺得好難過,我奉勸世人不要飲酒!

——因為每一口酒,都是苦酒,喝了酒,人便發狂。

——小金算是好酒徒吧,可他不也正為小妹發着狂?只在我們上路的頭一日便弄成了那副模樣。

——小金動作快,每一日他都能幹出許多事;我動作慢,但一日也夠我干不少事了。

——如果有人問我,這頭一日過去,接下來將遇上什麼?

——那麼,我會老老實實,慢慢地,慢慢地回答道:

——「第二日。」

(五)

第二日。

風和日麗。

空氣中有令人微醺的味道。

第二日屬於小金,有人可能會問,為什麼這樣說?

我提前告訴你們,小金將充分地震撼性地體驗這一日。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一連串的震撼將從此日開始。

開始了——

他騎着高頭大馬,摟着小妹正跑在路上。

他沒有挑大路,專走無人的小路,有時還抄近路,方向沒錯就行。

往北。

他心情仍極佳,一半是因為沿途風景頗好,一半是因為他睡足了覺。

人睡足了,頭天晚上的疲勞多半會一掃而空,對新的一天充滿憧憬。小金便是這樣子。

沒有人知道,在那一日開始時,他心裏想了什麼?

這永遠是謎,當然也不太重要——至少我可以肯定,他沒有想李太白的詩,我曾經逼他背過的詩——

其中一首里有四句堪稱千古絕唱:

「行路難,

行路難!

多歧路,

今安在?」

假如人生都是坦途,大詩人用得着反覆詠嘆嗎?

行路難,做人難,破案難,破案的時候選擇方案更難——假如不選擇小金裝扮隨風大俠,這案子也不會誤入歧途——

大半日過去了。

他和小妹穿出了一片山谷。

小妹斜挎刀囊,握著藤棍,小金則弓箭腰刀俱全。快馬俠侶,縱意江湖,人生快樂莫過於此!

小金勒住了韁繩,跑了大半日,人和馬都需要休息一下。他下馬,把小妹也扶下來。

小妹拄著藤棍,試着走了幾步。她聞到了什麼,輕輕地轉頭,對着前方。

「前面有花盛開?」她問。

「正是。」小金道。

山谷前,一大片花海綿延著。深秋的花,嬌艷繽紛,在風中搖曳,在寂靜中怒放!

那像是一片魔毯,又像是人生夢想中的天堂。

人生不是天堂,夢通常很短暫,花開花謝,同樣短暫,所以人都願意在夢裏多盤桓一些,當看到難得的鮮花美景,人們定會駐足。

小金選擇在這裏歇息,理由也差不多。

他凝視着那片花海,心想可惜小妹看不見。

他的生活中,一向只有酒、刀和朋友,女人們迷戀他,但她們只是匆匆過客,從來在他心裏留不住,然而現在他居然停下來,一本正經地賞起了花。

他不是獨自賞花,而是替小妹賞花。

他想,小妹若看見這片美麗的花海,一定歡喜得很——

他居然替一個女孩操起了這份心,他自己都感到吃驚。

「這片花叢很廣闊嗎?」

果然,小妹輕輕地問。

「簡直望不到頭——」小金向她如此描述,不禁恨自己語拙。

也許,跟大哥多背些詩歌就好了——恐怕小金正懊惱地這樣想着。

「美嗎?有多美?」

「有——」小金靈機一動,說道,「好像風把顏色吹散了,灑滿了山坡。」

小妹笑了。

「我幾乎忘了,你是隨風大俠,張口閉口都是風。」她說。

小金髮現,她的笑容比眼前的花兒更美。

他於是不再看花,而是痴痴地看她。與遠處花海相輝映,她的笑別有一種魅力。可惜她以前很少笑,所以她這一笑,小金便禁不住盯着看。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像——花痴!

想到這裏,小金苦笑,他發現認識她之後,他有些喜歡上苦笑了。

原來苦笑意味着痴——

心痴。情痴。

「你知道,在牡丹坊哪句話讓我印象最深?」小妹說。

「哪句?」——小金其實懂得答案,但他故意不說。

——他喜歡這個女孩子的單純,他不願破壞她的單純。以前都是女人們千方百計地來討他歡心,可他現在卻千方百計地想讓小妹高興。

——與她相處,他願意做單純的傻瓜。

「你曾說,」小妹果真輕嘆道,「要帶我來山野爛漫處……」

「是啊。」小金深情地回應了她。

「我從來就沒摸過山野之花。」

「為何?」

「因為我的父親。他仇人太多,官府要捉他,江湖豪傑也跟他為敵,他們對他無能為力,便只好打我的主意了。」

小金聽着,他猜想身為柳雲飛之女,小妹的幼年一定不尋常。

「父親不能每日陪我,也提防我的行蹤被人知道,」小妹說,「我被鎖在一個大院,身旁只有老媽和老僕,他們不敢帶我出門,更不敢從外面採花進來,因為這樣一來,別人就知道院裏住着個小女孩了。」

小金動容。

「誰能想到,」小妹憂鬱地說,「『飛刀門』幫主的女兒,最大的心愿不過是得到一朵花。」

——她的樣子,很是凄美。

——因她的人生被長久辜負。

小金不再說話。

他立即轉身上馬。

他打馬朝山坡下飛馳而去。

天地之間,花海蕩漾,倘若有人旁觀,會見到遠遠一騎馳騁在艷紅畫中,很衝動,也英姿勃發!

在花海里,騎手和馬顯得渺小,像一葉扁舟逐浪。

風勁吹,吹亂一坡的紅。

小妹拄著杖,靜立着。

遠方的騎手從馬背俯下身來,將手抄入紅色花海。

待他左手盈滿花兒,再側身將右手探下。

沙沙沙,是風聲;刷刷刷,是花飛起!

於是那騎手也被染紅,那男兒催馬更矯健!

小金轉眼又策馬跑回坡上,他兩腳夾緊,棄了馬韁,因為雙手無暇。

他跳下馬,把手伸給小妹。

一大束爛漫無比的野花,每一朵都散發芬芳!

小妹陶醉了——花朵擁滿了懷。

她的臉離花那麼近,像花一樣充滿紅暈。她珍愛地低下頭去嗅。

然後——她微笑。

——跟小金在一起,她笑得為何這麼勤,如此多?

——她的笑,那麼嬌艷,令滿山鮮花失色,她正笑在山野爛漫處,笑在小金這年輕男人身旁。

——每一次笑,都令小金髮痴。他看她不夠。

小妹低聲問:「哪一朵美?」

小金一怔,立即醒悟到她的意思。

他上前細細察看,挑出了最燦爛的一朵。

他把這最燦爛的一朵花舉起來,別在小妹鬢間。

小妹側頭朝小金,像索問一個美麗的答案。那問題就是:花與她配不配?她美嗎?

——哦,當然美!任何人,若非白痴,都會這麼說。

——小金居然連白痴都不如,竟痴痴地忘了說話。

於是小妹的臉色就忽然冷了。她慢慢地轉頭,像聽着風聲。

小金疑惑地盯着她。

風帶來了花海的氣息,還有那裏的聲響。

小妹臉色愈沉,像被一種不快襲擾。

小金愈發奇怪——難道她不喜歡花?

這時,小妹淡淡地說了一句:「花地有人,追兵到了。」

小金一驚!

怎麼可能有追兵?

追兵這齣戲昨日在樹林里不是演過了嗎?

他轉頭,大驚!

風中,遠遠的花地里,果然已立着兩名盔甲整齊的藍衣武士,左手盾,右手刀,虎視眈眈,殺意寒冷。

風也都變冷了。

小金本能地握住刀柄。

他的手掌全是冷汗。

因為他目光一掃,望向了花地邊緣——他一向拔刀快,可這一眼,使他的手不由發軟,竟拔不出刀來!

什麼事情使小金如此懼怕?

他的震驚迅速被小妹感覺到——

「怎麼了?」

小金慢慢吐出了兩個字:

「『八隊』!」

「『八隊』?」

「『八隊』一出,刀刀拚命,只攻不守,只進不退!」

——十六個字,是人們對這支州府精銳的充滿畏懼的評說。

小金說得不錯,也沒看錯:花地邊緣,靜靜立着十六匹馬,其中兩匹馬上無人,另十四名藍甲武士冷冷騎在馬上,每一個都提刀持盾,都像死神!八二一十六,十六名死神。

——「八隊」跟它的名稱一樣,其實可簡化為兩個字:殺人。

——風吹山坡,藍天花海間只有小金和小妹。

——所以,他倆顯然是他們的目標!

——為什麼來殺他們?

小金不知道!

他只體會到恐懼,因為「八隊」即使殺剩到最後一人,也決不收隊!

小金快要被風吹僵。

他僵不了多久。「八隊」現身,立即便會發起攻擊!

假如有神,神會看見,那是一幅絕倫古怪的美景,花在深秋中最後綻放,而兩個年輕人惶然無助地立在天地間,過不了片刻,倆人可能就會像花一樣凋謝!鮮血將會噴灑,被斬下的四肢也會似花瓣飄零,在花根的泥土中腐爛!

(六)

我來晚了。

我和弟兄們的確騎着馬跟在小金後頭。

我們不能跟得太緊,小妹帶小金去找「飛刀門」,雖然小妹是瞎子,可你別以為我們就能大模大樣,跟在小金馬後幾十丈。

小金沿途作了記號,我們跟着記號,那些黃布條。

小金和小妹在花地逗留時,我們有充足的時間趕到。

甚至可以認為——我趕到了,就悄悄呆在旁邊看——但我不想說這個——

權當是個謎吧,關於我在不在場——即使我在旁邊,也幹不了什麼。「八隊」素來橫行霸道,蠻不講理,不會理睬一個縣城的小捕頭。

他們出動,就為了殺人。

誰敢攔住他們,一樣被殺!

所以,我真正潛入花地時,已經是深夜。

滿天星斗,花地像寂靜的海,嘩嘩地翻動着。白日在陽光下嬌艷鮮紅的花朵,此刻在星星照耀下是慘淡的,顏色蒼白。這很古怪,可我保證看到的是事實。誰敢與我爭辯呢?無人會在半夜無人時,潛入一片荒涼的花叢中徜徉——除了瘋子,大概惟有克盡職守的捕頭。

我沒帶弟兄們,把他們都留在了後頭。

我擔心花海那邊仍有危險,不願讓弟兄們冒險。

弟兄們對我都挺感激。

我雖然貌似刻板、不近人情,可單憑這一點,他們都認我這個捕頭!

我先到達了小金和小妹停留過的山坡,躡手躡腳,必要時還伏下身,察看辨別地上的每一道痕迹,像一頭警覺的獵犬,把自己捕頭的天份發揮到淋漓盡致。

我看到了灑滿一地的花。

我凝視着這些花,山坡離花地還有距離,一定是小金替小妹采來的。

我閉上眼,設想小妹捧著花時,蒼白的俏臉浮起怎樣的笑靨?她和小金說過了怎樣的話?然後小金陡然發現「八隊」,兩人是如何的驚慌?

花枝散得很亂。

顯然是小妹慌忙間失手撒開。

我離開了山坡,摸向夜色中黑暗的花海。

好香啊!一進入花叢,迷離無形的芬芳便撲鼻而來,令人不由沉醉。我翕動鼻翼,敏銳地嗅出有濃濃的血腥味。不是鮮血,而是凝結的血塊散發出來的。在捕快忤屍房,我多次掀開蒙屍布,從被亂刀砍死的屍體那裏聞過這種氣味!我得承認,捕快這行干久了,凝血的腥味會讓人興奮,有一種奇特的快感!

我俯下頭,發現許多花枝被踐踏,踩斷。

這一切痕迹,說明此地發生過一場鏖戰。

摸上去滿地的斷枝。我置身之處,必定曾是一場圍攻的戰場。

血腥味也越來越嗆人,簡直壓過了花香!

我的身體又在顫慄,不知是因恐懼、興奮、發飈還是緊張?

可憐的花!它們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

生在荒野之外,享受着風和陽光,可居然難逃一劫!我繼續想,如果沒有此劫,它們在綻放之後,也一樣要凋謝的吧?我既替它們感到難過,心裏也同時略感平衡。我想,美終究也是會被毀滅的——人是種難以說清道明的怪物,罪惡感隨時都可能湧上心頭。

我繼續摸索。

我摸到卷刃的鋼刀、被鑿碎的盾牌。

盾牌由厚木製成,厚約五寸,沉甸甸像一塊小門板,把這種盾牌撞碎,需要怎樣的勇力和憤怒?

我真不敢再往下想像這一場激戰了!

我捧起一片花瓣,舉在星光下,果然看到上面沾滿凝固的血。

是誰的血?

如果血能說話,是她的血,我情願將它珍藏入懷。

可我無法斷定。

我只能顫抖著,讓花瓣從我的手裏跌落。

我再向前走,踢中了一個圓乎乎的玩藝兒,很沉重。

我疑惑地蹲下察看,頓時就嘔吐了。是一顆頭顱!

頭顱戴着藍盔,可從頸根處被刀劈下,它怒目瞪視,像還有生命,仍是憤怒不屈!

噢,要砍下這顆頭,刀得怎樣快?揮刀的人,得怎樣瘋狂?

我趴在花叢中,胃液翻湧,幾欲暈厥。

我不能再設想下去了!

我必須想一些不那麼瘋狂的事——

什麼事不瘋狂?與殺戮相反的是愛情,與醜惡對應的是夢想!

誰有夢想?

至少小妹有——她對小金提過。

不過她沒有細說,她的夢想是什麼。

我嘴角掛着酸臭的胃汁,躺倒在夜色中,旁邊是花,還有那顆血淋淋的頭,我以捕頭的思路努力地猜測,在殘酷的圍攻來臨前,小妹是否來得及說出——她的夢想。

我真想知道那個答案啊!

其實,這才是本案的關鍵!

小金根本就不知道案情的關鍵——於是,我繼續在黑暗中想着小妹的夢想,停止了嘔吐。

我要把嘔吐留給小金。

統統都給他:死亡、惡夢、逃命、崩潰、十六顆頭、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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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面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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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她有一個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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