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受傷的靈魂

第六章 受傷的靈魂

只給我一點時間,一點點時間……在你向天父奉獻一生之前,那以前,可不可以,分給我一點時間——哪怕只一點點!在這些時間裏,求你,愛我……哪怕只有一次!只愛我一次,好不好?

宇振長長吐了一口氣。雖然在意料之中,但是銀荷的冷漠,仍然超出了自己的想像。她冷冰冰的面容上,不帶一絲可以緩和的神色。昨晚,當他拖着疲憊至極的身軀回到家時,聽幼莉說銀荷姐姐等了很久,然後離開了。就在他把幼莉送到房間去睡覺時,他發現客廳的椅子上攤著自己那件睡衣。他的大腦「嗡」地一下,預感到某種不妙。他急忙抓起睡衣,一翻兜,是的,那封信,安德烈寫給銀荷的那封信,不見了!

「有什麼話嗎?」

「……你先說。」

「你幹嗎要那麼做?我心裏明白,可是感情上,我接受不了。那麼長時間,你騙了我那麼長時間!」

「是……你說得對,我是騙了你很長時間。」

「讓我冷靜冷靜吧,我需要時間,慢慢原諒你。」

「……給你時間就行了?」

銀荷沒有回答,站起身來,想馬上離開。他不敢、更沒有勇氣相信她說的話。他們之間的問題,只靠時間,能得到解決么?現在,自己就在她的身邊,只要看她一眼,自己的心就痛得如刀絞一樣。此刻,宇振感到了深深的絕望,好不容易和銀荷建立起來的感情,那一點點感情,在頃刻之間,好像已經蕩然無存了。銀荷走過宇振的身邊時,宇振忽然低聲說道:

「難道只是因為我嗎?你們成了這樣,只能怪我嗎?是,沒錯兒!我是把那封信私藏了起來,我故意夾到了你們中間,我還欺騙了你隱瞞了你!可是,那又怎樣?事情過去這麼久了!難道你們還能重來?你現在這個樣子,難道,只是我造成的?」

銀荷默默地聽着,表情依然冷漠,淡淡地答道:

「宇振哪,何必呢?我知道,這一切,不能只怪你。我不是沒說什麼嗎?我只是要你給我點時間……」

「給你點時間?……你是在找借口吧!給你時間回到安德烈那裏?哼……」

銀荷彷彿失去了知覺,話到了這個份兒上,她已經沒必要再說了。她裝作滿不在乎,想走出這個房間,可是她的指尖卻在劇烈地顫抖著。好像失去了全身力氣,一動都不能動了。

「夠了!」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來得那麼突然,讓宇振的銀荷都吃了一驚。安德烈一臉沉靜,向他們快步走了過來。

「宇振,你也看到了,現在的我,已經不可能讓銀荷再回頭了,而且,我不能、更不願再回到從前。這不是我和你之間的約定,是我和天父之間的約定,懂嗎?明白了嗎?」

「問題是,最重要的是心!心!而不是見鬼的什麼狗屁約定!是不是,趙銀荷?你的心,對我那顆殘忍的心,現在在哪裏?我想,是在安德烈神父的身上吧?你敢說,你已經忘了他?已不再愛他?」

宇振雙眼通紅,聲音越來越高,似乎失去了理智,對着銀荷,狠狠地問道。

銀荷無語,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宇振在看到她眼淚的一剎那,心都快碎了。這一刻,哪怕銀荷罵他、打他都可以,就是不要流淚!淚水,那是無聲的默許啊。

「哈哈,看,被我說中了吧?那,這次,我抱歉,我讓步,這下行了?不用你為難,這次,我先放棄,行了吧?哈哈,我已經被你甩了一次,不能再被你甩了。這次,我甩你,行了吧?嗯?趙銀荷?」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沒有自己的位置?永遠退到第二位,無論做多少努力,都換不來她的心。趙銀荷,你何其殘忍,難道非要把我的心傷得一滴血都流不出嗎?好,這次,我讓步,我退出。我已經沒有勇氣,再承受第二次被拋棄!宇振神情悲傷,像一隻無助的受傷的猛獸收斂起全部鋒芒一樣,深深地看了銀荷一眼,然後轉過身去,離開了那個地方。是的,這次,不是你拋棄我,而是我拋棄了你。

看見銀荷走進餐廳,宇振馬上把臉轉了過去。敬銀注意到了,也猜到了兩個人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個周末,醫院著名醫生尹教授將專程到春川去,給作家朴潤秀做手術。宇振告訴自己,他已經決定同去。正好,敬銀想趁此機會,帶幼莉一起回春川看看。臨走之前,她想見見銀荷,三個人一起吃頓便飯,順便好好聊聊。可是,從一進門開始,氣氛就僵住了,兩個人始終冷冰冰的,不說一句話。

「怎麼?吵架了?吵架是很正常的事哦,不過,過了頭,可就不好了。」

「哼,誰不知道過頭不好?不過,倒是有人喜歡。喜歡過分地厚臉皮,過分地忍耐,過分地給別人愛!」

宇振突如其來的一番話,把敬銀搞糊塗了。她奇怪地看着兒子,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哼……也是您最喜歡的、最惦記的人……回來了。您該高興了是吧?OK,我把他們都交給您了!」

說完,宇振「蹭」地站了起來,憤怒地離開了餐廳。敬銀好像有些明白了,她有些不知所措,驚慌地把臉轉向銀荷,小心翼翼地問道:

「安德烈……回來了?」

「是的,回來了。」

銀荷低着頭答道。敬銀看到,她的嘴唇毫無血色,回答自己的時候,全身都在微微顫抖著。瞬間而來的消息,幾乎讓敬銀失去了全部主意。雖然,她已從弟弟那裏得知,安德烈會回到這裏,卻沒想到這麼快就回來了。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宇振和銀荷為什麼這樣了。兩個孩子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那根線,那根脆弱的線,隨着安德烈的歸來,看來已經斷裂了。

黑漆漆的運動場上,除了安德烈外,空蕩蕩地沒有別人。安德烈繞着場地,一圈圈地來回走着。他不知方向,不知疲憊,只是想讓自己徹底疲憊下來。他的衣服已經都濕透了。就像他的心,早已經被什麼打得透濕一樣。他低頭走着,忽然發現了一雙小腳。是銀荷來了。他終於停了下來,和她坐在了長椅子上。

「哦?神父也要做運動嗎?很少見哦!」

銀荷頑皮地笑着說道。安德烈雖然一臉疲憊,卻仍然含笑答道:

「你不知道?從前呀,我曾把修道院的運動場都踏平過呢!」

銀荷還以一笑,短暫的沉默后,她告訴安德烈,敬銀已經知道他回來了。

「宇振全都告訴敬銀阿姨了……想起宇振……我心裏就不好過。阿姨她……她說,沒有臉再來見你。」

「要是見面感到負擔,那就不見好了。」

安德烈冷冷地說道。銀荷心裏一震。在她的記憶中,安德烈從來都沒用這種語調說過話。

「別這樣,好嗎?我還是希望你和阿姨能和最開始一樣。看到她,說不定你的病就會好些,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也許,你就不會對我這樣子了……」

銀荷說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自己說的話,難道是自艾自憐嗎?

「不用再說了,你沒必要再為我費心,我的病,還有我的媽媽……別擔心我,還是……多擔心一下宇振吧。」

安德烈一邊說着,一邊用力地彈了彈身上的灰塵,然後一下子站了起來。銀荷獃獃地看着他白色的球鞋,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德烈,難道,你真的、真的要把我丟開么?短暫的沉默后,銀荷接着說道:

「我和宇振,不會再見面了。不管你怎麼想,我和他都不會再見面了。你回來了……不管你怎麼樣,你回來了,我只在乎這個。你說,我這樣想,每一天、每一刻都這樣想,還怎麼再和他見面?」

「你這麼說,我就不懂了。那麼,你現在對宇振,又是什麼感情?」

安德烈背過身去,沒有任何餘地,硬邦邦地問道。為什麼銀荷感到風是那樣冷呢?吹到臉上,把心都吹得透涼。還沒等銀荷反應過來,安德烈咬緊嘴唇,又補充了一句:

「你能否認,你不愛他,一點都不愛嗎?至於我……還是忘了我吧。」

「……難道,我喜歡你,我愛你,是罪過嗎?」

銀荷哀切地問道。難道銀荷喜歡自己,真的是一種罪嗎?安德烈攥緊拳頭,悶得快要發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只想逃離這個地方,逃離有銀荷的地方。他無法對別人說出自己的心痛,那實在是痛到極點、無法言明的痛楚……安德烈沒有回頭和銀荷告別,默默地離開了運動場,丟下她一個人在身後低聲地抽泣。

主教決定讓安德烈也參加尹教授於周末在春川進行的手術,因為他看出安德烈仍然受不知名的煩惱所糾纏,於是做了這樣的決定。

「從見你第一面開始,我就對你很感興趣。知道為什麼嗎?就因為你那股堂堂正正的勁兒。你自稱克服了出生劫、感情劫,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煩擾你的心靈。哦,那是銀鈴花吧?」

主教的話彷彿觸到了安德烈的痛處,他的眼神在一瞬間暗淡了下去。其實,他的痛苦,在主教面前,是根本不需掩飾、也根本掩飾不住的。主教非常清楚,對一顆善良的靈魂來說,即使再小的傷害,都可能造成致命的痛苦。所以,他深深地理解著安德烈,他相信他,就像相信天父選擇的孩子。因此,主教從心裏堅信:終究會有一天,安德烈會重新找到屬於他的心靈的平靜,就像那隻失散的羔羊重新回到羊群中一樣,安德烈一定會找回自我的。主教不着急,他只是在耐心地期待着,期待着這一天早日到來。

銀荷不顧愛絲黛爾修女的好心勸阻,仍然堅持要參觀手術全過程。本來,她已經答應安德烈,在他離開醫院、去春川參加手術治療這兩天內,幫他照顧醫院裏的病人。可是現在,銀荷不得不改變主意了!她知道自己這樣做,安德烈會很不開心。可是,她實在顧不得那麼多了!真的,這次手術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她在安德烈的診室里無意中看到患者X光片的一剎那,背上的冷汗就直流到腳后。因為,X光片上顯示的癥狀,和自己的病情簡直太相似了!

安德烈告別愛絲黛爾修女、從診室出來后,終於忍不住怒氣,沖着銀荷大喊起來:

「你幹嗎總是那樣?你以為那是玩嗎?那是個兩天一夜的大手術!你不能去,我也不會帶你去!」

「我不是想妨礙你!但是,無論如何,我都要去!」

「你怎麼總是這樣?嗯?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我很失望?很討厭?!!」

銀荷聽到「討厭」兩個字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討厭……曾幾何時,安德烈對她說過「誠意會克服一切困難」;曾幾何時,安德烈用他那顆熱情而善良的心,推倒了在她心裏那座冰山;而現在,他對自己說「討厭」自己?這一刻,銀荷心痛不已,她真切地感到,安德烈離她真的越來越遠了。然而,她卻不願讓安德烈過多地看出自己的悲哀。她只是淡淡答道:

「放心,不是為了你才去的。所以,你實在不必討厭什麼……」

安德烈和銀荷在車站排隊等候開往春川的客車。周圍的人用充滿懷疑的神色盯着他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神職人員畢竟與常人不同,怎麼可以領着一個年輕女孩兒到處亂走?

一路上,安德烈表情一直都很冷漠,幾乎沒說一句話。沒想到,到了春川,他們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到了酒店大廳,人們看着身穿教士服的安德烈旁邊一直陪着一位年輕的姑娘,不禁都要多看上幾眼,不時地還要議論幾句。就連酒店服務員,都對他們格外注意。等知道他們訂了不同的房間后,人們才長長地噓了口氣。銀荷注意到大家的反應,才體會到安德烈為什麼不願帶自己一起過來。畢竟,他現在與常人不同,在行動方面要受很大拘束。

他們訂了相鄰的兩個房間。一上樓,安德烈就進了自己的房間,令銀荷感到萬分失落。銀荷簡單整理了一下,然後拿着自己的X光片,走出房門,來到了安德烈的房間。此刻,安德烈正站在陽台上沉思,聽到銀荷走進來,於是轉過了身。

銀荷把自己的X光片遞給安德烈,輕輕說道:

「我是為這個才來的,你可以看一下嗎?」

安德烈接過X光片,開始仔細看了起來。看着看着,眉頭扭到一起,臉色越發陰沉起來。

「很糟糕啊,幾乎到了最壞的情況了。哦?和馬上動手術的這個患者病情很相似啊!心臟周圍的肌肉,都有遺傳性缺陷。以現在的病情看來,即使治療,也……哦,是你認識的人?」

銀荷彷彿呆住了,幾乎沒聽到安德烈在問她。她幾乎要跌倒了,於是把身體靠在了牆上。其實,自己也是名醫生,又怎能看不懂X光片呢?只是,她更想從安德烈嘴裏聽到對自己病情的看法。安德烈的一番話,好像宣判了自己的死期一樣,讓自己感到萬分的絕望。銀荷的心彷彿掉進了冰窟里一樣,冰冷冰冷的,感覺不到一絲絲暖意。然而,她不想讓安德烈看到自己的絕望,於是裝作滿不在意地說道:

「哦,只是一個……普通朋友。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嗎?」

「好像是的。」

「一點點都沒有?」

「嗯,好像很難。」

「……其實,我就知道是那樣的。可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說的,我才更信。哦,這麼說,的確沒有希望了?我好失望,對這個朋友……」

「哦,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朋友,才堅持要來的啊。銀荷呀,對不起,我不知道。不過,你也知道,你在我身邊,我確實不太方便。」

「哦……你這話,好像更讓我難受。」

「銀荷呀,你不是一直都在照顧我、體諒我嗎?這次也體諒一下吧,嗯?別讓我為難,好嗎?就這次。」

銀荷淡淡一笑,把臉轉了過去,淚水悄然間滑落。窗外,幾棵孤單單的大樹,伸出細長的樹榦,向天空擁抱過去。安德烈,你若知這個人是我,你會如何呢?你依舊會沒有感覺么?即使到我離去、永遠離去的那天,你也依舊不會為我感到傷心么?

「誠意會克服一切困難,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從今天開始,它就是我的座右銘!」

那是多久以前的話了?混合著芳香與淚水的花一般美麗的十九歲,因為他的這句話,自己的生命都為之燦爛地綻放。銀荷彷彿還清楚地記得安德烈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可是,安德烈早已遺忘了吧?把從前一切的一切都已遺忘了吧?

宇振一邊和一位神父說着話,一邊走進了酒店大廳。忽然間,他停住了話語,因為他看到安德烈和銀荷就在大廳裏面。安德烈和銀荷也沒料到會在這裏突然間碰到宇振,所以一時之間,都有些不知所措。宇振好像要極力擺脫的樣子,馬上把臉轉了過去,故意裝作沒看到。那位神父注意到宇振臉色的變化,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不禁也愣住了。他沒想到,安德烈會和這麼漂亮年輕的女孩在一起。

宇振在電梯前站着等電梯,安德烈走了過來,神情有些不自然,按了下電梯按鈕。

「真沒想到這麼快又和你碰面了。」

「我也沒想到你居然和銀荷在一起。」

「銀荷只是為了參觀手術才來的,你別誤會。」

宇振嘴角輕蔑地一笑。

「你以為?我不會再誤會什麼了。」

「宇振哪,我在這裏碰到你,其實很開心的。你來這裏,是為了幼莉吧?我聽說,她從小心臟就不好。我們能在同一個地方遇到,真的,我很開心。」

宇振低着頭,用力按了按電梯按鈕。電梯門開了,在關門之前,他狠狠地說道:

「可是,我很不開心。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有你,我就不會開心!」

銀荷聽到門鈴聲,急忙跑過去開門。一陣刺鼻的酒氣——原來是宇振來了。他已經醉得不成樣子,搖搖晃晃地倚在牆壁上。看到銀荷,他好像找到了依靠,一下子倒在了她的身上。銀荷扶着他進了房間,感到陣陣心疼。她怎麼可能感受不到宇振的愛呢?到了愛也不能恨也不能這個地步,他依然還愛着自己,沒有辦法得到自己的愛,他只能自己折磨自己。銀荷想到這裏,感到愧疚,更為他心疼。宇振把臉深深地埋到了銀荷的膝蓋處,傷感地說道:

「銀荷呀……別走,別離開我,好不好?我真的需要你,離不開你。別走,嗯?那天,我說的都是氣話……我好擔心你對我這樣說,怕自己承受不住……我不想離開你,也不能離開你,怎麼可能呢?我好難過,好孤單,沒有你,我怎麼辦?我這樣愛你,怎麼可能離得開你?銀荷呀,我該怎麼辦才好?求你,你告訴我好不好?……」

宇振一邊說着,一邊留下了眼淚。壓抑了很久、終於爆發出來的眼淚,像止不住的瀑布一樣,洶湧而出,順着銀荷的膝蓋往下流,好像無法停止一樣。銀荷抬起被淚水打濕的手,撫摸着他的額頭,輕輕說道:

「宇振……對不起。」

幾行熱淚,從銀荷的眼中無聲地流出,滴在了宇振的臉上。

手術終於完成了。安德烈、宇振和銀荷一起走出手術室,往酒店大廳走去。一進大廳的廳門,安德烈就看到了敬銀和幼莉等在那裏。敬銀也許沒想到會在這裏和安德烈碰面吧,看到他的第一眼,眼圈就已經紅了。他瘦多了,也成熟了很多!安德烈慢慢朝着敬銀走來,表情淡淡的,很平靜,似乎還帶着淺淺的笑意。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卻讓敬銀感到陌生。還是從前的他嗎?為什麼會是這樣的表情和眼神?不再讓人感到溫暖,只透出一種涼絲絲的感覺。

安德烈禮節性地向敬銀和幼莉打了聲招呼,然後走出了酒店。敬銀強忍住內心波濤翻滾,沖銀荷低聲說道:

「快!銀荷,陪他一起出去!」

語氣是不容置疑的。

「媽!」

緊跟着,是宇振急促的喊聲。

銀荷來不及多想,看了宇振一眼,然後緊跟着跑了出去。敬銀長長嘆了口氣,突然之間,感到非常疲憊。幼莉扶著媽媽,慢慢朝宇振的房間走去。宇振跟在旁邊,輕輕對幼莉說道:安德烈也是媽媽的孩子,是你的哥哥。

從春川回來的這晚,銀荷翻來覆去睡不着覺。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她乾脆起身下地,往教堂的方向走去。她輕輕走進教堂,忽然看到安德烈正跪在地上祈禱,臉上有亮晶晶的東西,在月色下清晰可見。眼淚!真的是眼淚!他的眼裏,分明流出了晶瑩透明的眼淚!那不是可以證明,安德烈的病已經好了?銀荷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

聽到了後面的腳步聲,安德烈轉過臉龐,臉上的淚痕清晰看見。

「你哭了?……你的眼淚,還是和從前一樣,還是讓我這樣難過。你現在病已經好了是不是?你的心已經有了感覺是不是?感謝天父,真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好的!敬銀阿姨一定會治好你的!我就知道,不管什麼時候,你都不會有事!」

安德烈注視着銀荷,先是短暫的沉默,然後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咬了咬嘴唇,說道:

「不是媽媽治好了我,是你,是你,銀荷。是誰都不應該是你的你!……銀荷,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治好我?為什麼?」

安德烈的聲音越來越低,彷彿耳語一樣,傳到銀荷的耳中。

「我寧願這樣下去……沒有痛苦,沒有歡樂……」

銀荷先是愣了,然後好像明白了安德烈的話,介面說道:

「哦,是我啊。可是……就算你會難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好起來。可是……怎麼這麼快就好了呢?要是慢一點就好了……」

「夠了!……」

安德烈忽然站了起來,粗暴地打斷了銀荷。

「也應該有個了結了!以後,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不要!你是誰?到底為什麼這樣?啊?」

「安德烈?……」

銀荷眼圈紅了,彷彿被安德烈嚇呆了。

「別那樣看我!別跑來找我!放了我吧,在我討厭你之前!還要我告訴你幾遍,我現在是幹什麼的,將來要幹什麼?我將來要做神父!我,我……我們……」

安德烈喉嚨發緊,說到最後,已說不下去。他的聲音,縈繞在教堂上方,久久地回蕩在銀荷的耳邊。銀荷像受傷的小兔子驚慌地望着獵人一樣,惶恐而無助地望着安德烈,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只能任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然而,安德烈似乎還不想停止,他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咬得幾乎滲出了血滴,一字一頓地說道:

「從今天開始,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將是一種罪過。」

安德烈紅著雙眼從教堂里跑出來時,正好被彼得神父撞上。彼得神父看着安德烈,有些不知所以,僵在了那裏。他是眼看着安德烈長大的,從小到大,他性情溫和,體諒他人勝過體諒自己,就算受再大的委屈和傷害,他都不會去埋怨或怨恨。可是,此刻,他的臉上卻一臉淚痕,寫滿憤恨……彼得神父急忙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安德烈只是不停流淚,拚命搖頭說什麼事也沒有。說完,他落寞而哀傷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彼得神父內心充滿了憂慮,卻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嘆氣。彼得神父手裏拿着禱文走進教堂時,卻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那不是銀荷嗎?她正把頭埋進椅子裏,在默默地抽泣著。彼得神父輕輕嘆了一口氣,似乎明白了什麼。

第二天,在早飯桌旁,安德烈大聲說道,自己很快就要接受司祭儀式,成為正式的神父了。銀荷在廚房裏聽到這話的一剎那,喉嚨忽然間哽住了,淚水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她再不想讓安德烈看到自己的眼淚,就偷偷跑出了房間,朝醫院的方向跑去。醫院的路,怎麼這麼遠呢?為什麼以前自己從來沒有感覺到這麼遠呢?也許,銀荷都不知道此刻自己到底想去哪裏。眼前的一切,都在淚眼中變模糊了,好像要壓過來一樣,讓銀荷不能呼吸。她感覺自己只剩下一具軀殼,沒有了靈魂,漫步目的地在路上行走。甚至,當宇振的車停在身邊的時候,她都沒有覺察到。直到宇振把她塞到車裏,她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宇振。她哭着對宇振說,安德烈就要接受儀式,成為正式的神父了。宇振狠狠地握著方向盤,說道:

「銀荷呀,我們結婚吧!結婚吧!」

彼得神父在教堂里靜靜等安德烈做完祈禱。午後的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照在十字架上,折射出神聖的光芒。安德烈眼神哀傷,好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一樣,無助地看着自己的親人,他的神父舅舅。

「孩子,我要問你,你是真的已經決定了,還是……?」

「是的,我已經決定了,這是我一直以來都在期待的事。」

「真的嗎?」

「在這個地方,我不可能說謊話。」

「那麼,我還想再問你。你做這樣的決定,真的沒有別的原因?真的不是因為……銀荷?」安德烈眼神慌亂,無處閃躲,只能沉默不語。

彼得神父輕輕嘆了口氣,追問道:

「你愛銀荷,是嗎?」

「是。」

安德烈低下了頭,再也無法逃避,終於在親人面前,說出了心聲。

「孩子,你為了逃避愛給你帶來的痛苦而選擇了天父,這怎麼行呢?做這樣的決定時,你的心已經不再自由,而處於枷鎖之中。你只是把這條路當成避難的路,那隻能帶給你更深的痛苦。你把這樣的決定建在逃避的基礎上,是對你自己不負責任,更是人類慾望和自私的表現啊。」

安德烈聽到神父舅舅的一番話,痛苦異常,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而是為自己辯解道:

「我不是在逃避,沒有。我只是選擇了天父,我一直都這樣想的……」

「……宇振哪。」

安德烈聽到神父舅舅這樣稱呼自己,驚慌地抬起了頭,瞪大了眼睛看他。從自己見到他第一面起,這十幾年的時間,他從來都沒有叫過自己的真名「宇振」,而是一直叫自己「安德烈」。可就在剛才,神父舅舅卻喊出了「宇振」這個名字,難道……安德烈注視着神父,一根白髮,從他的鬢角處,輕輕掉到了地上。

「宇振哪,不要這樣,心裏懷着憤恨,什麼事都做不成,只能不斷給你帶來傷害。你想啊,你連人類這個局限都跨越不了,又怎能代替天父,為人類謀求幸福呢?」

「……舅舅,真的,我能肯定,做出這樣的選擇,這是我一直的理想。如果我肯定不了這點,也許,現在就不會這樣痛苦了。在意大利的時候,我是那樣孤單和痛苦,但是,在那時,我就想通了。我相信,如果不是天父選擇了我,那麼,他就不會讓我忍受那麼多痛苦,媽媽不要我了,銀荷也離開了我。如果不是天父選擇了我,那他就不會讓我這樣悲慘……但是,我沒想到,天父讓我失去這麼多我至愛的人,有一天還會讓我重新擁有。所以,我感謝天父,感謝仁慈的天父。求您,求您成全我的心意,好不好?」

彼得神父喉嚨哽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如何去說。也許此刻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吧。他只好去等,等時間給所有人一個最後的決定。

安德烈因為醫院的事,正想騎自行車趕到那裏。誰知碰到銀荷出來,他有些驚慌,但是馬上就轉過身去,不去看她。銀荷看到他漠然的表情,心都要碎了。然而,安德烈好像連招呼都不想打一句,這讓銀荷更加傷心絕望。她鼓足勇氣,上前一步說道:

「我知道,你已經做了決定,雖然早就知道了,可是……那天聽到,我還是很吃驚,也很擔心……太快了。安德烈,是因為我嗎?是不是我很讓你討厭,所以你才……」

「是的,你說的沒錯兒。就因為你,我討厭你,所以才想趕快解脫。」

「安德烈,你每天都這樣傷我,說這樣的話,我怕我真的快不行了,這樣下去,我的病……啊!不是,沒什麼。我隨口說的,你別介意,別擔心,我沒什麼……要我怎樣做才好呢?」安德烈臉色陰沉,抓緊車把子,怒氣沖沖地說道:

「銀荷呀,請你不要再這樣了好嗎?你這樣做,只能讓我更加殘忍。我不想埋怨任何人,尤其是你,知道嗎?求你了,忘了我吧,就算是我這個老朋友對你最後的一個請求!」

安德烈說完,騎上自行車離開了。銀荷獃獃地望着他的背影,彷彿已遺忘了自己。半響,她才感覺到累了。可是剛邁動步伐,卻好像沒了知覺。她使勁兒捏了捏大腿,怎麼一點疼痛也感覺不到呢?她的心裏一陣悲涼,這該是病情惡化的徵兆之一吧?安德烈啊,你若知道,銀荷,你的銀荷將不久於人世,你還捨得這樣傷她嗎?

吃飯的時候,宇振看到銀荷幫自己夾菜,鼻子陣陣發酸,不想讓銀荷發覺,於是把臉轉了開去。銀荷對自己的一點點眷顧,宇振都像個小孩子一樣,感動非常。銀荷今天好像特意打扮了一下,一直都在微笑,可是宇振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悲傷和絕望,因為她毫無血色的臉已經說明了這一切。

「銀荷呀,不要對我偽裝堅強,也不必裝成開心的樣子。難過,就對我說吧,我能接受,也願意和你分擔。」

「真的嗎?嗯,我現在真的有一件難過的事呢,你要聽嗎?」

宇振放下湯匙,凝視着銀荷的眼睛。

「再見,再見……宇振哪,謝謝你,這麼長時間。」

「啊!原來,你在逗我哪。哼,你以為我會投降?你這個態度,算是報答我嗎?你,不可能跑掉的。我那時不是說過了嗎?還要我再說幾遍?你是逃不掉了,再也逃不掉了!」

宇振說完,裝作很輕鬆的樣子,重新拿起湯匙吃起飯來。銀荷放下杯子,把雙手放在膝蓋上面。

「對不起,可是……宇振哪,別對我這樣好,那樣,我就會更過分地要求你。」

「要是你可以逃到什麼地方,那就可以開口,我送你逃走。不過,要是沒地方可逃,還是乖乖和我待在一起吧。至於『要求』嘛,儘管來吧,我是一點都不怕多的……」

「逃跑?是啊,我沒地方可去,無處可逃。可是,我還是不能和你在一起,一開始就是這樣了……我也不知道,也許,我的心已經不屬於我了,我也決定不了。」

「那麼,是完完全全屬於安德烈?」

宇振避開銀荷的眼睛,向窗外看去。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暖暖地照在身上。可是為什麼這樣刺眼,也刺痛了宇振的心,毫無暖意,好像是冷風吹過,讓心陣陣發冷。銀荷,我絕不放手。

「行了,不用再說什麼,我懂。沒關係,你不愛我,也沒關係,你是包袱,也沒關係……我不管你,誰管你?我做好準備了,一輩子,我都會背着你這個大包袱生活,好嗎?」

「要是我活不長,你也願意這樣?」

銀荷的話,忽然間讓宇振有一種不祥之感。

「你胡說什麼呀?不過,別擔心,就算那樣,我也不會讓你死。我會拼盡我全力,讓你活很長很長時間。嗯,也不用太長,就活到我們滿頭白髮,成為老頭老太太,怎麼樣?」

「你……傻瓜。」

銀荷雙眼含淚,說不下去。

宇振凝望着銀荷,慢慢說道:

「銀荷呀,別再試圖讓我離開,好嗎?我不是都說過了,你是甩不掉我的。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讓你為難,更不會讓你難受了……我只會愛你,加倍地愛你,只要你答應我,一直都在我身邊,好嗎?」

這些日子,雖然彼得神父也曾聽見有關安德烈和銀荷的風言風語,但是他沒想到,平安協會的會長會直接向自己提出抗議,彼得神父真正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到底是個小地方啊,人們會揪住一件小事不放,直到它演化為大事。其實,彼得神父也理解會長的擔憂,站在不同的立場考慮,他確實擔心這樣下去會對教堂造成很壞的影響。

安德烈回來了。他先是走進自己的房間,然後提着藥箱,裝作毫無知情的樣子,往醫院的方向走去。彼得神父注視着他的背影,他的步伐是那樣沉重。這個天使般純凈的孩子,與天父有約在先,卻擺脫不了人類情感的糾纏……然而,問題的癥結並不在於這些。周圍的人,都將神職人員當作神靈來敬仰,可是他們也是普普通通的人啊!他們所做的一切,與其說是為了完成天父的心愿,不如說是被迫順從於人類的種種要求啊。

此刻,安德烈一個人走着,他的頭越來越痛。他真的有些快崩潰了,到底該如何去順應人們的要求,他不知道。他低頭走着,腳步越來越沉重,短短的路程一下子變得漫長起來。忽然,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雙駝色皮鞋。不用說,是銀荷來了。

「是來找我的嗎?」

銀荷的雙眼,滿是驚恐,望着他,沒有回答。

「可是,很不巧啊,我正要去醫院。對不起,待會兒在教堂見吧。」

安德烈說完,正欲離去。銀荷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正好,這時有幾個高中生路過,看到他們,低聲笑了起來。安德烈冷冷地說道:

「放手,別人都在盯着呢。」

「……我有話要對你說。」

安德烈皺了皺眉,想甩掉銀荷的手,可她抓得更緊了。安德烈不禁感到一絲疑惑,這麼多年,銀荷從來都沒反抗過自己,甚至要求她稱呼自己為「安德烈」時,她都沒有這樣無言地抵抗過。安德烈默默地看了銀荷一眼,她的眼神哀傷,毫無昔日的光彩。他心軟了。

兩個人來到一個人相對少的地方,銀荷深深吸了口氣,注視着安德烈,幽幽地說道:

「你,一定要當神父是嗎?能不能再等等我,哪怕只等一小段時間……只幾個月,行嗎?在你向天父奉獻一生之前,那以前,可不可以,分給我一點時間——哪怕只一點點!在這些時間裏,求你,愛我……哪怕只有一次!只愛我一次,好不好?」

銀荷哭訴著,她的腦海里浮現出前不久照過的X光片。醫生暗示她,她的病情一再惡化,已經達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銀荷作為一名專業醫生,就算別人不告訴她,她也能看懂X光片的顯示對她到底意味着什麼。然而,對這個世界的眷戀,對安德烈深深的眷戀,讓她始終不願承認,自己將很快地離開這個世界,離開她深愛着的人。安德烈,屬於我的時間,真的已經不多了,我不能、不能眼看着你離開我!在這個花園,這個安德烈和自己打工過的花園前面,她鼓足勇氣,決定再次表白自己的感情。

「安德烈,愛我,哪怕就一次,行不行?」

銀荷的表情,好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出口,正在向一個人求救一般,眼神中含着一絲恐懼,充滿渴望與哀切。安德烈在心裏苦苦掙扎:不行,不能動搖,這次動搖了,就再也不能回頭!他轉過頭去,絕望地閉上眼睛,用更冷漠的語調說道:

「你讓我怎麼愛你?看看我,你仔細看看我,我怎麼可能愛你?……夠了,銀荷,一切都結束了。以後,我們還是別見面了吧最好,你搬出去,或者,我搬走。就像前三年一樣,我們還是分開吧,見不到面,也就徹底死心了。已經晚了,我該走了。」

安德烈想馬上離開,卻被銀荷再次抓住。她眼角發紅,眼裏浸滿了淚水,彷彿清晨的露珠兒,一觸即落的樣子。抓住他的手,也和她的身體一樣,在劇烈地顫抖著。

「我還沒有說完!」

「我還有手術,已經晚了!」

「求求你,一定要聽我說完!今天不說,我怕以後再沒有機會了!」

「我說了,我有手術要做!待會兒到教堂再說吧!」

「討厭!」

銀荷像瘋了一樣,大喊了一句。忽然,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在安德烈的記憶中,銀荷,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激動過,反抗過。

「我不要在那裏說!在那裏,我說不出口,沒人會幫我,他們都是我的敵人!」

「你……好可怕。」

「我等你,就在這裏。」

「我不知道手術要多長時間。」

「我會一直等下去。」

「你……為什麼總這樣?!……再見!」

「我等你!」

銀荷沖着安德烈的背影高喊了出來。安德烈似乎可以感到她迫切而焦急的心情,但是,他確實沒有時間了。他的眼前全是銀荷的雙眼,彷彿為了甩掉她一樣,安德烈發瘋一樣地蹬著自行車,只想讓自己徹底疲憊下去,沒有想她的時間。

手術比想像的結束得晚很多,當安德烈回到教堂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安德烈輕輕推開了銀荷的房門,可她卻不在裏面。你這個傻瓜,難道真的一直在外面等我?安德烈一邊責怪銀荷太傻,一邊朝着他們下午見面的地方跑去。

夜色很濃,四周漆黑一片。尤其是夜風,涼颼颼的,讓人漸生寒意。銀荷,還在那個地方,在他們下午見面的那個地方,倚在一棵大樹后,已經靜靜地睡著了。像一隻疲憊的小鳥兒,終於找到了安全的棲息所,她睡得是那般安詳,彷彿天使一樣。可是,為什麼她要緊鎖著眉頭呢?是不是在睡夢中也有悲傷的心事?她的眼角仍掛着一絲淚痕,在月色下發出隱約的亮光。安德烈走上前去,不忍心把她喚醒,用手輕輕去觸她的額頭。銀荷,我心愛的女孩兒……可是,當安德烈的手觸到她的一剎那,他一下子嚇呆了。天哪!她的額頭怎麼這麼燙呢?安德烈急急地喚着她的名字,可是她依然好像沉睡着一樣,沒有應答。安德烈瘋了一樣地抱起她,往醫院的方向跑去。路怎麼這麼漫長呢?安德烈的心都快急瘋了。這麼熟悉而短暫的一條路,是他和銀荷走過無數次的,可是為什麼此刻這樣漫長而陌生呢?

終於到了!安德烈一把踢開診室門,氣喘吁吁地把銀荷放到床上。愛絲黛爾修女看到他滿頭大汗的樣子,還有那雙緊張得已經發紅的雙眼,略微有些不安,但是,又很快鎮定了下來,急忙遞給他一個針頭。然而,安德烈拿着針頭的手,卻在不停地顫抖,幾次將針頭掉到了床上。安德烈冷汗直流,直喘著粗氣,緊張地注視着銀荷,根本無法冷靜下來。不得已之下,他只好走出診室,到外面去透口氣。愛絲黛爾修女找來冰過的毛巾,輕輕敷在了銀荷滾燙的額頭上。她凝視着銀荷,感到一陣陣擔憂。此刻,銀荷嘴唇發紫,臉上毫無血色,彷彿久病的病人一般,氣如遊絲。到底是什麼折磨着她,讓她這樣毫無生氣?難道是愛嗎?愛可以像天使般美麗,也可以像撒旦一樣,折磨人的心靈。愛絲黛爾修女凝視着銀荷,感到了陣陣心疼。她握住了銀荷的手,為她默默地祈禱起來:天父,我全能的父,求您保佑銀荷平安,並賜福於她!

伴隨着清晨一抹清新的陽光,銀荷慢慢睜開了眼睛。她正瞪大雙眼、疑惑地環顧診室的天棚時,發現安德烈走了進來。他雙眼凹陷,一臉疲倦。一定是一整夜沒合眼吧?銀荷掙扎著下地,安德烈皺了皺眉,轉過身說道:

「你現在還很虛弱,不能走路……」

「沒事兒。」

「我不是說了,讓你在這裏再待一段嗎?這麼不聽話……好吧,你要是堅持回去,還是我背你回去吧。」

安德烈慢慢走了過來,然後背過身去,示意銀荷趴在他的背上。銀荷滿臉驚慌,百般推讓。然而最後,銀荷還是沒拗過安德烈,安靜地趴在了他寬大的後背上。大學時代,有一次,也是這樣,安德烈把自己背到了宿舍。那些美好的時光啊,為什麼只變成傷痛的回憶?而安德烈的寬厚的背部,卻依然那樣溫暖……

「你到底……有什麼話想說?」

「啊,沒什麼了。那些話,昨天才能說的,今天……就沒什麼了。好啦!從今天開始,我會把一切都給忘了,不會再像傻瓜一樣纏着你了……」

「可是……好吧,知道了。」

當安德烈背着銀荷到達教堂時,發現前面已經聚了好多名神職人員了。他們看到安德烈,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銀荷見狀,趕忙從安德烈的背上跳了下來。詹瑪修女和瑪利亞阿姨看到他倆,眼神有些慌亂,急忙跑了過來。安德烈連忙說道:

「哦!銀荷病了,所以昨晚她才睡在醫院!」

怎麼聽怎麼都像借口啊!詹瑪修女心裏直叫苦。

「啊?怎麼?這樣你倆就一起過夜了?」

這些人聽到安德烈的話,議論聲反而更大了。安德烈疑惑地看着彼得神父,似乎在問為什麼會這樣。彼得神父望着他,嘆了嘆氣,黯然答道:

「外面在一直說你們的閑話啊。」

平安協會會長見狀,慌忙加了一句:

「哦,大家都相信你的。」

所有的人,好像因為這句話,把視線一起對準了銀荷,目光如劍,發出冷冷的光。此刻,銀荷好像一隻受傷的野兔被獵人追到窮途末路一樣,面對眾人責怒的目光,渾身都在顫抖。她再次感到一陣眩暈,比之任何時候都要強烈。她怕自己馬上就要撐不住了。正在正時,一輛黑色轎車停在眾人面前。宇振打開車門走了下來。他看了看眾人,只一會兒,就好像明白了眼前的一切。於是,他慢慢走到銀荷面前,用手臂摟住她的肩膀,揚起臉龐,直視眾人,坦然問道:

「怎麼啦?幹嗎對我的未婚妻這樣?她有什麼對不起大家的嗎?」

人群終於散去。銀荷一個人走進房間,再也支撐不住,一下子倒在了床上。詹瑪修女跟着小跑了進來,心疼地把銀荷扶了起來。她眼神焦慮,眼圈發紅,可以看出,她十分擔心銀荷的身體。

「你看,這麼長時間了,你總是飢一頓飽一頓,都瘦成這樣了,你看你這臉,一點兒血色也沒有……我聽說你昨天暈倒了,今天大清早,就沒來由受這般折磨……到底怎麼了啊?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子?是和安德烈在一起就開始了嗎?」

不提安德烈則已,提到了這個名字,銀荷的淚水立刻浸滿了眼眶,那是委屈而難過的淚水,夾雜着無法與命運抗爭的無奈。詹瑪修女看到她這個樣子,更加感到心疼,於是把她抱得更緊。

「你們又何苦這般折磨自己?要是喜歡,就在一起不行嗎?你這樣下去,還能行嗎?你這個傻孩子,要我說你什麼好啊?那麼多人,偏偏選了安德烈,他是那樣一個孩子啊……」

銀荷的淚水,終於悄無聲息地、洶湧澎湃地流了下來……

安德烈感到胸口疼得難受,就好像裂了一個大口子,「咕咕」地往外冒着鮮血一樣。是因為宇振那句話嗎?此刻,宇振就在身邊,他分明告訴自己,已經向銀荷求過婚了。一瞬間,安德烈從頭到腳感到了冰冷的涼意。宇振打開窗戶,看着安德烈說道:

「我回去了。銀荷,暫時就交給你了,請你好好照顧她。雖然……說起來真有點可笑啊!這樣的話……可是現在……我已經決定不再懷疑你了!你,唉……又何嘗不是和我、和銀荷一樣痛苦啊!」

「是啊,我們都很痛苦。」

「真是要命。看不見你的時候,我很恨你,可是看見了,又恨不起來了。畢竟,你就要成為神父了,也只有你才能做到這點……哼,我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你,不管放到什麼位置,永遠都是個好人……我走了。」

宇振向外走去,忽然聽見安德烈低聲說道:

「等等!說這話……雖然也挺可笑的,不過,既然如此……我就把銀荷拜託給你了,以後,別讓她心傷,更別讓她受苦……」

今夜,是銀荷在教堂待的最後一夜。她已經在市內找好了房子,明天就要搬過去了。銀荷和教堂里的「親人」吃完最後一頓飯後,和安德烈又來到了那個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台階。短暫的沉默之後,銀荷把一隻精美的小盒子遞到安德烈的面前並說道:

「給你的,算是離別的禮物吧。」

安德烈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有些歉疚之色,微微笑着說道:

「哦?我什麼都沒準備哦。這樣吧,喜歡什麼?我買給你。」

「嗯,倒是有件東西我很想要,就是……那條十字架項鏈。可是,現在不是已經在愛絲黛爾修女那裏么……」

「你不是已經戴着宇振送你的項鏈了嗎?」

安德烈斜視着她,有些頑皮地說道。銀荷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容,幽幽地說道:

「我可沒有責怪的意思哦,所以,你也別這樣說嘛。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忘掉,忘掉,忘掉你,我才能活得更好。就是這樣,我才一直堅持了下來……呀,好多星星哦!你看,那裏!」

銀荷眼睛裏亮閃閃的,也許,是擔心安德烈看到眼中的淚光吧,她用手指著夜空,故作歡快地喊道。

安德烈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璀璨的群星,佈滿黑色的夜空。

「安德烈呀……知道什麼是1/125的概率么?木星周圍,不是有四顆衛星么。其中,有一顆離木星最近、最亮,也最好看,它叫伊娥。它環繞木星轉一圈時,大概需要四十二小時三十分。嗯,地球轉動,木星也要跟着轉啊。不過,我聽說,它們轉一圈的時間,有時就不會那麼精確。比如說,就算站在同樣的地點,可是,可以再看到這顆星的概率,不過只有1/125……」

「哦……可是,怎麼忽然說起這個了?」

「哦,沒什麼,只是……我忽然想,以後……我愛你的機會,也許就是這個概率吧,1/125……」

銀荷忽然間不語,眼神哀傷到了極點。安德烈偷偷地看着她,心裏難過極了。他默默地把偷偷準備好的禮物遞給銀荷。啊!正是那條十字架項鏈!安德烈剛從愛絲黛爾修女那裏拿了回來。銀荷看到項鏈的一瞬間,眼睛就濕潤了。

「謝謝你,安德烈,這是我最想要的東西。謝謝你給我……明天一大早,我就要走了……我們就在這裏道別吧!我們這次,是真的要……告別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再見!保重!」

安德烈別過臉去,聲音哽住了。而銀荷,早已淚濕雙頰。

「我要儘快和銀荷結婚。」

宇振對父親鄭明宇說道。父親聽從母親的勸說,終於肯搬回家裏來住。宇振心疼銀荷一個人在外面太過孤單,於是請媽媽約她來家裏小聚。敬銀聽到宇振和銀荷的好消息,一方面為兒子感到高興,另一方面卻為安德烈感到擔心。安德烈和銀荷的感情,她是可以感同身受的。而現在,雖然銀荷可能已經選擇了宇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種隱隱的恐懼依然把她緊緊包圍着。宇振說完話,走出家門,上班去了,敬銀走進卧室,一屁股坐在床上,發起呆來。丈夫緊跟着走了進來,問道:

「安德烈……是不是和銀荷關係很好?……」

敬銀茫然地點了點頭。

丈夫鄭明宇好像被重擊了一下,兩眼獃滯,反覆說道:

「真是冤孽呀!到底還是轉回來了,到底還是……」

敬銀聽到丈夫的話,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明宇呀,怎麼辦啊?安德烈、銀荷……還有我們的宇振……這可怎麼辦啊?」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安德烈苦悶到了極點。體內集聚的忍耐,好像在這天終於全部爆發了出來。從一大清早,他的全身就開始直冒冷汗,整個身體像浸滿水的棉花堆一樣,沉重而毫無生氣。彌撒已經開始了,但是他根本無法集中精神。他的眼前,好像飛舞著千萬隻色彩斑斕的蝴蝶一樣。它們肆意而張狂地飛舞著,好像在陽光中舉行盛大的慶典一樣,絲毫無視他的存在,這幾乎讓安德烈頭昏目眩了。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溺水者,不能自由呼吸一樣,於是一再把領子往外拽了又拽。可是,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他感覺自己的全身都被綁上了一副沉重的鎖鏈,壓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了。安德烈再也忍耐不住,他不顧眾人疑惑而帶着譴責的目光,從祭壇上跑了下來。

安德烈一口氣跑到祭衣房,一心想把祭衣脫下去。可是,越是着急,衣服越是脫不下去。安德烈幾乎要急瘋了。從沒有任何一刻,他這樣心急火燎過。他的動作越來越粗暴,臉漲得通紅。最後,他終於脫掉了這身祭衣,而衣服也已經被撕破了。他看着桌子上的祭衣,哭泣著喊道: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要考驗我?!」

脫掉了祭衣的安德烈,從教堂後門跑了出來。忽然,迎面駛來一輛熟悉的轎車,是敬銀和她的丈夫——宇振的爸爸!安德烈看到他們的一剎那,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把他們默默領進了自己的房間。

鄭博士坐在安德烈小小的卧室里,凝視着裏面的十字架聖像,長久地沉默不語。

許久許久,三個人都這樣保持着沉默,彷彿誰先開口,就會引發洶湧的淚水一樣。最後,還是敬銀打破了沉靜。

「孩子,怎麼這麼遠呢……就是那個時候你去意大利,我都沒有感覺和你這樣疏遠……全是因為我啊,因為我,你才失去了一切……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眼前怎麼還有幾隻蝴蝶飛來飛去呢?安德烈頭痛欲裂,避開敬銀,用舌尖潤了潤乾裂的嘴唇,一字一頓地說道:

「如果您是來請求原諒的,那麼我會原諒您,這本來就是我的使命。就是為了原諒您,我才選擇了這條路。」

敬銀的心,彷彿被劍刺了般地痛苦。她眼神絕望,追尋着安德烈冷漠的臉龐。然而,安德烈卻避開她的目光,繼續冷冷地說道:

「我被您幾次拋棄,所以在您那裏,我已經習慣了這點。我只能忍耐,再忍耐……實在忍耐不了,就習慣一切,包括生病……我還能怎麼辦?所以,我選擇了成為一名神父。」

「對不起……」

「可是,不管怎樣,我都會原諒您。現在,可以了嗎?」

安德烈用冷漠的眼神,看了一眼牆壁,然後起身和敬銀告別,欲轉身離去。彷彿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人一樣,敬銀使出全力,抓住了他的衣袖,眼神中充滿絕望,顫聲說道:

「安德烈,真的,真的對不起。都因為我,因為媽媽,你才失去銀荷。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心好痛……都是因為我,你們兩個才分開。我聽說他們倆要結婚了,只剩你一個人,不知道有多難受……我好擔心你,真的好擔心,所以,所以才厚著臉皮來看你……」

安德烈喉嚨發緊,可是強忍住眼淚。就算她再痛苦,自己都不會再為她掉眼淚!

「沒什麼,真的沒關係。我現在,一個人,很好,很平靜。您還是不必擔心了吧,不必再讓我忍受什麼煎熬。以後,不必再來看我了。算我求您,忘了我吧!」

安德烈說完,甩開敬銀的手,一下子衝出了房門。敬銀一把抓不住,只得看着兒子消失在視線之中。洶湧的淚水,頃刻間流了出來。看到這一切,鄭明宇的心,也好像被剮了一個大洞,疼痛不已,是無法言明的疼痛。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但願這一切都能改變!那樣,自己情願忍受煎熬,情願飽受一生的磨難。

銀荷拉上窗帘,把身體蜷成一團,好像一隻小蝦米一樣地坐在床上,靜靜地環顧著房間。一切都是如此陌生,沒有任何熟悉的感覺。銀荷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胳膊,絲絲涼意從衣服里透了出來。怎麼這麼冷呢?冷得都起雞皮疙瘩了。正在這時,門鈴響了。是不是他來了?銀荷飛快地下地,跑出去開門。然而,門口卻站着宇振。

公園裏到處都是人。有一對年輕的夫婦,懷裏抱着小孩兒,對視的目光中,流露出無限幸福;好多年輕的戀人,手挽手散步,臉上洋溢着快樂和幸福;一個小孩兒,手裏拿着一隻氫氣球,一邊大聲笑着,一邊朝他的媽媽跑去……為什麼所有的人都那麼快樂呢?銀荷暗自問道。她和宇振慢慢走着,不知道為什麼,說起了自己童年的快樂生活來。那時候,自己多幸福啊!每天過得都很平凡,就像這裏大多數人一樣,過着平凡而瑣碎的生活。可是,這樣平凡的日子,對自己而言,還能過多久呢?銀荷想到這裏,不禁黯然神傷。四周,不時有笑聲傳來,樹木花草的香氣,也陣陣撲鼻而來。這些,都讓銀荷深深地眷戀着。這個平凡而真實的世界,這個讓她笑過、也讓她哭過的世界,自己還能停留多久呢?

宇振一直靜靜地在聽,忽然,他輕輕說道:

「銀荷啊,我會給你的,好嗎?相信我,我會給你平凡的生活,還有你想要的一切……」

銀荷別過臉去,聲音哽塞地說道:

「宇振啊,答應我,別再找我了好嗎?我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才答應和你出來……從今往後,真的……別來找我了好不好?答應我,宇振……」

宇振什麼都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抓住銀荷的手,牽着她走進了一家婚紗店。好漂亮的白色婚紗啊!銀荷的雙眼幾乎濕潤了。她拗不過宇振,穿上了潔白的婚紗。更衣室白色的大鏡子前,她看到了自己,身穿白色婚紗的自己。身後,是安德烈在凝視着自己嗎?他含着笑,把雙手輕輕地搭在了自己的肩上。銀荷猛地回過頭去,可是他微笑的臉龐卻一閃而過,消失無蹤。原來只是幻覺啊!深深的絕望再次佔據了銀荷的身心。

她緩緩從更衣室里走了出來,宇振凝望着身披一襲白色婚紗的銀荷,幾乎不能呼吸了。這是自己痴愛多年的女孩兒,而她就快成為自己的新娘!宇振慢慢走過去,對着銀荷低聲說道:

「銀荷啊,你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從今往後,我要給你全部,你想要的一切!婚紗啊,孩子啊……等我們老了,我們也要牽着手散步……你不是一直喜歡平凡的生活嗎?我都要給你,全都給你,好嗎?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宇振哪,要我怎麼謝你呢?可是,我還是對不起你。我是一直都希望那樣,可是真的……對不起,那不是對你。雖然,一切都已經不可能,不過,只要想想,我就會感到幸福。只是……一切都好像太晚了。宇振哪,真的對不起你……對不起。」

銀荷脫掉婚紗,含着淚水,跑出了婚紗店。安德烈的微笑,依然像風一樣追隨着她。無論她跑到哪裏,都像魅影一樣尾隨着她。然而,銀荷知道,那不過是幻覺。而宇振,卻在現實之中,緊緊抓住她的胳膊,跟着她,不讓她跑掉。銀荷頭痛欲裂,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悄悄地躲藏起來。她再也無法在宇振身邊停留哪怕一分一秒。她沖着宇振大聲喊道:

「放過我!求你,放過我好不好?我已經不能再對你說抱歉,更不能說謝謝,因為,我已經什麼都不能給你!求你,放過我,讓我們都解脫好不好?」

自己的心好痛!這一刻,銀荷只感覺到,自己的心痛得快要裂開了。

宇振雙眼通紅,緊緊抓住她的胳膊,沉聲卻堅定地說道:

「我不會放過你,不願、更不能放你走!我要在你身邊,保護你不受傷害,更要在你身邊,給你想要的生活!哪怕你不愛我,我都不放你走!」

銀荷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哭泣著問道:

「到底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對我死心了不好嗎?我究竟哪裏好?值得你如此對我?你告訴我,我把那些都給你,就是……就是,放過我,我真的,不能再這樣對你……」

「好,你儘管說吧,儘管痛快地說,什麼都可以!不過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走,讓你一個人走!」

「可是,你要問問你自己!你一直都不願放手的,到底是我、安德烈,還是一直深愛你的媽媽?也許是因為,安德烈擁有的比你多,活得更幸福,所以你才這樣的吧。宇振啊,結束吧,讓一切都結束吧!你喜歡的人,卻喜歡著別人,忘掉這樣的我吧……從今往後,我也會忘掉他,一個人,只是一個人!只是趙銀荷!我自己!算我求你了好嗎?忘掉我,離開我,讓我一個人待着……我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生活,直到死,而不要在你們倆之間徘徊……」

銀荷哭泣著說完,轉身離去。宇振望着她單薄的背影,感到是那樣凄涼和哀傷。銀荷的話,深深地刺痛了宇振,彷彿擊中了他內心一直不敢面對的現實,戳破了他的秘密一樣,令他感到震驚、挫敗,不知所措。真的是那樣嗎?真的是不肯輸過安德烈,才對銀荷苦苦追求嗎?宇振也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混亂了,徹底混亂了。

安德烈站在大樓拐角,默默凝望着銀荷轉身離去的背影,然後看了看望着柏油路發獃的宇振。宇振和銀荷,誰都沒有發現,安德烈就站在不遠處注視着他們。安德烈一直望着銀荷房間的窗戶,默默地、長久地站在那裏。不知何時,淚水已浸滿他的眼眶。有風,從臉上吹過,涼涼的感覺,不知是淚水,還是別的什麼。一滴滴冰冷的水珠兒,隨着風,飄散了,不見了。

宇振粗暴地推開了父親鄭明宇的書房門。父親自從見過安德烈后,又開始酗酒。今天,他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醉眼惺忪,搖搖晃晃。宇振上前一把奪下了父親的酒杯。父親認出了自己的兒子,然後說,要把一切向妻子敬銀和安德烈坦白,祈求他們的原諒。宇振聽到父親的話,全身都失去了力氣,大腦一片空白,癱軟著坐到了沙發上。如果那樣的話……所有的一切,真的就都結束了。他真的會失去一切。宇振像發瘋了一樣,沖着父親大聲哀求道:

「爸爸,求您了!求您不要那樣好不好?哪怕為了我,您要保守這個秘密好不好?您要是都說出來,媽媽一定不會原諒您,她一定會離開我們的!爸爸,就這樣吧,不行嗎?安德烈,安德里很快就要成為神父了!已經太晚了!等他成為神父,一切就真的結束了!」

安德烈感到頭昏腦漲,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混亂了似的。他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眼前的一切,都是一片黑暗。他像一個迷路的孩子,走進了一個黑漆漆的山洞,洞裏沒有一絲亮光,只有奇石怪樹擋着他,讓他找不到出路。安德烈模糊地望着診所附近的樹。不知何時,上面已經長出嫩綠的樹芽來了。朦朧的視線中,他看到宇振走來了。

宇振一臉冷漠,眼神中透著一絲寒氣。他慢慢靠近安德烈,一字一頓地說道:

「昨天,我爸媽來過這裏吧?告訴你,就因為你,我整個家都散了!你,到底怎樣才能放過媽媽,放過我們全家?還有,也是因為你,我和銀荷的關係全都完了!這下,你滿意了吧?」

安德烈強忍着內心的憤怒,力圖讓自己保持住平靜。然而,宇振仍然不依不饒地說道:

「告訴你,以後不要再見媽媽了!就因為你,她都快撐不住了!你要是還有一絲絲良心,就放過她吧!還麻煩你告訴銀荷,讓她對你徹底死心吧!銀荷還在想着你!所以,才一再拒絕我!見鬼!……就算為了銀荷的幸福,你也要見她一面,告訴她,你馬上就要成為神父了,你們之間根本不可能,讓她對你徹底絕望和死心吧!」

「夠了!你給我住嘴!我對你、對你說的這些話,真是太失望了!」

「怎麼?被我說中了是不是?還捨不得銀荷,對她不死心吧?就算不能愛她,也不想放手吧?難道,你還想那樣吊著她?」

安德烈再也忍受不住,上前一大步,一把揪住了宇振的衣領。他抓得緊緊的,眼神充滿憤怒,像一隻發怒的野獸一樣。宇振輕蔑地一笑,不屑地說道:

「安德烈,我的神父大人,怎麼?神父就這個樣子嗎?好!這樣更好,最起碼讓我知道了你的真實想法!你到底還是露出了馬腳!!」

安德烈的手慢慢鬆開了,宇振的脖領處,已經被他勒紅了。

「別說了,請你,別再說了……算我求你的不好嗎?如果我對你都失望了,我真的就一無所有了。我沒了媽媽,沒了銀荷……那些痛苦的日子,我對一切都喪失了信心,但是,至少你的話還給我安慰。雖然你寫的那些話都是假的,可是……我仍然靠着它,堅強地活了下來。因為,你說過,只要我多忍受些,所有的人就都會幸福……就是靠着這些話,我不停地安慰自己,並鼓勵自己要堅強!靠着那些信念,我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一直以來,我都把你當成朋友,別讓我對你失望好嗎?就此打住,好嗎?」

宇振撥了撥發稍,兩眼發出冷冷的光,好像完全聽不懂安德烈的話一樣,冷漠地看着安德烈,說道:

「放過銀荷,徹底放棄她。」

「不!我做不到!不可能做到!」

安德烈呼喊著,聲音傳遍了四周。宇振重新抬起頭,眯著雙眼,發出冷冷的光,追問道:

「不可能?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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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書(吳秀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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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受傷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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