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3

沙漏3

《沙漏3》

作者:饒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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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藍

我的家,是北京西四環那些如灰塵顆粒般分佈的眾多破小屋中的一個,十八平方米大小,推開那扇門,走進去,左拐,就是一個24小時都充滿著漏水聲的破衛生間。但是,只要用拖把使勁敲一下水箱,就會一切安好。只是我和我的同屋都不太喜歡敲它。敲水箱太費力,更何況我總是太累,回到家裏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往床上一躺,啥也不想。

但是我今天不爽。

我撿起地上不知幹了多少天的拖把狠狠地敲了一下水箱,它停頓了一會,又繼續叫起來。我從鞋櫃里拿出一個斷了跟的涼鞋,對着它啪啪地不停敲。我靠,它終於停了——在我把整個涼鞋鞋幫都敲散架了之後。我又撿起地上的干抹布,飛快的在牆上那面搖搖晃晃的鏡子上擦了擦,鏡子露出一小塊明亮的地方,我從裏面正好看到自己的左臉頰。

多好看的臉蛋,多粉嫩的皮膚。這樣的臉蛋皮膚要是還當不了明星,不是老天爺有眼無珠是什麼?

好像著了什麼魔,我伸出一個手掌,迅速颳了自己一下。就像一個小鞭炮在我耳邊炸開了,我立刻耳鳴了。這種感覺真他媽好極了。我伸出兩個巴掌,對着自己的臉左右開弓地扇起來,每扇一下就鏗鏘有力地罵自己一聲:「傻逼!」

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扇了多久,罵了多久。耳光的響聲依然像鞭炮,我放了一個過年才會放的長鞭,直到兩眼冒金星,耳鳴聲響亮得彷彿汽笛聲才收了手。

我仍舊站在剛才的地方,我的左臉頰在鏡子的照射下,就像注了水的豬肉一樣,散發着薄薄的一層油光,好像一捅就會破,流出一大灘油。我嘗試笑了一聲,嘴角火辣辣,但我極愛這種滋味,像剛喝完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麻辣火鍋底料,爽的要死。所以我咧著嘴大笑起來,生活太他媽的好笑了,讓我他媽的笑死了算了。我一邊這麼英勇地想着,一邊從衛生間里三步向前兩步退後地走出來,跌跌撞撞地爬上屬於我的那張小床,摸出我包里的最後一罐啤酒,想安慰一下因為罵自己而罵得就要發炎的喉嚨。

我珍惜地把拉環拉開,一口氣灌進了半罐。

就在這時候,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我端著那罐青鳥,光着腳跳下床,一把拉開門。門口站着的人是阿布,他把我手裏的啤酒一奪,盯着我的臉問:「被誰揍成橡皮泥了?」

他把頭髮剪短了,整個腦殼每隔十公分就有一塊被剃得光光亮,像一條條跑道。我指着他的怪樣,說不出話,只是又忍不住大笑,一笑臉上就像撒了一把花椒,淚水都掉了下來。

「誰把你腦子打壞了?」他還在問。

我看他腦子才是壞的,他也不想想,除了老娘自己,誰敢動我?我懶得跟他羅嗦,手直接摸到他頭上去,想感受一下質感如何。他打我的手,我趁機把酒搶回來,一干而盡,然後啞著嗓子問他:「錢帶來沒有?」

「你還是回去吧。」他勸我說,「你窩在這鬼地方,真打算有出路?」

「不借拉倒,少教訓我。」我用空酒罐去砸他,他躲開了,砸中他腦後的門。門上方立刻嘩啦啦掉下來一大片早已經浮起的牆紙。我盤腿坐到床上,冷冷地對他說:「沒帶錢來你就走吧。」

說完,我就直挺挺的倒在床上。我從枕頭低下摸出我的煙盒,掏出一根煙點上,沒抽幾口,覺得沒味道,又面朝牆,將那支煙狠狠地在牆上按出了一個黑點。

阿布卻沒走,他在床邊坐了下來。我不由自主轉過身去看着他,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臉上劃了一下,輕聲說:「不要太倔強,會吃苦頭的。」

我抓住了他那根在我臉上動過的手指,忽然很希望他會吻我。我們認識那麼久,他從來都沒有吻過我。但這個念頭只是在我的心裏一閃而過,像那個被我按在牆上的煙頭,剎那火光,最後只變作一個現實的黑點。

有些人之間永遠都不會發生愛情,我和他就是這樣的。

蔣藍

「阿布。」我卻忽然有心情逆天而行,把頭仰起來,閉上眼睛對他說:「你娶我吧?」

「扯你媽的淡!」他伸出手,在我的枕頭低下粗魯的亂摸一氣,好不容易摸出一根煙點上。

我咯咯地笑了,問他:「嚇到了?」

他還是不說話。

「你還真打算為姓莫那妞守一輩子空房?」

我知道我的話觸犯了他,他像個被點着尾巴的牛一樣從床邊「騰」的站起來,用那種噴火的眼神看着我,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塊錢扔到我面前,拉開門,出去了。

完成這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他只花了一秒種。

這個孬種,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只要提到那個姓莫的,他就沒法平靜。

得,滾吧!

我捏着他留下的那兩張紙幣,坐在床邊,開始摺紙。我把其中一張折成了一顆心的形狀,另一顆折成一隻丹頂鶴。喝了酒又得了錢的我,無論如何心情還是好的。我捏著兩件藝術品,開心的浮想聯翩:是先付房租?還是大吃一頓?還是去買件起碼能穿得出門的衣服?說來好笑,這兩百塊錢在現在的我看來無疑是筆巨款,如果被姓莫和姓米的那些丫頭們知道,我真擔心她們的大牙還能不能保得住?

我忍不住尖著嗓子搖著頭鬼叫般唱歌:「還有一隻丹頂鶴~輕輕地~輕輕地~飛過。」我正唱着,門開了,我還以為是阿布折了回來,卻沒想到現身的是好幾日不見的我的同屋孟夢小姐。她頭上戴着一個傻兮兮的格子布帽,身後拖着一個大蛇皮袋,穿得跟拾荒的沒區別。她看了我一眼,把蛇皮袋往桌子下面一推說道:「房東叫下周末搬家。」

蔣藍

這個房子本來是孟夢一個人租的,我來了,她救了我,我也救了她。因為那時候她的錢已經不夠付房租了,而我剛來北京那一陣,住的地方換了一個又一個還不如意,遇上的不是變態老男人就是搞搖滾的情侶,要麼就是騙子、癟三,好不容易在搜房廣告上看到角落裏的她。我摸到她家一看,就對這裏愛上了。又小又乾淨又便宜,正和我意。至於孟夢為什麼同意和我合租我卻沒問過她,聽說在我之前她拒絕了三個女學生,偏偏看中了我。這讓人緣一直不怎麼地的我有些小成就感。就這樣,兩個本該怎麼也走不到一起的人,居然在一起住了半年多!

其實,我挺同情孟夢的。她喜歡畫畫,考中央美院三年都沒考上,今年在準備第四年。她說話很少,跟活死人沒區別。我和孟夢雖然人生觀不同,同屋異夢,但我們都懂得尊重彼此,學得會視對方為空氣,有什麼不好呢?

但現在,她忽然說要我搬家,雖說我欠了她一個月房租,但也不至於這般絕情吧。

我懶得理她,把錢踹進兜里,摸了摸自己腫得怪有性格的臉。再摸了摸一整天沒吃飯的肚子,準備還是先出去吃點東西。我沒有化妝,丑成這樣還化什麼妝,再說偌大的北京也沒人認得我。我搖著兩天沒洗的花裙子在鏡子前轉來轉去時,孟夢又進了衛生間,透過房裏那面窄窄的鏡子,我看到她正在把整袋去污粉倒進浴缸里,像在浴缸里做炒河粉。

「我再說一次,房東說,房子要收回,下周五前我們要搬家。」我正準備出門的時候,孟夢像一個女鬼一樣在我的身後發出幽幽的聲音。

我不可思議地看着她,揚著聲音問:「你要我搬走?」

「不是我,是房東。」她像說繞口令一樣的對我說,「我不是房東。」

「屁!」我狠狠地把搓著自己的手指,一邊搓一邊罵:「你腦子不清楚是吧?要老娘搬老娘就搬?把老娘當難民了?!」其實我知道不是孟夢,我只是想拿她出出氣。真不知道今天我究竟犯了哪路神仙,不停的倒霉,接二連三,我繼續罵罵咧咧,順手把剛才用剩下的化妝棉扔進了旁邊的浴缸里。

「你是不是有病?」孟夢把還戴着手套的手伸進浴缸撿起那些沾著泡沫的化妝棉,她把它們狠狠捏在手裏像跟我示威一樣。我本來預備向她道歉,可「對不起」的「對」字還沒出口,她就直接把那些髒兮兮的化妝棉扔到了我剛剛洗乾淨的臉上。

我靠!我伸出自己的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大罵了她一句:「你想死!」

「我忍你很久了。」孟夢說。

「算你命不好,你他媽繼續給我忍着!」我一邊罵一邊快步走出了衛生間,一直走出去,用力關上了小屋的大門。我一直走到街口才鬆了一口氣。與其說走,不如說跑,我離開時,孟夢正轉身去提她身後那滿滿一桶污水,我怕孟夢追出來把那桶水都灑在我身上,我可不想跟她在大街上打架。況且,我身上穿的正是我最後的一件能穿出門的衣服。

這是我第二次打孟夢。第一次,是我到這裏來的第二天,我們因為一塊涼拌番茄吵架,把我們倆所有的碗都摔了。就因為我搡了她一把,我們在小床上互相撕扯打架,打到都累了才罷手。她的手被我抓破了,我的胳膊被她咬出了血印。最後我們一起哭了,她哭的時間比我長一些,由此可見,她性格也比我倔一些。

孟夢這個小妞跟我在老家遇到的女人都很不一樣,或者說,在北京漂著的這幫女人們,每個人都很強悍,風吹雨打都不怕,不是輕易能被撂倒的,跟我老家那幫讀書白痴似的小妮子根本不一樣。

我也漸漸地被鍛煉成這樣一個悍婦。要是再拼哭,她未必是我的對手。

我繼續往前走了幾步,一拐彎,忽然發現阿布竟然沒走,叼著煙低着頭站在燈箱旁邊。好像早就猜到我會出門一般。

我乾脆沒理他,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他一把拉住我說:「我有個朋友開了個酒吧,你要是願意,就去試試?」

蔣藍

「去幹嘛?」我問他。

「你高中都沒畢業,還能幹嘛?」他反問我。

「好吧。」我說,「給多少錢?」

「看你幹得如何。」阿布打量着我說,「不過就你這騷樣,萬兒八千的應該沒問題。」

「好吧。」我說,「等我臉好了就去上班。」

「喂,你的臉到底怎麼回事?」

「被人扁了。」

「誰扁的?」

「傻逼。」

他想了半天後答我說:「那傻逼還挺牛逼的。」

蔣藍

雖然我不是一個大腦很複雜的人,但有時候我也會思考一下下生命的真諦。

在我十五歲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該何去何從,前途就像一片荒地,寸草不生。我們班有很多巨有理想的人,特別是很多外表花里胡哨內心花花腸子的女生,和她們一比,我簡直就像是少年兒童般清純可愛。可是我美麗的外表欺騙了大家,很多人都說:「蔣藍這丫頭有心計!」

天地良心,我要有心計,我媽還會那麼擔心我嗎?我媽對我的擔心真是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她除了炒股之外的另外一大愛好就是算命。從我十四歲起,她就不斷念叨,說我十五歲會遇到貴人。

「見他媽的鬼的貴人!」我爸這樣罵她。我們家人都愛說髒話,我爸和我媽都是小職員,小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差,這跟我大伯家截然不同。我大伯的產業做得很大。我們家還住六十平米的筒子樓時,她家已經蓋別墅了。

第一次去她家做客時,我的腳被我媽用鞋跟狠狠地踩了一下。她對我低聲喊:「進門是要脫鞋的!」

我的堂姐蔣姣穿着一雙水晶拖鞋站在門口,她微笑着,伸手把我拖進屋子。

她說:「沒事,進來吧。」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臉,發現那上面有一種讓我羨慕的容光。

那時我還沒想到,傳說中的貴人就是她。

後來,她去了北京讀大學,再後來,她不讀書了據說是要去當歌星。再再後來,她一夜成名,改了名字,變成了香港人。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至今,我都記得那天在她家,她把她的第一張專輯《十八歲的那顆流星》遞到我手裏來時的情景。她只穿了一條簡單的白裙子,將那個小小的CD遞到我手上之後,就背對着我,在她家那架三角鋼琴前彈了一首曲子。那首曲子動聽無比,我的小腿居然為這美麗的音符莫名打顫。那個夜晚回家后,我躲在我的小房間里反反覆復地聽她唱歌,經過錄音棚處理的歌聲已經變得面目全非。或者說,被包裝過的我昔日的堂姐蔣姣今日的大歌星蔣雅希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好像我們曾經一起玩耍並且搶一瓶可口可樂喝的那些日子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她的歌確實好聽極了,我著魔般地學着哼唱那些歌里的弦律,一邊哼一邊神經質地在房間里跳來跳去。

我站在鏡子前,學着她拖我進屋時的表情,伸開手,一頷首。

簡直完美至極。

其實我長得真的美麗。很多人都誇我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她都行,我有什麼不行的呢?因為她的成功,一種莫名的憧憬從此在我心底紮根,蓬勃生長起來。

當一次家宴后,姨媽當着我媽的面信誓旦旦地說也要幫助我進入娛樂圈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無心上學了。媽媽也喜不自勝。她更加肯定「貴人之說」是真實的。而我,則開始覺得我和班裏那些人都格格不入,我是要上天的,而他們只能平庸地呆在地上。想到這一點,我連跟他們說話的興趣都沒有。講多錯多,等我成名了,萬一他們拿出其中的某一句來取笑我,我可是連悔死了的心都有。

然而,就在我乘風破浪之際,卻發生了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她死了。

我的堂姐著名歌星蔣雅希死了。

她的死很離奇。彷彿只是發生在一剎那。當我知道那個消息的時候我感到天已經塌了。世界變得灰暗一片,我的前程,我的夢想,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在媽媽接到那個電話的時候統統完蛋了。那一陣子我在學校里變得很低調,不想多說一句話,連走路都低着頭。

我媽氣得腸子發青。她的單位破產,她是第一批下崗的。下崗之後,她積極活躍在牌桌上,同時抓牢她的股票事業,對我幾乎撒手不管。我爸惡狠狠地指着我說:「你跟你媽一樣,整天除了做夢啥也不知道!」興許他是對的,但他不明白的是:我已經不再是十五歲時那個我了。

成名不得的事情讓我覺得一切只是運氣的問題。我一直在等待。我不服輸,我不止一次的跟自己打賭:我會成功的。

蔣藍

誰說不是呢?讓我柳暗花明的人是一個叫吳明明的女人,她是蔣雅希曾經的經紀人,我跟她見過幾次面,我生平唯一一次上鏡演過一回小破角色也拜她所賜。她在我完全沒想到的情況下來到我家,決定要帶我去北京,用她的話來講——「完成她和雅希未完成的夢想」。

我媽挺高興,我爸也挺高興。媽媽高興是因為她的夢沒有白做——踏破鐵鞋不費力——這話是不是這麼說的?總之她幾乎沒廢本錢就把我賭成了大明星。我爸高興,是因為他知道我考不上大學,何況這麼多年,他也知道我就是喜歡錶演,能上北京闖闖也不錯。當然我自己更高興。我成績那麼差,能有一條路走總好過將來養不活我自己。最關鍵的,是夢想。

夢想催人奮進!靠!多富有哲理的話!

就這樣,我休了學,義無返顧地跟着吳明明來到了北京。吳明明給我安排了一個住的地方,還算不錯,每天有人管我的吃喝。她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帶着我見了許多的人,跟他們撒謊說我是蔣雅希的親妹妹,說什麼就沖着蔣雅希那些傷心欲絕的粉絲們,把我捧紅易如反掌。酒桌上所有的人都信誓旦旦,但第二天酒醒後記得我的人實在不多。娛樂圈是一個忘性最大的地方,慢慢的,已經不再有人記得蔣雅希,而我,也一直都沒有像想像中那樣紅起來。很快,吳明明遇到了一個特有錢的主兒,那主兒有個小老婆,唱歌的時候像蚊子在哼哼,為了那個母蚊子,吳明明當機立斷地拋棄了我,她坐在她家沙發上懶洋洋地對我說:「我看,你還是先回去讀書吧,考個中戲電影學院什麼的,有點基礎,我再帶你混也不遲。」

我把她面前的茶潑到了她的身上。

鬼都知道,老娘考不上大學。她當我三歲小孩呢?!

蔣藍

於是乎,我離開了吳明明。不過我家裏的人對這一切都不知曉,他們依然認為我在北京進行着「魔鬼訓練」,尤其是我媽,不停地問我何時出第一張專輯何時開拍第一部以我為主角的電影。更讓我受挫的是我的大伯。那一次他來北京出差,我去他北京的家裏看他,他正打算把那個房子賣了。我問他能不能不賣借給我住,他很乾脆地回答我說:「不行。」

「我在北京沒地方住了,我跟吳明明鬧翻了。」我說。

「那就回家。」他塞給我幾百塊錢說,「別想着當什麼腕了,盡整這些不靠譜的,你看看你姐,就應該早點清醒。」

我捏著那幾百塊錢轉身就走了。

後來我媽來北京找我,想求我回去,我就乾脆換了電話號碼,讓她找不到我。我下定決心,如果不拼出個人樣來,我死也不會回到那個生我養我的鬼地方的。

「大明星變坐枱妹。」阿布咬着牙籤,在小餐館里看着我說,「看看你的背時樣,讓你回去不回去,北京有那麼好嗎?有多少人死在北京你知不知道?」

「我有辦法。」我說。

「拉倒吧,有辦法你早想了。」阿布說,「會給人整這麼慘?差點去拍三級片。要不是你昨天跑得快,我看今天你的玉體就飛滿各大網站了!」

他說得一點沒錯。

但我大腦犯迷糊的原因很簡單,我沒有錢了,幾乎山窮水盡。那天在娛樂新聞的版面看了朱茵的專訪之後,我異想天開大腦秀逗地認為我也許可以走她的路試一試。

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呢?

哪裏可以找到那種相關劇組的消息,我心裏有譜。以前跟吳明明混的時候,認識幾個女孩子,她們都接過這種活。我打了其中一個的電話,她在網上給我發了一個地址,上面有劇組招人的廣告,我按上面說的MAIL去了我的簡介和照片,很快收到了回復,讓我去複試並簽約。這事兒簡直順利得離譜,等我按著廣告上的地址終於來到應約見面的地點時,我卻有點猶豫了。電梯不斷往上升,我的腦子裏不斷變幻著去年夏天的那一幕。

那應該是有一年暑假,那天我喝多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被人拉到學校里。那個晚上,我被兩個剛剛一起玩還幾乎不認識的男人按在地上,那兩個禽獸居然扒我的衣服。我快死的心都有了。很稀奇的是,那天居然是莫醒醒救了我——後來那個比誰都虛偽的女同性戀妹妹把這件事給我傳了出去。所以我對她談不上感激。

誰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如果可以徹底忘掉它,是不是就會當做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呢?

我正在想的時候,電梯停住。我走出來,才發現這裏的走廊都灰濛濛的。好像從來都沒人來過一樣。

我試探性的問:「有人嗎?」

居然會傳來迴音。

我有些害怕,轉身又要走進電梯時,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響聲。

「是來應徵的?」某間房子的門忽然被打開了,背着光,我看到一個拿着文件夾的女人,樣子很斯文。

我的心又蠢蠢欲動。

奶奶的,豁出去了。即來之,則安之。

我走進傳說中的劇組辦公室。裏面除了一張辦公桌,辦公桌上什麼也沒有之外,還有一張沙發。沙發上半躺着一個女人,坐着一個女人,都濃妝艷抹得看不出年齡。

我在心裏靠了一千遍,千萬不要把我的臉化成那樣。

坐在辦公桌前的一個禿頂老頭對我伸出手:「我是攝影師。導演還沒來。你好。」

他的鼻子踏的像塊麵疙瘩,滿臉都是皺紋,丑的我快作嘔了。我不想伸手,只好找別的話題:「要拍什麼,先讓我看看劇本吧。」

「劇本?」他把頭往前一探說,「得讓我先看看你。」

「吳明明介紹來的。」我把腰挺起來說。我才不怕他看,看就看,看得到摸不到!

「不是於佳同介紹那個?你把名字寫下來。」」他在我的氣勢下敗下陣來,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薄薄的紙,又抽出一支筆,押在那張紙上。

蔣藍

我想了半天,正在考慮要不要寫真名的時候,躺那裏的女孩忽然坐起來說話了:「你是蔣雅希的妹妹吧?我聽吳明明說起過。」

我面露喜色。看不出來我還是有一定的名氣的撒。

「是。」我趕緊說。

「你姐死得很慘啊。」那女的說:「你倒是說說看,到底咋回事?」

「不知道!」我說,「人都死了還說這些幹什麼。」

「你看看合約。」那個男的又打開抽屜,拿出另外的兩張紙說,「要是滿意,就簽了它,我看嘛,你還是有一定的市場號召力的。」

我本還想用筆點着那些字看,但一看那合同上字那麼多,又那麼小,實在提不起看的興趣,於是對她說:「你就說多少錢,什麼時候能拿錢?」

剛才那個被我沖的女人一聽這話立刻笑了起來:「蔣家的女人原來都這麼賤!」

「你說誰呢?」我把筆拍到桌上,人衝到她面前。說實話,算她命好,如果擺在高中,不管她是姓莫還是姓米,我已經毫不客氣地甩了她兩個嘴巴。但這是在北京——花花北京,拽人的舞台,只是還沒到我蔣藍唱戲的時候。所以我得忍着,再忍着,把惡氣都咽到肚子裏等它爛掉。

所以我沒動手,我只是和她對視,等待她在我目光中偃旗息鼓。

可惜又可惜的是,她並沒有,相反,她跳起來,飛快地颳了我一耳光。然後厲聲對我說:「滾,不然有你好看!」好象動作片,隨着她的尖叫聲,裏屋裏衝出來一幫飆漢,個個橫眉怒眼地對着我。

於是,我滾了。

於是,我把自己揍了一頓。

於是,我成了一名酒吧女。

蔣藍

第一次見到古木奇,我以為我認錯了人。他長得真的很像他,一個我以前曾經「怦然心動」過的人。但很快我就明白過來,他不是他,他們只是長得像。但就沖這一點,我決定把我的酒賣一點兒給他。

我晃到他面前,用嬌媚的聲音問:「先生,不喝點什麼嗎?」

他很乾脆地回絕了我:「不。」

「看你長得帥,八折。」

他沒有理我。

我並不放棄:「七點五折。」

他終於肯正眼看我。我也毫不示弱地微笑着看着他。我有經驗,如果男生敢和我這樣對視一分鐘以上,那麼他的一輩子基本上就完蛋了。但可惜的是,看到五十九秒的時候,古木奇轉開了他的目光,轉而看着桌面對我說:「等我朋友來了再說吧。」

算他識相。

「先生貴姓啊?」我替他打開一瓶酒,「以後常見面,認識一下哦。」

「我姓古。」他說,「叫我古木奇好了。」

世界上有這麼難聽的名字嗎?算算算算,看在他肯買我的酒,我忍了。

那晚古木奇好像請了很多朋友,他們先後而來,一共買了我五十七瓶啤酒。不過他自己一瓶都沒有喝,他也不抽煙,只是坐在那裏沉思,聽任自己的一幫朋友在那裏興高采烈地胡鬧。又是一個「心事男」,看來不是老婆跟人跑了就是股票被套牢了,值得可憐。這期間我們的眼神交流無數次,直覺告訴我,這是個有錢的主兒。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個唱歌像蚊子哼的女朋友。

我做了個手腳,買單的時候,五十七瓶弄成了七十七瓶。他眼皮都不眨地簽了單。我喜出望外分外熱情地把他們一行都送到大門口,「再見歡迎再來」說得我嘴皮都發麻,他的朋友們很快散掉,他卻折回身來對我說:「晚上幹嘛?」

我反問他:「幹嘛?」

他問:「你幾點下班?」

我答:「隨時。」

他朝我擺擺頭說:「那我們走吧。」

什麼什麼什麼?我疑心我聽錯了,雖然我蔣藍是開放型的,但如此這般快進入狀態對我而言還是第一次。他挑釁地看着我,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是不是怕了?」

我怕過什麼?

我對他說了一個字:「等。」然後我飛快地跑到酒吧里,飛快地換掉了我那身噁心的鮮黃色的工作服,飛快地拿上我的包,飛快地白了酒吧老闆一眼,飛快地跑回到門邊。

上帝保佑,他還在。

這回他抽煙了。靠在他的越野車旁,把一根煙抽得風聲水起。原來他是會抽煙的,這一晚上真是難為他了!

真是天下第一裝!在下不服都不行!

我拎着我的仿版香奈兒包,邁著貓步走到他面前,把聲帶調整到最迷人的區域,對他說:「先生貴姓?」

「噓。」他發出這個簡單的音節后,就轉身替我拉開了車門。我一屁股坐到那個寬大的真皮座位上,當時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極為妖艷的詞:「一夜情。」

這個詞讓我多少有些坐立難安。我這個人有個毛病,用阿布的話來說,那就是「愛惹事,惹了事卻又怕事」。是的,是的,我承認他總結得非常對,這是我一個致命的弱點,所以,當這位陌生男士的越野車深夜時分在北京的道路上飛馳起來的時候,我內心的恐懼已經不能抑制地開始冒頭了。

我開始尋找話題來撫慰自己躁動的心。於是我說了,開場白巨丟人:「我們這是去哪裏?」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你很在意要去哪裏嗎?」

「好吧。」我故作鎮定大聲喊道,「看你長這麼帥,其實你賣掉我我也無所謂的。只要分點利潤給我,我可以替你數錢。」

他沒理會我的幽默,而是把車加速,開得飛快。

他的速度真的是太快了,我從來沒有坐過開得這麼快的車。我下意識地喊道:「慢點!」並下意識地把安全帶上好,下意識地尖叫,我做着這一切的時候他一直都不理我,嘴巴像是被誰不小心上了鎖。車子很[下.載`T.X`T.小說網整理提供]快駛上了高架,在高架上它更加肆無忌憚,快到我幾乎看不清窗外的風景。我心裏猛地一拎!不好,搞不好今晚我遇到神經病了,大北京這麼大,什麼樣的主兒沒有呢?想到這裏,我身上開始一層一層地冒冷汗,而他卻沒有絲毫要減速的意思,就在我橫下一條心準備要跳車的時候,他忽然挑釁地看了我一眼,他不看我則已,一看我,把我骨子裏最反叛的東西給忽啦啦激發出來了,誰怕誰啊,大不了同歸於盡。於是我按下跳車的念頭,把眼睛閉起來,開始唱歌,我唱的是我最喜歡的蘇打綠:「就算大雨讓這座城市顛倒,我會給你懷抱,受不了,看見你背影來到,寫下我,度秒如年難捱的離騷!」

蔣藍

靠,我敢發誓,就算是在最豪華的卡拉Ok包房,本小姐也沒有發揮過如此高的演唱水準,如果此時的歌聲被吳明明聽到,我估計她一定會為放棄我後悔得滿臉都長包!

在我無與倫比的歌聲的感召下,我陌生的瘋子先生終於把他的車停在了路邊,我閉了嘴,對着他嫵媚的一笑。然後他看着我說:「膽的確夠大,替我做件事,給你一萬塊。」

「多少?」我裝作沒聽清。

「你要多少?」他反問我。

「那要看做什麼事。」我把左手的五根手指豎起來,放在眼前游移,「是陪你唱歌呢,跳舞呢,夜宵呢,還是……那個那個呢。」

他從我座位前面的車抽屜里拿出一個黃色的信封,對我說:「我要你辦的事情很簡單,替我把這個東西送到我要求的地方就可以了。」

這個信封的重量實在太輕,輕到好像什麼也沒有。這正打消了我懷疑那是個微型炸彈的疑慮,我想起《新警察故事》裏的吳彥祖,他該不會是愛玩警察的那種心理變態吧?

我湊近他的臉問:「這個快遞費有點貴了吧,你腦子是不是燒壞了?」

「算是吧。」他笑了笑說,「你就說行還是不行。」

「不行!」我拒絕他后又飛快地繼續說道,「不過呢,我要是跟一萬塊過不去,我的腦子一定就是燒壞了,你說是不是?」

他又發動了車子,不過這一次,他沒有飆快車。如果他剛才那麼做只是為了探試我的膽量的話我覺得他的智商真的有問題,誰會跟自己的生命過不去呢?

至少有我這種智商的人都不會。

而且,遺憾的是,我智商一貫平平。我曾經進行過無數次關於智商的測試,分數都只能勉強到達及格的水準。這是我老媽一直最為心痛的一件事。不過她總是自我安慰地認為上天是公平的,給了你美貌,就不會給你什麼什麼什麼的。噢,一聲嘆息。如果她知道此時此刻她美貌如花的女兒在北京背時地要替別人「販毒」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打開我家四樓的窗戶直接一頭栽下去。

哦,我親愛的媽媽,我看你還是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好。

蔣藍

就這麼一直胡思亂想着,我們到了目的地,他把車停在小區外面,對我說:「進去后找十七棟2301,找一個姓黃的女的,把這個信封交給她就走。記住,不許拆開看,不然你一分錢都拿不到。我把車開到前面那裏去等你。你出來后往前走五分鐘,應該就會看到我。」

「等等,可是我送到了,你也溜了,我找誰去?」

「你可以選擇不幹。」他說,「不過你說得很對,誰會跟錢過不去呢,更何況是一個像你這麼喜歡錢的女人。」

「你什麼意思?」我問他。

他笑了笑說:「今晚的單子,我是不是應該讓你老闆先看一眼再簽單呢?」

靠!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這裏面的東西值多少錢?」我揚起信封問他,「我是拿着東西走人,會不會更划算一點點?」

「你不敢。我總能找到你。」他說,「再說了,這裏面的東西對你而言一錢不值。」

Ok。

OkOkOk,人窮氣短行不行?我下了車,看着他的車緩緩向前駛去后,我拿着那個信封走進了小區,我很容易地找到了他所說的17棟,我在樓下按了2301的通話鍵,很快有個聲音傳出來,是個男人,在問:「誰?」

「快遞公司。」我說,「黃小姐請收件。」

「她不在家。」男人說,「打她電話。」

「代收好嗎?」我話還沒問完,對方一定是掛了對講機,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為了剩下的五千塊,我繼續按門鈴,一下一下接一下。對方一直沒再接,過一會兒來的是小區的保安,很兇地問我說:「你是誰?業主告你騷擾。」

我把手裏的信封舉起來擋住半邊臉說:「送快遞。」

「他讓你留在門衛。」保安說,「請跟我來。」

「不。」我說,「重要的東西,我要親自交給黃小姐。」

保安讓我在門衛那裏等,估計去打電話了,過了半天才過來,交給我一個紙條,上面寫着一個手機號碼,對我說:「讓你打這個電話,黃小姐不住這裏了。」

我接過那張電話條,蹲在小區外的花台上反覆撥打,聽到的都是:「您所拔打的電話已停機!」

我靠!

看來這一萬塊一封的信的確不容易送出手。

我鬱悶地拿着信往外走,可是走了差不多有十分鐘那麼遠的路程,都沒有看到那傢伙的越野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我的腳走到酸得不能再酸時,我停下了腳步。我輕呼一口氣,當機立斷地打開了那個信封。當我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並看清它是什麼的時候,我差點沒在一秒種內背過氣去。

奶奶的,世界上有這麼搞的事情嗎?

當我把那個信封坐在屁股下面,在馬蘭拉麵吃着一碗香噴噴的牛肉麵的時候,終於慢慢理清楚了我的現況,那就是:我是被人利用了。哦不對,準確地講,是有人想要利用我了。雖然他長得還行,雖然我還不知道他姓啥,名啥,但直覺告訴我,他已經對我了如指掌。

他窺視我已久。

我在暗處,他在明處。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棋局,我淪為一枚棋子不知不覺深陷其中。不過我並不驚慌,我也不着急。我用我算不上天資聰慧的大腦簡單思考了一下,就做出了一個英名的決定。既然已經這樣,還是按兵不動為上上策。我就不信那小子永遠不出現,作為棋手的他,遲早會有再來拿捏我的那一天。

我有足夠的耐心等著好戲上場。

所以,吃飽喝足后,我並沒有回酒吧再去找那小子。而是選擇了回家。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先好好地睡一覺再說!

孟夢不在。家裏很亂,像被誰打劫過一樣,簡直就不是孟姑娘的風格嘛。不過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實在是太困了,把信封塞到枕頭下面倒頭就睡著了。那天晚上我夢到了吳明明,她拎着一把菜刀在我後面追,一面追一面聲嘶力竭地喊著:「還我錢,還我錢,還我錢!」我大汗淋漓地醒來,第一個反應是伸手去摸枕頭下的信封,還好,還在。然後我轉頭就看到了孟夢。她一隻手拎着一個沉重的箱子,用背書一樣沒有感情的語氣對我說:「房子還有三天到期,我先走了,你自己想辦法吧。」

蔣藍

我看了看手錶,清晨五點。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知道不是做夢。凌晨五點的孟夢小姐一臉菜色,她說完那句話,眼睛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秒,然後就拖着箱子走到了門口。

「喂,」我喊她,「你這是要住到哪裏去?」

「我,回老家。」她停在門口,遲疑了一下才答我。

「喂,」我說,「不是吧?」我很有些不信,在北京打拚這麼久,說放棄就放棄,這應該不是她的性格呢。

「我媽病了。」她說,「需要人照顧。」

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她身邊。我以為自己從來就沒有喜歡孟夢,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的她,卻讓我有些莫名的留戀。我甚至覺得,她的皮膚很好,還有一雙很迷人的眼睛。於是我身不由己地問出了一句話:「會換號碼嗎?不換的話保持聯繫啊。」

她笑了一下:「換了我會短訊你。」

「哦。」我靠在牆邊,點起一根煙對她說,「一路順風,不送你了。」

「說不定以後我還可以在電視上看到你。」她說,「你不是要當明星的嗎?」

「呵呵呵。」我乾笑着,一定比哭還要難看。

就在我難看的笑容里,孟夢跟我揚了揚下巴,就拖着她的兩口箱子走了。我知道她這一走,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心裏就難免有些酸楚。奇怪,以前的我並不是這樣一個三八兮兮的人,離開家的時候,我都沒有半分留戀。一個人在外飄蕩,也極少打電話回家。我媽總罵我是個冷血動物。

但現在,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不知道。

我轉過頭才發現,昨夜還很亂的家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定是孟夢趁我睡着的時候乾的。地也拖過了,上面還有淡淡的水漬。空氣中有微香,她應該還噴了清新劑。如果是我先走,一定不具備她這樣的素質,想到這裏,我破天荒地把手裏的煙頭,扔進了垃圾桶。

三天.

三天後,我得自己租這個房子。

蔣藍

不過沒什麼,我有強烈的預感,我蔣藍的霉運走到頭了,好運就要來了。話又說回來了,一個人不可能這樣一直倒霉下去的。想到這裏,我奔到床邊,從枕頭下拿出那個信封,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再細細端詳了一番,又重新把它們放回去,再塞回枕頭下面。然後,我倒下去,重新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也許是白天睡得好的原因,那天晚上,我心情不錯。我很細心地打扮了自己,然後去了酒吧。我想那小子一定會在酒吧等我,不管他希望我做什麼,我都要先回他兩個字:「沒門。」然後我會再加上一句:「除非給我錢,足夠的錢」。這麼一想,在上班的公車上,我就差點笑出聲來。

然而,現實總是和理想有一定差距。當我走進酒吧大門,不僅四下沒看到那小子的蹤影,反而被告之,我被辭退了。

「憑啥?」我盯着老闆的麻子臉問。

「你是沒出來混過還是裝傻充嫩?」老闆說,「上班時間溜號,投訴你的客人一個接一個,要不是看在阿布的面子上,我早請你洗洗睡了。」

我咬着牙,面朝著他攤開出我的手掌,他想了一下,走到櫃枱里,拿出三四張輕飄飄的一百元,放了上去。

我還沒來得及罵粗話的時候他說:「對了,其它的錢我都替你賠給客人了,你要不要看看單子?」

看個頭,算你狠!

我把那三四百元用力反拍到吧枱上,大聲說:「上酒!」

老闆壓根不理會老娘的酷,反而比我更酷地說:「喝吧,今晚喝多少,都我請!」

既然這樣,不喝白不喝。我把錢揣進自己的口袋,一杯一杯地喝着,開始了我守株待兔的生涯。

凌晨一點的時候,我已經醉得不輕,然而,我等的人還是沒有出現。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走出酒吧的大門。北京秋天清涼的微風吹着我的臉,我忽然想起孟夢,想起她對我說:「我媽病了,需要人照顧。」

我忽然很想我媽。我不知道她好不好?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她,在我混出來之前,我覺得我沒有臉聯繫她。我還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見到她,我也不知道當我再見她的時候,她會不會撲上來撕扯我罵我是個不孝女。想到這裏,我悲從中來,趴在街邊的一個欄桿上嚎啕大哭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這樣哭過了,哭讓我舒服,讓我從頭到腳地暢快。我就這樣一個人走在北京的街頭,邊走邊哭,邊哭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走到了阿布的家門口。

阿布也是租的房子,在六樓,一個小開間。好幾次我無家可歸的時候,都是呆在他這裏過夜的。我躺在他的小床上,他躺在茶几前的地板上,一男一女清白如水,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其實阿布家條件不錯,他爸是軍官,只是他不走正道,所以被他爸從家裏趕了出來。性子比我還要倔的阿布最背時的時候替人洗過車,在街邊賣過盜版CD,替快餐公司送過外賣,但他從沒有回到家裏跟老爺子要過一分錢。從這點來說,我很佩服他,他很有點兒男人的硬氣。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有最丟人的一面,比如,在面對莫醒醒那個妞的時候,我看他就丁點兒也硬氣不起來。

不過別誤會,我今天來找他,不是要跟他借錢。而是因為,在北京,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在這個寂寞失落的夜晚,我想找他陪我繼續喝。

我手軟腳軟地爬上六樓,用力地擂門。可是,半天也沒有人來開門。我掏出手機打阿布的電話,竟然已經停機。我沒力氣了,坐在樓梯上喘氣的時候對門的姑娘回來了,她側身走過我的時候問我:「你是找對門的嗎?」

「嗯。」我說。

「進醫院了。」她說。

「為啥?」我騰地站起身來。

那女的指著樓下說,「就在這樓下飆車,摩托車,說是他自己改裝的,時速可以多少多少,正跟人賭呢,結果撞牆了,頭部重傷,流了好多血,我親眼見到的!」

「什麼時候的事?」我聲音都抖了。

蔣藍

「好幾天了。」她說,「你是他朋友吧?我好像見過你。」

「嗯!」我拚命點頭。

「快去醫院看看吧。就離這裏不遠,出門往西走幾百米那家,」她說,「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呢。」

聽她這麼一說,我的酒徹底醒了,撒腿就往樓下奔去!

蔣藍

有件事我一直都不想承認。那就是——阿布,其實,是我的初戀。

這應該只是屬於我個人的秘密。

記憶中,西落橋邊心靈手巧的阿布和現在的他判若兩人。那時候的他乾乾淨淨,剪一個小平頭,有很多的變形金剛,會編葦葉口哨,做坦克模型,疊可以飛得高高的紙飛機。我對他的崇拜雖然談不上猶如滔滔江水,卻也是心裏的一股暗流,日日涌動着新鮮和快樂。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時我還有一個情敵,就是後來和我成為死敵的莫醒醒。為了讓她離阿布遠一些,我不惜把我自己最喜歡的洋娃娃送給了她。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是一個為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的賤女人。只是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他去了北京,我們再也見不著面。而我也遇到其他讓我心動的男孩,這份感情才慢慢地被我自己藏了起來,藏到自己都不願意觸及的靈魂深處。

年少時的清純本來就是個奢侈的夢。我願我已經忘記了那些,再也不用想起。可是,當我看到滿頭包着紗布,靜靜躺在那裏的阿布的時候,往事還是一幕幕地閃回,不容阻擋。我想起他把那個巨大的燕子風箏放到我手裏,在我耳邊輕聲說:「來,我們試試,讓它飛到天上去。」我想起他異想天開跑去種假劉海,滑稽到可以去死的衰樣。我想起他在莫醒醒家的樓下打坐,扯著嗓子大喊「莫醒醒我愛你,再見你一面讓我死也願意」時的英雄氣短……

過了很久,我問了護士一句廢話:「他還活着嗎?」

護士像看怪物地看着我,良久才答:「是。」然後說,「你是他什麼人?」

「朋友。」我說。

「送他來的人都不見了。」護士說,「你最好通知一下他的家人,讓他們趕緊來醫院交錢,否則……」

接下來的話她沒往下說,當然我也不想聽。

我輕輕地握住阿布垂在床邊的手。想像他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精神矍鑠地對我說:「餓了,走,去整點烤串吃吃!」但他沒有,他只是乖乖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隻被打過鎮定劑的猴子。

「你能找到他家人嗎?」護士低聲問我。

「還是他醒來你問他吧。」我說。

我沒有撒謊,除了知道他爸是個軍官之外,我對他家的情況一無所知。

護士白了我一眼,扭著屁股走了。我卻追了上去,抓住她問:「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找不到他家裏人,該如何處理?」

「他腦部重創,命是保住了,醒來是什麼樣還不曉得,就算醒了,會不會再度昏迷,也不知道。如果找不到他家人,可能會隨時放棄治療。」

放棄治療?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想掄起拳頭打護士那張粉臉!但我忍住了,心平氣和地對她說:「好吧,等我去想辦法。」

「要快!」她吩咐我。

我從阿布身上掏出了他家門的鑰匙,打開了他的出租屋。我在那狗窩一樣的地方尋找了一個多小時,沒找到關於他家和他親人的任何訊息。我打開他已經停機的手機,買了充值卡替它充好值,翻著上面的通訊錄打了無數個電話,不是問他要錢的,就是問他死哪裏去了的,要不就是要約他一起去喝酒飆車的。他沒有親人,甚至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我真替他感到悲哀。可是我又轉念一想,如果此時此刻,是我蔣藍躺在那裏,難道不也是同樣的狀況嗎?

也許也只有阿布,不會置我於不管不顧。

所以,我不能丟下他

忙完這一切,已經又是清晨了。一夜沒睡的我從阿布家出來,打了一輛車,回到家裏,從枕頭下抽出了那個信封。不管有用還是沒用,不管會不會被別人利用,我現在都管不著了。

我需要錢,我要救阿布。這是我腦子裏唯一的想法。

我要去找的人,是吳明明。

蔣藍

清晨八點,我吃了簡單的早飯,一碗豆漿,一根油條。然後,我穿上了我最高跟的高跟鞋,背着我最心愛的包,來到了吳明明公司的樓下。這個喜歡過夜生活的女人,不會起那麼早,但是我願意等,因為我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我的說辭。我坐在她公司接待處的沙發上把信封里的東西再次抽出來看,裏面有一張欠條,欠條金額是二十萬,債主是蔣皎,我的堂姐。而欠錢的人,就是吳明明。我不知道她是何時欠下這筆債務,更無從知曉這張欠條怎麼會落到別人的手裏,也無從猜想當我把它遞到吳明明手裏時,她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更何況信封里還有一些吳明明的照片,那些照片,怎麼說呢,按我有限的文化水平,我只能用「不堪入目」四個字來形容。

那是吳明明和一些女人的照片。

天,想不到她竟有這樣的嗜好。或許,她應該去找找天中那兩個丫頭,和她們交流交流體會倒是不錯。

一夜沒睡,我這麼想着,就靠在那張軟軟的沙發上睡著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很巧,我一眼就看到了吳明明。

她還是那樣,幹練的短髮,戴一副GUCCI的墨鏡,低頭行色匆匆地從我面前經過。

我適時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擋住了她的路。

她先是停住,從下到上將我看個清楚,然後笑着說:「藍藍?多日不見。」

她連墨鏡也不捨得摘,霸道得可以去死,而且表情口氣彷彿早對我的降臨了如指掌似的。我用盡量高高在上的語氣跟她說:「有事找你談。」

「我很忙。」她說,「今晚手下有兩個藝人有通告。」

「不是晚上嗎?」我說,「就占你五分鐘,別忘了,我也曾經是你手下的藝人。」

我把「曾經」二字說得很重。她笑了一下,然後說:「OK。我給你半小時。」

我真想說一聲「謝主隆恩」。但我忍住了,現在不是和她調侃的時候,把氣氛搞得神秘和凝重一些,我的勝算更大。

二分鐘后,我已經和她坐在她辦公室里。

她終於摘了墨鏡,在我對面坐下。

我很快地從包里拿出一張照片,擺在桌子上,向她的方向推過去。

那張照片只要稍有經驗的人一看便知。在某個夜店派對上,吳明明塗了黑色的唇膏,而她懷裏擁抱着的女人,低胸晚禮服前胸部位,印滿了黑色的唇印。

我聲調不高也不低地說道:「王牌經紀人同性戀情曝光,夜店對性感女郎大獻熱吻」。天知道,這個有文化的標題我可是在等吳明明的時候參考了當天的三份報紙苦思冥想后的結果。

怎麼樣,還行吧?

吳明明先是低着頭,然後她把照片拿起來仔細看了又看,用一種我沒想到的輕鬆的語氣說道:「藍藍,這是你拍的?水平欠佳啊。」

「誰拍的你別管。」我說,「你給個說法吧。」

她把照片捏在手裏對我揚揚:「你覺得這一套對我管用嗎?」

「不知道。」我說,「試試吧。如果不管用,還有別的。」

她臉色微變:「什麼?」

我朝她揚揚下巴:「先說你手裏的,給個價碼!」

她把照片往桌上一扔,不要臉地說:「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我看你還是算了吧。要多少錢你直說,我借給你就是。」

「我要的不止是錢。」她的無恥激怒了我,於是我決定要比她更無恥。

「什麼?」她略顯吃驚。

「蔣雅希擁有的一切。」我的語氣稍顯激動,但我仍然坐的筆直,雙腿交叉。今天我把一頭又燙又染的頭髮盤在頭頂,只畫淡妝,又穿着最襯托我氣質的藍色高跟鞋,我自信這是我此生最優雅的姿勢之一。目的就是要把吳明明徹底折服。我就是能夠做到有時優雅得讓人窒息,有時又頹唐得讓人心服口服。我真是天生的明星料子,吳明明,你放棄我你就是豬。

吳明明笑了。

起先我聽得出她的笑充滿嘲諷意味,然後她簡直就是大笑不已。我的自尊被她擊潰,我從她手裏奪過照片,說:「你笑個屁!信不信我把它拿去曝光。總有網絡和小報感興趣,你也別想再在這圈子裏混!」

蔣藍

吳明明收住笑容,對我說:「蔣藍你聽好,不要異想天開。曝光你頂多得五百塊而已。我肯給你錢,也是看你現在景況落魄,雖然你沒什麼當明星的潛質,但好歹我們也合作過一段日子,大家買賣不成仁義在,算是我接濟你。你如果真這樣天真,以為一張照片就要挾得了我,你還是回家洗洗睡吧。」

我冷冷地看着她足足一分鐘,她也毫不畏懼地回看我。

「你滾吧。想幹嘛就幹嘛去!」她把茶杯重重地砸到桌上。

行行行!看來不拿出殺手鐧不行了!我不露聲色地把那張欠條從信封里掏出來,用手提得高高的,提到她眼睛前面展示給她看。

她起初很不屑,但等她漸漸看清那上面的字,我知道,她嚇了不止一小跳。

「哪裏來的?」她蒼白著臉問我,同時伸手要來搶。

我靈巧地收回:「給我錢我就告訴你。」

「你要多少?」

「和這張條子上一樣。」

二十萬,對吳明明來講,一點兒也不多。

「你休想。」她咬牙切齒地看着我。

「好吧。」我把欠條收回,然後說,「今日之事,你以後千萬不要後悔。你這樣聰明,應該知道我手裏擁有的東西不止這一些些。不然,我也不會這麼理直氣壯地來找你。你做過的那些壞事,沒有一樁能逃得過我的手心。你最好自己掂量輕重。」

我說完,站起身就要走。

吳明明終於拉住我。她說:「我們好好聊一聊,如何?」

我坐下了。此時此刻,只要給我錢,別說聊一聊,聊十聊我也願意。

蔣藍

我肩上背的FENDI包是真貨,這是蔣雅希的遺物。還記得我決定放棄學業,跟着吳明明來北京闖蕩影視圈的時候,大媽把這個包送給了我。她說:「這是雅希在香港買的,還沒用過,你要是不覺得有什麼不吉利的,就拿去用吧。」

那包確實是新的,裏面還有發票,23000港幣。

在那之前,我不相信一個破包能賣這麼多錢。簡直太奢華了。面對哭得像個淚人兒的大媽,還是奢華佔了上風,我背走了那個包,夢想堂姐曾有的風光會被我同時繼承,星路從此一片坦蕩,無數雙手會為我蔣藍揮舞,大聲呼喊:「蔣藍蔣藍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不得不承認,在正式步入社會以前,我常常幼稚得令人髮指。

現在,這個價值兩萬多塊的包里放着整整的兩萬塊,是吳明明剛剛給我的。就在十分鐘以前,吳明明打開她上鎖的辦公室抽屜,取出了這兩萬塊。

她把這板磚似的兩萬拍在桌上,問我:「是誰?」

我心虛地望着那些錢,已經不能如剛才般清醒,只好口齒不清地交代:「一個你想不到的人。」

我想他應該是吳明明想不到的吧。如果吳明明能想到是他,那又何必問我呢?我真是太他媽聰明了。簡直就是美麗和智慧的最佳結合體。

「把你手裏的東西給我。」她命令道。

我不作聲,盯牢那疊紅鈔。她看穿我的心思,終於肯鬆開一直按在上面的手,並且豪爽地向前一推,差點將那筆燙手的錢推到地上去。我像抓泥鰍一樣冷靜而死死地抓起了它們,迅速塞進包里。「補足我另外的十八萬,我會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我一邊說一邊退後,剛說完,我便大踏步走出了吳明明的辦公室。

她沒有追上來。但她粗重的喘息聲彷彿一直跟隨着我。

剛剛邁出大廈的我,在街上飛奔起來。不知道是因為high過頭了還是害怕那喘息聲的追趕,總之我的心撲撲直跳,感覺就要飛起來。直到下個路口拐彎,我才叫出租,直接奔向醫院。路上我的手機一直在響,是吳明明,看來那張欠條對她的刺激不輕。不過我沒有接電話,在我沒能了解更多的內幕之前,我還是小心為妙。

有了兩萬,至少可以先解決一些問題。

待我到達醫院才得知,阿布已經轉到普通病房。

據說,他很快就會醒。

我的第六感果然沒有錯,我果然轉運,而且這才剛剛開始,好事就一樁接着一樁。

當我站在他的病房門口的時候,他已經奇迹般的醒了。似乎為了慶祝我勝利歸來而爭氣地醒來了。此刻,他正豎着他滿頭紗布的腦袋,舉著一面好像是護士的小鏡子在照他自己那張臉,照得分外仔細,像預備登台的京劇演員。

我咳嗽一聲,他隨即抬起頭。

我心情陽光,特意扭著貓步前行,一直走到他病床旁邊,摟着他的脖子說:「你姐姐我救你來啦!」

沒想到的是,他一下子丟掉了手中的鏡子,慌張地伸手把我繞在他脖子上的手扯下來,一骨碌鑽進被子裏去。

我像一個剛剛調戲過良家婦女的臭流氓,按著生疼的胳膊,接受旁邊一床抱着一個跌破頭小孩的夫婦詭異目光的檢閱。

我靠!哪路對哪路?我一把掀開阿布的被子,正想發作。門口卻響起護士小姐的一聲大喝:「別動他!」

那個滿臉是痘的護士小姐走進來,一把撿起地上的鏡子,對着阿布搖了搖,認真地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我看着阿布,他的紗布不知道為什麼纏得特別厚,整個額頭都看不見,連眼睛都被擠壓成原來一半大了,但我仍然能發現他困惑的表情。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的說:「不知道。」

好吧,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知道總好過死翹翹。

接下來,我在醫院跟那些醫生大吵了一架。因為他們告訴了我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阿布失憶了。」

蔣藍

這種只有在最庸俗的韓劇里才會出現的莫名其妙無聊之極的理由,我怎麼可能會信?他們要我把阿布留在醫院裏做恢復性治療,我差點因此掀了整張桌子。

現在的醫院,真是欺人太甚!阿布才住院幾天,就花掉了一萬五千多——或許這才是我不肯把他留在醫院治療的真正原因。事實上,我不僅願意相信他是真的失憶了,更願意相信他患了智障,因為他一直都不肯說話。直到我把他帶回他的小屋,替他收拾房間的時候,他才開口。

「你是我老婆嗎?」他恬不知恥地問。

「不是。」我把飲水機的開關打開,把地上的臟衣服收進洗衣機,洗衣機工作起來轟隆隆隆,像是工地上正在造房子。

「那你是誰?」他問我。

「蔣藍。」我說。

「那我是誰?」他問我。

靠,看着他的一臉呆樣,我真恨不得把他再送回醫院去。不過算算算算,一萬五千多已經花得我心痛無比外加元氣大傷,再送他回去,我不如死了算了。

要治療,姑奶奶給他治療就是了!

蔣藍

這種只有在最庸俗的韓劇里才會出現的莫名其妙無聊之極的理由,我怎麼可能會信?他們要我把阿布留在醫院裏做恢復性治療,我差點因此掀了整張桌子。

現在的醫院,真是欺人太甚!阿布才住院幾天,就花掉了一萬五千多——或許這才是我不肯把他留在醫院治療的真正原因。事實上,我不僅願意相信他是真的失憶了,更願意相信他患了智障,因為他一直都不肯說話。直到我把他帶回他的小屋,替他收拾房間的時候,他才開口。

「你是我老婆嗎?」他恬不知恥地問。

「不是。」我把飲水機的開關打開,把地上的臟衣服收進洗衣機,洗衣機工作起來轟隆隆隆,像是工地上正在造房子。

「那你是誰?」他問我。

「蔣藍。」我說。

「那我是誰?」他問我。

靠,看着他的一臉呆樣,我真恨不得把他再送回醫院去。不過算算算算,一萬五千多已經花得我心痛無比外加元氣大傷,再送他回去,我不如死了算了。

要治療,姑奶奶給他治療就是了!

蔣藍

就在洗衣機巨大的轟鳴聲里,我和他面對面坐在他家那張唯一用來打八十分的桌子旁。他倒是沒有對這間屋子表示出多麼大的陌生感,他所有的時間全部用來看自己腳上那雙漆黑的運動鞋,不知道是不是在找細菌。

我陪他枯坐,面前放着一杯水,一包三五。

我一直在用我的大腦思考一個嚴重的問題:晚上吃什麼?

我把最後一根煙拿出來,遞給他,用試探性的口吻說:「還記得你會抽煙不?」

他終於抬起頭,但是仍舊沒有看我。他把我面前的水杯舉起來一飲而盡,然後走到自己的床上,把枕頭死死按在腦袋上,就像一條垂死的魚。

我把煙點着,爬到他床上,把他腦袋上的墊子扔飛,對着他的臉狠狠地噴了一口煙。

「喂。」我說,「你爸爸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裏?」

他不回答我,掙扎著站起來,用力把我推在床上。我嚇得一驚,他卻已經站起身來,拉開門,跑了出去!

我踢翻了桌子,拉開了門,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頭上的紗布還沒能完全拆去。他頂着它們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像一隻受傷的沒頭蒼蠅,也像馬戲團里的小丑。我上前拉住他,大聲喊:「你給我回去!」

他用力甩開我,像什麼也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我朝他大吼:「喂,你再這樣老娘也不管你了!」

他根本就沒回一下頭,我又跟着他走了一條街,他往前一拐,不見了。我忽然覺得一種沒有來由的輕鬆,不見就不見了吧,隨他去哪裏,我才不要管他,讓他死了算了,早死早輕鬆。我蔣藍沒有當雷鋒的命。

於是我沒再跟上去,我到永和豆漿吃了一碗牛肉麵,打車回了自己的小屋。奇怪的是,門沒鎖,我推門進去,發現屋裏坐着一個人,是不可一世的吳明明。這次她戴了個巨大無比的墨鏡,但縱是她戴個蜘蛛俠那樣的面罩,我想我也能一眼認得出她來。不過也真的不得不服她,居然能找到我住的地方。瞧,這就是本事,不是嗎?

「剛才房東來過了,我替你交了三個月房租。」她說,「你有困難,應該早一點來找我,你也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不講情份的人。」

「謝了。」我在床邊坐下,「下次一定。」

「你應該知道我找你是為什麼。」她說,「我不希望你被壞人耍得團團轉。」

我飛快地接嘴:「我又不是沒被耍過。」

「別耍小孩子脾氣了。」她哄我,「我想知道,是誰給了你那些東西,還有些什麼,你都告訴我,我不會虧待你。」

「十八萬拿來我自然會說。」

「你要真配合,別說十八萬,八十萬也可以考慮。」她墨鏡后的眼睛顯得很深遂,「你也知道,我跟你姐,情同母女,她走後,我好一陣子都緩不過來。現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她。我[下.載`T.X`T.小說網整理提供]怎麼忍心……」

「得,沒錢就請走吧,」我打斷她,「我困了,沒時間聽你廢話。」

「告訴我那人的名字。」她說,「只要你把他交出來,我馬上給你錢。」

「十八萬?」我問。

「好。」她說。

靠!可是,叫我到哪裏去找那個值十八萬的曇花一現的叫什麼古木奇的臭小子!

「三天後告訴你。」不得不承認錢是巨大的誘惑,於是我只能用緩兵之計。

「好,我等你。不過我警告你,別騙我。不然,你也不會好過。」說完這句話,墨鏡天後吳明明女士從我的破凳子上站起身來,一歪一扭地走出了我的破屋子。

我在床上躺了十分鐘,進行了冷靜的思考。然後我跳了起來,收拾好我自己,去了酒吧。我發誓,為了那十八萬,也為了看吳明明跪在那裏求我的一幕,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把那小子給揪出來!

然而,三天過去了,我在酒吧喝了三天,等了三天,問了能問的所有的人,都沒有得到一點兒有用的信息。

蔣藍

那晚發生的事,漸漸變得像一個夢境。難道那小子真是從天而降?見我蔣藍混不下去了,前來拔刀相救的好漢么?

我才不信。

第三天晚上守株待兔失敗之後,我忽然想起了阿布。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樣了?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會不會認得回家的路?這些天都吃了些什麼?儘管我知道,再去關心他會給自己惹一個很大的麻煩,但我勸了自己很久,也沒能勸住自己不去看一看他。也就是說,像我蔣藍這樣的人,是壞不到底的。

我推開阿布家的門,一眼就看到了他。哦,謝天謝地,他居然記得回家的路。

他盤腿坐在床中央,光着上身,在疊紙飛機。

我無法描述我看到他的那一刻的驚訝。

充滿諷刺意義的是,我想起來我小學時唯一背誦過的一篇課文。講的是一個想家的紅軍,半夜一個人坐在油燈下拿着媽媽給他縫的毛衣默哀。

阿布此刻的神情,實在是和小學課本插圖上的那位大叔太像了。

那張簡陋的單人床周圍都鋪滿了鮮花般的紙飛機,五顏六色,用了各種各樣的紙張:有時尚雜誌,有百服寧說明書,還有A片封套……

真是應有盡有。

我驚訝地問他:「你要去賣紙飛機?」

他不理睬我,繼續疊紙飛機。我有點害怕地湊上前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臉頰。這一拍不要緊,我以為我拍到了開水壺,他滿臉發燙,好像已經發燒了!

我把他脫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替他套上,他卻不買賬,力大無窮地一把撕開,紐扣全部撕落了。

然後,他用血紅的眼睛看着我說:「莫莫,餓。」

說完這三個字,他栽在了紙飛機叢中。

奶奶的,老子只剩下四千塊,不知道治不治得了一個精神病?懷着這樣沉重的想法,我又一次把阿布送進了醫院。

他居然三天沒有吃飯,疊了三天三夜的紙飛機。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一定也是三天三夜都沒有穿衣服,否則,他怎麼會燒到四十度五?

醫生已經告訴我:他腦子有很大的問題,如果再不給他治療,他有可能會得精神病。

難道他不已經是精神病了?

我看着發燒發的紅光滿面的阿布,他在睡覺,卻因為輸了葡萄糖而在夢中精神矍鑠。他一會兒全身顫抖,雙手亂舞,一會兒又低聲嗚咽,像只受到攻擊的老鷹。

阿布啊阿布,這還是那個出起老千來風聲水起,打起架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的偶像嗎?我懷着無比陰鬱的心情陪伴他,除了花錢,無能為力。

蔣藍

不知道何時,我也睡著了。是阿布的喊聲把我驚醒。他抱着頭,不停地在呼痛,又拿頭往床頭拚命地撞。我控制不住他,只好按了鈴,護士很快進來,要給他打鎮定劑,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乾脆從床上跳了下去。

「讓我走!」他一把搶過護士手裏的針頭,直接扔到了地上。我驚訝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用一種無比陌生的眼神。然後他說:「好心人,謝謝你救我。我不用治了,我沒事了。」說罷,他力大無比地推開護士,自己把輸液的針頭一拔,搖搖晃晃地走出病房。

我追了出去。

沒想到他卻跑得比誰都快。他用流着血的手護著自己的腦袋,一邊搖頭晃腦,一邊靈活地鑽過人群,直向電梯奔去。

我還是沒追上他!

我趕到電梯門口時,電梯門剛好關上。我看着鮮紅的數字往上竄的樣子,心裏絕望了——他去的是樓頂!

一瞬間,我心裏滑過一個邪惡的想法:如果他從樓頂掉下去,是不是我們大家就都解放了呢?

我僅僅有過兩秒的猶豫,但是很快,隨着電梯的樓層竄到30的字樣,我立刻清醒過來,慌神地轉向安全出口,往樓頂奔去。

我幾乎是爬到樓頂。雖然阿布的病房離樓頂只有六層的距離,但我幾乎已經費勁了我全身的力氣。我爬上去的第一眼,就看到阿布坐在高高的欄桿上,抱着頭大聲沖樓下呼喊着什麼。

我的天,他真的瘋了。

我大喊他:「周遊!」

他聽不懂。

他連他的真名叫「周遊」都不記得了。

他仍舊抱着頭,過了許久才轉過來看我,號啕著喊:「莫莫!莫莫!」

他居然哭了。

他一邊哭一邊像服用了搖頭丸的流氓少年般不可抑止地晃着腦袋,彷彿要把頭搖裂開似的。

我站在原地看傻了。

跟着我的腳步上來的醫生和護士們也看傻了,站在我身後一言不發。

還是我最先反應過來,對他大喊:「阿布!我帶你去找莫莫,好不好?」阿布一直看着我,看着我,像要把我看穿一般——然後他用懷疑的聲音問我:「你帶我找誰?」

「莫莫。」我說,「莫醒醒。」

「你不騙我?」

「不。」我說。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讓我很想衝上去狠狠地扁他,直到把他扁醒為止。

不過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他仰天大笑笑完后,他自己從露台上爬下來,走到我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好心人,你不要騙我。」

說完,他一頭栽到了地上。沒人及時扶住他,我就聽到他的頭和樓頂的水泥地面相觸,發出「砰」的一聲沉悶的巨響。

我當時就覺得,完了。

護工們把擔架抬過來,他躺在擔架上,並沒有像我想像中那樣昏迷。他側着腦袋,用含着眼淚的亮晶晶的眼神依依不捨地看着我。這眼神不知道為什麼,彷彿給了我一種力量,讓我覺得我有責任幫他,如果不幫他,我就該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很久很久以前,我一直是冷麵美女,看不起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傻瓜。但是今天,我卻忽然在阿布噙滿淚花的眼睛裏感到一種不能自已的羞愧,彷彿還依稀有些看不起那個自私的自己……

不管如何,這一次我不能見死不救。不能。

錢,又是錢。

北京城初秋第一場雨水落下的時候,我正站在阿布住的破舊小區門口的房檐下給吳明明打電話。我的手裏拎着一碗三塊錢的皮蛋瘦肉粥,是給阿布買的。

我直截了當地對她說:「再借我點錢。」

「藍藍,你當我傻X呢?」她依舊慢條斯理。

「再給我三天時間,如果我不把你要的人交出來,我斷手斷腳都行。」我說得斬釘截鐵。

「你叫我該如何相信你?」

「信不信都只能這樣。誰也不想事情變得越來糟,你說是不是?我在安如小區門口等你,借我兩萬塊,不見不散。」

蔣藍

說完,我掐了電話。

我走進雨里,仰頭迎接雨水的沖刷。

北京的雨水混合著砂土的味道,嗆人而冰涼。遠遠不如老家江南的雨溫柔清新。

我有把握吳明明會來。

不過當然,我騙了她,三天時間裏,我是找不到古木奇的,除非他肯主動出現在我面前。我只是需要錢把阿布繼續留在醫院裏,然後,我會去一個地方,想點別的法子救阿布。

阿門。

我回了老家。

當我從塞滿了人和行李的可怕卧鋪車裏擠出來的時候,整個城市已經暮色四合,只有火車站依舊像個24小時菜市場一樣燈火通明。

我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這是一個在我功成名就之前,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回來的地方。所以,我的心裏有種做賊一樣的空虛和痛苦。

如果你不是我,你一定不明白我的感受。

不說也罷!

我拖着行李跟隨人流往車站外走去。我從車站的玻璃櫥窗里看到我自己,我穿着一件淡藍色的長袖連衣裙,仍然是去年的款式,不過不要緊——只要藍色高跟鞋依然被我踩在腳底,那就是我恆久不變的尊貴。我看到自己在那些低着頭匆匆趕路的民工中間,仍舊擋不住一臉「星」氣的樣子,簡直跟他們不該在一個世界!

我又開始深深地自戀起來。這自戀的感覺讓我悵然若失。我一直走到車站大門外,直到看到身邊排隊的計程車。其實,如果我願意,此刻我完全可以搭訕那個一直在我身後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着我的猥瑣男讓他替我付打的費。

但是,我不願意。

我打車去了西落橋。我要去找阿布的奶奶,我就不相信,他家裏的人如果知道他的現狀,會忍心不管他。然而,當我在橋下下車的時候,我傻了眼。除了夜晚的西落橋一成不變之外,橋下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原來擁擠的人家全消失了,那裏變成了一個乾淨寬敞的市民廣場!

怎麼會這樣?

蔣藍

難道我離開,真的很久了嗎?

我站在西落橋的青石板上,慢慢地,想起一個人。

儘管我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未見,但誰能保證,在這分開的日日夜夜裏,那個叫米礫的小子不在思念我?若不是我換了手機號碼,他一定每日一個「晚安」的短訊不會少。

幸運的是,我還記得他的電話號碼,於是我打通了他的電話。可是,電話里傳來的信息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依稀記得,高三的天中,是有晚自修的。

行,你不來會我,我去會你。再說,我也必須要去趟天中,如果找不到阿布的奶奶,找到莫醒醒給阿布打個電話,或者是直接把莫醒醒帶到北京去一趟,興許都會在阿布去往精神病院的路上起到很大的阻礙作用呢。

想不到我蔣藍,居然也有求她的這一天。

我搭上了順路公交,往天中的方向駛去。

我承認,當我看到那幢燈火輝煌的教學樓時,我的心裏,是有那麼一點兒酸楚和後悔的。我想念在這裏享受注目和囂張無比的日子,至少,我有米礫那樣愚蠢的崇拜者,米砂那樣可愛的小敵人,至少,那段日子我還算是半個大姐大——如果不是最後被莫醒醒把行李扔出宿舍的話,我在天中的日子會更為完美無敵。

但是,如今我已經不屬於這裏。我選擇了去向遠方,我的失敗和偉大便都與這裏無關了。

剛走近天中,我就嗅到了熟悉的空氣,自來水筆和塗改液混合的味道,於是思維有些混亂,點根煙,狠狠地吸起來。

我不想去教室,決定在校門口等。我才吸掉半根煙,天中高三的教室里就傳來哄鬧聲。看來周末放學早些,很快,校門打開。學生們都涌了出來。

我仍然是吸引眾人目光的,雖然我只不過悠閑地靠在校門口那棵樹上,懶洋洋地看向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校園。

我甚至能聽到路過者在小聲談論我的名字。

也有膽大的,向我揮手,喊我名字。我都一笑而過。

哦真好,原來他們都還記得我。

我忽然又從這些竊竊私語中獲得了一股詭異的力量,挺直了身體,像個驕傲的公主在等待僕人的馬車一樣,遠遠地尋找我要找的人的蹤影。

噢,我蔣藍真是能屈能伸,是塊干大事的料!

他總算是出現了。遠遠的,我就認出了他。

一年多不見的米礫,仍舊和那時候沒什麼兩樣,只是好像稍微瘦了一些些。他背着個大書包,低着頭推著自行車走路,像個撿金子專業戶。我逆人群而上,徑直走到他面前,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這曾經是我們最通常的見面方式。而每當那時,他都會做呲牙裂嘴狀,對我大喊:「哎喲老婆,再來一腳?」

然而這一次與眾不同。他只是蹙著眉頭抬起頭,嘴巴張成了一個「O」對着我。

「是你?」

他詫異,我大笑。

「你回來了?」他打斷了我的笑,抬手看了看他黑乎乎的電子錶。我估計他啥也沒看到,只為掩飾他的心慌。

在北京歷練多時,再遇到米礫這種級別的男生,我簡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搞定他。

今晚夜風很涼,高三放學的學生這個時候已經幾乎散盡。我四下張望,沒有看到那個姓莫的妞。她一身病,沒準此時又在家裏休息。看來我來得真不巧。不過當然,來看看我當年的粉絲,也是一件重要的事嘛。

他看看我身後,問我說:「你找人嗎?」

我點點頭。

「我想你要找的人已經畢業了。」他說,「我們現在都高三了。」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我很高興過了這麼久,他依然願意為我吃醋。於是我得意地笑起來,對他說:「米礫啊,你還是這麼可愛。你想不想我呢?」

他回出一句讓我差點沒暈倒的話:「你是回來參加高考的嗎?」

「當然,不是。」我說,「我是回來看你的。」

蔣藍

他顯然不信。

私下講,我覺得他應該對我的歸來表示出更大的激動,但是他沒有,這讓我多多少少有些些無法控制的失望。我自我解嘲地認為,興許是別離的時間太長,他對我的突然出現有些不適應,興許等適應了,他就會放開了。

於是我對他說:「好久不見,怎麼樣,去『算了』喝兩杯?」

「不了。」他說,「明天還有考試。再說那地方,我很久不去了。」

「考你個頭!」我一腳踹翻了他的自行車,他連忙扶起來,我又踹翻。他忽然大吼一聲:「有病啊你。」我嚇了一跳,沒想到他居然敢這樣對我說話!

我立刻站起身,用最無敵的撅著嘴的表情看着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彷彿在說話。

果然,我的「老情人」米礫同學被我震住了。他眨巴着眼睛囁嚅:「我要回家了。」

在我面前提「家」這個字,他簡直就是找死。

我把我的行李拎起來,放在米礫的後車座上,下命令說:「要麼帶我去『算了』,要麼帶我去你家。」

米礫看了我足足五分鐘,說了一句讓我寒心無比的話:「你去『算了』吧。」

就連米礫這樣的男人都會變心,阿布卻還是對他的莫莫死心塌地。

這個世界,有什麼道理?

我的心在剎那間寸寸成灰,拎着包,義無反顧地撇下米礫,往我家的方向走去。

偌大的北京城容不下我,就連老家,也沒有屬於我的地方。我異常傷感,旅途的勞頓忽然在這一刻襲擊我身。我回來到底是幹什麼的?我還真把自己當雷鋒了么?我疲憊非常,一步拖着三步走,腦子也開始不聽使喚——我想回家。

米礫過來追我,他像頭牛一樣的悶聲說:「你的包很重吧,放上來,我送你回家。」

還算他有丁點兒良心!

「莫醒醒在哪?」我放棄勾引他的決心,坐上了他的車後座,冷漠地問。

「你找她作什麼?」他吃驚。

「我要跟她談戀愛。」我偏偏不讓他好過,搖頭晃腦地說。

「胡扯!」他罵我。

「怎麼,米砂可以,我就不可以么?你別忘了,我們都是女人~~~~~~~~~」

「你還是那麼能鬧。」他嘆息一聲。這聲嘆息把我的心都搞軟了,你還是那麼能鬧,這句話里深含的曖昧意味,我想只有我能懂得的吧。

「不鬧了。」我從他車上跳下來,「莫醒醒是不是沒上學,你能陪我去她家找她嗎,我找她真的有急事。」

他看着我,過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莫醒醒早就不在了。」

什麼?

天,什麼叫不在了???

蔣藍

莫醒醒不在了。這是個事實。

我站在她家門口,敲了五分鐘的門,裏面一點反應都沒有。等我下樓,發現剛剛送我過來的米礫還在,推著那輛笨自行車,一臉不屑地對我說:「我都說不在了,你非不信。」

關於這個「不在了」的傳說,有N多種。其一最離奇,據說她好幾天沒吃東西,有一天忽然去買了十斤包子,三下五除二地給吃下去,給活活撐死了;其二是說她父母雙亡,被一個華僑領養,帶到阿拉伯去當酋長女兒了。其三,聽說有人在一所小鎮的街上遇到過她,說她穿着一身天藍色制服,坐在天鵝電影院門口檢票……

「有沒有人說她去了火星?」我站在莫醒醒家的樓下,盯着她家漆黑的窗戶,把半杯可樂捏在手心裏,死咬着吸管問米礫。

「有。」他說。

「誰?」

「你。」

頓了頓見我沒有反應,他又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關於你的傳說也很多,我們天中是專出傳奇人物的地方。」

「怎麼個說法?」老實說,對於這個話題,我還是有半點興趣的。

「說你……混得很慘。」

「怎麼個慘法?」我故做鎮靜,心卻跳得越來越快,天下看來真的沒有不透風的牆。

米礫壓低了嗓子:「他們說你拍A片去了。」

我把眼睛眯起來,踮了腳尖,靠近他的臉問:「你信嗎?」

他把身子往後挪一些些,用很弱的聲音答:「我不……」

「很好。」我說,說完,我從他的自行車后拿起我的大包,揮揮手,跟他大聲說:「撒優啦啦撒優啦啦。」

他騎着車跟上來:「喂,能告訴我你找莫醒醒幹嘛嗎?難道你專程回來,就是為了找莫醒醒的嗎?」

看來好奇心真是人人都有。我朝他詭秘地一笑:「有個A片適合她,我介紹她去!想賺點中介費。」

「你不說真話,我不替你想辦法。」他說完,腿一蹬,車子已經騎出去老遠,我大喊一聲:「站住!」

他居然敢不理我,騎得飛快。

我把包用力扔到地上,「哎喲」一聲,佯裝摔倒。他果然中計,很快折回,跳下車問我:「怎麼樣,你有事沒事?」

不知道是不是很久都沒聽過有人這麼關心地跟我說話了,總之在他關切的聲音里,我的眼淚忽然就下來了。於是我的腳真的忽然變得很疼,好像真的摔著了一樣,疼得我站也站不起身來.

「你還是那麼容易出狀況。」他嘆息,彎下腰,遞過來一張紙巾,對我說:「來,擦擦!」

我沒去接,而是淚眼朦朧地看着他問:「你是不是完全忘了我了?」

「怎麼會?」他說,「我常常想起。」

「想什麼?」我不依不撓。

「起來吧!」他大聲說,一邊說一邊伸手用力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明目張膽地迴避我的問題。我不依,裝痛順勢靠在他的身上,他卻輕輕地推開我。我又靠過去,他又推,稍用了一些力。我扭過臉,用力把眼淚往他衣袖上蹭,他躲避不及,終於苦着臉說:「蔣藍,你到底要幹嘛?」

「替我想辦法。」我說,「找到莫醒醒。」

「你找她幹嘛?」

我朝他板臉:「你不問要死人嗎?」

「好吧。」他說,「我幫你打個電話。」說完,他掏出手機,站到路邊去。過了好半天,他走回來,朝我搖搖頭說:「米二可能在考試,關機了。要不你先回家,我晚些打電話給你。」

「我沒家了。」我說。

他吃驚地看着我。

「我不想回家。」我說,「我不想我媽知道我回來了。」

「你到底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他問我。

「沒什麼。」我說,「你走吧,別管我了。」

他還是追上來:「這麼晚了,那你去哪兒?」

「不知道。」我說。

他咬了咬牙:「要不你去我家住一宿。我爸出差了,米二在學校,她說這個月要到月底才能回家。」

蔣藍

「你不怕嗎?」我問他。

「怕啊。」他說,「怎麼不怕?」

「怕什麼?」

「去不去?!」他朝着我大吼,記憶中的米礫就這樣,只有把他逼急了他才能有這麼點芝麻大的勇氣。而我已經靈活地跳上他自行車的後座。這裏秋天的夜雖然沒有北京寒[下.載`T.X`T.小說網整理提供]泠,卻也透着絲絲的涼意,我一隻手挽着我的大包,一隻手毫不客氣又若無其事地環抱着米礫的腰,把頭不客氣地放在他的後背上。這個傻孩子,他好像挺直了背,有點緊張。高三的苦讀好像讓他變得更瘦弱和遲鈍,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給我的那一個吻,在校園的假山後,他傻頭傻腦臉紅脖子粗的愣樣子。這個孩子,他是愛過我的。只可惜那個時候的我,壓根就不懂得什麼是愛情。當然現在的我,也完全不懂。不過其實我並不相信愛情,即使愛情真的存在,它有那麼實在嗎?有名車實在嗎?有別墅實在嗎?有自己愛自己這麼實在嗎?如果它不實在,那那些傻X們追求到底,到底又追求個啥呢?所以,所謂的路理王子也好,什麼阿布米礫也好,都不過是一場場我路過的戲,導演它的是虛榮。

我是一個虛榮的人,這是我致命的弱點。我非常明白,但我改不了。

蔣藍

米礫的家依然那麼豪華寬敞,米砂的白色三角鋼琴在客廳的角落發出奢華的光茫。我好像已經很久沒碰過鋼琴了,不知不覺中我的手指跟香煙和酒杯變得更加親密。也是在不知不覺中,我從天堂墮落到塵世間,為了把那些不真實的夢想變做現實苦苦掙紮營役。你瞧,我的同齡人都是有家可居有人會寵的孩子,而我早已不是。

不過,難能可貴的是,我深諳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怨不得任何人。所以,心態還算平和。

「坐吧。」米礫招呼我,「你餓不餓,我給你弄點吃的?」

「你?」我不相信。

他摸摸後腦勺:「我的意思是說在冰箱裏找一點吃的,有什麼吃什麼。」說完,他折進了廚房。我餓倒不是餓,渴是真的渴了。於是我自己到飲水機旁倒了一杯水喝,那飲水機很怪,我琢磨了半天才弄出水來。一杯水剛下肚,米礫從廚房出來了,他一隻手端著兩個盤子,像飯店裏跑堂的,每個盤子裏放着一些炒飯和小菜,大聲對我說:「我熱過了,來一點?」

我搖搖頭。

「你還在減肥嗎?」他在沙發上坐下說,「老減對身體不好,你又瘦了。」

我坐到他身邊,看着他狼吞虎咽,一盤炒飯在瞬間被他消滅得精光。然後他敲著盤子邊悶聲悶氣地問我說:「你真的不吃嗎?」

「我想喝粥。」我說。

真的忽然很懷念我老媽做的小米粥,每次周末晚上回到家裏,美美地喝上一大碗,然後倒頭就睡。那種滋味已經過去很久不曾有過了,想起來,恍若前世。我只不過十八九歲,居然就像個老太一樣有舊可懷,讓我不服自己也不行。

「可是,李姨只留了蛋炒飯。」他說。

「誰是李姨,你的繼母?」

「胡扯!」他說,「我家鐘點工。」

哦,他家還有鐘點工。有三角鋼琴,有我搞半天才弄出水來喝的飲水機……我早知道米礫是個公子哥,一雙球鞋也值好幾千,要是我不去什麼勞什子首都,呆在天中,他未必不一直都是我愛的俘虜,然後我嫁給他,然後我掠奪他的萬貫家產,然後我把米砂也趕出家門……

「你在想什麼呢?」他打斷我的想入非非,打個大大的哈欠說,「我困了,我要洗洗睡了,你今晚就睡一樓,我家客房。要是不困,看會兒電視也行,一切自便。不過明天中午前你得離開,我老爹會回來。」

「我跟你一起不好嗎?」我指指樓上,故意逗他。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話:「我早不玩那一套了。」

「哪一套?」我問他。

「早戀。」他說。

我差點沒把喝下去的一杯水給全吐出來。

本來在我的想像中,我以為,這會是一個稍許有些浪漫的夜晚。我,一個浪跡天涯的女俠士,和我的某個依舊小朋友一般智商的舊粉絲,相逢在這樣一個孤單的秋夜。如果他家的二樓有足夠大的露台的話,興許我們可以肩並肩坐在一起,看着滿天繁星,在這種奢華的寂寞中,呷幾口紅酒,品一品人生。待到微醉之後,他便開始用羨慕的眼神看着我,問我:「這幾年,你在外過得如何?」然後,我就可以微微一笑,優雅地踱到露台前,兩手抱臂,作獨孤求敗狀,給他吹噓一下我孤身行天涯的種種精彩故事。當然,這些故事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的。再然後,他一定會睜大了他那雙充滿純潔的欽佩和複雜的崇拜的眼睛看着我,深情地對我說:「蔣藍,你真牛逼。」

然而遺憾的是,事實與想像總是要了命的背道而馳。就在端起我的杯子,想要指使米礫再去給我倒杯水喝的時候,外面隱約傳來了汽車馬達的轟鳴聲,只見米礫就倏忽站了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到門口,手搭涼棚,外加身子還扭了兩扭——彷彿在監測敵情,接着他果斷地拎起我放在門邊的藍色高跟鞋,轉身嚴肅地對我喊:「跑!」

我還沒明白過來,他已經一邊把高跟鞋藏在他的巨大T恤里,一邊小跑過來,拉着我的胳膊就往他家書房裏沖。

蔣藍

我靠!發生了什麼事?

米礫表現得太專業了,一看就是經常進行緊急演練:只見他一隻手捂住我的嘴,一隻手捂住自己裝進一雙高跟鞋的腹部,不過短短几秒,我們已經衝進客房,他迅速帶上門,在我耳邊輕喘著氣說:「我爸回來了!」

啊?

看得出來,他是相當的緊張。不過他盡量地剋制着,不想在我面前顯得太丟人。只見他把我的高跟鞋拿出來,得意地在我面前晃了一晃。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誇他的聰明伶俐。可是我並沒有讓他如願,我只是指了指外面,然後比用他的聲音更小的聲音說道:「我的包……」

是的,我的包還在外面的沙發上。

那是一個明顯的女包,如果被打開,裏面會有很多女性的專用品,甚至有一張獨一無二的身份證。上面的照片好看不好看先不提,比起一雙高跟鞋來,它更像一顆可怕的無法拆除的定時炸彈。

米礫想推門出去,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就在這時,我聽到了米礫家的電動門緩緩升起的聲音。米礫的喉嚨里發出一聲低低的吼聲,好像一匹剛剛放出柵欄的鬥牛,就等著那匹致命的紅布出現!空氣中傳遞著肅殺的氣氛,我被他嚴重感染到了,緊張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然後,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不得不為他的智商默哀三分鐘。我靠!捂我的嘴幹嘛?我又沒打算叫,我只是因為驚訝而張大了嘴而已,可米礫不理會我的掙扎,反而捂的更加賣力,幾乎要把拳頭塞進我的嘴巴里去。

我只能被動放棄。

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一切都沒有結束。客房裏有張小小的床,他二話不說,按住我的肩膀把我往下拽,要讓我鑽床底!在北京再苦再累,我也沒睡過床底!可我知道現在到了這份上,米礫渾身抖得像篩糠,如果我要是誓死不從,我真怕他全身的骨骼都會抖散架。從人道主義出發,我屈從了他的鬼主意。

不知道是覺得把我一個人扔在床底不夠安全也不夠情意,還是他自己本來就沒有呆在外面的勇氣,不一會,米礫也跟着爬了進來,當然,和他一起的還有一直被他抱在懷裏的我的那雙藍色高跟鞋。

然而就在這時,鬼使神差的事情發生了,不知道是不是風的緣故,客房本來被米礫關好的門卻吱吱呀呀地自己開了!

蔣藍

我望了望身邊的米礫,因為沒有開燈的房間里太黑,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依稀看到兩隻發亮的眼珠,感受到他粗重而小心的鼻息。這情形,真是想讓人覺得不刺激都難。

雖然早就耳聞過米礫的父親米老爺的粗暴脾氣,但不是親身經歷,我還真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有兒子怕父親怕得這麼厲害的,就在我心裏對米礫表示著深深的同情的時候,客廳里傳來了爭吵聲:

「我只跟你說一次,以後不許你再跟他在一起,聽到沒有?」

「你居然跟蹤我,我對你很失望。」我聽得出,這是米砂的聲音。

「我對你更失望,就要高考了,連米礫都知道拚命了,你卻成天整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米砂,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沒想怎麼樣!」米砂回了這句嘴就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傳出她委屈的聲音,「我都跟你解釋過了,他不過是幫我補習……」

「補習?補習還是偷襲?路走得好好的,沒事幹嘛還拍一下你的頭?」

「你說什麼呀!」米砂喊起來,「有你想像的那麼骯髒嗎?」

我明白了!這是米砂和米砂的爸爸在吵架,憑着我豐富的想像力,我完全可以料定這件事情的始末——一定是米砂和某個男生正約會得投入,忽然一束強烈的燈光照在了他們彼此含情脈脈的臉上,一陣急促的喇叭鳴聲將米砂和她的小男朋友從美麗的愛情世界裏喚回了現實。那個保命要緊的臭小子見狀不妙,撇下米砂就跑!這樣想着,我對米砂的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這小妮子就是有膽力,明明自己理虧,還敢如此頂撞他爸!和膽小鬼米礫比起來,她簡直就是女中豪傑!如此想來,我當年一直敗給她也沒什麼丟人的!

或許臉皮仍然不夠厚才是我一直不能走紅的原因。

說在此時,在我身邊的米礫好像渾然忘卻了自己的危險,而是忽然乾笑一聲,用氣息自言自語道:「米二這個情種……」語氣說不上是嘆息還是羨慕。

米老爺又說話了:「行,你不骯髒,你純潔。可是有一點我就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喜歡正常人,偏偏喜歡一個瘸子!」

「瘸子怎麼了?瘸子跟純潔有什麼關係!」

「我絕對不允許你跟一個殘疾人有什麼瓜葛!」

「你——變態!」

「米砂!」米砂的爸爸急了,「你注意你的素質,我是你父親。」

「我沒素質!」米砂哭了,「因為我爸沒教過我!」

父女倆激戰正酣,那邊米礫又忘我了,忽然嘿嘿地傻笑起來,手還順便捶了一下地板,好像在為米砂的精彩演說而叫好鼓勵。我一隻手摸索了很久才勉強找到他的嘴並捂住,他好像只脫了韁的小驢子,正欲撒歡,又被拉住了韁繩,喉嚨里掙扎了幾下才勉強剎住笑。

「你要再不跟他分手,就在家好好反省幾天,反省好了再去上學,不然我看你也不用參加什麼高考了。」

「就不分!」米砂很堅決地說。

客廳里變得死一樣的沉寂。又過了好一會兒,米砂的聲音忽然堅定地傳來:「你聽好了,不僅不分,我還要——嫁給他——」

米砂的話音剛落,一聲巨響傳來。不知道米老爺把什麼東西給砸了。

此時,米礫的全身忽然玩命的抖動起來,我是根據周圍空氣的震動判斷的。再接下去,我估計他就是爆發性地笑出來了。害怕暴露目標,我一急,也顧不上許多,兩隻手一起出動,可是周圍太黑,找不到他的臉,更別提捂住他的嘴,只能在他臉上亂抓一氣,可是一切已經晚了——他以一種快要岔氣的乾澀的笑聲打破了這種沉默,伴隨着他的笑聲,還有尖叫:「幹什麼,疼死了,啊!——」

腳步聲迅速向我們所在的房間挪來。我絕望地放開米礫的臉,收起了我引以為豪的鬼魅派長指甲,開始拚命往床外掙扎。

米礫也不例外,他仍舊像抱着一個炸藥包一樣死死地抱着我的高跟鞋,匍匐著半個身子探到了床外。

蔣藍

此時,忽然,燈光,豁亮。

剛才在我腦海中被幻想了無數次的捉姦場景真的成為了現實,只不過主角換成了米礫和我。

米礫仍然一隻手懷抱着我的高跟鞋,另一隻手撐着地板,像一條發情的響尾蛇一樣昂起半個身子,同時抬起他滿是抓痕的臉,對着瞠目結舌的他爸和米砂,用一種狼嚎般無比凄慘而追悔的嗓音嘶喊道:

「一場——誤會啊!」

莫醒醒

全部都是灰色的,深深的灰色。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學校建築,深深的灰色的教室連廊,深深的灰色的鉛筆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

可當我沉浸在那幅素描作業里的時候,老師忽然走到窗前,一把拉開了美術教室里唯一一層帷幕似的咖啡色大窗帘。陽光匆匆傾瀉在蒼白紙張上。於是畫里鬈髮老人的皮膚和毛髮,便迅速被鍍上了一層釉質般的金。

我這才悚然驚覺,這是個晴天。

古怪的是,他的眼睛,仍然是深深的灰色,灰得叫人一看,便要沉進去。

我在畫的右下角輕輕簽上我的名字:Sandglass,然後走出了教室。

這是北京的秋天,我的大一,我一直想要剪掉的長發,我在沉睡中渴望變得安穩的呼吸,我發誓不碰的回憶,還有愛情。

對不起,請不要再來參觀我,因為我早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我。選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彷彿是中了某種咒,每天清晨七點,我會準時醒來。

有時候我想強迫自己多睡一會兒,但閉上眼睛,頭就會痛。幻覺和我的胃口一樣奇怪,你想它來的時候它偏偏不來,你欲趕走它時它卻無處不在。我常常想,人的一生是可以被切成很多很多塊的,像小說某個重新開始的章節,雖然還是一樣的主人公,但瞬間就換了新的天地,不必再提從前一句。這樣的人生,充滿玄機,有讓人躍躍欲試的渴望。只可惜這種玄機和渴望都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我更希望自己像很多正常的孩子一樣安穩長大,沒有風吹,沒有草動,平凡如一,才是幸運。

是的,我從不懷疑也不躲避這一點,我不正常。當然,我也就完全談不上幸運。

從白然離開我的那一天,我就深諳:命運的小船隨時可能會傾覆,及時抓住一顆稻草,是我不得不掌握的本事。

江辛就是我的稻草之一。

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這一個人,就像這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校園的操場上,早晨八點半的陽光讓他顯得更加地挺拔威嚴。他走近我的時候我心裏最大的感覺竟是恐懼,我以為我已經可以離他遠一些,誰知道他還是可以隨時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醒醒。」他說,「我正要去找你。」

「你怎麼來北京了?」我問他。

「來辦點事。」他說,「走,我帶你去吃早飯。」

我想跟他說我不餓。可是奇怪的是我不敢。以前對我爸我不是這樣的,我會跟他吵跟他鬧哪怕逼到最後兩敗俱傷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我變了,還是他就是比我爸更有威懾力,還是雖然他領養了我,可我們根本就不是父女,所以默默順從是我對他唯一的選擇呢?

至少是表面世上的順從。

我低着頭跟着他往校門口走去。他微笑着問我:「想吃啥?」

我說:「隨便。」

他穿得真是考究,連皮鞋都是范思哲的。其實我很怕和他走在一起,這種感覺,很怪,猶如芒刺在背。如果現在外面停了他的寶馬,那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坐枱妹。我好不容易才按住心頭這些奇怪的想法,跟着他來到離學校不遠處的永和豆漿。

他給我點了牛肉麵,還有一碗熱豆漿。北京的深秋,我已經穿高領毛衣和很厚的大衣,他吩咐我說:「大衣脫掉,快吃!」

他跟我說話總是這樣,沒有問句,永遠像感嘆號在結尾。我承認我有不良的心態,常常揣測白然和他在一起的樣子,她一定被他欺負哭過。他是如此強勢,和他生活過的這一年多里,我無時無刻不深有感觸。

記憶最深刻的是那一次我犯病,從醫院出來后,我賴在街旁最後一個路燈下,緊緊的抱着燈柱不肯回家。我哭着對他說我有病讓我去死,那晚凌晨十二點,南京的天空飄着多年罕見的大雪,路燈把積雪照得透亮,他抓住我的雙手,把我拎起來,重重地扔到他的車上。我要往車下爬,他用安全帶綁住我,腳狠命一踩油門,一路發飆,一直把我帶到隨家倉門口。

莫醒醒

南京人知道隨家倉,那是治療精神病人的地方。

他把車燈打開,指著大門對我說:「下去還是回家?我給你五秒鐘做決定。」

我的手已經握到車的門把。

「他們不會給你吃,你餓了,就啃牆壁上的灰。」他一定是在嚇我,但當時我卻覺得他沒有開玩笑,他的眼睛好像有一股懾人的光,嚇得我緊緊閉上雙眼,在座位上動也不敢動。

最後,我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後來他不再相信醫院,請了心理醫生來家裏給我治療,那是個很溫和的女醫生,簡直就不像醫生,她不穿白大褂,每次到我家穿得都像是在進行時裝表演,除了一些維C片,她也不讓我吃藥,只是陪我聊天,聽歌,甚至幫我做很難的數學試卷。我一直覺得那醫生迷戀他,因為他坐在屋角的沙發不說話的時候,醫生就會偷偷拿眼睛瞄他。後來醫生不再來了,他就用他自創的,聞所未聞的花香療法替我治病。他買來一屋子的花,把我關在裏面,要我閉上眼睛想像一個嶄新的世界。再再後來,他又請了老師來教我畫畫,要我把我腦子裏的新世界畫出來。不過這點他倒從不逼我,他只要求我畫到暢快為止,可我卻像著了迷,越來越迷上了畫畫,並且越畫越好,連老師都嘖嘖稱奇,說我天賦驚人。其實我知道,老師是拍他馬屁,哪有18歲仍有藝術天賦的學生?我只是很用功而已。

畫畫讓我忘掉一些東西,那簡直是一定的。

有時候他逼我喝一種味道特別苦的中藥,喝了就想吐,吐得全身虛脫,但吐完之後胃口卻奇怪地好起來。他很滿意地看着我吃下一大碗飯,還有他做的紅燒魚。吃完后我收拾碗筷到廚房裏洗,他開了IPOD的白色音箱聽蔡琴的歌:「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你的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懷念白然,關於白然的事,我從沒提過也從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我只知道我一次一次在他面前屈服,卻也一次一次不得不承認,他的方法,比那些從醫院裏拿回來的冰冷液體片劑要有用得多。

若沒有他,我更沒有可能考得上美院的服裝設計系。

莫醒醒

人生的前十八年裏,我從未想過我的人生會跟「服裝設計」這個詞聯繫在一起。那些小閣樓里羞澀的布片和線頭,不過是晦澀青春的一種宣洩和逃避。

可是我考上了,他找來全南京輔導高考最厲害的老師替我補習,每堂課花掉他幾百塊錢。我沒有跟他說過謝謝,他反而謝謝我聰明,說我沒有讓他的錢白花。

很奇怪,不是嗎?

「學的專業有用么,什麼時候能替我設計一套衣服?」他打斷我的沉思。

「什麼時候也不能。」我說,「因為你不會看得上。」

「什麼話!」他笑,忽然又說:「中午我去接機,你可願意陪我?」

「接誰?」我問。

「兒子。」他說,「跟他媽在國外五年了,不知道為何,我有點怕一個人跟他見面。」

我很吃驚,早知道他跟他夫人離婚,也知道他有個兒子在國外,卻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一個「怕」字。簡直就不是他的風格。

「好的。」我說。

居然這麼爽快就答應他,簡直也不是我的風格。

他有些高興地從我碗裏夾了一塊牛肉過去,然後說:「你少吃點肉,女生都以減肥為春秋大業。」

我倒是想吃胖,可惜從來沒有成功過。我私下認為,這只是他努力想要表達我的他之間親近的一種方式。不過我真的很難去親近他,縱使在高三苦讀的那些日子,他堅持不讓我住校,每天用車接我放學,然後親自下廚,替我做各種各樣好吃的菜。同班的學生都當我是公主,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美麗世界裏的孤兒,一無所有,傷痕纍纍卻還要強顏歡笑。

不是我不想親近他,而是他對我來說,其實是仇人加陌生人。

我無法忘掉那張照片上的「天涯海角」,無法忘掉是他讓白然魂不守舍地死去,無法忘掉他要她離婚,無法忘掉我的命運都是因為他而變成這樣坎坷。我恨他,更恨自己常常忘掉恨他,所以,離開他到北京讀大學的時候,我更多的是輕鬆。

白然寫給他的那些些信,一封一封,都如刺青般刻在我的腦子裏,雖屬於上一代卻依然和我息息相關的用刀刮也刮不掉的頑固的愛恨情仇。

是白然安排我到他身邊的吧,折磨他,讓他愧疚不安,讓他一輩子也無法忘掉自己犯下的罪行,白然,是嗎,是的嗎?

北京機場人來人往,由加拿大飛來的航班晚點,我和他站在那裏等。他不說話,表情看上去一如既往的不可捉摸。我當然也不會說話,我們枯站了一刻鐘,他看看手錶,招呼我說:「走,去喝點茶。」

機場的普洱價格貴得離譜,味道倒還尚可。他點了雪茄抽,被人制止,於是聽話地掐掉。我能感覺他內心的起伏。不知道父子相見,會不會抱頭痛哭?他一定要帶上我,估計是有個外人,好懂得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我還能見到我的父親……想到這裏,我眼眶忽然有些泛紅,於是低下頭裝做品茶。

「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他說。

我很怕他再繼續說下去,怕他會提到白然,因為白然,所以傷害某某某,於是我把IPOD拿出來聽,他跟我做個手勢,告訴我他將到外面去抽煙。我忽然煙癮也有些上來了,其實我很少抽,但確實學會了抽。我通常抽女煙,因為它甜絲絲的薄荷味道。每當我食慾特別旺盛時,我對薄荷味道的迷戀甚至讓我想吞食下整根香煙,好在我已經學會能控制自己。有多久沒犯病了呢,久得讓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了。我把手伸進包里,沒摸到煙,倒是摸到了爸爸的一隻手錶,離開家時我什麼都沒有帶走,除了它,它是我連接過去唯一的通道和證明。這塊表爸爸帶了很多年,上面有他的特殊的氣息的味道。我將它取出來,帶在手腕上,為防止大大的錶帶滑出來,我把毛衣往下拉了拉,這樣,便沒有人看得見。

除卻它,我幾乎丟失了所有曾經的記憶。

或者我用詞不當,應該不是丟失,而是膽小的我不敢再面對的一切。所以我選擇跟江辛走,那是我唯一生還的希望,否則,走到哪裏都是死路一條。

莫醒醒

他給了我新生,可我還是恨他,他容忍我的恨興許是想還欠白然的債。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在給自己投靠江辛這件事找尋種種「借口」,可越是這樣做我越心慌。因為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跟他走究竟是因為我已經無助到走投無路,還是因為內心涌動的復仇血液的暗示。

復仇這兩個字是我心裏時暗時明的火星,從那個冬天的11月29號,爸爸的生日,我發現那個秘密之後,它就一直躍躍欲試地燃燒,隨時準備以燎原之勢毀滅一切。

人生就是這麼怪,反反覆復,忙忙碌碌,誰也不知道究竟最後是為了誰。

一小時后我終於見到他兒子。老實說,我沒想到他兒子個子那麼高,而且,身形面孔都跟他極為相似,我只看了他一眼,便沒有再多看。他拖着一個很大的行李箱出來,長途的旅行讓他的臉色顯得有些暗沉。他走近,很輕地叫了他一聲爸爸。

並沒有我想像中熱烈的擁抱和眼淚。

他把我推上前,開始他的介紹:「這是醒醒,在中央美術學院學服裝設計。這是我兒子江愛笛生,他學攝影,在加拿大一家雜誌社工作。」

江愛笛生,有這麼奇怪的名字么?

但很快我發現江愛笛生先生本人比他的名字還要奇怪得多,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嘴角牽動算是勉強微笑了一下,就拖着他大箱子大踏步往前走了。

「我來替你拿吧。」江辛跟上去說。

「我自己就可以了。」江愛笛生用責備的語氣對他說,「爸,我都說了,公司會有車來接,你還專程從南京來,累不累啊?」

「你忘了我告訴過你我北京也有家了,」他說,「晚上一起吃飯?」

「我也想,可是我約了朋友,還有些事要急着處理。」江愛笛生看看錶說,「這樣吧,你們先在家等我,時間允許的話我一定去。」

我很多餘地跟在後面,自覺地放慢了腳步。機場人來人往,他們父子再說什麼我已經聽不見,江愛笛生很快被一個很時尚的女人接走,她和他不僅有擁抱,我還看到他輕輕地吻了她的面頰。

他真正笑起來,簡直就是江辛的翻版。

江辛幫着他把行李放着後備箱,一直看着車開走,他失落的樣子讓我心裏擁起一種說不出的快活感,我覺得我等這種感覺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我更覺得,他是故意帶我來,要給我這種感覺的。他是要告訴我,他也和白然一樣,為那份放縱的愛一直在買單。

這麼一想,我差不多就要為他的處心積慮而出離憤怒了。

莫醒醒

這是離我們學校不算遠的一處公寓,頂層,十九樓。整個房子不大,兩室一廳,約摸也就七八十平米,但顯得很精緻。

這應該是江辛為江愛笛生安排的住所。以前我並不知道他在北京有這個家。他如此用力地補償別人卻未必領情,不知道他心裏到底是做何感想。但是我發現我在心裏還是有些小小地嫉妒那個冷傲的江愛笛生,嫉妒他在國外受良好的教育,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還有一個替他安排好一切的老爸,比起我來,他幸運很多。

「醒醒,你過來。」江辛站在陽台上招呼我。我走過去,驚訝地發現那裏竟有一個小小的樓梯。像上看去,好像別有洞天的樣子。

雖然不似記憶里那個泛著楓葉色光芒的樓梯一樣老舊,但我的眼睛還是好似被針尖輕輕刺痛了一下恍惚。

我數了數台階,居然也是9級。

「我們上去看看。」江辛說完,徑自彎腰上了樓,我跟着他上去,待他扭開門把,我們走了進去,才發現這裏竟果然是一個小小的閣樓,如記憶里那個紗籠般庇護我的小小處所一模一樣,但空間更大,並且,窗子是開在屋頂的流行式樣。我第一眼看到,便深深的喜歡上了。而那張床,分明就是我的,只是換了新的床單,還有那書櫥,那鞋架,甚至——我的縫紉機。

它們怎麼會統統跑到這裏來了!

更叫人驚訝的是,當我坐在那張熟悉的床上時,我忽然看到了擺在枕頭旁的沙漏!

一年未見,它仍然通體洋溢着柔和的光澤,像曾經停留在我身上的某個眼神。那個我最親密無間的友人,她其實一直就住在我心裏,從來沒有離開過。

我如被雷擊,摔開那個沙漏,驚訝地退後。

「你怎麼了,醒醒?」他說,「不喜歡是嗎?」

「你從哪裏弄來這些東西?」我恍惚地問。

「當然是你家。」他笑着說:「我請許老師幫忙,從老家運過來的,當初買這個房子,就是看中這個閣樓,我想你會喜歡的吧。」

我失聲尖叫:「你告訴她我在北京?你答應過我什麼?」

「別激動,醒醒。」他走近我,「要相信,我什麼都沒有透露,我怎麼可能忘掉對你的承諾?」

我的心彷彿一下子撞在一塊被曬的滾燙的石頭上,倏忽燙得失去知覺,想哭哭不出,只覺得忽然生出一個又一個虛弱的水皰,讓我無法控制我自己。

「你討厭!」我沖着他一面大吼一面往樓下沖,「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很討厭,很討厭!」

「醒醒。」他攔住我,「你要是不喜歡我可以把它們都弄走,我以為你會想家,所以才這樣。」

我跌坐在地板上,捂住臉哭泣。

我承認我失態,我也必須承認,我不能看到那個沙漏,它讓我崩潰。

「你在這裏休息休息。」他說,「醒醒,我還是希望你勇敢地面對過去,因為有過去的人,總比沒過去好。」說完,他退後一步,轉身下樓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走到床邊,重新握著那個常在我夢裏出現卻被我強迫着忘掉的沙漏。曾經有多少個夜晚,我用它抵住我發燒的胃,不許自己下樓去吃東西。曾經有多少次,我希望能再把它握到手裏,重溫過去的一切。可是當它真正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卻無力承擔這份重逢帶給我的猝不及防的悲傷。

冷靜些些后,我還是有些後悔跟他發火,他剛忍受完兒子的冷淡,又要承受我這個養女的不知好歹。誰給過他體諒呢?從買房,到裝修,再到把那些傢具一一運來,不知道他完成這一切,花了多少時間?或許在我剛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或許在我告訴他我決定報考中央美院的那時候,甚至更早以前,他已經在偷偷籌備着,籌備着在這裏給我一個一模一樣的家,就像宮崎峻的漫畫里那個會自己飛翔的城堡一樣?他知道我想家嗎?他知道我想念我的小閣樓嗎?他知道我所有說不出口的秘密嗎?他怎麼連我無數次夢中的沙漏都知道?哦,他一定什麼都知道,不是嗎?

莫醒醒

我的仇人,他這麼寵我,我該怎麼辦才好?

我拿起我水晶般的沙漏對着最後一縷從天窗下瀉下的陽光,不知道在那裏呆坐了多久,直到我聽到相機的咯嚓聲。

我本能地用沙漏擋住了自己的臉,沒想到他還在拍。

莫醒醒

我更沒想到,拍照的人竟是江愛笛生,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別動!」他走上前,把我的拿着沙漏的手再次舉高,並飛快地退到門邊,「對,就這樣,讓我替你拍幾張。」

言語間,已經聽他咯嚓咯嚓又按下了無數次快門。

我把沙漏放在地上,從地板上跳起來,要去搶他的相機。

「別搶!」他的語氣和他父親一樣地霸道,「讓我給你看,你再決定刪不刪!」

他端着他的相機,送到我眼前。的確,閣樓天窗里傾瀉而出的黃昏日光在他的鏡頭下美得不可思議,我手裏的沙漏更是變成了彷彿鑽石般剔透光明,而我臉的輪廓也在這種奇異光線下變得格外的清晰分明,好像都不再是我。

攝影真是個奇怪的玩藝!

「挺好。」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屏幕說,「我爸的眼光一向不錯,你是他親女兒嗎?還是某個女人帶來的繼女?」

看來他對他父親的狀況一無所知。但他這種口無遮攔的說話還是傷害了我,於是我反唇相譏說:「那你是他親兒子嗎?還是某個女人帶給他的養子呢?」

「哈哈。」他笑,「牙尖嘴利的,這點倒是跟他像。」

我不想再理他,把沙漏撿起來,放到我隨身帶的小包,站起身來下了樓,他很快也跟着我一起下來,不過他也沒理我,只是搗鼓他的相機。搗鼓完了,他就自顧自泡了一杯茶,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像模像樣的喝起來。其實我也渴了,但他似乎沒打算關心同在一個屋檐下的我。是他沒在國外學會怎麼做一個紳士,還是所謂的攝影師都是這麼拽?我對他的印象壞上加壞,所以更加坐立不安。江辛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見我四下張望,江愛笛生說:「你是找老爹么,他去樓下超市買點小蔥,他要露一手,燒魚給我們吃。」

「我要回學校了。」我抓起我的包,冷冷地說:「麻煩你告訴他,我晚上有課,先走了。」

「那他會失望的。」他走到廚房,拉開冰箱的門給我看說:「你看看他做足了準備,兒女同堂,我想他等這一天一定等了很久了。」

有這麼惡毒的兒子嗎?

「你閉嘴!」我大聲喝斷他。

「我知道我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可是我也沒想過要被誰喜歡。」江愛笛生坐回沙發,悠閑地品了一口茶說,「我早聽說過我老爹有個私生女,他把你如此張揚地帶到我面前,我想你也應該明白是什麼意思,他老了,需要安全感,需要他的一切都被承認。我回國的時間也不長,也不想那麼殘忍,就依了他吧。不過我把話先說好,我這人演技一般,請你多擔待,要讓老人家欣慰,恐怕還是得靠你們女孩子家,你說對不對?」

我真服了他,在國外呆這麼多年,居然還能順暢地講出這麼多一語雙關明嘲暗諷的中文句子。

我背起我的包,正要大步走出去,卻看到門口正站着的是手裏拎着一小袋蔥的江辛。隔着一個防盜門的距離,他面無表情,好像對剛才發生的一切什麼也不知曉,我好不容易控制住就要滾滾而下的眼淚,預備不顧一切往外沖,卻被打開門的他攔進屋裏。

「吃完晚飯我送你回去。」還是那樣不容拒絕的語氣,門在他身後合上了,我竟然沒有勇氣去把它拉開。

從前,拉開門,逃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留下一聲「砰」作為最嚴重的警告和叛逆,是我最擅長的本領。可我現在沒有施展的餘地。

他回過頭對我說:「醒醒你跟我來,來廚房裏幫幫忙。」

他一定看到了一切,可是他以無招勝有招,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要修鍊多久的人,方能達到這樣的萬事不驚呢?

「我還是第一次在這裏做飯吃。」他說,「會煮飯么,你先把米淘上。」

儘管心裏很不舒服,可是看着江愛笛生那一張比我還要不知好歹的黑臉,我又覺得我不應該在這時候離開,吃飯就吃飯唄,最好能把他喝的湯下點瀉藥,不給他點色彩瞧瞧,他還以為我會任他捏扁搓圓敗在一個所謂的「海龜」手上!

莫醒醒

那天的晚飯很豐盛。他的手藝還是那麼好,吃了數天學校飯菜的我胃口大開。他不停地替我們挾菜,滿意地看我們吃。

江愛笛生說,「我媽一直念着你做的紅燒肉。」

江辛笑:「等她回國,我做給她吃。」

「這要看緣份了,」江愛笛生說,「您忘了?您傷她太深,她發誓永遠不回。」

「呵呵。」江辛轉了話題,「你媽昨天跟我通電話,說你跟一個洋妞好上了?」

「差不多吧。」江愛笛生說。

「洋妞我就是看不慣,要娶就娶個正正經經的中國老婆。」他嘆息,想不到他竟然這麼傳統。

「我媽就比你開通。」江愛笛生說,「她還催我結婚呢。」

江辛不高興地說:「你媽自己都變洋妞了,當然。」

父子倆短兵相接,話裏有話,整場飯局最沉默的是我,一句話也沒說。江愛笛生先生偏偏愛惹事,轉頭問我說:「你母親大人呢?難道也被逼得遠走他國了?」

「笛生!」江辛喝斥他,「住嘴!」

我把碗放下,站起身來,努力微笑着問江愛笛生:「我想知道,如果遠走他國和命喪黃泉給你選的話,你會選哪一個?」

江辛看着我,臉色突變。

江愛笛生有些疑惑地盯着我,我知道他在反應我話里的意思。

「江先生。」我說,「如果你認為今天羞辱我可以替你母親找回點公道的話,我想告訴你,你實在是找錯了對象!」

說完,我把面前的碗輕輕一推,冷靜地說:「二位慢用,我先走一步!」

沒有人追上來。

我卻記得他最後的表情。

那是他心碎的表情,也是他自找的心碎。

所以對不起,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對不起。我只想保全我自己,保全我的自尊,白然的自尊,我父親的自尊。

我希望七月十七,成為一個永遠的歷史。任何人敢要翻起它,就別怪我對他不客氣!

莫醒醒

十二月的第一個周末,我第二次見到江愛笛生。

那天我正好出了一些小狀況,一是得了重感冒,咳嗽流鼻涕難受地要命。二是收到某男生的鮮花。那個男生是設計學院的,除卻少有的幾次大課我們一個教室之外,平時我跟他見面的機會都很少。他不僅送我花,還給我老土的情書,上面寫:莫醒醒同學,你超凡脫俗,讓我心之神往,晚上請你吃飯,賞臉請回電XXXX。

我當然不會回電。下午的時候,我把手機關了,把頭蒙起來在宿舍里睡大覺,期望能捂出一身汗,讓病快些好起來。那天我一反常態做美夢,我走入很大的花園,繁花盛開,一朵又一朵,花香迷人極了。天藍得不可思議,白雲一朵一朵地從天上掉下來,掉到我身上,讓我全身都覺得癢酥酥的,如此好夢沒料到居然被人擾醒,宿舍的門被人敲得震天響,我睡眼惺松地爬起來,發現是隔壁的一個女生,大聲對我說:「莫醒醒,樓下有人找!」

我走出宿舍門,趴到陽台上看下去,居然看到了江愛笛生,他穿着牛仔配襯衣短夾克,還圍一條圍巾,背一個黑色的大包。像剛剛釣完魚回來。

他怎麼來了?討債還是找罵?

他朝我招手,那姿勢和感覺和江辛簡直如出一轍。

我回到宿舍,強撐著換了衣服,到樓下的時候他已經候在大門邊,對我說:「有空嗎?想跟你聊聊。」

我正燒得發暈,緋紅著一張臉答他:「繼續尋仇?」

「那天的事,很抱歉。」他說,「是我不好,鬧了個不歡而散。」

真不知道是撞了什麼邪,難道是被江辛逼來的?那天後我跟江辛只通過一個電話,他告訴我往我卡上存了些錢,並說會在北京住一陣子,希望我有空能回家。

我當然沒回去過,那是他跟他兒子江愛笛生的家,跟我沒什麼關係。

「我是誠心的。」他說,「父親都跟我談過了,我了解了一切。」

「好吧,」我說,「你的道歉我接受,沒事我就上去了。」

「等等。」他拉住我,「你怎麼了,是不是在生病?」

他伸出手自然地握住我的,攤開我的手心,放在他的額頭上不到一秒,就驚呼:「發這麼高的燒!」

我把沒有知覺的手指從他額頭上撤回,可沒等我調頭走開,他又上前一步把手背放到我額頭上,搖搖頭說:「起碼四十度,必須去醫院。」必須?!真是好笑,我自己的身體難道要他負責嗎?他未免太操心了,和他爸爸一樣。我掙脫他往轉身往樓上走,他拉住我不放。我們正在拉扯,有人忽然從旁邊闖出來,俠士一般大喝一聲:「放開她!」

是那個送花的男生!

江愛笛生仍舊拉着我不放,那個男生乾脆卷著袖子捏著拳頭怒氣沖沖的走了過來。

「哈哈。「江愛迪生一點跟他搏鬥的意思都沒有,終於在拳頭落在他臉上之前放開了我,拍拍那個男生的肩膀說:「勇士,打架之前請先把病人送去醫院。」

「什麼?」男生瞪大眼睛看着他很久才如夢初醒地走到我身邊說,「莫醒醒,你生病了?!那我們趕緊去醫院!」說完,他背對着我,半蹲下去,手還對着我一招一招的,做出一幅要背我的樣子。

我氣得倒退一步,無話可說。在周圍經過的女生眼裏,一個穿着臃腫的紅臉女生,一個半蹲著的男生和另一個抱臂站在一旁的男生,一定是發生了非常值得推敲的故事。

冷風把我本來就沉重的頭吹得更加沉重,我實在受不了,轉身又要走,沒想到他也往前一步,於是我一下子撞在他身上,眼冒金星,腳下不由自主一滑。他趁機拉開我說:「看來你不喜歡他,那就由我帶你走。」

說着,他出乎我意料地把我一把夾住,摟到他腋下,幾乎是押解出了校門。

不得不承認,他的懷抱,在我身體不適的時候,還是有些溫暖和妥帖的,而且,還讓我有一些不想推開的可恥念頭。不過,我最終還是推開了他。他不計較,取下他的圍巾對我說:「要不我拉着這頭,你拉着那頭?我怕你摔倒。」剛剛心情有些平復的我又忽然生氣了,甩掉他的圍巾一個人大步走在前面。

莫醒醒

我一直走到校門外,他追上來,用那條圍巾緊緊勒住我,一直把我勒到他面前,惡狠狠地說:「你還往哪裏走?還不乖乖跟我去醫院?」

剛才的嘻皮風格轉瞬即逝,又恢復惡人形象。

我憑什麼要乖乖?他以為他解釋了我就一定要原諒,他以為他在飯桌上自以為是的刻薄用一句「抱歉」就可以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除卻認「賊」作父別無他選的莫醒醒乖乖?

豈有此理!

仇人的兒子,要你來扮什麼古道熱腸?

我用我在冷風中幾乎睜不開的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了他一眼,然後猛的推開他。他史料未及,往後倒退了好幾步,手上的圍巾也掉在了地上。

我踩着他一定無比昂貴的圍巾,義無反顧地往前方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覺得頭腦無法再驅使雙腿,手腳冰涼得沒有知覺。我終於停在路邊,喘了幾口氣后,我又不得不繼續我的腳步。因為我分明看到,他就在幾十米開外,和我隔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而且他看上去絲毫沒有任何累的樣子,見我停下,還用手裏的圍巾對我揮了揮。這個發現讓我猶如墜入深海般絕望。記憶中的某個酷夏時節,陽光蒸發了天地間所有水分,除了疲軟的樹葉和倔強的我,只剩下身後那個一直堅定跟隨的腳步。西落橋邊,他終於走到我跟前,用冰紅茶觸碰我灼熱的胳膊。他滿頭滿身的汗,仍然笑着對我說:「1小時47分,原來你是運動健將。」我其實一直沒法忘記,沒法忘記他的微笑和眉眼,像沒法忘記他喂我稀飯時輕輕囑咐著說:「小心燙。」

小心燙,小心燙……

我眼前又恍然浮現起那年南京的冬夜,彷彿周遭又飄起幻覺般的鵝毛般大雪,他衝過來,將失去理智的我推出車海,他好像跟我說了句:「醒醒,我把一切都還給你了。」

還給你了,還給你了。

幻覺又來了,無法抵擋。耳畔依稀傳來呼呼風聲里江辛一聲比一聲嚴厲的怒吼:「給我回到車上去!回到車上去!」我搖晃着腦袋,好想把一切與愛恨有關的話語和面容都抹盡,揮散,讓我忘了我是誰,讓我忘了我來時紛亂的腳步。腦袋終於彷彿岩漿侵入般灼熱,視線也暈暈糊糊地發脹,我好想就一頭栽在路邊的那棵樹下面,死死睡過去……

莫醒醒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在輸液。

我的左手臂,被黑色的圍巾緊緊纏着,幾乎感覺不到冰涼液體的侵入。

頭痛已經好了很多,我看了看身邊,他不在。輸液瓶中的液體已經滴盡。

我自然抬頭尋找他的身影,才發覺他正帶着護士來。

「醒得很是時候。」在護士幫我拔針時,他微笑着對我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真正的。輸液室里溫度高,他自然地把襯衫的紐扣解開幾個扣子,我漸漸復甦的嗅覺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香水的味道。

他也喜歡薄荷?我有些驚訝和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努力嗅了嗅。這一嗅不要緊,我的鼻涕不知道怎麼回事流了出來,我非常尷尬,手還被護士握著,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立刻發現了,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深灰色的手帕,輕聲對我說:「不要動。」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我擦掉了和我的心情一樣尷尬的我的鼻涕。

他用深灰色的手帕,是深灰色。

而且,那上面無可救藥地有一股比空氣中更加濃烈的薄荷味道。

他把手帕一卷,隨意的放進自己的口袋裏。

「跟我回家。」我仍然沉浸在那股恍惚的薄荷香里,他已經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這樣說道,「過完這個周末,我再送你回去。」

在薄荷香氣的指引下,我終於跟着江愛迪生回了家。

華燈初上的北京城裏,除了喧鬧的交通和永遠有話說的電台節目主持人,一切都是最靜默的。

包括計程車里的我。其實我仍然在回想剛才的暴走,為什麼他不追上來直接把我打昏再扛走呢?這樣他或許贏得更徹底些。

愛迪生倒是心情不錯,與一樣聒噪的司機談論衚衕的歷史。

多多少少,我對這樣的獨處感到有些彆扭。所以在他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差一點就奪路而逃了。然而,就在他打開門亮起燈的那一剎那,我看到窗內一根細長彷彿晾衣繩的線上,用夾子夾起的照片。

那是我。

我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揚起頭,凝視那些照片。

他配合地把日光燈滅了,亮起了暖黃色燈。

他在我的身後抱着臂,笑着用讚歎的口吻說:「這是我回國后第一批力作,哈哈。」

他看上去很自戀,我是從窗戶的反光里看到他的表情的。但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回頭。

他沒有多做停留,而是一邊走向廚房一邊大聲說,「意大利麵如何?我會煮得爛爛的,加多多的咖喱,融化你的牙齒。」

我伸出手,毫不猶豫地把那些照片統統摘下來,收好,緊緊地握在手裏,然後飛奔到我的閣樓上去。

我彷彿盜竊勝利一般的喘著氣,將照片藏在枕頭下面,又忍不住把它們拿出來,就著天窗的月光,一張張仔仔細細看過去。照片有的被他做舊處理,有的是黑白,無論哪種光線特效下的我,都有一種說不清的,奇異的美。老實說,雖然他的着裝風格古里古怪不成體統,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攝影技術。可技術再好,他也是個不禮貌的藝術家,不值得尊敬。這樣想着,我又心安理得地把照片塞進床頭的小柜子裏,整了整衣服,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往樓下走去。

樓梯只走了一半,他就探頭出來,說:「你偷了我的照片?」

我不置可否地轉過頭去,緊抿著嘴唇。他反而快活的笑了,真是一個十足的缺心眼。

我仍然站在台階上,他已經端出了兩盤色澤誘人的麵條,已經幾步走到我身邊,大方地對我說:「請坐。」

我在台階上坐下。

江愛迪生在我左後方坐下,把其中一盤面遞給我,又分給我一根銀叉,然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我背後披上一件他的大衣。

「滿天繁星,不欣賞實在太可惜。」他抬起頭,讚歎地說。

那件衣服上滿滿的薄荷味道,像一個隱形的圈套,把我牢牢鎖在這片和露台相連接的台階上。

莫醒醒

我看向天空,果然,平日鮮見的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小不一,卻都趕在今天,在這個北方工業城市的天空聚集。顆顆明亮,潔白的光芒彷彿來自切割優良的鑽石。

很小時就聽過傳說,一顆星星隕落,一個人便死去。如果傳說是現實,不知在這廣袤天空裏,代表我的那一顆星,在哪個方向?又能閃爍微弱光澤到何時呢?

唯一可確定的是,它的身邊一定沒有別的星星看護,它正孤獨地看着我,正如我在苦苦尋找它。

莫醒醒

我又陷入痴想,他不客氣地把他的叉子伸進我的盤子裏,叉起一塊洋蔥放進嘴裏,閉上眼享受了片刻才睜開眼,用一種無與倫比讚歎的口吻說道:「不愧是江愛迪生做的,實在是太棒了,快嘗嘗。」

我叉起一塊意大利麵放進嘴裏,味道差強人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失去知覺的味蕾在作祟,我遠沒有他吃得香甜。

倒是他身上,仍然揮之不去的薄荷香水味,讓我略有些失神。不知道為什麼,他看上去沒有第一次那麼囂張和討厭,除了一些痕迹太重的假幽默之外,沒有特別叫人厭惡的地方,不過,誰知道這是不是另一場有預謀的暗算?無親無故無人幫的我還是小心為妙。

「你要多做運動。」他說,「這樣才會健康。」

「哦。」我說。

「明天我就去川西採風。」他說,「聽說那裏的冬天別有風韻。」

「哦。」我繼續含糊的回答。

「以前看過一個記錄片,弄得我對川西很嚮往。」他忽然把頭湊近說,「要不你陪我去?」

這是一個和壞天氣一樣讓我措手不及的邀約。不過,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玩笑,哪有第一天邀請別人,第二天就出發的道理?所以,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迴避了他饒有興趣得眼神,只顧舔着手中的叉子,就當沒聽見。

「你的沙漏呢?」他並不介意我的不禮貌,而是忽然笑着問我。

我下意識地回頭張望,又看到那扇通向閣樓的門,心裏湧起一股安寧的感覺。

「是你的寶貝吧,能不能告訴我它代表着什麼?」他問。

「遺忘。」我下意識地吐出這兩個字,忽然反應過來在他面前這麼說話顯得太過嬌情,於是又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我瞎說的。」

真要命,還是閉嘴地好。

不知道是不是很少主動去和別人溝通的緣故,我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不擅言辭。

我還在發愣,他卻毫不客氣地用他的叉子敲敲我手裏的盤子說:「吃掉!」

好不相似的父子,我簡直被那一模一樣的語氣嚇住了。可這偏偏讓我想到和我患著一樣絕症的白然,那個竭盡全力把番茄塞進嘴巴里的婦人,那時候如果是江辛陪在她身邊,她會不會好起來呢?

愛迪生看着我茫然的表情,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又神遊了?你的面冷了,不過,你可以要求我替你再熱一下。」

我覺得我就要分不清楚他和他。但不管是誰,他們對我的好都一樣地讓我痛苦,讓我窒息,我沒有再吭聲,而是飛快地把一盤面吃了個精光。

「喀嚓!」我又聽到了熟悉而討厭的照相機聲音。再抬頭,他已經跪在最低一節樓梯旁,後背靠着扶手,再次按動了快門。

這次絕對不能原諒他。我丟掉了手中的勺子,衝下樓梯去奪他的相機。讓我意外的是,他並沒有逃開,而是笑呵呵的看着攥緊拳頭的我。

他大方的把相機遞給我,鼓勵地說:「砸碎它,來。」

「你以為我不敢?」我大喊。

「喀嚓」這致命的快門,又在我臉上的表情還來不及收回時響起,一片白光閃爍之後,我的雙眼幾乎盲掉。我震驚加絕望,氣餒地跪倒在地板上。

「對不起,」他俯下身子,將照片調到剛才我狼吞虎咽的那一張上面,在我耳邊輕輕說:「誰叫我是攝魂師呢。」

我不得不承認,他拍出了我的魂。棗紅色燈光下,我皺起的眉頭和彷彿在被我虐待的食物,都以鮮明的狀態呈現在底片上,被永遠定格。

他伸出手輕輕抹掉我嘴邊的番茄醬,說:「我去洗碗,你去休息。」

那晚我沒有回學校,而是睡在小閣樓里。

這個夜晚沒有想像中難挨,江愛迪生收拾完廚房之後,把葯和開水送到我房門口,敲門。我起身把門打開一道縫,他徵詢地說:「要不要我喂你?」

我嚇得趕緊接過來,關上了門,就像關上了我又要迫不及待泛濫的記憶。

莫醒醒

喂我吃藥的男生,是留在我十七歲章節里最後的省略號,從他為我衝進車海那一刻起,故事就永遠不會再有續寫。

我要懲罰我自己,懲罰,永遠不停息地懲罰我自己。

聽着江愛笛生下樓的腳步,我才發現我忘記把大衣還給他,於是我把它掛在我房裏的門把手上,淡淡的薄荷味充滿了閣樓。

他沒再問我要那些照片,彷彿知道我回來就是要拿走這些照片似的。又或者,他根本就是為了把這些照片送給我,也許他那裏已經有無數備份了。這讓我一下子泄了氣,沒有絲毫獲勝的感覺,而是非常沮喪,甚至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些羞愧。但我終究沒有把這些照片再還給他。

天窗果然透出清冷月光,在乾淨的被子上照出一塊小小的光斑,但並不可怕,反而出奇的讓我感到安全。如果這直射而下的月光,是通往回憶之門的神秘地帶,只要站在原地不動,就能置身過去種種,想要回到何時就能回到何時。那我一定要它帶我到八歲之前——西落橋上的蔣藍把仇恨的口水吐在我身上之前,如果不能回到那時,那絕不踏足時光機器半步。絕不。

我在充斥着薄荷氣味的空氣里睡了過去。

莫醒醒

一夜無夢。

醒來的時候看錶,赫然是九點一刻。

我疑心是我爸的舊錶出了問題,再拿出手機看,居然還是九點一刻。

我的心滾過一陣小小的熱流。一定是這種感冒藥有助眠作用,否則,我怎麼可能擁有如此舒服和安定的睡眠呢。小閣樓里沒有梳洗的地方,我只簡單地梳了頭,穿好衣服下樓,才發現江愛笛生已經走了。

桌上留着一張紙條和一把亮晶晶的鑰匙。紙條上的話是:「有空替我來照看一下這裏,記得按時吃藥。YOURSEDISION。」

他的中文英文,寫得都很漂亮。

我握著那枚鑰匙,將其小心地放進了我包的內袋。

我並沒有打算常來。

從前連家都不願意回的我,在這個根本就沒有「家」可言的偌大北京城,更不可能妄想去擁有什麼家的感覺。

那不過是誰誰誰的一廂情願罷了,雖然,他費勁心機要寵我若親人。

所以,事實上是,自從江愛笛生走後的一個多月,我都沒有去過那個房子。我很忙,我開始仿照許多讀服裝設計的同學那樣,跟網上的一些私人服裝作坊聯繫,問她們是否需要人手,同時接一些家教的活,教小學生畫畫,還有寫作文。做家教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收入也不算高,但是至少可以讓我少去碰卡上的那些錢。

並且,這段時間裏,學校里開始傳出關於我的謠言。那個送花的男生一直在網上查我的消息,撅地三尺,居然查到了天中的論壇上,在舊貼子上翻出了一些我的照片。於是,關於我是「拉拉」的消息就這樣不脛而走。這樣一來,他追不到我並不是他的失敗,而是我本人的某種取向有問題。

奇怪的是,我沒有憤怒,只是有些許的失望。或許是因為從在天中開始,我對各種奇怪的眼光早已習慣。對沒有朋友的生活也早已習慣,所以,才會如此安於天命吧。稍許的失望,只在於原本以為在藝術院校里,女生們視野會開闊得多,風言風語沒有市場,結果發現並不是這樣。流言無論在哪裏,都是傷害人最厲害的武器。

稍有空閑的時候,我喜歡到畫室里畫畫,畫畫不是我的專業,但那間畫室讓我安寧。厚厚的窗帘一旦拉上,我心裏深灰色的秘密就會如同裊裊霧氣般釋放出來,讓我可以得到暫時安靜。偶爾,我也會去校門口那間叫「最初」的畫廊看看,那裏長年掛着一幅畫,叫《一隻不會飛的鳥》,我真的很喜歡那幅畫,不美的少女,長了鳥的身子,紅唇似血,黑髮如瀑,用固執的眼神望着夜空。可是店主說這不是真品,所以不賣。不過她告訴我畫這幅畫的人叫夏吉吉,她在我們學校讀過書,而且已經成了一名著名的畫家。

我在網上搜索夏吉吉這個名字,果然找到她的很多畫。但是關於她個人的介紹幾乎為零,真是低調得可以。可我卻發瘋般地愛上了她的畫,到處尋找。我總覺得她的每一幅畫都能說到我的心裏去,她最擅長水粉淡彩,偶爾畫油畫。用色時而冷艷奇崛灼人心魄,時而淺淡勾勒近乎虛無。她一定比誰都深黯孤獨的力量,所以,才能畫出如此脫俗落寞的景物和人。每一幀飽含孤獨和堅韌的畫,都像劍一樣刺穿我的心臟,痛,卻也同時讓我得到如釋重負般的快樂。遺憾的是她只舉辦過寥寥幾次畫展,更不參與訪談,連她的畫冊都找不到,聽說它們只在香港出版過,我只能在網上搜到少許資料,可畫冊的扉頁上的句子讓我差點淚如雨下。

這個天才的女子說:失去一切都不可怕,怕只怕我們抵抗不過回憶。

冬天是真真正正的來了,我從來都沒遭遇過如此冷的冬天,老天恨不得冰凍一切,就連閉着嘴巴在室外走久了,嘴唇隨時都會有粘上的危險。每周有兩堂家教的課需要穿越半個北京城。每天下午四點放學后我穿上厚厚的大衣從學校出發,等我再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點多鐘。我不習慣在學生家裏吃飯,於是都是路上隨便買點吃的,或者餓到宿舍里給自己泡碗面。

莫醒醒

我帶着一種近乎於自虐的心情整天忙碌,不許自己覺得自己苦。

寒假快要來臨的時候江辛給我打電話,問我何時放假,並說替我安排好機票。我支吾著說學校有一些活動,我可能就不回南京了。誰知道他答我:「也好,那我們就乾脆在北京過年算了。」

他總是這樣一廂情願,把我當成他的家人。可我卻一直幻想着,可以有展翅高飛的那一天,離他遠遠的,從此再不相見。聽上去絕情絕意,卻也是我對他對自己的一種償還。在這些無望的日子裏,我還是維持着我的微薄的理想,不想輕言放棄。

「我又往你卡上打了錢。」他說,「冬天的衣物,你自己添置一些,我有點忙,估計快過年了才能去北京。」

「不用費心。」我說,「我很好的。」

「醒醒。」他嘆息說,「其實你念大學后我其實我一直不習慣。」

「噢,我要上課了。」我說完這句,有些慌亂地把電話給掐了,我就是聽不得他在電話里那樣跟我說話,像是我的父親,我如假包換的親人。我恨自己會心軟,忘掉那些仇恨。不,絕不能讓他如此遂心,絕不。

失去一切並不可怕,怕只怕我們抵抗不過回憶。

其實那天是周四,我一周里最清閑的一天,既沒有課也沒有家教。我穿好一個冬天都沒有換過的藍色大衣,收拾好東西,準備去畫室打發一個下午,我剛走到畫室門口就看到那個男生,他站在那裏,死死地低着頭,像是在等我,又好像不是。

我繞過他想走進去。他卻忽然抬起頭大聲喊住我:「醒醒,莫醒醒!」

我停下來,看着他。

他臉色很灰,用絕望的聲音對我說:「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希望能了解你的一切,所以才那麼做,卻沒想到有那麼多八卦的人,把事情傳得完全走樣,你要相信我!」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說完,我往畫室里走去。

「真的不是我的初衷。」他拖着哭腔對着我的背影喊道,「我發誓,請你一定要原諒我!莫醒醒,你一定要原諒我!」

我沒回頭,也沒有吱聲。

他站在教室門口,一直望着我,也不走。

莫醒醒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學校建築,深深的灰色的教室連廊,深深的灰色的鉛筆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我低頭畫畫,卻管不住自己的心,這個美術教室平時很少有人來,在這麼冷的天氣,又背光,所以靜得出奇。不過我相當喜歡它的靜,可以讓我專心臨摹夏吉吉的畫。當我在一張白紙上用力地塗抹色彩的時候,我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我的胸前應該有一塊彩色的圍巾,如果它在一片深灰中像一團五彩的火焰一樣跳躍起來,這個冬天可能就不會那麼寒冷了。

我是那麼的懼怕冬天,卻偏偏選了這麼一個北方的城市來讀大學,真是蠢到家了。

或者,我可以替自己設計一條圍巾?小閣樓上的縫紉機,我好久沒用過了,不知道還好不好使呢?

停下這些想像后,我完全沉浸在畫里直至日頭西沉我才關燈走出畫室,天上有細細的雪飄落。我紅色的短靴有些漏,雪水冰冷地滲進我的鞋底,綿延不絕的涼意讓我禁不住顫抖。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就要拐進女生樓的時候,黑暗裏忽然冒出一個身影,我一眼就認出還是那個陰魂不散的男生。他顯然喝過酒了,嘴裏噴出濃烈的酒味,語無倫次地對我說:「莫醒醒,我喜歡你,就是還是喜歡你,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你告訴我,我怎麼辦呢?」

他的手搭到我肩上來,我尖叫一聲推開他。忽然他跪在我面前,全身痙攣似的抖動了一下,居然吐了起來。伴隨着一陣古怪的惡臭,他吐出的穢物頓時濺滿我的紅色短靴。這一下,他彷彿醒了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亂伸出手要替我抹去腳上的污穢。我拚命搖頭,往後退讓,他卻挪動膝蓋步步逼近我,嘴裏還在含糊不清地說着:「對不起。」雙手卻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了我的腿。深深的絕望和恐懼佔據了我的心,我忽然想起家鄉的那個小巷,少女時代那個無比驚悚的夜晚。污濁而溫熱的空氣和不堪回首的回憶彷彿變做一隻強有力的手,將我狠狠一推,我頓時生出力量,奮力抬腳,向他的臉踢去。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一聲慘叫,跌倒在骯髒的雪水裏。他並不爬起來,只是笑,放聲大笑。開始有經過的同學湧上來圍觀,我從地上撿起我的包,冷靜地脫掉我的臟靴子,連往垃圾筒里扔的勇氣都沒有,就光腳踩着冰涼的雪水,轉身,飛快跑進了女生樓的門洞裏。

那個晚上,我雙腳冰冷,再也未暖過。即使用厚厚的棉被把它們包起來,即使灌了熱水袋在上面用力揉搓,即使用一瓶瓶熱水去泡,那種冰涼至徹骨的感覺都一直伴隨我,只要一想起,全身就打一個寒戰。宿舍里空無一人,她們都有自己的狂歡。我從包里摸出一根煙來點上,慰藉自己的情緒。當我點燃那支香煙時,打火機的光芒卻無形中照亮了那個沙漏。在沒有開燈的宿舍,它被紅色的火星渲染,閃著顫抖的橘黃色光芒,彷彿一隻等待被愛人吹滅的幸福蠟燭,給我奇異的力量。

我掐斷了煙,捏着它,重新躺進了被窩裏。

我沒有一個夜晚,比這個夜晚更加想她。那個眼睛大大的,笑起來像個天使一樣的女孩。那個用刷子洗刷自己身體的夜晚,她是如此珍視她的純潔,珍視到連渺小如我的人都恨不得可以保護她。所以,她是幸福的吧,她一定是的吧。只要她的王子可以珍視她的純潔,守護她的幸福,我丟掉生命都在所不惜,我發誓。

我以為事情會這樣過去了,卻沒想到沒過幾天,校園裏傳出新聞,某男生喝多了,提着把刀在校園裏要追殺同宿舍的男生,差點把人家的頭都砍下來。事情鬧得很大,因為見了血,那男生被勸退學。我也被學校找去問話,那次問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招惹上這種魯莽而膚淺的男生,對一個女生來講並不是一件驕傲的事,所以你的沉默不能說明你的高貴。」

訓導主任極盡刻薄之能事,可惜不能撼動我淚流滿面。後來那男生來了,酒醒后的他看得出對此事非常後悔,他只是看了看我,說了句,跟她沒任何關係,就再也沒說話了。他的父親站在他身後,一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農民,不停地跟老師和領導們彎腰求情,說着好聽的話。

莫醒醒

我的心忽然就疼起來。如果我可以幫他該多好,可惜我自身難保無能為力。

男生最後還是被開除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只收到他叫人轉給我的一條短訊:我不會放過那些八卦豬!

我可惜他的命運,但這不是我的錯,我不會認這個錯。

「那個莫醒醒,悶騷型,不能惹。」那天我回宿舍的時候,聽到她們這麼評價我。

「再說一次!」我把我的包扔到床上,大聲對那個東北胖女人說。

她冷冷地看着我,重複:「悶騷型,咋了?」

我端起桌上一杯不知誰喝的水,直接潑到了她的臉上。她抹了一把臉之後要我道歉,一邊嚷嚷着一邊來撕扯我的衣服。我個子比她小又比她瘦很多,肉博當然不是她的對手,很快就被她一下子壓到了床上。

我這才見識到學藝術的女生到底哪點厲害。

「聽說你喜歡女人。」她惡狠狠地壓着我,惡毒地說,「這種感覺你是不是很爽啊?」說罷,她還在我臉上摸了一把。

我掙扎著,從我的口袋裏摸到一支圓珠筆,對着她的脖子就戳了下去。她乾嘔一聲放開我,捂著脖子起身,往後退了好幾步。

算她好運,那是只有蓋的筆,不然,鮮血一定會從她脖子裏噴濺出來,讓她死得相當的難看。

我們打架的時候,宿舍里還有另兩個女生,但她們都沒有上來勸阻。喜歡看戲也好,至少我想她們會看懂我的確不能惹,至少不會再有人膽敢來擾亂我的生活。從前的溫吞性格,只在人不犯我的前提下,而正是寄人籬下,教會我如何自保求生。

特立獨行是我註定的命運,好像夏吉吉畫里的那些女子們,看上去低進塵埃里去,眉間卻有別人無法企及的驕傲。

有什麼不好呢?

沒什麼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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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全集-饒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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