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話「小仙女裝店」VS「倫語裝修工作室

我叫唐小仙,中國人,依中國人的舊俗而言,我今年三十一歲了。不過,舊俗是應該載入史冊,而不應該沿用至今的,所以,我唐小仙還不足三十歲。我未婚,每當我媽質問我為什麼還未婚時,我就說:「如今流行的是大仙、半仙,可您偏偏給我取名小仙。小仙是不流行的。」

今天,我的「小仙女裝店」正式開業。

三十平米的店鋪中,只有我一個人依偎著暖氣,含情脈脈地像是依偎著一個男人。店外,大雨傾盆,我的新招牌受着洗禮。招牌是黑底銀字,我剛剛撐著傘出門勘察了一番,黑漆已經褪了色,滴滴答答地染在了銀色的「小仙女裝店」五個大字上,弄得仙不像仙的,倒頗有些妖魔鬼怪的風範。為了節約開支,這招牌是我和蔣大哥親自製作的,如今,也只好啞巴吃黃連,把苦汁往肚子裏咽了。

蔣大哥的大名是蔣有虎。我問過他:「有沒有狼?有沒有獅子?」

蔣大哥面紅耳赤:「沒有,只有虎。」

為了慶祝我的女裝店開業,孫佳人讓花店送了花籃過來。可惜,天公不作美,它只好杵在了店內。

孫佳人給我打來電話:「有沒有收到我送的花圈啊?」

我啐她:「呸,你送的那叫花籃,不叫花圈。」

孫佳人含糊:「哎呀,都一樣啦。」

我說:「收到了,就在我眼前呢。」

她說一樣就一樣吧,總有一天,當她把花籃送到逝者親人的手中時,就會知道不一樣的。

孫佳人在那邊小聲說道:「不說了,我要開會了。」我的哦字還含在嘴中,她那邊就掛上了電話。而我這邊,只好繼續抱着我的暖氣,賞雨。

孫佳人是我的同事,不,準確地說,是我的舊同事。我與她在赫赫有名的「金世證券」共事了不多不少足足四個年頭。她小我兩歲,今年不足二十八。當年她初入公司時,我已經是打拚了兩年的老人了。上司把她交給我,讓我帶帶她,之後,我就帶着她一路攀升。直至今日,她的頭銜從見習變成了初級,又變成了中級。自然而然,我的頭銜,也攀升到了高級。

不過,我有眼不識泰山,竟沒有識出孫佳人的「蛇蠍心腸」。是她,就是她,「恩將仇報」地逼我走出了「金世證券」的大門,而且一去就不必復返了。而孫佳人逼迫我的方式極其隱蔽,也極其不費吹灰之力。她只是,結婚了而已。

在孫佳人結婚之前,我已參加過九場同事的婚禮。我就好比是一鍋煮沸的粥,不斷地,不斷地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到了孫佳人的婚禮時,我終於沸騰了鍋,頂開了鍋蓋,淌滿灶台,漫了一地。

我,唐小仙,近三十歲了,談過四場戀愛,場場推心置腹,結果,下場卻是如今的大齡未婚女青年。出席了孫佳人的婚禮后,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參加電視台的一場婚介節目,主持人介紹我說:「這是大齡未婚女中年,唐小仙,今年四十二歲,現任「金世證券」的執行總裁。」全場掌聲雷動,我滿臉的皺紋中填滿了脂粉。

那之後,我遞上辭呈,上司幾乎趴下,拉扯着我的褲腳乞求我不要離開。而我炯炯有神地注視着前方,昂首挺胸地邁開步子,拖着他在地板上劃出一道血路。終於,我離開了。

今天是周二,大雨傾盆的周二。「小仙女裝店」的開業就像小草破土一般無聲無息,店外行人寥寥無幾,個個撐著傘似流星一般劃過。

我昏昏欲睡,我媽的預言繚繞在耳畔:「下海?你一個三十歲的高級知識分子要下海?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怎麼下海?」

我嘴中啃著雞腿:「我是要開女裝店,又不是要蓋房子,扛什麼?提什麼?」

我媽一鍋鏟打在我的頭上:「淹死你算了。」

等一隻雞腿入了我的肚子,我媽又說:「小仙,開男裝店吧,可以認識男人啊。」

我將雞腿骨準確地擲入垃圾筒:「男人?我不稀罕。」

大齡未婚女青年說不稀罕男人的話,十有八九是言不由衷的。

「小仙女裝店」的第一位客人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了。那人用屁股頂開了門,把雨傘收攏放在了店門後面,再倒退著進了店。我站直身子,微微頷首:「歡迎光臨。今天本店第一天開業,您是本店的第一位客人,我將贈您一張『永久八折卡』。」我像播音員一樣播報完了這段已倒背如流的開場白后,才發現那人竟然是個男人。

那男人穿着灰色的呢子大衣,被雨淋濕的地方,像是深灰色的印花。他的頭髮燙了小卷,留有劉海兒,遮住了眉毛。他看都不看我,只顧環視四周:「這是什麼地方?」

我氣結:長沒長眼睛啊?會用屁股開門,怎麼不會用屁股識字?我把「永久八折卡」藏在手心裏,心想:與其給他,還不如拿來墊桌子腿兒。

想歸想,我的語聲依舊甜美:「您好,這是『小仙女裝店』。」

那男人眯縫着眼睛:「小仙女?小仙女什麼?」

我喘上一大口氣:「小仙,女裝店,不是小仙女。」

男人撓了撓頭:「女裝店?這兒不賣魷魚絲了?不賣牛肉乾了?」

我字字鏗鏘:「不賣了。零食店早關門了。」

男人不依不饒:「怎麼會?那麼好吃,為什麼關門?」

我反問他:「那麼好吃,你卻一個月都沒來過?」

零食店關了一個月了,在這一個月中,我唐小仙租下了這片店面,女裝店由此誕生。

男人說:「我去外地工作了三個月,今天才回來。」

我坐了下來:他去不去外地,何時回來,與我何干?我不如盤上腿,雙手合十,呼喚我的第二位客人。

男人向我走過來,眼睛卻還環視着四周:「這兒的裝修太糟糕了,生意不會好的。」

我又站直了身:「喂,你憑什麼品頭論足?」

男人高我一頭,我仰視着他。他的劉海兒太長了,和睫毛不分彼此。他口中有糖,我聞得出來,是橘子味兒的。我暗嗤:這麼高一老爺們兒,竟是零食至上。一不小心,我瞅見他大衣的肩頭處,有兩滴黑點兒。我自責:我那褪色的招牌啊,真是作孽。

男人聳了聳帶黑點兒的肩:「抱歉,打擾了。」說完,他扭身走向了門口。

我一個不小心,追了上去:「喂,給你。」我把攥皺了的「永久八折卡」遞到他面前。

他皺着眉看了看:「我應該……用不到。」

我厲聲道:「用不到也拿着,這叫禮貌。何況,你可以送女朋友,送姐妹。」

男人撇撇嘴:「好吧。」說完,他也從衣兜內掏出一張卡片,「那我也禮貌一下。」

那卡片上寫着:鄭倫,而他工作的地方叫「倫語裝修工作室」。我不禁暗嘆:這名字,倒是比我的「小仙」有文化多了。

大雨還在傾盆。今年,北京的雨水充沛極了。

我的第二位客人來了。她四五十歲,鬢角斑白,拎着大大小小的膠袋推門而入,雨水從她的雨衣上和膠袋上紛紛滑落,落在我嶄新的藏青地毯上。我的心淌下兩滴血來。

她開口道:「新開的?」

我點點頭:「嗯,第一天開業。」

她用下巴指了指一位金色捲髮的模特:「那件多少錢啊?」

我彬彬有禮:「上衣兩百八,褲子二百二。」

她的下巴又偏向一位黑色直發的模特:「那件呢?」

我又有禮:「上下一套三百六。」

接着,她用屁股拱開了門,嘴裏咕噥了一句:「搶錢啊?」走了。

我呆若木雞。屁股上的這兩團肉,真是越來越神通廣大了。

蔣有虎來了。我看着他把那輛價值兩三萬的四五手車泊在了路邊,然後下了車,向我的店走來。他的目光偏向上,一定是在看那潑墨山水畫般的招牌。

我給他開了店門。他一笑:「生意好不好?」

我嘆氣:「真想回『金世』啊。」

他還笑:「今天天氣不好,自然沒生意。走吧,我送你回家。」

蔣有虎是我的大學校友,長我一年,同是未婚。人世間不公平十有八九,女人三十未婚叫「大齡」,而男人三十未婚,開着一輛四個軲轆齊全的車,住一套半新不舊的二室一廳,就叫黃金單身漢。我執意叫他蔣大哥,一是為了假裝妙齡,二是為了撲滅他對我的非凡之念。

有句話叫「有得必有失」,也有句話叫「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所以,我為了得到「小仙女裝店」,而失去了一輛九成新的大紅色甲殼蟲。昔日,我駕着紅色甲殼蟲上班下班,高跟鞋一塵不染,幾乎映得出倒影來。公司的女性後輩艷羨道:「哇,十足的都市麗人啊。」實際上,我這麗人做得易如反掌。寄居爹娘籬下的我,不必花寸金買這北京的寸土,薪水通通砸在從頭到腳的一身行頭上,略有節餘,再置辦一輛交通工具。外加整日裏搽脂抹粉,西裝裙中的腰肢不盈一握,這不是麗人是什麼?只不過,麗著麗著,也沒麗出個丈夫,淪為了大齡女。

為了盤下這片店面,沒有節餘的我,不得不割捨了我的大紅色坐騎。買主是孫佳人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區區二十二歲的年紀,說話沖得像裂了口子的高壓水管:「小仙姐,你為什麼要賣這車啊?是時代的腳步太匆匆,物價飛漲,養不起了嗎?」我氣結:你何不直接說我被時代的車輪從后至前碾過,粉身碎骨?無奈這高壓水管出價出得最高,我也只得忍氣吞聲。人走到了刀刃前,不縮縮脖子怎麼過得去?

此時,我坐在蔣有虎的車中,卻應了一句《天仙配》: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呀。

蔣有虎話不多,但字字擲地有聲:「明天我再幫你做個新招牌吧。」我扭頭看了一眼他一心一意開車的側臉,惋惜地想:為什麼不能愛上他呢?他雖不俊俏,卻也周正;雖不是腰纏萬貫,卻也有車有房有飯碗,養家餬口不在話下。為什麼,我就不能愛上他呢?如果愛了,我立馬揚眉吐氣,冠得夫姓。蔣唐小仙?哦,不,聽上去像漿糖小仙,有效仿豆腐西施之嫌。

我媽已兢兢業業地在工作崗位上燃燒盡了青春,如今,她踏踏實實地退居家中找我麻煩。

我一進門,她就迎上來:「寶貝兒,今天賺了多少?」

我訕笑:「先胖不叫胖,后胖壓塌炕。」

我媽不滿:「我問你賺了多少,你說的這是哪門子胖不胖的?」

我揮揮手,躲去洗澡了。寄居在爹娘籬下省錢歸省錢,可不絕於耳的這個那個卻堪比十萬個為什麼。

第二天是周三,晴空萬里,積水呼哧呼哧地蒸發了。我的招牌上一派縹緲,若是誰能認出「小仙女裝店」五個字來,我甘願給誰磕仨兒響頭。

我挽著袖子,先是拖着拖把在店門口的台階上溜達,后是拖着吸塵器在店內的地毯上溜達,又用嶄新的抹布擦了擦嶄新的貨架和枱面,末了,氣喘吁吁地回想:之前活了三十載,竟從來沒有這麼自覺自願地打掃過衛生。

第一筆生意降臨得令我措手不及。

我瞅見一個女娃從我店門口一閃而過,腦後的辮子幾乎與地平線平行。可一眨眼,她又退了回來,閃入了我的店:「咦?新開的?」

我的熱情火燒火燎:「是啊,隨意看看啊,有喜歡的儘管試試。」

女娃二十歲上下的年紀,兩顆眼珠子靈活得像擲出手的骰子。剎那間,她瞄中一件綠茸茸的長大衣,試在身上就再也沒有脫下。經過四五個回合急匆匆地討價還價,她賞了我四百二十大元。

在歡蹦亂跳地閃出店之前,她還撂下一句:「姐,我去約會了啊。祝我好運。」

我連連道:「好運,好運啊。」

我將鈔票攥得緊緊的,笑成一隻老鼠。不用看上司的欺軟怕硬,也不用看同行的笑裏藏刀,我唐小仙自由自在地也能賺到鈔票。可才一會兒工夫,我又愁眉不展了:有朝一日我搖身一變,變成不可多得的女企業家,接受採訪時說些什麼比較好呢?

整整一上午,我的店內人頭絡繹不絕。大媽大嬸們閑得心痒痒,進店與我嘮嗑:「閨女,自己開的店啊?」「姑娘,這麼小就有自己的店了啊?」「丫頭,多大了,還不到二十五吧?」我笑得臉都僵了,可惜,一文不值。

「小仙女裝店」只有我一人,所以到中午大媽大嬸們紛紛回去飽餐時,我只得一人在店中啃食麵包。我正啃得酣暢,卻聽見店外有車鳴笛,一聲聲甚為急促。我抬眼,看見店門口泊著一輛麵包車,車身上寫着「倫語裝修」四個大字。只一眼,我就連名帶姓地脫口而出:「鄭倫?」

鄭倫在車內向我招手,我虧心地想:莫非他來向我索賠被我招牌上的黑漆偷襲了的大衣?

我手擎麵包慢騰騰地蹭至店門口,說道:「不賣零食。」

鄭倫對我一笑,燦爛極了:「我不是來買零食的。我是來……」他故弄玄虛,話說了一半,住了口,用手指了指我那縹緲的招牌。

我陰沉着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鄭倫一愣,又道:「這應該是福吧。」他一邊說,一邊下了車,拉開麵包車的後門。

我一眼就看見車內躺着一面招牌,烏黑的底色上,凸著銀燦燦的「小仙女裝店」五個大字。我將上半身撲入車內,口水幾乎滴下來:「這,這不會褪色了吧?哎呀,鄭先生,您真是大好人,這,這叫我怎麼好意思?」

鄭倫的聲音自我身後鳴響:「保證不褪色。我給你打個六折,四百塊。」

我一聽,腦袋立馬從車內撤了出來,嘴邊的口水也隨之乾涸了:「什麼?四百?鄭先生,我唐小仙何時雇你給我做招牌了?」

鄭倫撥了撥額前的頭髮:「唐小姐,你的舊招牌弄髒了我上萬塊的大衣,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了。這新招牌,我還給你打了六折。你說,我是不是仁至義盡了呢?」

過了一個小時,我的舊招牌就登上了收廢品大爺的板兒車,而鄭倫送上門的新招牌,卻高高在上了。在這一個小時中,我磨薄了豐唇,才把四百元砍到了三百八十元,並囊括了人工費,以至於讓穿上萬塊大衣的鄭倫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撬釘子,掄鎚子。

大功告成后,我仰頭道:「哇,舊貌換新顏,天壤之別啊。」

鄭倫得寸進尺:「室內我也可以給你換新顏,保證你生意興隆。」

我卻警惕:「打住。我是因為對不起你的大衣,才收了你的招牌。裝修什麼的,你給我打住。」

鄭倫卻笑了:「哎呀,我那大衣穿了兩年了,怕是連兩百都不值了。」

俗話說得好: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我唐小仙在社會上混跡了七八載,哪有不輪到我上上當受受騙的道理?

鄭倫又一次用手指撥了撥頭髮。我看見他的手指又直又長,和我之前四名男朋友的手不相上下。我伸手就拉住了他的手,研究著:「這又白又嫩,怎麼會是做裝修的?」

鄭倫被我的不檢點嚇了一跳,卻也不至於將手縮回:「我做設計,懂嗎?用電腦,用筆,懂嗎?」

我一把甩開他的手:「懂,紙上談兵唄。」

鄭倫上了麵包車,仰望了一眼招牌,又對我豎了豎大拇指,就開走了。他臉上的笑一直燦爛,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我的心如小鹿亂撞,撞著撞著,我就知道,我的第五個男朋友,就是他鄭倫了。

第二話將計就計的求婚

蔣有虎是個像時鐘一樣準時的八點上班十七點下班的公務員,他於十七點半抵達了我的店,雙手提着兩罐刷招牌用的漆。當時我正在手舞足蹈地招呼客人,所以直到他開了門我才看見他。他一腦門子的問號,想必是因為我店門口的新招牌。

客人掏了錢包,我對着她告辭的背影作揖:「下次再來啊。」

她剛一出門,蔣有虎就問我:「又宰了一個?」

我白了他一眼:「一天宰了六七個,才把店租賺回了。你說,我這刀是不是太鈍了?」

蔣有虎笑了笑:「再磨磨。」下一句,他就問了,「門口那新招牌哪來的?」

我說了不是謊話的謊話:「哦,隔行如隔山,我請專業的師傅做的。」一邊說,我一邊又不禁想到了長手指的鄭師傅。我看了一眼蔣有虎的手,如熊掌一般。

蔣有虎一愣:「今天請的?今天就做好了?」

我也一愣:「哦,昨天就請了。」

哪知,蔣有虎刨根問底:「那你昨天怎麼不說?」

我又不禁皺了皺眉:「哎呀,昨天我忘了說。」

打破沙鍋問到底,在我唐小仙看來,不是美德。

這時,我媽也來了。她手中提着保溫桶,想必是企圖塑造一個不辭辛勞給女兒送飯的慈母形象,順道再刺探刺探我的生意。

蔣有虎站得筆直:「阿姨好。」那神色,適合再配上一個少先隊隊禮。

我媽笑眯眯地說:「嗯,虎子也在啊。」

蔣有虎的小名叫虎子,我覺得這比他的大名更具有鄉土氣息。雖說我的「小仙」也並不十分洋氣。

我媽知道我不喜歡蔣有虎,所以她也不十分喜歡他,不過,少說也有六分拉攏。這僅僅是因為蔣有虎是她女兒僅存的裙之之臣,若再不拉攏,她怕她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聽到男聲喊她一聲「媽」了。

我對蔣有虎道:「不用刷招牌了,你快回家吃飯吧。」

我媽附和:「是啊是啊,我給小仙帶飯來了,這大冷天的,你快回家吧。」

蔣有虎愣著,戀戀不捨。我又道:「順道送送我媽吧。」

這下,我媽也一愣,心想:我坐都沒坐,你就攆我?我忙給我媽拋了一個眼色,示意她帶走虎子。我媽出奇地機靈,挽上蔣有虎就往門口走了:「對啊對啊,送送阿姨吧。」

蔣有虎也只得退而求其次:不能與唐小仙廝守,能對唐媽媽儘儘孝道也好。只有我,一箭雙鵰,靜了耳根。

傍晚時分,客人頗多。下班路過的,再接連上吃飽了晚餐出門溜達溜達的,我是忙得不可開交。不過,我還是在百忙之中撥拉着找出了鄭倫的名片,給他打了一通電話。

我說:「鄭倫啊,我是小仙啊,你晚上有沒有時間?」

鄭倫在那邊一愣:「小仙?小仙女裝店?」

我的嗓音甜如蜜:「嗯,就是我啊。」

鄭倫掉在了錢眼兒里:「怎麼,想請我給你裝修了?」

我打馬虎眼:「嗯,過來商量商量嘛。」我心裏盤算著:裝修商量不成,就順勢商量商量別的。

鄭倫驅著麵包車抵達我店門口時,已是二十一點多了。

我已從店內鎖了店門,躲在唯一一盞開着的燈下數鈔票。數到第六遍時,我聽見了敲門聲,一抬眼,看見了活生生的鄭倫。我心中的小鹿又歡蹦亂跳了。

我給鄭倫開了門,他把手中的一大袋爆米花舉到我眼前晃了晃:「給你。」

我一哼,問道:「一麻袋的鈔票和一麻袋的零食,你選哪個?」

鄭倫也一哼:「鈔票啊。你以為我傻啊?」

我點點頭:「還行,不算傻。」

哪知,鄭倫又道:「拿了一麻袋鈔票,再去買一卡車零食。」

我翻了個白眼:我的第五個男朋友雖說不傻,但卻饞。哦,饞得要命。

鄭倫問我:「說吧,你想在裝修上花多少錢?」

我所答非所問:「你幾歲了?」

他一愣,答道:「二十五。」

唉,更要命了,比我小了整整五歲。我肩背小書包上學校時,他還滿地爬呢。鄭倫卻以為我在審查他的經驗,於是又說:「但我做室內設計已經六年了,而且,我手下的師傅們,個個經驗豐富。」

我再開口:「那你結婚了嗎?有女朋友嗎?」

這下,鄭倫眉頭都皺了:「這和裝修有什麼關係?」

我執拗:「有關係。你先回答我。」

鄭倫妥協:「沒有,沒結婚,也沒有女朋友。」

我大喜,撲上前去:「那我們結婚吧。」

潑出去的水,如果可以收回來,那我願意付出今天所有的收入去交換,可如果死活收不回來了,我是不是只好將計就計?其實,我唐小仙只不過是想說:那我們交往吧。可為什麼一說出口卻直接變「結婚」了?我唐小仙是鬼迷了心竅,想結婚想得五穀不分、六親不認了。

鄭倫的下巴幾乎掉到了胸前:「你,你說什麼?」

我吞了口口水:「我是想說,我們交往看看如何,不過,如果你贊成結婚的話,我們也可以直接結婚。」

鄭倫的眼色中透露出「這女人腦子有病」的訊息。他維持着上半身不動、下半身卻托著上半身往我店門口平移的姿勢。我打賭:如果這時我突然向他動手動腳,他一定會一頭撞出我的玻璃店門,導致鮮血和玻璃碴子鋪滿地。

我慢慢舉高雙手,作投降狀:「你別怕,我沒有惡意的,我腦子也沒病。」

鄭倫打斷我:「沒病你為什麼要嫁給我?」

我一聽這話,樂了:「啊?你只娶有病的?」

我給鄭倫搬了把椅子,讓他坐下。我又給自己搬了一把,坐在他對面。我把爆米花放在他膝蓋上,還替他解開了袋口。他的手不知不覺地就伸入了袋子,抓了兩顆就往口中送去。

我說:「你好好聽我說。我本來呢,是想說『交往』,可一緊張,就說成了『結婚』。可我現在再一琢磨呢,覺得結婚更好啊。你看我,交過四個男朋友,結果到現在一個都不在我身邊。正所謂夜長夢多。談戀愛實在沒什麼意思,談著談著,就談崩了。」

我的前言不搭后語竟博得了鄭倫的贊同:「是啊,我談過十幾次戀愛,也都崩了。」

哦,我的老天爺啊。我的第五個男朋友,我未來的夫君,竟還是個戀愛老手。我覺得自己的血壓都升高了,可我卻伸手抓了把爆米花。

鄭倫問我:「可如果不談戀愛,怎麼了解對方?不了解,怎麼結婚?」

我身子向他傾去:「談是一定會談的,我們可以進行一次開誠佈公地交談。你看,我已經知道了,你二十五歲,未婚。而我呢,我也二十五歲,也未婚。」這話一說出口,我的臉騰地就紅了。不過我再一想:待生米煮成熟飯,他總不好因為我年長區區五歲就翻臉不認人吧?

店內只留有一盞燈,燈光還昏黃。鄭倫突然問了我一句:「唐小仙,我怎麼覺得這像是做夢呢?」我小心翼翼:「美夢吧?天下掉下來個唐妹妹?」鄭倫搖搖頭:「惡夢,受困盤絲洞。」

我和鄭倫今天的交談終止於我媽打來的一通電話。我媽催我:「一個大黃花閨女,你想幾點才到家啊?」

於是,我慌忙鎖上了店門,又慌忙鑽入了鄭倫的麵包車。鄭倫瞪向我,我嬌滴滴地道:「這麼晚了,送送我吧。」

於是,鄭倫開車,而我坐在他的旁邊享用着爆米花。我抓了兩顆喂到他嘴邊,他竟面露尷尬之色。我呵斥道:「張嘴啊。」他嚇了一跳,立馬把嘴張得老大。一路上,我瞥見他不住地瞥我,想必他是在心想:這女人真是柔中帶剛。

我愈發覺得他有趣了。

到了我家小區門口,我賴著不下車。鄭倫問我:「該不會是等我送你上樓吧?」我擺擺手:「下次吧。我是想說,路上小心開車,到家后給我打電話。」鄭倫瞪圓了眼:「還要打電話?」我一本正經:「廢話。是你說的要互相了解啊。」

我下了車,兔子一樣往小區里躥。躥了老遠,我回頭,看見鄭倫的車還在。我打電話給他:「你怎麼還不走?」

鄭倫說:「我想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人類,會不會跑着跑着上了天、入了地。」

我大笑:「我不是林妹妹,也不是蜘蛛精,我就是你的女朋友,人類唐小仙。記住了嗎?」

我媽一臉不悅:「大冬天的,在外面瘋什麼瘋!」我一頭扎入她懷中:「不瘋,怎麼給您娶女婿啊?」我媽就像施展川劇絕活「變臉」一樣,把不悅變成了大悅:「是嗎?交男朋友了?什麼人啊?我認不認識?」

為了躲開這「十萬個為什麼」,我馬上躥去洗澡了。我媽追在我後面說:「哎,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孝順啊?」

這是我媽的另一個絕活:會把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上升到「不孝順」的高度。

鄭倫給我打來電話時,我已經躺在床上了。他說:「我到家了。」我打了一個呵欠:「到家就到家吧。好,我困了,明天見。」說完,我就掛了電話。我躲在被子裏咯咯地笑,眼前浮現出鄭倫呆若木雞的模樣。他一定在想:這女人一定有病。我誠心誠意打去電話,她一個呵欠就把我打發了。還明天見?見什麼見!

周四中午,孫佳人手捻錢包來到我的店。她挽着我的胳膊:「哇,小仙姐,從今以後,你也是有產業的人了。」店中沒有別的客人,於是我大膽道:「嗯,我的產業就是『屠宰場』,來一個,『宰』一個。」孫佳人裝出一副待宰羔羊的嘴臉:「哇,我好怕啊。」我在她腰間擰了一把:「你都為人妻了,能不能不這麼二百五啊?」

孫佳人一聽這話,就打開了話匣子:「別提了,結婚可真沒意思。你也知道,以前我和焦陽天天下館子。可自從結了婚,我上了一天班,累得像孫子一樣回了家,還得下廚房。你知道他怎麼說嗎?外面吃太貴了,外面吃味精太多了,外面吃不衛生。我就奇了怪了,結婚前他怎麼不怕啊?」

孫佳人說得唾沫橫飛,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停,停。我還沒結婚呢,你別嚇唬我。」

孫佳人扒開我的手:「小仙姐,婚姻似懸崖,一念之差,天壤之別啊。」

孫佳人挑了條羊毛的及膝裙,我真心說贈她,她卻也真心地堅持付了錢。

公司的午休時間只有一小時。孫佳人末了說:「你看看我現在,下了班就要衝回家做飯,只剩下午休一小時能自由自在了。」說完,她踩着高跟鞋扭著腰走了。

孫佳人的忠告從我左耳朵入,又從我右耳朵出了。昔日,似火焦陽追求她時,二人走街串巷,吃盡了這皇城根下的美食;今朝,焦陽冷不丁將她困入了廚房,讓她鑽研柴米油鹽,她免不了有天壤之別之感。可我不同,我沒上過天,我一直在壤上。對我而言,西紅柿炒雞蛋,白菜炒豆腐,易如反掌。

我的右手邊隔壁是一間男式襯衫店,店中雇有兩名導購,一名年長,一名年幼。在這冰凍時節,襯衫乏人問津,那年幼導購就來我的店中串門:「姐,你多大了?」

我說得順口:「二十五了。」

小姑娘自我介紹道:「我叫小甜,十九歲。姐,我們店裏的那大姐,已經三十了。我跟她都沒什麼話說。以後,我常來找你玩兒吧。」

我腦後淌下一滴冷汗:你姐姐我他媽也三十歲了。

小甜看看這件,摸摸那件:「等我發了錢,我來買一件。」

我賠笑:「好,好。」

小甜走回我身邊,小聲道:「姐,我們店裏那大姐,沒結婚,也沒男朋友,沒客人時,天天鐵青著臉,我嚇都要嚇死了呢。」

我又是一滴冷汗:老姑娘的一顆恨嫁心,誰人知曉啊?

到了傍晚,我接到蔣有虎的電話,他說:「我下班後過去找你吧?」我問:「找我幹什麼?」蔣有虎語塞:「陪,陪你看店。」我拒絕:「你一個大男人看店,我的女客人們會不自在的。」蔣有虎又道:「那我晚上去接你吧?」我又拒絕:「不用了,蔣大哥,晚上會有人來接我的。」我搬出「大哥」巨石,砸向他的雜念。蔣有虎中招,吐血掛了電話。我嘆氣:我可以為他赴湯蹈火,卻偏偏不可以從了他的雜念。這就叫命啊。

接下來,我唐小仙的好戲才剛剛上演。

我打電話給鄭倫:「下班了嗎?可以過來了吧?」鄭倫囁嚅:「又討論結婚啊?」我以退為進:「哎呀,你急什麼啊?先互相了解了解嘛。」鄭倫也吐出一口血來:「喂,誰急啊?」接着,他又囁嚅,「我手上還有工作,九點左右過去吧。」

鄭倫來時,我又是已關了店門,坐在昏黃的燈下與鈔票為伴。人一自負盈虧,就免不了變得市儈。鄭倫也市儈,不然怎麼會設計我買下他做的招牌?

我問鄭倫:「工作很忙嗎?」鄭倫說:「很忙是好事。」

我點點頭,覺得這一句鋪墊已足矣。光陰似箭,寸金又難買寸光陰,鋪墊太多,糟蹋光陰是罪孽。

鄭倫嘴裏又吃着糖,草莓味的。我的身子傾向他:「真甜。」

鄭倫身子向後仰:「你想幹什麼?」我卻說:「不想幹什麼。走吧,送我回家。」

坐在車上,我問鄭倫:「今天沒帶零食?」他一手扶方向盤,另一手伸入衣兜,掏出一包花生遞給我:「小心吃,別把皮兒掉我車上。」

鄭倫的車潔凈得很,外面鋥亮,裏面更是一塵不染,相形之下,我賣掉的那輛甲殼蟲簡直是有礙觀瞻。我接過花生:「掉你車上又怎樣?」鄭倫嘆氣:「還能怎樣?我又得打掃了啊。」

我偷笑:瞧我這未來夫君,不但天天有零食傍身,還是個打掃的好手。我唐小仙三生有幸啊。

鄭倫瞥我一眼:「笑什麼呢?」我眯着眼睛看他:「笑我幸福的未來呢。」鄭倫一哆嗦,心想:這女人又有犯病的跡象了。我側過身子,幾乎面對着鄭倫。鄭倫又一哆嗦。幸好,這麵包車足寬敞,否則,說不定他會奪門而出了。

我問:「喂,你之前的女朋友們都哪去了?」鄭倫文縐縐地道:「散落在天涯了。」

是呀,我之前的男朋友們也都散落了。所以說,戀愛有戀愛的幸福,但卻稍縱即逝。我又問:「你怎麼看婚姻?」

鄭倫又瞥我,我給了他一張笑臉。他反問我:「你又怎麼看?」

我清了清嗓子,道:「找個好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輩子互相扶持,多幸福。」

鄭倫露出驚訝的眼神:「你區區二十五歲的年紀,不享受戀愛的心跳,卻在追求互相扶持了?」三十歲的我臉一紅,好在,隱藏在了夜色中。

又到了我家的小區門口,我和鄭倫的談論又終止了。我又磨磨蹭蹭,不肯下車。鄭倫又問我:「等我送你上樓呢?」我又擺擺手:「下次吧。不過,我能不能親你一口?」夜色中,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鄭倫驚得將口中的草莓糖囫圇吞下。

在我唐小仙看來,親吻,乃測試一男一女是否可以共存的捷徑。輕一點的牽手,重一點的上床,皆不具此功效。說到牽手,我一咬牙一閉眼,也大可以和蔣有虎牽一牽。再說到上床,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關了燈,還不都一樣?這話說得雖糙,卻也正中靶心。不過,親吻就大不相同了。若是哪個男人能吻上我的唇,讓我在不知不覺中慢慢閉上眼,如痴如醉地在冰天雪地中感受春暖花開,那麼,我想我至少是把他當男人一般喜歡著的。

鄭倫抿了抿嘴唇:「我親你吧。」我盯着他的嘴,覺得那兩片唇好看極了,不大不小,不薄不厚。

鄭倫將手伸至我的腦後,把我攬近了。他的吻落在我的額頭上,卻正中我心。我有多久沒心動過了?它平日裏不疾不徐地跳,那不可稱之為「動」。今日,它在鄭倫的一吻下生動開來,迫着我全身的血液滾滾奔騰。

我將臉埋在鄭倫的肩上,他的手撫住我的背。我輕輕地問:「鄭倫,你也喜歡我,對吧?」

鄭倫卻較真兒:「你用了『也』,說明你喜歡我,對吧?」

我大度:「嗯,好像是。」

鄭倫順了我的心:「那你就做我女朋友吧。」

這下,換了我較真兒:「嗯?不結婚嗎?」

鄭倫拍了拍我的背:「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急脾氣?」

突然,我鼻子發酸,差點落下淚來。我三十歲了,竟被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視作孩子,我還可以任性,我還可以撒嬌。

末了,我和鄭倫還是真真正正地親吻了。我閉上眼,覺得他的唇軟而溫暖。我口中充滿花生的香,他口中也殘留着草莓糖的甜,於是,這一切香甜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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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女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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