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二十五章我是不孝的人嗎

第二天,鄭倫出門時我才姍姍醒來。他俯身要親我,我配合著嘟著嘴。啵一聲過後,他說:「同是老闆,你看看我,多麼以身作則。」我翻了個身,把鳥窩一樣的後腦勺朝着他:「快走吧你,我要養精蓄銳。」鄭倫他有所不知,與蕭之惠鬥法損耗了我多少力氣。

鄭倫剛走,孫佳人的電話又跟着進來催人醒:「我的親姐,你已經把我忘光光了吧?」我搓著一身雞皮疙瘩:「姓孫的,你要是再敢跟我撒嬌,我就把你的骨頭啃光光。」孫佳人本性難移:「好啦好啦,小仙姐,你今天撥冗跟我見個面吧,我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跟你說。」我撓著頭坐直身:「好,我中午過去找你。」掛了電話,我看了看時間,十點半了。我不屑地哼了一聲:虧鄭倫好意思跟我吹噓他這個老闆有多麼敬業、多麼嚴於律己。

我出了房門,意外地看見奶奶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把棉被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腦袋。我本來還以為她出門了,不然,她應該在廚房演奏鍋碗瓢盆交響曲,或者敲我的房門,說已婚婦女不應該睡到日上三竿。我小聲呼喚了一聲:「奶奶?」奶奶緩緩睜開鬆弛成一層又一層的眼皮:「小仙兒,我不好受。」我迎上前一步:「怎麼了,哪兒不好受?」奶奶又緩緩閉眼:「哪兒都不好受。」奶奶的這句話,讓我恍惚憶到了我的童年,一不想上學,就跟我媽說不好受,肚子不好受、腦袋不好受、哪兒哪兒都不好受。我警惕:「您告訴鄭倫了嗎?」奶奶一聲嘆息:「我告訴他幹嗎啊?」

得,這下我明白了,全明白了。這老太太又跟我較勁兒呢。我自覺卻不自願:「奶奶,那我給您烤兩片兒饅頭片兒去?再熬鍋粥?您想喝綠豆的,還是小米兒的?」果然,奶奶頷首:「好,好,綠豆的吧。」我扭身入了廚房,深深地自慚:敬老是人性,我憑什麼不願意呢?

待饅頭片兒、荷包蛋、綠豆粥都上了桌,奶奶竟還在床上。我躡手躡腳:「奶奶,吃飯吧。」奶奶挪了挪身,沒睜眼:「小仙兒,我不想喝粥了,你去給我煮碗面吧,西紅柿雞蛋的。」我趿拉着拖鞋又折回了廚房,心中默默念道:敬老,敬老。

終於,在我煮好了面后,奶奶又說:「胃口不好受,你還是把粥再給我熱熱吧。」又終於,在我熱好了粥后,我成功地脫身,完成了洗漱工作。奶奶在床上喝着粥,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我扒著大門門框,說:「奶奶,我走了啊。」說完,我就關上了門,嚷着「歐耶」逃之夭夭了。

我上了駛往「金世證券」的公車,準備和孫佳人共用午餐。不過車才開了一站,我就奔下樓,招了一輛計程車載着我返回了始發地。因為在剛剛那公車上,我的鄰座竟是一位老太太,她那一層一層的眼皮,與鄭倫奶奶的如出一轍。她臉頰上佈滿老人斑,脊背佝僂。我的鼻子突然酸了:歲月太殘忍,讓生命一年弱似一年,匆匆數十年,我們和我們身邊的人就都要撒手人寰了。而我,何以從奶奶身邊逃開呢?

我氣喘吁吁地用鑰匙開了門:「奶奶?」沒有動靜。我扔下包和鑰匙:「奶奶?」還是沒有動靜。天啊,我多希望我一開門,看見奶奶在埋頭用餐,頭髮已梳得光潔,床鋪也已疊得平整。那麼,我將乖乖在一邊伺候着,最後再把碗洗了。事實上,奶奶躺在床上,她之前喝的那碗粥的水平面只下降了一兩個厘米高,此時此刻正擺在床頭柜上,小半個碗底懸著空。我又喊:「奶奶。」奶奶睜着眼,卻不答話。我的心跳撲通撲通的,聲音大得像裝了麥克風。我撲上前去,雙手顫抖:完了完了,我們失去她了。因為我的頑劣和不孝,我們失去了她。

可就在這時,奶奶的手緩緩舉向我,同樣的顫抖,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瞪大了眼睛:「奶奶,您怎麼了,怎麼了?」奶奶說不出話來,光哆嗦。我問:「您是不是冷?」她搖了搖頭,動作因為哆嗦而艱難極了。我撲向電話,撥鄭倫的號碼。鄭倫沒有接。我對奶奶嚷:「您躺好了,我撥急救中心。」奶奶終於開口了:「小仙兒,仙兒。」我摔下電話,又撲了回去。奶奶聲音也哆嗦:「不,不用,急救。你,你扶我,去,樓下,小醫院。」奶奶的手緊緊抓着我的手,我們像過電一樣一塊兒抖動。

接下來,我,唐小仙,做了一件空前的事。我步伐矯健地背着奶奶下了五層樓,迅速而又安全地抵達了一樓,而且大氣也沒喘一口。我將奶奶攙入計程車,由於動作快,與其說「攙」,倒不如說「塞」。一眨眼工夫,我們到了區醫院。我自作主張,沒有去奶奶口中的樓下小醫院。司機頗有主張,對我說:「快,你快去裏面叫人。」我猶如士兵,答:「是。」然後,一頭撞在了車門玻璃上。

我掀開急診中心的軍綠色棉門簾,大喊道:「快來人啊,救命啊。」然後,我只覺一片寂靜。幾個病人或病人家屬愣愣地望着我,幾個醫生護士則冷冷地瞥着我。其一說:「瞎嚷嚷什麼啊?這是醫院,肅靜。」我顧不得臉紅,也顧不得申辯,只說:「我奶奶病了,現在在外面車上,她自己走不了,你們幫幫忙啊。」一個護士小手一伸:「那兒不有車嗎?自己推去。」我聽話,跑過去伸手就拉上了一輛平板車。誰知,那車重如千斤,它不聽我的話,跟着軲轆自顧自地向牆上撞去。砰的一聲之後,牆皮掉了,車護欄上也掉了一塊塑料。我悶頭道:「我賠,我賠。」

而這時,計程車司機竟攙著奶奶出現了。奶奶仍在哆嗦,但雙腿已經能行走了。我放開了那輛平板車,跑回奶奶身邊,聲音如蚊子:「您能走啊,您不是故意耍我吧?」司機拿了錢走人了,我和護士將奶奶架入了急診室。護士的風涼話裊裊傳來:「這哪至於用車啊?還喊救命,你可真逗。」

隔着一道門,急診室內外的氣氛簡直是天上地下。奶奶被抬上了病床,一位年紀大的護士莊重地推來了一車儀器,悶頭對我說:「把她襪子脫了,衣服撩開。」漸漸地,我的鼻子越來越酸。奶奶的腳蒼老不堪,骨節已經變形,向外突出,十分醜陋。腳趾甲也不健康,暗黃、凹陷。她身上的皮膚像是已經和肉分離,那樣松,那樣皺。護士又說:「背心也撩開。」於是,我看見了一對老人的乳房。我深深一怔:等我老去的那一天,我的乳房也會變成這樣的兩片肉嗎?攤得那麼開、那麼悲涼。奶奶的眼睛睜著,沒有一絲光彩。我知道我的眼睛濕潤了。

護士在奶奶的身上又是夾,又是貼,佈滿了金屬片和線。於是,床頭的屏幕上出現了血壓、脈搏,以及其他我看不懂的數據和曲線。戴眼鏡的男醫生來了,敞着懷的白大褂飄逸極了。他問了問癥狀,又看了看屏幕,就讓我跟他進了辦公室。

「她是你什麼人?」「奶奶。」「之前有什麼老毛病?心臟血壓有問題嗎?」「我,我不知道。」這下,醫生不再奮筆疾書病曆本了,他昂着頭:「她不是你奶奶嗎?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為了不當不孝孫女,我供出了鄭倫:「她是我老公的奶奶,我才結婚不久。」「那你老公呢?」我囁嚅:「不知道。」醫生白了我一眼,又嘆了一口氣。看來,在他心中,不孝的那個人成功地變成了鄭倫。

我仍聯繫不上鄭倫,他不在「倫語」,也仍不接手機。我的眼線吳哲說,不知道他去哪裏了。吳哲搶了機會問:「嫂子,那事,您跟鄭哥說清楚了嗎?」我給他吃了定心丸:「放心吧,沒事。我都跟他說了,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他不會怪你的。」沒心思再多說,我掛了電話。

醫生又來催:「喂,你能不能做主啊?」我據實以告:「我老公不接電話,我也不知道我婆婆的手機號。」醫生雙手一攤:「沒別的家人了?」我搖搖頭,心想子孫滿堂才是真正的福氣啊。

就這樣,由我做主,奶奶把全身上下都查了一遍,從腦袋到胸腔,從血液到尿液。我和一個小護士推著奶奶滿樓轉,終於把奶奶轉暈了,一扭臉就吐了。我正在用紙清潔,奶奶又說想小便,結果來不及到廁所,就又便在褲子裏了。終於,待一切檢查完畢,花費掉了一千餘元后,醫生得出了一個結論:哆嗦,是因為發燒了。醫生拿着一張一張的檢查單,說:「什麼大毛病都沒有。這麼大歲數了,身體還這麼好,真是難得啊。」我眯縫著雙眼:病得是沒多厲害,可看病卻遭了老罪了。

奶奶被推到治療室輸液了,折騰了這一頓,她沉沉地睡下了,全身都安安穩穩,哪兒也不哆嗦了。護士第一次來給她換輸液瓶時,也給她試了試溫度說:「不燒了。」我捂住自己發燙的臉,癱坐在椅子上:「我好像燒了。」護士一樂:「瞧你那一頭汗,燒什麼燒啊。」聽了這話,我才發覺,我真的全身都是汗,貼身的衣服正牢牢地粘在後背上。

鄭倫終於給我打來了電話:「什麼事啊媳婦兒?」我一跺腳:「哎呀,這一上午你跑哪兒去了?」鄭倫振振有詞:「我還能去哪兒啊?除了在裝修,就是在為裝修做準備。」我打斷他:「行了行了,我跟你說啊,奶奶病了,我們現在在醫院。」「啊,什麼病,嚴不嚴重?」鄭倫終於進入了狀況。我再次打斷他:「你好好聽我說,別急,現在已經穩定了,正在輸液。」

接着,在鄭倫不住的粗氣以及不住的插話中,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我帶奶奶就診的過程。可惜,我唐小仙一世聰明一世糊塗,一個不留神,就把我那「溜之大吉」的小前奏一併叨叨了出來。末了,鄭倫連聲音都粗了:「唐小仙,這是真的嗎?你明知奶奶身體不舒服,結果竟眼睜睜地走了?」頓時,我就結巴了:「我,我不是以為她耍我嗎?再說了,現在,不是沒事了嗎?」而我的這兩句話,作用無異於煽風點火、火上澆油。我只聽鄭倫深呼吸了兩個回合,然後說:「算了。」再然後,電話就這麼掛斷了。

我覺得自己心口中了一箭,要麼就是頭頂遭了一巨石,總之,恨不得吐出兩口鮮血來。

「小仙兒。」奶奶呼喚我。我抹了把臉,機械地走近她。「仙兒,」奶奶向我伸手,「今天真是麻煩你了。我們老人呢,不行了,總是麻煩子女,唉。」我呆若木雞,臉漸漸地變得像雞冠子似的紅。我面前這位老人,今天已讓我感受到太多的心酸、太多的悸動了。我的一顆小心臟,已糾結成一團了。我對她不夠好,不是嗎?我不夠敬愛她、不夠忍讓她,不是嗎?我不夠了解也從未試圖了解她那種種似孩子般的小伎倆其實來自她那顆寂寞的心,不是嗎?看着她濕漉漉的混濁的眼睛,我只有匆匆一笑:「哎呀,奶奶,您快別煽情了。」

時隔不久,鄭倫來了,快得就像是駕了筋斗雲似的。

他看了我一眼,冷冷清清地彷彿我是其他病患的家屬。而他這盆冷水,淋在我的心火上,卻恰似一盆熱油。我用奶奶聽不見的音量嘟囔了一句:「哼,現在來得這麼快,早幹嗎去了?」鄭倫面對着奶奶、背對着我。聽見我的話,他的脊背僵了一僵,我不由自主進入了備戰狀態。接下來,鄭倫和奶奶的交談從我左耳入、右耳出,祖孫情可歌可泣,我卻自顧自地斜睨着眼。

戰爭的序幕算是由鄭倫拉開的,他從奶奶的床邊走開,走到我面前:「你出來一下。」

樓道中,仍是他先開口:「你剛剛那話是什麼意思?」「哪句啊?」我明知故問。鄭倫不做聲,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討了個沒趣,不得不撐下去:「哦,那句啊。我說的是事實啊,你早上上班前看不出奶奶不舒服啊?你還不是走了?現在倒怪上我了,你好意思嗎你?」說完,我還翻了一個白眼。

「唐小仙,你真是這麼想的?」鄭倫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尖。我啪地揮開他的手:「對,我說的句句都是心裏話、肺腑之言。」我這一揮,還真殃及了自己的鼻子。鼻子一挨打,我險些落下淚來。媽的,這男人真是我丈夫嗎?如此不信任我,只會一味地懷疑我、曲解我。他什麼也不是,只是個二百五而已。

「好,算你厲害,算我看走了眼。我一直以為你善良、明理,就算你有時刀子嘴,你也是豆腐心,但看來,我錯了。你先是懷疑我,不擇手段地打探我和小蕭的關係,現在竟又置奶奶的安危於不顧。你,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太過分、太任性了嗎?」鄭倫的話像小刀似的嗖嗖嗖地向我飛過來,我左躲右閃,卻還是被紮成了刺蝟。

我吸了吸鼻子:「你說對了,你就是看錯了我。其實,我就是個鐵石心腸、任意妄為的人。你和蕭之惠行為不檢點,活該被懷疑。還有你奶奶,她天天都說不好受,尤其是在我面前,哪兒哪兒都不好受。我怎麼知道她哪次是真、哪次是假?」我相信,除了我的鼻子,我的眼睛也紅了。聽鄭倫提及小蕭,我連汗毛都豎直了,我口不擇言了。為什麼在我們的家務事中,她又來攪和?她對鄭倫的愛意,以及我對她的妒意,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會在我和鄭倫之間炸出一條鴻溝。

「吵什麼吵?要吵外邊吵去。」這話並非出自我和鄭倫之口,這話是一個年長的護士說的。她厲聲厲色的對我們這般無德家屬咬牙切齒。

「你先走吧,這兒不需要你了。」這話,出自鄭倫之口。接着,他就扭身消失在了病房房門的另一面。而這一面,剩下言不由衷的我。

我真的走了,沒有跟鄭倫或奶奶打一聲招呼。臨走前,我把醫生開的輸液單子全數交給了小護士。小護士詫異:「嗯,走了?留你奶奶一個人?」我左右為難:「我,我,我老公在呢。」雖說,目前我百般不甘、千般不願說出「我老公」這個稱謂,但我還能管他叫什麼呢?奶奶的二百五孫子?算了,家醜不外揚。「那你把單子給他吧,輸完了那瓶,再交新的。」小護士對我不依不饒。我一甩手:「哎呀,都擱你這兒吧。」說完,我撒腿就跑了。

第二十六章需不需要一個孩子

我終於騰出時間接聽了孫佳人的電話:「喂,你不是說中午來找我嗎?迷路了?不認識『金世』在哪兒了?」孫佳人說得噼里啪啦。我招架不住,只說:「晚上我去找你。」

我杵在路邊,肚子咕嚕咕嚕地叫着。我心想:是因為胃空虛,所以心才這麼空虛嗎?我左右張望,瞄見了一個煎餅攤兒,飛奔過去。我把剛出爐的煎餅塞入口中,下一秒,我的淚終於成串地落了下來。攤煎餅的大娘不慌不忙:「燙著了?」我就勢點點頭。大娘打開一個紙箱,裏面是她出售的飲料。我隨手拿了一瓶,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大娘生意第一,人情第二,先說「三塊」,后才說,「瞧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這麼毛躁,慢慢兒吃。」

是啊,我都一把年紀了,為什麼做人做得如此不堪?我那尋尋覓覓了三十年才覓來的丈夫,竟認為我是個歹毒的女人,也許,還像蛇蠍一樣。是,我是不夠忍讓、不夠周到,說了刻薄他的話,抹黑他的孝心,質疑他對婚姻的忠誠,不過,就因為這樣,我就不可饒恕了嗎?我們之間彼此的愛慕,為了結合而互相做出的讓步,就如此一文不值嗎?何況,他也同樣抹黑了我的人品啊。或者,就事論事的話,我為奶奶的這場急症而付出的焦急與汗水,也不足以彌補我無心的「逃逸」嗎?

我大口大口咬着煎餅,沒有注意到我還在煎餅攤兒的管轄範圍內。大娘又開口了:「哎,你怎麼還真哭了?別人看了,還買不買我的煎餅啊?」就這樣,我匆匆跑開了。

我的手機響時,我一心以為是鄭倫打來的。我的心跳得怦怦的,心想他是服軟了嗎?如果不是也沒關係,大不了我服。可惜,這通電話卻是董陳誠打來的。我這邊陰天下雨,他那邊陽光燦爛:「嗨,小仙,幹什麼呢?」多跳躍的聲音啊,可惜我這邊,跳躍的只有眼皮。「沒幹什麼。」我敷衍。「最近店裏生意好不好,有沒有新貨啊?我同事們還惦記着再逛逛呢。」「呵呵,過幾天吧。」我乾笑。如今在這買方市場中,誰會惦記着我那一方小店呢?看來,我還沒到人老珠黃的份兒上。看來,董陳誠他是還惦記着我。

我回到「小仙女裝店」時,已經四點多了。小甜一個人坐在店裏,拿着個小本,不知道在寫些什麼。她見了我,立馬把小本收到了包里。我沒在意,這種少女,塗抹些青春惆悵,也總是誇張得像圖謀篡位一樣謹慎。

「姐,你臉色不好哦。」小甜迎上前。

「那燈怎麼不亮了?」我抬頭,所答非所問。

「不知道,我今天一開,它就不亮。」小甜撇撇嘴,不以為意。我卻不同。我依舊抬着頭,回想鄭倫初為「小仙女裝店」裝修時,他的細緻與周到。他說,這燈光與自然光一般自然,不會影響衣服的色澤。可如今,這燈不亮了,我的「小仙女裝店」沒有光澤了。小甜也蔫蔫的,打了個哈欠:「哎,姐,你身為老闆,怎麼一點兒也不着急生意呢。」

我恍惚地點點頭,坐在店內,開始給之前找過的供貨商打電話,訂下了幾批我需要的疵品衣服。小甜湊到我面前:「姐,你得好好加油啊。你光想出好點子還不夠,你還得付出行動啊,你得鼓足精神啊。你瞧瞧你現在這精神狀態,哪兒像個女強人啊?」我一驚:是啊,我是個女強人啊。婚前,我敢作敢為,說一不二,一頭扎入商海,自負盈虧,不消別人指手畫腳。可如今,我才結婚這些時日,我就已怠慢了姐妹,擱置了生意,而我自認為的婚姻重頭戲,我也沒唱好。就在剛剛,我的丈夫指責我不是個好女人,他是看走了眼才會娶我入了門。我一歪頭,看見鏡子中的自己的臉,三分倔強,七分畏縮,矛盾不已。

我在「金世證券」的門口,看着孫佳人款款地從裏面走出來,小腰一扭一扭的,煞是精神。我雙手交叉抱胸:「你揚眉吐氣了?」孫佳人拆開我的手,挽上我的胳膊,拽上我就走:「也不算啦。只不過從前我是公司家裏兩邊受氣,但現在,我好歹有了喘息的空間。」我聽得一知半解:「說什麼呢你?你上哪兒喘息去啊?」孫佳人撒開我的手,雙臂上舉做了個勝利的V字形姿勢:「焦陽他媽回老家去啦,我們夫妻二人的甜蜜小家庭重現江湖啦。」

看着孫佳人笑得誇張的大嘴,我真恨不得給她塞個拳頭進去。虧我剛剛還說想着我們兩個傷痕纍纍的女人可以互相發發牢騷、撫撫傷口,結果她老人家倒好,否極泰來了。

「我真服了你,能和婆婆,還有奶奶在在一個門裏和平共處。我可不行,我就只能討好老公一個人。」孫佳人根本沒發覺我的失意,還在兀自「讚賞」着我。我賠笑:我和婆婆,還有奶奶,還真是分外和平,只不過,我卻沒討好我的老公。這算不算因小失大呢?

「小仙姐,今天我不跟你吃飯了啊。我和焦陽約好了,去吃海鮮。」說完,孫佳人竟向馬路伸了胳膊,去招計程車了。我一把按下她的胳膊:「哎,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我是來找你吃飯的,你要是約了焦陽,你倒是打電話告訴我一聲啊,幹嗎讓我白跑這麼老遠啊?」孫佳人跺了幾下腳,嬌滴滴道:「怎麼能說是白跑呢?咱倆也有日子沒見面了,我可想你了。再說了,中午是誰說來不來的啊?」

我沒再多說一句,親手招了計程車,按著孫佳人的腦袋就把她裝了進去:「行了行了,你快走吧。」孫佳人也不介意我的粗魯,隔着車窗笑吟吟地朝我揮手。

車子開走了,我鬆了一口氣,人頓時矮了一截。孫佳人也真是不爭氣,在我如此無助、如此彷徨的今天,她也無法成為女人自立自強的例子。我把嘴撇向一邊:只要有了焦陽,就算公司趙董把她踩在腳底下,她也不會哼一聲了吧。我放鬆了嘴:這也無可厚非。誰不想要個溫暖的避風港呢?在外面經受了再大的風雨,回家就又會鼓足了勇氣和希望。

而我的避風港呢?他始終也沒打來電話。我一直把手機攥在手中,它有電有信號,就是不會響。時值下班高峰,行人車輛令人眼花繚亂。我一個人站在人潮中,像是磐石。我撥了鄭倫的手機,一響,兩響,直到五響過後,他終於說了一個「喂」。

「喂,是我。」我喉嚨乾澀,不得不咽了一口唾沫。這時,有人從我身後撞了我,我下意識地喊一聲:「啊。」我再一瞥,只見身邊是一對嬉鬧的平凡男女青年。男青年有禮貌,對我一低頭:「不好意思啊。」女青年也有文化,附和道:「抱歉抱歉。」而這時,那邊的鄭倫說:「你又在玩什麼花樣啊?」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掛斷了電話。

花樣?我只不過是想問問奶奶狀況如何了,是不是已經回家了,再說說我店裏的燈不亮了,需要他「倫語」拔刀相助。再然後,我想說我現在準備回家了。我這是玩花樣?我這分明是力爭化干戈為玉帛。這麼想着,我抬腿就踢了路邊的一個垃圾箱,咣當一響,甚是引人注目。我不得不解釋了一句:「呵呵,有個蟲子。」

我回了娘家。我娘看見我,就往我身後找:「哎,就你一個人?」我關門:「對,無人尾隨。」我騙了她,說鄭倫要加班,而我想她了,就來了。家中有我爸糾纏她的精力,所以她也無暇來深究我回娘家的真實緣由。比如,此時此刻我爸就在囑咐:「多放點兒鹽,別老為了健康,把飯做得連牢飯都不如。」我媽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你說的那叫什麼話?你知道牢飯什麼味兒啊?」我爸還不服:「什麼味兒也比沒味兒強。」

飯桌上,我媽的矛頭終於指向了我:「你還沒有好消息啊?」我一愣,一時還真被問住了:「什麼好消息?」我媽不說話,眼神兒往下溜,直指我的肚子。我悶下頭扒拉飯,含糊道:「哎呀,我們還沒這計劃呢。」這下,我媽不幹了:「什麼?難不成,你們避孕呢?」聽聽,如此直白的詞兒,就這麼順理成章地降落在了飯桌上,還當着我父親大人的面兒。我含着一嘴的飯菜,不管不顧:「是啊是啊。這個話題就此打住,OK?」我爸伸出雙手,擋在菜上,免得「牢飯」再被我污染。

我媽把筷子一撂,嚴肅道:「你都三十歲了,結了婚了,還避什麼孕啊?難道沒錢養不起?養不起我給你養,行了吧?」我給我媽夾了一筷子菜,想息事寧人:「好了好了,我努力生,努力。」我媽還繼續鞏固:「夫妻之間,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孩子。你們這代人,都是只有愛情沒有責任感。你和鄭倫認識的時間又那麼短,愛得能有多深啊?等你們有了孩子,才能有責任感,婚姻才能長久,懂嗎?」我服氣地點點頭:「懂了。」

媽媽的話是對的,我和鄭倫的愛,能有多深?我們的愛,是利刃,還是鈍刀?能斬斷路途上的多少荊棘呢?

吃過飯,我就被我的親媽攆出了門。她說:「早點兒走,早點兒生。」我親眼看見,我爸被她的話,逗得撲哧笑了出來。

鄭倫終於及時地給我打來了電話。我之所以說及時,是因為那時我正要哭出來,哭自己是個無家可歸的薄命人。我迫不及待「喂」了兩聲,鄭倫問:「你在哪兒呢?」我實話實說:「我的故居附近。」他慢條斯理:「還不回家?」我清了清嗓子:「這就回了。」

不過,當我忐忑地打開家門時,迎在門口的卻不是鄭倫,而是鄭倫的媽媽,我的婆婆。她笑眯眯地說:「回來了?我看都這麼晚了,就讓倫倫給你打了個電話。」咔啦啦,我的心裂開一條小縫兒:鬧了半天,呼喚我歸家的人並非鄭倫。「今天奶奶多虧你了,累了吧?快歇著去吧。」我木訥地「哦」了一聲,走向房間。奶奶的房間黑著燈,大概已經睡了。

推開房門,鄭倫不出我所料地背對着我,面對着電腦。我訕訕地走到他面前:「奶奶沒事了吧?」「嗯,大夫說老年人身體機能退化,有任何不良徵兆,必須及時送醫。」鄭倫的目光從電腦上挪到我的臉上:「幸虧,這次還算及時。」鄭倫嘴上雖這麼說,目光表達的卻是另一番含義:唐小仙,由於你的「逃逸」,而險些導致了不及時。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好像從我走出醫院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偃旗息鼓了。好像,當我在醫院對鄭倫說完那些言不由衷的話,我就已經懊悔了。我的確不該怠慢奶奶的身體,更不該與心焦的鄭倫針鋒相對,但當這些不該發生的事,都已經發生后,我需要一個台階,需要鄭倫給我一個下台的機會。不然,我因他不由分說的苛責而受的傷,就這麼一了百了了嗎?莫非我有銅牆鐵壁,不疼不癢嗎?

「一句不是故意的,能說明什麼?你一直覺得奶奶對你不好,是不是?可是,她只不過是讓你下下廚房而已啊。就因為這樣,你就可以不孝嗎?而且,你今天在醫院說的那些話,太讓我傷心了。」鄭倫控制了音量,他不願吵擾到奶奶和婆婆。

可惜我沒那份心思,我淚眼婆娑:「難道你說的話就不過分嗎?難道從我離開醫院后,你就沒有檢討過自己嗎,沒有一絲一毫想要找我的念頭嗎?剛剛你打電話給我,我真的好慶幸。我知道我有錯,我也也願意認錯,可是你也得給我個機會啊。」

「錯也是分大錯和小錯的,親人的生命,是讓你犯錯和認錯的嗎?你沒嘗試過失去的滋味,你不懂。」鄭倫低垂着眼。

我驀然想到了鄭倫的爸爸,我那不曾謀面的公公。自從他去世的那一刻,鄭倫就把媽媽和奶奶當做萬萬不可失去的珍寶了吧。我唐小仙不是鐵石心腸,只不過,沒有經歷過至親離開的我,也許真的是太粗枝大葉了。

我撲上前抱住鄭倫:「對不起,對不起。」

鄭倫的眼眶是潮濕的,他撫了撫我的頭。我知道,他也想原諒我,也想忘記我的過失,忘記我沒良心的話語。我也知道,在這一秒,他還做不到,他的手指是冰冷的,是僵硬的。

夜色很深了,我們房間的窗帘顏色太淺,擋不住那很亮很美的月光。我抱住鄭倫:「我們生個孩子吧。」連我自己也被我的話嚇了一跳。它那麼自然、那麼流暢地被我說出了口。今天的我,再惆悵不過了。我見到了奶奶的老態,也見到了鄭倫稜角尖銳的另一面。而從小甜的口中,還有孫佳人的身上,我深知了鄭倫以及婚姻對我而言,不可或缺。媽媽說了,婚姻需要孩子。我已經三十歲了,我嫁給了我在乎的男人,雖然他今天刺傷了我,但在他的刺之下,也是有着難以癒合的傷口。我要維繫我的婚姻,我要留住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我的手在鄭倫的胸口遊走。他並沒有睡着,但卻以想睡了的借口來拒絕我。我不甘心,翻身趴到他的身上,吻他的嘴。他雖然不回應我,但好在我也並沒有被推開。我在他的耳邊呢喃:「原諒我,愛我吧。相信我吧,相信我會是好妻子吧。」我的身體像火一樣燙。我們的床單也是淺色的,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深不可測。

我的吻一路向下,我體會到,他的身體也變得火熱。他一隻手揉搓着我的背,另一隻手伸向了床頭櫃的抽屜,那裏,有避孕套。我一句話沒說,拉過了他的那隻手,安置在了我的胸脯上。他也沒說什麼,只是如我所願地配合著我,撫摸着我。

不過到了最後一刻,他還是開了口:「等等,我拿避孕套。」我吻住他的嘴:「不要,不要拿。」他不妥協:「你別想什麼是什麼。」換而言之,目前他並不想要我為他生孩子。今天的我,是敏感的。我只覺被潑下一瓢冷水,只覺這個男人不愛我、不願讓他的今生今世真正與我結合成一體。我離開他的身體。他偏過臉問我:「你這是怎麼了?」我將臉偏向窗口:「沒怎麼。你不願意,我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啊。」

於是,這場戲就這麼結束了。我們都躺了很久才漸漸睡着。我的夢很亂,有老人的身影,也有孩子的啼哭,四世同堂一團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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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女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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