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見,時光

一、再見,時光

她說,當一個人快死亡的時候,他會經歷潮狀呼吸。那是生命停止之前最後一段呼吸。洶湧極了。就像大海的聲音。

她說,蘇,你不會聽到這些。你聽到的大海的聲音,是有生命力的。是幻覺中的。而我聽到的聲音,是屬於死亡的。是真實的。

她與蘇去看大叻的火車站。在海拔近1500米的高山頂上的火車站,只能象徵性地開出短短的距離。但依然有乘客。結婚的新嫁娘和她的家人,坐在候車室外面的廊檐下。木門上貼著時刻表。他們等待2點半的那次火車。只是一個儀式。

灼熱的午後,陽光明晃晃地四處流動。新娘的白紗拖在木椅子下面的沙地上。蘇走過去,把手中的一朵淡粉紅的月季遞給她。她說,我要給你拍一張照片。她說「要」而不是「想」。

她取出攝影包里的哈蘇,半蹲下身,用連續的快門,拍下廊檐陰影下的新娘。她的嶄新婚紗,和背後烙滿時光印痕的埃及藍的木門。她移動着角度,身體像一頭敏捷的豹子,充滿粗野的活力。她的臉在瞬間里進入專註的狀態,忘了世界的存在。

月台邊上有一節火車車廂被廢棄了,划滿銹跡。鐵軌延伸在長滿野草的空地上,遠處,是盛開的虞美人,在風中輕輕招搖。天空這樣的藍。有一段舊日的時光被凝固在此地。她們一直沒有說話。

蘇對她說,成為一個攝影師,唯一的幸福,是在於對時間的獲取。如果美只存在與一秒,那麼我對它的觀察,會增加到兩秒,然後喀嚓,把它凝固。她說。當然,在大部分時間裏,我像大部分人那樣,只是在浪費底片和藥水。

好的照片,應該能留下世界絕望的美感。那種逝去的漫漫時光。

就在兩年之前,蘇開始自由攝影師的生涯,帶着相機到處旅行和拍攝。她居住在上海,曾同時為數家知名的時尚性雜誌工作,包括時裝,廣告等種種商業性的訂單。在行業里她有她獨特的風格和名聲。然後她辭了職,成立工作室,和出版社合作,按照主題做攝影集。這一年,她的主題是海。她來到了越南。她的書用了一支英國樂隊Cure的歌名:Fromtheedgeofthedeepgreensea.

在赤道炎熱漫長的夏季旅途上,兩個女人的邂逅。她們都已經過了25歲,獨自旅行,忽略過往和歷史。兩個人絕口不提。一個是攝影師,在上海。一個是不再工作的寫作者,在北京。

她沒有解釋她為什麼停止了寫作,有一年她的時間用在了睡眠,對着菜譜做菜和行走中。在電影的出場里,她變成了一個旅行者。整整一個巴士車的鬼佬里,唯一的中國女人。臉上有長期離群索居的流離生活的痕迹。她的背囊很龐大,因為裏面放下了包括枕頭等所有細小的熟悉的物品。沒有安全感的人,都是這樣。帶着所有的舊物轉移。

她是在每一本書里出現過的女人。她們是一個人。是唯一在出發在行走在告別着的人。這是我的寫作。是我為之而寫作的唯一原由。

她在大巴車上睡覺。和那些鬼佬一樣,把衣服塞在脖子底下睡眠。把光腳蜷縮在椅子上,或者伸直在過道上。醒過來她就喝大瓶的飲用水。她很少吃東西。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凝望窗外的夜色,但沒有任何的趣味盎然。只是平靜。

她的旅途註定只是一條漫無邊際的道路。隨時可以停留。隨時可以失蹤。

有時候我們都這樣的傷心,但從不表達。就如同我們從不說愛。從不。愛是被封閉被禁忌被拖延被擱置的。這樣的愛,是我手裏唯一的救贖。所以我被我的罪吞噬。

她看見站在學校門口的父親。她在郊外的小學里讀書。學校在一座破廟裏,有一片露天的天井,長滿開黃花的野草。她被寄養在一戶種棉花的農民家裏,父親每個星期六的黃昏來接她回家。他把她放在自行車的前杠上。兩個人騎車趕路。路邊的田野漸漸黑暗下來。父親那時候多麼年輕而強壯。他們在路上一句話都不說。

她聽到耳邊的聲音。唰唰唰。自行車的輪胎摩擦在小石子公路上。父親的下巴擱在她的頭髮上,夜風清涼,繁星漫天。她漸漸疲倦。感覺到父親一隻手扶著車把,一隻手托住了她的臉。於是她睡着。

半夜醒過來,看到大巴車停在不知名的小鎮加油站。鬼佬們排隊上洗手間,然後三三兩兩地站在黑暗中抽煙。車廂因為停頓下來變得炎熱沉悶。她發現自己的額頭上全都是粘濕的汗水。她跨過堆在過道里的背包,走到車廂外。她把臉湊近水龍頭,把冷水用手潑在臉上。她止住了胸中的嘔吐感。

天氣持續悶熱潮濕。這個國度,一年只以乾季和雨季劃分。熱帶的高溫像疾病一樣控制人的身體和神經。每天無數的鬼佬扛着龐大而骯髒的背囊走來走去。他們從泰國和柬埔寨過來。背囊上用繩子系著沾滿泥濘風塵的大頭靴子。白種女孩的臉被晒成了胭脂紅。那種紅,好象隨時會從脆薄柔軟的皮膚下面膨脹出來,開出巨大的爛醉花朵。臉頰,顴骨,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褐色小雀斑。

陽光是多麼甜美的罪惡。靠近它,進入它,融化它。他們貪婪地注視燒灼般的明亮天空,一邊抹著防晒霜,一邊眯起眼睛,輕聲地說,哦,我的天。我的天。MyGod.

3月越南的陽光,更像一場暴雨。直接,激烈,無處可逃。仰起頭的時候,感覺窒息。

在河內,她遇見了蘇。

這是她這樣喜歡的城市。陽光讓人盲目不知所從。在PhoHangBac一家舊書店。炎熱的天氣。店堂里的吊扇慢悠悠地晃動。她在讀一本印度小說。她在河內無所事事,靠閱讀和閑逛打發時間,但沉浸其中,並不打算離開。蘇來找LP的舊書。她的計劃是越南從北到南的海岸線旅行。

蘇的漆黑長發上插著幾朵潔白的小茉莉。她的皮膚暗,小麥色,且粗糙。額頭高,臉型略扁,眼睛很明亮。她長得和越南女子相似。笑容極少。微笑。彷彿是會在水中消失一樣的笑容。

她們開始說中文。對話是關於攝影。說話也不多。門口有挑着藤筐的水果販子慢騰騰地走過,蘇走過去買了幾隻李子。蘇用礦泉水倒在上面清洗,然後遞給她吃。深紅色的爛熟李子,摸上去很軟,旁邊還留着細小的新鮮綠葉。她接過來一隻。輕咬一口,酸澀進入骨髓。她不動聲色。

蘇說,有時我感覺自己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但後來明白,那也許是太沉溺於此。亦或已結合其中而感覺困頓。她們坐在書店的舊木頭餐桌邊。桌子上放着兩杯冰凍咖啡。暮色籠罩過來,市街的喧囂和熱浪仍未平息。她的一隻手攏在杯子上。潔凈的手工創作者的手指。細瘦的手腕上有一隻鏤刻拙樸的銀鐲。

她在進入越南之前,停留在廣西一個名叫東興的小鎮里。因為要辦理健康證,她在那裏住了一天。晚上睡在交通賓館潮濕悶熱的房間里。長久的失眠。於是獨自走到街上。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喝糖水。桂圓乾和雞蛋一起煮。店主是年輕的男子,安靜地坐在樹下發獃。小鎮極其寂靜,偶爾有自行車騎過,對面的裁縫店傳出噠噠噠踩動機器的聲音。洗頭店的女孩子,塗了艷紅的唇,站在街口,臉色惘然。她又走到小學校的操場,坐在破舊的石頭台階上,看孩子們在月光下踢足球。他們奔跑。然後消失。

她已經把自己的手機停掉。不會有任何電話。所有的人都和她沒有了關係。

她覺得自己可以在這個小鎮消失掉。

她在睡覺的時候,用白床單裹住自己,緊緊地蜷縮起來。她用嬰兒在子宮裏的狀態睡覺。

你這樣的保護自己。你不愛任何人。她看到他失望的臉。他沒有任何一種姿勢能夠擁抱到她。她離開。最後一個男人。

她約蘇去看水上木偶戲。她坐在餐廳里等蘇。是平時一直在去的小餐館,名字叫HanoiRose。臨街的二層大露台。樓下是衣服鋪子,走上去要穿過窄小的木樓梯。夜色降臨的時候,大幫的異鄉客聚集在這裏喝啤酒,吃清淡的越南菜。路邊的燈光略帶昏暗,旁邊是廣告牌和聳立的雜亂的電線稈。對面破舊的法式殖民地風格的公寓,掛着晾乾的衣服。誰家種的花,大簇大簇,詭異而妖艷。綠色的法式木窗和明黃色的斑駁牆面留下了時光的痕迹。

樓下白天的集市已經撤空了,留下垃圾和蔬菜腐爛的氣息。長莖的越南玫瑰因枯萎而被廢棄,橫陳在路面上。摩托車仔聚集在路口。市街的聲音還未平息下來。空氣中有茉莉花,啤酒,煙草,灰塵,香水,汗液的氣味。不知道哪家的CD店又放起了音樂。低音薩克斯風緩慢地吹奏起來,一個沙啞沉靜的男聲在唱,Isawyourfaceshiningmyway……

她坐在粗壯的大木桌子前,點了酸筍,混合蔬菜和烤魚。她喝檸檬汁。大杯的白水,放入冰塊,兩片綠色的檸檬。如此潔凈簡單。潔凈簡單的生活,她在25歲之後才能夠獲得。有了一個人住的房子。有了一個人的城市。有了旅途。

身邊桌子上的一個鬼佬問她借打火機。他穿細格子的棉襯衣,短短的金色頭髮,眼神敏感。他把打火機還給她的時候,問她,你喜歡越南嗎。她說,很喜歡。他說,你是日本人?她說,不,我在北京生活。他說,你看起來很像越南女人。你的眼睛和她們很像。這樣亮。

她微笑。按照西式的做法,女人會聳聳肩,抬高眉毛。而她只是側着臉,低下頭笑。她告訴他,她的故鄉在中國東南部。江南。她曾經寫作。一個女人要讓自己慢慢變得美好,需要穿越生活的起源。而這些起源,也是痛苦的根基。像一條河。從不停息。最終流入大海。

10歲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在家裏吵架。還是住在老房子裏,狹小的廚房。夏天的汗流浹背。母親不停地說,父親一徑地沉默。終於按捺不住怒火,打了母親一個耳光,然後父親走出房間,騎車離開。母親砸掉了廚房裏所有的碗。地上全都是潔白的碎裂的瓷片。哭泣。她站在門外。看着。月光透過路邊高大的梧桐樹葉,灑在她的臉上。她從來沒有再擁抱他們。路邊的梧桐樹後來全部被砍光。他們搬了家。父親在此之後,從未再打過母親一次。他什麼都不說。沉默。

從沒有擁抱。父親和母親。父親和她。她和母親。

她一個人走到郊外的田野。獨自躺在收割之後的稻田裏,看黃昏天空中的飛鳥。她迷路。她半夜激烈地吃冰冷的米飯,用手抓着,一團一團往嘴巴里塞,直到噎得滿眼淚水。後來她常常覺得餓。需要吃很多東西。她那時候那麼地沉默。

所有的人都不說話。蘇。

在16歲的時候我開始戀愛。和一個垃圾中學里的差生,高而英俊的男生。我看書,在重點中學里參加競賽。他只喜歡打桌球和做愛。我們完全不同。可是我急迫地要讓自己被愛。我們在深夜的樓道里接吻。他抱得我那麼痛。那麼痛。

我根本不愛他。

成長是這樣的痛苦的事情。蘇。那時候,我總是想,我什麼時候能夠有錢。什麼時候能夠出走。

然後有一天,我離開。

蘇在她住的旅館里留條,說她即將乘上開往順化的夜車。她說,我最後一站是在西貢。我覺得我們還會見面。蘇留給她一本手工水粉的小畫冊。WildPlantsofHaLongBay。一頁一頁翻開來,都是詭異艷麗的夏龍灣山谷中盛開的野花。有拉丁文的花名。作畫的是一個女子。極其簡單而清雅的筆觸。

她們要各自行走。獨行的旅行者看重自由,從來不受任何束縛。她不準備接受蘇的不告而別。於是跟隨她的路線。只為在旅途中和她再次不期而遇。

有時候是在停車休息的路邊餐館里。有時候是在海邊的咖啡店裏。有時候是在陽光暴烈的大街上。她看見蘇。蘇始終一個人。在人群中,她這樣寂寞潔白,像山茶。

每一次她們遙遙相望。視線的距離猶如沒入黑暗的火焰,過分鮮明。然後她們再次分開。

在大叻,她住在旅遊公司大巴車停車點附近的一個小旅館里。偏僻的高勢地形。一條有坡度的小街道。推開窗,舉手可觸的就是山腰的岩石和植被。是建造在山上的家庭式旅館。迴旋的小走廊幽暗逼仄。木窗框是法式的一小格一小格,非常多的窗戶。黃昏的大風把露台上的木門吹得啪啪響。整個空曠的房間風聲呼嘯。

她午後睡了一覺,醒來時看到遠處淡淡的山影。對面陽台上的鬼佬坐在鞦韆上閱讀小說。庭院裏有男人在劈柴。空氣中有木頭和花朵的刺鼻芳香。小鎮的暮色蒼茫,隱約地聽到狗吠。

她躺在白棉布潔凈的床單上,閉着眼睛,聽風的聲音。

電影里不應該有音樂。如果有,那就應該隨時都有。在每一個沒有台詞的時刻。

要麼徹底空缺。要麼直到漫溢。我傾向這樣的狀態。沒有極端就沒有終點。

隨着年齡漸長,漸漸喜歡上提琴。

鋼琴只屬於少年,因為它過於明確清晰。不夠曖昧。

她們一起吃了一頓晚飯。是在大叻中央市場附近的LongHoa.

那家餐館的主人是一個嫁到了歐洲的越南女人,顯然她的家境富裕並在海外受了良好教育。餐廳里擺設著瓷器,月季花,燭台,枱燈和長沙發。還有中國古詩。

蘇邀請她吃晚飯。她說她喜歡這家店的手工製作酸奶和荷花沙拉。那一天,她們都穿着白色的衣服。蘇是白粗布的襯衣,她穿越南絲。

喜歡穿白色的女人,她們有自信心,旁若無人。這種自信也許來自於擁有了很多常人無法企及的東西。又也許來自於一無所有但無所求。蘇經歷過無數繁華的場面,但依然只喜歡光腳穿一雙麻底的草編涼鞋。她有她的平常心。

她們喝冰凍的檸檬汁。相對抽煙。沉默無語。

門外的街道上有喧囂的人潮。大叻的夜市熱鬧得喪失了睡眠。

56歲的父親,穿着一件大衣站在機場的大廳里。他看過去胖而蒼老。她的飛機晚點,讓他在那裏等了近兩個小時。是下午的時候,南方的陽光帶着溫潤的濕氣,和北方的乾燥寒冷截然不同。父親從小而清冷的角落裏走出來。臉上柔軟的笑。她只在春節回家,停留兩三天左右。父親的笑容。見到她的喜悅。父親眼睛的眼白很渾濁。她留意到父親的眼白。心裏咯噔一下。

這個場景她一再想起。她看到他的時候,心裏這樣痛,但什麼也不說,只說了一句,你等了很久吧,就直直地往大門外面走。他跟在後面,因為腿疾複發,走路很遲緩。但是他這樣地喜悅著。

他們不擁抱。在她讀高中的時候,學校開家長會,父親的腿已經走不上樓梯。她下意識地扶他,他推開她的手。他從不願意在她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

17歲的時候,他帶她去旅行。他們去蘇州。父親在火車裏看報紙,一頁接一頁,嘩嘩地響。她坐在他的對面,穿着校服的白衣藍裙,看着窗外。他們在虎丘塔下各自拍了一張寶麗來照片。父親在小餐館里點了排骨和青菜,把排骨夾到她的碗裏。他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她高興。他們悶頭吃飯。半夜她睡在旅館黑暗的單人房間里,對着牆壁哭泣。後來她把他放逐在離自己很遠的城市裏,把自己放逐在離他很遠的城市裏。她的生活是,異鄉的漂泊。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寫作。陌生人。危險。不安全。男人。告別。還有漫長的漫長的孤獨。

他們不說話。他們的痛苦是彼此的鏡子,把對方看得清清楚楚,彼此憐憫,卻無法伸手觸及。從沒有傾訴。爭吵,隔膜,冷漠,固執。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維持。就是這樣。有些人,他們這樣地愛。他們的愛相隔兩岸,只能觀望,不可靠近。

蘇。那種感情,就好象是父親的腿疾,與生俱來的殘疾,年齡漸長就漸痛。有時候是羞恥的,不能碰觸。這樣的痛苦。彷彿宿命。

她們去電影院看了一部韓國片子。大叻唯一的一座山頂上的電影院,有一個很邊緣的名字,叫三又四分之一。或許是四又三分之一。她沒有記住。卻記得在黑暗悶熱的電影院裏,她流下淚來。這眼淚和正在上演的喜劇劇情無關,和空曠影院裏散落的寥寥觀眾無關,和身邊沉默的蘇無關。她很久之前,就是這樣,會輕易脫離身邊的處境,進入一些茫茫不着邊際的寂靜裏面。所以,她常常不記得別人對她說什麼,她只記得某一刻她所面對的氣味和聲音。她容易失神。

她們走齣電影院的時候,外面的夜市燈火和人群正沸騰。法式高級餐廳霓虹閃耀,湖邊的妓女穿着高跟鞋不動聲色地等待,絲綢店放着整匹整匹的緞子和布料,有坡度的馬路邊,露天咖啡店坐滿了當地的越南男人和女人。

蘇說,我們去看市場。市場堆滿了貨品,從茶葉到鮮花到乾貨到草莓,到處都是人和垃圾。巨大的聲浪彙集成潮水,把人覆蓋至無法呼吸。炎熱。夜色。汗水。聲音。煙。氣味。手上的皮膚。食物。花瓣被踩成了爛泥。蘇走上天橋,扒在欄桿上俯拍涌滿了人的街道。兩邊是陳舊高大的建築,隔出一條被昏暗的路燈照耀的馬路,全都是攤販和遊客。混亂,骯髒,泛濫成災。蘇明顯地興奮起來。她手裏的相機頻繁地發出刺眼的閃光。

讓我們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去。蘇。

她在深夜,搭上從北京趕回家去的飛機。母親在電話里哭訴,父親病重。她的飛機再次晚點,在機場等到天黑。同時出發的,從北京開往大連的航班,在一個小時之後墜毀在海里。112個人死去。那天是5月7日。

在飛機上,她這樣疲倦。她又餓。她已經過了25歲,依然獨自一人,沒有給過父親她的婚禮和孩子。沒有給過父親任何安慰。她要帶他回北京。把他留在她的身邊。照顧他。她蜷縮在座位上,閉上眼睛。看到父親在機場喜悅的臉。但是她知道,這一次,父親不會出現。他已經病危。看見她,他會多麼的高興。

將睡未睡的昏沉。看見父親帶着她去買衣服。父親對母親說,女兒都讀高中了,應該穿些漂亮的衣服。他帶她在大街上走。一家店鋪一家店鋪地看。是冬天。她挑了兩件大衣,一件刺繡的木扣子羊毛開衫。還有圍巾。店員替她拿着換下來的衣服,一邊說,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爸爸呢。這樣好的爸爸。疼愛女兒。父親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他的腿因為走路而疼痛。他看她試穿衣服。他從沒有帶她看電影,從不帶她去雪糕店,從沒有擁抱過她。那是他們很少的幾次單獨相處。她記得這樣清楚。那件羊毛開衫她穿了近8年。這樣喜歡。直到純羊毛被蛀了大大小小的洞。

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深夜11點多。父親的床位放在值班室門外的走廊里。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帶着血跡脹大的腦袋,看到他嘴巴里的氧氣管,腦子裏劃過潔白的閃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一切都晚了。她知道她已經不能帶他走。

母親說,腦溢血。早上7點吃完早飯,一切無事,僅僅是站起來的一瞬間。送進醫院搶救,腦部清除掉血液后,再次出血。醫生已經放棄了他。說,結果是一樣的,你清楚了嗎。你清楚不清楚。她說,我清楚。她堅持讓他們動第二次手術。母親哭。不要再讓他痛了。還要再打開腦部,他怎麼受得了。她說,我們要動手術。必須動。必須。

她在手術室外面的水泥地上鋪了張報紙,坐在地上等。門口已經坐滿了人。空氣污濁悶熱。她靠着牆壁,沉默著,不吃不喝,無聲地掉眼淚。等了9個小時。她不能讓他死。她要把他帶走。

最後一次爭吵。她辭了職,在上海找到工作。她要走。她對着他說,我要離開這個家庭。我一定要離開。她激動地渾身顫抖。她不吃飯。整夜地失眠。父親沉默。什麼話也不說,臉上是一條一條突然蒼老起來的紋路。無能為力的。悲哀的。就像她回家過年之後,要回去。父親送她,一再地看着她,等她進了安檢,還在張望。同樣的神情。她知道他難過。他會一再地後悔自己為什麼讓她一走千里。她對他說,爸爸,以後你來北京和我一起住。我帶你去醫院看病。我們去旅行。他說,你自己先穩定下來。還是有些高興地笑。他的眼睛,眼白已經渾濁。這樣蒼老的男人。他的笑容像以前的黑白照片里一樣,寬寬的前額,嘴角帶着天真。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對話的內容。

她們去了中央廣場附近的大排擋。當地的居民排了矮矮的木桌子小椅子,兜售各種食物:炭火上烤熟的玉米,鮮嫩清香,微微有些焦。大盆大盆的貝殼和螺,與野菜及姜一起煮,1萬越南盾一碟子,就著啤酒吃。整桶的鮮豆漿和玉米糊,放了白糖。孵出了小雞形狀的雞蛋,煮熟後用勺子挖出來吃,能看到內臟和肌肉。放了牛肉片,鮮蝦和野菜葉子的米粉。年輕的母親帶着孩子在做生意,越南女子都是結實而勤勞的。廣場邊的台階上有乞丐裹着麻布睡覺。賣手工編織絲披肩的小攤女人在抽煙。

她們坐下來,要了兩碟不知道名字的螺。從遠處掠過來的涼風把帳篷吹得嘩嘩響。高山上的夜,在風中開始感覺到些微的寒意。她們喝酒。抽越南的當地煙。

蘇說,你是否覺得不安?

她說,這裏都是當地人,鬼佬太少。他們不來這裏。他們不來危險的地方。

蘇說,你不習慣和別人沒有距離地相處。也許他們離你太近。她說,我不知道。

你出來從不和其他人說話?

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始……你看那些日本來的獨自旅行的孩子,他們也總是沉默的,神情嚴肅。東方人都習慣收斂自己的感情。

以前曾經看到過三句話,是這樣說,工作的時候,不計報酬,愛的時候,想不起曾經受過的傷害,跳舞的時候,不知道別人的存在。

你會這樣做嗎。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工作。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愛和跳舞。她說。那你做什麼。

行走。只是行走。不說話地行走。

電影中的場景是這樣的:異鄉的高山頂上的小鎮,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坐在燈光昏暗人聲鼎沸的大排擋里。旁邊是食物的熱氣,孩子,婦女,即將枯萎的長枝玫瑰,女人手指間的煙草,喝空的啤酒瓶。呼嘯的大風和越南語的聲音。

她們獨自出來旅行,各有歷史和往事,絕口不提,像所有清醒而表情寥落的旅者。一個女人在黑暗悶熱的劇院裏流下了眼淚。另一個女人在天橋上俯拍一個混亂骯髒的市場。她們沉默。傾訴變成了嘴唇之間明明滅滅的陽光,穿越一座龐大陰暗的森林。

語言最後是禁忌的。是被廢棄,被遏制,被壓抑的。我們對自己說話,或者對陌生人說話。語言無法穿越時間。只有痛苦才能夠穿越一切永恆。

在父親死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在他身邊守到很晚。走廊的盡頭,有一個窗口,能夠看到雨水傾瀉一樣地倒下來。深夜又有被急送進來的病人,是一個被卡車撞傷的男人。他的頭上有血跡,但身體看起來完整無缺。醫生很快就給他罩上了氧氣,進行輸液。他的推車就在父親的病床附近。男人的一隻腳上沒有鞋子。

就這樣,她看到了他的潮狀呼吸。那麼用力地呼吸著,似乎要把胸部的隔膜全部頂破。似乎要把靈魂釋放出來。寂靜的走廊里,除了雨滴的聲音,就是這有規律的一起一落的呼吸。

5分鐘后,男人被蒙上了白布。

那時候父親還在彌留。他的呼吸還是強盛着的,口中的氧氣管隨着頭部晃動。她開始感覺,他也許真的不會再睜開眼睛。她站在他的床邊。他們相隔着茫茫的生死。他要留下她一個人。她計劃的藍圖全部落空,曾經以為會有的贖罪和補償的時間,如同流水一樣,從手指間一股一股地滑落,消失。不會再有。

她記得自己跪在父親床邊的水泥地上,在深夜空寂的走廊里,把頭埋進床單里祈禱,神,請你寬恕我的罪。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含糊而深重地,穿透了塵埃。

可憐的人啊。可憐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多麼的卑微,脆弱,徒勞掙扎。

除了順服命運,我們一無所知。

蘇,我們曾經付出的一切,得不到任何救贖。

她抬起頭看蘇。她的眼睛很亮,浸潤着水,彷彿始終淚水閃爍。她說,我們再要一盤炒田螺,只要你不怕拉肚子。

不會,我帶着藥品。蘇說,如果我們恐懼太多,很多東西都沒有辦法穿越。有一個美國的攝影師,JoelPeterWitkin.,他從小生長紐約布魯克林貧民區,6歲時目睹一場車禍,被碾的小女孩的頭顱滾到他的腳邊,這個童年經驗影響了他日後的創作,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探索暴力,痛苦,死亡,指向畸形人和人類的病態。有記者問他,為什麼不願意拍些清純的東西,是覺得那樣會濫俗嗎。他說,賞心悅目的事情很容易做,但就像用自動相機,我無法得到滿足。我的作品是處於趨向光明的需要,但必先經過黑暗。

這句話我極喜歡。蘇說。我也是一個攝影師,但我不拍像Joel那樣的照片。我不拍用睾丸上吊的男人,傷口裏堆滿蔬果的死狗,沒有肢體的活人,接吻的死亡頭顱。經過黑暗的時間如果太漫長,會讓我們覺得寒冷。你一直想拍的是什麼。

大海。除了大海。還是大海。

他們說,從順化到會安,中途會經過峴港。而從峴港到會安的那段路途,屬於50個一生中必須看一次的地方。

大巴車一直在盤山公路迴旋。高山的另一端,就是深綠色的空曠寂靜的大海。天空有淡淡的陽光,海面幽暗清涼,如同地獄。它倒影著高山連綿起伏的蒼翠峰巒。越到山頂,空氣越潮濕寒冷,大片的雲霧籠罩在山谷中,車子穿過去的時候,霧氣撲面而來。沙灘。高山。山頂的雲層。深淺不一的綠色樹林。漁村。海面上的陽光。

越南的旅途,其實一直是沿着狹長的海岸線在行走。沿着大海,從北到南。

蘇說,那是離我們的靈魂很近的東西。或者說,我們要一直地,住在裏面。

最後一個夜晚。包圍着父親的儀器,全部停止了運作。父親的腦袋因為水腫,膨脹得比常人大很多。頭上的白棉線網兜因為太緊,一格一格地撕裂。左側有動手術留下的縫線,已經被血浸泡成黑色。手術損害了神經,他的左眼皮青紫色地隆起,嘴巴里一直插著氧氣管。當護士把粘著氧氣管的膠帶從父親臉上撕掉,他的嘴唇變得雪白。並且沒有辦法閉上。值班醫生給父親拉了心電圖,窄小的白紙上是一條直線。這是醫院做為死亡的證明。

她直直地站在一邊,伸出手,托住父親的下巴,試圖把他的嘴唇合起來。手心所接觸的那塊皮膚依然柔軟,有鬍鬚茬。在一個瞬間,深不見底的寂靜把她包裹起來。她聽到值班室里的醫生和護士在說話,有笑聲。隔壁房間里的病人在吵鬧和哭泣,那個鄉下來的女人手術后一直疼痛難忍,於是咒罵她身邊所有的親人。空氣中有灰塵和雨水的濕氣。可是她聽到的聲音,唯一清晰的,是那個男人說,囡囡,摸摸爸爸的鬍子。童年夏天午睡的時候,父親讓她趴在他的身上,摸他的下巴。短短的硬的青色鬍鬚茬,刺着手心發癢。他們住在弄堂里的老家,木板地上鋪着涼席。父親是年輕的男人。這樣乾淨英俊的男人。

那是他們曾經帶過給彼此快樂和安慰的最短暫的一段時光。她很快就長大了,變成一個桀驁不馴服的女子。父親很快因為重擔和勞苦而沉默了,不再說話。

身邊是一大堆在哭泣的人。她給父親穿衣服。父親的身體迅速地變重。體溫還在。她把一直圍在脖子上的一條棉頭巾扎在父親腰上。她希望他能穿着喜歡的舊衣服走,但是他們買來的是嶄新的壽衣。太平間的老頭把父親放到推車上。推過走廊,推進電梯,推出大門,推在下雨的水泥路上,推過一個塵土飛揚的建築工地,最後推進醫院後面一座殘破的樓里。父親的身體隨着車子的行進,一有顛簸就晃動起來。她護住他的頭,怕他的身體因為太重摔下來。父親看過去沒有任何依靠。

太平間像倉庫一樣空空蕩蕩。裏面有一個大冰櫃,用來燒錫箔的搪瓷盆,擺供品的舊桌子,和一長排空空的椅子。他們把父親放在水泥枱子上。牆壁上有兩個換氣扇,葉片緩慢地轉動,雨水打在上面,發出叮叮的聲音。大門洞開,潮濕的冷風吹進來,能看到被雨水洗得發亮的樹葉,和漸漸沉寂下來的深夜的馬路。

一切可以結束了。

她們喝完了最後一瓶酒。地上是凌亂的煙頭。蘇說,我帶你去看看教堂。大叻有一座1931年建造的天主教堂,你不會有太多機會見到高山頂上的教堂。

她買了一隻烤玉米。用手扳成兩半,分給蘇。玉米冒出清香的熱氣,嚼在唇齒間,軟而溫糯。她像童年時般一粒一粒地咬下來吃。心裏有微微的快樂湧出來。那種平常的淡泊的簡簡單單的快樂。蘇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也快樂。但兩個都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快樂的人,所以只是在黑暗的山間坡道上,快快地行走着。

她想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朋友。沒有一個親密的人。

蘇。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和父親最平靜最長久的一次相處,是在醫院簡陋冰冷的太平間里。

深夜的時候,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每到整點,一點,兩點,三點……我就起身給他扣頭。因為按照風俗的說法,父親已經動身,在越走越遠。他要吃點東西,喝點水,帶一些錢走。於是我不斷地在燒錫箔,在續上香火,在向他叩頭告別。

我們這樣平靜地在一起。蘇。父親的身上矇著被單。他看過去像一個孩子,被遺留在黑暗的夜色里,沉默的,好脾氣的孩子,孤單的孩子。我站在他的身邊,撫摸他的身體。他的肩膀,胸部,手,腳,疾病的腿,縫著線的鮮血殘留的腦袋。我又撫摸他的臉。他的額頭,鼻子,眼睛,嘴唇,下巴。還沒有消失的骨骼,肌肉,輪廓,依然如此清晰,只是沒有了溫度和氣味。他這樣的重。這樣的冷。

凌晨的破曉時分即將到來。父親應該已經走到了對岸。我們的告別要結束了。我一次次,一遍遍,撫摸他。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上。隔着白布,我感覺到了他的身體滲透出來的寒氣。這是他曾經給予我的感情的物證。一具屍體。上天把他收回去了。這個唯一關心着我,不放棄我的男人。這個給予我骨血的男人。這個在我發燒的時候,深夜抱我去醫院的男人。這個牽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學的男人。這個被我放逐在故鄉一走千里的男人。這個辛勞孤獨的男人。這個我未曾給予任何報答和安慰的男人。他被收走了。我們再不會冷漠和僵持。再不會有相逢和告別。他已經死了。我這樣的不捨得。蘇。

我什麼都不能做。蘇。

我的身體有一部分也已經死了。再沒有回應。蘇,當門外的天空開始發亮的時候,我看到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個微藍的潮濕的容器。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新的一天就在眼前。我覺得這樣的孤獨。

蘇。你知道那種只有你一個人的孤獨嗎。所有的人都和你沒有關係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於是我只能哭泣。

…………

夜色中的教堂。尖頂上的十字在黑暗中像一顆星辰。她們拉開鐵門,走上寬大的水泥台階。大風呼嘯而過。蘇說,教堂裏面有綠黃相間的彩色玻璃,刻着聖母和耶酥的畫像。天頂很高,白天的陽光照射進來,好象是天堂開出來的路途。白天我曾來拍過照片。

蘇問她,你相信上帝嗎。

她說,我相信宿命。相信掌控着我們的巨大的力量。從不允許我們違抗和逃避的力量。

蘇說,聽聽黑暗中的聲音。聽。你聽到什麼。

她沉默地站在台階上。她伸出手摸到蘇的手指。她們的手交握在一起。蘇說,我只能聽到大海的聲音。小時候我的母親在小鎮開了一個雜貨店,我睡在店的櫃枱上,她和繼父睡在裏面小房間里。後來,我在城市,住在單身公寓裏面,深夜煮完泡麵,累得無法洗澡,躺在床上。我一直,只能,聽到大海的聲音。

你沒有見過父親嗎?

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一直和母親繼父生活。父親的概念,對我不存在。所以你永遠都不會想他。

是。永遠都不想。

在殯儀館里,她看着父親被推進了焚燒爐。她站在那個巨大的轟隆轟隆作響的房子裏,地上全都是乾燥的粉末。工人對她說,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會來的地方。最後來的地方。走吧。不要在這裏多呆。

父親被推進去之前的臉,感覺很陌生。他在冰庫里被放了一夜,臉上因為被化妝抹了一點點胭脂,以便讓臉色顯得紅潤一些。父親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她記憶中的痕迹。她相信他已經走遠了。走得非常遠非常遠。他不會在這裏。而他們要燒掉的,只是一具屍體。

在落滿鞭炮碎紙的空地上,她看到了巨大的煙囪冒出濃濃的黑煙。黑煙在灰濛濛的天空中盤旋,然後逐漸褪淡,直到消失。

從窗口裏接出骨灰的時候,她感覺到了手上的熱量。她用信封裝了一部分骨灰,準備帶回北京。物證。她要留下這感情的物證,不能手中一無所有。

按照習俗,必須在正午12點之前把骨灰入墓。車子經過村莊的時候,母親打電話說,這是父親教過很多年書的地方,路上要放一些鞭炮。大雨滂沱。路邊已經有村民打着傘,扛着花圈在等。父親曾在這個偏僻而幽美的小村裏,在小學里教書,度過他的青春時光。高中畢業,沒有機會進入大學,因為文革開始,他必須下鄉。當他回到城市裏,真正開始創業的時候,已經過了30歲。

任何一個人都不能選擇自己的生活。你知道。

車子停在公路上。沿着泥濘的田野小路走過去,長長的一串隊伍。空曠的群山和稻田被雨霧瀰漫。雨太大,她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裹住了父親的骨灰盒。骨灰盒捧在懷裏,這樣地重。她感覺自己似乎是在用盡全力支撐著父親的重量。一堆白灰的重量。

一連串的儀式。在農村,喪葬已經帶有神聖的宗教意味。每一種風俗,都被用來安慰生者的傷懷,不願意承認死者的消失。就像殯儀館的靈車來接父親的屍體時,他們告訴她,要一路扔錫箔,這是買路錢。過橋的時候,要對父親說,過橋了。手裏的香不能熄滅,要一直續,一直續。彷彿父親的靈魂就棲息在這微弱的一點香火上。可是她眼看着他們用一塊布包裹住父親的屍體,打上結,然後塞進了白色麵包車的底部空位。父親被包裹得像一段樹樁。

11點48分的時候,父親的骨灰盒入了墓,一起放進去的有他平時一直在使用的筆,公文包,梳子,她給他買的羊絨衫和襯衣,她已經出版的書。父親只能帶走這些。雨水中的泥地上,插滿了點燃的香。他們開始焚燒大堆的錫箔,父親的其他衣物。火在風中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雨突然變小了。

在回家的途中,汽車等在碼頭上等輪渡。等了很長時間。她睡著了。很多雜亂而奇怪的夢。在夢中看到了一棵棵樹,樹上是用繩子懸掛着梨。一隻一隻,長長地懸掛在那裏。是一片空空蕩蕩的果園。看不到盡頭。連綿的蒼翠青山。空曠的田埂小路上,一個男人走過去。轉身,對她微笑。喜悅的面容。這樣喜悅的笑容。

她醒過來,發現自己渾身顫抖,不可自制。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她的手指蜷曲著,如同半握。

窗外是城市的暮色。和往日一樣沉寂。玫瑰灰的天邊的雲層。路上的人表情平淡。生活一如既往。死去的人消失了。時間迅速地填平一切。就像海水覆蓋了地球所有的凹陷。

蘇,我知道死亡是這樣平常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在死去。疾病,災禍,謀殺,戰爭,死刑,貧窮,愚昧,自殺……生命像野草一樣蓬勃而卑微。

我們對別人的痛苦從來都沒有憐憫。所以我們的世界依然黑暗而痛楚。地球只是一顆孤獨的藍色星球,脆弱地轉動,沒有人知道它停止的期限。人,被剝奪了所有的力量。我們只擁有如此短暫的生之甘甜:季節,愛撫,溫暖,往事,肉體……我們為此而生存。如此的盲目而無從得知。愛的人,我們親手送走他。看他化成了一堆灰。自己亦將如此。

蘇。如果我們能夠有憐憫。我們該如何地沉默,如何擁抱。誰又能夠來告訴我們,如何來穿越這漫長的,漫長的絕望……

她們離開了教堂。深藍色的天空上有異常明亮的星群。離得這樣的近,能夠看到躍動的光澤。遠處的農居有明滅的燈火。路燈照亮潔白的山路。旁邊的小旅館露台上,有年輕的男人獨自黑暗中,喝着一罐啤酒。她們沿着高高坡度的大路,走向春香湖邊,重新回到廣場。

已經是接近凌晨的時候。廣場上的人逐漸散去,留出一地狼藉的垃圾和喧囂過後的荒涼,蘇拿出相機。她用閃光燈。她極為喜歡閃光燈。她說這刺眼的閃光,能更為劇烈地感受到時光的凝固。

蘇拍廣場上散落的枯萎玫瑰,拍睡着的乞丐,拍坐在黑暗中神情疲憊而冷漠的妓女,拍昏暗燈光下陳舊的牆。

她站在旁邊,點了一根煙。

開始清理父親的遺物。

非常多的照片。

15歲的父親,站在上海的外灘。早熟的少年,臉上有一種傲然神情。那時候家境已經開始敗落,他是家裏的長子。

20歲,去了鄉下。在偏僻山村裏和孩子在一起。

27歲,和母親結婚。兩個人在杭州西湖留影。穿着黑色中山裝。身邊是大辮子黑眼睛的漂亮女孩。兩個人的臉上都有淡淡的憂傷。相伴近30年。30歲,回城。上班。辭去公職,建立公司。風雨數十年。很多照片是在全國各個城市的車站拍下。瘦而英挺,眼睛有一種熾熱的光芒。40歲。經歷了事業上的挫折,爺爺去世,孤獨逐漸滲透出來。神情中有疲倦。

50歲,公司重新拓展。胖而有疾病的男人。站在公園的陽光下,身邊是妻兒和回家過年的女兒。孤獨和理想,壓抑和激情,坎坷和智慧,勞碌和責任。一路牽絆。

56歲,腦溢血。去世。

……還有大堆的舊物:舊書,舊報紙,舊雜誌,舊照片。各種資料。30多年前的發票,憑證,車船票。

有一個發黃的牛皮紙大信封,拆開來,裏面有她嬰兒時穿過的一件小棉布褂子,是奶奶手工縫製的,已經發霉。小學入學的學費發票,成績報告單,寫着歪歪扭扭字體的日記,一直到大學畢業的就職推薦,工作時的培訓筆記……所有她根本想不起來或丟棄已久的東西,他全部收藏起來。在銀行里的保管箱。拉出來。裏面沒有任何一張存摺或存單,只有一堆舊的票據,全都是取款憑證。父親已經把他所有的錢投入到公司的擴大再生產。身邊沒有留下一分錢。有一疊照片,是一個陌生的女人。應該是曾經愛過的女人。還有一個紙包。裏面是一小撮幼細的黑髮。是她嬰兒時候的頭髮。

沒有了。這就是父親最為隱秘的收藏。從不透露給任何一個人。

他的感情如此深刻和封閉。陷入在對舊事舊物所有的沉浸之中。從不表達。不習慣,也找不到方式。所以不表達。從不表達。

她看着身邊的母親。她說,媽媽,父親已經走了。不要計較他。母親點頭。母親和父親,都是這樣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在一起並不能保證幸福。每一個人,都是在各自孤獨著。無法靠近。

分離的時候,甚至都未曾說聲再見。

那個夜晚,她手心裏捏著自己嬰兒時候的頭髮,身邊放着發了霉的小棉布褂子。疲倦之後的放鬆,終於睡下來。囡囡。她聽到他叫她。改不了口,25歲之後還這樣叫。江南人對嬰兒的愛稱。她是他手心上的寶貝。只是誰也不說。在夢中她看到自己照鏡子。漆黑濃密的大把頭髮,全部倏倏地掉下來。全部掉完。

我很想說聲再見。蘇。只是一聲道別。

再見,時光。

再見,我的愛。

黑暗中,房間所有的窗戶都打開着。大風呼嘯而過。風四面八方地呼嘯而過。

是在她的小旅館里。她和蘇,一起躺在鋪着白色床單的大床上。她把身體蜷縮起來,那種嬰兒在母親子宮裏的姿勢。蘇從背後抱住她。蘇溫暖的身體靠近她。蘇的手,柔軟的手指,撫摸她屈起來的背脊和膝蓋,一點一點,把她扳直。

我擁抱着你。你感覺到了嗎。

是。你擁抱着我。

我沒有辦法和你做愛。可是我愛你。

我也愛你。蘇。

不要恐懼。

不。我不恐懼。

我們相愛。多麼好。…………

相愛才能帶來活。才能活着。活下去。

它穿越痛苦,帶來慰藉。它溫暖。平淡至極。

7歲的時候,有一個男人路過小鎮,走進我家裏的雜貨店,來買一包香煙。我就站在櫃枱旁邊。他背着很大很重的行囊,穿着一件淺褐色的粗布襯衣。他問我去往漁港浦灣的路途。我告訴他。然後他說,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走。我說,想。於是我們一起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們在海邊待了一個晚上。整夜都在看海。他是一個攝影師,我不知道他來自遙遠的北方。他替雜誌來拍一組照片。他教我透過鏡頭看大海。他說,你看到了嗎。這所有的時間都在往前走,但是你輕輕一按,喀嚓。它就願意為你停留下來。

半夜下起雨。在海邊山上的旅館房間里,他撫摸我。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暖地撫摸過我,從頭髮到腳趾。他的手指像流水一樣,沒有聲音,也留不下痕迹。他最起碼應該有近30歲。我喜歡他的氣味,他肌膚的溫度,他的手指。我們擁抱在一起。他整夜擁抱着我。

他說話嗎。

不。他不說話。他似乎竭盡全力。他要給我的,不是他的慾望,不是絕望。他愛我,就像愛着日出時候的大海,愛着旅館房間外面盛開的梔子花,愛着每一個逝去而又來臨的夜晚。

第二天,他離開了小鎮。留給我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什麼。

我的裸體。梔子花。黑暗中的潔白。他對我說,你們都這樣的美。雖然一切都會消失。照片後面寫着一個英文。10年之後我才知道它的原義。是癌。這對我來說,也已經不重要。因為他離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你們彼此一無所知。

就像黑暗一樣盲目並且真實。

後來我離開了家。我見到很多不同的大海,包括一次重回浦灣。但都不是我童年中的大海。不是那種樣子。它留在我的記憶中。不可言說…………

他理著平頭,很瘦,身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清爽味道。眼睛明亮得像一塊灼燒之後的煤。

你會記得他。

是。一直記得他。

電影里出現多次大海的空鏡頭。什麼都沒有。只有潮水的聲音。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迴轉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

我們去看海。只是為了看到虛空的真理。

房間外,是逐漸明亮起來的曙光。天空的藍,褪淡了。蘇入睡。蘇的面容,潔白如山茶。

她看着蘇。長久地凝望她。伸出手去,撫摸她臉上的肌膚。然後往下移,脖子,肩頭,胸,腰肢……那是活着的,新鮮的,清新的肌膚。能感受到脆薄的肌膚下,血管的跳動,血液的輕盈聲音。還有絲絲縷縷滲透出來的溫度。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手指間的留戀。這雙曾經撫摸過父親屍體的手,對生命充滿了全新的感知。

多麼好的肌膚。活着的肌膚。

她把臉貼在蘇的脖子上。靠近她。她聽到了蘇的心跳,堅強有力。然後她閉上了眼睛。

這是在離南方故鄉非常遙遠的一個地方。越南的大叻。高山上的小鎮。

電影裏面,兩個擁抱在一起入睡的旅途中的女子。她們陌生。她們靠近。她們即將告別。她們之間的傾訴,並沒有發生。

發生過的,只是往事。

大風呼嘯。遠處,有大海的聲音。

…………

告訴我,你曾多麼的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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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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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再見,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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